彻底入了车驾,前方的帘子放下后方匆匆离去。
感受到坐下的车驾缓缓前进后,怀鸿朗的神情愈发阴沉。
前些日子他去神殿这样频繁,却并未发现有何不对,不仅如此,连有人背着他偷偷去了神殿他都不知晓。
分明他已经明令制止了,却还有人敢冒这样的险。
若说先前他未注意,眼下却不得不叫他深思。
究竟是谁这样大胆?
他唇边忽地勾起一抹冷笑。
不管那人是谁,落得他手中,便莫要想有好下场。
大陆臣民皆知,整个大陆唯有王能同神女交流,旁的人,算什么东西?
天子车驾速度不快,却也不慢,半个时辰后,便回到了王城中。
过了朱雀门,早已有小玉辇在此处等着,怀鸿朗下了车驾,便换上了小玉辇,一路向观澜殿去。
行至观澜殿,他刚踩了椅踏下来,便见观澜殿外候着的侍人匆匆上前。
“王上。”那侍先是躬身行礼,待对方说了起字后,方直起身子回话道,“中郎将已在殿内了,正等着向陛下您禀事。”
“嗯。”怀鸿朗无可无不可地略一点头,接着举步往观澜殿内走去。
如那侍人所言,殿内一身材略魁梧的男人站着,在听得殿外动静后,忙转过身子,接着下拜行礼。
“王上。”
“起。”怀鸿朗未曾看对方,径直自对方身边走过,上了阶沿,在御案前坐下。
此时御案上已然堆积了数道帛书,他长臂一伸,指尖拿起最上方一道,翻开后看了起来。
“说吧。”他道,眼神却一直落在帛书上,“何事?”
那中郎将听后先是应了声诺,接着将自己此来目的说出。
“臣照王上您的旨意,带领军卫将除神殿外旁的供奉神女的庙宇拆除,原是进行的十分顺利,只是昨日道煜州时,那处的百姓听得要拆庙宇,都不答应,不仅不让臣等动手,还纠集了诸多人守在庙宇处,说是要拆了庙宇便从他们尸体上他过去……”
“这等事便将你难住了?”怀鸿朗打断他的话,“还真当个事来孤跟前回禀?你是觉着孤每日政务清闲,想替孤找些事做?”
“臣不敢!”见王上似乎不快,中郎将忙道,“只是对方实在人多,臣等不便动手,恐伤了百姓,这才来请王上示下。”
“神女身份尊贵,若轻易供奉反倒亵渎了,故而孤才下旨将旁的庙宇统统拆除,百姓家中也不得私藏神女雕像。这样的话,你可同他们说了?”
“臣说了,只是那些人并不听,觉着臣不过是胡言乱语,说什么也不让拆除。”
怀鸿朗:“那煜州别驾是作何用的?他管辖内的人闹成这样,就一点也不作为?”
中郎将道:“别驾是听从王上您旨意的,只是百姓实在人多,且时时守在那供奉神女的庙宇前,不愿离去,别驾大人也没办法。”
怀鸿朗终于抬起头来。
“你无用。”他放下手中帛书,“那别驾也无用。偌大一个煜州,难道各个都这般不听劝不成?聚在那庙宇处的不过是些不遵从王权的刁民。你且多带些人去,若是听劝便罢了,若是不听劝,便不必顾忌。”他说着笑了声,不带任何感情,“孤的臣民中,不需要那等不尊王权之人。”
他说着看向下方的中郎将:“你可明白?”
