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何时能回长安,高长行自己也不清楚,故而家书中对自己的归期只字未提,好在,历时多日,事情终究解决,他也可收拾包袱回去。
进文满心欢喜道:“终于可以回家了!”
高长行笑道:“许久不见良辰,想了吧。”
“公子还不是一样,不知道多想少夫人。”
书信一封一封捋整,仔仔细细搁到同一处,其中,有面水蓝绢帕,随上封锦书而来,简单几笔绘成他的轮廓,上头有酷似两半月的红色,进文左看右看看不明白:“月亮怎是红色,少夫人为何不一次画完整,中间还留了一块?”
他只笑不语,心中却是明白,这是她的唇印,为了不叫人瞧出来,有意让人误会其为两片缺月,还添了江面与倒影。他甚至能想象得出她费心掩饰的苦思与得意,唇角不自禁弯起来。
内房一阵轻咳声,高长行眉心一紧,亦握拳掩嘴咳了两声,喉中一股腥甜,进文脸色变了,忙倒水递给他,他接过漱了口:“你多安排两个可信的人顾着,这一次,多亏他相救。”
进文早做好了安排,让公子宽心:“公子,进文有些不懂,哑叔一直费力瞒着身份,为何会甘冒暴露风险来相助公子,还有,他究竟是谁,公子心里有答案了吗?”
“不知,他藏匿得太好,我只能肯定,他对我抱着善意,兴许……”余下的话他未说。
腹部还在隐隐泛痛,他伸手捂住,看了一眼内房,不用他猜,或许在不久之后,哑叔会亲口告诉他自己的身份。
进文看公子脸色不好,知他伤口痛了,怨道:“岳大人真是的,刑部那么多人不用,偏生托公子查这凶险案件,不然公子也不会受伤。”
高长行浅笑:“不过是我恰巧在洛阳,那凶徒恰巧逃来了洛阳,岳大人才会顺手一用。”
进文替他抱不平:“顺手用的可不止一次,长安时还让公子办成乞丐,岳大人这是把公子当作刑部暗探了。”
高长行笑了笑:“不若你毛遂自荐,岳大人手头有人,便不会想到我了。”
进文头摇成了拨浪鼓:“不不不,我不敢。”但凡被岳大人盯上,不死也要脱层皮,又想了想自己脱皮与公子脱皮哪个更值一些,认命地闭眼,点头道:“若岳大人不再盯着公子,等回了长安,我就去自荐暗探。”
高长行未同意也未拒绝:“这事先压着,等时机到了,自会分明。”
夜色清冷,月儿已圆,归期之日已定,主仆二人齐齐遥看婵娟,想到长安有等待之人,归心切切,竟觉洛阳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三日后,同样的冷冽之夜,红叶馆灯火噼里啪啦地响,不一会儿,浸没在灯油之中,火一灭,七色幽光溢出,那是从平康坊得来的冰刻,运回馆后,王阿桃说在正厅太突兀,还是搁在姻缘树下为好。
杨非雪一丝睡意也无,端坐在姻缘树下,仿若一尊刻好的石雕,一动也不动,只是石雕不会呼吸,不会出气,杨非雪不时地发出叹息,心乱了也慌了。谁能想到,吴才被捅一刀后,摇身一变,成了世子,生意正好的红叶馆被迫关了几日门。
那日,在甄府家仆协助下,吴才被抬回红叶馆,医师诊治过后,判定吴才无性命之忧,但需静养,不宜随意挪动。
府尹大人闻得红叶馆的人被刺,正与小妾你侬我侬,慌乱穿上外衫,匆匆捋好发冠,门一开,冷风一吹,他如醍醐灌了顶,退回房内:“哎呀秀儿,我头疼,快寻个医师来给我瞧瞧,是不是患了什么怪病!”
“栖郎,你先忍着点儿,奴家这就去!”
