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顿了一瞬间的工夫,他换了一句措辞,神情郑重:“我爱你。”
安良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像是不受控制的一场春日的雨,温情脉脉又带着未散尽的冬日寒意。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冲着秦淮点了点头。
他知道的,他一直以来都知道。
秦淮说的那一句“不那么好的回忆”是说的上一次他生日那天。那天他也是在安良即将出门的时候叫住了他,说了同样的一句话。
事后安良曾经以为那只不过是秦淮自我安慰和自我合理化的一句欺骗,为此耿耿于怀自己的无知和愚蠢许久。
可是后来安良才知道,其实无论未来如何,秦淮那一次说那句话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
就像他此刻一样的真心实意。
他们自始至终,都明白对方所有难言的挣扎和反复无常。
等到安老太太的情绪平息了一点,陈奇才敢对着周文也使了个眼色。顾及着安老太太的情绪,这一个眼色使得仓促而又复杂。
可是周文也大约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陈奇的人了,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趁着陈奇半搂着安老太太安慰的时候就要出门去打电话。
陈奇是在让他通知安良这件事,让安良尽快过来。
在生与死的面前,还有什么大事呢?那些肮脏的,不堪的,琐碎的,悖论的罪孽和过往,都被更深重的苦难所替代。
我们大概永远也治愈不了创伤,唯有等待它被替代。至于替代物是更好还是更坏,也许只有老天爷会知道。
周文也刚走到门口准备掏出手机打电话,就看见面前的电梯门缓缓地打开了。他一抬眼就是目瞪口呆:“安良?”
安良身上还穿着秦淮的风衣,他整个人看上去像是摇摇欲坠却又笔挺的一株松树:“嗯。”
周文也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胳膊:“我正准备打电话给你…你怎么样?”
他不动声色地站在了安良和他父母家的门前,像是一道不可动摇的屏障:“你还好吗?”
“我都知道了。”安良的声音很轻:“我没事,我妈呢?”
“在屋里。”周文也看了他一眼:“不过情绪不是很好,你等会儿进去的时候注意点…我以为你跟秦淮回去了,正准备打电话给你…”
周文也侧过身让安良进家门:“秦淮呢?”
“他在楼下,”安良低声道:“是他把这件事告诉我的。”
“算了…”周文也大概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先进去吧。”
他们两个人刚转过身,就都停住了话头。
玄关走廊的尽头,安老太太站在那里轻轻地颤抖着,即使隔着这不长不短的一段距离,也还能看清楚她身体的颤抖。
像是不敢相信面前的人真的是安良一样,安老太太伸出了一只手,仿佛是隔着这段走廊要来握住自己儿子的手:“良良?”
安良在开口说话之前,将喉咙里那阵翻涌而生的哽咽生生咽了回去。大概悲伤积聚到一定浓度后,就会成为虚无缥缈的一种不真切的感受,这是人类本能的自我保护,不至于让悲伤冲垮了防洪堤。他点了点头:“是我。”
然后安良往前走了一步,叫了一声:“妈。”
安老太太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她抖得像是风中颤颤巍巍的一片落叶。陈奇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甚至都扶不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安老太太一点点滑了下去,蹲坐到了地板上放声大哭。
周之俊的电话响了两声才接通,他似乎踩了一脚纹身的机器,那种如影随形的嗡嗡声消失了:“小淮?”
“是我。”秦淮坐在车里揉了揉鼻梁:“安志平死了这件事你跟宋哥知道了吗?”
周之俊停顿了片刻,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这个问题:“你等一下,我开个公放。宋平,过来!”
宋平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镇定又温和:“我跟你师父已经知道了。他被带走的那天…就多带了几支胰岛素走的…纪委那边因为是还没完全定罪,看管的没有那么严…那安医生知道了吗?他怎么样?”
秦淮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怎么可能没事…安志平虽然…但也毕竟是他的父亲…不过我打电话给你们是有别的事情要请你们帮忙。”
“什么事?”周之俊问他:“小淮你说。”
“还是安志平的事…”这个名字在他嘴里过了一遍就已经让秦淮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但他还是坚持着说了下去:“他已经这样了…人到了这个时候,平常的许多好朋友就都是陌生人了。后续还有医院的交接,以及葬礼墓地一堆的事情,我怕他们家就剩下韩建林和安良两个人不好办…安良的两个朋友虽然也有点门路,但是安志平这件事还是…会让很多人有顾忌…”
他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出口,大约是连说出口都不忍心。没有人比秦淮更清楚,在树倒猢狲散,人走茶也凉之后,留下来的人要受到什么样的冷眼和嘲讽。安志平活着的时候,许多人也许是为了讨好他,连带着对安良也会恭恭敬敬不敢怠慢。即使在安志平那里受了什么气,多半也不敢对安良有分毫的迁怒。可是如今安志平死了,还是这样身败名裂地死,等于说从前在他这里受过气的人终于等来了扬眉吐气的这一天。人性中的劣根性让他们无所顾忌,甚至来不及去细想安良是不是有什么对不起他们的地方。没有什么比看见身居高位的人掉落云端更让人兴奋的了。
一想到安良可能会受到什么样的冷言冷语,秦淮就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揪着疼。
。御严御严。
天上的月光不该堕入这污浊的人间,没有人能够囚禁这一缕月光。
周之俊很快就理解了秦淮:“行,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会打好招呼…能帮他们办的事情,我都让宋平去办,好不好?小淮你别担心,会过去的。”
秦淮沉默了片刻:“谢谢师父,但是都别让安良知道。”
他不想让安良觉得有一丝亏欠于他。他为安良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他心甘情愿地当那一个托举着月光的人。
在成都的这几天我纵情地呼唤:“谢彬,你就是我的亲叔叔”,“叶婆婆,你就是我的亲婆婆”,“冯二孃,我尊敬的亲孃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