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评家、轻工协的人和记者呼啦啦围了一圈,七嘴八舌议论,把主办方的人叫来,问这个只署了名的年轻人在哪?找不到人?怎么能找不到人呢?你们是怎么安排的呀!不能轻视我们行业年轻的希望嘛!都指着为什么没有指导老师,是甘老避嫌不署名吗?甘老来了没有?甘老来了——甘老!
甘和豫一来,呼啦啦一群人黑压压地涌来,倒是搞得他一惊,有些飘然,又有种莫名的荣耀:毕竟他头一次以副主席的身份出席这样的活动,说到底,也是拜之前踢掉了程翥,卡着死线申请到了国务院津贴才混的上这种待遇。立刻背起双手,挺胸凸肚,准备迎接一场盛大的相互吹捧的仪式。
谁知道一群人冲上来,马屁全拍到马腿上,问的却都是关于徐步迭的事;甘和豫其实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徐步迭,本来只是想卖个人情堵住嘴,完全没想到这最不省心的小年轻过了这几年还是个刺头,给直接整了个声势浩大,整成了实至名归,反倒把甘和豫给架起来烤。
左右一看,程翥像是早料到这种情形似的根本不在,想推他出去吸引火力都不行;可现在,记者也想找这件作品的作者采访,旁边其他业内也想要询问情况,甚至还有轻工业联合会的想要咨询合作……他们找不到人,那自然就逮着推荐人甘主席,围着他问东问西。有记者以为是甘和豫挂名指导,非常马屁地非要把话头递过去;甘和豫既不好表现得太过热络,也不能把关系完全撇清,更不能显得自己一无所知,只好八风不动地把火烧回去:对,我很早就认识这孩子了……当时就觉得他非常有灵气,应该很有前途……比起我,程翥程教授和他才是关系匪浅,实际上也是他向我推荐这么优秀的一位青年艺术家……
甘和豫被围得根本都没有空去仔细看一眼那件作品,秦鸿倒是去兜了一圈,回来后脸色很难看,凑在甘和豫耳畔低声说,您不用去了,没什么好看的……那小子还是带刺,明里暗里阴阳怪气少不了的。但程翥与徐步迭齐齐缺席,又显然透露了一种虽然领了好处,可仍然不愿意合作妥协的信息……这让做出如此之大让步的老人脸色阴郁,心情拿捏不准地起伏不定。
徐步迭却着实没想那么多,他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仓库的泡沫绵上补眠,手机扔在一边响到没电自动关机,也没有叫醒他——连熬了三个大夜才赶上展出时间,这时候睡得天昏地暗,口水横流,除非劈雷地震,否则是不会醒的。
这个如今一鸣惊人的作品并不是临时起意,而像一个巨大的阴影,一直盘桓在心头,也在这里,每一天都被逐渐地勾勒成型。这一个他租了好几年的仓库,里面所有的展柜如今终于都空了,所有曾经无处安放又显得滑稽可笑的赝品,都融合成另一个全新的艺术品,赋予了全新的生命和丰沛的价值。
这间灰蒙蒙的,一直以来他甚至不敢踏入的仓库,当真打开的时候,那些灰尘的状态带着一股尘封的、亲切的气味,始终那样安静的存在着,在走进去的时候轻微地扬起,好像在和他招呼:你来啦。你来看我们了。那些曾经保养精美的赝品们仍然静静地存放在那里,只是变得沉寂而安静,积上了厚厚的灰尘,承载着只有当事人才知晓的故事后,剥离了原本属于旁人的虚名金身后,内里属于自己的那一面也逐渐显露出来。
于是,那曾经无数次在脑海中打磨构造、细致微调的状态,突然间一气呵成地涌现,催动着双手往外勃发,像有什么要从掌心里、骨骼里生长攒动,扎得人生疼。他没有告诉程翥,没有接他电话,更没有拜托任何同学朋友帮忙;只是自己一个人闷头去做,等全部做完了、赶上了,那些曾装满仓库的赝品全都被搬空,被带走,只剩下自己和灰尘留在这里;突然觉得,其实已经不必要再去见证什么——秦鸿或者甘和豫也突然之间不再重要了,遗憾与质问也都到这里结束,胸膛里洋溢着饱胀的满足,那些灰尘有一股亲切的气味,阳光从顶上的窄窗里斜照进来,划出小小的一片,灰尘像有灵性一样,勾勒着浅浅的轮廓,飞舞躲闪着,包裹着他,好像有话要对他说。
‘这是爸爸这趟出差给你带的礼物,喜不喜欢?’
‘小迭长大了想不想也像他们一样,做个艺术家?’
他抱着空了的纸箱子,箱子底还剩了一叠旧的照片。他曾经在收拾的时候把有父亲的照片都扔掉了,现在却想着,要是还有就好了;但没有也不紧要了,父亲曾抱着他,把那些奇形怪状或是精美的作品从世界各地带给他,把每一个关于它们的独一无二的故事告诉他,连同饱含着对儿子未来的期冀一并交到他手里;最终,它们也都得到了一个好的归宿。
‘哇,爸爸懂得的好多!好厉害!’
‘哈哈,其实爸爸完全是滥竽充数,浅尝辄止罢了,但是抵不住真的很喜欢这些东西……它们身上就是有种美妙的魔力,吸引着人一直看进去,对吧?’
‘来,我们拉钩,别告诉你妈我又买了这个……否则她又要啰嗦……’
‘等小迭将来长大了,就给爸爸做一件最喜欢的艺术品……那时候我就不用收藏别人的,想要什么就让小迭做出来……可就省钱啦!哈哈哈!’
他听着灰尘在耳畔轻声呢喃,不知不觉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