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的风呼啸而过,飞雪中单军看见了哨所的形状。
他终于知道,这个哨所为什么被叫作“天边哨”。
连云峰哨所位于索兰山的最高峰连云峰上,紧靠悬崖绝壁,一座四四方方的哨所营房,四周被护栏围起来,圈出一块平地。上山路只能开到哨所下面,需要步行爬上十几级陡峭的台阶才能上去,从下面看哨所几乎是悬在空中,和天际线连成一体,被笼在浓重的云雾里。
司机艰难地顶着风停在空地上,单军和张新文下了车,刚合上车门,张新文抬头看到哨所里刚好走出一个兵,喊:“哎!那个兵!”
那战士瘦瘦高高,面孔俊朗,表情却很冷漠,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就转身向哨所后面的山崖走去。
“哎!你……”张新文见这个战士对他们不理不睬,愣住了,还要喊,却见这个战士根本不理会,在风雪中徒手攀上后面的山崖,身手敏捷地飞快攀上一截崖壁,转眼消失在山崖上的丛林里。
哨所里响起急切的脚步声,两个兵冲了出来,急忙忙地在雪里列队成一排,站得笔直。
“副指导员好!”两个兵笔挺地向张新文敬礼,“357哨点两名到位一名外勤一名哨岗!集合完毕请指示!”
张新文还了礼,发火:“刚才那个兵怎么回事??不像话!”
为首的一个兵二十三四岁,长相透着机灵,愣了一下,对张新文解释:“副导,你知道的,……他就那样儿。”
“他干吗去?”张新文火大。
这个兵抬手向上指了指,张新文见了,不再说话了,也没再继续问。
几个人一起卸下了补给物资搬进哨所,张新文和司机还要趁天没黑赶着去山里另一个军用维修站送物资,还没来及正式向哨所介绍单军,单军让他们抓紧时间出发,这里他自己会介绍。送走了张新文,单军拎着东西进了哨所,哨所里那两个战士热情地把他这个生人迎进去,帮他拍去身上的雪。
“唉,多久没见着活人了,激动啊!”那个脸上透着机灵劲的志愿兵眼里像带着光似的,上上下下地瞅着单军,表情一脸激动。
“马班长,这什么话啊,我不是活人啊,指导员不是活人啊?”另一个战士是个新兵,长得朴实憨厚,肩章上只有一道拐,憨憨地说。
“你不算,指导员也不能算,我说的是新鲜的活人,你到这三个月了你见过吗?”
马平川二十四五岁,是个二级士官,西北人。马平川是真的激动,自从上了连云峰哨所,哨所里进进出出就是那么几个人,几张脸,抬头一看是他们的脑瓜子,低头一看是他们的脚丫子,除了每半个月来送给养的连队司机和个把老兵,就再也没见过别的人,导致他一见到生面孔就跟见了亲人似的条件反射地激动,从心底里往外激动。
“兄弟,别吓着,这地方,人是个稀罕物,见一次新面孔有多不容易,你以后就知道了。等你在这儿待久了你也和我一样,见着新来的就激动。”马平川帮着单军把行李安顿下,拍着单军棉衣上的肩章:“你也士官?下士,刚转的志愿兵?”
单军上来的时候走得匆忙,临时向边防连里的一个士官借了件挡风的棉大衣穿着。
“是啊。”单军没说破。
“那我比你老兵,来兄弟,喝杯水,热乎热乎。”
马平川一直不停地说话,好像存了很久的话没地方说一样,似乎不停说话都是一件让他开心的事。
他带着单军参观了一下哨所,单军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说是参观,其实哨所很小,几乎没什么可看的。
为了方便观察敌情,执行边哨守卫任务,哨所都是建在山顶上。连云峰山顶半边是靠着一截突出的崖壁,哨所就倚着崖壁而建,另一边是狭窄的山路供上下通行,另外两边全都是陡峭的悬崖。地方有限所以哨所很小,光秃秃的在山脖子上,在这个面积狭窄的峰顶上,哨所就像一艘孤零零的船只,停泊在孤立的一片孤岛上。
哨所旁有塔楼,里面是观察哨位,营房上下两层,二楼是寝室、战备值班室,一楼是锅炉房、厨房、机电间和储藏室等等。四周是玻璃窗户,外面气温很低,风声呜呜,震得玻璃闷闷地响。好在哨所内烧着锅炉,还比较温暖。一楼的几扇窗户外订着铁皮,马平川说这是因为下暴雪时积雪有将近两米,好几次压塌了窗户,后来不得不订上铁皮。
“我叫单军,外单位换防到边防连的,以后自己人。”单军简单地向他俩介绍自己,伸出了手。
“我叫马平川,他叫刘柱,我们叫他柱子。”马平川握了手,指了指那个新兵,柱子腼腆地冲单军笑了笑,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圆圆的白净的脸上还有没有褪去的稚气。
