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月擦了擦脸和手,完全不管房间还有另一个人,走到窗榻,松开纱帐,睡觉去了。那人敷完药,摸摸肚子,有些饿了,他看到整间房除了喝的热水外,没一个下肚的东西,对床上的人道:“我去买些吃的,给你也带点吧,你想吃什么?”
高月没说话,似乎睡着了。
那人道:“不说的话,就还是烧饼了。”强调了一句:“长安牌的烧饼!”
高月没吭声,听到窗户张开又合上,知道他出去了,这间客房虽没有一等客房的条件,但有一个好处,对那人来说绝佳的好处,窗户对着幽静的后院,无论翻窗而进还是翻窗而出,只要动作够快,时间选的够好,绝不会有人发现。
屋里安静下来,高月慢慢睁眼,手轻触到左脸颊,摩挲着鸽子蛋般大的疤痕。
三年了,还是没有办法消除,这个疤,怕要一辈子跟着自己了。
三年前的那场大火,她委实没什么印象,有记忆的是,她在长安城外的一座山村里醒来,刚才那人可能一直在照顾她,一脸她终于活了的表情,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那人也不管她身子受不受得住,能不能接受好坏消息,直接告诉她,杨非雪悲伤至极,防火自焚,不日下葬,世上再没有杨非雪这个人了,你开心吧。
她觉得全身都痛,又昏了过去。
后来,她通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人正是云舒客,当初在蓝山县与天涯一刀客对决一争高下之人。
据他所言,他的所作所为完全为她着想。
话说,当初在蓝山县,他与天涯一刀客斗到力竭,身处漫天大雪,心想决计活不了了,谁知会被她所救,救命之恩大于天,总得报答才是,于是乎,第二日不辞而别,免得叫她瞧出自己的报答之意。
之后,他大部分时间在长安附近活动,试图找到她倒霉的机会,这个倒霉,必须得媲美性命攸关。终于,在她从刑部出来之后,他瞧见了端倪,搬进新的住宅之后,她就不太对劲,隐隐地有寻死念头,未免自己搞错,他多潜伏了些时日。
他看到,她跟高长行一起回来后,将莲花灯给他,进了大门之后,路都走不稳,还趴在地上哭,他何时见过她哭,还哭得这么厉害,于是盯得更紧了。接着,她开始交代后事了,将她侍女的终身托付给别人,去找吴才说了一大串掏心窝子的话,怎么看怎么像道别,还去江边河边崖边深思,就差一个纵身跳了。
他觉得她想死,自己又不敢死,便想着报答的机会来了,自己助她一臂之力,让她体会到死的滋味,人死过一次,便会知生命可贵,绝不会想死第二次。他潜入她的房中,看她在说梦话,表情痛苦,确定她是真的不想活了,便掏出匕首,一把扎进她的肋下。
接着,让良辰亲眼看到小姐被捅,出去喊人,回来时,小姐的卧房被烧,火上浇了油,扑不灭,而在那之前,他已将藏在床底的死尸挪到床上,良辰叫小姐时,他背起杨非雪,一骑绝尘而去。
云舒客的性子很是耿直,一点儿也不为自己邀功:“你救我一命,我还你一命,扯平。”
杨非雪怒极:“谁想死了,我是打算离开,才不会懦弱的要去自杀!”
云舒客反驳道:“你说的不对,自杀的人一点不懦弱,相反,敢自杀的人都很勇敢。”
杨非雪气得都不想说话了:“报恩方式千万种,你为何单单选择恩将仇报。”
能下床了,她对着铜镜,左脸颊上的丑陋疤痕让她脑袋轰然炸裂,镜子被摔到地上:“这是怎么回事?”
云舒客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解释一下:“这绝对不是我能预料的,火势太猛,我没抱稳,你的脸不当心擦到一个小火球,就成这样了。”他很乐观地道:“疤代表勇敢,我们男人哪个身上不带点疤,脸上能有疤就更厉害了!你这个看起来就很英伟!”
杨非雪切齿道:“我、是、个、女、人——”
云舒客终于感觉到气氛不对:“你很在乎自己的容貌?”
“废话!”杨非雪话都懒得多说了。
云舒客深思了会儿,痛下决心:“女人在乎自己的容貌,无非是怕男人不喜欢,嫁不出去,你放心,我从不在乎什么容貌,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娶……”
‘你’字没机会说出口,杨非雪抄起桌上的脂粉盒就往他身上砸:“滚——”
云舒客觉得很委屈,他不介意她的容貌,她怎么还生那么大的气?
在山村修养了三个月,之后又在那生活了三个月,与世隔绝,村民们热情好客,云舒客同他们关系很好,村里没有他的家,但,若他想,每一户都可成为他的家,连带着,村民们对他的朋友也十分的好,杨非雪如至宾归,那半年生活跟少时很像,随村民们上山下地,除草摘树,闲来给村里的小伙子小姑娘,鳏夫寡妇们牵红线,日子充实而安逸。
那半年,她不离山里一步,云舒客一次在村中待的时间不会超过三日。
每回出去,他都会带来长安的消息,皆是关于她,杨非雪停尸七日,二十位高僧为其诵经祈福,杨非雪下葬,杨非雪头七,私媒界立了月下仙排位,以郑音为首的私媒们一致决定,从今往后,每一位跻身于私媒的散媒,要先拜过月下仙的排位,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杨非雪死后的钱财全投在设立私媒馆上。
杨非雪死的彻彻底底,再翻不出土来,云舒客让杨非雪起个新名,起好后,他想法子找来相应的腰牌,自此,有了高月这个人。或许,是天意如此。
半年后,杨非雪离开村子,一路南行,走到哪儿算哪儿,隔了一年,云舒客偶然碰到她一次,屁颠屁颠地给她说京城的几件新鲜事:陛下赐婚高家大公子与义清公主;高家与忠武将军家结亲;红叶馆关门,被改成了胭脂铺;她的侍女和高长行的随从成亲了;瑞世子的病一下子好了,出入朝堂,挂个闲职。
他还想再说什么,杨非雪冷冷打断:“以后,不要再说他们的事了。”
云舒客留意着她的神色:“我觉得,这件事对你很重要。”
杨非雪坚决道:“已经没什么事是对我很重要的。”
女子出行总有不便,杨非雪时常一身男儿装,云舒客有句话还算是人说的,脸上带点疤的人会被人认为不好惹,可以吓退一些居心叵测之人,纵使她身量不高,也避免了一些欺辱。
两年多来,从天南到海北,她做些自由生意,广州的绸缎到伊州成了稀罕物,扬州的水粉到了突厥就是宝贝,赚些差价,也够一路的盘缠。辗转各地,第三年年关将至时,她回到了洛阳,落脚孟津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