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贾臣突然叹了口气,“你陈叔确实是——情深。”
一句“情深”。
像是在评价心里的那个人,又像在读一句墓志铭,但更像是一个罪犯,忏悔自己的罪行。
“他根本就没想让我做什么了断,他——瞒着我,申请了公派留学,腊月十七,登上了去法国的船,当天夜里,坠船溺亡——”
贾臣不能说下去了。
这段回忆实在是太沉痛,沉到二十年一直压在心口,痛到二十年一直说不出口。
“爸···”绕是贾君再能说会道,这会儿也是一句话都不会说了。
贾臣举起右手,摇了摇头,继续说道:“腊月十八,我收到了他的讣告,还有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张纸条,纸条很短,但当时我读了好多遍,好多好多遍,才认得每个字都是什么——他说,‘踏踏实实地去结婚、生子、搞建设、好好生活,不要挂念我,如果有来生,我一定爱一个无宗无庙、一无所有、情深意笃、唯有爱我的男人,有缘再见了。’”
那纸条贾臣应当是看了千万遍,里面的内容就像是《静夜思》一样,连想都不需要想,嘴自己就能复述。
“那年他才二十七,不寿啊——”
一句“不寿”。
像是在惋惜,像是在悔恨,更像是时隔多年,想再喊一次他的名字。
“后来,我就跟你妈结婚了,生了你,你的生日——腊月十七,正好是他的忌日,你一生下来还不显,后来越长越像你陈叔,到了一岁的时候简直和他长得一模一样,还真是‘有缘再见了’。”
贾君捂着嘴,“我的妈呀——我妈的心理阴影得多大啊,母爱真伟大,儿子长着张情敌的脸,还跟亲儿子一般待。”
甄君冲他皱皱鼻子,“你可不就是亲儿子吗——”
贾臣半是伤悲、半是欣慰地看着甄君,“现在,你遇上了个‘无宗无庙、一无所有、情深意笃、唯有爱你的男人’,我也就放心了——前世,我亏待你;今生,只要你幸福,我一定鼎力相助——”
这句话,连贾臣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在对谁说。
贾君眼睛有点儿红,“咣咣”地拍着甄君的膝盖,“怎么办?感觉有点浪漫,转山转水转世轮回的爱恋——”
甄君酸度又上升了,“不许感觉浪漫!我们俩还是跨越科学和物种的因缘呢!”
贾君转过身来,感叹道:“啊···原来我的存在如此的充满浪漫主义色彩——”
贾臣又仔细端详起了那张老相片,有些刻骨铭心的回忆,端详一辈子都不能看开。
“爸···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贾君的声音把贾臣拉回现实中来,抬起头,“嗯?——哦,你问吧。”
“你当初是选了我妈,还是我陈叔啊?”
贾臣向厨房方向看了一眼,用拇指和食指捏起那张相片,在两人面前比了比。
然后用纸将它包好,收到了怀里。
贾君面色复杂地举起大拇指,也冲他比了比。
先不说别的,就论这个勇气,就值这个大拇指。
在那个年代,这个选择就等于是送命啊。
他也可以称的上“情深”二字。
贾君也是,从来都不缺像他爸这样敢爱敢说、正大光明的勇气。
贾君的妈妈忽然吆喝了一嗓子,“小崽子们——是不是都饿死了,吃饭啦——”
她端着盘子出来,马上就受到了一股无形的悲戚氛围冲击,她跟闻到二手烟了似的,用手在脸前挥来挥去,“嚯——聊什么呢,这气氛跟有毒似的——”
贾臣推了推眼镜,嘴角勾出一个淡淡的笑——
“没什么,都过去了——”
一个笑,一句“都过去了”,掩住了多少遗憾,多少苍凉。
趁贾妈回厨房端汤,贾臣低声给贾君说道:“你虽然长得跟你陈叔一样,性子可真随你妈。”
这次他却笑得眼睛都有点儿弯。
他的确是情深,但他的情深,是从来不因为现下的幸福而忘却从前的伤痛,也从来不因为这个人而亏待那个人,更从来不因为得不到的而轻贱得到了的。
吃着饭,贾君看着“什么都知道但我就是不说”的妈妈,又看着怀里揣着老照片的爸爸,脑子里突然想起一句话——
佛陀问弟子:“你们认为是海水多?还是累生累世以来所流的眼泪多?”
【1】我一位恩师用这句话来描述早|分割|恋(一般都是初恋)。
我: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