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珣压着声音,一字一顿道:“她这条命,本就是白婉给的。”
严忘春大着嗓门吼:“恩人当日救她,可不会想到有今日之事!”
“……”江珣的眸色黑沉沉的,像一片乌压压的云。他心知此事不能让,也让不得。他愿意负尽天下人,只得一人喜乐安康。
时间像一把锯子一样来回磨着,磨到江珣额上铺满薄汗,磨到严忘春握着拳的手青筋暴起。
楚楚伸手,拉住严忘春的袖子上一截粗布麻衣,待严忘春看向她,她轻轻摇了摇头,抓过严忘春的手,指尖划过掌心,在上面写字。
严忘春一怔,这个粗犷的汉子嘴唇抖得不像话:“楚楚,你……”
楚楚点点头,嘴角微微弯起,是个淡然的笑意。
江珣忽地松了一口气,他敛下眼皮,盯着桌前的杯子,清水而已,却有一股雪的香气,清冽又苦涩。
楚楚站在台上,她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人,面对众仙门弟子的审视,她害怕地低下了头。
底下议论纷纷。
“她是魔尊之女?唐逸元不会在耍我们罢?”
“此事可开不得玩笑,有谁会愿意牺牲自己来冒充魔尊之女的?”
“说得也对,可她看上去可怜兮兮的,一点都不凶恶。”
“定是障眼法!清元真人恐怕要从此处做文章,说她对仙盟构不成威胁,让仙盟留她一命。”
“不能留,留住了后患无穷,不过囚禁在太清山我还能接受。”
“那太清山不得时时刻刻提防着万魔窟?多累啊。依我看,杀了最妥当,大伙都安心。”
谢阳负着手站在太清殿前,他身后排开一横列的仙盟前辈:各派掌门、长老,德高望重者、修为高深者,皆聚集在殿前。于仙门来说,此番场景,不亚于当年出征讨伐万魔窟时的兴师动众。
此番高手如云,即便万魔窟听闻风吹草动,要来劫人,也带不走一根头发丝。
谢阳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诸位,近日‘魔尊之女’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对于仙盟来说,魔道必诛。但是诸位也看到了——”谢阳手指一点台上的楚楚,“魔尊之女没有灵力也没有魔性,只是个普通人。”
立刻有人高喊道:“盟主,我才不管她是不是普通人,她是九阎的孩子,她就该死!”
“对,魔道必诛!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众人整齐划一,高喊着这三个字,回荡在天际。
喊得是台上的女子,每个字却划在了唐九宁身上,她看到有曾和自己笑着打招呼的人,有曾和自己吃茶聊天的人,有曾赞赏自己喜爱自己的人。他们的高喊声,像一把把刀,割到了最深最痛的地方。
唐九宁默默地低下了头,那一声比一声高的呐喊,打着审判的名号,实则已是处刑。
谢阳抬手压下高涨的气氛,他的面容冷静,自有一番盟主的威严,眼神轻轻一扫,霎时全程安静。
谢阳朝唐逸元颔首,示意他先说。
唐逸元上前两步,先是瞥了一眼太清殿前立着的一个个朽木般的老家伙们,接着又扫了一眼底下愚昧无知的年轻小辈们,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哟,清元真人这声笑是何意啊?”长乐山庄的顾掌门,顾泽堂抚了抚梳得油光发亮的一缕小胡子,他的眼里雕刻着属于商人的精明,闪着阴恻恻的光。
像是虱子跳上了头皮,唐逸元不耐烦地挠了挠乱发:“老夫笑时隔多年,仙门还是一如既往,没有丝毫长进。”
立刻有长老一挥拂尘,呵责道:“清元,今日给你一个发言的机会,是给你谢罪的!别不识好歹!”
