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程翥夹在中间,好像强拆牛郎织女的西王母,打掉两边试图苟合的手,三人老鹰捉小鸡似的打转。卡车那边喊了一嗓子:“都装好了!”程翥如蒙大赦,拉着徐步迭掉头就跑。“正事儿!小心我扣你工资!”
一提工资,这小孩儿就乖了,给他牵着跑,手心被汗浸得凉飕飕的。两个人冲到卡车跟前,车已经暖起来了,发动机突突地转,刚认的“大师兄”“二师兄”伸手搭把手,把他俩拽上车斗。程翥“抢亲”成功,朝着蔡妍妍得意地龇牙咧嘴做鬼脸,两人的手一时没放开。
程翥的手滚烫的,关节糙砺,里头全是厚茧子。徐步迭想抽也不敢抽开,他还偷藏着一张刚趁乱捡的名片呢;另外,之前的事心里还有个疙瘩,但是面上却不能显出来,更不能和程翥作色,小心翼翼地问:“那我工资扣多少啊?”
程翥无语了:“你怎么只会想钱的事?年轻人要有点活法嘛——你又不谈朋友,哪来那么大花销,攒着买房子?”
徐步迭不想说自己的情况,总是潜意识里觉得那低人一等,说出来了旁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同,那连最后一丝平等的空气都消失了,只能更加压抑。便顺着话说:“是啊,房子太贵了。”
其实是活着太贵了,他已经把能丢掉的全丢掉了,可每挣扎着向上拔出一分,就还是将自己累得喘不上气来。
但是艺术家是不管这个的。房价的问题打开了话匣子,车上几个艺术家和准艺术家们都聊起来。他们大多的烦恼在徐步迭如今看来都很浅薄,其中一个还在问程翥申请高端人才落户补贴的事,程翥让他们把材料准备好,一起向区政府申请了。
那个世界离自己非常遥远。许多人瓮然的话声恍若压在背上的五指山,中间似乎隔着一道硕大的天堑。
其实我本来……也应该在那一边的。
但他如今只能低下头,把自己与“艺术家”一类清高的生物划清界限,在抵达市区广场的设计摆放点后,跑前跑后联络广场工作人员和保安,再招呼着搬运队的员工把架子搬运下来摆放在程翥指定的位置。艺术家们离得远指挥着,往这边一点,再往那边一点;两个研究生拿着尺子在地上量画位置,一会跑近,一会隔远,调整着场景融合的细节。而程翥干脆爬上去站在车顶,一边看电脑里的荷载模态分析模型图,一边拿着手机在拍。两个研究生吼叫着报一个数据给他,他输入后修改调整一个数据,再吼回去。奇怪的造型与动作惹来了路人围观,有大妈拉着徐步迭问:“小伙子,你们在搞什么啊?”
“是这里要建雕塑。”
“雕塑?雕塑好啊,这么大啊——是什么雕塑啊?”
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说是抽象的图形,有人说是几何组合,有人说别搞那些抽象的了,莫名其妙;又有人强调能摆在这儿,那肯定是正能量人像,俩大人带一小孩逛马路那种。还有人说能不能别老是果体女人,有伤风化,真是看烦了。
徐步迭等这些有的还裹着雨布的架子摆上了才感觉出来这城雕巨大的气派,怪不得需要这么仔细的匹配调整,程翥在这方面一丝不苟,并不因为是公家的项目就得过且过。但是老实说装了三卡车的大型,放到这么大一个广场上,其实看起来也根本不算什么,甚至还觉得可怜兮兮的,就像土里刚冒出来风一吹就倒的嫩苗;而天空像一个巨大的罩子,四面的高楼广厦仿佛箕张的尖锐齿牙,要将这一点微小的生长的空间吞没下去。他从架子下面往上看,阳光有些开始偏斜,金闪闪地从直刺天空的最高一角的塔尖露出半爿,像把蓝天的假象上撕开一道口子。
等建好了,会是什么样子呢?那挣扎破土的嫩芽,到底会长成何等的模样,是抽象还是具象,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和谐还是正能量,会让那些议论平息吗,要怎么才能让大家都满意?
程翥似乎也发觉了和预想中不合适的地方,一个劲地在和城建局的领导打电话,语气激烈地挥着手反复强调,挣得脸红脖子粗,连大师兄二师兄喊他也听不见。那个在徐步迭心里被标记为“大师兄”的,一看面相有些猴里猴气,十分配得上大师兄的称号,叫做丁奇逸。他颈侧夹着手机接了个电话,听得朦朦胧胧,汗水都顺着电话边缘往下滴;手里摁着一个标尺,一边朝小徐喊:“徐师傅,你能不能叫下程老师接电话?好像是乐乐的幼儿园找他,老打不进他电话,像有什么急事,转了几道都打我这里来了。”
徐步迭心里猛一个打突,他从丁奇逸那儿拿过电话,一边向广场外侧的程翥跑去,一边想要询问情况。
他刚一接,电话那头就立刻传来小汪老师极为标志性的尖利声音,如同裂帛般在耳膜上骤地一划:
“乐乐爸爸!——乐乐找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