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非雪捂住眼睛,上官小姐长相虽佳,出身虽好,原只以为她如长志一样豪爽不羁,今日一见,这性子委实太彪悍,长志娶她进门岂不天天挨打?高长志起身后,幽怨地看了大嫂一眼,而后站到她身边。
杨非雪歉然道:“仲宁呐,你放心,回去后,我绝对不告诉你大哥,今日你被一个女子连踢倒两次,只会提你赢了荀殷半招的事。”
下一个,是荀殷。
方才上官蓉儿使招皆出其不意,占得先机,有失侠义,却也足以见得她的实力,荀殷接上她投来的一剑,心中惊诧,分神不得,只得全力迎击。
杨非雪不懂武,便问长志两人谁会赢,高长志摇头道:“荀殷技胜一筹,但上官小姐下手忒狠,荀殷处处留情,很难说。”
杨非雪眯着眼看了半天,看不出门道,问:“狠到什么地步?”
“以命相搏。”
都拼上命了,结果还难说?谁愿意娶一截尸身回去?杨非雪更不懂上官蓉儿,难不成她专喜欢会挨打的?
果然,上官小姐一声大喝过后,荀殷败下阵来。
最后一个,张天赐。
杨非雪左右看,上下看,前后看,都不觉得这羸弱书生能扯下上官小姐一根头发丝,暗暗为其祝祷,猪头咱不求,别满脸开红花就成。
上官小姐一身肃杀,举剑,一步一步走向张天赐。连高长志都不忍心,捂住脸,只打开遮住双眼的那条指缝。
张天赐解了上官博布的麒麟棋局,上官蓉儿会不会意兴大发,在他脸上画个棋盘,自己跟自己下一盘来玩儿。
距张天赐一尺有余,上官蓉儿双足立定,问道:“你有何话说?”
张天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无话可说。”
银色剑‘唰’地覆上他白皙脖子。
杨非雪紧闭上眼,半晌无声,待要睁眼,忽听金属落地之声,紧接着是上官蓉儿略含笑意的声音:“我输了。”她一脸笑盈盈地看着张天赐,张天赐亦是满目欢喜。
这年岁,一见钟情这般草率了?
杨非雪真是越来越搞不懂这些年轻人的想法了。不独她,连范光都仿佛老了好些岁,与年轻人之间的鸿沟霍然拉大一丈。
回去路上,杨非雪越想越不对劲,她打得噼里啪啦的小算盘落空,范光也是竹篮打水,怎的高长志和荀殷两人这般针尖麦芒相对,都未落到好处?
她细细回顾整场招婿宴,心中疑惑越来越盛,猝然顿足:“好手段,连我也利用了!”
一见钟情很是不易,对书生一见钟情更是诗情小姐们的事,与上官蓉儿那样的武女搭不上边儿,怕是她早已中意张生,担心她爹看不上,招婿宴是为了让她爹看到张生的实力。
她跟范光互咬,荀殷跟高长志相杀,到头来却为别人做了嫁衣!招婿宴上种种,好像真有一双手拨弄风云,上官蓉儿不止有一身好武艺,还有一手好谋略。
几日的辛劳付之东流不说,被利用的滋味很不爽,杨非雪郁闷难消,想跟长行好好吐一吐,以得排解,不过高长行这个时辰正在国子监应付一群小毛孩,无暇顾她,她只先回红叶馆等着。
等着等着,那股气散了,她也趴在高长行常练字的案上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黄昏,她人躺在榻上,身上披着一层棉毯。
她掀开棉毯,出去寻人,隐约间听到男女聊天声,男声我识得,女声我更识得。尤其听见女声故作银铃一样的咯咯笑声,她更是心惊,脚下安了轮子一般滚到声源处。
红叶馆后院的姻缘树下,站的一双男女不是高长行和王阿桃又是谁?
两人都背对着她,不知说到什么趣事,高长行呵呵笑两声,一如既往的风雅之姿,王阿桃正捂住嘴笑,在杨非雪跟前她一向张大嘴巴大笑,捂嘴这样的娇女姿势,根本不存在。
王阿桃笑的时候不经意往高长行那边凑了凑,高长行抬扇,水墨折扇舒展之际,不着痕迹地往前行了两步。
王阿桃亦步亦趋跟了两步,杨非雪看不下去,冲了过去,撞开王阿桃,自己也被反冲,高长行及时搂住她,王阿桃一双桃花眼越过杨非雪紧紧黏在她身边的男子身上。
杨非雪从高长行怀中跳出,踮起脚,双手急忙遮住他的脸,冲着王阿桃道:“他是我的,你不准打他主意!”
