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又哄:“姑爷走了一个多月,再过一个多月,便能回来了,长安道洛阳路途遥远,姑爷这是心疼小姐呢?”
杨非雪转头看向良辰,良辰龇牙笑,想来小姐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谁知杨非雪又问了一句:“他居然不想我去洛阳陪他?”
良辰嘿嘿笑:“小姐不是叫进文赶去洛阳了吗,有进文在旁,小姐不必忧心。”
杨非雪终于听到她的话:“早知如此,我便该跟进文一样,不打招呼便去,还怕他将我赶回来不成?”
良辰揣测道:“小姐是心疼姑爷了吧。”
“谁要心疼一个根本不想见我的人!”
良辰嗅到什么:“那……小姐打算如何?”
“还能如何?”杨非雪眼中闪过狡黠:“他不叫去便不去了?我是这么听话的人吗?”
良辰弯身问:“小姐打算何时出发?”
杨非雪将书信叠好,放入屉中:“拣日不如撞日,明日一早,禀明公婆之后,便动身。”
主仆二人连夜备行李,等第二日起身梳洗完毕,去前厅时却扑了个空,侍女回道,大人和夫人天还微亮便动身去了大雁塔。杨非雪考虑了会儿,留下封信,又交代侍女几句,还是离开了。
马车出城门不久,一阵嘶鸣声后,车夫道:“夫人,前面这人似乎跟您认识。”
杨非雪掀开车帘,微微惊道:“是你?”
梁不屈拱手:“月下仙,在下恭候多时。”
杨非雪心中警铃作响:“你怎会知道我的行踪?还有,找我何事?”
梁不屈态度难得谦和:“请月下仙移步舍下,一切自会知晓。请放心,在下无别的意思,只是请月下仙见一个人,了却其夙愿。”
杨非雪正欲起身,良辰拉着她的衣角,摇摇头,杨非雪笑着道:“今日走不了了,你先回高府,将我留的书信撕了。我见梁不屈的事,谁都不要说,若有人问起,便说我去了月老庙,晚间会回。”
晚间再回不去,可报官。
梁不屈带杨非雪去的地方在长安城内,繁华闹市处,总有僻静之所,曲巷尽头有家梅姓人户,一院两舍,两只黄狗,一个五岁孩童,还有两个老人,再普通不过的户人,无人会留意。
梁不屈引她到西边屋舍,帷幔重重叠叠,屋内一片昏暗,只靠三根微弱烛火撑着,杨非雪问:“为何不扯掉它们?”梁不屈道:“他不愿见光。”
有虚弱声音传来:“扯掉吧。”杨非雪判断此人不过而立之年。
梁不屈依言照做,阳光直射而入,杨非雪顶不住内心好奇,也是某种力量驱使,她慢慢走近床榻,走近,再走近……那是一个怎样的人啊,身形消瘦,面色苍白如雪,满头银丝,细细打量,那面容除了憔悴、气息将散,委实只有三十左右。
他转过头,声音比起先前疏阔些:“吓到你了?”
眉间可见当年勇,目中暗藏少年狂,剑眉炬目,这人当是一个人物。杨非雪笑道:“天涯一刀客行侠仗义,锄强扶弱,是难民们的希望谁人会怕。况且,你是居安的好兄弟,便是我的兄长。你好好养病,等居安从洛阳回来,我带他来看你。”
梁不屈扯幔时,不当心错了方向,灰尘荡到脸上,连打了十几个喷嚏。
榻上之人放声大笑,刹那间容光焕发,似回到了十多年前的意气飞扬——
两个少年爬了一整夜,抵达华山山顶,日出东方,金色光芒尽洒。两人忘记疲累,张开双臂,比着呐喊,一声比一声高,山涧一时间回声荡漾,两人豪气干云,相识大笑——
“居安,你以后会娶个什么样的娘子,有想过吗?”
“未想过,一切随缘,缘分到了,她自然会来。”
“我倒是想过,大理寺卿徐大人,他有一个女儿,叫徐悠柔,我以后想娶她为妻。”
“那徐大人可赚到了,不止多了个女婿,大理寺还多个好下属。”
“哎,你说,徐小姐会喜欢我这样的吗?”
“我又不认识她,怎么会晓得。”
“你现在问我,我怎么认识她的,我便跟你说。”
“……你怎么认识徐小姐的?”
“还不算认识,不过很快就能认识了!有日她坐轿,车帘被风吹起了一角,我看见,她坐的端庄,笑容得体,但是,偷偷往嘴里塞了一颗蜜饯。”
“而后……?”
“而后,我发现,我的心跟那颗蜜饯一样,一起到了她的肚中。”
“真恶心!”
“那是你还没碰到个喜欢的,等你碰到了,铁定比我还恶心……哎!你条件好,要不,你先给我找个弟妹,让弟妹替我和徐小姐牵线做媒,女人之间讲上话了,会容易得多。”
“那你可要好好等上一等了。”
“知道你眼光挑。等你娶了人,我倒要仔细看看她是何方神圣!”
榻上的人一动不动,杨非雪知道,他还活着,一个死人不可能会有那样渴求的眼神。过了许久,梁不屈走到杨非雪身畔:“他又忆从前了,这些日子,他回忆的时间越来越长,好像要一日之间过完一生。”
“为何不寻医师医治,我认识一位,可请她……”
“他的病,纵使扁鹊华佗双双在世,也难以回天,他一直想要见你一面。”
杨非雪心道,他真正要见的人,想必在心中已经见到。
杨非雪和梁不屈笔直地站着,谁也不再说话,仿佛成了两座木雕,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偶尔有孩子欢笑声随风飘进,带来一丝生气儿。
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榻上之人的手指微动一下,眼珠也动了动,唇一张一翕:“弟妹,帮我带句话给居安。”
“请说。”
“对不起。”
杨非雪忍住泪意:“好。”
话音刚落地,榻上之人轻轻合上了眼,手指亦不再动。
洛阳城内,虽尚在白日,天空像是被泼了墨水一般,灰暗得让人透不过气。不多会儿,憋了半日的细碎冰晶唰唰落地,又一场雪要下了。
街道上,行人匆匆,摊位凋零。
高长行从驿站走出,瞧了一眼天,从进文手中接过纸伞,内心忽地一慌,踉跄几步,幸得进文伸手扶住,他猛咳了几声,几乎要将心肺咳出。
“公子!”进文于袖中掏出两颗药丸,送进大公子嘴边,高长行张嘴咽下,咳声渐缓,他紧紧抓住进文的袖子:“进文,你曾说,你们在蓝山县看见了天涯一刀客?”
“是的,公子,你的猜测没有错,江湖上或有两个天涯一刀客,其中一个消失有半年了。”
高长行未再说什么,由进文搀扶,回了崇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