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吧。”
叶既白循声望去,却见林中一道殷浓的暗红靠近,闵河手中提着明亮灯笼,他瞧着站在坟包旁的简尧,声沉了沉:“眼下大仇得报,随我回去。”
简尧偏首瞧着他,问:“这就算报仇了?”
“我娘是妖,所以他们撕碎了她的蝶翅。”
少年说得太平静,毕竟他不曾亲眼见过,但那位琴姬的惨状,早已听过无数次。
“她被取了妖丹,被灵火烧死。我是一半妖族血脉的孽畜,即使流着简氏宗族的血,也只配做任人打骂的废物家奴。”
“我不怨。”
闵河一愣,没料到简尧会说他不怨,可紧接着,简尧便森冷笑道:“正道为恶是替天行道,那我逆天而行又如何?端看谁能杀了谁罢。”
“你……”简尧与他对视,不见半分笑意,“简元辉一脉尽死于你手,你母子二人的仇从此作罢,苍晦,休要执迷。”
简尧面不改色,将佩剑解下,交还于闵河。
闵河深深望他,一字一顿,“何苦?”
简尧便将那剑放在了地面,一言不发地转身而去,他选好了路,一去不返,死不回头。
叶既白有些恍惚。
他们何其相像……
虚虚实实再次变幻,简尧已是成年男子,却没了年少时的俊朗,他面色苍白邪异,眉宇间再不是清俊,而是瘆人的冷气冰寒,弥漫开沉沉阴鸷。
他走在人迹罕至的荒山,却忽而有人唤道:“兄台——”
追来的是个白衣负剑年轻道长,面容俊秀,隐存疏狂。
叶既白一愣,这张脸他见过,甚至错恨过——廖无风!
此时的廖无风不见羸弱,遍身侠气飒拓,没了苍白病容与孱弱,尽是少年张扬,像是烈日下无拘无束的野马旭风。
简尧微顿,唇角稍稍扬起,露出个僵硬又森然的笑:“道长,我乃邪修,你苦追而来,是想寻死?”
廖无风眨了眨眼,笑得忽然有些腼腆,“我知道你,诛乾君简尧。”
“知道就滚。”简尧睨了他一眼,眼神晦暗又死寂。
廖无风却浑然不觉,他像是刚下山历练的小公子,兴冲冲道:“可我与你同路!道友,邪道损身,不如改修心法,正正心性。”
简尧几乎想笑。
这哪里是个小公子,怕是个小和尚,下来普度众生的。
然而他不在众生之列。
“滚。”
廖无风自然是没有滚的。
仗着修为不弱,跟在简尧身边絮絮叨叨,无非是劝人摒弃邪法来修正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可有些路一旦迈出一步,便如坠万丈深渊,回不得头了。
叶既白几乎觉得简尧会忍不住杀了廖无风。
可他到底还是没要这个碎嘴子小道长的命,直至那日,莫无意来寻小师弟,得知他与诛乾君同行吓得笑容尽失。
“你有什么资格替被杀的人原谅简尧?”莫无意叹了口气,“放下屠刀怎么就能成佛了?那诛乾君行事愈发诡谲,你少与他往来,随我回宗。”
“可他若能向善,日后不知能护多少性命。”廖无风满眸的倔强,嘀嘀咕咕,“修道渡人,又非杀人,我劝他向善,日后这世上便又多一个善人。渡恶人行善,总比杀了他有用。”
莫无意愣住了。
叶既白也因廖无风这番话而怔住。
初听只会觉得天真,说好听这叫赤子之心,说难听就是缺心眼。
可廖无风说得太认真,做得也认真,他是真心希望简尧回头是岸。
可叶既白清楚,不可能——因为他也险些踏入那一步。
简尧已经陷得太深,他永远不会因报复或是杀人而满足,他已经偏执到病态且不容置喙,他认为的对则是绝对的正确,而他认为的错则必须抹除。
柳迁是他的救命稻草,叶既白凭借着他而堪堪收住步伐,可简尧没有。
半晌,莫无意轻叹:“小六,这世上最难勘破的是人心,无论是从善向恶,还是弃恶从善,都有可能。可你是青恒六君之一,你与他同行,道门便会视青恒宗与诛乾君有所往来,无论初衷是什么,你都该收手了。”
廖无风张了张嘴,哑然无声,望向了窗外盈盈翠柳。
叶既白就在屋外,恰能瞧见站在窗户旁的简尧,他神色未变,走得悄无声息,背影融在暖阳之下。
叶既白敛下眼,轻轻叹息。
廖无风如何能想到,他此时心心念念想要渡化的人几年后会将他夺舍。
青恒六君因他死了四个,天下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