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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序语(2 / 2)

  苏牧作势躲开,宋忽却按住了他,调戏一般,暧昧地笑道:“我家小公子长得这么好看,指不定被哪个登徒子给看上,顺手怀香,就偷走了呢。”

  苏牧轻轻瞪了宋忽一眼,说道:“又说这么不正经的话。”

  宋忽一本正经地问道:“这哪里不正经了?”

  “还说什么登徒子。”苏牧一语道破,“我看,就是你罢。”

  宋忽朗声一笑,亲了亲苏牧的脸,赔不是道:“小公子,我是真怕你走丢、更怕你被不怀好意之人偷走,只能一直陪着你啊。”

  苏牧笑骂一声:“无赖。”

  宋忽十分欢快地应下了,随即就扶着苏牧出了门、在院子里到处走走。

  昨日又落了新雪,长阶层层上下,覆盖着星星点点的洁白,勾檐高啄,一片柔软的积雪未消。

  宋忽一边小心翼翼地留心着苏牧的脚下,一边扶着苏牧,那副架势,就像是扶着一个正在蹒跚学步的孩子。

  唯一不同的是,在宋忽悉心的搀扶下,苏牧咬牙迈着步子,走着脚下的路,一条伤腿也只显得微跛。

  没来由的,宋忽总觉得苏牧一直抿唇不语,走得有些吃力。

  似乎在刻意地保持平衡,有几次,甚至命令自己尽可能走得快些。

  宋忽无奈地皱眉,不着痕迹地停了下来,抚着苏牧的面颊:“乖,是不是累了?”

  苏牧轻轻喘着气,唇瓣微启,呼出一口白气,坚持地摇头。

  “你看你,逞什么能。”宋忽扶着苏牧,宠溺地一笑,“本来就是陪你走的。”

  “我没事。”闻言,苏牧勉强地一笑,抬眸望向了宋忽,“不会拖你的后腿。”

  “什么拖不拖后腿?”宋忽啧了一声,一把抱住苏牧,没好气地问道,“我什么时候嫌你拖过我的后腿?”

  苏牧垂眸一笑,轻声说道:“你没有。”

  “你知道就好。”宋忽听了这话,半是严厉,半是哄弄地说道,“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嗯。”苏牧淡淡地一笑,乖巧地点了点头,扯着宋忽的衣角,低声央道,“走吧,我们去西边的院落看雪。”

  宋忽颔首应下,望着苏牧白皙如玉的面庞,几度想要开口询问有关他身子的事,抿了抿唇,最终还是作罢。

  苏牧转过头来,敏锐地发觉了宋忽的神情变化。他一面看向宋忽,一面轻轻笑道:“怎么了?”

  “没什么。”宋忽立即将凤目一敛,掩下复杂的神情,朝苏牧笑了笑,打趣起今日清平对待戚家那二位兄弟的迥异反应。

  苏牧一直微笑着,任凭宋忽将自己扶到院子里的一处桌椅处,低头泡上了一壶茶,倒进杯子里替宋忽冷着。

  苏牧安静地听着,宋忽则讲得眉飞色舞,一时口渴了,就正好端起一旁的茶杯,大喇喇地仰头灌了一口。

  正在此时,苏牧端坐在椅子上,出声问道:“宋忽。”

  宋忽看了苏牧一眼,嘴里还含着一口茶水,含含糊糊地问道:“嗯?”

  苏牧直视着宋忽的目光,面无表情地问道:“你喜欢清平吗?”

  “噗……!”宋忽一口茶水直接噎在了嗓子眼儿,猛然喷出,“你说什么?!”

  苏牧一字一词,异常认真地问道:“你喜欢清平吗?”

  宋忽停下了咳嗽,两手按在桌子上,眼神变得冷峻。

  沉默片刻,他扬手屈指,弹了苏牧一脑袋,然后又揉了揉,一本正经地问道:“疼吗?”

  苏牧如实地回答道:“有点。”

  “该的。”这一次,宋忽眼底刻意泯灭了以往的疼惜之情,扯了扯唇角,奚落道,“瞧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的小公子,你可退高热了吧?”

  “热,是退了的,冷,却难以阻挡。”苏牧先是感慨了一声,随后又不以为意地一笑,对宋忽说道,“清平生得清秀好看,难保你不会对他动几分主仆以外的其他心思。”

  闻言,宋忽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了下去,他转动了一下手里的茶杯:“继续说。”

  暂不提旁的,宋忽倒是一直很想要听一听,关于他们二人之间的感情,苏牧究竟是如何思虑的。

  苏牧淡淡地瞥了宋忽一眼,一只手不着痕迹地按上了自己的伤腿,抿了抿唇瓣:“宋忽,你是天之骄子,我总想给你最好的。”

  “而我如今,就跟个废人似的,非但是伺候不好你,更需要你来服侍我。”

  “所以,你若是……”

  苏牧的话音未落,宋忽眉头紧锁,一掌狠拍在石墩子桌上,厉声呵斥道:“你在胡说什么!”

