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过去
六十一
水银殷红如血,从舟行雪的眼中汩汩流淌,看上去宛如两行血泪。
他脸色苍白极了,在血泪映衬下,乍看上去像个来自地狱的厉鬼。
上官鹤年不敢让他疯,拖着受伤的身体急急跟出殿外,肋骨大约是被一掌拍碎了,在他的胸腔中支兀着疼。
他口出溢出更多血来,冲去了他下巴上黏腻的脂粉。他迫切地想要靠近舟行雪,连这也顾不上了。
待他奔出殿外,看见的就是傀儡身落下两行“血泪”。古怪的是到这时候这个人依然漂亮,甚至更漂亮,红水银与惨白的釉色给他平添几分诡艳——简直要摄去人的心魄。
上官鹤年这时突兀地想:也许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舟行雪。从来没有。
“舟振衣!”他尖声大喊,“别疯了!你回不去大荒了!回家有什么不好?难道你就喜欢给那些卑鄙无耻的人族卖命么?”
舟行雪只当自己没听见。
实际上他的确没怎么听见。
他耳边嗡嗡作响,灵魂似乎正在开裂,有什么东西缓缓地从躯体中剥离出去了,徐徐上升,飘到了遥远的云层上空,冷眼旁观地俯瞰着世间一切,包括他自己。
他脑海中一幕幕、一帧帧,清晰地掠过舟书秋的模样。
犹如在昨日,他连他的一个表情都记得清楚。
那是他曾经最孺慕,当成父亲看待,最舍不得、放不下的师父。
他刚被舟书秋抱上大荒宗的时候刚五岁生辰。他当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生辰,他的生辰是舟书秋替他定下的,是他第一次拿起剑,引气入体踏上仙途的日子。
也有别的长老家中的小弟子生在大荒宗,也在这一天引气入体,但他是最小的那一个,站在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中间像根营养不良的小草。
别人的师父或者长者大都严厉,引气入体后便绷着脸给小辈一字一句念着大荒宗千万年不变的誓词,交代这,交代那,就是不看看一群孩子蔫下去的脑袋。
唯有舟书秋不一样,舟书秋将他抱起来,往他手里塞了个人参果,将他稳稳当当地放到肩头上去,颠一颠,而后声音悠扬地问:“小行雪,今日是你的生辰,你想上哪儿玩去?说一声,师父带你晃悠晃悠。”
舟行雪啃着果子晃悠着小腿:“生辰?”
“往事既去,就让它过去吧。但是咱们人呢,一辈子不就活个盼头?凡人生命譬如朝露,有的人盼着吃饱穿暖,有的人盼着大富大贵,还有人盼着位及王侯——这些都是盼头。咱们修士生命漫长,却也活了个盼头,只不过这个盼头成了早日登仙。可大盼头太远啦。”
舟书秋伸手捏捏他的小腿肚子,“咱们先不整那些虚的,先来个小盼头,我看给你过生辰就很好。你在今日入仙途,那便是你的新生。从今往后,今日便是你的生辰。”
彼时坐在他肩上的舟行雪似懂非懂,抱着只比他半张脸大的人参果啃得半张脸都是汁水。他牙还没长齐,后来便啃得累了,抱着舟书秋的耳朵瓮声瓮气地说:“好甜呀……可是咬不动了。”
舟书秋大笑起来,叫他小懒猫,可是带他偷偷溜下山,一大一小玩到天黑才回宗门。从后山小门溜进去,刚到山门,就看见平日里笑如春风的师兄抱着剑笑眯眯地靠在石碑前等着他俩。
免不得一顿鸡飞狗跳,师父免不了被师兄一顿唠叨。师父蔫了吧唧地坐在蒲团上乖乖听师兄念经,他跟一只小宠物似的窝在师父手边打瞌睡,过一会儿真睡着了,师父会把他顺手捞进怀里,哄一会儿,再塞进被子里去。
过几年上元节,他偷偷溜下山险些走丢。师父将他找回来,在他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最后闹得他踮起脚来拍师父的头,师兄伸手给师父递擦眼泪的手绢。
他觉得无论如何,师父是真的在乎着他的。
当晚师父久违地要陪他睡,说什么也不准他去黏师兄,他再度成了师父的小抱枕。
丁点儿大的他窝在师父的怀里问:“人有没有上辈子的?”
师父看他一眼,似乎是随眼一瞥,“这话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