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帮他的人是个将军。
那人铠甲泛着冷光,手里宝刀开鞘,刀尖点着地,顺着刀锋淌落的鲜血在地上汇聚成一个小洼。
对方蒙着脸,他不知道是谁。
他只觉得心砰砰直跳,两个人站在一个禅房的门口。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激动。
直到门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姑娘。
他身边寺院的小沙弥认人,说:“这是孟小姐,不是曲小姐。”
有人大手一挥:“滚吧。”
那姑娘赶紧走了。
屋里的人迟迟不出来,他想不明白,自己在等什么,于是下令,让人冲进去。
而后,门开了,他看着屋里坐着一个姑娘。
那姑娘正是孟晚樱。
只是在这梦里,孟晚樱和白天他碰到的那个相比,更浪荡多情一些。
她身上穿着一件漂亮的衣服,那衣裳触手软绵,看起来却像皎皎明月,光华璀璨。
而后,他带去的将军好像动了怒,直接掐着孟晚樱的脖子,问道:“她呢?她去哪儿了?曲薇儿呢?”
曲薇儿——
曲薇儿?
原来是找曲薇儿啊。
江崇礼在自己的那场梦里,忽然想起曲薇儿的样子,心里突然温暖了一点。
莫名其妙的,他笑了一下,突然就想让这场梦快点结束。
后来,孟晚樱被那个将军一把扭断了脖子,吊死在门口的大枫树上。
再后面,他就回了宫内,登上了帝位。
曲薇儿被送给了他,她父亲曲忧墨那老匹夫再众人刻意排挤之下,人身体每况愈下,后来,索性便长期告病。
曲薇儿被送到了宫里,她喜欢骑马。
好几次番邦进献了几匹骏马,曲薇儿思乡心切,于是在宫人的推波助澜下,直接选了一匹马,去跑个痛快。
谁知道,一次江崇礼带她打马球,她比赛到中途,马突然惊到开始发狂,将曲薇儿摔下马。
江崇礼当场震怒,直接抽出侍卫的刀,杀了那匹马。
热血喷溅出来,曲薇儿呆愣在原地。
从那以后,她再没骑过马。
他很难过。
他在登上皇位以后。
一是要对付太后的母族。
二是还有其他皇子和藩王都在蠢蠢欲动。
他在高压之下,性格变得更加阴鸷,甚至会梦游。
他在梦游时,会杀人。
虽然这事被阮江雪强力压下去,但最后还是被人查出来,被人以这个为理由,去疯狂的攻击他。
没人想要这样一个他那个样子的帝王君主。
他们都说他心肠如同蛇蝎,他看着梦里的自己,也觉得像个鬼魅,恐怖又吓人。
后来,有人打着清君侧的旗号,用先帝留下的密诏,成功将他逼退下位,他一无所有,为了保住性命,他在金耀台下,将曲薇儿送给了对方。
这场梦,是莫名其妙的。
但是却带着一点奇异的色彩,让他感觉非常的特别。
而且,更神奇的是,在他醒来以后,他心上缺了的那一块东西,突然好像是被补上了。
他一下子释然了,他不想明白这是因为什么,他只是明白,那个叫曲薇儿的姑娘,对自己来说,是特别的,这就已经够了。
他开始注意她。
他站在街角,看着她大张旗鼓将孟晚樱从国公府的前门送出去。
孟晚樱脸上惴惴不安,“薇,世子妃。”
“我没想伤害你。”孟晚樱还是开口,“在齐家的时候,你跟我不一样,你是曲家的小小姐,但我,哪怕出了事也没人在乎。
曲薇儿却是神色冷漠。
和江崇礼在阮家见到的样子完全不同,她的语气漠然,就像是在跟一个和自己不想关的人说话。
早上赶早集的人已经起来了,大街上十分喧闹だぬ小ゼミ情ダヴ诗ヅヂ独ギヰ家ぎあ。
国公府处于热闹的地方,与早集只隔了一条街,行人要去早集,都要从这儿过。
路人三三两两,在晨光的照耀下,衣衫散着熹微而灿烂的光。
“我跟你不一样。”孟晚樱说,“我没得选,是齐红媚逼我的。我爹就是一个小官,我哥哥也排不上名号,而我娘眼睛都要哭瞎了,我没得选,我不能出事的,我得好好出嫁,做一个正经的夫人
”
“薇儿,我不是你,我要是你,我不会像你这样,只会利用朋友,用权势作弄朋友,我
”
“我怎么作弄你了?你父亲手脚干净没有案底的话,怎么会那么容易被调出京城?”