  “你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做跟个废人似的!?”

  “宋忽……”

  “啪——!”

  “你不许说话。”宋忽凤目凌厉如刀,再一掌拍在桌子上。

  霎时,一整张坚硬无比的石桌顿时从内侧四分五裂出一道清晰的痕迹。

  “你不过是旧疾复发了而已,又不是不能恢复,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宋忽冷冷地质问道,“这些天来,敢情你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废人吗?”

  苏牧垂眸不答。

  宋忽见他这样的反应,一下子怒到了心眼儿里,拍着桌子问道:“我是你的谁?你到底把我当成你的谁啊!”

  “你知不知道,我是你的男人。”

  “你成天又是让我纳妾又是让我纳倌的,把我宋忽当成什么薄情寡义的人了?”

  苏牧面色更加苍白,缓缓开口,用一种极低的声音回答道:“不敢。”

  “现在倒跟我说不敢?”见到苏牧这副模样,宋忽心中的怒气顿时平息了许多,依旧冷冷地皱眉,“苏牧,我看你是好大的胆子!”

  宋忽极少在苏牧面前发这么大的脾气,甚至连在动怒呵斥时都不肯唤他的小字。

  苏牧心里知道,宋忽这次是真的恼了,便不动声色地承受了宋忽发泄出来的怒气,深深地望着他。

  宋忽也逐渐收敛了脾性,清了清嗓音,对苏牧说道:“苏牧……”

  话音至此,突然一顿。

  宋忽低头看去,只见苏牧像只小奶狗似的,眼巴巴地攥住了他的手:“宋忽。”

  宋忽冷冷地抽出手去,没什么好气地说道:“干什么啊?”

  苏牧奶声奶气地撒娇道:“唤名字太过于生硬了,唤我的小字,好不好?”

  宋忽瞥了苏牧一眼,强硬地说道:“不好。”

  苏牧咬了咬唇瓣,声音顿时放得更软:“好不好嘛?”

  宋忽仰头望天,吊儿郎当地吹了吹自己的头发:“不好。”

  苏牧的口音里带了一丝哭腔:“宋忽……”

  “别以为这就是你的能耐。”宋忽目光冷厉地望着苏牧小公子,“我是不会上当的,苏子书。”

  苏牧眸子一亮,猛然扑过去,钻进宋忽的怀抱里。

  ……

  “我、我告诉你。”宋忽抱着苏牧,干巴巴地说道,“我可不是在纵容你,苏子书。”

  “嗯,我知道。”苏牧温柔地笑,往宋忽温暖的怀抱里拱了拱,“你只是在包庇我。”

  宋忽唇角抽搐:“……”

  好吧,你真相了。

塞北风起

  宋忽显然是还没有忘记方才那岔子事,眉头一皱,探出两根手指来,作势去捏苏牧的脸。

  苏牧赶紧躲开了。

  宋忽好气又好笑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总归是好话也说了,重话也说了,骂了自家小公子,宋忽心里会难受,打又打不得。

  枉他骄纵傲慢、对十万军人呼来如山倒,也真是拿苏牧没办法。

  突然间,苏牧握住了他的手,依偎在他的怀抱里。

  宋忽抱着苏牧,一手在他肩膀上,轻轻地拍哄着:“又来哪一出啊?小公子?”

  “惹你生气了,我知道错了,对不起。”这一次,苏牧没有再笑,只是很平淡地抿了抿唇瓣,对宋忽说道,“真的只是开玩笑罢了。”

  宋忽目光稍微敛起,也不拆穿自家小公子的谎言,只是伸手捏捏他的脸:“这样的玩笑也能乱开?若不是你还病着,看我怎么罚你。”

  苏牧将脸埋在他怀里,深深的嗅着他身上的独有的气息,低声呢喃道:“你若是不痛快,就罚我吧,罚我一辈子也行。”

  宋忽手指僵硬了一下。

  苏牧眸光淡淡,轻声细语道:“宋忽,我不怕你罚我。”

  “那你怕什么?”宋忽抱着苏牧,手臂收得愈发紧,“怕我出事?”

  苏牧窝在宋忽的怀里,一言不发,许久,点了点头。

  宋忽笑了,指尖插进苏牧的发丝里,亲昵地揉了揉:“小公子,我是不会有事的。”

  苏牧像是不以为意,轻轻奶哼了一声。

  “你就放心吧,我要撑起这个家,还要保护你。”宋忽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坚定不移的光芒,“再苦再难,我都不会倒下。”

  苏牧淡淡地抿唇,随即又轻蹙起了眉,不由自主地收紧了环抱着宋忽劲瘦腰身的那一丝力度:“我还怕……”

  闻言,宋忽看向怀里的苏牧,柔声道:“你怕什么?”

