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的话很奇怪,但太子见她不过一个半大的小女孩,便带着她去了林间最深处,这才发现此地竟是一处深不可测的悬崖,烟雾缭绕,根本就看不清悬崖下面的样子,可小女孩却指着悬崖底下说:
“大哥哥,我家就在下面,你能送我下去吗?”
太子一愣,反问:“你如何上来的?”
小女孩指了指峭壁上的藤曼,脆生生道:“爬上来的,可我怕高,不敢下去了。”
太子:“……”
住在悬崖底下,谁信?可这小女孩又不像是撒谎,犹豫不定时,太子隐约听到悬崖下面有呼喊声传来,听不太真切,似乎觉得很近。
当即,他便抱着小女孩顺着藤曼下去,没多久就到底了,这才发现这里竟是一处隐匿于世外的山谷,并非万丈深渊,只是因着朦胧的雾气迷惑视线,才显得深刻不测。谷底风光旖/旎,花红草绿,炊烟袅袅,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庄,穿着粗布衣裳的村民忙碌着,看起来烟火气甚浓。
而村民得知小女孩是被眼前的好心人送回来的,一个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的老人走了过来,热情地邀请太子到家中喝水,太子本就追了许久的白虎,正巧口渴了,便拱手道:“老伯,叨扰了!”
一路往村子最里面走去,太子发现这里的村民对他的戒备多于探究,走着走着,突然出现一个拎着斧头的壮汉,气势冲冲地朝太子走来,太子能够清晰地看见壮汉握斧头的手背攥的青筋凸起,濒临暴发的边缘。
太子暗道不好,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弯弓。
“李哥,去砍柴阿,走,一起去。”旁边忽地窜出另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按着刚才的壮汉笑着朝村外走去。
太子直觉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村庄,心中警铃大作,暗骂自己不该如此大意,不该多管闲事,正思索着如何脱身,老人的家便到了。
小女孩拉着他的手,开心道:“大哥哥,我阿婆做的栗子酥可好吃了,你也尝尝。”
太子硬着头皮道:“好!”
老人招呼他河水,可太子恐水中有毒,只端起碗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并未真喝,老人见状也没多说什么,只让小女孩拿了些栗子酥交给太子。
“年轻人,我们村子不准外人留宿,本想留你吃一顿粗饭再走,可眼下天色快暗了,就不留你了,老朽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你就带着这些栗子酥果果腹。”
“多谢老伯!”这正合太子意,遂起身告辞。
老人笑得甚是慈祥:“村子有一条通往外界的小路,出去之后便是官道,你回京城也方便。”
太子诧异:“你怎知我要回京城?”
老人奇怪地反问他:“你不是京城口音么?”
太子疑虑重重,只得将满腹疑问咽下,然后老人便领着太子去了村庄后面的小路,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故意,太子竟发现村庄里随处可见废弃的兵器器械,刀戟斧钺等,这分明是战场军营才会用到的东西,可这个村庄却有,也不知这个村庄究竟是否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老人指着眼前的小路道:“你顺着走下去,便能出去。”说着,又拍了拍太子的肩膀,“年轻人,你气宇轩昂,仪表不凡,以后定是有一番大作为!”
“承老伯吉言!”
太子只想赶快出村子,总感觉呆得越久,心里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更甚。沿着小路走了一会儿,他发现离村庄不远的小路旁竟然有一座小庙,庙门上悬着一柄锋利的宝剑,这柄剑太子认识。
竟是、是、是当年定国大将军沈祁傲的贴身佩剑!
鬼使神差的,他推开了庙堂的门,映入眼帘的竟是漫天的白幡,每一个白幡上皆书写着八个鲜红的大字:”比干剖心,鬼神同泣!”
字迹的颜色红得鲜艳欲滴,仿若鲜血铸就,令人心生诡异。
比干剖心,鬼神同泣!
这是隐射什么?
白幡之后,佛龛之间,供奉的并非菩萨佛像,而是一个身披铠甲上阵杀敌的将军,手中长戟直指苍穹,面目威严,即使是一个冷冰冰的人像,浑身也透着一股凛然正气。
可他炯目中隐隐有血泪,又似在控诉什么,使得这正气中又显出了几分悲凉。
“沈祁傲!”
太子终于低声念出了这个名字,之所以对沈祁傲这个人留有印象,不只是因为当年轰动天下的沈家谋逆案,而是沈祁傲也算得上是太子的武学老师,曾教过东宫一年武艺,他所教皆是实战之术,并没因害怕太子吃苦而教些花架子。
赵乾自出生就是太子,虽聪明伶俐,却是养尊处优,心高气傲,从不知挫折为何物。直到六岁那年,沈祁傲来东宫教他,他才第一次体会到了挫折,而他除了传授武艺,更教会了他一件事,让他至今受用。
他说:“太子,你如果有十分的机智与才能,请只表现出三分即可,尤其是于你父皇面前!”因为,父皇要的不是一个能威胁自己地位能随意取缔他的太子,而是在位期间,能让他安枕无忧的太子。
他还说:“东宫不能太耀眼,过亮的光芒容易灼伤自己,也容易灼伤别人。自古少年天才总是非常容易陨落的,不是他们自己想陨落,而是周遭的环境周围的人想要他们跌落尘埃,你不愿意跌,也会有人将你拽下来!
