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视线是有温度的。
沈一卓一直这么觉得,他可以准确无误地感觉到有人在注视他,通常情况下即便感觉到了,他也会不动声色,当做不知。这是种经验,揭穿别人的窥视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当曲哲日复一日地看着他时,他是知道的。
对方就跟教室角落里的垃圾桶没什么区别,垃圾桶用来装实物,他用来装班上别人的情绪。沈一卓对此嗤之以鼻,但他既不参与,也不反对。
集体中总是需要个这样的角色,供大家排解取乐。这像是种默认的规则,像曲哲这样的人,认真去找的话,每个班上都能找出一两个大同小异的。因为随处可见,十分普通,沈一卓从来没用正眼看过他。
可背后炙热的目光,却一日不停。
这其中包含的爱慕又或者厌恶,沈一卓都漠不关心。
因为它正常——人会因为外在条件而对他人产生各种情绪,这点沈一卓明了,但一直不能理解。即便用高中生的脑子也能准确理解出每个人的外在和内里是不同的,外在更倾向于对方想被人看见的部分。
它充满了虚伪,且廉价,但却被人们认同。
就像他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这副算得上不错的皮囊,不是他日复一日地伪装温柔谦逊,那么,不会有任何人多看他一眼。或许再惨烈些,他会被排挤,当成透明人,又或是沦为与曲哲同样的地位,明明没有做过任何错事,却受人侮辱。
对年少的沈一卓来说,人与人的相处是一场骗术的较量,谁的骗术更高明,谁就能博得喝彩。
他抱着这样的想法独自生活,与周围的人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生分,直到他无意中发现曲哲在他家楼下。
即使没有那个被偷走的MP4,他同样生气。气得是他居然没有发现,这透明人一直跟在他身后,且在被他发现之前,不知经历了多少回。
他原本可以大声呵斥曲哲的罪行,再让他马上滚,却被楼下那个无所事事的家庭主妇干涉——他不想通过别人的嘴,告知沈谷禹任何关于他的事。
自从他的生母去世后,他就没办法不厌恶沈家的一切。他极力装作优秀,甚至有些讨好的嘴脸,为得就是能在这个小城市独自活着,而不用天天面对沈家的一家三口。
结果从未有人踏足过的隐秘空间,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被人闯入。
那天晚上沈一卓有些失眠,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想都觉得烦闷。等到他实在烦得无心睡眠后,他拿着烟和火,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
曲哲蜷缩在沙发上睡着,看起来怪可怜,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后来去追究当时为什么那么做,沈一卓已经记不清缘由,他在擦动打火机,冒出火花的瞬间,多看了一眼曲哲睡梦中的脸,然后便带着好奇,凑近了些,再多看几眼。这还是他第一次看清楚曲哲的长相,摘掉厚重的眼镜后,他的轮廓才能显现出来。他非但不丑,长得还有些……眉清目秀。
可他即便是睡着的,纤长的睫毛仍然时不时颤动。
目空一切,甚至有些厌世的他,就在那瞬间对这个可怜兮兮的人,生出莫名的恻隐。
但转瞬他又觉得烦——他讨厌这种不请自来的人。
不单单是不请自来到他的住处,更是不请自来闯入他的人生。他很早很早就确认过人也可以独自活着,不需要爱。
但就是从那一瞬的恻隐,加上说不清的厌恶,再加上一点点好奇,开始逐渐失控。
东窗事发也显得理所当然,他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来得这么凶猛。
他离开学校的时候,莫名有种压抑感,好像是前一段荒诞的时光结束而感到安心,又像是为了生活马上要扳回沈谷禹所安排的正轨而失落。
在无数次深夜半睡半醒间想起少年的脸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过分在意,已经超出了“主人与狗”,他惊慌失措,又觉得好笑。
直到他偶遇曲哲的妹妹,一瞬间心跳诡异地加快,在他想寻个由头离开之前,已经不受控制跟她搭讪。
沈一卓猜想,他也许早就被曲哲拖进了幽暗不见天日的深渊里。
只是他过去不曾察觉,还以为对方是溺水的弱者,自己才是那个可以选择是否施以援手的旁观者。
对方肆无忌惮的爱慕跟顺从温驯的对待,就跟他的礼貌温柔没有区别。他们都是骗子,而沈一卓好像略逊一筹。
从最初的纠缠开始,就已经输掉了。
在他无数次拜访蒋昱昭,表达自己的诚意后,时隔两年,蒋昱昭终于给了他一个地址。
那是个海滨小镇,风景秀丽,惬意自在。沈一卓将一大堆工作推掉,甚至无所谓沈谷禹说,那就让沈一韪去接手。接就接吧,他没那么喜欢钱,也装得累了。
他抽了两个月的假期出来,独自前往小镇。他穿着与他品味不符的简装,悄悄在蒋昱昭给的酒馆地址门外往里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