  苏牧一直沉默不语,抿了抿唇瓣,终是摇了摇头。

  ——我还怕你哪一日突然一走了之,回到塞北,再也罚不了我。

  ……

  苏牧心中的担忧很快便得到了印证。

  就在十余日后的[日入时分],宋忽再一次被当今圣上的一道密诏传唤,急令入宫。

  听到风声时,宋忽与苏牧正在房间里用晚膳。

  宋忽不动声色地夹了一筷子冬菇火肉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

  苏牧容色平淡地望着宋忽,暗自攥紧了手里握着的筷子。

  他知道,这么些时日以来,他最为担心的一件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

  齐国公府,穿过一道回廊积雪的雅致耳房,便可直达会宾的正厅。

  二人到来之时,已经有报信的宫人在此地候着,一个掌事的太监抬眼,正看见宋忽走过来。

  那太监立即整了整衣襟,肃立着宣道:“传皇上口谕,命齐国公于戌时入宫觐见,不得延误。”

  不容有所迟疑,宋忽压下稍有不平的心绪,凤目一敛,撩袍跪地,清声答道:“微臣领旨,吾皇万岁万万岁。”

  “国公快快请起。”那太监乍一开口,满脸笑意地走过去虚扶了宋忽一把。

  宋忽瞥了一眼对面太监的面孔,入目以后,只觉得有些面善,一时间却也记不清究竟是何人。

  就在这时,原本站在宋忽身后的苏牧突然上前一步,轻轻将宋忽拉到了自己身后。

  紧接着,一道清润而平淡的声线传来:“曹公公,别来无恙。”

  那太监立即将落在宋忽身上的目光收回来,笑着朝苏牧作揖,极其熟稔似的,道了一句:“奴婢拜见苏二公子。”

  宋忽被苏牧扯到了身后,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

  人前,苏牧是夫君,而宋忽到底是妻属,受其庇护,理所应当。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宋忽也不多话,当即浅笑盈盈地站在苏牧身后,温情脉脉地挽住他的腰身。

  苏牧自然而然地抚了抚宋忽的发丝,抬头望着眼前的曹公公,和善地问道:“公公从宫里远道而来,想必辛苦,何不进来吃杯茶水再走?”

  那曹公公的面上敷着一层脂粉,声音尖细而阴柔地笑道:“奴婢多谢苏二公子的美意,怎奈何还有公务在身,实在是不能久留。”

  “清平。”

  苏牧淡淡一笑,一边护着宋忽,一边头也不回地唤了清平一声。

  “是,公子。”清平立即走上前去,躬下腰去,不着痕迹地将一个织绣繁琐的锦囊塞进了那太监的衣袖里。

  “曹公公,这是国公与公子的一点心意。”清平面带恭敬之色,轻轻地一笑,“还望您莫要推辞,且笑纳了吧。”

  “哟,那咱家就谢过国公与公子了。”曹公公笑着收下锦囊,转而问苏牧道,“公子您……这是有何交代啊?”

  见曹公公话语直白,苏牧也不打算再多绕些弯弯道道,一句话直接切入正题:“敢问公公,内子此番入宫,究竟所为何事?”

  “这……”闻言,曹公公眼珠转了一下,面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

  苏牧面无表情,却抿唇一笑,轻轻唤道:“清平。”

  清平自然是懂得苏牧的意思,走上前去,又将衣袖里藏着的厚厚一沓银票递过去,会意地一笑,说道:“曹公公,您就收好吧。”

  宋忽站在一旁,不做声地看着这一切,未免有些疑惑,一道目光趁机望向了苏牧。

  苏牧平淡地抿唇笑着,暗自扯了扯宋忽的衣袖,以示安心。

  虽不知道苏牧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宋忽也只得暂时压下心头的那点不解,浅笑着瞥了一眼拿着巨款、眼睛里掩饰不住欣喜得意的曹公公。

  苏牧抿唇一笑,继而说道:“快要入年了,曹公公若是认为我齐国公府的这点子心意还不足够,牧便再奉上整三千两的雪花银。”

  听到此处,宋忽终于忍不住地一呲牙,暗自拽了拽苏牧的衣衫,摸着自己的鼻子问道:“咱家什么时候有这么多钱?”

  苏牧回头瞪了他一眼,宋忽这才不吭声了。

  他撇撇嘴,肉痛地想着:完了,看来下个月齐国公府上上下下都要节省度支,啃大白菜……

  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痛。

  平日里也没见他家这小祖宗像今日这般挥霍无度。

  套一句话,赏三回钱。

  询问对象还是个老太监。

  至于吗?