你是太子,生来就站在高处,更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他教会了自己如何藏拙,如何做一个平庸无能却又中规中矩的太子。
但曾经教他生存之道的恩师,却死了,曾经辉煌的定国将军府更是成为整个大晋的禁忌,无人能提,无人敢提。
良久,太子对着沈祁傲的遗像深深地鞠了一躬:“感谢您老当年的教诲之恩,我如今依旧是太子,而你却早已化为枯骨!”
太子重重地叹息一声,出去站在乡野小路上,回头望了一眼身后若隐若现的村庄。
原来,这里的村民都是曾经追随过沈祁傲的孽党余孽!
沈家的事早已成为尘封的秘密,一旦重提,势必又是一场血雨腥风。太子回宫后并没禀告给景昭帝,打定主意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就当自己从没去过那处村子,也没见过沈君傲的遗像。
但不知为何,‘比干剖心,鬼神同泣’这句话却始终徘徊在脑海,午夜梦回,总是挥之不去。
比干剖心。
鬼神同泣。
比干为何剖心,不就是纣王昏聩不识忠奸善恶,听信奸妃之谬言,才会落得如此凄惨下场。自古拒谏之臣莫过于纣,自古死谏之臣莫过于比干。
拿自己同比干作比,如果不是身负莫大冤屈,神魔同悲伤,又怎会说出比干剖心神鬼为之泣血这般悲绝之语?
他不是没想过沈家可能是冤枉的,可在现实面前,即使他身为太子,依旧无能为力。
何况,沈家出事时,他也不过半大的孩童。
这日,杜青峰进宫来神神秘秘地告诉太子,寻觅了一幅绝世佳作,是大晋定国初期最为世人所敬仰的首辅姬怀生所着。
瞬间,激起了太子的兴趣:“哦?什么作品?”
杜青峰答:“《清明山河图》”
太子一愣:“你见过姬家后人?”
姬怀生曾经作过两幅清明山河图,一幅珍藏于皇宫文经阁,一幅在姬家后人手上,皇宫中的这副父皇不许任何人窥视,宝贝的不得了,就连自己也只是曾经远远看过一眼,都未及细看就被父皇收了起来。
此画恢宏大气,是姬怀生心中所想的盛世太平景象,多少人曾豪掷万金只为慕得此画,但不朽画作连同姬怀生的后人一同消失,世面上不乏赝品,但赝品终究是赝品,外观看着相似,实则细看之下却是全然不同。
更何况,若这真是姬怀生的真迹,他必须得去一睹其风采。
杜青峰卖起了关子:“殿下,我没见过什么姬家后人,但殿下绝对值得走这一遭,珍藏此画的人,殿下也认识。”
这越发勾起了太子的兴趣,太子最近本就心情烦闷,当即便起身朝宫外走去:“去瞧瞧,若是赝品,本宫定绕不了你!”
杜青峰笑道:“放心,殿下定不会失望。”
两人一同去了京城某座私宅,府宅辉煌大气,门匾巍峨,内里繁花锦簇,假山流水,曲径通幽,静谧致远,仿若置身于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中。
仆役恭恭敬敬地引着两位贵客来到私/密性极好的暖阁,室内,雕栏屏风,茶香袅袅,墙壁上更是挂满了各个名家之作。
太子快速扫了一遍,并没发现自己想看的画,遂不满地瞪了一眼杜青峰:“这到底是何人的居所?”
杜青峰正要回答,一道挺拔的身姿从门口踱步走了进来,手上捧着一幅画轴:“太子殿下,恕臣姗姗来迟!”
太子闻声看去,顿时吃了一惊:“是你!”
楼君炎抬手指了指几案上的茶,说:“殿下,杜大人,这是刚从淮安运来的……”
“茶放着,先看画,本宫倒要好好鉴赏一番楼大人手中的《清明山河图?是否真出自姬怀生之手笔?”太子扬手,不由分说地打断了楼君炎。
“是。”
楼君炎命人将茶水撤下去,徐徐地展开画作,精细入微的画面立即跃入眼前,意态栩栩如生,江山飞鸟,城池面貌,以及各阶层百姓欣欣向荣的生活状态,如此复杂的画境,竟能展现的淋漓尽致。
太子微微瞪了双眸,伸手欲触摸画纸,却略微一停顿,不忍掌心的湿汗污了这传世画作,又小心地将手收了回来。
这就是真的《清明山河图》!
