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培元打完电话回来看到墙上的鲜血,又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只能强压下去。
煎熬了几个小时,手术室的灯才熄。
人被推出来的时候方邵扬第一个冲上去,走到一半却仓促地收住脚,钉在路中央一动不动。周培元越过他跑到病床边,随护士一道将人护送进单人病房。
方邵扬全程跟着,不远不近。
等走到病房门口,两个鹤鸣的人已经在严阵以待,门一关,隔绝他进去的可能。
方邵扬就站在门外,透过探视窗看里面。
昏黄的灯光亮起,床边围着的几个人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牢牢地盯着那儿。许久,那些人才一一散开,挂输液瓶的挂输液瓶,盖被子的盖被子。
在这些人移动的间隙中,一只戴戒指的手映入眼帘。他呼吸一滞,神经末梢像被打火机燎了一下,疼得五脏六腑都蜷缩起来。下一秒穿着白大褂的戎跃却走过去,弓身小心翼翼地将戒指褪了下来,随手收进了床头的抽屉里。
连绵整晚的大雨终于停了,方邵扬的眼睛里却还在下雨,视野很模糊。
贺峤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窗外投入的月光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呼吸也微不可察。他在那儿,可他一点动静也没有。
方邵扬囫囵擦了下眼睛,目光变得越来越焦灼,双臂在身侧绷得很紧。他急切地想看见贺峤给自己一点暗示:他还好。
可贺峤仍旧那么无动于衷。他不知道方邵扬这一刻有多自责,有多煎熬,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安静地躺在那里。
守在门口的两个人站了一会儿就累了,开始不耐烦地活动四肢跟脖子,低声质问方邵扬怎么还不走。周培元从里面扫到门口,张嘴骂了句什么,随即厌恶地转开头。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方邵扬像尊石塑一样立在门外,眼睛酸得眨都眨不动。直到许久许久过后,贺峤的手轻微动了动,他才如释重负,腿往后僵硬地退了一步,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呼吸。
须臾后,病房门忽然被推开,戎跃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跟我来一下。”
方邵扬木然地跟他过去,走进一间锁着门的医生办公室。
戎跃没有像周培元一样动手,因为觉得自己没有替贺峤做这件事的资格。他只是打开灯,疲倦地靠坐在墙角一张桌子上,隔着一段距离盯着方邵扬。
“他怎么样。”方邵扬问。
“你觉得呢?”他脱下眼镜,拿白大褂的边缘擦了擦,“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不过你再多伤害他几次我应该就束手无策了。”
方邵扬怔了一下,说:“不会。以后——”
“我对你以后怎么样不关心,也不想听你无谓的保证。”戎跃干脆地打断,“叫你来是有件事想问清楚。贺峤有个毛病,不知道是不是跟你有关系。”
浓浓的夜色挂在窗口,潦倒的影子映在地上。方邵扬嘴唇动了动:“什么……”
“他不肯吃药。从我认识他起,他就几乎不吃任何片状药,谁劝都没有用。我了解的贺峤是个理智的人,除了在面对你的时候,所以我在想这件事是不是跟你有关。”
他呼吸骤然收紧,右手扶住旁边的椅背,指关节泛起青白色。
“看来我猜得没错。”戎跃低头苦涩地笑了一下,随后才戴上眼镜,“也只有遇上你的事,他才会这样不把自己的健康当一回事。”
方邵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戎跃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厘清了许多事,也想通了许多事,或者说……放弃了一些事。离开时,他在方邵扬身边脚步稍停,眼神沉了许多:“如果我是你,以后应该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
—
从医院离开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方邵扬疲惫到了极点,可是根本无法入睡。遭遇了二十五年来最惨痛的一次教训,他的精神像是被人拿烙铁反复烫红,既疼又清醒。
没坐多久,他从柜子最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铁皮盒子,里面装的是妈妈的遗物和一些比较重要的东西,有那张生日卡片也有去瑞士的机票票根。
一开始留着这些,其实单纯是纪念那次旅行,因为那是他第一次出国旅游。后来慢慢的,这些东西的意义开始发生改变。票根证明的再也不是一次单纯的出游,而是他跟妈妈、贺峤最后的幸福时光,最纯粹的快乐。
想起在火车上,贺峤靠着他的肩小憩,妈妈把毯子盖到他们两人身上。想起火车外,童话电影一样的景色,连绵的雪山,皑皑的白雪……
时间真是件可怕的东西,他连火车的目的地叫什么都忘了,却还记得自己当时伸手碰了碰贺峤的眼睫毛,并且在心里暗暗发誓:峤哥,作为补偿,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现在这样,沾得上一点“好”吗?
他坐在地上,出神地看了这些东西许久,然后才一件件收好。
除了这些,盒子里还有几件廉价的首饰,和一封方永祥写给妈妈的保证书。他没有再打开看,直接拿打火机烧了。
逝者已矣,得不到的亲情更无法强求。
簇簇的火光映在方邵扬脸上,刀锋一样的棱角。这几年他成熟的速度快得惊人,一天一个样。撇开年岁的增加不谈,权力的诱惑、地位的提升,这些都是催化剂。
他还是他,不过再也不是那个蹲在网吧的地上拆主机的他了。心里深藏的东西越来越多,想要的也越来越多。他比同龄人更深地了解到世界的美好跟残酷,更早地得到,更早地失去。
而贺峤也一样。
他早早地得到,早早地失去。
有些感情的出现是为了陪伴,有些感情在你身边停站,却是为了送你到下一站。贺峤陪着他走了一段路,倾其所有,不后悔,这一点方邵扬可以笃定。方邵扬自己呢,漠视过,遗忘过,喜欢过,在乎过,最后终是乘着这辆车,摆脱了孤单无助,告别了青涩懵懂。
现在车到站了,该是下车的时候了。车门打开,是白天还是晚上,是坦途还是崎岖,这些都不再令人心生畏惧,因为感情的坚壁曾保护过你,途经的风景曾属于过你。每每想起,心头尚有一丝暖意。
在付出刻骨铭心的代价之后,方邵扬缓步下车,拿上单薄的行李继续前行。好在身后尚有一缕名叫回忆的微光,静静照着前方未知的路。
摇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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