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千钧一发
司宏打小在平静岁月里头长大,虽然身世坎坷了些,但倒也还过得去,根本不曾想过有一日会与传说当中才会出现的妖鬼短兵相接,更没有听说过什么“魔孔”“血池”这匪夷所思的东西,毕竟寻常人面对妖鬼,惊惧才是正常的反应。
而相比之下,林青恒有些太过平静了。
她到底是真的如此冷静,还是她其实早就见识过这样可怖的东西呢?
从七月十五百鬼夜行那日开始,司宏心中早就存了疑问。
一位将军为何会知道怎么画符,为何所有妖鬼的弱点她都能信手拈来,又为何她能屡次说出他们闻所未闻的东西?在“梁文广”的假身份被识破后,司宏再也憋不住,终于让满腹的疑问径直冲了出来。
“林将军,你——到底是什么人?”
司宏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林青恒在听到这个问题后,脸上有一瞬间的恍惚出现,但这恍惚转瞬即逝,立刻消弭。
“我是大齐的将军,数年前奉命前来北陇看护龙脉,以防妖鬼祸乱天下。”
司宏追问道:“那你做将军之前呢?
“其余的事情因为时间太久,我已经不大记得,虽然我总觉得有些事情无论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但想来也是些无关紧要的旧事,不打紧。”也不知道司宏这个问题到底勾起了什么要命的回忆,林青恒的眼神逐渐变得悠远起来,就好像是在拼命回想一些已经被彻底遗忘的事情。
林青恒鲜少有这样回忆往昔的时刻,原因无他,只因为在北陇众人的心中,林青恒总是一个高高在上、神情冷肃的将军,她手中始终紧握长剑,所向披靡。
她从不曾提起来路,只是带着他们头也不回地向前拼杀,用长剑与鲜血为北陇和大齐拼上一个坦途。
司宏在一旁听着,也不敢多问,只是顺着她接了一句:“将军统共才在世上走了几载,何来时间太久一说?”
“我在这世上,已经……”
还未等林青恒回他,只听得远处城西轰隆的一声巨响——
是远瞻台的方向!
满目疮痍的高台在万鬼的啃噬当中终于败下阵来,碎裂成一块块滚落的巨石,直直地朝着地面砸去。
高耸的楼台轰然倒塌,激起的黄沙直冲天际!飞石与尘埃四起,遍地尸骸掺杂着石块,俱被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黄沙。
烽燧台后绵延数十年的安定与宁静,伴随着这震耳欲聋的巨响,一起被埋在了黄沙之下,彻底灰飞烟灭。
高台倒下时连带起一阵呼啸的风,将黄沙融进了此刻空气当中。气浪随着风叠着飘过来,天地仿佛都变成了黄色,人人都捂紧了甲胄护好口鼻,被黄沙呛得睁不开眼。
林青恒等的就是这一刻,她拉起司宏朝着“梁文广”的反方向跑去,半路上还拽上了正在布防的陈烁与方瀚。
四人顶着风沿着烽火墙,寻到了烽燧台下风口处一个正巧能避开黄沙的隔间,遂即闪身同司宏一起拐了进去。
陈烁和方瀚还保持着捂着口鼻的动作没撒手,一个不留神就被拉了进来,一脸的不知所措。
然而林青恒的下一句话更是直接吹散了他们灵台上的散沙,让他们直接清醒了过来。
“梁文广是妖鬼假冒,此时的梁文广是假的,他是黑袍派进来监视我们的邪祟。那邪祟等同于黑袍安插在此处的眼睛与耳朵,此时风沙甚大,喧嚣无比,正是说话的好时候,不必担心黑袍会听见。”
陈烁一惊,说话都变得磕巴起来:“那……那我们该如何,真的梁文广将军又在何处?”
一旁的方瀚方才还同“梁文广”搭过手一同抬了好几位伤者,想到和自己并肩同行了几个时辰的人居然是个裹着人皮的妖鬼,后背登时起了一层白毛冷汗。
林青恒:“黑袍派他进来,无非两个目的,一是用假消息蛊惑人心,好增强食恶鬼的力量;二是想利用这邪祟窥探我们在做些什么。”
想到最后一批百姓,司宏又是一阵焦急:“那假梁文广所说的无人救援是真的吗?”