太子叹为观止,而杜青峰早前只匆匆从楼君炎手中看了一眼,并没如现在这般细致,心中也是不免震撼失神。
当世名家绝无一人能作出这等壮气夺人的画作,世间绝无仅有啊。
“殿下若喜欢,臣便赠予殿下!”楼君炎忽然开口说道。
这一言恍若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太子眼中的惊艳尽数消散,眼神淡淡的:“无功不受禄,这画太贵重了,恐怕本宫消受不起。”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要不就是麻烦惹上身。
太子的语气越发不善:“何况,楼大人手眼通天,这么难搞的画都能寻到,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到的。”
言下之意,若你都做不到,我又如何做得到,真有什么需要求到跟前的,还是勉开尊口徒惹大家尴尬。
然而,楼君炎似并未听懂太子的话中意,勾唇含笑,态度甚是恭谨:“臣也不过芸芸众生中的一介凡夫俗子,做不到的事情太多,无能无为的事情也不少,这不眼下就有一件困扰臣许久的烦心事,绞尽脑汁都无解决之道,只好舔着脸求到殿下这里,冒昧地劳烦殿下帮臣一个小忙。”
“真是小忙?”太子哼道。
抛出清明山河图作为诱引,能是举手之劳的小忙?自己迟早都要继承皇位,父皇珍藏的清明山河图不就是他的,只是多等一段时间而已。
“于殿下而言,确实是小忙。”楼君炎道。
太子冷淡地看了一眼楼君炎,回首自己的东宫之路,着实不容易,他只需要保全自己,然后耐心等待即可。且,近来父皇对楼君炎的态度甚是冷淡,倒是对王宥青睐有加,显得尤为重视,谁也不清楚父皇究竟是怎么想的,又会作何打算。
就好像父皇恩宠李承颂,却一步步引/诱李承颂落入他的圈套,将整个北漠以一个正大光明的手段纳入自己的疆土。父皇看似对一个人好,却可能是利用算计,看似对一个人不好,也许是有其它打算呢。
而自己没有强大的母族作为后盾,并不想行差走错,他能否顺利登基全在于父皇。
太子缓缓地收起《清明山河图》,塞到楼君炎手中:“君子不夺人所好,楼大人还是自行保管妥当。至于,所谓的小忙,楼大人想必很清楚,能困扰你的事想必很是棘手,本宫就不趟这趟浑水了,告辞!”
言罢,转身便朝外走去。
“殿下,如果臣不是请你帮忙,而是希望与你达成同盟,寻求互利共赢的局面,做一笔一本万利的生意呢?”
太子脚步一顿:“本宫是东宫太子,何需与楼大人合作?何况,近日父皇对你诸多不满,楼大人怕是自身都难保,拿什么跟本宫谈条件?”
“臣以……”
楼君炎抬眸看了一眼杜青峰,杜青峰意会正准备离开,太子却说:“无碍!比起楼大人,本宫更信任青峰。”
楼君炎笑了笑:”臣便以王宥跟殿下谈条件,王宥是一个对权利极具掌控欲的人,殿下可知朝堂近半的官员依旧尽皆掌握于他手。以往,或许有部分官员是受到他的威逼而与他统一阵营,而今几年却是很多官员主动向他靠拢。难道殿下也如世人一样,天真的以为王宥会从佞臣变成一个为国为民的忠臣?
百姓对好官坏官的定义很简单,只要在其位的人为百姓做几件改善民生的事,他们就会觉得这是个好官,甚至会慢慢遗忘他曾经所做过的恶,若是当官的是个鱼肉乡里横行霸道便是个坏了胚子的烂官。而像王宥这般身居首辅之位,却以一副伪善的面孔暗中行恶,收买人心,恐怕等到太子继承大统,整个朝政尽皆掌控于他手,更是以忠君的名义来干涉你,太子如何能与他抗衡?
恐怕到时,君不是君,臣不是臣!”
太子凝眉,冷道:“所有人对王宥的转变都看在眼里,尤其是父皇更是对他大为改观,楼大人此言未免有失偏颇!”
楼君炎便将范仲如何被陷害,流江水利如何出的问题,以及韩向诺一家何至于被斩首示众,分析给太子听,有些事有证据,有些事证据不足,根本无法指证王宥,尤其经过李家案子之后,再无能彻底推翻王宥的把握时,不可能轻举妄动。
太子听后沉默了,半晌才开口:“你所谓的小忙是指何事,说来听听,本宫思量过后再给你答复!”
“殿下,请移步。”
楼君炎将太子引至桌案边,伸指蘸了些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最后一字落尾,太子脸色登然大变,“你!”
楼君炎写的正是,“比干剖心,鬼神同泣!”
“你想做什么?”太子倏地起身,旋即又似想到什么,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楼君炎,本宫竟小瞧了你去,你早就知道……却故意……”
太子并未将那日狩猎的事告诉任何人,杜青峰自然不知情,听得一头雾水时,太子忽然挥手让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