那中郎将被他眼神看得一惊,忙低下头,一揖道:“臣知晓了,这便去办!臣告退。”
语毕向后退了三步,方转身离开了观澜殿。
待对方离去后,怀鸿朗思量半晌,最终出言吩咐候在一旁的侍人。
“去告诉一句,即刻起,若非要事,明日之前叫诸位朝臣不必入阁,孤不欲见。”
那侍人听后应了声,便躬身退下,往殿外退去。
因着上午在神殿那处显出来的狠厉模样,再加上众人知晓他此刻身上带着尖锐的匕首,因而直到回了王城中先前所居之处,也无人敢接近祁温瑜。
尤其是先前欺辱他欺辱得最厉害的那些人,一想到方才那人的下场,心中便一个哆嗦,此时都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只期望对方不要想起那些被他们欺辱的情景,再来同他们算总账才是。
而先前那肩膀被扎穿之人,因着是贱籍,便也无医师替他医治,此时天气寒冷,将他半拖着回来的人,直接将他往地上随意一丢便不管了,只管匆匆离去,处理自己身上被沾上的血迹。
而原本痛得昏死过去的那人,迷迷糊糊醒来后,又因为肩上的伤开始嚎叫。
只是不管他如何嚎叫都无人前去看一眼。
他伤得不轻,伤口处的血也止不住地往外流,因而不多时,整个人便变得奄奄一息,瞧上去似乎只剩进气,不见出气了。
负责他们的监工只在回来时问了两句,然而那时这人自己未醒,旁的人又怕得罪了祁温瑜,故而便胡乱编造了个理由,将监工一阵搪塞。
那监工原也只是在他们修缮神殿是负责月余罢了,眼下见众人都回了王城,也未出什么岔子,便想着回去复命,因而也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总归不过是个贱籍罢了,死了便死了,也无人会在意。
因而得了个随便编造的理由后,监工也不管此事,随口训诫几句便离开了。
而此时,院落中的众人都各自围在一处,唯有两人所在之处是无人待着。
一处便是那受了伤奄奄一息的人,另一处便是一回来就又找了个角落坐着的祁温瑜了。
因着修缮神殿有功,王上特意下了旨说叫这些刚回来的贱籍可以休息半日,待明日再去服役。
他们这等身份的贱籍,依律是全年无休的,今日特得王上恩典,心中自然高兴。
可一想到在这时间内要同祁温瑜那个性情不定的人待在一个院落中,心中便忐忑不安。
尤其是每每见着那先前被祁温瑜伤了的人,他们便不自觉地捂住自己的肩膀,生怕自己也会忽的受这无妄之灾。
尽管感受到众人落在自己身上略带惊惧的目光,可祁温瑜却丝毫不在意。
他只是微低着头,看着掌心。
虽然方才他已经尽力擦拭了,可还是有好些鲜血沾在手掌处。
他看着看着,便有些出神。
那花环神女大人会喜欢吗?
虽然外层涂的是朱漆,可终归只是枯草所制,若是大人觉着过于简陋了怎么办?
不会的。
思及此,他忽地又反驳了自己先前的想法。
神女大人应是喜爱的,毕竟……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迷茫起来。
毕竟什么呢?
方才他脑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然而不待他抓住便消失不见了,再回头去细想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上一回这样,还是他不知要送神女大人什么东西时。
那时的他只想着要送大人物什,可一时想不到送什么,接着脑中不知怎的便冒出一个念头。
不若送一个自己亲手做的花环吧?
这样的念头其实有些荒诞。
花环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便是用着大陆最好的材料来做,也不过一个花环罢了,神女大人万一不喜欢呢?
可那时的他,整个人却都被这样的念头占据了,因为冥冥中总有个声音告诉他,若是他亲手做的,大人定然会收下。
事实也确实如此。
当他将自制的花环献给神女时,对方虽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接了过去。
这应当就是对方喜欢的意思吧?
他不能确定,可心中还是带着喜悦。
毕竟自己送的东西,神女大人接受了。
他原以为,自己会想到送花环这个念头,不过是巧合罢了,可方才脑中又闪过的东西叫他觉着有些不对了。
祁温瑜有些枯瘦的指尖抬起,接着抚上自己额间,用力地揉着。
他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皮肤被有些尖锐的指甲刺的破了皮,反而愈发用力。
毕竟什么?
他眼下真的一点想不起了。
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隐约中,他似乎有点感觉。
他同神女大人,是不是有些渊源?
这个念头冒出来后,虽然知道应是不可能的,可一旦生出便没那样容易消退下去。
祁温瑜的心中又开始涌上奇异的感觉。
是不是真如他所想,神女大人同他之间,有他自己都不知晓的关联。
否则,怎么解释,整个大陆中,除了他,便无人能见着未现形的大人呢?
若是真的如此,那他同大人之间又会是怎样的关系?
