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那时也如今日这般,在看脚下的云。”
*
十二岁的小叶沉戈仰累了脖子,顺势坐在小重殷身侧,好奇问:
“阿殷,你在看什么?”
小重殷晃动双腿,忽然凤眼半弯,朝他玩味一笑:
“我在等。”
“等什么?”
“等到了再告诉你。”
小叶沉戈直觉阿殷这次又在耍他玩,就像上一次编故事说帝君吃小孩来吓他那样。但只要和阿殷待在一处,他就很开心。
于是也坐着和他一起等。
二人静静看云,时不时说两句闲话,直到最后重殷也没告诉叶沉戈他到底在等什么。
当然最后什么也没等到。
叶沉戈只记得,那夜很短,转瞬即逝。
“阿殷,你在等什么?”
恰如轮转,光阴重叠。叶沉戈又一次问出藏在心中的问题。
这次重殷没和他打哑谜,食指在唇畔轻点了点,声音里带着孩子与人共享秘密时的得意:
“你知道吗,若是碰上满月初霁,云消雾散的好时候,就可以从此处看到人间的万家灯火。”
“那,你等到了吗?”重殷在专注看云层,叶沉戈也随他专注低头,轻声问。
“说实话,一次也没有。我那时不告诉你我究竟在等什么,就是怕你不信,说这是异想天开。所以想等我看到一次之后,下次再带你来看。”
他回忆自己无数次偷偷爬上摘星楼,在星月晖光照耀下守候人间灯火的日子,双眼微微出神。
小重殷从没有真正去过人间。
他只能通过书里的描述以及自身的想象,构筑一个繁华世界,那里有喧嚣的集市,挨挨挤挤的房屋,相携出门买菜的姑嫂,热闹得不成样子;画舫路过的阁楼上有琵琶女素手拨弦,书生赶考路过的竹林中藏着月下狐鬼,黄沙漫天的大漠上有侠客骑瘦马远行;那里的灯是暖的,欢声笑语是彩色的,除了一望无际的白色,还有许许多多的纷繁色彩。
他想看一看人间的灯火。这件事他连帝君也没告诉,怕帝君亲口告诉他看不到。
可只要心怀希望,今天等不到,便能寄希望于明天。
他抱着希望一个人守望过无数个夜。
然后他下山了,帝君死了,他也死了,他又莫名其妙活过来,失去曾经的一切。
云层下的秘密,是他所剩无几的东西之一。
重殷欠叶沉戈良多,他身无长物,除了这个,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给叶沉戈什么。
所以他今夜带他来这里。
墨蓝长袍与朱红衣角相互依偎,散在一处,一直到夜色最浓郁时分。
重殷心里有些落寞,但面上无所谓一笑,伸个懒腰:“看来运气不好,这次也等不到了。”
叶沉戈忽然直视他的眼睛,问:
“你想看吗?”
不等重殷开口,叶沉戈袖袍一扬,一只由赤红烈焰凝成的凤凰虚影飞出,清唳一声飞入云层,厚重灰云一触到羽翼上流动燃烧的烈焰便被轻而易举挥散,火焰凤凰所过之处,云消雾散,冷月清晖径自撒下,露出被云层深埋的,重殷盼了无数个日夜的灯火画卷。
重殷瞧了片刻,忽然笑开了。
其实那时他若真心想看灯火,亦有无数种办法令云层消失。
他不这么做,只是因为怕昆仑太高,云下什么也看不到。
怀揣希望的苦等与失望后的黑暗,哪个更令人难以接受?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他选了前者,这样日子过得比较有盼头。
幻象被百般修饰,若真实稍有逊色,哪怕一点也教人难以接受。
可今天他真的看到之后,却并不觉得失望。
灯火长龙,明耀刺穿黑夜,远山寥落,城池模糊,铺在同一张画卷上。
重殷看着看着,牵动唇角,道:
“谢谢你,傻小子。”
“你无需谢谢我,这都是我自愿的。”
叶沉戈并未抬头,低垂下的鸦青长发遮挡视线,袖袍下修长五指攥着衣角,掌心微微濡湿,“我这么做,是因为我……”
叶沉戈说到此处,眼角余光捕捉到四周飞舞的银色灵力光点,猛然怔住,随即抬头去看重殷,脸上表情冻结,错愕慌乱了然自嘲轮番出现,最后定格在阴沉。
月星隐匿,上空晦暗无光。
叶沉戈勾唇而笑,笑容阴翳,粲如霞旭的五官被带动着像午夜狰狞的艳鬼,一向温柔多情的桃花眼此刻冷得如同火焰烧尽后残余的死灰:
“重殷,你又骗我。”
“重殷”没有说话,他半边身体都化作四处逸散的灵力光点,面上表情变得僵硬空白,只一只眼还静静地凝望着他,不悲不喜。
“对不起,还有……”
“再见,小叶哥哥。”
同他告别,也同过去的自己告别。
光点散尽,眼前早没了重殷的身体,墨蓝衣袍委顿在地,一只木偶静静躺在衣袍下,双目无神,看着眼前笑容癫狂的青年。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骗局。
重殷从上昆仑山的那刻起,就早已谋划好了这次离别。
故意被雪水浸湿的衣袖,让叶沉戈误以为他想一个人待一会儿的情绪,拿出木偶偷龙转凤,以及从神殿出来后“重殷”带叶沉戈来摘星楼,和他枯坐聊从前,不过只是为了给真重殷留下充足的离开时间。
有心算无心,无情算有情。
讽刺的是,明明吃过无数次教训,他还是在三言两语间被重殷哄骗,忘了他是个绝顶聪明的骗子。
叶沉戈伸手抚上双目,盯着地上的木偶,声音冷沉:
“再见,最好再见。”
只是下次再见之时,你还能不能走,就由不得自己说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