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浩?”
秦衍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人, 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灵浩魔尊?”
江夜白听到他说出这个称呼, 面上露出诧异神色:“你记得?”
“不可能, ”秦衍摇着头, 用剑指着江夜白, “你骗我, 我师父死了, 你想乱我心知,你骗我!”
“我是不是骗你,”江夜白神色平静,眼里带了几分怜悯, “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不想将你扯进来的, ”江夜白低头一笑, 他走到桌边坐下,一抬手, 一壶酒就从边上飞了过来,落在他面前,自己悬空倒满了一杯酒。江夜白看着酒涓涓流入酒杯, 缓慢道,“按照我的原计划, 本来应该是我死之后, 你被指认为凶手, 仙界不容于你,你为了给我报仇成为魔修,杀了玉琼这批绊脚石。之后我平云泽, 你在我庇护下,就可以平安无忧。”
江夜白面无表情说着这些,轻抿了一口清酒。
秦衍听着这话,整个人有些懵了。
一瞬之间,上一世的一切串联起来,他回去看到江夜白身死,他被玉琼真君带人围攻,他以为杀害江夜白的人是玉琼真君这些人,所以后来一直想着为江夜白报仇,他堕魔叛道,后来又答应他人当了卧底,成为魔修。
那当年让他成为卧底的人是江夜白吗?
不,不可能,不然对方就不会在江夜白开业狱大门时,如约将消息告诉傅长陵,让傅长陵攻上无垢宫,彻底破坏了江夜白的计划。
“所以,”秦衍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盯着江夜白,“你的死是假的,只是为了逼着我成为魔修的圈套?”
江夜白没说话,他静静喝着酒,秦衍捏紧了剑:“那你如今来做什么?”
“你没成魔修,还组织仙盟,成为仙盟盟主。”
江夜白抬眼看他:“晏明,你不可以这样。”
“为什么不可以?”
秦衍盯着江夜白:“你是业狱派来的人,你们要毁了云泽,难道我不当阻止吗?!”
“我是业狱来的人,”江夜白静静注视着秦衍,“你不是么?”
秦衍不敢说话,如果是以前,他大约会觉得荒谬,他会直接叱责他,骂他是想扰乱自己的心智。
可这一刻,他脑海里却是傅长陵的话。
“我得知了一件往事,十五年前,化血池内,其实有一个孩子跌了进去,他天灵根,命为秦衍。”
“师兄,你真的是从凡间来的吗?”
秦衍的手微微发抖,江夜白握着杯子,神色平静:“傅长陵去了轮回桥,进了化血池,他的见闻,没告诉你吗?”
“所以,你的意思是,”秦衍不敢问,却不得不问,“我和你一样,也是业狱来的人?”
江夜白没说话,他仰望着远处雷霆轰然而下的远处:“三千年前,仙魔大战,战到最后时,天崩地裂,我自知无力护住我的臣民,便与叶澜商议,将天地一分为二,我主业狱,他主云泽,而后我自此沉睡,再不过问两界之事。”
“叶澜答应,但他要求,业狱要还债云泽两百年,于是修了四条气脉通道,云泽向业狱借用灵气,以修复自身。两百年后,叶澜会关闭这四条气脉通道,然后两界分而治之,再无瓜葛。”
江夜白说这些,从未写在云泽仙史上。秦衍也是第一次听闻,他皱起眉头:“后来呢?”
