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御花园中，朝中文武百官都已入席，邻座间交谈着什么，一时间竟如同菜市场一样熙熙攘攘起来。直到一声“皇上到”的通报，一瞬间便安静下来，众人却都拿眼偷偷朝卿蔚的方向看去。
明白这些大臣在寻找什么，卿蔚目不斜视地走到自己的御座前，他震了震衣袖，缓缓坐下：“众卿平身。”
一边谢恩一边起身入座，大臣们互相交换着眼神。
卿蔚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只是那笑却是一贯的冷，是上位者的不近人情。
主事太监按部就班地指挥着宴会的进行，可在座的大臣们却都是心痒难耐心事重重的样子。
坐在卿蔚下首的戚无双，巴掌大的瓜子脸比平时多了些苍白，他虽在饮酒赏舞，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面。
就像是回应众人的期盼似的，随着一声“太上皇、戚妃驾到”，众人心中不禁浮起一阵被羽毛搔刮一般的感觉，只见在太上皇的步辇后，一人正执着戚屿眠的手，指着路边一簇开得正艳的花朵，说着什么。
那人浑身上下只有一个颜色，那就是白。洁白无垢的颜色令整个人透出不落凡尘的美感，不愧于谪仙的称号，飘逸的动作和淡然的神情，令人不禁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生怕一点声响惊扰了他。
戚寻欢懒得乘轿子，和戚屿眠一起携手而来，脚下踩着卿大宝曾经走过无数遍的土地，令他有种在与他对话的错觉。
人生难得一知己，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当得上知己一词，而无疑，卿大宝于他而言，的确曾为他留下至今难以忘怀的时光。他们曾经一起打下这大尧江山，那几百个在军营中一起度过的日夜，此时想来，竟是数百年光阴中最刻骨铭心的。
看着大尧巍峨的皇宫中每一块无暇的砖瓦、每一棵生机盎然的植物，戚寻欢感觉自己好像也活过来了一样。
原来外面的世界，过了数百年，和他印象中的早已大相径庭，起码当他认真去看这人世间的一草一木，便恍然发觉，这些他曾不屑的东西，其实也并非他自以为是的无趣。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设宴之地，戚寻欢抬眼看去，便见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用无比狂热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牵着戚屿眠走了过去。
“是谪仙……真的是谪仙！”有人激动得不能自己，颤抖的手就好像中风了一样。
卿蔚已站起身来，宫人在他旁边摆放了一个与御座并驾齐驱的座位，可戚寻欢并没有在他旁边坐下。他本随心所欲，而他的裕望却从不在那天下第一人的位置。他与戚屿眠其实很像，就只是想活得洒脱无拘无束而已。
他拉着戚屿眠，问：“你的座位在哪里？”
戚屿眠指了指自己的位置，戚寻欢的视线顺着他的手指移开，转头看着夹在御座与戚寻欢的座位，和众大臣的座位之间的位置，一面坐着苏怀恩和两个小皇子，另一面，则空着。
他的视线再次在戚无双的身上一顿，才拉着戚屿眠走了过去。
看看桌案上摆放着的酒菜，明显比上面那两人的要低一个档次，戚寻欢“啧”了一声。
天生护犊子的他本来因为坐席已经有点不高兴了，这下还得了。本来就准备来找茬的他缓缓坐了下来，叹了口气，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原来我们谪仙一脉，已经落魄到这种程度了。眠儿，这大尧看来也不准备留你了，你还是跟太太太爷爷回极北吧，起码在那里，没人敢瞧不起你。”
戚屿眠抽着嘴角，心想你这是闹哪出，又怕卿蔚听了不舒服，抬头想用眼神安抚他，却突然发现那男人朝他投来一瞥，竟是丝毫不慌张。