  宋忽磨了磨牙……尼玛,搞得老子也想当太监了!

  “国公。”那老太监朝宋忽作了一揖,终于笑眯眯地开口说话了,“请您屈尊纡贵,附耳过来。”

  宋忽凤目一敛,面色微冷地放开了扶着苏牧的手,转而对清平说道:“清平,你扶好夫君。”

  清平走上前去扶住苏牧,乖巧地颔首应下:“是,国公。”

  宋忽面容平静地缓步走了过去,侧耳听着太监说出口的话,脸色突然一变。

  清平在一旁仔细搀扶着苏牧,清晰地感受到自家公子的身躯正打着寒颤,虽微乎其微,却不容忽视。

  清平有些担忧地看着苏牧:“公子?”

  苏牧立即低声呵止道:“缄口。”

  清平咬唇看了宋忽一眼,欲言又止。

  正当此时,宋忽回身走了过来,他凤目微阖,阴沉着一张脸。

  但在看见苏牧的一瞬间,宋忽倒还勉强冲他勾唇笑了笑,安抚地说了一句:“乖,我进一趟宫。”

  苏牧迎了上去,不动声色,平静地问道:“哪里?”

  宋忽神色稍微一变,随即掩饰了过去,轻轻地一笑:“宫里啊。”

  苏牧见状,十分配合宋忽地轻笑了起来。

  两个人唇角扬起的笑意皆未达眼底。

  苏牧淡淡地说道:“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宋忽的目光逐渐变得深沉,他望着苏牧,若无其事地说道:“议事阁。”

  苏牧闻言,并未流露出多少惊慌失措的神情,平静而坚定地说道:“我陪你。”

  宋忽皱了皱眉,当即拒绝道:“那种地方,你去不了。”

  “你应该相信我的能力。”苏牧极其认真地望着宋忽,一字一词道,“宋忽,我可以。”

  “就算我相信。”宋忽面色依旧凝重,随口寻着一个理由,“这才几天,你的腿还没有好利索,在家等我。”

  苏牧拉住宋忽的手,不依不饶起来:“可我想陪着你。”

  宋忽心中猛然一软,一把抱紧了苏牧,目光中呈现出一丝挣扎之色。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狠心推开苏牧,低声说道:“你乖一点,我很快就会回来。”

  “你也应该放心,因为我会很乖。”苏牧的语气中没有半分打算退缩的意思,“我只是送你去朝堂议事阁的门口,只要到地方了,我就自己回来。”

  宋忽头疼不已,压抑着脾气,轻吼了一句:“怎么这么黏人!”

  苏牧扯着宋忽的衣角,低声央求道:“你让我去。”

  宋忽:“……”

  最终,苏牧小公子牵着宋忽的手走去朝堂,直到走进大殿门口处才终于松开了手。

  清平扶着苏牧,亲眼看着宋忽走进议事阁里去,终于忍不住地问道:“公子,究竟出了什么事?”

  苏牧仰面望着漆黑一片的天幕,城墙四角的宫灯映入眸子里,犹如天罡星辰:“塞北战事已起,怕是……快要失守。”

  清平闻言,猛然僵住,一下子捂住了嘴:“那……国公他?”

  苏牧面容平静,眼神一晦发,淡淡地冷笑一声:“大魏朝廷,但凡于夜间传召臣子入觐议事阁,非封爵,即暗杀。”

  ————

  [注释]:“日入”即“酉时”

  而酉时——下午5时正至下午7时正,鸡开始归巢。

  白天乐《醉歌》云:“黄鸡崔晓丑时鸣,白日催怿西前没。”,故酉时又叫日入。

公子心机

  苏牧这淡淡的一句话,在清平听来,犹如石破天惊。

  清平捂着嘴,强压下心中剧烈的颤动,在一瞬间,竟然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苏牧看上去却是坦然,他垂下眸子,如是说道:“该来的,总是要来。”

  “国公年少时在宫中久居,不会不知道这宫里的规矩。”清平眼眶一红,看了苏牧一眼,咬紧牙关,暗自做了决定,转头就跑。

  苏牧见状,容色平静地制止道:“站住。”

  闻言,清平立即停下了脚步。他缓缓地喘了口气,这才回过头来看向苏牧,语气着急地说道:“公子,事不宜迟,清平要赶紧回去搬救兵。”

  “你要去哪里搬救兵?”苏牧眼底里藏着一抹嘲讽一般的光芒,轻轻笑了一声,“去齐国公府?还是宋忽平日里于京畿重地驻扎的兵署处?”