王阿桃娇滴滴道:“雪丫头,你上辈子修了多少福气,得了这么一个俊俏公子。”
杨非雪有些作呕:“你说话能不能正常点?”
王阿桃嗓音更加娇嫩:“你日日藏着他,不让我见,怎么,怕被我抢走啊?”
杨非雪上下瞧她:“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是去抢抢与你相配的人吧。”
王阿桃一点也不气恼:“雪丫头,你做了那么多媒,难道没听过,女人越陈越香吗?”
杨非雪老实道:“没听过。”
高长行挥扇的动作滞了一滞。
王阿桃的声气终于恢复正常:“哼,毛都没长齐的小生,老娘还看不上呢!”
转身离去之前,她忠告杨非雪一句:“雪丫头,光藏着没用,大胆牵出去才算是你的,别人抢也抢不走。”
杨非雪不以为然,她那里总有很多大道理,真有用的话,为何她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如意郎君?
回屋后,杨非雪小心翼翼地问长行:“你觉得阿桃怎么样?”
在她的目光下,高长行中肯道:“王姑娘,也是位妙人。”
杨非雪苦然,心道,原来你喜欢阿桃这样的。
王阿桃是红叶馆的另一个老板,挂名老板。杨非雪累死累活跟官媒斗,全心全意同私媒缠,才挣得红叶馆在长安的一席之地,她如鱼儿般悠哉游哉,想来便来,不想来直接撂摊子,偶尔说媒也是为了找合适公子跟自己过日子。
不过,一直寻寻觅觅,皆无果。看得上她的,她嫌弃,瞧不上她的,她硬是拿热脸去贴人家冷门。
杨非雪实在想象不出,五年前,王阿桃会是长安城首屈一指的大媒,郑音跟她说这话时,她当在逗自己,现今,她仍当她在逗自己。
王阿桃着实不是称职老板,她却辞不了,因为阿桃在红叶馆最大。杨非雪也退不出红叶馆,当初为了有个安身之所,在王阿桃的不懈游说下,她签了六年卖身契书,万两黄金都收不回。
杨非雪以为她相中了自己的牵线之才,却不曾想,她看出了她的劳命,一人顶一馆。更紧要的是,她便宜,很便宜,六年的她,只值一百两纹银。
身为一名媒人,王阿桃更擅长的却是勾引人,她喜欢挑战难以勾引之人,轻易到手的太多,她玩玩便作罢。
杨大业是她的目标之一,杨非雪发现时,王阿桃正对她醉醺醺的爹说:“是我,我是笑芸,你最爱的笑芸。”
她爹一个巴掌呼过去,说阿桃是骗子,声音根本不对。
王阿桃挨了五个指印,这更激发了她征服欲,欲望火苗还未窜成火焰,杨非雪的出现直接让它熄灭,她不知道杨大业是她爹,却也很快接受事实,欲望之火一下子又燃起。
阿桃说,雪丫头年纪还轻,需要一个后娘,她很合适,也很乐意。
杨非雪不受蛊惑,娘就是娘,后娘只是后娘,将‘娘’加了个后字,还叫娘吗?她娘会将红叶馆这个大摊子扔给她一个人吗?她娘会捏着我的卖身契,逼她做这做那吗?
杨大业被阿桃悉心照顾了几天,领到好处,将对先妻的忠贞抛诸脑后,在一顿酒足饭饱之后,浑身散发着酒气,打着饱嗝说,要八抬大轿娶她进门,让她给他暖被窝,给他洗小衣,给他打扫房间加做饭。
谁知,轿子抬到红叶馆那天,王阿桃突然失踪,掘地五尺都找不到。
待杨大业忘记娶她这件事,她施施然出现在杨非雪的房门口:“雪丫头,听说你嫁人了,还是个官家公子,真有出息,哪天领来给姐姐看看。”
吓得杨非雪赶紧合上门。那时的房内,高长行正躺在她的榻上小憩,嘴角噙着笑,杏色暖光洒在他的脸上,煞是好看。
杨非雪微微眯眼,学着阿桃的魅惑眼神,巴巴对着长行,眨巴好几下,甚是殷勤。
高长行面色一变,忧心道:“你眼睛怎么了?”搁下折扇,欺身,帮她轻揉双眼。
杨非雪意兴阑珊,拨开他的手,高长行似忽然明白了什么,眼中溢出明朗笑意:“你……不会在学王姑娘吧?”
