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完)
年过完,一切恢复如常,宁瑞臣依然跟随方丈到山里去参禅,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影,只是在他回来的时候,元君玉的桌子上总要出现一碟刀工拙劣的兰花干。
日子平淡,元君玉觉得这样就足够,不敢教心里的欲望再滋长一寸。
春末的时候,宁瑞臣被方丈叫去,问他:“此时可愿受戒?”
明净在窗下听得一清二楚,转眼溜出去,把元君玉的竹门拍得震天响。
“不得了啦!”明净大呼小叫,“宁、宁师弟要剃头了!”
元君玉如遭雷殛,呆立半晌,拔腿就跑。
明净毕竟年纪小,追也追不上,扶着门大叫:“唉呀!慢些跑,要下雨了,带把伞呀!”
山中天气无常,迷迷蒙蒙的湿雾缭绕在山间,元君玉跑了片刻,果然有云聚拢,半天憋出一道电光,轰隆一下,雨点顷刻噼噼啪啪砸下来。抬眼望去,沟壑迂回处聚集了大片水洼,雨水淋淋漓漓倒灌下来,雪白水花溅得万物蒙上一层白光。
等了半天,雨势不见小,元君玉在樵夫搭建的草亭里避雨,坐立不安地,想的全是宁瑞臣。
什么红尘凡心,什么守他一辈子,什么禅机……元君玉慌慌张张地想,着相就着相吧,画地为牢就画地为牢吧,这辈子,恐怕不和他在一处是不行了。哪怕是求呢……也要求他回心转意。
雨越发大了,蓬草经不住摧残,剥脱无数,几注雨水哗啦啦透过棚顶浇落,元君玉遍体湿透,狼狈无比。他索性一头撞进雨中,扶着山间的佛陀壁刻,一步一步往兰泉寺山门跑。
山门外面的僧人都惊呆了,放任着元君玉进去,有僧人认出是他了,想过去送一把伞,谁知刚上前,就被抓住问:“宁瑞臣呢?”
僧人错愕地指了个方向,是僧寮的位置。
元君玉疯疯癫癫地跑去那一排寮房所在的院子,穿过花瓣铺地的石砖,猛一见有间房门开着,里面一个人影,弯着身子,那纤细的弧度,就是他。元君玉一言不发的闯进去,用力地将那把腰箍住,像是要融进骨血一样。
“啊!”那人站不稳,一下子仰在元君玉胸口,惊慌道:“玉、玉哥?你都淋湿了!”
元君玉双肩颤动,脸上身上都是雨水,宁瑞臣觉得心都被刺痛了,就这么乖乖地靠着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宁瑞臣也被他弄得湿淋淋的,脖子耳后都是水,元君玉忽然把头埋在他颈侧:“……你要走,是不是?”
“是谁说的?我不走……我、我想回家。”腰上的力道松开了,宁瑞臣坐在凳子上,等他说话。
元君玉患得患失地看着他,面带忧愁:“那……要待几天?”
宁瑞臣撩起眼睑,目光那么轻,像是有绵绵的情意,又像是哀哀的愁思。
“听人说,方丈要你受戒出家,”元君玉不自在地拧了把冰冷如铁的袖子,“你……我求你,别去。”
宁瑞臣又垂下眼,轻声道:“我不去,又怎样?”
“我们就这样也好,一辈子,我都在这守着你。”
宁瑞臣噗嗤一下笑了:“怎么才算一辈子?”
元君玉几乎是毫不迟疑地发了誓:“从现在,到我死了——”
“又在浑说,”宁瑞臣打断他的话,“谁让你活来死去了?我回家,是想家里人了,在庙里住这么久,也该走了……”
元君玉愣了一下,似乎没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雨水渐歇,屋外景致焕然一新,清新的空气弥漫进昏暗的僧房,元君玉头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办,怔怔地坐下,眉目间满是疑惑。
宁瑞臣看他一眼,絮絮地说:“方丈方才问我,何时受戒,我想了想,我心不静,到底……是不该的。我这样的人,尝过了人间烟火,又明白了情为何物,哪里还……”他急促的一顿,又道:“为柴米所累,为人情所累……假若有你在,我便觉得很好。”
这场山中急雨下了好一阵,到了未时末才渐渐转小,密密的雨线飘飘洒洒,山中深浅黛色参差交错,雾蒙蒙的,却好让人看清了一颗心。
明净落汤鸡似的站蹲在厨房里喝姜汤,几个师弟笑他:“谁让你一下窜出去的?”明净哼一声,噘着嘴去看屋外的老方丈。
老方丈站在细密雨帘后,遥望青山绰约,悠然一叹:“禅机已到。”
一时梵呗隐隐,满山壁刻经风雨侵袭,涤然一净,这等宝相慈悲,不知度化了哪个迷途人的痴心?
春去秋来,山中林叶一度枯荣。
拂晓时分,元君玉醒了,懒洋洋地支起身,晨光熹微里看见宁瑞臣坐在窗前,不知道写什么。他穿鞋去看,宁瑞臣面前铺一张纸,正给谁写信。
“昨儿收着大哥的来信了,说叫我们去扬州住一阵。”宁瑞臣写着回信,时不时咬两下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