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阁猛然抬起头望向他,手指被箜篌上的钢弦头儿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登时便涌了出来。
“主公!”白颂安心中一涩,忙进屋寻纱布给他包扎,他每天瞧着萧阁长吁短叹,其实也琢磨出了个一二,这些年主公心里的结,无非就拴在秦皇身上……
待他出来时,萧阁已回过神来,急切地嘱托道:“颂安,我的手不打紧,你快去传令给豫地齐将军,叫他看住了傅弈亭,断不能让他自戕!!”
白颂安发愁道:“行宫目前还是大秦的禁军在看守,我们的人过去少说也要两天……傅弈亭若真存了这个心思,恐怕也是拦不住的。”
“去备马。我……跟父王道个别便北上与大军汇合!”
白颂安领命而去,萧阁稳了稳情绪,转身上了石桥,向左拐到广陵王府清泉深处的出阙泮台上,此处自萧文周病逝之后,便无人来过,落叶盈尺,被风一卷飞旋的老高。
萧阁推开一旁那扇陈旧的雕花木门,里面还是原样摆布,与他幼时无异,东侧书立桌椅寂然,西南角画着劲松的香炉落了厚厚一层灰烬,床帐已掉落下一半,看起来太过颓靡了,与它主人生前的整洁清雅迥然不同。
萧阁走过去拢起墨蓝色的帐帘,挂在铜钩上,他对着床榻轻声道:“父王,我不负你所望,大夏已灭,南北归一……可是,可是我丝毫都不欣悦……”
他脸上一颗晶莹泪滴滑落下来,转身坐在榻上,用极小的声音说,“我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父王,他若真的自尽离世,我该怎么活下去……”
屋室静空,自然没有人回应他的话,良久,萧阁才自嘲地轻笑一声,“是啊,为了吴军,我也不得有轻生之意;为了百姓,我当宵衣旰食不敢懈慢……可能这条命,从不是我自己的……”
他长叹一声,正欲起身离开床榻,却无意间看到,压得严严实实的榻角里侧隐隐露出了纸张的边缘。
萧阁原还急着出发北上,不打算拿出来瞧,走了几步却又鬼使神差地折返回来,俯身将床榻移开,取出那两张发黄的宣纸来,其上正是自己父亲书写的两首小词。
萧阁的心无端狂跳起来,他凝神看去:
《满江红 忆玉门关外初雨》
长烟连漠,入瀚海,月冷湖皱。
城湾孤垒,回拨骝首。
西沙猎卷陈旄旗,翎鞭朅军拥金胄。
咽涩凝,疑身幻蓬瀛,忘移眸。
烛影湿,聆羌悠。风霖荡,释情稠。
骊松起云雨,不梦扬州。
匪鉴难茹痴人诉,星玉易革英雄筹。
盼清寰,飒沓破山河,甘俟候。
金色甲胄、翎鞭、骊松云雨、不梦扬州、匪鉴难茹、甘俟候……
萧阁看得几乎要昏倒,此词中太多字眼典故都让他心惊肉跳,他何等聪慧之人,怎品不出词中浓浓情意,这哪里是忆玉门关外初雨,分明是忆人罢了。
他强压着惊诧再向下看,已全然明白:
《念奴娇 悼司珉 四月廿二阴雨》
漘岸萋草,颓空拦行舟,雁过哭峰。
瓶沉金井难执手,魂牵萦回滇城。
银汉迢递,松泉永隔,失约渔樵翁。
相拥犹记,毒鸠甜罟擭深。
箜篌弦破失音,飞蛾沉翅,扶膺灭阑灯。
寅虎空守芙蓉帐,寺钟磬音绝冷。
相思无尽,轮回有还,剖心作情僧。
万斛遗恨,炼炉化羽飞升。
司珉是谁的字,萧阁心知肚明,何况这首词用语更加大胆,瓶沉金井、松泉永隔、飞蛾沉翅、寅虎空守、相拥犹记、相思无尽……
若不是用情至深,怎如此锥心泣血、字字盈泪……
为何骊山之上、广陵王府中都有劲松临泉之景?
为何翡翠寅虎在傅弈亭的身上,如海却又只将翡翠金佛授予自己?
为何自己父亲留下此词之后于四月廿八去世,又要挫骨扬灰沉于千里之外的洱海?
原来他是为去寻他,原来他所掩饰所缄默的一切都是为他……
这是番怎样刻骨的情意,萧阁拼命地想着多年前他们经历的一切,似难以置信,又似情理之中,他此刻才知晓,他的父亲在扬州只留下了灯下之影,他的魂魄,他的心,都早随那人牵动。
情网似轮回,网住了这二人还不够,还让他对傅弈亭动心,可是现下情形,当真难以收场……
萧阁呆立在床边足有移时,才把这两首词折起放进自己怀中,再低头一看,胸前衣襟竟已被泪水全部打湿。
“主公……主公!”门外传来白颂安的急切慌乱的声音。
“马备好了?”萧阁强拿镇定,大步推门而出。
“主公,北边传来消息,说是……傅弈亭孤身前往嵩山……在少林遁入空门了!”
天上打了个响雷,随后豆大的密雨斜侵而下,滚滚乌云席卷扬州,遮天蔽日的黑暗阴沉揪得人透不过气,萧阁只觉得自己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他的思绪已全然混乱,只得拼命撑着一分清明说道:“传令凤池暂理军中一切事务。颂安,你带上龙龙随我去嵩山!”
白颂安刚应下,萧阁已飞身上马,狠狠扬鞭从西侧府门奔出,连一旁侍卫递上来的油衣都没披。
埋了这么久的伏笔,上一辈的感情终于揭晓了,下章俩人见面!童叟无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