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过往的经历像一把钥匙,把他最深处的的性情底色透露了出来,他不冲动,却大胆,执拗,认定了就不会回头,这是童瞳还没见过,还没来得及见到的边城,但边珑见识过。
原来边城那些话不是说说而已,他是真的这么做过。边珑说她这个小弟看起来闷声不吭,却会为了喜欢的人放弃一切,童瞳想,边珑的意思是边城会为了他放弃那个家里带给他的一切,金钱、事业,还有早早失去父母捆绑着长大的血肉亲情,边珑显然不希望看到边城走到这一步,所以她先动了,说服不了边城,那便从童瞳这里撬开裂缝。
她的潜台词,你这么爱边城,你要看着他一无所有吗?
月亮渐渐移动了方向,月光照不进窗户,黑沉沉的一片,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童瞳睁着眼睛想了一夜,他以为自己要做选择题,临到天亮,才突然醒悟这不是选择题,不是他来选择离开或不离开,边城那么笃定地说不会分开,但童瞳突然明白这根本就是一条本来就没有路的路。
看起来顺遂坦荡,只是因为“恶人们”时机未到或无暇顾及,这“恶人”太多了,不仅是边家的姐姐,童家的父母,甚至边城的事业,童瞳的前程……竟然他们触手可及的一切,全部加起来,原来全都不是祝福,全都是阻拦。
唯一的祝福是他们彼此喜欢,喜欢滋生幻觉,他们妄图靠这一点喜欢去披荆斩棘,改天换地。
当童瞳想明白了这一切,整个人散架在了床上。
他找不到正确答案,仿佛站在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尽皆茫然。
期末考试安排在一月下,几门专业课,二外加上一些七七八八的课,差不多要连续考一周,童瞳在考试前把论文初稿发到了主审老师的邮箱,这位陈望老师平时被学生戏称为陈老头,是外国语学院的副院长,也是童瞳大三大四精读课的老师,从大三就开始极力劝说童瞳考同传的也是他,他收到论文后过了几天直接打电话喊童瞳去办公室。
童瞳以为论文有什么问题,结果一见到陈老头,老头开门见山地说:“论文没问题,立意结构都很好,通篇都很流畅,后面朝这个方向继续丰富就可以了,今天找你来是想聊聊别的。”
“老师想聊什么?”童瞳不是很懂,陈望一直对他倾注颇多关心,他对这位台上严厉,台下笑眯眯的老头心理上十分亲厚。
陈望年纪有些大了,架着副老花镜,习惯低下头眼睛却微微从镜框上方看着人,一股说不出的可爱狡黠,但此时童瞳在他的眼神里看到更多急切期待:“同传你不想考,今年的研究生你也没报名,我想知道你毕业后想做什么,来,说说你的想法?”
老头朝童瞳招手,童瞳靠近坐在他斜对面,午后的阳光正打在两人中间的小圆茶几上,明晃晃地,童瞳犹豫了下,坦白说:“我还没太想好。”
没想到陈望竟然很高兴:“没想好就好,就怕你已经拿定主意了,那再想说服你就太难了。”
???老头别又想让我去考个什么国际牛逼证书吧?
看童瞳一脸懵,陈望清了清嗓子,说:“你知道顾英夫教授吗?”
童瞳点头,翻译界鼎鼎有名的老教授,学术界的泰斗,他说:“听说过,也看过很多顾教授写的书,我的翻译风格也很受他的影响。”
顾英夫早年翻译文学作品,后来转了更垂直的文化研究学术向,但文学翻译的深厚功底都融入了进去,比普通做学术的要更诗意浪漫,童瞳很喜欢他的风格。
“那太好了。”陈望很高兴,眉毛一颤一颤的:“顾英夫是我老同学,他一直在武大任教,今年要开一个新课题,做一个新的研究室,在全国挑好苗子做他助手,当然他自己带的研究生也会一起加入,昨晚跟他聊起来他问我有没有合适的推荐,我头一个就想到你,咱们系也就你跟程山山够得上跟着顾英夫的水平,但程山山嘛,心思有点杂,你比较能定得住心,我就想先跟你打个招呼,跟你聊聊这事儿。”
童瞳心头一暖,先不说别的,什么好机会好消息老头儿总是想到他,把他当亲儿子似的,这次这个机会真是千载难逢,陈望继续说:“搞学术嘛,苦是苦一点,知识分子都清苦,但年轻时候别太在意这些,一开始做他的助手没什么钱,这些他也说的很明白,但一年后如果出成果,可以优先选拔人才成为他的研究生,童瞳,如果你的导师是顾英夫,你在翻译界、学术圈可就不用愁了。”
“我明白。”童瞳点头:“老师我能稍微考虑几天吗?真的特别感谢您给我这个机会,一直以来什么事儿都想到我,我挺惭愧的。”
一般人若给了对方这么好的机会,而对方还说要考虑,肯定当场就生气了,但陈望不是这种人,他也点头:“好好考虑,事关以后的前程,做学术最重要就是心要够定,抵御得了外界的诱惑和浮华,如果这件事不是你的本心想做的,是勉强不来的。”
老头特别通透,童瞳跟他讲话也没有负担,比如不想考同传的时候也跟他讲了理由,老头儿都能理解。
这天过后童瞳确实认真在考虑,自己以后到底要做什么,这也不是选择要不要跟着顾英夫做学术的问题,而是更大的,他即将要面临的现实。
象牙塔的大门已经敞开了一半,他就要待不住了。
第39章 雨雪
二月初的春节,到了一月中下旬所有人都很忙,童瞳忙着考试,完善论文,还要想远大前程,边城忙着跑工地,陪客户,收各种欠了几个月半年甚至一年的款项回账,整天扯不完的皮,晚上跟童瞳聊天,隔着话筒都能听到心力交瘁。
两个人最近见面得少,边城看起来一切正常,童瞳却觉得自己藏了很多心事。
他觉得自己有些自私,又觉得,他跟边城从来没聊过关于他毕业后的事,虽然他自己都没想清楚,但是,如果两个人的未来规划里都有彼此,是不是应该好好聊一聊?