这样的想法在他的脑中不停浮现变换着。
叫他的心中愈发激动起来。
而在他陷入自己的世界中思考时,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原本冬日天色便暗得早许多,再加上大寒刚过,天气仍旧一样的朔风侵肌。
当天边落日余晖彻底消散后,整个院落边又变得漆黑起来,唯有旁的殿宇点着的烛火蔓延至此处,叫人勉强能看清眼前的景象。
此时寒风凌冽,在院中待着的众人都被吹得冷彻刺骨,却又无一人敢起身回破落的屋子中。
虽屋子中也并未好到哪儿去,可也比在屋外无处遮挡的好。
只是因为祁温瑜不曾起身,一直窝在那处不动,旁的人便也不敢轻易动弹,生怕自己带会儿因为不留神,若是不小心踩到什么东西,发出点声响,惊动了对方便不好了。
因而祁温瑜不动,旁的人便无一人敢起身。
而趁着眼下天色昏暗了下来,原本不敢看向他的众人,此时都偷偷侧了眼神去偷瞄一眼。
心中祈祷着,对方能因为觉着院中朔风太冷,而从角落处离开,回到房中,这样他们也能跟着一起去回去,不必在此处挨冻。
可对方却不遂他们愿。
及至有得人都被冷得一直打摆子了,那坐在角落的祁温瑜却也没有任何反应。
他就那样安静坐着,连身子都不曾挪动半寸,仿佛这凌冽的寒风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一般。
破败的院落中,除了先前受伤那人低低的□□声,便唯余呼啸的冷风了。
正当众人心中祈祷着对方早些起身离开时,原本寂静的院外却传来了嘈杂之声。
仿佛有许多人在往这儿走来。
众人听后,心中都是一愣,还未回过神来时,便听着沉重的脚步声,接着便是许多身着玄甲,手握佩剑的领军卫走进了院落中。
众人一瞧,便知晓这是有大阵仗,因而纷纷下跪拜服。
那些人身边还跟着一个人,定睛一瞧,却是先前那前来传话说要修缮神殿的黄寅。
他跟在领军卫身后,身子微微躬着,显得十分谦恭。
此番领军卫前来是为了捉人,可奚官局平日里来着贱籍聚居之处的人不多,因而谁也不知道领军卫所言的那人是什么模样,唯有黄寅,来得次数多了些,便自荐着跟了来,说自己能够帮到领军卫找人。
一行人于是紧赶着往此处来。
“先前说的那名唤祁温瑜的人在何处?”进了院中,领头的那领军卫不看跪了一地的人,也不看身后的黄寅,只是冷着声音道,“我等还要带了人去观澜殿回话,你且找得快些!”
领军卫手中一人拿着一根火把,加在一块将整个院落照得有如白昼。
跪在地上的众人一听是来找祁温瑜的,原本提着的心霎时放了下来。
先前见这样大阵仗,他们只道是人人都要遭殃,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心中总归是慌乱的,而眼下听得说同他们无关,便各个都安心下来。
而虽不知晓为何这些领军卫要找祁温瑜,但见他们这样应当也不是什么好事,因而众人心中又变得有些庆幸起来。
先时他们尚且还害怕着这个人,眼下对方却似乎要遭殃了。
这样的念头一起,有的人甚至想站出来指出祁温瑜在何处,但因心中记着贱籍在良民乃至有官职在身之人跟前不得随意开口,便生生将心中的话压了下去。
而那黄寅听得领军卫这样问自己,应了声后,便抬头,忙着在院落中看起来。
上回他来传话时,便碰见一个直直站着,旁人都下拜,唯有那人十分硬气的。那时因着院外有人来催,他也来不及问那人的名姓,只记得了特征。及至第二日,这些贱籍要去神殿修缮时,他特意跟了来,细细打听了,方知晓那人原来名唤祁温瑜。
他将这名字牢牢记在心中,只想着,等神殿修缮完毕后,祁温瑜回了此处,他再找机会收拾对方。
今日本听得说去了的贱籍都已回了,他正打算来整治对方一番,却又碰见领军卫前来奚官局,说是要查什么事情,因而整个奚官局的人都忙了起来,他自然也不例外。
直至听得说最后查到的人是祁温瑜,他心中顿时觉着十分畅快。
虽不知晓对方是犯了何事,但领军卫言说,要将人带了观澜殿,由王上亲自发落,那便定然不会是小罪。若是落个不好,便是凌迟也是有的。
思及此,他便更开心了。
许是因为祁温瑜实在过于扎眼,旁的人都因为领军卫的到来而跪了下来,唯有他一人,仍旧独自缩在那角落之中,不言不语,仿佛与世隔绝。
正因他这样表现,故而黄寅甚至不用多看,便找着了他。
“大人,那!”当看到坐在角落处,低着头的祁温瑜,黄寅忙抬起手往那处一指,“那便是祁温瑜!”
