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二年, 腊月二十五。
封地庄子不讲究虚礼, 各家农户过各家的小年, 原本在庄子里伺候的人也都老早就放了假。
陈恨一行人窝在房里吃了顿饭,便算是过小年了。
冬日里,竹榻铺上了白狐狸毛的毯子, 小案上分别摆了碗筷与酒杯,菜色不多。
不按身份排座位, 按年纪排。
章老太医坐主位,也就是搬了把椅子,要他坐在木案前边。章老太医右手边是李檀与陈温,左边是陈恨同徐醒。
照着规矩,坐在主位上的人得说祝词。
陈恨抬手给章老太医斟满酒水, 章老太医一口饮尽,将他们每个人都看过一眼,道:“可都别再……出事了啊。”
陈恨笑他:“你就只会说这句话。”
“今儿个还没给你把脉吧?”章老太医作势要抓他的手,“早都说了你脉象乱,也从来不好好休息, 再给你看看。”
“不要。”陈恨把双手揣进衣袖去,直往榻里边缩, “好好的把什么脉?正吃饭呢。”
原本也是逗他玩儿, 章老太医的手转了个方向, 拿走他眼前的酒壶,自斟自饮,眯着眼睛呷了一口又一口。
章老太医随口问道:“皇爷什么时候回来?”
陈恨垂眸, 也佯似随口回答:“二十六,回来过年。”
“你看皇爷回来我跟他告状。”
陈恨略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江州那边怎么样了。他不说话,只是挽起衣袖夹了块鱼,放在碟里好细致地挑出鱼刺儿。
“明儿就回来了,你魂不守舍的做什么?”
章老太医显然是喝得有些多了,陈恨才要说话。章老太医放下手中竹筷,抚了抚他的脑袋,喊他:“恨啊。”
一桌的人没忍住笑,陈恨自个儿也笑了,无奈道:“别这么喊……”
章老太医又喊:“檀啊。”
这是在喊李檀。
李檀捏紧了手中竹筷,没有说话。
“不要怨,各人有各人的身份地位,各人有各人的难处。”章老太医喝得醉醺醺的,结结巴巴的说话,“有什么事情,打一架就完了,不行就打两架。不要怨。”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靠在椅背上,一只手的手背贴在额头上,嘟嘟囔囔地说的:“怎么就不能像你们还是小崽子那样呢?怎么越大反倒越难过了呢?”
静了片刻,烛花炸了两声,陈恨起身下榻,披上大氅:“恐怕是喝多了,我扶他回去。”
陈恨架着他的手,把他给带下去休息。
章老太医不重,一个精瘦的小老头,喝醉了还能自己勉强走两步。
陈恨才扶着他到了花廊里,他就自个儿扶着墙站稳了。
“你回去吧,我自个儿走回去。”
陈恨一愣,道:“没喝醉啊?”
“没。”章老太医抹了把脸,“这不是怕我这个老头子在,你们不好玩儿嘛。”
章老太医推了一把陈恨:“回去罢,同他们玩儿去吧。”
他自顾自地走了,唯恐雪天路滑,他一个人走不好要摔跤,陈恨也就跟在他身后半步,随他回了住的院子,看着他进了门,又看着他好好的躺在榻上休息了,才转身回去。
他们是在陈恨的屋里吃的饭。
陈恨站在房门前,忽然想起李砚,不知道李砚的小年夜是怎么过的。傍晚就开始下雪,也不知道他明日能不能回来。
正想着事情的时候,里边有人推门出来了。
他久久都不回来,徐醒是出门来寻他的,不料他就站在门前。
“陈……”徐醒不知道要喊他什么,其实他二人从来就没有在私底下见过面,也没有两个人单独见过面,所以徐醒不知道。
“就来。”陈恨提起衣摆,走上台阶,在廊下解了大氅,将衣上碎雪抖落干净了,才要进门。
徐醒侧了身子让他进来,将门扇合上。
按照原先的位置坐,外边天冷,陈恨多饮了两杯酒才缓过来。
碟子里一块鱼肉的刺儿还没剔干净,他便拿着筷子继续拨弄。
好一会儿才剔干净,陈恨便端着碟子,把一碟子的鱼肉都拨到陈温碗里。巧着这时候李檀也抬手往陈温碗里放菜,一模一样的。
陈温看不见,他二人却看得见。
李檀的筷子一转,把陈恨拨给陈温的夹走一口吃了,只留下自己给陈温的。吃完了还朝陈恨笑。
“你干嘛?”气得陈恨也从陈温碗里夹菜,也是一口吃了。
见他如此动作,李檀放下筷子,撸起衣袖:“我有时候真觉得章老太医说得对,有些事情是非打架不可解决的。”
陈恨还没来得及应战,只听陈温把竹筷往案上一放,温声道:“好了,过节呢。”
“是他先……”陈恨没再说话,噘着嘴给自己倒酒吃。
陈恨借着七分酒气,赌气似的,不知道捉了谁的竹筷子,敲了一下酒杯,叮的一声响。
“唱首曲子。”
此时酒过七巡,又有炉火熏着,酒劲很快就上了头,在他两颊晕出一点薄红,耳朵也是红的,眼睛更是。
竹筷子敲着杯沿,有一下没一下的敲,他仍旧用江南话唱:“畴昔通家好,相知无间然。续明催画烛,守岁接长筵。旧曲梅花唱,新正柏酒传……”
从前交情深,相知无嫌隙……
大约是房里太热,又大约是酒水太烈,他的声音略显沙哑,像雪花落在雪地上的簌簌声响。
这首曲子前边说畴昔从前,必然会有当下如今,只是陈恨不再唱下去了。
陈恨大约也是醉了,撑着脑袋坐在榻上,颓颓然的模样。
不知道谁发冷的手碰了碰他的脸,陈恨不喜欢,转头避开了。
他揉了揉自己的脸,低声道:“阿兄,我没怨。”
陈温应了一声:“嗯。”
“阿兄于我有恩,我记得的。”陈恨想了想,继续道,“从前李檀难为我,总是兄长给我解的围。那时候在怡和殿……我自个儿狠心扎我自个儿一刀,也是兄长救的我。兄长于我有情,我不敢……”
“我不敢心存怨怼,但是对李檀……”他垂着头,抽了抽鼻子,“对不起,我没法子、没法子……回不去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下去了。
章老太医才说的,要他们好好玩儿,其实他们根本就玩不起来,再也玩不起来了。
烛火摇曳,四个人默默地坐了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