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哪吃啊?”小徐转过身,提着外卖的袋子问他。为了维持正常的发音,喉咙被噎着觉出干涩的疼痛。
程翥似乎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点。眼前的少年瞪着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总觉得那眼神里已经克制着十分谴责了。程翥心虚,也知道乐乐是不愿意回到那间对他来说现在是“恐怖”级别的屋子里去的,急忙让步:“不去屋里,今天天气好……我们就在外面吃吧。”
院子的角落居然有张石桌,程翥拿抹布揩了,把桌面上的落叶扫到一边。这院子里简直汇集了古今中外各个时代风格,匹配在一起很有一种荒谬的时代感。
徐步迭把饭菜放上去,“那我就……”程翥却抓住了他的胳膊。
“等等,那什么,今天真不好意思,给你添这么多麻烦还耽误你这么久。”程教授说,“你也还没吃饭吧?不如一起吃吧。”他又补了一句,“我看你包里也没其他的外卖了,应该没其他单没送了吧?暂时先别忙了,缺多少钱我补给你,……这菜分量也够,每次我俩都吃不完,有时候我就留着当夜宵呢。”
小徐顿了顿,他给这一耽误,没来得及接其他的单,比起回医院,应该还有个四十分钟的时间差。
程翥又扯了他一把,小声说:“就当陪陪乐乐,他挺喜欢你的……对我有意见,唉,我实在没辙,让我哄也哄不好。”
徐步迭看了看这位大教授,程翥一脸诚恳,不由分说把他摁在另一个石凳上;徐步迭嗷地一声叫起来了,“别别,我留,我陪乐乐没问题,可你这凳子没擦、没擦!”
乐乐高兴了。他本来就不喜欢和爸爸一起吃饭,更不想回屋里去吃饭。屋里是他害怕的东西、讨厌的声音和讨厌的气味。爸爸把家里弄得一团糟,把妈妈的东西都弄找不见了。
而新来的饭哥哥不这样。饭哥哥总带好吃的来,顾及他的口味,询问他喜不喜欢,每天都不重样。爸爸什么都不知道,只会买麦唛鸡——当然麦唛鸡也很好吃。但是他总是三两口吃完,就去工作了;有时候甚至不陪他吃,吃麦唛鸡时什么也不点,就干坐着,好像有忙不完的事情那样不停看手机。总之,不对,那根本不叫吃饭。
徐步迭的箱子里还剩下之前送餐时多出来的一次性餐布和筷子,这时候拿出来铺在石台桌面上,再把菜肴挨个摆好。程翥从屋里拿出来碗筷,就看见小徐把乐乐抱上石凳,怕他凉着和矮了够不着桌子,还拿了个软垫给他垫着。石桌刚好有三个凳子,小区里一颗大梨树探过院墙舒展枝丫,正好罩在桌子上头,夕阳的光彩透过叶瓣,打下斑斓的剪影。小徐不知说了什么笑话,逗得刚才还吓得不行的孩子咯咯直笑。
程翥就在另一头坐下了,拿起碗筷,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好久没有这样好好在家吃饭了,尽管桌上都是外卖,可是这样好好地围着桌子坐下来,似乎有某种不同的意义,像是某种奇妙的仪式。花园里微风徐来,不冷不热的季节无比惬意,让他也意识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颇煞风景。他坐下了,外卖只有两份饭,但他通常也吃不了一整盒,这会儿往碗里拨,和乐乐的两份合在一起,重分成三份。
“你不介意吧……我也吃不了这么多,乐乐更吃不了……小孩子不喜欢吃饭,就吃那个鸡能吃特别多……”
他一边分着一边说,突然觉得心头一阵暖流涌动;这真怪,他跟一个外卖小哥坐在一起亲密地同吃一盒饭,甚至不知道彼此的全名。
徐步迭也呆呆地望着,一个家里用的好看的瓷碗被程翥盛满了搁在面前,“年轻人要多吃点,别客气。”程翥这样对他说,小徐也突然感觉眼眶一热——自己有多久没坐在桌前、用这种家用的瓷碗正规地吃一碗饭了?连捧起碗的感觉都突然变得熟悉又陌生。
自己已经吃了几个月的盒饭了?为了赶时间,蹲在墙角、快递站、病房的水房里像完成任务一样胡乱扒拉几口、只是为了填充能量的吃饭方式,每一口都味同嚼蜡……
风吹了几片树叶落下来,两人都急忙伸手去挡,生怕飘进菜里面了;可抓了几下都不成功,被搅乱了气流的树叶打着旋儿灵巧地一让,于是两双手都扑了个空,只握住一团空气。动作完了又觉得挺好笑,秋天夕阳下的氛围太过柔软,气氛一下子松懈下来。
小徐说:“快吃吧,不然一会天要黑了。”
“……对哦!”程翥突然眼前一亮,反而放下筷子就从椅子上跳起来,“你吃慢点!等我!”
???徐步迭看着他三步并两步冲进屋里,心想又怎么了?这程教授应该也有30多岁了吧?他转头问乐乐:“你爸怎么跟小孩子一样?”
乐乐一板一眼地说:“我们汪老师说,有的大人里面住着小孩子,有的小孩子里面住着大人。”
话音未落,程翥又跑了出来,手里抬着一个便携梯,还有一大卷电线一样的东西。
“当年过圣诞搞的,用完没用了一直收着,正好……”
他把梯子架起,卷线甩开,挂在梨树上;一通操作行云流水,不愧是擅长手工的人,做这些甚至用不到五分钟。那些细小的圣诞彩灯以梨树为中心,像鸟类长长的尾巴飞过他们头顶,落在那些钢架上、屏风上、石头上、甚至那台电视机上。程翥按下电源的开关,缤纷的色彩立刻在头顶像星星一样闪烁起来,柔和的光点模糊了所有怪奇的部分,把这个乱糟糟的花园变得像一个神秘的博物馆。
连乐乐都忍不住放下筷子:“——哇!”夜色正好暗下去,他们好像正置身于一个马戏团的帐篷穹顶之下;小徐也抬着头,那双眸子里似乎正盛满了这星光的焰火。
程翥满意地重新坐下,得意又故作镇定地咳嗽了一声,敲了敲碗沿:“别看了,快吃吧。”虽然这样说,可他自己却也在看对面一大一小两个娃娃,看他们脸上猝不及防地流露出不加掩饰的、真实的笑容,自己的嘴角也控制不住地上挑。
什么嘛,果然还是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