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宁桓盯着斜倚在角落中的白骨,愣愣地有些出神。他心下暗自思忖,或许,这白骨的主人确是赵婉娘,正如这个络腮胡子男人所说,他们方才见到的不过是停留在此,已不知过了多少年的残影罢了。
“原来你也知晓赵婉娘?”络腮胡男人抬眸望着宁桓,面上覆着一层阴霾的灰色,在黯淡的火光下,瞳仁中闪烁出浊黄的光。
他沉默了良久,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缓步朝着宁桓的方向走来。半人半蛇的黑影游曳在地上,伴随着影影绰绰的火光一同靠近。宁桓的心徒然一紧,余光慌忙地扫过身侧一直缄默的肃冼,他眸光微微闪动,侧着身直接躲进了他的身后。
“你……你认识赵婉娘?”宁桓从肃冼身后探出了半个脑袋,他紧抿着唇问道。
络腮胡男人径直擦过了宁桓的肩,在他身后的那具白骨前站定,逆光的暗影处传来了一声他微不可察的叹息声。络腮胡男人未回头,略显沙哑的嗓音自宁桓身后缓缓传来:“她是……”他语气微顿了片刻,末了,发出了一声轻缓地笑声,“也算是故交旧友吧。”
他扶膝站起了身,眸光向着肃冼宁桓那侧望去,昏黄的火光下,他的瞳仁已凝成了一道细长的竖线。宁桓瑟缩了一下,朝着肃冼身侧挪了一步。
“对了,还未告知你二人我的名字。杨琼,木子杨,王京琼。”他一字一顿说得极慢,眸光扫过宁桓与肃冼的脸,饶有兴致地观察起他们面上的表情。
“你是……”宁桓的眼眸骤然瞪大,“杨琼……”若是宁桓未记错,方才佘人镇外说话的那二人,一人是赵婉娘,另一人似乎就叫做杨琼。
杨琼。
宁桓在心底默念着这二字,他微微拧眉,总觉得除方才佘人镇外,他似乎还在哪儿听到过这名字。可是在哪儿呢?
宁桓抬起头,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方才还在猜测赵婉娘已死,可如今对话中的其中一人杨琼正好端端地站在眼前……宁桓僵硬地转过身,复杂的眸色落在身后赵婉娘的尸骨上,莫不是他之前的猜测都是错误的?
杨琼还活着……那他在佘人镇内究竟待了多少年?还是他也曾经离开过这里?那道映射在地上半人半蛇的黑影,他又是如何变成了如今这副摸样?千丝万缕的思绪几乎将宁桓的脑袋搅成了浆糊……
“杨琼。”肃冼漆黑的眼眸定定地望着他,比起宁桓,他脸上的惊愕要少了许多。他语气微凉,稍显湿冷的眸落在杨琼身上,一呼一吸间带动着暗室内的潮气翻涌。“呵。”他垂眸发出了一记冷笑,“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
宁桓讶异地朝着肃冼望去,在他耳畔边小声问道:“你……你认识他啊?”肃冼的面冷极冷,宛如晨曦初露时落下的那层的寒霜。只在宁桓凑过神的顷刻,颜色稍缓了些,“嗯。”他极轻极快地应了一声。
宁桓见肃冼并无继续说下去的意愿,他拧了拧眉,面露惑色地转眸打量着杨琼。他小心翼翼的眼神正巧落入了杨琼眼里,杨琼挑了挑眉,忽地朝着宁桓露齿一笑,森冷的牙在火光下泛着白盈盈的光芒,衬着那半人半蛇的鬼影,宁桓顿时吓得身子瑟缩了一下。肃冼蹙了蹙眉,他微不可察地挪了挪步子,将宁桓牢牢地挡在了身后。
这时,却听到杨琼轻笑了一声:“真是没想到当年豆丁大的黄毛小子也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了,话说当年你父亲可是请我喝过你的满月酒。”
他边说边晃了晃脑袋,踱步绕过了肃冼宁桓二人。脊背贴着冰冷的岩壁,他挨着那具白骨缓缓坐了下来,“外头十四年都过去了,果然是老了。”他抬起了头,眼神满是戏谑地望向在一侧局促不安的宁桓,半是调侃地道:“方才外边烛九阴监视未能说。真是可惜了看不到肃锦鑫那老小子的反应,也不知晓他儿子娶个男媳妇儿回家,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可惜了——”说着,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宁桓黑白分明的眼眸眨了眨,从肃冼身后探出了半张脸,“我……我不是他媳妇儿。”他心虚地瞥了肃冼,小声地反驳道。
杨琼挑了挑眉,看戏似地扫过宁桓的脸。末了,落在了肃冼那张冷着的臭脸上,不嫌事大般地说道,“没成?这是还没追上呢!就这点出息?”
“你不懂,他是我媳妇儿!”
宁桓梗着脖子,龇了龇牙。说谁没追上呢!晦气!
“宁——桓——”肃冼垂眸没好气地睨了眼跃至身前的宁桓,绷紧的嘴角几乎是忍无可忍般地念出了那两字,“你给我滚后边去。”
“哟——坏了坏了。”杨琼靠在石壁上,看着二人大笑了起来,“这会我更想知晓肃锦鑫是咋想的,他儿子给人家去做男媳妇儿去了。”
说着,嘴里“啧啧”感叹了两声,絮絮叨叨地念着,“都说爹娘不能死太早,是不是你爹没给你留够太多聘礼给人家吧?哎——若是你爹下回儿托梦骂你,听我的,你别怂,这全是那老小子的错。”
宁桓一愣,肃冼爹娘死了?