林青恒:“是否无人救援存疑,但既然城东有妖鬼,那必然是黑袍封住了出路,它们如屏障一样笼在北陇城外,把我们围在了中央,我们的消息在这屏障中必定是传不出去的。黑袍如此做,无非是想利用将士百姓的绝望发动食恶鬼罢了。”
陈烁猛然间想起“梁文广”此时正与石道忠一起看护百姓,他急道:“此时那邪祟正与最后一批百姓在一处,我去将他与百姓隔开些,谁知道它那偷来的人皮下头包藏的又是什么祸心!别再让它害了人!”
说罢起身就要从隔间离开。
林青恒一把将他拉住又拽了回来,她按住焦急的陈烁:“不必惊慌,黑袍既然想利用假梁文广来窥探我们营内的情况,我们就让他看些好戏,送上门来的棋子,不用岂不是浪费?”
方瀚年纪虽然小,但机灵无比,他大概明白了林青恒的意思:“林将军的意思是,黑袍用既然能用它向我们传递假消息,那我们也反过来,故意让他看到一些我们想让黑袍看见的东西,只要是通过它传递回去的消息,黑袍必定十分相信。”
林青恒点点头:“确实如此,我们如果硬扛,绝不是黑袍的对手,看见冒充梁文广的邪祟了吗?它是利用血池魔怪冥梵的血魂镜才能造出来的,这说明那黑袍不但带了妖鬼,还打通了魔孔,妖魔鬼怪一起上阵,我们没有金刚不坏之身,无论如何也敌不过他们,更何况北陇城当中还多是没有灵力的凡人,以卵击石不可取。”
妖鬼多以实物所化,用符纸基本可以压制,因此在百鬼夜行的那夜林青恒选择拼上一拼,但如若加上了血池里的魔怪一起,那几乎没有胜算。
魔怪需以灵力压制,用肉体凡胎抗衡,无异于是去送死。
“诸位听我说,我多年前奉命来到北陇,一则是为了守城,二则便是为了守御妖鬼。”忽略了陈烁和方瀚二人不可思议的神色,林青恒自顾自继续说道,“在苍梧山东的山脚下有一移转阵,此阵是我多年前设下,为的就是解决眼下的绝境。”
陈烁平日在营地喜欢听众将士侃天,听到的奇门遁甲之术不少,他似乎有些印象:“移转阵,听起来熟悉得很,是可以将人瞬间送出去的阵法吗?可是我听闻,即使是灵力很高的人,一次也最多能移走十个人,如今我们加上将士与百姓,足足有将近两千,我们当中谁有如此强的灵力?”
林青恒指指自己道:“我有。”
“……”
一时间无人说话,外头风沙摩擦烽火墙的嘶嘶声一清二楚。
三人感觉今日受的震撼顶上平生二十余年的总和,林青恒居然身负如此高灵力?
他们在北陇一同并肩作战这么多年,她居然能瞒得滴水不漏?
然而时间和情形不允许他们将这份冲破脑壳的震撼发泄出来,林青恒道:“大家听我吩咐,切勿惊动冒充梁文广的邪祟,相反,我们的每一步都要让他看到些,让黑袍猜测我们在做什么,才能激得他有所动作。”
三人这才将掉下来的下巴拾起来装好,埋下头开始静静听着林青恒的安排。
黑袍帐内,妖魔鬼怪齐聚。
摆在黑袍面前的是那面血魂镜,“梁文广”眼中所能看到的一切,都出现在了这面镜子中。
如果俯下身贴着镜面侧耳听,还能听见里头嗡嗡的声响——那是镜中虚空里,与真正的梁文广厮打的鬼影们发出的声响。
镜面当中出现了一阵昏黄,紧接着又是一片漆黑——是远瞻台倒塌带起的狂风卷着黄沙蒙住了“梁文广”的双眼,什么也看不见了。
黑袍并不紧张,他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摇晃着手中的铃铛,身后的妖魔鬼怪齐齐龇着獠牙伸着利爪,眼神凶恶地望着北陇城。
一直站在黑袍身侧的一只缢鬼直直地盯着镜面上的画面,黄沙久久不散,它似乎有些担心:“黄沙经久不……不散,会不会有什……什么蹊跷?”
