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手腕蓦地一松,黑暗中被放大无数倍的声音叩开尘封心底的门,倏忽将傅宣燎拽进过往的洪流中,记起曾经与眼下极其相似的一幕。
四年前的夏天,枫城迎来短暂的梅雨季。
外面天气闷热,病房里依旧冷冷清清,因为安静,也因为雪片一样送来的病危通知单。傅宣燎从国外赶回来,推掉所有聚会应酬,守在病房门口,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能做骨髓配型的都叫来做过了,骨髓库里也找不到匹配的。”时怀亦认命般地拍了拍傅宣燎的肩,“最后的日子,好好陪陪他,让他开心一点吧。”
这天的探视时间,病床上的时沐说:“我后悔了。”
他的声音很轻,傅宣燎不得不凑近了听。
“是我太胆小。”时沐面容苍白,气若游丝,“你走后的每一天,我都在后悔。”
唯恐他说太多话耗费心神,傅宣燎应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时家继承人病魔缠身,时日无多的事在圈子里已不是秘密,随着傅宣燎的回国,前尘往事也被连根带泥拔起。
时、傅两家交好多年,往来甚密,两家的后代也年龄相当,强强联手方能共赢,曾有圈中人断言两家必会联姻。
没想月老找对门户却搭错了线,傅家独子傅宣燎放着时家大小姐不选,偏偏对时家的少爷情有独钟。
携手长大的竹马情谊、出双入对的同窗岁月……传闻傅宣燎放弃出国念书,以及时沐连跳两级,都是为了能和对方在一起。
不知从何时起,所有人都默认他俩是一对,后来傅宣燎一声不响出国求学,众人也只当是傅少在为继承家业做准备,两人无奈异地恋罢了。
对此时沐笑得勉强:“他们只猜对了一半。”
彼时两人都是少年,对待感情尚且懵懂,汹涌人潮将他们推到台前,曝露于阳光之下,社会的压力、家长的不赞同、对前路的迷茫,轻易击溃了这段薄弱的关系。
先退缩的是时沐,他拒绝了傅宣燎的接近,对傅宣燎的出柜视若无睹,令傅宣燎心灰意冷,同意了家中的安排。
当时想的是分开一阵对谁都好,可造化弄人,等他回来了,时沐却要走了。
“都怪我。”许是弥留之际的人都爱自省,无人提起,时沐却仍不放过自己,“如果当年我能勇敢一点,也许一切都不同了。”
疾病来势汹汹,由不得人再缅怀回望。
傅宣燎想抓住最后的时间为他实现愿望,通过多方联系,得知某四年一度的绘画比赛报名在即,时沐一直想在该比赛上夺得名次,住院之前都在积极做准备。
按说时间充分,参赛作品至少完成大半,可当傅宣燎询问时沐,后者苦笑,摇摇头说不参加了。
在傅宣燎的再三追问下,才得知他熬了许多个日夜的作品被盗走一事。
“不是剽窃,是明抢。”时沐的妈妈李碧菡抹着眼泪,“你伯父偏心那野种,分了股权给他,他在家里便嚣张得无法无天,这种丧心病狂的事都做得出来。”
听到“野种”这个词,傅宣燎先是愣住,随即便想起,时家确实有这么一号人。
那人也自小在时家长大,却犹如一团影子,脚步没有声音,呼吸比风还要轻。
他比同龄人瘦小很多,总是静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无处可去似的缩在角落里,问他干什么他也不说话,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睛死死盯着人看,叫人不太舒服,却又不忍心将他赶走。
起初傅宣燎无法将偷画贼与那个存在感极低的小孩联系到一起,直到他找到学校的画室,想问问是否确有其事,见到人刚起个头,就见那名叫时濛的男孩跳起来,张开双臂挡住画架,满眼戒备。
傅宣燎不在的这几年,小孩长得很快,曾经又矮又瘦的病秧子如今已抽条拔高,五官也长开,越发精致漂亮。
可那幅画右下角分明写着“沐”字,傅宣燎与时沐相识多年,自是不会认错他的字迹。
彼时的傅宣燎还把时濛当小孩子看待:“小时候抢哥哥的东西是不懂礼貌,现在还抢是要吃牢饭的。”
原以为时濛会被唬住,谁知他竟更嚣张:“该坐牢的是他,不是我。”
后来事情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时濛当真用那幅偷来的画参加比赛,并顺利进入决赛,若不是傅宣燎百般干涉阻挠,他怕是能凭借那幅画拿到不错的名次。
然而也只能做到这一步,想将署名权收回已经没有可能。
“他自小就爱模仿我的画风,画如今在他手上,说什么都没用了。”时沐无奈道,“算了,怎么说也是我弟弟,随他去吧。”
嘴上说着不在意,可傅宣燎能看出时沐的痛苦与煎熬。他经常望着窗外发呆,在这世上最后的几天也郁郁寡欢,生机以极快的速度从他身上流逝。
终是没能撑到凉风习习的秋日。
直到临终,时沐才说出真相:“那幅画……是为你画的,是我想着你,一笔一笔画出来的。”
“你别忘了我……”生命的最后几分钟,时沐奄奄一息,还紧紧攥着傅宣燎的手,反复念叨,“别忘了我,别忘了我,好不好?”
正是因为忘不了,时沐下葬后,傅宣燎不死心,又一次找到时濛。
“他是你的哥哥,那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幅画。”傅宣燎强忍悲痛,“他对你那么好……你把他的画给我。”
听了这话,时濛先是茫然地睁大眼睛,然后非但没有愧疚,反而笑了起来:“他死了,他死了对不对?”
傅宣燎从未见过他这样笑,放肆又残忍,笑着笑着又哽咽了,眼角有泪滑落。
“我的,谁也不许抢走。”他紧紧抱着那副画,猩红双目盯着傅宣燎,“都是我的……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