领头的领军卫其实早已看见这么个不合群又目无尊卑的人,只是因急着找人便也暂时没放在心上,眼下听得黄寅这样一说,便不再迟疑越过那些跪在自己跟前的贱籍,直直往那角落处走去。
“你便是祁温瑜?”领军卫手中握着火把,低下头问道。
对方并没有反应,甚至连动都不曾动一下。
那领军卫见状,双眉一皱,接着抬脚,往对方身上踹去。
“问你话,不知道回答?”
祁温瑜原是缩着的,被对方这样一踢便往一旁倒去。
他的头磕到了坚硬的地上,擦破了口子,有鲜血从中缓缓渗了出来,可他本人却毫不在意,只是手撑着地上,慢慢坐了回去,接着又缩了起来。
仍旧是没回答领军卫的话。
那领军卫见状心中也来了气,正要抽出手中的佩剑,可剑刚出鞘,便又被他放了回去。
眼下不是计较此事的时候。
他告诉自己。
如今是王上下旨要捉拿此人亲自处理,他便不能轻易伤了对方。若是对方在这之前因为他这一剑熬不过去而丧了命便全完了。
思及此,他将剑挂回自己腰间,接着转过身,看向跪了一地的贱籍。
“此人可就是祁温瑜?”
跪着的众人先前听到了对方拔剑的声音行踪都是一惊,怕对方在这过程中误伤了自己,眼下听得对方将剑收回,且问他们话,不由地放下心来。
“回大人。”有人低着声音回到,“他就是祁温瑜没错。”
“当真?”领军卫再次确定,不想因此带错了人。
误伤了这些贱籍是小,若是王上因此发怒才是大。
众人一听,也顾不得其它,忙附和道:“是,就是他,除了他,我们这儿没别的人叫这个名了!”
领军卫这才确定下来,接着一抬手,将站在院门处的人唤上前。
“将他捆了,带去观澜殿。”
作者有话要说: 日六任务(5/7)
完成状态:未完成。
估计错误,下一章他俩摆头!
不要因为身份担心,两个谁都不是省油的灯嘿嘿
☆、窥觊神仙的凡人(十一)
领军卫来回话时, 怀鸿朗正看着手中的帛书,手中朱笔正要批下, 却忽地一顿。
“你说什么?”他抬起头,看着下方的领军卫,“偷入神殿的是何人?”
“王上。”那领军卫再次拱手回道, “经臣等彻查, 乃黑阳院中贱籍祁温瑜,正是他, 抗旨偷入了神殿。”
贱籍?
怀鸿朗忽地笑了一声, 笑声短促且不带感情。
若非知晓领军卫没这么大胆子敢愚弄他, 他倒真要以为对方是不是在说笑话了。
将手中朱笔放下,帛书也丢在御案上后,怀鸿朗道:“人呢?”
“已叫人捆住,此刻正在殿外候着。”
“带来。”
他的声音低沉冷然, 叫人听不出任何情绪。
领军卫闻言, 拱手应诺后便匆匆往殿外去。
而殿内,看着周遭摇曳的烛火, 怀鸿朗想到今日在神殿, 自己说的那番话后,神女的回应。
那时的他在看见那并不明显的环状物什后,并未表现出来,只是旁敲侧击地道了几句,为的是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人抗旨偷入了神殿,神女又是否知晓。
原本他只是这么一问, 并未太过上心。
这些日子他去神殿去得频繁,因而也略摸清楚了对方的性子。
有些冷淡,对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中,且甚少言语。
他以为,若是真有人不听旨意,偷入了神殿,这么一问,神女若是发现了,应当会告知。
可对方不仅未说,反而在短暂的沉默后,说出了那样的话。
神女的灵力强大,可以庇佑整个大陆。
怎么可能连谁进了神殿都不知晓。
显然,这就是对方为了包庇那个在他不知晓时,入了神殿的人。
思及此,他双目中浮现出冷意。
世人都说,这整个大陆唯有至高无上的王才有同神女交流的资格,可他们并不知晓,其实连王都没有这样的能力。
这样的话,不过是谎言罢了。
当神女告诉他,只要自己愿意,任何人都能看见她时,怀鸿朗心中便生了莫名的阴郁。
原来并没有什么独一无二。
神之使者?