杨非雪薄嗔:“一大把年纪,却还妖里妖气的不正经,谁要学她!”
高长行起身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妻子,一杯端起,小啜一口,忽有几分惆怅:“王姑娘,其实是个可怜之人。”
杨非雪询问地看向夫君,高长行笑了笑,抬手,将她鬓间散下的两缕发丝别在钗间,又将钗饰扶正,那钗首攒了三朵琼花,栩栩如生,高长行多看了两眼,道:“这件事……”
这时,进文在门外禀报:“大公子,司农寺太祝张大人入府拜见,公子是否要回去?”
“知道了,请他稍等,我跟少夫人这便回府。”
“是。”
杨非雪不知这司农寺太祝张大??γβ人是谁,不过长行身在官场,有几个她未听过的名字再正常不过,便没太留意,高长行接下来的话却如一个响雷,在她胸口炸开了花。
高长行说:“这个司农寺太祝,名字叫张天赐。”
“什么?!”杨非雪的眼睛豁然瞪大。
张天赐是此次科举考生,榜单有四十名考生,他恰好排在第四十一,本来榜上无名,谁知第三十九名霸气拒绝封官,他便给排上了,吏部塞给他一个司农寺太祝职位,正九品,他年方二十岁,学识在那摆着,一点点往上爬,总能爬出头。
张生与上官蓉儿一年前结缘于大慈恩寺,张生家贫,得寺主持帮扶,于大雁塔内为来往香客抄写经书,落脚糊口之事无忧,亦可赚些小费,于来年科考时用。若论青睐,他这样的穷酸书生更易吸引红楼的姑娘,谁知上官蓉儿会一眼心仪他。
高长行说,上官蓉儿为人豪爽,不拘小节,张生饱读诗书,未经世事,一来一往间,被她吸引也实属正常。
今年是张生第二次科考,决心甚大,誓要进前十,结果险些榜上无名,朝廷若同往年一般只收二三十人,他亦要落榜,这事极大打击了他的自信。近期恰逢上官大人有意为女儿招婿,他更觉愧对上官蓉儿期许。
高长行在妻子那里听说上官家招婿之事,除了想打压范光,杨非雪也有意将长志和上官小姐撮成一对儿,他欣然,顺道指点高长志一番。就在昨日,他回朝准备小世子们的修习书卷,途中碰见了张生。
高哲全程参与了科考事宜,对这批考生很是熟悉,高长行自然也知道一些,张生面生,依据服饰,高长行大致猜出了他的身份。
张生面如死灰,未行礼,失魂落魄地从他身侧走过。
高长行不是好管闲事之人,听到张生神神叨叨似有魔怔才跟了上去,张生念的是:“易大人、范大人、郑媒、月下仙……谁能助我?”跟到最后,发现上官蓉儿在张天赐家中。
回府的轿中,杨非雪看着长行:“虎女柔才,倒是奇妙姻缘。是以,你得知张生困处,便帮了他?”
高长行淡笑:“我只帮他找一官媒,最要紧处,还是在他自己那里。”
他说得轻松,光在那么短时间里,说通官媒一节,也够他花心思了。
杨非雪由衷感叹:“居安,你从未做过媒,这一桩,却折杀了我们一大批老媒,幸好你不是我对手,不然我肯定天天想着如何对付你。”
高长行谦虚道:“跟娘子学的,玉成好事,”
这句话杨非雪很是受用:“成人之美,本就是我们媒人的准职。不过眼下年轻人的眼光,我真是不懂了。”横竖,她看不到张天赐好在哪里。
高长行道:“正所谓,各花入各眼。”
杨非雪点头:“嗯,不管萝卜还是青菜,都会有人当作宝来爱护。”转而冷了脸:“不过,你瞒我甚紧,叫我和仲宁白白跑了一趟,委实可恶!”
“仲宁得了剑,跟荀殷打得尽兴,得一挚友,那一趟很值当。至于娘子你……”高长行态度极好,给非雪揉肩捶背,道:“娘子确实劳累了,为夫知错,娘子旦有所命,为夫无敢不从。”
杨非雪满意地享受了会儿,而后摆摆手:“算了,本大媒素来心胸宽广,不与你一般见识。”
高长行立即起身,拱手作揖:“多谢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