由于缢鬼生前窒息而亡,所以死后长舌坠下,虽能说话,但语速十分缓慢。
这并未影响黑袍听懂它的意思,他依旧盯着镜面,此时镜中梁文广与鬼影厮斗的声音已经渐渐弱了下去。
没有听到挣扎声响的黑袍似乎有些不悦,他皱了皱眉道:“无妨,等这阵黄沙散了,看城中情况如何,拖了这么久,该是收一收的时候了。”
众鬼中挤进一只异常高大的五奇鬼,五颗头颅依旧交缠在一起,有黏液从它伸长的脖颈上缓缓流下来,发出难以言喻的腥臭味道。
黑袍将十分的注意力从镜面上拨出了两分,偏头看向五奇鬼:“城东的埋伏也办妥了吗?”
五奇鬼不能说话,只能半侧过庞大的身躯示意。
“如今北陇被围得像个铁桶一般结实,一时半会儿只怕是连只虫都飞不出去,能不能得到我最想要的东西,就看今日。”黑袍嘴上如此说,可是面上仍然是一副志在必得的表情,“珈婆何在?”
“珈婆在此恭候您多时了。”众鬼群众显出了一位美艳至极的魔,双瞳孔血红,一看便知是出自血池的魔物。
她身段极好,赤脚站在沙上,脚腕和手腕还缠着花纹繁复的银饰,每走一步都带出几声脆响。
珈婆在一众血腥丑陋的妖魔鬼怪之中十分扎眼,如若遮住了满嘴尖利牙齿,只看外表,绝对当得起一句“美人”的称呼,“血池里泡得久了,今日可算是又见到外头的太阳了。”
黑袍低笑一声:“血池里泡的太久,你可别忘记了自己的拿手好戏。”
珈婆扭动了两下腰肢,头上的赤羽随着她的动作剧烈抖动,她大笑起来,笑声异常尖锐,如铁器相撞。
一旁的几只夜啼鬼没能经得住这声音,七窍被震出一道道的血迹。
“黑袍大人说笑,珈婆虽身处血池百年,可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才能出来,大人既然放我出来,那想必就是想借我的本事一用。”她越过众鬼,赤脚向着黑袍走去,如蛇一样的双手从背后绕上黑袍的肩膀,“珈婆由世间极恶之念所化,天生便能窥探人心最恐惧的东西,大人是想借着我的手,看谁的心底呢?”
一旁的缢鬼被珈婆带来的压迫感逼得后退了好几步,站在一旁等着黑袍回话。
黑袍拂开珈婆双手,猛然间站了起来道:“我费尽周折来北陇,是为找到一把趁手的刀,这刀锻不锻得成,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此时血魂镜中风沙已散,镜中的画面又逐渐清晰了起来。
烽火墙内一片混乱,百姓缩在一起低泣,连没受伤的将士也神情萎靡,抱着自己的兵器缩在一起,眼神格外绝望,绵延数里的烽火墙上几乎无人布防,乱哄哄闹成一团。
画面移动,是“梁文广”走出了这间有百姓的帐子,来到了外头。
远处是神情焦急的林青恒,血魂镜听不到声音,只能看到她满脸的焦急,一边对着司宏大吼一边用长剑指向他,似乎面对眼前的境况急得快要疯了。
“先吩咐下去,歇息片刻,子时攻城,三个时辰之内攻破北陇烽火墙,如有违逆,立入聻境。”黑袍似乎很满意看到这样的景象,他轻轻晃动手上的那串铃铛,从黑雾中召唤出更多妖魔鬼怪,声音依旧如爪牙挠腐木般令人难以忍受,“记住,不要妄动那批百姓的性命,留着他们来锻造我的刀。”
林青恒同陈烁方瀚商议好后,便随方瀚一同去探望还在食恶鬼幻境中未曾挣扎出来的将士们。
城下妖鬼不知道犯了什么病,偃旗息鼓了半晌,没有一点动静,统统沉寂下来,林青恒抓紧了这个空当,吩咐城上守卫,让他们轮岗休憩,以防一会儿之后妖鬼有更强的攻势。