但,如果明知道一切都是一场空,还有聊的必要吗?
这些问题和纠结每天都在童瞳的脑子里互相争斗,把他弄得疲惫不堪,偏偏这些问题根本无人可说,冷超不行,他已经快被杜骊逼疯,就算没有他也不是个可以讨论“前程”这种严肃问题的人,穆柯就更不行了,他是要做风流快活第一人的,秦澍……童瞳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想起秦澍了,秦澍已经不在他的未来规划中,不必再聊。
陈望说顾英夫春节会回宜江老家小住几天,跟几个老同学聚聚会,希望童瞳能跟他见上一面。
童瞳想,那就是在跟顾英夫见面之前,他得自己拿定主意,虽然大多时候的选择并不是非此即彼,但失去顾英夫这条路,起码学术圈童瞳就不必再考虑混了。
乱糟糟的学期末过去,各个系都陆陆续续地放了寒假,英语系大部分人都离校了,冷超跟杜骊都各自回了家,程山山又是被苏雷六百公里专车送了回去,寝室只剩童瞳一个人,再过几天,整个楼层只剩下了他一个。
宜江的冬天特别冷,又不通暖气,冷得明明白白彻头彻骨,要是再赶上雨雪天,简直能冻得怀疑人生。
童瞳跟自己找的理由是论文做完了再回去,事实上他也无处可去,郁星家里还是九月初去过,被任继凯一巴掌扇了出来,他恶心透了,童世宁自从国庆那一顿饭之后关系略有缓和,但也远远达不到可以一起住个十来天日日相对的程度,童瞳打算在寝室住到年二十九再去童世宁家,住一晚,初一再去郁星家住一晚,初二就可以再回寝室了。
寝室冷得跟冰窖一样,S大老一批的宿舍都没装空调,冬凉夏炕,堪称折磨人的无间地狱,取暖器根本没什么软用,童瞳在寝室裹着拖到脚的长羽绒服,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对着电脑打字。
边城最近的应酬特别多,已经好几天没有晚上一起吃饭了,一到去收款就要先请吃饭应酬,这年月欠钱的才是老大,为了追回欠账,得先赔上笑脸,童瞳觉得这有钱人的钱也真不是好挣的,这个世界简直就是一个孙子套着另一个孙子,谁都不是真正的光鲜亮丽。
他很心疼,特别不喜欢边城整天喝酒应酬,但他也没资格说什么,一天没正经工作过的人,说什么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只是买了很多解酒醒酒护肝的药,叮嘱他哪些是喝酒前吃,哪些是每天必须吃。
童瞳打字打得手指头都失去知觉的时候收到边城的消息:“整幢楼都只有你寝室还亮着灯,快下来,一起去吃东西。”
“哎?今儿怎么有空?”童瞳不自觉浮上满面笑,从椅子上站起来拼命蹦跶几下,把失去知觉的腿脚和双手活动活动。
“本来约了个客户吃饭,但他临时家里有事推掉了,还安排明天直接去他公司结款,这饭就不必吃了。”
“可真是个好消息。”
“好消息还在后头,这个客户是最后一个年前要收款的客户,所以,我没完没了的陪酒到今天就全部结束了!”
童瞳仿佛看到了边城不动声色又藏不住的笑脸,赶紧换上鞋子套上帽子围巾就下了楼。
走出楼道口才发现下雪了,似乎刚开始下,雪不大,细细碎碎地,落到地面就成了水,湿漉漉的一片,边城就站在路灯下,雪中,刚从车里下来,帽子什么都没带,童瞳看着他的板寸就觉得冷。
他跑过去,一边跑一边摘下自己的帽子,到了人跟前微微踮起脚尖把帽子直接套到了边城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