戚屿眠微微一怔，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缩了缩脖子，露出一副被欺压惯了逆来顺受似的表情，把众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爷爷，别说了。”
什么鬼！大臣们瞪大眼。别啊，虽说大家觉得你一个男人做皇后不太好，可吃的穿的咱们皇上什么时候短了你的啊，你这……不对，难道他真的是谪仙之后，那戚大人他……
戚寻欢又叹了很大一口气：“看你这样我也不放心。你若是不愿跟我回去，非要留在外面，那太太太爷爷带你去东荀怎么样？荀国虽说是小国，但听说荀国国主为人正直宽厚，自然不会容不下你。”
“谪仙前辈！”上官大将军是武官之首，从他们旁边的位置上站起身来，他自小就听祖辈们讲述谪仙戚寻欢在战场上的丰功伟绩，对他倾慕已久，若非如今年岁已高，此时恨不能跪在他面前磕头拜师，他拱手道，“谪仙前辈误会了！我大尧上至陛下，下至百姓，对谪仙一脉素来敬重，绝不会有‘容不下’之说！”
“你这话说的，是觉得我老眼昏花了吗？”戚寻欢佯怒道，“不是我夸大其实，这大尧的江山，难道不是我跟卿大宝一起打下来的吗？只不过我谪仙一脉生性洒脱，懒得坐这皇帝的位置，说到底，我谪仙后人，有没有与皇帝平起平坐的资格？”
众大臣面面相觑，说“没资格”，那完全是昧良心，说“有资格”，可皇上、太上皇都在，他们敢说这大逆不道的话吗？
他们不敢说，康元帝却道：“谪仙前辈言重了，曾祖曾说，这大尧是他在替谪仙前辈打理，虽说已过了数百年，可吃水不忘挖井人，谪仙前辈的功劳，是载在史册上的，谁都不可能怀疑。”
戚寻欢因他的说辞和缓了表情，可很快又皱起眉来：“那为何，我的眠儿，连皇帝下首的位置都混不上？”
“可、可戚大人也是……您的后人啊。”有人小声道。
戚无双从戚寻欢出现时就已经方寸大失，看到他与戚屿眠的亲密，就算心思再如何深沉，面上也过不去了。
此时听到下面的窃窃私语，他强装冷静地站起身来，走到戚寻欢面前，以额伏地跪了下来：“天祖，请受孙儿一拜。”
戚寻欢看着他：“你是？”
戚无双咬了咬牙，抬起头来：“孙儿的母亲名叫戚陌，祖父戚云山，曾祖戚淞，高祖是您的女儿，戚不离。”
戚寻欢朝他招招手：“你过来，让我看看。”
戚无双闻言放松了些，他走到戚寻欢身边跪坐着：“天祖。”
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戚寻欢垂眸探寻一阵，心中已明白，果然自己没有猜错，他根本什么都知道。戚陌是谪仙后人，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怀的是双胎？可最后却只生下来一个，这身世的秘密，她自然是告诉了自己的儿子。
原本存着若他的确不知情便给他一个机会的想法，只可惜……
戚寻欢冷下脸来。他不喜人世，有一个原因，就是厌烦人世间的勾心斗角。全天下的人对谪仙趋之若鹜，却殊不知，对谪仙一脉来说，那身份就宛如一个枷锁，令人完全活不痛快。他知道，他的每一个后人都尽量避免被人发现自己的身份，可戚无双，却是唯一一个不同的。他有野心，想受万众瞩目，可他不该因为一己私利把别人拖下水啊，更何况，那人还是自己本就应该亏欠的对象。
他摇摇头，对戚无双道：“不，你不是。”
百官哗然。
戚无双的脸瞬间血色退的干干净净：“天祖？”
“你或许足够聪明，只可惜，你并非我的后人。”
“天祖！”
“若你不承认，我们滴血认亲如何？”
戚无双转脸看向戚屿眠，嘴唇颤抖起来：“……我的身体……”
戚寻欢捏着他的手腕，淡淡道：“你敢吗？”随后，他的意思侵入戚无双的大脑，给他留下了一句令他发抖的话：“自作孽，不可活。”
戚无双身体一颤，不敢再说什么。他明白，今天他若再多说什么，天祖恐怕不会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