已经入夜,食恶鬼的幻境依旧没有止息,破败的营城当中,所有沉迷幻境的人被粗糙的麻绳绑在一起,以防止他们自相残杀。
还有些受了重伤的,就靠在角落里的墙壁上,脸上的表情甚是狰狞——看来他们不是不想折腾,只是身体条件不允许,没给他们折腾的机会。
方瀚吐了口唾沫暗骂几声,没想到食恶鬼的力量如此巨大,造成的伤亡如此惨烈。
眼见着靠在墙角的一名重伤士兵魇得厉害,他的一双胳膊已经被撕咬掉了,此时不知道在幻境里看见了什么,浑身像条出水的鱼,弹腾个不停,被包扎好的伤口随着他挣扎的动作又开始渗出丝丝的血迹来。
林青恒欲上前去重新包扎,顺道准备给他一张清心符箓——即使对他这种魇得如此深的可能没什么作用,但总好过没有。
方瀚抢在了她前头:“林将军,这几日你都没合眼,想必已经很乏了,我来吧,你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歇歇。”
林青恒低下头,大概扫了一眼身上的伤,发现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已经有二十多处,有些伤口甚至反复开裂,望之触目惊心。
她习惯性地摸了摸缀在寒霜上的深绿色剑穗,一脸轻松道:“无妨,过了这场仗再休息。”
方瀚叹了口气,他的妹妹和母亲已经撤走了,哥哥也在这场仗中身亡,自己无牵无挂,能战至最后一刻——只是这场仗到底能不能挺过去,谁也不知道结果。
他走上前去,将桌上的油灯拿过来放在地上,照着那伤员的伤口,仔细地将被血浸透的纱布剥下来,又拿了一块新的,蘸上了些伤药,从那人肩膀上绕过来缠好。
或许是新伤药很痛,本来已经平静了的那人突然又猛地一弹,方瀚一惊,条件反射性“腾”地站起身子,又往后趔趄了两步,可他忘了,他的身旁就是那盏放在地上用来照明的油灯!
“砰”的一声,油灯被撞翻在地,林青恒见势,急忙从门口奔来。
火苗顺着方瀚裤脚和一旁被捆在一起的将士们的衣角蹿了上来,转眼间便烧断了浸了麻油的粗绳。
这群沉浸在幻境中的将士被火苗从麻绳中释放出来,转眼间就操起一旁搁置的长矛向方瀚后脑砸去。
方瀚还没意识到身后的危险的逼近,他飞速跳起来,想要扑灭裤脚的火苗,待到他意识到身后的危险时,已经太迟了!
下一秒,一个人影从门口扑来——是林青恒!她已经来不及阻止方瀚身后无意识发出攻击的人,只得拽着方瀚,将他推得远些,身子旋了一个弧度,用后背替他挡了长矛的重击。
方瀚目眦欲裂:“将军!”
林青恒喉头一阵铁锈的味道翻涌上来,连带着几日未曾休息的疲倦,将她拖入了无底深渊,闭上眼睛的前一秒,她还分出了一缕思绪庆幸地想,幸亏被魇住的人将长矛当成棍子砸了她,要是刺进去的话,她多半直接就过去了。
其实她这一下挨得不算重,只是这几日体力透支,说是昏迷,不如说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意识起伏间,她好像做了个梦。
她看见自己穿着一身翠色的纱衣,身上系着个绿色的吊坠,看不清楚样式,在不知名的山间奔跑,身上的吊坠也一晃一晃的,好像和葱茏的山融在一起。
梦中的林青恒逻辑还挺好,她心道这肯定不是自己,自己和寒霜剑是分不开的,这个小姑娘天真烂漫,虽然和自己长得一样,但肯定不是自己,应该只是长得相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