  清平愣在了原地,踟蹰地说道:“我……”

  “莫说你是请得到、还是请不到救兵。”苏牧一语点醒梦中人,“就算你能请得到,又能怎样?浩浩荡荡的一干人马,怎么进得来这重兵把守的宫城?”

  清平听闻此言,猛然间惊醒,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听好,事情紧急,我只吩咐一遍。”苏牧仰头望了望天色,尚且镇定地说道,“你立即出宫去,到宋家军驻扎的兵署处。记住,一定要是只有宋家军驻守的的兵署处。”

  清平望着苏牧,神情严肃,立即答道:“是。”

  苏牧继而说道:“此事,你不许声张,只许传二位戚将军以及叶将军乔装进宫,且各自身上只能藏一把短刃。”

  “是。”清平先是应了下来,一垂眸子,随即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赶紧问苏牧道,“可是公子,宫廷戒备森严。”

  “若让清平如今找个借口混出宫去,倒还算有几分把握。”清平说着,面色变得愈发凝重,“然而,一旦入了夜,宫门便会禁闭,不许任何调防侍卫和外出采办的太监进宫。”

  “公子,这该如何是好?”

  苏牧似乎对此事早有预料,眸子一晦,从容不迫地安排道:“走北门。”

  “是。”清平赶紧点头,随即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抬头问道,“公子……公子您魔怔了?北门的戒备最为森严。”

  “今时不同于往日,防守最弱的南门定会借调守卫。”苏牧语气淡淡,笃定地说道,“而北门,许有一线可乘之机。”

  “这……”清平听着苏牧的吩咐,似乎有些认同,但更多是怀疑与不确信。他站在原地,目光中呈现出一丝挣扎神色。

  “你只管照我的意思去做。”苏牧当即立断,下了一道不容置喙的死命令,“余下的一切,都交由我来处理。”

  听苏牧这么笃定,清平立即向苏牧行了一揖,恭敬地说道:“是!”

  纵是苏牧心震如擂,仍兀自冷静地说道:“派一个人去燕王府透露消息。”

  清平眼睛一亮,机灵地问道:“是透露给燕王殿下,还是刻意透露给君先生?”

  苏牧回答道:“透露给燕王殿下。”

  清平的眼神中立即流露出一丝诧异:“可是,据清平所知,燕王殿下与咱们国公一向不睦,只怕是不会帮忙……”

  苏牧极轻地说道:“他会不会帮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是。”清平低头谢罪道,“清平多嘴了。”

  “还有,带上我和宋忽的令牌。”苏牧思虑片刻,垂着眸子,下了最后一道命令,“骑一匹挂有上林世家字徽的汗血宝马,六百里加急,你亲自去一遭兰陵。”

  清平一皱眉头:“兰陵?”

  苏牧淡淡颔首:“务必打着搭救故人之子的名堂,请一个人来。”

  清平已欲离去,急忙问道:“那个人是谁!”

  “兰陵城主。”苏牧稍一敛清润的眸子,强压下心中萦绕着的那一丝化不开的担忧,“秋沽之。”

  ————

  议事阁里,灯火通明。

  南北两侧台阶上的积雪未化,门外守着两列御林军侍卫、两个整治御林军的大统领和一个身着飞鱼华服的掌事太监。

  苏牧站在阶下,仰起白皙如玉的脖颈,不动声色地用目光淡淡扫视了一眼四周。

  东、西、北三面,茂竹环绕、后设高垒,敛目去看,依稀可以辨认出幢幢的人影。

  此地,应该是埋伏着弓弩手。

  数目虽不足一百,但毕竟敌在暗,我在明,说到底,还是危机四伏。

  苏牧抿了抿唇,面上没露出什么神情,心中却清明无比。

  如今,他所有的动作都被这些大内高手看在眼里。

  相安无事倒也罢。

  若是他在一时片刻之间,敢于这议事阁门前轻举妄动,不说是万箭穿心,便是这二位把守在阁门的大统领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当务之急,乃是铲除眼前所有这些隐藏着的祸患。

  然而情形紧迫,他到底该如何去抉择?

  苏牧这般思虑着,再次扫视了一眼周遭的险恶境况,强迫自己务必冷静下来。

  当下的一切都还是一个未知数,宋忽的安危与存亡全都在他的肩上扛着。

  这会儿,是说什么都绝不能松懈的。

  终于,再三地思虑过后,苏牧望着眼前的议事阁,暗自咬紧唇瓣,下定了决心。

  一个反手,他从衣襟里翻出上林令,不动声色地系在了自己腰间。

  随即,撩开衣袍,一言不发地跪倒在台阶下。

  在外间候着的两列侍卫在看见那烫字镀金的上林令后,脸色便是一变。

  再一看见苏牧跪了下来,也通通恭敬地低眉顺目,垂下了眼睑。

  外殿立着的两个大统领都认识苏牧,见状,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过了一会,其中一人举步走上去,在苏牧跟前停下了脚步,俯身的同时,微微低下头去,对苏牧说道:“下官请苏大人安。”

  苏牧不动声色地望着议事阁里明晃晃的灯火,眼眸中分明染了一层暖色,却又冷得有些不近人情:“王大统领有礼了。”

  “苏大人。”大统领王奕低头望着苏牧,顿了一顿,似乎是有些为难地开口道,“皇上召集个别人臣议事,又没有您的名额,您这是做什么?”