宁桓紧蹙着眉,眉宇之间尽是一片茫然的惑色。他们不是为了赶往肃冼老家才迷路至此地的吗?可杨琼的话语之间,为何肃冼的父母像是早已死去了多年?
宁桓惘然地回眸看向肃冼,眼睫覆住了肃冼暗沉沉的眸色,他面色平静,似是对那络腮胡子男人的话并不讶异,更谈不上气愤了。他见宁桓望了过来,安抚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宁桓的眼眸中弥漫出一股暗涌,他抿了抿嘴,不置一言。记忆如纷扰的梦境,断断续续地连不成一个完整的叙事,有些失了细节,有些失了真实。可即便宁桓怀疑过千次万次,眼前之人的话是真是假呢?他们究竟是为何来到了这个佘人镇?
“怎么?莫不是你二人还未想起之前的事?”杨琼敛起了笑容,看着二人说道。见宁桓一脸的惑色,他微微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说道:“罢了罢了,我所剩时间不多了,你二人可有兴趣听一听我的故事?”杨琼眼神扫了眼肃冼与宁桓,不待二人答复,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此事约莫发生于十四年前,嘉靖四年左右,城郊七里外掘出数百具巨龙尸身。”
“当年适逢宁王于南昌起兵,自率舟师蔽江而下,略九江、破南康,出江西,帅舟师下江,攻安庆,欲取南京。当时不知何人放出消息称,那龙骨坑中藏着便是大明的龙脉,掘了它,大明便易主。”
“上自不敢松懈,填龙坑,建庙宇,叛乱平息后,遂又派敛事锦鑫暗中继续调查此事。所有的线索皆指向了一处,佘人镇。而那一处,约莫在七年以前就曾有一队人马进去,自此便再无了音讯。而就在一切陷入僵局时,江湖上竟传出了有关佘人镇的具体方位。”
“且不论那说法是真是假,若佘人镇真关乎于大明龙脉,那这流言便不得不灭。当日,肃锦鑫便找上我,说他终于查出了城郊七里外数百具巨龙尸身天坑的真相。也托我伪造出与当年龙骨坟相似的龙骨作碑以作替代,仿仙人遗训,编撰一个假方位,让江湖人打消佘人镇的念头。自受他委托后,我便开始着手仿制这个可以以假乱真的碑。”
“可碑文尚未着落,一月后,肃锦鑫又找到了我,让我立即停下了手中所有关于佘人镇以及龙骨的活。‘那个佘人镇已经盯上了我。’肃锦鑫对我说。说起他夫妇二人已许久未出门。见我的那日已入暑数日,可肃锦鑫仍穿着冬日的长袖厚袄,我当时还诧异了良久。他旋即掀开了自己的长袖,臂膀那处出现了一个头尾相交的蛇图腾。”
“‘这是古籍上有关于佘人镇的图腾’肃锦鑫当时言。一开始他本没有放在心上,可随着对佘人镇调查的愈加深入,那个一摸一样的图腾也出现在了参与佘人镇调查的他夫人身上。‘杨琼,这地方不简单,我不能害了你。’”
“不过,此事,江湖上的不少走脚客已盯上了佘人镇,为防他们寻到执掌大明气运的龙骨,肃锦鑫便不得不在在此前进入佘人镇,探查到龙骨的真相。就在他最后一次前往天坑,发现龙骨坑中的数百具尸骨竟于一夜之间消失了。”说着,杨琼望着肃冼,眸光中淌过一丝复杂之色。
肃冼垂着眸,纤长蜷曲的睫羽覆住了眼底大半的颜色,火光下,他面上的表情显得有些晦涩难懂。
“那你为何会来?”他眸光微闪了闪,定定地望向杨琼,沉声问道。
杨琼笑了笑:“为何——”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自然是因为好奇心害死了猫。即便肃锦鑫如此警醒我,我当年仍是忍不住前去调查了此事。不过与其说是好奇,到不如说是我私心作祟。”
“不过而后,我的身上也出现了那个蛇咬尾的图腾。”他缄默了良久,苦笑出了声,“来此的境遇大抵也与你们相一致,除了肃锦鑫夫妇外与赵婉娘外,还有四个江湖走脚客也在其中。不过那几人都不是什么良善角色,所以一路上我与肃锦鑫互作不相识。为了掩去我的身份,作向导混在了其中。”
一行八人。宁桓的眼眸中淌过一抹疑色,落在地上的手札上,可为何这上面写着的确是九人?是他在说谎还是记录出了错?
“所以这具尸骨的主人真赵婉娘吗?”宁桓问道。
杨琼一愣,点了点头,半晌,他转眸朝着身侧的白骨望去,缓缓说道:“赵婉娘是佘人族的后代,当年‘召’一支背叛了烛九阴相柳,即使逃离了八角山之地,仍代代受到了烛九阴的诅咒。蛇化会伴着年岁的增长而逐渐明显,她曾同我说起过,她亲眼见过自己的祖父卧床数十载,最后被黑鳞覆了全身,在痛苦中挣扎死去的摸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