不过是欺人欺己的手段罢了。
这些日子他去神殿,多数时候是他自己在下方待着,神女现形的次数极少,甚至连口都不怎么开。
但是他不在乎。
现在整个大陆手握王权的是他,他只要下旨,不叫任何人去神殿参拜,那些人就不能去。
他以不得轻易亵渎神女为由,派领军卫去将那些除神殿外供奉有神女的庙宇拆除,那些人便不得违逆。
他是大陆的王。
一切便是他说了算。
既然传言中,唯有王能同神女交流,那他为何不坐实了这个传言。
那些人都不值一提,弱小、无用且怯弱。
参不参拜神女,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分别?
不过是给自己心中一个安慰罢了。
所以他甚至下旨,叫领军卫一一去查,但凡家中有神女雕像的,也一律上收。
神女只需要待在神殿,由他一人见着便好了,旁人又有何种资格做梦?
但他没想到,竟会有意外。
明明当初下旨修缮神殿时,他特意吩咐,无论是谁,都不得靠近神殿,只要在外缘处修缮,违者重罚。
他以为这便是万无一失了。
因为不想让旁人靠近神殿,他甚至都没在神殿设领军卫驻守,谁想就因为这样,反倒给了那人可乘之机。
呵。
想到方才领军卫所言,他眼中冷意更甚。
原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才得了神女青睐,帮着对方隐瞒,未料到竟只是一个低贱卑微的贱籍。
一个贱籍,竟也敢肖想神女?
真是笑话。
忽地,他想起对方的名字,接着唤了声站在自己身后的侍人。
“孤听着祁温瑜这个名姓觉着有些熟悉,似是听人提起过。”
那侍人是常跟着怀鸿朗的,因而知道一些事,眼下听得对方问起,略一思索后,便躬身回道:“王上,前两日负责监工修缮神殿的人上了帛书,呈上了此次修缮时表现良好的名单,里面似乎就有祁温瑜这么个人。”
因着先前怀鸿朗下旨,说此番修缮有功的拔尖的,叫监工选出几人来,他会亲自下旨替那几人脱籍。
听得对方这么一说,怀鸿朗便记起来了。
前两日确实有这么道帛书呈上,只是他并未放在心上,翻看瞧了一眼,便又放回了原处。
想着待之后神殿修缮完毕了,他亲自去看一道后再着人核实名单上的人情况,才好下旨。
指尖在桌上轻敲两下,他伸手,照着自己记忆,将那被他随意一放的帛书抽出。
翻开后看着上书的“祁温瑜”三个字,他面色渐渐沉冷下去。
若只是个贱籍便罢了,横竖是他自己说过的话,脱籍也只是他一道旨意的事。
可眼下……
对方竟动了这样的心思,妄图肖想神女。
那便怪不得他了!
思及此,他转头吩咐。
“去司部传旨,说孤这有个人要处置,叫他们将东西准备好了,孤审完了便把人送去。”
那侍人听到司部后,微躬着的身子先是一愣,接着应了声诺。
声音却带了些微颤。
旁人或许不知晓,但他们这些一直跟着王上身边的人却清楚,司部同比部不同,乃是王上登基后下旨创立的。
这个隶属王上自己,地方极少动用到,可一旦用了,进去的人便都是要被动大刑的,极少有人能活着熬出来,而出来了的,便是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因而听得陛下说去司部传旨,这侍人才会不自觉心中震颤。
往常送去司部的人都是犯了大罪,又或是危及王权的,这回不过一个贱籍,便是偷偷入了神殿,也不至送至此处。
但帝心难测,也不是他们这等身份能轻易摸透的。
因而小心地退出观澜殿后,他便步履匆匆往司部走去。
观澜殿作为王日常处理朝政之所,建造恢弘且面积甚广,前方更是有观澜门做隔断。
平日里怀鸿朗都在此殿见朝臣,而朝臣面见,从来都不能从正门进,而是从观澜门旁的左右两道侧门入,因而朝臣面见,也称入阁。
自观澜门至观澜殿,中途路程并不近,若单靠行走,也要走半柱香的时辰。
而先前那领军卫说已把祁温瑜带至殿外,实际说的是观澜门外。
因而一来一回,当被捆着的祁温瑜,被领军卫半拖着带至观澜殿内时,时辰已经过去很久了。
当跨过殿门处的门槛,领军卫便将一路都没有任何反应的祁温瑜押在地上,让对方面对着上首跪下,接着自己躬身拱手。
“王上,祁温瑜已带到。”
怀鸿朗闻言,略抬起双目,朝下方看去。
其实在对方没来之前,他想了无数对方会是什么模样。
毕竟身为一个贱籍,能叫神女替他遮掩曾经去过神殿的事情,定然不会简单。
可当看着下方被紧紧捆住,衣衫破旧零碎,且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的人时,怀鸿朗心中竟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来。
就是这人?
