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船行第七天,船上已经断了淡水,谢晏心里明白,再不靠岸补给,自己出再多的金子都没有用。
这一路上,他为掩人耳目,换了四条船,再估摸行路时日,现在还在浙江沿海飘着,要到南洋去,还需费不少周折。谢晏计划的是,暂时在泉城躲避一阵,南京与福建之间,毕竟路途遥远,朝廷的通缉在这里形同废纸。
谢晏拨开船舱的窗户,朝外面的海面看了一眼,这时夕阳将坠,血一样的光点燃了整个海面,粼粼地翻着赤色的浪花。
不大吉利。
他缩回了船舱内,守着他那个大匣子,静坐了一阵。
从南京一路逃出来,他始终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一夜之间,常喜就倒了,南京这些官,真可谓命途坎坷了。
船上忽然有点骚动,一下子,忽然从南向西,改了航线。谢晏心下警觉,把匣子藏好,翻身起来去到甲板上。整艘船都是偷渡客,有盐贩子,也有人牙,从南京一带到福建,再到暹罗安南这些地方,遍布他们的足迹。甲板上没什么人,寥寥几个也在一脸晦气往船舱去躲,交头接耳神色紧张,叽里咕噜的不知道在谈论什么,一边走,一边望向同一个方向。
隐隐有不安的情绪笼罩着船,谢晏摆出强硬的态度,询问了水手才知道,前面有一艘倭船。
向来遇见海盗,躲不过,就只能交银子,前面很快架起了阵势,那样子,不给钱不让走人了。船老大出来主事,要调转航线,暂时靠去港口躲避。
船上的其他人不同意,他们有的是通缉犯,有的是改名换姓的死囚,一上岸就要被抓。
不管如何,船老大一意孤行,调转方向,往浙江沿海靠拢。船上乱了,有的吵着要下船,有的争论着赔钱的事宜,更有几个凶悍的,和掌舵的舵手打起架,一定要按照原路航行。
他们在这吵吵嚷嚷,那边倭船显然没了耐性,张满帆,一路驰行,船上人惊叫着,扑来扑去,一下要向左一下要向右,谢晏想出来主事,可一群大老粗,谁也不听谁的,嗓门震天去了,混乱里也不知道是谁点了船上唯一一门大炮的引线,轰一下天崩地裂一样的震动,海面上瞬间激起数丈高的水花。
对面倭船摇摇晃晃,躲过了轰击,这下坏了,那边船上被惹恼,大概也不谋财了,片刻之后,一枚炮弹破空飞来,连震得船上人脚步不稳,扑通扑通掉进海里。侥幸攀住栏杆的,却也发现船体被轰开一个大洞。
倭船报了一炮之仇,大约也不想要什么钱财了,转舵扬长而去。
谢晏勉强维持平衡,耳边还是炮弹炸开后的耳鸣,他摇摇脑袋,想快些回船舱歇息,一转头,被甲板上混乱的场面吓呆了。
硝石味,海腥味,一船人破碎的呼喊里,有几个字让谢晏猜出来了。
船沉了!
跳海呀!小船呢!
船身微微歪斜,甲板上乱作一团,所有人东奔西跑你推我搡寻找生天。此时有个与谢晏有过交情的水手把他拽到一边,悄悄地下到下层,指了一艘小船给他看:“老板快下去,有水有粮,我们乘这个先走!”
“救命之恩!”谢晏正感恩戴德,猝然想起他放在船舱里的匣子,那里面是他前些年在南洋办下的假文牒和一些金子,没了这个,他事先转移的金银根本不能取出来。
他猛地一折身,向船舱疾奔过去。
“回来呀!船舱全进水了!”水手已经绑好绳子,正上了船,一见他折返脸色都变了,在小船上大叫:“船一沉,小船也要被吸进去!”
谢晏充耳不闻,红着眼睛,踹开破破烂烂的门板,飞身扑进去。匣子还在!去了南洋,东山再起易如反掌!谢晏兴高采烈,扑一扑上面的水渍,拿衣襟一裹,发足冲出来。
船身下沉,浪潮愈发大了,水面的小船愈飘愈远,那一根绳子绷得死紧,再多远一分,就要寸寸崩裂。
他用尽全身气力往前赶,却发现始终不能近前一寸,一道海浪骤地扑来,大船船身仿佛醉汉一般猛烈摇晃,那小船的绳子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裂开,那水手背对着他,手上握着一把小刀,小舟越飘越远。骤然间,船身倒倾,谢晏摔倒在湿滑的地板上,匣子啪嗒一下摔出老远,他使劲往前去够,一道腥咸的水已经砸进来了。
“我的……”他被水浪拍得一阵眩晕,咬着牙想。
“我……我要去……”上下牙齿喀喀打颤,谢晏听见海水的轰鸣和尚未逃离的人的哀叫。
红日将坠,大船周围浮现出巨大的漩涡。
谢晏终于摸到了他的匣子。
海面红浪翻涌,壮阔的落日沉入海平面,微茫的余辉洒在细波上,只有一团泛起浮沫的旋涡,静静的消失在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