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羽长睫蒙上一层水雾,乍看上去简直类似泪盈于睫。
世上有那么多遗憾,他最大的那个遗憾,就是他在一个人的羽翼下无忧无虑,足足任性了一百多年,等他想要报答时,那个人却不在了,连一把灰都没留下。
他此生莫大的遗憾就是生得这么一张脸,很斯文的一副长相,底子白净,下巴带些总也刮不干净的胡茬,总是微微眯缝着眼,常年带着一点儿温和的笑。
他正慢慢转过头来,在光线的收束处跪坐着,最后看定了舟行雪。
这男人露出一个很寻常的笑容,好像一个长辈看见疼爱的晚辈远行万里归来,十年百年的思念终于落在了实处,化成了一道温暖柔和的目光。
他温声说:“……回来了?这次上哪儿闹腾去了?这么久,师父很担心你。”
确实是太久了。
舟行雪想,他们已经有两百多年没见了。
白驹过隙,看朱成碧。
从他决绝而去,万劫成灰,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舟行雪在这男人的目光中恍若隔世,暂时忘却了伤病,他挣脱了花归楼,步履蹒跚,到男人面前去。
男人依然跪坐着,扬起脖子望着他。他的身形挡住了光,于是那张总在他午夜梦回中辗转的脸庞和周遭环境融为一体,也变得一片昏昏然。
花归楼在他身后唤他的名字,他置若罔闻,低着头,与那男人对视,最终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
时间变得很慢,分秒极缓地划过,连一粒飞尘在光中飞舞的轨迹都清晰可见。
多余的杂声通通从他的魂魄中剥离出去,只剩下心跳声,呼吸声,梁上青纱幔风中乱舞,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
他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哽咽,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也许这哭声并不真实存在,只出现在他的臆想之中,只有他自己听见了。
一滴温热水珠从他脸颊上飞速滑落下来,他还没来得及眨眼,那水珠先落了地,砸得粉身碎骨,再无踪迹。
“怎么了?”那男人担忧地皱起眉,“过来,让师父看看,谁惹了咱们的小行雪不高兴?”
“师父。”
舟行雪音色沙哑。花归楼本在他身后伸出了手,想拉住他,可听见这一声,那只已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
“……逆徒舟行雪有幸奉君为师,实乃此生之幸。一百年相依为命,两百年生死相别,师父音容笑貌,行雪一刻也不敢忘记。”
那男人脸上的疑惑更多了,“这是怎么了?忽然说这些?什么生生死死,听得我要以为你就要离开,再也不回来了……咱们小行雪什么时候成逆徒了?”
舟行雪并不答话,他也跪坐下来,拥住了男人的脖子。男人怔了怔,神色很快化开一潭春水,他回抱了舟行雪,轻轻抚摸他的背,像年老的主人安慰走失已久刚回家的猫儿。
下一刻男人张大了双目,眼里疑惑、愤怒、痛苦、不可思议,混在一起蓬勃欲出,然而这些情绪很快融化,通通变成了浓稠若有实质的悲哀。
舟行雪依然抱着他,拥着他。这男人在他的怀抱里倏然闭上了眼睛,双手垂落,连抬头的力气也消失了,一颗脑袋搁在了舟行雪肩上。
花归楼瞪大了眼,看见那男人背后有一把漆黑的,折射不出任何光彩的古朴长剑,穿透了男人的躯体,却一滴血液也没有沾上。
剑尖无锋无芒,杀人没有声响,只在光尘中沉默。
那被刺穿的身体在舟行雪怀抱中渐渐化为光屑,很快什么也没有了。
舟行雪却还维持着一个拥抱的姿势,右手握一把剑,好似跪成了一座寂静的雪白雕塑。
光屑散尽,小楼如意料般开始崩塌,从上而下缓慢地化为烟尘。
周野渡察觉动静,匆匆赶来查看,最终立在了门槛边上。
他和花归楼看见天行君永不折起的腰弯下了,头颅点地,好像背上背了有千斤重,如论如何再直不起身子来。
他们听见舟行雪的声音一字一顿,坚定无比,沙哑着落了地。
“师父见谅,逆徒暂且……不能来陪您。”
他绝不能死。
至少在这身重担交出去之前,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