哨所一共只有五个人,除了他们俩,还有一个军龄九年的老兵,现在正在上哨。有一个二年兵,就是刚才单军他们下车见着的那个。哨长半月前下山学习了,听说学习完就要调走,所以现在只有四个人。
“在这儿我看着他们几个都快看出疮来了,谁脸上有几颗痘我都数了好多遍。”马平川瞅着单军的脸乐:“兄弟,长得很帅啊!瞅着你比瞅着他们下饭多了。”
“马平川,这名儿上口。”马平川性格活泼,很好相处,单军很快记住了他。
马平川叹了口气。
“马平川,一马平川,我爹妈给我起这名儿,大概是想让我在平原上待着,可我待的这地方,跟我这名字就没一个字对得上的,除了山头,还是山头。以后我得改名儿,叫马山头。”
马平川的话把单军和柱子都逗笑了。
傍晚刘柱去塔楼换哨,换下来的是士官老罗,二十八九岁的年纪看起来像三十多,一张比同龄人显得沧桑的脸老实巴交的,对单军友好地笑了笑。老罗话不多,不像马平川能说,一看就是个比较木讷沉闷的人。马平川说他本来不这样,刚认识他的时候他也挺爱说,也是这个环境里待的。
“在这儿待久了,语言功能都有一些退化,上次换防的一个下了哨所,结巴了俩月才恢复。所以我能找着人说话就赶紧说说,不然等退伍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马平川苦笑说。
单军看看马平川和老罗,听着外面风雪挤进玻璃缝隙发出的恐怖的吼声,心里不是味儿。
那晚上在哨所里做饭,终于见了蔬菜和肉,几个战士都过节似的高兴,哨所里已经吃了好几天的温水伴干饭,菜和罐头早都吃光了,连队再不送给养上来,干饭也吃不上了,只能喝水忍忍。饭煮好后一尝都是夹生饭,山上海拔高饭不容易煮熟,就只能煮个半生不熟。马平川招呼单军说,要是太硬吃不惯就用热水泡泡,多吃几次就习惯了。他埋着头,跟老罗都吃得挺香。
单军在部队不像在家里,早就习惯了有什么吃什么,可是看着这几个长年累月吃着夹生饭守卫边疆的战士,单军觉得嘴里的米饭不是滋味。
“还有个人呢?不等他?”单军想起还差一个。
“没事儿,给他留了,他自己会回来的。”
话刚说完,哨所门就给推开了,带进来一股屋外的寒气。一个年轻的战士进来,身上都是雪花,他关上门卸下身上的背囊,拍去身上的雪。
“你看,刚说什么来着。小帅哥回来了。”马平川笑说。
那战士抬起头,露出一张五官俊秀的脸,正是刚才那个一照面就去了后山的战士。他走过来看了单军一眼,神情一脸的漠然。
“林威,这是跟车上来的单班长,今晚住在咱哨所。这帅哥儿可把你比下去了啊?”马平川开玩笑。
叫林威的年轻战士无动于衷,连对单军点个头都没有,盛了饭盖上点菜就走开了,独自走向后面的锅炉房去烤火,马平川和老罗也早就看惯的样子,不以为怪。
“你别介意啊,这小子有点怪,跟谁都不热乎,就是个冷性子。在部队他就只听他班长一个人的话,其他人谁的账他也不买,什么连长指导员他都不放在眼里,一心一意只认班长。他就这样,不用管他,吃吧。”
“他上哪去了?”单军问,这大雪纷飞的,荒山野岭的他去了那么长时间,直到天黑才回来。
“训练。”
“训练?”
“自个儿训自个儿。这也是他班长给他的任务,这小子也是一根筋,一天都不落下,每天都去练体能,山里跑个越野什么的,大雪天都挡不住他。”
晚上雪停了,外面呼啸的风声终于停了下来,时间只有七八点钟,却深山寂静得仿佛入了凌晨。晚上除了塔楼的夜哨,哨所里笼罩上了沉沉的孤单和冷清。就这么一块地方,就这么几个人,晚上也干不了什么事,就只聊天,林威上哨去了,刘柱老罗和马平川围着单军唠嗑,哨所太久没来生人了,唠嗑简直成了一种娱乐节目,最大的娱乐。单军知道他们在这里寂寞,那不是一般人能体会到的寂寞,单军就跟他们侃,侃外面的事儿,从世界大国侃到世界大战,从尖端科技侃到新式武器,从好莱坞大片侃到那些大片儿里的美式装备,听得几个人眼睛都瞪得老大,贼亮贼亮的,听得嘴都合不上了。
“单班长,真羡慕你,我们在这儿啥也看不了,收音机也听不了,收不着台。到了晚上只能看星星,看月亮,看墙,看天花板。”刘柱羡慕地说。
一句话说得屋里沉默了。这个冷冷清清的天边哨所,没人知道这些年轻的战士们是怎么熬日子的。
“唱个歌吧!”单军忽然说,那几个都一愣。“我给你们唱,想听什么随便点,什么流行的都行,没我不会的,机会难得啊?平时我唱歌可贵,求着我的都听不着,今天便宜你们了,现在你们抓紧机会!赶紧的!”
“你行不行啊?”马平川怀疑地看着他。
“靠!点不点吧!”
