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无意站在原地,瞧着那道白衣身影愈行愈远,青恒式微,他是青恒六君之一,既然回来了,便断没有再离开青恒去逍遥快活的道理。
及至那道身影将要消失在眼中时,一道低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只有两个字:“去吧。”
莫无意一怔,回头望向耸入云端的巍峨青恒山,错愕喃喃:“…解师兄。”
青恒宗,逆寒峰。
亭中茶香淡涩,煮茶之人动作缓慢,双手如干枯树皮,裹在厚重的白裘中,低声笑了笑,嗓音苍老嘶哑却透着温和:“我还以为,解师兄会留下莫师兄。”
解无垢回到亭中,瞧着如老翁般苍老的师弟,沉默良久,负手望着茶,说:“当年师父将师弟师妹交予我看顾,谁知……”他一顿,苦笑:“错太多,实在狠不下心将他拘在宗内。”
廖无风笑了笑,递了杯茶给他,“往事已矣,罢了吧。活这一遭便是如此了,佛说有八苦,总得尝个遍,师兄何必拘泥于过往,去了的便去了,顾好当下才要紧。”
不愧是青恒六君中最通透的一个,这些年被夺舍被压制,仿佛只是磨去了他余彦征里的少年莽撞,却将赤诚留了下来,那些身不由己反倒让他更为心静,即便是因简尧的离去而身躯迅速枯败,都不曾让他有惊慌恐惧,而是顺其自然的平静面对。
解无垢轻抿了口茶,没说话。他固执半生,扶道却用错了法子,如今留了条命在,便是为了弥补。
错便是错,即便无可挽回,也要尽力为之。
——
明州鬼门祭法后一年,早春时节,春雪尚寒。
松吹玉絮,漫山皑皑。庄园中寒梅凌雪,素洁中晕开绮艳的红,梅树下置了张软塌,柔软被褥半落曳地,榻上是一对纵情寻欢人,肆意缠绵,春色缱绻。
幕天席地下,尽管知道这庄子不会再有别人,叶既白也还是矜持羞赧得不行,眼尾余红勾人,长睫湿润,攀着男人的肩止不住地喘吁,吃力轻哼:“正人君子…?哈?”
这正人君子在榻间可从不留情,柳迁吻了吻叶既白汗湿的鬓发,低哑而短促地笑了一声。
什么君子不君子的,能坐怀不乱的怕是不行,眼下红帐春宵的,谁还要脸?
正是意乱情迷时,檐下风铃相撞脆响阵阵。叶既白倏尔一顿,张口咬在柳迁侧颈赧然瞪一眼:“阵法……有人,有人来了……”
然而端庄守礼的清云道长并未因此放过他,反倒变本加厉,将人死死禁锢在怀中的方寸之间。
清贵君子俯下头,咬着叶既白的喉结,瞧他失神迷艳,罕见地生出几分恶劣心思。
——他实在太喜欢这样的叶既白。
所有毫无保留的脆弱与艳丽,只在他怀中悄悄绽开,谁都瞧不见。
是他的。
全部都是。
每每如此,在床笫间的柳迁与平日截然不同,强硬且凶狠,像一匹饿了许久饥肠辘辘的狼,不复冷静儒雅,那双乌色的眸中除了温柔便是令人心悸的欲。
叶既白最受不住他的专注热切,温驯地将喉颈露予他,像被献祭时也温和柔顺的鹿,毫不担心会被拆吃入腹。
等这番云雨终歇时,已是黄昏时分。
待两人梳洗后,被阵法挡在庄子外半日的闵河才被放了进来。
甫一进门,瞧见屋里倦懒的叶既白时,闵河眉梢微挑,哈了一声:“行啊小叶子,晾了你闵爷这么长时间,就为了——这事儿?”
叶既白精神恹恹,支着脸懒声:“谁能知道闵爷您一年都没来,来就来的这么巧了。”
闵河回以冷漠无情的哼笑,指了指外头,“闵爷我午时前来的,你倒是给我说说,什么时辰来算巧?下回闵爷半夜来成不成?”
“……”
谁知道成不成呢。
叶既白想,成不成那得瞧柳迁什么时候突然就来了兴致。
柳迁端着茶从外面进来,一身白衣全然瞧不出方才做了什么事,彬彬有礼地斟茶,“还当是过路人惊扰了阵法,不知是闵爷,多有怠慢,以茶赔罪。”
“识相。”闵河接了茶轻抿,笑意略微淡了些,“将近一年了,若非外头四方稳定,闵爷也不愿来扰了你们小两口的清净。”
他这样一说,叶既白心里便有数了,“闵爷有话就问吧。”
闵河却又忽然不出声了,像是失神般瞧着手中的瓷盏,晃了两晃,仍是无言。
叶既白试探道:“简尧?”
闵河又是片刻无言,又自嘲似的笑了声,“倒也没别的,本也没想问,我愧对他娘,也愧对这孩子,也罢——他那个性子,应当也,做不出什么浪子回头舍生取义的事儿来。”
他的愧疚太明显,叶既白瞧得直叹气,这哪里是什么金蚰蜒,分明是尊真菩萨,下来普度众生来的。
叶既白甚至不怀疑,若他也死了,闵河便会再多一桩心事。
然而那日虚境所见……
得知廖无风还活着时,叶既白就隐隐觉得奇怪,夺舍之人怎会容躯壳的原主活着?
若简尧不肯停下祭法,那么杀了他,便只能由廖无风去以身殉道。
可他没想到,廖无风现身后,简尧反倒平静下来,或许是早有预料,又或许是……根本不出意料。
他甚至连挣扎都停了,冷冷地问了句:“后悔么?”
廖无风没有犹豫,轻轻地说:“不后悔。”
“愚不可及。”简尧嗤嘲。
然而口口声声骂别人蠢的同时,他自己也翻了棋盘,布局良久,毁于己手。
叶既白轻叹:“简尧疯了这么些年,廖无风就清醒着瞧他疯,我也不知内情,但如今人死事了,闵爷,都过去了。”
闵河也叹:“是,过去了。”
于是话题便到此为止,简尧与廖无风之间,是亏欠还是憎恨都不再重要,而简尧为何愿意放弃谋划多年的恶毒计谋,叶既白也不想深究。
那些事想来想去也没意思。
简尧在玉川留了两日,便启程离开,走前还提起了金凤,笑说:“那小子有动静了,不出几个月,你就能瞧见孔雀崽儿了。”
叶既白惊喜不已,便也笑着应是。
云间日光细碎,叶既白靠在柳迁怀里,远远望着闵河离开的方向,轻声说:“柳迁,这一年像是我偷来的。”
“不是偷来的。”柳迁在他脸颊轻轻落了个吻,“日后也都会如此,年年岁岁,皆如今朝。”
他一如往日温柔,叶既白几乎要醉了,低笑:“其实我大概猜得到简尧在想什么,廖无风曾经有机会拉住他,他也曾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收手,所以——”
“柳迁。”叶既白歪头,轻轻碰了下他的额角,“谢谢你,拉住我。”
回应是一声轻笑,他们十指交握,久久无言,却一同望着浩渺人间。
游子离乡太久,总算寻到了归处,而幼时所见的那人,像是江南烟雨中高贵温柔的柳,那是叶既白最想要的归宿。
兜兜转转这么些年,终究是落叶,归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