府尹大人大喘气,中气十足的声音足够外头人听见:“本官头晕目眩,出不了这个门了,你们去请刑部尚书大人,记得,要全权协助尚书大人,丝毫不能懈怠!若是大理寺也插手,不必跟他们争,回府即可。”话说完,头又疼得开始哼哼,外头人领命离去。
岳松大人亲审此案,其实也不必审,颜俊提刀伤人,杨非雪亲眼所见,颜俊的牢狱之灾躲不掉,然而,岳大人的一句话却让简单的案子复杂起来:“行刺皇亲国戚,其罪当诛,至于株连之罪,待本官禀过圣上再做定夺。”
皇亲国戚?颜俊当场吓昏过去,颜明阙颤抖着双手,指着他骂畜生,连累了全家。
身份已明,吴才不能待红叶馆,御医说,世子虽不宜挪动,但,挪时当心些,应无大碍,于是,吴才趴着被抬回世子府,离去时,他看着杨非雪,苦笑了一下,眼里写满了无奈,却一句话也未说,一句疼也未喊,在红叶馆时,身子只要一动,总要嗷嗷大叫,恨不得全天下人都晓得他的疼。
瑞世子身受重伤,端阳王当即放下一大摊子事去看,王妃握着他的手抹泪,他的两个不知姐姐还是妹妹的气得要将刺客杀十遍,奴仆跪了一地,轻的罚工钱,重的打板子。陛下派人慰问,升平公主和驸马登门,义清公主等未出阁的公主郡主们亦相携而探望,世子府一批批人来来去去,好不热闹。
杨非雪起始还关心他的伤势,去世子府外看了一下,瞧见一个个的奴才们手捧上好药材,也不担心了,有那么多珍贵的药养着,比待在红叶馆好。只是,走到世子府后门,里头传出不合时宜的哀嚎求饶声,心中五味杂陈。
关于吴才的身份,杨非雪一直心有所惑,也曾疑他是某位不得宠的世家公子,被迫在外谋生,直到他去一趟高府,高夫人说了‘柿子’二字,她当时并未想太多,之后买柿饼回去,多思了些,这一思,得了几个猜测,世子是其一。
可万万没想过,他会是瑞世子。
当初是瑞世子所提,才叫高长行在洛阳呆那么久,还是他最难熬的冬日,杨非雪自然无好印象,曾找个恰当时间捞来高长志打听,瑞世子是何许人,不想,高长志自小在长安长大,也未见过瑞世子。据言,瑞世子是个病秧子,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总有三百六十日躺在床上,那五日还是去见陛下用的,陛下对他甚是疼爱,他提的要求无不许的,准其不必参与任何会。除了端阳王一家,和几位公主皇子,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容。
如此,高夫人应该也不识吴才真实身份,那日叫世子,或许事出有因。杨非雪想,大概是高府难进,吴才需得一个名头才能得管家通禀,才随口拎出一个世子名号,自己做世子家仆,依他性子,完全说得出来,她相信,他亦有能力自证身份,不叫人怀疑。
结识吴才不久,各自谈起家乡,她记得吴才眼里覆上哀伤,失落又憧憬道:“我的家在很远的地方,那里有绿色草原,有金色大漠,有成群牛羊,有歌声,有舞曲,很美,可惜我没看过。”
他说他在长安长大,从未离开过长安地界。她问为何不回故乡看看,他说回不去,等了很久,他都不说为何回不去。
杨大业在她成亲一年后,瞧她过得不错,准备动身去吐蕃,做皮毛生意,杨非雪告诉吴才,可随她爹一起去,绝不会迷路,吴才勾起唇角,说他这一生的使命便是留在长安,她问为何,他说,不为何,长安太喜欢他了,他离不开。
岳大人宣布退堂时,面无表情地对杨非雪补了一句:“另外,红叶馆暂停营业,这几日配合朝廷审查。”
杨非雪自然应是,世子遇刺不是小事,与他接触的人皆有同谋嫌疑,红叶馆惹来行刺案,是该好好查一查,哪怕,这真的只是一件小案,甚至,颜俊那日或许不是故意刺伤吴才,可她已做了口供,口供亦是实情,翻供要如何说,打脸之后,只会惹来更多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