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梁予辰摁着腹部闷哼一声,原本好端端穿在身上的外套被扯得半开,脸上的血流到下颌角挂着,拿手一蹭蹭下许多,手背上殷红一片,身体却仍密不透风地挡着纪潼:“胡姨,手下留情。”
胡艾华气喘不匀,扶在沙发扶手上的那只手慢慢抬起来,眼神似恨毒了他,食指直直指向他。
“你就告诉我一句话,到底断还是不断!”
今天她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梁予辰胸中积滞,但还是那句话:“我还是希望您能同意我们在一起。”
啪!
指着他的食指登时变成五指扇在他脸上,像是要打散他所有傲气与执拗。但执拗二字其实言重,他说的只是心里话,他是真的离不开纪潼。他人走得再远,心永远在纪潼身上。他为父亲、为生存活了二十八年,如今想为自己活一回,难道这也算是过分?
胡艾华喘了口气,转头看向亲生儿子:“你呢?”
纪潼抬起头,脸上涕泪纵横,往前爬了两步伏在她膝上:“妈……求你别拆散我们……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我哥……”
走到这里已历经千辛万苦,但快乐短暂,由温泉那夜始的雪尚且没停。
胡艾华上身晃了一晃,连说三个好字,脸上登时流出两行泪来,睁着空洞的眼睛望了他们许久,忽然站起身来四处张望,像在找什么东西。
纪潼怕她拿东西过来打梁予辰,吓得跪着不敢起身,目光却始终跟着她。
只见她整个人停了一下,之后直直地向卫生间冲过去,在透明玻璃的那一面抄起一次性剃须刀竟是要割自己的腕子!
“你们不断,我断!”
“妈——!”
房间里的二人心神俱震,纪潼爬起来飞奔进卫生间从后面抱住她:“妈、妈!有话好好说!你别做傻事!”
梁予辰正面堵在门口想从前面夺刀,两人一个喊她妈,一个喊她胡姨,声音里浸着恐惧。可她却半分不恐惧,她像是铁了心要以死相逼,不顾他们二人的阻拦,右手死死握着塑料刀柄,左手拼命要挣脱纪潼的禁锢往刀刃上凑。
“妈——”纪潼吓得浑身发抖,脸上血色尽褪,死抱着她两条胳膊半刻也不敢松手。
“放开我!”胡艾华挥着刀喊,“我当没你这个儿子,你当没我这个妈,我死了眼不见为净!”
“妈!”
“胡姨,有话好好说,快把刀放下!”
唯一的母亲在自己面前激动地要割腕,纪潼吓破了胆,喊得声嘶力竭,只怕他妈真的一时冲动划了下去,那他就再也没有了母亲。
“妈,你别丢下我!”
“别这样好不好,你放下刀我们好好说!”
“妈,我求求你,求求你,只要你好好的,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一旁的梁予辰抓准时机正要夺刀,听见这话心脏猛得一跳,差点直接抓住了刀刃。
纪潼眼睛里全是泪,仍哭喊着:“我什么都答应你!”
胡艾华愣了一下,转身紧紧抱住自己的儿子,表情欣喜万分:“好孩子!你答应妈,跟妈回去,从今往后别再犯傻。”
“只要你听妈的话,妈怎么舍得死?妈还要看你结婚生子,幸福一辈子。”
“潼潼,听见了吗?”
怀柔之语萦绕耳边,纪潼浑身滚烫,人像根木头被她抱着,心脏在短短几分钟内大起大落,跳动快得异常,眼前阵阵发黑,静止着却天旋地转。
又是一辈子,自己究竟有几个一辈子,握在手里的又是哪个一辈子?
“你答应还是不答应?!”胡艾华不给他一丝犹豫的时间。
他身体被摇晃着,怔怔转过头去想看梁予辰一眼,想看看哥哥的意思。谁知刚转到一半,就已经从镜中看见梁予辰的表情。
梁予辰垂着手臂,早就透过镜子看着他。曾经盛满温柔、包容抑或是怒意的深眸此刻只有从未出现过的复杂情绪,除了恐惧、六神无主,更多的是绝望。
镜中这个人,是绝对陌生的梁予辰,瘦得颧骨高耸的脸半面全是血,会受伤,会脆弱,会胆怯,害怕失去纪潼,看不见纪潼的脸所以从镜中找他,如同在弃井中寻找救命的绳。
“潼潼。”胡艾华拍他的背,“你答不答应妈?”
纪潼浑身一震,收回目光摇了摇头,不过说起话来仍有些怯懦。
“妈,对不起,什么我都能答应,只有这一件事不能答应……我……我得跟我哥在一起。”
昨晚哥哥已经做过一次选择。以前是感情,现在是傲骨、亲情,梁予辰为他付出了一切,再也没有可给的东西,面对伤害赤手空拳,面对窥伺赤身裸体。
所以他当然不能答应,他得帮梁予辰穿上尊严这件衣服,跟梁予辰一起在刀林剑雨中闯出去。
“不答应?”胡艾华万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脸上的表情由惊诧变为悲恸:“你这是不给你妈我活路了?”
