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只是惶恐地跪着,皆不敢抬头。
“此井之水会保你们永不受旱灾之苦,只是你们要牢记两点,第一切不可贪心,第二不可见死不救。若是两条皆犯,此井便会永久干涸。”
又是一声长鸣,老道已经不见了。
众人叩谢不起。
此后,暮云村更名为道人井村,村中人刻了一块石碑,并将道人离开前的话刻在了石碑的背面,希望子子孙孙能够牢记道人遗训,永保村中安宁。
转眼五十年过去。
当初的暮云村早已更名,道人井村再也没有遭受过旱灾,当年目睹神迹的老夏如今已经变成了夏村长。
夏村长娶妻之后虽一直无子,但从不曾苛责过他的妻子,在他知天命的年纪,他和妻子收养了一个父母早逝的婴儿,给她取名叫小絮,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养大。
老夏为人和善,心地也好,唯一寸步不让的事情就是有关那口井。
他在距离道人井不远处盖了个茅草房子,日日看守着那口井,不许村中人浪费,也不许爱胡闹的孩子靠近。
村中人都说,老夏有两个娃娃,一个是小絮,一个是道人井。
小絮就如同被井水浇灌的绿苗一般,身高抽条似的长得飞快,转眼之间就已出落成了个漂亮姑娘。
可是老夏和妻子很快发现,小絮的脑子好像不大灵光,当她和别的孩子一同玩耍时,她只会站在一旁咧着嘴笑,不论是受了欺负或是遭了算计,小絮都不会反抗。
渐渐地,村中人都知道小絮是个傻姑娘,他们叹道:“长得水灵灵的好姑娘,只可惜脑子不好使。”
老夏却不在意:“各自有各自的命,不精明有不精明的好处,只要我家小絮能一直这么乐和,未尝不是件好事。”
老夏的妻子却担心道:“我们这把年纪,走了以后,谁来照看小絮?”
小絮却听不大懂,她只会高兴地搬起小木凳,然后坐在她的阿娘旁边,一遍遍地学着她怎么学都学不会的竹筐编织。
山中来了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的五官长得平凡,是让人一转眼就会忘记的长相,但好在五官白净,还算耐看,他身着一身黑衣,腰间拴着个酒壶,手里拄着一根竹杖,就这么来到了道人井村。
这些年来,村中也有人选择出山去见识外头的世界,可是一半由于瘴气打道回府,另一半便是杳无音讯——不知是死在了半路还是在开了眼界之后便不想回来了。
年轻人自称梵业,是山外来的人,听说此地有口好井,故特来探看。
村中人啧啧称奇,一不知道人井的名声怎么传到了山外,二不知这区区一口井有什么可看的。
梵业指了指身上的酒壶解释道:“我家中世代经营酒肆,因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水来酿酒,故奔波于天下,想要找一处合适的水源来酿酒。”
他走到道人井边,向坐在一旁的老夏讨碗水喝,老夏乐呵呵地从井中拽上了一桶水递给了他,梵业喝完后大加赞赏,他对老夏道:“这井中之水不愧是天神所赐,口感确实和山外的水不同。”
老夏一辈子长在这里,没喝过山外的水,自然也不晓得梵业说得对是不对。
“这井水如此甘甜,”梵业放下碗,坐在井边问老夏道,“老人家,你有没有想过将它卖往山外?”
老夏神色一凝,没有接话。
“卖水?”道人井边本就坐满了农忙间隙休息的人们,他们听了这话,纷纷支起耳朵,恨不得贴到梵业跟前问他,“这井水也能卖钱?”
“当然,”梵业的脸长得平淡,就连情绪也与这张脸相称得很,平静如古井中的水一般,他放下碗,“这水若是能卖到我家酒肆,我敢保证各位回报不菲,若是你们有……”
“喝完就走吧,”听了一会儿的老夏悠悠开口,“道人井是神赠给我们村的,神离去前让我等切记两条:一要怀着慈悲之心;二是切勿贪婪。”
有人小声嘟囔道:“可是井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打几桶拿来换钱,又可以跟着这位梵业小哥走出去瞧瞧,岂不是一举两得?”
老夏毫无预兆地怒了,他站起身来吼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想要出去我绝不拦着,但有一点,你们要凭本事谋生!别惦记着拿井水换那劳什子钱!”
没想到一贯和善的老夏发起火来竟如此可怕,众人悻悻离开,皆作鸟兽散。
就在众人以为碰了一鼻子灰的梵业要离开的时候,他却在道人井村住了下来。
村子最西边有处空地,原来用来晒谷子,可后来村里人嫌远,便将晒谷场另移他处,这块地便荒废了下来。
梵业一个人捯饬了几天,守着原先破旧的小房子,又用几块木板嵌进去修补,竟然做出了个有模有样的小酒肆。
他用自家的酒曲酿了酒,飘香十里,引得村中人聚在此处讨他的酒喝。
梵业总是没什么表情,高兴了也不会大笑,被冒犯了也不会生气,他没记老夏那日呛他的仇,对众人也算不上热情,那副表情总让人觉得他在脸上戴了个壳子,五官都是硬的。
他将自己酿的萃春深送给各家各户品尝,一个人倒在此处安下户来。
除了老夏以外,村中人都很喜欢梵业,其中年轻人更甚,缘由很简单,虽然梵业天性不爱热闹,但却有一肚子的故事可以讲给这些青年们听。
讲高楼广厦,讲美人如花,讲钩心斗角,讲纸醉金迷……
梵业还是不悲不喜的样子,整日里身着一身黑衣,讲述着源源不断的故事,勾得人想要丢掉手上的一切,立刻长了翅膀飞出山外,看看他说的山外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
道人井旁喧闹的日子不在了,反倒是梵业那处偏僻的酒肆总是聚满了人群。
“梵业,你说府上是开酒肆的,怎么翻来覆去就只有这一种酒,”一个醉汉趴在酒肆的木桌上撒起酒疯来,“你是不是嫌弃我们这里的人没有见识,所以敷衍我们啊!”
众人“轰”的一声大笑起来,有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还跟着起哄,“就是啊,是不是背着我们藏了好酒?”
梵业依旧没有表情,他来到那名醉汉面前坐下,用他惯常用的那种略低沉的声音蛊惑道:“我还有一种好酒,名叫露华,远超萃春深,只要你喝了便能羽化登仙,看到山外你想看到的一切。”
他的语调冷漠,甚至和他之前说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时的语气毫无二致,仿佛只是在冷冰冰地讲述一个事实——选与不选,全取决于看客,与他无关。
周围人尝了萃春深后已经是赞不绝口,听他这么一说,惊得脑门都冒起了烟,被酒浸泡的双眼都闪出了强光。
那醉汉一拍桌子,猛地想要站起来,可是双腿发软,一个没站住又坐下了,他不顾众人哄笑,盯着梵业道:“这等好酒为何不拿出来分与我等,是怕我们赖账吗?”
梵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双眼淡漠,就像是在看一只即将被拖入狼群而不自知的羔羊,“露华未成,还缺最后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