刘柱立马要听一首当年特流行的歌,单军吼了一段,其实单军唱歌不比他跳舞差,但单军还真一般不开口,也就跟他那帮大院儿里最好的哥们唱过。单军这一吼歌,马平川和刘柱这俩小伙子也跟着来了劲,也一起嚎起了嗓子,老罗在边上瞅着乐,听到会唱的歌也跟着哼了起来,到后来几个人一嗓子吼得比一嗓子来劲,这高山绝顶的哨所里传出阔别许久的欢腾,看着这几个战士高兴朴实的笑脸,单军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外面冰天雪地,遍地白雪,深山空洞。
只有一轮雪后的月牙挂在哨所背后的夜空,邃远,寂冷。
单军趴在阵位里,林木茂密的原始丛林散发着一股腐味。
完美的伪装将他全身融合在密林掩映的阵位上,几乎察觉不到一丝气息。
他的瞄准镜慢慢滑过近千米外的林寨,锁定着行动区域。枪身上披挂着伪装,黑黝黝的枪口在严密的伪装下泛着森冷的光。
85式狙击步,口径7.62mm,杀伤射程1000米。
尽管小口径5.8mm的88狙已经列装特种部队,单军仍然更习惯这支85。
7.62mm至今都是理想的狙击口径。实战中85狙的威猛和稳定性优于88,它的威力在单军手上,将发挥到最大的极致。
在这个距离,被他枪口锁定的人,再无生机。
瞄准镜的后面,是单军涂着油彩的脸。
他静静地潜伏在狙击阵地上,呼吸平静而有节奏。像一只蛰伏的野兽,悄无声息地等着给猎物致命一击。
“锋刃,你的情况,完毕。”
步话机的电流声中,传来略带威严的声音。
“等蛇出洞,完毕。”
枪口对准着的区域,荷枪实弹的武装分子们在巡逻,寨内正在瓜分着巨大的金钱利益,丝毫不知已经被锁定在特种行动小组构成的交叉火力中。事先埋设在周边的爆破装置,将在猎杀行动成功后将制毒基地夷为平地。
他们的任务,定点清除。
“我听见了你的情绪,完毕。”步话机中说。
单军的目光在瞄准镜后,冰冷地注视。
“我有痛恨的理由。”
“我们都有痛恨的理由,我的副队长,我最利的尖刀。别让情绪干扰你的任务,完毕。”
“是。完毕。”
林中开阔地上,在武装人员护送下中心边寨里走出了一个男人。他戴着风帽,低着头,慢慢地步出。
瞄准镜下的咬心像致命的利爪,牢牢锁住了男人的头部。喉式通话器中传来单军低沉冷锐的嗓音。
“目标出现,完毕。”
“清除。”
风速,6。风向,东南。距离,912米。
单军枪口微移,果断调整射击角度,冷酷地扣动扳机。
子弹出膛,一枪爆头。
风帽被子弹的冲力掀开,眉心正中嵌着殷红的子弹。被击中的男人向后仰倒,额前喷射一片血雨。
风帽的下面,露出了一张苍白、清秀的脸。
“翔子!!——”
单军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呼吸急促,满头满脸的冷汗。
四周一片漆黑,房里是马平川的呼噜声,寝室的其他人都在熟睡。单军的胸膛剧烈起伏,渐渐从惊醒中回过神,擦去了头上的冷汗,披上棉衣出了哨所。
外面天还没亮,迎面一股冰天冻地的寒气,雪后黎明前的夜空像被洗过一样,墨玉般的天幕上挂着满天繁星,倒挂的银河横亘在天空,四周连绵不绝的山头环绕,在这雪山顶上,整个世界就像只有单军一个人。
单军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到哨所前方那一块空地,冰冷清新的空气进入他的肺里,让他的头脑从噩梦中清醒过来。想起梦里的那张脸,单军心口一阵惊悸。
他往口袋里掏出烟,往嘴里叼了一根,伸手进里面的内袋掏打火机,什么东西跟着一起带了出来掉在了地上。
皮夹打开掉在雪地上,露出最上层夹着的照片。
单军低头看了一会儿,慢慢把皮夹捡了起来,目光停在那张薄膜后的照片上。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的军人,穿着特种选拔营的作战迷彩服,举着长枪并肩而立,风华正茂地笑着,锐不可当。
单军久久地盯着照片上的那张面孔,烟卷掉在了地上也没有察觉。
东方微微亮起,渐渐起来的光线,让那张棱角分明的英挺面容越来越清晰,沉静刚毅的嘴角微微带起的一丝笑容,像烫着了单军的手指,他猛然合上了皮夹,紧紧地攥在手里。
他点起了烟,就那么攥着手里的东西,在一块石头上坐着,不知道坐了多久。
围绕单军的是外头的冰天雪地和整个世界的寂静,只有风声越来越大,泛起的鱼肚白和一缕朝霞也黯淡下去,预示着这一天山里的风雪还将到来。
风越来越猛烈了,单军从冥思中回过神来,把手里攥着的东西放进贴着心口的军装内袋,扔下烟头裹了裹棉衣,站起来准备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