  苏牧闻言,淡淡地疏离一笑,回答道:“如王大统领所见,天色已晚,牧只是在此地等候内子议完事出来,也好一同回府,免得途中不安全。”

  王奕脸色一变,严肃地说道:“苏大人,您这般……恐怕有所不妥。”

  “哦……?那王大统领倒是应该说上一说。”苏牧从容不迫地反问道,“此举有何不妥?”

  王奕想了想,只道是就事论事,便扳着一张脸,一板一眼地说道:“议事阁乃是皇城禁地,您未得皇上传召而陪同夫人进宫,已是莫大的尊荣,您不能一直待在此地,您……”

  苏牧安静地听着,轻轻颔首,一言不发,更没有一丁点想要起身离去的动作。

  王奕面色凝重,自觉无趣,站在风口处又冷得很,搓了搓手便不敢再劝,一面退到了一边去,一面对岑仓使了使眼色。

  岑仓心中早就不忍,此刻走了过去,抱拳行礼道:“下官请苏大人安。”

  苏牧淡淡颔首:“岑大统领有礼了。”

  看着苏牧苍白清隽的面容,岑仓也是觉得无可奈何。

  提及这上林世家,乃是京畿数一数二的大族,平日里作风甚良,少有纨绔子弟,岑仓心中自然是带了许多尊敬。

  念及此处,岑仓躬下腰身,好言相劝道:“苏大人,这大冷的天儿,您可莫要一时间头脑发热,在这里久留啊。”

  苏牧轻笑了一声,仍然跪在冰冷的地面上,面上一副丝毫不为所动的模样。

  岑仓吃了一瘪,不敢挂心上,咬牙说道:“启禀苏大人,下官听闻您有过目不忘之才,七岁那年就已将大魏宫廷的十余册律例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

  苏牧目光淡淡,既不肯定,也不否认。

  “大魏宫廷的律例在上——未得传召者,不得立于议事阁。”岑仓看了看苏牧,眼神一寒,继而说道,“否则,将视为逼宫谋逆,斩立决。”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牧还是没有抬头看岑仓,平淡的眼神里平添了一丝漠然。

  “下官也不想将话说得这么绝。”岑仓狠下心来,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但这不绝是下官能说了算的,是嬴氏先祖留下的规矩。”

  苏牧莹白如玉的指尖缓缓摩挲着一宿,虽不表态,心中却多了几分把握。

  至少岑仓与宋家有些瓜葛,是一个比较好下手的人。

  看起来,岑仓这一回算是当真犯了难,思虑良久,才硬是扯出一套大魏律例来,希望可以借助律例压制住他的冲动与不理智。

  这说明,岑仓的心在一定程度上是偏向自己的,而换句话说——偏向自己,也就是偏向宋忽。

  岑仓本人,乃是三代忠良之后,虽然一心一意为朝廷办事,心中至少也会存着几分良知。

  苏牧抿了抿唇,犹豫了片刻,终是将一道带着几分期冀的目光扫向了岑仓刚毅的面庞。

  这种时候,只要他再多说几句话、循循善诱,利用岑仓重情重义的弱点,或许……可以一举成事。

  “正是因为深明规矩,牧才一直跪着。”苏牧瞥了岑仓一眼,肆无忌惮地玩弄起了字眼,“岑大统领,您说呢?”

  岑仓眉头紧锁,许久才回味过来苏牧话里的深意:“这!您……”

  苏牧抿了抿唇瓣,柔声地笑,望着岑仓,眸色微深。

  他微一启唇,用衣袖掩着,以一种两个人之间才勉强能够听清的声音,缓缓地陈述。

  “牧自知有罪,不敢奢求宽恕。”

  “可也正是因为已经迈出了这一步,再不怕什么威胁和强加之罪了。”

  “若不是一直顾虑着岑大统领的面子,牧岂会表现得像如今这般……乖顺懦弱?”

  岑仓听着苏牧的话,不禁感到心惊胆战,脸色变得愈发阴沉:“苏大人!”