“然后我沉睡过去,有一天,等我再次醒来时,发现已经是三千年过去了。三千年过去,”江夜白低笑开口,“我已经经历了一个轮回,而叶澜也早已逝世,可当年留下的四条气脉通道,却并没有关闭。”
江夜白冷了眼:“整整三千年,云泽一直以吸食业狱灵气为生,云泽以一界吞噬两界灵气,草木繁盛,人才辈出,乃修真盛世。而业狱,”江夜白克制着语调,“你知道你我来之前,业狱是什么模样吗?那里荒野千里,草木不生,日无落时,雨如天罚。你小时候同我说,你说凡间赤地千里,凡人易子相食,人一辈子,也未必能吃一个馒头。”
“那不是凡间,”江夜白声音带了哑意,“那就是业狱。”
秦衍睁大了眼,江夜白低下头,喝了一杯酒,似乎有些痛苦:“一开始,云泽灵气充足,很少从业狱掠夺灵气,我在沉睡之前,让业狱改变了修炼的功法,于是业狱也曾经繁盛过,也曾经有过太平日子,修道的好好修道,不想修道的,比如你母亲,当一个凡人,也没什么不好。”
“后来云泽灵气日益稀薄,从业狱掠夺的灵气越来越多。大旱、洪涝、草木难生,业狱活下来变成越来越艰难的事情,然后我听到他们呼唤我,我醒了过来,醒过来后,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叶澜骗了我。”江夜白捏起拳头,“云泽这些无耻之徒,他们没有遵守约定,他们没有关闭当年四条气脉通道,他们骗了我们!我发誓我要回来,我要毁了云泽,让他们付出代价!可我刚刚苏醒,能力不足,而业狱,已经等不了我了。于是我们想尽办法,想要从这四个气脉中寻找一个突破口,我们努力了两年,终于有一天,我感知到云泽有一个人,她在召唤我。”
“是越思南?”
秦衍明白过来。江夜白点头:“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召唤什么,可我感知到她对云泽的恨,于是我从结界给她传信,与她达成了共识,我将我的功法交给她,助她快速突破。她有一颗化神期剑修的金丹,又有我的功法,四年后,她便按照我的要求,在问剑城建起了化血池。”
“我们用数千修士为祭,暂时打通了云泽和业狱的通道。但叶澜的封印,非他本人不能开,所以其实当时能够通过这个气脉封印的人只有两种,第一是足够强的人,第二是运气足够好的人。于是我们分成两队人,一队是我和业狱几位大能,在越思南这边阵法的帮助下,以身破界,来到云泽,而其他修为低下之人,则渡过触之蚀骨的蚀骨河到气脉封印附近,然后直接将灵体投入气脉之中。他们的灵体若是运气好,就能通过气脉封印,到达云泽之后,就可以试图夺取云泽修士的身体。”
江夜白说着,秦衍脑海中就有了具体的画面。
他恍惚想起来,年少记忆中,从人间来到云泽,他母亲抱着他,坐在船上,穿过广阔的大海,然后遇到巨大的风浪。
船被打翻开去,一个个人消失在大海之中,他母亲一直举着他,将他放在甲板之上。
这些记忆随着江夜白的话语,变得慢慢明晰,那原本碧蓝的大海化成一片血水,一个个修士落入血水之中,立刻发出痛苦的惨叫声。
可没有人放弃,每一个落下去的人,再痛苦,再绝望,他们都会推着还在船上的人,奋力往前。
直到最后一根骨头都被吞噬,尸骨无存。
秦衍的心颤抖起来。
他感觉有什么在他记忆中翻滚,他仿佛想起来,自己趴在船板上,他母亲奋力推着他,大喊着告诉他:“过去,晏明,过去!”
那是业狱唯一的希望。
在经历灵气枯竭,干旱洪涝,看着身边人一个个死去之后,这用无数生灵性命开辟的道路,是业狱唯一的希望。
而那一艘艘小船,一个个船板所承载的,是这一界之人,厚重又绝望的期盼。
“随着我来到云泽的修士,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他们都在突破结界的过程里……”
江夜白停住语调,他握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他克制着情绪,让自己尽量冷静,他看着窗外,语调平缓:“我过来之后,我以为只有一个人,结果没想到,你过来了。”
江夜白转过头,看向秦衍,他笑起来:“你运气真的很好,那么多都没了,他们穿过叶澜的封印之后,十分虚弱,根本没办法夺舍。只有你,你那时候才四岁,你被你的母亲、还有业狱里的其他人,一个又一个抗在肩上,送到了气脉结界前。每一个人都帮你一把,都护了你一下,最后,恰巧有一个孩子的身体本身就没有神魂,他与你年纪相仿,你进入他身体几乎毫无障碍,于是你成了他。”
“是秦衍,”秦衍颤抖着声,“对吗?”
