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羽分好瓜子,抬起眼:“好了,说吧。”
崇舟收回打量岑羽的目光,指尖捏起颗瓜子,送进嘴里嚼着:“那便从白虎神有头疼的旧疾,毕月呕心沥血为他医治开始吧。”
岑羽又变出了两把小凳子,他一张,崇舟一张。
崇舟踢了踢小凳子,无奈又好笑:“你要变也变个大些的,坐着舒服些的。”
岑羽已经率先一屁股在小凳子上坐了,回崇舟:“你看凡间田地边的农妇农夫,树下边穿针边闲谈的妇人,不都是这么坐一起谈天说地的。”
这有什么?
坐哪里、怎么坐重要吗?
关键还是聊的那些话!
崇舟好笑地跟着坐下,岑羽那坐下后曲起的腿都岔开了,还胳膊肘往膝盖上一撑地嗑着瓜子,抬起的袖口落下,偶尔露出手腕上的奶龙。
崇舟看着眼前这一幕,没来由的,忽然觉得安心了。
他又想,阿羽说的没错。
最终安心的,只会是他自己。
岑羽还在等着吃瓜,眼一胎,看见崇舟那安然的神情,了悟了。
他不紧不慢地嗑着瓜子,提醒道:“不必如此神情吧?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拿妆奁做条件,才达成了你想达成的目的。”
崇舟的脸上肉眼可见地有了神采。
他笑笑:“没忘。”
岑羽心里打着转,面上不动声色,嘴里道:“要不然,你先将妆奁给我?”
崇舟也岔开腿,拿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嗑着瓜子,不紧不慢:“想得美。”
岑羽循循善诱:“做不成父子,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崇舟:“你往你朋友脸上泼酒?”
岑羽:“所谓不打不相识,我不也没计较你起初拍走妆奁算计我吗?”
崇舟:“朋友……”
岑羽挂上微笑。
崇舟接着那声“朋友”,也微笑:“不行。”
岑羽瞬间落下神色,撇嘴,不行就不行吧,吃瓜总可以吧。
崇舟见这翻脸跟翻书一般的样子,忍俊不禁。
他想起岑羽从前在仙府做错事挨罚,罚去后厨喂猪,喂着喂着,猪没了。
问:猪呢?
答:吃了,都吃了。
崇舟脸上笑意大绽。
如今的岑羽与少年时一般,都是洒脱的真性情。
那便愿他日后长长久久,皆能如此吧。
只是……
崇舟细看眼前,反复又看了几次,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看什么?
看魂魄的命数。
这也是独有鬼王可以做到的事。
而看完之后,崇舟多少有些意外。
岑羽魂魄的命数,竟然是无亲人缘、薄情义、淡情爱的九孤之命?
无亲人缘,这一点崇舟尚能理解,父母全家皆亡,可不得是无亲人缘。
薄情义?
淡情爱?
可岑羽当初明明曾为了一个同门师兄付出所有。
都已经有了这般的过往,怎么还会是薄情义、淡情爱?
何况他如今还与龙神帝君如胶似漆着。
崇舟不解。
直到崇舟喂岑羽吃瓜的时候,说到毕月去了不拒山,因一心仰慕白虎神,即便被白虎神明言拒绝了,依旧不顾险境,只身前往无尽无妄深渊的裂缝中,斩获医治白虎神旧疾的珍贵灵草。
岑羽听了,眉头皱起,喃喃道:“别人都明确拒绝他了,他为什么还要只身犯险?”
说难听了,这不就是做了舔狗吗?
崇舟闻言一愣,问:“你不能明白毕月所做之事?”
岑羽:“我知道他在做什么,也知道为什么,”为了爱情么,“但如果是我,我不会这么做。”
崇舟看着岑羽,默了片刻,启唇缓缓:“虽千万人,吾往矣。”
纵使千万人阻拦、剐了这条命,也要去做。
岑羽却说:“如果是我身上发生的事,”即便是有人为了他,“没必要。”
岑羽:喜欢谁,情不自禁地告白了,被拒绝后,自然就该到此为止。
没有结果的事,为何去做?
不能因为情不自禁,便豁出自己一条命吧。
到时候对方不领情,自己就是白费功夫。
对方领情,难道先前拒绝,扭头又要接受?
那这接受里,几分是真心,几分是感动,几分是回报,几分又是不得不为之?
崇舟道:“白虎神接受了。”
岑羽一顿。
崇舟接着道:“可白虎神自己修的,却是那条无名、无形、无情的大道。”
等于说,他当时接受毕月,并不是因为喜欢,仅仅因为毕月够死衷,又为他做了许多。
岑羽不论人,只评价这瓜:这样一个开始,难怪最后虐恋情深了。
崇舟却不再聊这瓜,反而问起岑羽自己:“若是有人因情爱为你披荆斩棘……”
岑羽还是那三个字:“没必要。”
他说:“同谁一起,开心最重要,有人若是为我挖心剖腹地复出,日后哪天因为不开心了而要分开,我届时拿什么去还?”
崇舟:“还?”
岑羽:“欠了别人的,不用还吗?”
崇舟蹙眉。
岑羽:鬼王大兄弟,你这什么表情。
崇舟心念一动,终于了悟了什么。
他看着岑羽,缓缓:“你根本不懂何为情何为爱。”
岑羽耸肩:或许吧。
崇舟做了一个操不完心的老父亲,又为岑羽假设道:“若哪一日,龙神为你……”
岑羽抬手:“打住!”
岑羽诚恳道:“别咒我。”
他只想和大青龙开开心心、顺顺利利。
挖心剖腹这种程度的,真心算了。
没必要,也受不起。
阴曹殿。
奈河中卷滚的河水带着困在河中的阴魂四处激荡。
阴戾之气四溢。
若白与沧沉一同站在河边,沧沉的手中,是刚从河底起上来的一把刀。
这刀古朴乌黑,是当年父神造四神时,为防没造好,特意打造的一把可以穿透四神筋骨、神魂的刀。
简言之,这是一把专门用来宰四神的刀。
当然,月转星移,远古神早不是当年的远古神,如今这刀宰是别想宰他们了。
不过,削鳞剖骨还是可以的。
沧沉来奈河取这刀,正是为了此用处。
若白感慨地眼神往沧沉脸上看去:这是两根刚试完,就来挖自己的骨头了?
啧。
真·男人。
若白又往那刀上看了一眼,幽幽道:“如今未动手,你还能再掂量掂量,再想想。”
等真动了手,这刀在真身龙尾上划下去,别说有多疼,日后连恢复都极难,还要留下永久不会灭去的疤痕。
若白阐析起别人的事便极其冷静,头头是道:“他没有内丹,如今也好端端地做着他的上仙。”
“你可得想清楚,是不是真的要为他剖骨造丹。”
沧沉早习惯了若白这腔调,闻言随口回了句:“只准你欠债千万,不准我剖骨造丹?”
若白当即闭嘴,抬手做“请”。
又没忍住,乌鸦嘴地说道:“只盼你到头来别像我,付出许多,却无人领情。”
沧沉无所谓什么领不领情。
若白偏要以前人的姿态告诫他:“到时候他真的不领情,伤心的便是你了。”
沧沉回过去一个淡定的眼神。
这有什么?
不领情、又叫他伤心,便刚好一边动气一边顺理成章地叫那个无情的岑上仙,好好领教一下什么叫与龙共眠七八万年。
想必届时就算不领这造丹的情,也要领那共眠万年的情了。
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