就是这样一个人,竟能让神女替他遮掩?
他忽地觉得,领军卫是不是带错了人。
下方那人,不论怎么看,都是一副卑贱的模样,且他一头枯乱的长发未曾扎起,便这样随意地垂在前方,叫人根本看不清他的长相。
见状,怀鸿朗原本只有七分怒意的心情,竟一下升至十分。
他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样低贱的贱籍进了神殿。
如对方这样的身份,便是提及神女都是一种亵渎,可对方竟敢违抗他的旨意,偷偷入了神殿。
一时间,怀鸿朗觉着自己先前只打算将对方交由司部这样的惩罚是否过轻了?
这样的人,便是即刻凌迟,也是应当的。
更不用说,神女还为了这个人,隐瞒实情了。
轻舒口气,怀鸿朗指尖捏住御案上的一道帛书,面上神情却无甚变化。
“都退下。”他凝着声开口,“孤要亲自审问。”
下首领军卫闻言先是一愣,尔后道:“王上,先前臣等将这人押来时,对方身上曾掉落一把匕首,虽凶器已被臣等收缴,可此人实在危险,您万不可同他独处!”
旁的候立着的侍人也是开口劝道,叫怀鸿朗三思。
“孤叫你们都退下。”他的声音带上三分不耐,“孤不想再重复!”
见王上动了怒,其他人便也不敢再劝,只得应声后便行礼告退,转身离开了殿内。
半晌后,待整个大殿只剩下他们二人时,怀鸿朗才起身,慢慢走下阶沿,来到跪在地上的人身边。
“前两日监工修缮神殿的人呈上脱籍名册,说你在修缮时十分尽心,孤原本已经打算下旨了。”看着一动不动的对方,怀鸿朗缓缓道,“如你这般身份,应当知道,孤下旨让你脱籍,是多大的恩典。”
他双目锁在对方低垂的头上:“原本一个贱籍,孤并不在意,横竖不过一句话的事,若再晚两日,你就真的能摆脱贱籍身份了,可你……”他的声音忽地一变,“你倒是不自量力,连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不清楚。如你这样低贱卑微的身份,进入神殿便是亵渎了神女,你就不看看自己,究竟配不配?”
怀鸿朗说完这话,略顿了顿。
他以为对方会出言反驳,可等了半晌,也没听见对方开口,不仅如此,对方身子连动一下都不曾,就连头都同刚进来那般,往下低垂着,没有半分反应。
仿佛刚才他说的那番话,都不过是自言自语的蠢话罢了。
怀鸿朗见状也不恼,只是唇边带上一抹笑容,接着又道:“你倒沉得住气,面对孤还能一言不发。不过你就不想知道,为何孤会知晓你曾去过神殿吗?”
这回他话音刚落,那方才还犹如石像般毫不动弹的人却忽地一颤,接着嘶哑的声音在偌大的观澜殿中响起。
“你……”他不并愿意同旁人一样唤对方王上,“你怎么会知道?”
听得他终于开口,怀鸿朗唇边笑意深了两分:“你做得那样隐蔽,孤一直都未曾发现,若不是神女提及,孤又如何知晓?”
“你……撒谎。”对方听后,半晌才说了这句话。
“孤撒谎?”怀鸿朗有仿佛听见什么好笑的话一样,笑了声,接着道,“孤乃大陆之主,有何必要编个谎话来骗你这样身份的人,况,你还不值得孤骗。”
“不、可能。”祁温瑜有些愣忪,还是不相信对方的话,“明明先前神女大人……大人她会怕我同你撞上而特意嘱咐我早些离去,眼下又、怎么可能同你说这样的事?”