“你强词夺理!”孟晚樱瞬间气炸了。
孟晚樱冷笑:“把自己说的那么高尚,你今日把我这么高调地送府,不就是想让阮江雪知道,我和你是一伙的么。”
“你明知道还要来,证明你自己认为值得。”
“你!”
“难道,你要说你是为了我才来的?”
孟晚樱脸涨得通红。
“送客。”曲薇儿淡淡道。
说完也不等孟晚樱说话,曲薇儿扭头就走了,孟晚樱碰了一鼻子灰,没好气的上马车回府。
而后曲薇儿回了曲家,要去见她的父亲。
江崇礼想了办法,用一个信鸽引了曲薇儿出来,又找人暂时拖住薛金泽。
他将地点定在城外的一个废弃的城隍庙。
夏日里草木旺盛,草丛齐人腰身高。
他就等在屋里,他听见有人对曲薇儿说道:“世子妃,她一直在里面。”
曲薇儿道:“我知道了,有劳。”
“不敢。”这人退后。
她们来的大张旗鼓,带的人并不少。
曲薇儿由侍女陪着进门。
侍女抬手推开门,坏了半扇的门不堪重负,吱呀一声掉在地上,惊起一地灰土。
“咳咳。”曲薇儿被呛到。
“谁?!”随从里有人喊一声。
草丛里突然出现不少蒙面的黑衣人,各个手里拿着弓箭。
刹那间,箭雨密密麻麻朝着曲薇儿带去的人洒去。
侍女将曲薇儿藏在自己身后。
曲薇儿一个踉跄,进了门里,里面空荡荡的,毫无人烟。
曲薇儿走进来。
他一直在等她,看她朝着自己走过来,到自己面前的时候。
江崇礼忽而心里一动,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是谁?!”曲薇儿吓了好大一跳。
“不认识本宫了?”江崇礼细白的指尖撩起破白帐幔,水红唇角弯了弯。
“是你。”
“看来还是认识的。”
“你放开我。”
江崇礼任由曲薇儿挣扎,眼里笑意逐渐加深。
他好容易抓到的兔子,怎么可能会轻易放掉呢?
“世子妃,你倒是胆子不小。”
“你!”
“生气了?”江崇礼看见她因动怒,而眼角微红,不知怎么,心里微疼,就松了手。
“是你!花湘是你的人!”
“不错。”江崇礼认得爽快,他指尖就要伸过来掐曲薇儿下巴。
曲薇儿厌恶地看他一眼躲开来。
她朝后面退,意图出去,江崇礼冷冷一笑,就去扯她袖子。
曲薇儿着急忙慌后退一步。
她才走到门边,突然被一只手拦住,是薛金泽,薛金泽动了怒。
薛金泽为了他的世子妃匆匆赶过来,他眉心蹙起,双眼沉沉含着随时会爆发的怒气。
薛金泽说道:“你的眼睛再落在她身上,我不介意把它剜下来。”
江崇礼不笑了。
薛金泽给李政做帮凶,以前李政没少欺负江崇礼。
小时候的恩怨江崇礼全都记得。
江崇礼拇指捻动了一下。
指尖还留着曲薇儿手腕的细腻触感。
“世子不觉得如此对本宫说话,稍显不妥么?”
“你应该知道,我一向说到做到。”
他不怕薛金泽。
他依旧找人盯着曲薇儿的一举一动。
曲薇儿一切都如常,只是在大明观寺这天,她终于不太正常了那么一下。
她找了薛金泽给她的两个侍女,居然打算溜进京城去。
他看着她们三个站在寺外说话。
一个侍女说: “世子妃不必忧心,奴婢听闻世子妃马术不错,且这匹马是奴婢训练的,很是乖巧。”
曲薇儿点点头,接过缰绳,轻声说:“多谢。”
她手爱怜地摸摸鬃毛,马通晓人意,打个响鼻。
曲薇儿春花般的脸上,绽开一抹笑意。
几人翻身上马,快绿和怡红一左一右,跟着曲薇儿。
走过几步之后,阴霾一扫而光,曲薇儿自如不少。
三个人马不停蹄,到城中时,刚刚暮色时分。
曲薇儿牵着马,戴起帽兜。
她的一个侍女按照画册的地址去问路,另一个警惕的站在曲薇儿身边。
城中四处升起袅袅炊烟,一派祥和,路人过路,也并不驻足。
问过了路以后,他们三人翻身上马,一块朝着一个地方去。
她们最后停在一个破茅草屋边。
那是一个屠户家。
那个茅草屋收拾的温馨甜蜜,虽然四邻的建屋地基都离他稍有距离,但院中栽植一颗虬根老梅,又用木棍围了篱笆。
此时鸡已经上架,屠户的儿子正挨个点着鸡。
“七、八,又藏树里,娘!”他扯着脖子叫:“娘,芦花又躲树里。”
屋里传来妇人声音:“小崽子,天天数。院墙就那么低,能跑到哪儿去?赶紧的回来吃饭!”