唐逸元忽地停止嘻笑,面无表情的脸上顿显肃穆之意:“好,那老夫今日便来好好说道说道。”
“仙门与魔门的斗争,持续了百年。细数魔门的罪恶,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仙魔两道,在老夫看来,就像是两个争强好胜的顽劣孩童,你打我一下,我踢你一下,还非得分出个高下。”
众仙盟长老的脸色顿时发青,十分不好看。底下有人嚷嚷着要反驳,唐逸元手一抬:“哎,先让老夫把话讲完。”
“但魔门的确犯了错。”他吐了一口长气,接着道,“就是那一桩张岭镇的惨案,简直是骇人听闻。也正是因为张岭镇之事,导致了仙魔大战,魔门也成了仙门口中人人必诛的存在。”
“但是硬要说此事的责任在于谁,老夫算了算,也就两人。”唐逸元伸出两根手指,“一是年少无知研制出炼魂阵的我,二是启用炼魂阵屠杀万人的九阎。”
底下有人嗤之以鼻道:“真人说了一大堆,是在为万魔窟开脱呢?可笑,那帮家伙助纣为虐,杀我同门数人,这不算罪?”
唐逸元回道:“仙魔两道打打杀杀这么多年,其间恩怨岂是老夫今日一席话便能化解的?的确,万魔窟那一伙人算不得什么好人,但是有一人,她从出生到现在,未曾参与这些恩怨,也未曾沾染一滴鲜血。”
唐逸元将楚楚拉住跟前,高声道:“诸位睁大眼睛看看,虽是魔尊之女,她身上既无灵脉也无魔力,年少时一场变故,还成了哑巴,她从未踏入修真界半步,更不识什么仙门魔门。仙盟步步紧逼,我只好将她带上来给各位瞧瞧,一介肉/体凡胎,能在修真界掀起什么风浪?而在场诸位,到底是恨……?”
“——还是怕!”
唐逸元话音刚落,一时间鸦雀无声,有人红着脸梗着脖子喊道:“即便她没有继承魔尊的力量,出生与血脉皆无法改变,她父母死在仙门之手,真人敢说她心里没有恨?没有加害仙门的心吗!”
唐逸元盯着发言的小兄弟片刻,视线忽然动了动,于千万人之中寻到了一个人。
唐九宁等了许久,她的眼神终于与师父相触,嘴巴张了张,无声地喊了一句。
唐逸元笑了,他年纪大了,眼珠有些浑浊,视线看似飘忽不定,实则没有离开唐九宁,仿佛接下来的话,是只说给她一个人听的。
“我看见阿宁时,她不过两个拳头一般大小,看着可怜,就捡回家了。可养了几日又后悔了,心想这可是魔尊的孩子,是孽种,万一养大之后,祸害世间如何是好?我虽不是什么大善人,但也不想活成千古罪人。”
“我每日在挣扎中度过,不止一次想要扔掉她,但又不忍心。等到她会走路,会喊我一声‘师父’时,我便知道,自己扔不掉她了。”
唐九宁的眼眶微红,阳光刺眼,她还是高高地抬着头,伸长脖子,仰望唐逸元。
“我从她记事起,就跟她讲过仙魔两道之事,也和她谈过她的亲生父亲。她懂事,乖巧,善恶分明。从此遇到仙家的人就躲,听见人谈论魔门之事便捂起耳朵。她的心中怎么会有恨呢?她有的,只是恐慌和羞愧。”
唐逸元静静地看着唐九宁,声音像掺了点沙,漏进心脏的软肉里,又疼又麻又无能为力。
“这些年,我愈发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我教她遇到仙家人要避而远之,从小在她耳边念叨魔道是恶,可她与魔尊九阎——她那素未谋生的亲生父亲,以及她父亲一手建立的万魔窟,又有何干系——!”
一滴泪滚落下来,落在唐九宁的手背上。她看见唐逸元的身影,在高台上,在阳光下,从来没有挺直的背,如一座大山一样立在眼前。
“她只是我唐逸元的徒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