“不是!”纪潼急忙摇头,“不是的!我怎么可能——”
“不是你就答应!”
“就这一件事,”纪潼切切望着她,哀求,“妈,就这一件事我不能答应你,我只想一辈子跟我哥在一起。”
胡艾华闻言愣了两秒,随即面露决绝之色,大声喊:“好啊!我让你们在一起!”接着手里的刀高高举起到他眼前,发狠般往自己腕子上划去。电光石火之间纪潼高喊一声妈,来不及细想便伸臂要去抢,结果手腕径直伸到刀下被刀刃大力斜拉了长长一道!
“潼潼!”
在梁予辰的急呼声中纪潼手腕内侧登时皮开肉绽鲜血横流,细小血管破开的一瞬间殷红的血喷出来溅到近在咫尺的胡艾华脸上,再一滴滴洇到深色地毯里。
“潼潼——!”
纪潼看着自己手上汩汩流出的血,人登时吓傻了,脸上神情木木的。胡艾华整个人静止三秒后松开握刀的手,尖叫一声癫狂般抱住她唯一的儿子,身子直接软倒在地:“儿、儿子!”
“拿毛巾!”梁予辰抢过去单手穿过纪潼的背,一把抱起他就往外走,走到一半又回头对胡艾华吼:“拿条干净毛巾出来,快!”
胡艾华被他一吼这才回过神来惊慌应了两声,连滚带爬地拿了毛巾跟出来。
他将人轻放到床上躺着,怕胡艾华说不清干脆自己拿手机叫救护车,打完电话才奔回纪潼身边,让胡艾华帮忙把纪潼小臂竖举着,一边单膝跪在床边用毛巾包手腕一边问:“潼潼、潼潼,感觉怎么样?”
肌腱划开的疼痛常人难以想象,纪潼额头全是冷汗,牙关打着颤,大睁双眼仰视抱着他的胡艾华,喊了一声“妈……”,又慢慢转头看向梁予辰,“哥……流血了……我害怕……”
梁予辰一手握着他完好无损的左手,虎口紧紧相连,另一只手去替他擦汗:“别怕,哥在这儿。”
一开口,嗓音比纪潼抖得还厉害。
“潼潼、潼潼……”胡艾华早已是方寸大乱,举着儿子右手的双臂不断战栗,无论如何也平稳不下来。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梁予辰手如往常一样抚摸他的额头,感觉刘海软发呵着掌心,心中绞痛难忍,嘴上却仍道,“坚持一下,伤得不重,不会有事的。”
纪潼靠在他们二人怀里,双腿蜷着,身体像是冷又像是怕,发着抖,口中轻轻倒吸着气,半晌后张了张嘴,虚弱地说:“我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说完,嘴角牵着,勉强笑了一下,假装自己只是在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不是怕死。
胡艾华浑身巨震,脸色苍白如纸,两行泪径直滚下来:“儿子别怕,有妈在,还有、还有予辰在,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嗯。”梁予辰两眼通红,双手包着他左手送到唇边碰了一下,“不说话了,省着力气。”
纪潼僵硬着嘴角微微动了动下巴:“好吧……”
骤然面对生死,他于懵懂状态中尚有许多话想说,不过都很矫情,不说也罢。
十来分钟后救护车终于赶到,单架却不方便上来,梁予辰干脆抱起他出去,胡艾华鞋都来不及穿飞奔在前拼命按电梯。
上了车医生要检查伤口深度,看动脉是否受损,揭开毛巾时纪潼胆小,梁予辰就护着他的头,说:“别看。”
谁知毛巾一揭开,血又往外流了一些,他自己能感觉到。
他睫毛颤得厉害,忍着疼将脸偏向哥哥那边,瘪了嘴,双眼就这么怔怔看着,幽幽说了一句:“哥,咱们真倒霉……你喜欢我的时候我不喜欢你,想救我妈结果又把自己搭进去……”
说完,泪水蓦地涌出来。
胡艾华蹲在另一边,额头挨着他的脸颊,眼泪止也止不住,“都是妈不好,害了你……”
纪潼想摇头,但连摇头的力气都所剩无几,口中重复:“真倒霉……”
他以为自己是快死了,心中有许多不甘,又有许多不舍,但哥哥不让他说,他也就不敢说,更不知该怪谁,只能怪自己倒霉。
真倒霉,偏偏他们是兄弟,偏偏他们互相喜欢却始终没能好好在一起。
梁予辰被他的语气刺得心中激宕,再也按捺不住,俯身亲了一下他的眼睛。
“不倒霉,哥能遇见你是哥的运气,求之不得的好运气。”
他微仰起头:“真的么?”
梁予辰说:“当然是真的。”
他这才踏实地躺回去,心骤然定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随着恐惧与眼泪的出逃,在他心底最深处甚至隐隐约约涌起一些自豪——
至少这一次beautybefore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