江崇礼躲在暗处,看着他们在一块说话。
他不大能看得清曲薇儿的神色,只是觉得这件事情不寻常。
过了一会儿,那个屠户回来了。
他一通咳嗽,小孩抓着门扉,高声叫:“爹回来了。”瞬间撒丫子跑出门,不一会儿,从黑暗里,他带了一个人出来。
曲薇儿她们借着喝了一碗水之后,便离开了。
曲薇儿心下了然,几人正站着,
她们迅速出城。
城中夜无宵禁,热闹非常,曲薇儿只驱着马在前面慢悠悠走,一直躲避着行人,唯恐惊马伤及路人。
两个侍女跟在她身后。
一路上,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只是才一出城,曲薇儿突然抓着缰绳,飞驰朝着大明观寺奔去。
路上没有行人,只两边树木高耸入云,仿佛鬼影憧憧。
马蹄踏在地上,溅起泥土,一瞬已经在远处。
曲薇儿卧低身子,伏在马背上。
江崇礼一路跟随着,送她们到了大明观寺下面,才离开。
而后就是他兵败。
那天他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他带走了曲薇儿。
外面风声呼呼,不时传来一声寒鸦长啼。
四周火光影影绰绰,落在窗纱上的人影不甚清晰。
曲薇儿悠悠睁开眼睛,就被面前的他吓了一跳。
江崇礼离她很近,打量着她。
“醒了?”
“殿下。”曲薇儿垂下眼睑,不和他对视。
“还是睡着的时候好,乖巧点。”
江崇礼意兴阑珊地靠回去。
在朝着邢北塔走的那段时间里,他本来应该是惶恐的,害怕的,毕竟江崇申和薛金泽随时能追上来,但却相反,他思绪平静,经常看着曲薇儿会发呆。
一路上风餐露宿,连下属都开始有意见。
他近年来养尊处优,但却一点都不觉得受苦,反而很希望这样的时间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京都里一直零散的有消息传出来,虽然听着没问题,但他总觉得不正常。
照他以前的性格或者想法,他会猜疑,但这次不会。
或许是人在自己大限将至的时候,会有一种预感,不会和命运挣扎,反而平静的厉害,他很享受这样的日子。
关于那场奇怪的梦,他始终没有和任何人提及,但是他偶尔也会想,那场梦那么真实,会不会其实是真实发生过的?
他回味着梦里曲薇儿待在自己身边的日子。
她喜欢红色的裙子。
她会坐在宫墙下,梦里的那个曲薇儿总是盯着高高的泡桐树,和年幼的自己仿佛一下子就重叠在了一起。
她会在他发脾气的时候,宫人都瑟瑟发抖,她进来,小声的安抚他。
她会在他梦游醒来一睁眼的时候,正巧在他身边不远处。
她害怕他,却能去愿意碰一碰他的伤口。
他并不记得自己母妃的样子,却觉得他的母妃,应该和曲薇儿有些相似才对。
温柔,善良。
曲薇儿被送进宫后,显然是厌恶他的,但她不怎么表露,大约是害怕连累到曲家。
比如,一看见他,就会立马站起来。
比如,总是偷偷问宫娥,曲家怎么样。
梦里的她没有现在活泼。
总是一副愁容不展的样子。
所以,他更喜欢现在的曲薇儿。
即便,这一世她并没有靠近过他。
——
江崇礼躺在地上,他望着皎洁明月,脑子里走马灯一一闪过。
他看到那个年幼的自己,迈过高高的门槛,步履阑珊地朝着孟辛帝走去。
一瞬间,仿佛铺天盖地的紫色泡桐盛开。
“桐花开了。”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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