  苏牧眼神一寒,同时竖起一根手指:“嘘,岑大统领且默,听牧细说端详……”

一波三折[一]

  “怎么?”苏牧轻笑着低下头去,动作优雅地整理了一下袖口。

  片刻,他又轻轻地仰起脸来,雪白的狐裘披风随着动作散开了一点,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脖颈。

  岑仓分明感受到了一股压迫,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在看着苏牧那道坚定而倔强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时,如临大敌。

  最令人恐慌的是,苏牧面对着他这样一个手握重兵、刀尖染血的大统领,眼神里竟没有一丝文弱才子该有的怯意。

  相反,那是十足的坦然。

  甚至,带着微乎其微的倨傲与轻蔑。

  “岑大统领以为……牧为何要跪在这里?”

  岑仓原本在看着苏牧的时候,浑身本就已经紧绷着,听闻此言,更是一愣。

  “看来,岑大统领着实是不明白牧的心意。”苏牧极慢地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

  一抬眸,陈述道:“牧之所以跪在这里,还不就是怕岑大统领为难?”

  苏牧就是苏牧,不愧是大魏第一公子,惊才绝艳,能言善辩。

  不可否认的是,对于苏牧而言,混淆是非与颠倒概念是他言语攻讦的一贯强项。

  这么一句话说出口去,冠冕堂皇的,叫不明真相的人听进心里去,倒真像是苏牧在费尽心思地替岑仓做打算。

  岑仓张了张口,沉默无语。

  说实话,他的脑子里从来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看不穿苏牧内心里真实的想法。

  一介朴实之人,虽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在言语上吃了些亏,却也不愿过多地与文臣计较。

  秉着对苏牧的关心,岑仓仍然不敢泄气,从律例下手又劝不动苏牧,只好强行揪着端倪不放。

  “苏大人,您的做法太过于玩弄字眼,只怕是当真不合规矩。”

  “如何不合规矩?”苏牧摩挲着衣袖,愈发敏锐地发觉了当前形势的扭转。

  值得庆幸的是,岑仓正如他所料想的那般,开始着急起来。

  苏牧变得有恃无恐,每一句说辞里的语气都愈发放得从容而淡定:“岑大统领,您可知道,跪与立,本就大相径庭。”

  “更何况,苏牧既然犯了错,便应该跪下来谢罪。”

  “于情于理,这有何不合规矩的呢?”

  岑仓自知粗笨,又是习武出身,怎么说都说不过苏牧的。

  咬了咬牙,他简直是窝了一股无名之火,只好奚落道:“苏大人,您以前可不是一个刁钻的人。”

  “正所谓,为夫则刚。”苏牧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用话语刺了岑仓一刀,“岑大统领还有所不知,成了家、立了业,娇妻在侧,人的性子,总是会变的。”

  至今未娶的岑仓一听这话,脸色果然变得更加难看。

  尼玛,苏牧这话,真戳隔壁单身大黄狗的小心肝儿!

  “苏大人,议事阁里向来要议事良久,这天寒地冻的,又快到了深夜,您身子尊贵,不那么壮实。”岑仓忍着怒气思虑了良久,最终还是好心地劝说道,“一直跪在外头,可不是个来。”

  苏牧眸子一敛,唇角微微扬起,不着痕迹地掩饰了过去。

  甚好。

  正中下怀。

  既见着岑仓终于是有些怒了,小公子不怀好意地一笑,眉目淡淡地说道:“多谢岑大统领体恤,牧心里有数,不会强撑。”

  “那苏大人您……好自为之。”岑仓看上去像是忍耐至极,铁青着一张脸,转身就要离开。

  “多谢岑大统领,牧自然会好自为之。”

  “不过,牧也希望岑大统领能够意识到。”才走出去一步,身后苏牧那清润而慵懒的声线便慢悠悠地传来,“当下,这议事阁里正深陷于危境之中的,究竟是何人?”

  岑仓眉头狠狠一拧,停下了脚步,他没有回头,但是眼神里带了几分焦灼与疑云:“苏大人这话,说来何意?”

  “岑大统领别见怪,牧只是有些体己话,想要对您说上一说。”苏牧温柔地说道,“岑大统领今年三十有二,家君宋烨刚好长了您十六岁,是也不是?”

  岑仓闻言,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嘴唇翕动了一下,张口想要说些什么。

  苏牧浅浅一笑,制止住他的话:“宫人们都说,您的御射之礼还是家君当年亲手教成的呢,难不成,真有这回事儿?”

