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的参拜声中,骁粤被牵引着坐进了轿撵。
锣鼓声起,轿撵离地。
仪仗恢弘,集五彩羽毛的幢式旗制成的羽葆开道,银甲铁骑,碧马长枪,金根车托载满十里红妆,千工拔步床,物尽千般。
黄金雕造的万工轿之上,浮雕壮丽,山水映秀,鱼龙潜跃,金门玉船,百姓涌上长街,百里相送,一派沸反盈天。
密闭的空间里,骁粤揭下盖头,轿腔镶着蟒凤图文的金箔,满眼黄澄澄地让骁粤有些头晕。
这是万工轿,一个工匠工作一日算一共,一台轿子的需要打造三十年,外观浮雕纯金篆造,如此重礼,可见南粤安抚皋戌之心急切。
可坐在这顶轿子里的人却是骁粤。
明明昨日此时,他还在那间围墙高筑的冷院中等死,现在却坐在了信王妃的轿撵上。
骁粤心中竟生出了莫名的恐惧。
……对那个牢笼的恐惧。
曾经,无论他经历何种折磨和煎熬,他对那扇赤红的大门也从未如此心悸过。
信王府——
朝中文武百官,家眷命妇,以及郦都城各大有头有脸的商贾皆登门道。
钦天监携领内务府众臣,迎接管待,倒屣而迎。
热闹喧天的东院人影拥簇,一些不喜闹的客人会四处走动,观望着府中盛景。
可每当有人行至西院,便无一例外地被请离。
因为年久失修的潇湘阁正在拆除。
拆除潇湘阁是祁宸怒火攻心时的决定,工部却连夜动工,将原本富丽堂皇的潇湘阁,拆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空架子。
此时,祁宸又反悔了。
于是就剩下了如今这半座危阁。
而且工部侍郎曾征求过祁宸的意愿,问潇湘阁中的杂物是否需要保留,祁宸道一并销毁。
所以,此时东院喜气冲天,而明朔却带着锦衣卫,在这残垣断瓦中翻找着被掩埋的物品。
翻出的物品摆放在院前折断的桃树下,全都落了厚重的灰,一眼望去灰白一片,分辨不出究竟是何物。
祁宸站在杂物堆前,身上穿着雕龙绣凤的栖霞,神色却冰冷生寒。
他心里,有比拆了潇湘阁更悔的事。
看着躺在脚边的破烂折子册子,他忽然想到了藏在千秋殿的信件和名册。
祁宸拾起了那本折成两半还连着筋的折子,这个折子和祁宸的官员名册长得十分相似。
但确确实实不是那本名册。
他的册子,已经被骁粤烧掉了,这里面是骁粤画的东西。
很丑,不知是画的什么。
祁宸望了一眼静库的方向。
骁粤在做什么……
这锣鼓声,他该是能听到。
祁宸无比后悔,或许他不该逼迫骁粤做那样的选择,莫子卫是方裕物的心腹,是绝不能里留,而储玉,是骁粤的心腹。
他想起了那日在长街上,骁粤崩溃嘶吼的模样。
骁粤不止一次在他眼前那般绝望,却是头一次,总那样痛恨地眼神看着他,歇斯底里地质问他,分明哭成了最狼狈的样子,眼睛里却满是责备和怨恨。
而是那时的祁宸在想什么?
他要骁粤痛。
似乎只有骁粤痛不欲生向他哭求,哀求,他的愤怒才能得以微弱地缓解。
他习惯将骁粤揉碎,再慢慢拼起来,一次一次,骁粤总是破碎地窝在他怀里流泪。
骁粤似乎从未恨过他。
无论他用何种手段,如何粗暴,骁粤都像一只逆来顺受的兔子。
时间一长,祁宸以为骁粤不会恨人,所以他连储玉也杀了。
可是……
祁宸想起了骁粤最后看他时的眼神,那般怨恨,那般万念俱灰。
他的手有些发抖,折子上的灰簌簌下落。
其实一开始他便知道,他所做之事只能瞒着骁粤,他那般惶惶难安,甚至曾一度看到骁粤的脸,便深陷恐惧。
他害怕骁粤弃他而去,那样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咽喉,他不顾一切想将骁粤拉回身边,他疯了一般地怨恨方裕物,不惜以南粤数十万大军做饵,也要让方裕物死在西洲。
为了从方裕物手里抢回骁粤,他不择手段,因而……种下无法弥补的恶果。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恨透了骁粤,恨他从头到尾都在骗自己,恨他害自己失去了骁韩云,恨他彻底背信弃义,他要让骁粤痛苦至死,让他连死都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所以他拆了潇湘阁,把这个院子和院子里住过的人统统毁灭。
可是当悔恨深入灵魂,方觉惶恐难当。
祁宸开始后怕。
但当一切成为昨日,他方才觉察自己并非真正憎恨骁粤,而是……而是爱他至深。
骁粤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乃至那些细微的叹息和眼神,都早已在经年累月的纠缠和缠绵中深入骨髓。
他知道福嘉在背地里暗自往静库送药。
他一直都知道。
只是骁粤……许是已经恨透了他。
否则他怎会勾结了暗哨,甚至将驭兵之术交给方裕物。
……骁粤一定很恨他。
祁宸想知道,这一切究竟始于何时。
潇湘阁里被掩埋的箱子物件一件件被挖出,放在祁宸的眼前。素色浅色的衣物,淡雅的箱子柜子,饰品摆件……
都是祁宸给的东西,没有一件事真正属于骁粤的。
因为骁粤来时,便是两手空空 。
“王爷!”沈易安跑了过来。
祁宸扔掉了册子,回身依旧神色冰冷。
沈易火急火燎赶来请驾,祁宸不肯去正殿宴见前来道贺众臣,沈易安只能做那只出头鸟,可那帮老家伙实在厉害,弄得他焦头烂额。
可其余杂事沈易安尚能为祁宸分担一二,可这娶王妃,借他十个脑袋他也不敢代劳,接亲的一仪仗已经停在王府大门前了,祁宸却迟迟不露面。
沈易安喘着大气,一脸苦相:“王爷您快些去门口接王妃,这边卑职替您盯着,再怠慢下去皇太后恐怕又要看卑职的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