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消息太过震惊,童瞳闷着头在心里消化,边城似乎也感觉到什么,微微偏了头说:“是个意外,你那条流浪钢琴家的视频很多人转发,我刚好看到,里面虽然你没露面,但我听到你的声音,就顺着一条条链接找过去,最后找到你微博。”
原来如此,童瞳心想,他告诉边城:“是在拍东西,突然接到我爸的电话,说我妈住院要动手术,这才这么急。”
“阿姨怎么了?”边城已经开出了城,沿着国道往宜江的方向开,路更黑了,开车的速度也不得不慢下来,路面积雪湿滑,但车很稳,他开得也稳。
“胆囊结石,但医生说有另外的肿瘤,要手术活检看性质。”童瞳说。
边城没说话,但点了点头:“在哪家医院?”
“中心医院。”
“知道是哪个医生主刀吗?”边城又问。
童瞳摇头,童世宁没说,他当时也没想起来问,但即便问也说明不了什么,他哪个医生都不认识,边城说:“到宜江我陪你去,那边的副院长也算认识,有人照应下总是好的。”
“好。”
边城自顾自轻轻笑了下:“本来打算在机场旁边开个房间,让你休息下再回去,但猜想你这么急突然回来,肯定有什么事,还是早点走的好。”
童瞳犹豫了下,还是说:“麻烦你了,边城。”
这话太客气了,带着自然而然的生疏,却又如此地应和着当下,边城沉默片刻,眼睛直直盯着前方路面,也回道:“别客气,一趟车的事儿。”
说完这话,车厢里再度陷入沉默,快三点了,童瞳被暖气烘了个把小时,这会的疲倦和睡意从骨子里排山倒海地泛上来,不仅有从西双版纳到武汉无比折腾的一路,还有连续拍了将近四个月的外景带来的疲累,他靠在副驾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不知道是哪里的加油站,童瞳发现自己一个人在车里,四下看了看,边城站在车外不远的地方。
雪还在下,无人的夜里下得更加放肆,昏黄的灯光下密密麻麻的一片,像小时候电视上的雪花屏,边城站在便利店门口,正在摁手机发信息,大雪翻飞的边缘,灯光从里头透出来,给他整个人笼上一圈光晕,童瞳斜躺在座椅上没动,静静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人。
车厢内是暗的,从外头看不见里面,童瞳完全清醒了,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雪片放肆地在眼前飞舞,他也放肆地盯着边城。
跟记忆里一样高,以前很结实,现在……瘦了些,站着还是挺拔,像一棵树,他微微侧过脸,原本起伏凌厉的轮廓线更清冽了。
童瞳记得他比自己小一岁,当年都说他看起来成熟,现在还是,更成熟了些,脸上有股风吹日晒的味道,仍然是黑的,像砂纸打磨过的皮肤,眼睛凹陷得更深了些,看人的时候眼珠像琥珀,有一层温润的光。
边城似乎烟瘾犯了,手里夹着一支烟,却因为在加油站没有点燃,他一边发讯息,一边不自觉把修长的指骨拢在嘴唇前,把烟放进嘴里,而后拿开,嘴唇微张,随着讲话吐出一长串白雾,童瞳莫名舔了下自己有些干枯的嘴唇,他看到边城微翘的上唇抿了抿,收掉手机,而后伸手把那支没抽的烟摁在垃圾桶上。
边城转身又进了便利店,出来时手里拿了几瓶水,拉开车门时童瞳这才动了动已经僵硬的身体,边城微微一愣:“你醒了?”
“嗯。”童瞳一开口,带着一股疲倦的暗哑:“现在几点了?”
边城看了看时间:“五点不到,四点五十。”
大概睡了不到两个小时,童瞳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到了最难受的时刻,疲倦,却再也睡不着。
边城递过去一瓶水:“你饿不饿,那边超市里有东西吃,可以泡个面或是关东煮?”