话虽如此,可祁温瑜心中还是因为对方说的话而出现了慌乱。
他本就不确定对他抱有怎样的想法,怕一切不过是自己多想罢了。
眼下听得怀鸿朗这样说,他虽记得先前神女提醒他的话,可心中还是有点信了。
万一、万一神女大人真的不喜他,而同对方说了真相呢?
他脑中开始变得混沌起来。
而站在他跟前的怀鸿朗,在听了她的话后,隐在宽袖中的手指忽地攥起。
看来此人今日不除不行了。
神女不仅替他隐瞒去过神殿的事实,还特意告知他不要同自己撞上。
若非对这人多加留心,又怎会费这样的功夫?
一个贱籍罢了,也值得她多费心神?
他眼中已经凝住,仿佛千年寒潭,可声音听上去却并不显,甚至带了些嘲讽。
“孤知道你不信,但你不信,对孤也无甚影响。横竖你的存在确实是神女同孤所言,那神殿内祭台上放着的朱色物什,便是你送与神女的吧?可惜了……”他徐徐道。“神女并未当回事,将那东西随意放着,孤问起时,她也只说是不重要的人送的。若非如此,孤还不知晓,有人去了神殿。”
他其实并未看清那隐在祭品后的环状东西是什么,如今不过含糊说出,为着诈对方一诈罢了。
而祁温瑜原本就有些不安了,眼下听得对方描述出自己先前送的那朱色花环,整个人一下便愣住。
“花环……”他声音变得有些颤抖。“神女大人说,花环是不重要的人送的,她说……我不重要?”
怀鸿朗没开口,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对方这模样。
“不可能的……”他喃喃道,“大人她,明明亲自从我手中接过了花环,因为未现形碰不到实物,她还特意现了形。她怎么会说,我只是无关紧要的人呢?”
仿佛为了说服自己,他一遍遍重复着“不可能的”这句话,整个人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中。
而完全被他忽视了的怀鸿朗,因着他的话也是一怔。
这人方才说什么?
神女为了能碰到那花环,特意现了形?
他霎时间想起当初冬至祭祀时,神女曾经提起过有人能在她未现形时看见他。
那时怀鸿朗曾问及那人是谁,可神女并未告知,眼下听来,只怕说得便是眼前这个贱籍了。
“你说,你能看见神女?”他觉着更荒谬了。
身为大陆之王的他都没有这样的能力,这个贱籍又有什么资格?
他看着自己脚边,瞧上去就十分卑贱的人。
对方并未回答他的话,只是整个人都陷入自己的情绪中。
而没得到答案的怀鸿朗,心中愈发生怒。
“孤问你!”他忽地蹲下身子,指尖准确地掐住对方的脖子,“你是不是能见到并未现形的神女?”
他说着,指尖用了几分力气,声音听上去也沉冷无比。
而被突然扼住咽喉的祁温瑜,一下子从自己的情绪中出来。
看着对方眼中的沉郁,他忽地想起,对方似乎只能见到现形的神女,而不似自己这般,无论何时,都能看到神女大人。
思及此,尽管被对方扼住的咽喉处十分难受,可他依旧笑了出来。
嘶哑且难听。
“是了,我都忘了。”他开口的有些艰难,但并不阻碍他将话说完,“我能看见未现形的神女大人,而你不行。”
长长的黑发遮住了他的面容,可他声音中的得意和嘲笑却完全遮不住。
“他们都说,王如何如何,是唯一能与神女交流之人,可他们不知道,身为大陆之主的人,如果不是神女自己愿意,你连看都看不到她,这样的王,不可笑吗?咳咳……!”
说到最后时,他忽地咳了几声,只因怀鸿朗因为他的话,猛地收紧了指尖。
“你一个贱籍。”怀鸿朗眼神冰寒,“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在孤面前说话?若不是孤眼下留你一命,此刻你便已身首异处!”
“我是贱籍。”此时的祁温瑜不再像先前那样沉默不语,反而说的话愈发多了起来,“可我这样的贱籍,却拥有看见神女大人的能力,而手握王权的你,却只能靠神女同你演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