“对。”江夜白声音平和,“他本就没有神魂,所以你这一番夺舍,于天道谱上,根本没有因果,你可以修习最正统的法术,不必遭受天责。”
“其实那时候,我就该带你四处逃亡。可是当时越思南被修士围剿,我自己刚到云泽,也自顾不暇,于是我在你身上留下了护身印记,然后让越思南安排你先逃。”
“你还太小,我怕你暴露业狱,于是我封印了你的记忆,越思南让她的高阶傀儡关小娘护送你离开,而我与越思南大战修士,将他们屠尽在问剑城外,越思南与我分道逃开,她重伤闭关,而我灵力消耗殆尽,神识受损,等醒过来的时候,我自己也把过去忘了。”
“我醒过来后,唯一探索过去的线索,只有你身上的护身印记,于是我去找到了你,收你为徒。那时候我什么都不记得,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冥冥中有什么声音,让我一定要站到云泽顶端去。所以我带着你,剑挑百宗,想看看云泽水深水浅,而后同剑宗结盟,由他们扶持,成为鸿蒙天宫宫主。”
“你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秦衍已经不敢深想任何事情,他控制着自己的语调,只是机械性想理清当年的事情。
江夜白闭着眼睛,缓慢道:“你十二岁那年,我去东海,平妖族一战。”
“我遇到了越思南,我便想起了一切了。”
“从那时候,你就在筹划毁掉云泽?”秦衍声音低哑,江夜白看着外面的星空,他感觉天要亮了。
其实他很爱这样的山河。
他喜欢云泽的风,喜欢云泽的太阳,喜欢云泽的百姓,喜欢这世间生机勃勃的模样。
他什么都不记得时候,他感觉这世上的一切都充满欢喜,他深爱这个世间,可当他记起一切,他看到的每一份美好,都会对映着业狱的淋漓鲜血。
可云泽这些普通人,又做错什么了呢?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努力的生活,在他剑挑百宗累了时,他带着秦衍坐在茶馆门口,会有老者给他们递一碗水。在他背着秦衍走在街上,秦衍盯着拨浪鼓不肯走,他又没钱买时,小摊贩会送秦衍一个拨浪鼓,笑着说:“好俊的小哥儿,这拨浪鼓就送你这孩子了。”
多好的人间啊。
可业狱又做错什么了呢?
说好赎罪两百年,可两百年后,就是漫长无际的三千年。
三千年,当年人早已轮回作古,而生于业狱的人,却还在无尽的生命中,品尝着永不终止的恶果。
直到最后走到绝境,连活下来,就成了奢望。
于是他从此陷入痛苦之中。
“我不希望你记起一切,”江夜白声音平静,“我希望你好好活着。你还是个孩子,不该牵扯进这些来的。你就该堕魔,成为魔修,以你性子,你成了魔修,也只是会躲起来,除了害我的人,你不会杀云泽的人,你只要躲起来,闭上眼睛,闭关个几十年,再醒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可你偏不。”
江夜白转头看他:“你偏生要牵连进来,傅长陵让你当这个仙盟盟主,我没有办法。”
江夜白说着,站起身来,他一步一步走向秦衍,他低头看他:“晏明,你的命,是业狱人给的。”
秦衍茫然听着江夜白的话,江夜白用额头抵住秦衍的额头,声音里仿佛是带了蛊惑一般,温柔说着这世上最残忍的话语:“你的一切,都是业狱的人,用命铺就而来。你当年,是踩在业狱万民的尸骨上,一步一步走到云泽,你才得到了这么好的人生。”
“你要背叛他们吗?”
秦衍颤抖着唇,他说不出话来。
“你要背叛我吗?”
“是你背叛我!”
秦衍猛地推开江夜白,抬剑指着他,狂风卷席而入,让秦衍广袖拍打到剑上:“若是如你所说,为何不早告诉我。”
“若是如你所说,为何不早早同我说清楚!”
秦衍大喝出声:“为何要假作你死了,让我痛苦一辈子,悔恨一辈子,愧疚一辈子!”
“所以你现在开心吗?”
江夜白盯着他的剑:“你高兴吗?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我早一点说,难道你就不这么痛苦了?”
“我可以一辈子不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