童瞳摇摇头:“我不饿,在昆明机场和飞机上都吃过。”
跟着他反应过来:“你吃了没?”边城从宜江开过来,又一直等在机场,应该没时间吃东西。
边城摸了摸头:“吃过了,你的飞机晚点,我就抽空去吃了点。”
童瞳一拉车门:“走吧,我们去超市吃点东西。”他心里想,这人到现在都还这样,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却还是没学会说谎,一说假话就摸头。
边城跟着下了车,两人冒雪跑进便利店,店里只是温热,老旧的空调嗡嗡响着,拼了老命吐着热气。
童瞳一口气点了一大碗关东煮,又要了一只烤鸡腿,另外再拿了个纸碗装了一大碗关东煮的热汤,两个人捧着碗筷挤在便利店靠窗的狭窄圆桌前。
“先喝汤。”童瞳把汤碗推到边城面前。
边城端起来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还剩一小半,童瞳很自然端起来喝掉了,两人又头碰头地吃关东煮,几口食物下去,胃里心里总算有了点热气腾腾的感觉。
这感觉又陌生又熟悉,还夹杂着说不出的微妙,因为一场雪灾,他们在一个完全不知道是哪里的服务区便利店吃东西,像是被外物环境逼迫起来,不得不有的亲近,然而却又发生得如此自然,自然到某些瞬间,童瞳恍惚到以为那不闻不问的六年根本没发生过,他们一直如此,从记忆中合租的五楼公寓一直走到了现在。
然而吃完东西,推开便利店的门帘,风雪打着滚卷得满脸满身的一瞬间,他就清醒了,此时是此时,最多不过是因为一顿额头相抵的温食抵消了一些沉默和生疏,一些些而已。
后面的路上童瞳没再睡着,他要跟边城换着开车,边城惊讶地问:“什么时候拿的驾照?”
童瞳:“……”我都二十七了好吗……
边城自然没可能让他开,路很不好走,有些路段夜里连国道也暂时关闭了,他们只能转走省道,甚至县道,兜兜转转地一路下来,过了七个小时天都大亮了才勉强摸到宜江的边缘。
他们聊了很多人和事,说到冷超和杜骊,两个人毕业没多久就分开,冷超去了南京又经历一次生离死别的恋爱,现在已经回了宜江,大概率是终于可以安定下来了,边城听着一路唏嘘。
边城提到秦澍,说前年他去参加一个大客户女儿的婚礼,发现新郎居然是秦澍,秦澍过来敬酒的时候看到他也楞了,两个人客气地喝了杯酒,没说太多。
童瞳也楞了下,之前冷超说回宜江见到过秦澍,现在看来那会他应该早就结婚了,新娘不是同班同学,童瞳还记得秦澍当年要跟女朋友一起去上海时的铁骨铮铮,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上海就那么短暂地待了一下,就回了宜江,娶了大集团领导的女儿,跟他也很配,门当户对。
但童瞳只是微微错愕了下,对秦澍那么快就消磨了志气打道回府有些意外,除此之外并没有太多感觉。
倒是跟边城问起苏雷,他没说接到过苏雷的电话,只问苏雷好吗。边城说程山山之后他换过很多女朋友,每一个看起来都像是程山山的翻版,然而每一个都处不长,苏雷说,全都没有灵魂……童瞳听得也很唏嘘,他说:“人一旦起了执念,真是万般难消,更可怕是自己根本不觉得是执念,乐在其中,百折不毁。”
边城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童瞳心里一惊,方才的话是脱口而出的惯性,但执念……他很怕边城此时问:“那你有执念吗?”
他回答不了,盯着眼前积雪深覆的路,发现自己何尝不想问边城:“那你呢,有吗?”
一路聊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唯独跳过了他们自己。
天光已大亮,这一夜兜兜绕绕,终于回到宜江。
车驶入市区,童瞳看着窗外四分熟悉,三分模糊,还有三分已经面目全非的街景,这是毕业后他第一次回家,近乡情怯,以前他不懂,想念什么,渴望什么,去争取去靠近不就好了?
现在他懂了,情怯,是渴望让他伸出手,理智又让他缩回。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