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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1 / 2)

第五十二章

谨订盟约

姜子卿曾经在无数个凄风苦雨的夜里,蜷缩着身子、紧紧地握着拳头幻想过:他们会无忧无虑地携手过完这一生,不必寄人篱下、不受流言蜚语、不忧坎坷前路,长长久久地在一起,直到老去、死去的那一天。

他就是带着这样的念头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熬的夜晚。

他姓姜,又不是韩氏嫡出,免不了会有一场争斗,姜子卿本不是爱争抢的人,否则也不会甘心就在破落院子里过了那么久。

但暴雨将至,又怎能退缩?

狭路相逢勇者胜,既然来了,就要在韩家的天罗地网之下好好拼一拼,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笃定自己就是输家。

他势单力薄,所有的势力与人脉都要靠着自己经营,自己那个一命呜呼的便宜爹,阴差阳错地给了他一个露脸的机会,之后便很快一命呜呼。

在他与梁园那一场仗后,韩氏对他又忌惮了许多,不敢光明正大地挤兑,只能捡着阴招损招来,刺杀下毒都是家常便饭,所以姜子卿不但要日日殚精竭虑地发展暗线,还要提防着韩氏日趋疯狂的杀意。

在那几年的光景恍如昨日,即使在梦里,姜子卿都还咬着牙思虑着,到底要怎样在韩家的布局当中翻盘。

直到清晨的熹光照在他的眼睫上,他才会将有关于她的所有事情妥帖藏好,细心地收在心里,披上一副波澜不惊的面孔去面对新一天的筹谋。

姜子卿厌恶韩素素与他那整日里就知道阴阳怪气的弟弟姜子成,但其实在他小时候,他是很羡慕自己的弟弟姜子成的。

他是姜家的嫡子,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受着许多真心或者假意的宠爱。

但真正令姜子卿羡慕的不是姜子成的身份,也不是他的钱财,更不是旁人对他的阿谀奉承,而是他可以在母亲的陪伴下长大——即使那个母亲是韩氏。

一个被母亲爱着的孩子,即使他没有容貌、智慧、天赋、成就等等这些令人骄傲的东西,他也会非常欣赏自己,而在他受到赞美的同时,他会将这些赞美自动归类为人们对他的爱。

换句话说,即使他面前是深渊,被爱着的人也会无所顾虑地向下跳,因为他知道有人会在崖底接住他。

但姜子卿这样的人,每走一步,都要挑灯细看,小心避开每一个吃人的沼泽,将自己的命运放在刀尖上,即使受了伤,也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来伪装自己,要付出更多的血和泪,才能望见彼岸之光。

每当姜子卿陷入困局,或者走不下去的时候,他总会默默地告诉自己,他还有苏若。

其实他后来问过照看他的婆婆,他们初遇的时候谈到的那朵花叫什么。

彼时,幼小的姜子卿和年迈的婆婆坐在院落中的石头边择菜,风卷起她鬓边的白发,发尾扫到她眼里,婆婆甩了甩沾了泥土的手,将头发拨开,她眯起了眼睛,似乎是在深潭中试图捞起一些回忆,许久,她才颤颤悠悠地说道:“这花名叫暮夕,初春才开,晚春即凋,是种不大吉利的花。”

姜子卿顿了顿,没想到年迈的婆婆能说出这么句话来,一时愣住了。

婆婆瞧着他,有些浑浊的目光清晰了些许,她端详着姜子卿小小的脸庞,好像想要透过他去看别的什么人一样,她拾掇起摊在地上的青菜,一根根细细抹去上面的土:“你跟谭姑娘长得可真像。”

落日熔金,层云渐褪,将整个院落镀上一层暖光。

——谭姑娘,是姜府众人对姜子卿那卑微的生母的称呼。

她叫谭轻,是姜仲不晓得从何处带来的女子,长得极其美丽,弹得一手好琴,听见过她的人说,谭轻最吸引人的就是她的一双眼睛,眉黛青山,双瞳剪水。

可是她性格软弱,不擅与人争辩,在韩家的重压之下,生下了姜子卿后便故去了。

她的生死都如同她的名字一样,如飞禽尾羽坠落于深湖中央,掀不起一丝波澜。

这世上许多类似谭轻一样的女子,境遇大抵都是可怜而相同的。

女子如果性格刚强,美貌则是利剑,但若是软弱的性子,美貌则无异于催命符,生死来去都由不得自己——只怪命运太轻。

由于韩素素嫉妒谭轻的美貌,谭轻故去后,她的名字在姜府几乎销声匿迹,就连姜子卿也很少能听到谭氏的消息,他抬起脸问道:“婆婆,你也见过我的母亲吗?”

“当然,”婆婆年纪大了,说话中气不足,尾音都消散在风里,“谭姑娘长得很漂亮,特别是一双眼,灵气得紧,直到如今,我都没有见过比她更俏的姑娘。”

随着婆婆的描述,谭轻的形象逐渐在姜子卿的脑海中有了个具体的模样,他仿佛瞧见了他的母亲抱着琴站在树下,用美丽的眼睛和盈盈的笑意望着他。

他努力压下心中的欢喜,生怕自己打断了婆婆的描述,于是便将所有的活儿揽过来自己做,好让婆婆专心地讲。

“谭姑娘长得美,心更是善,从来不嫌弃我记性差手脚不利索,”老婆婆拍了拍手上的土,想伸手摸一摸姜子卿的发顶,但最终又缩回了手,挺直了半僵的后背,“从谭姑娘进府后,我就一直跟着她,当年她还是个小姑娘,如今一晃眼,连你都这么大了。”

谭轻对她很好,在谭轻生下了姜子卿后,韩家为了将韩氏塞进来,将谭轻这朵浮萍带离了水面,任其绝望后枯萎,最后静默着凋零离世。

老婆婆自愿带着襁褓中的姜子卿,被韩氏扣了一顶“安心休养”的帽子后,进了这个院子,几乎被所有人遗忘。

距离谭轻进府已经数年,草木枯荣轮回也已数十遍,当年的手脚已经不灵便的老婆婆如今更加眼花耳聋,但她在讲述这些事时,执意不肯叫谭氏,只称呼她为谭姑娘,已经足可见她的真心——姜府配不上谭轻,她不该被这座阴暗恶臭的宅子剥夺自己的名字,然后被随手加上一个氏字。

姜子卿收拾完手上的东西,转身进屋倒了杯茶递给婆婆,又将她搀扶起来进了屋。

他本是想问花的名字,但不知怎么的,阴差阳错地又被婆婆绕到了他母亲的身上。

落日已经快沉入地下,暗夜窥视着天幕的缝隙,想要伺机窜出来占领一席之地。

老婆婆似乎是还没从回忆里走出来,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但神奇的是,话题竟然又被她绕回到了花的身上:“谭姑娘原先住着的院子墙边,就长着许多的暮夕花,暮夕花虽香,但盛开时间极其短暂,如日暮夕阳般迅速消失,朝开暮落,也就能活一日罢了。”

姜子卿心想:世上好物大多如此花,妍丽至极且芳香扑鼻,美中不足的便是转瞬即逝。

大抵这才是世间真相——好花不常有,月圆不长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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