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从湖里捞出来的宋筝染了风寒,卧病在床,穆甜儿守在床边,一勺一勺地喂她喝药。
喂到最后,她忽然把碗一顿,药汁四溅中,一张小脸气呼呼的:「姚叔叔怎么回事?脑子被驴踢了吗?干嘛要拒绝你,他还能上哪找这么好的姑娘去?他莫非想打一辈子光棍么?亏我还为他出谋划策,当尽军师,真是,真是气死我了!」
一通发泄后,又像想起什么,赶紧摸出丝帕,手忙脚乱地去替宋筝擦眼角的泪:「对不起对不起,阿筝姐姐,我不是有意提起的……」
她越擦那泪却掉得越多,像坠了线的珍珠,滚滚而下,无声无息地浸湿了枕巾。
擦到最后穆甜儿也无力了,扔了丝帕,哇哇跟着哭:「都怪我娘,都怪她!」
汹涌大哭间,反倒把床上的宋筝惊起,她顾不上自己,赶紧先去安抚穆甜儿。
安抚了好半天后,两人筋疲力尽地依偎在一起,穆甜儿在宋筝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抽噎着:
「我一点也不喜欢我娘,她太自私了,眼中只看得见自己那点情爱,将别人都视若草芥,从小到大她就没给过我一个笑脸,好像我不该来到这世上,不该做她的女儿,她还真当人人都欠她的么……」
声音里夹杂着又爱又恨的复杂情绪,床上帘幔飞扬,宋筝怜惜地抚过穆甜儿的长发,一声轻叹:「你娘却也是个苦命人,稳当平顺的一生,不该遇上了你爹,情之一字,的确煎熬……」
说到此,竟生出一番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之感,宋筝不禁潸然泪下。
门外的姚清让站得腿都僵了,手中的一碗药已尽凉,他耳边听着宋筝的泣声,缓缓靠着门滑坐下来,一时五味杂陈,双眼泛红。
过堂风拂过他的衣袂发梢,他从没有一刻那样怀疑,怀疑自己的苦苦守候,真的有意义么?
来年春日,宋筝正式接过《鸢经》,成为筝坊新一任鸢姑。
这一年,她才十八岁,却好像一生都已经走完了。
仪式上穆甜儿哭得不成样子,姚清让牵着她的手,也模糊了视线。
仿佛还是十年前那个春天,他初到鸢城,宋筝带着他四处看看,虽然话少却字字戳心。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那年春衫飞扬的小女孩对着他轻轻吟道,仿佛不经意,无一字相劝,却句句暗含抚慰,他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是极感动的。
如今时光荏苒,那个当年默默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接过担子,摇身一变成了新一任鸢姑,守着筝坊将终生不嫁,他竟生出万般不舍,如锥刺心,带来一片迟缓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