  岑仓喉结微微地滚动,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眼:“当年……”

  “诶……您不必着急着回答,也不必着急着否认。”

  苏牧淡淡开口,用最为温柔的话语吐出世间最犀利的言辞。

  “事实就是事实,容不得混淆更改。”

  “不管过去了多久,当年的事迹也总会有几个明白人牢牢记得。”

  “真相是永远不可能为外界势力所扭曲的。”

  苏牧难得清朗地露齿笑了一回,直勾勾地盯着岑仓愈发苍白难看的脸色,反问道:“岑大统领,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岑仓眼神躲闪地瞟了苏牧一眼,含糊地应了一声。

  匆匆行礼,当即一个转身,就要一言不发地离去。

  苏牧唇边的清浅笑意尚未泯去,眸子一敛,眼神瞬间就冷了下去:“天河元年,岑大统领身患重疾,药石无救。”

  岑仓再一次僵住,脚步未动,只留下一个看似要落荒而逃的背影。

  “当是时也,是家君不惜一切代价、用自己的马车载着您,访遍全城名医,您可还记得?”

  岑仓没有回答,一双粗糙的大手垂在身侧,攥得死紧,骨节捏得咯吱咯吱响。

  “哦……是牧糊涂了,您可是御前的人。”苏牧火上浇油,故意讽刺道,“索性忘了一位恩公,也不甚打紧。”

  “毕竟这么一件事情,在家君看来,本不过是九牛一毛。”

  言及此处,苏牧浑身已经打起了寒战,面上却无比从容淡定,将身体的不适掩饰得极好,又笑了起来:“因为啊……家君帮您的次数,那可是多了去了。”

  “别急,牧这就慢慢地帮您回忆回忆,相信总有那么一些事情,是您所能够想得起来的。”

  “而且,有可能一辈子也忘不掉。”

  岑仓一下子转过身来,犹豫了许久,像是窘迫,更像是难堪,哽声说道:“苏大人,请您、不要再说下去了。”

  距离事成只有一步之遥,苏牧看在眼里,岂会如岑仓所愿?

  苏牧平静地微笑着,眉目仿佛能够淡出水来:“天河二年,令尊被权臣张韬诬陷为有不轨之心。入罪坐牢之际,是家君举大军入平邑,救济岑府于危难当中。”

  “平定元年,岑大统领外出剿灭贼寇、反遭偷袭、性命垂危。十万火急之际,是家君率领宋家军前去助攻,方保得你一命。”

  “平定三年……”

  “够了……苏大人,下官求您!”岑仓似乎是感受到了莫大的耻辱与惭愧,他一手捂住脸,浑身忍不住地颤抖,“求您——不要再说了。”

  苏牧冷眼旁观着一切,见时机成熟,便自觉地将当前的话头掐断,淡淡地喟叹一声:“家君待您岑家的此种情谊,何其深厚。”

  “只可惜时过境迁,不知道大统领您,身为当事人,是否还记得一二?”

  岑仓深深地望着苏牧,抱拳而跪,每一个字都咬得带着一丝鲜血的腥气:“先齐国公大恩大德,下官永生难忘。”

  苏牧的语气分明平静而温柔,发问时的眼神却极是犀利:“您既难忘家君对你的大恩大德,又何必在今日这议事阁的门前袖手旁观?”

  岑仓咬牙回答道:“岑仓是御前的统帅,身为人臣,必定要忠于君主,皇上但凡有令,岑仓便不得不从。”

  “好一个身为人臣,忠于君主。”

  苏牧垂眸一笑,眼底里的温润未见减退,他矜贵地跪在层层台阶下,神情愈发孤高讥诮。

  “大统领既然忠于君主,便应当做一世之能臣。”

  “就算大统领做不到像家君那般征战沙场、血洗敌军、报效祖国。”

  “也至少应该学会铲除奸佞,清君之侧,而不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苏牧这么一番话,再次令岑仓的脸色一变再变:“苏大人的话,下官不明白。”

  苏牧眸色一深,瞥了一眼宫灯环绕的四周城墙,声线冰凉地问道:“您是一口咬死了决心,定要置宋忽于死地?”

  岑仓猛然一惊,死死地瞪着苏牧,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稍微回过神来,当即否认道:“我没有!”

  “大统领啊,大统领,请您扪心自问。”苏牧仰望着满天的星辰,叹一口气,眸子一晦,“危难面前,您选择见死不救,岂不就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绝无此事!”

  岑仓半跪在地上,望向苏牧,几乎是低吼了出来。

  其实,宋忽此次突然得到皇上的传召,岑仓心中的担忧巨甚,碍于身份,却丝毫不敢表露出来。

  岑仓也是一个有血性的汉子!

  一直以来,他都视宋烨如神邸,没有一刻不惦念着宋烨当年对岑家的种种恩情。

  他早就下定了决心,等到自己飞黄腾达之时,定要报答恩人及其亲眷家属。

  可人算不如天算,他怎么都未曾料想到,宋烨一代天骄,身经百战,却终是死在了塞北的一场惨烈战争当中、死在了凄冷廖阔的异地他乡。

  当年的云麾大都督被一抔净土掩埋,膝下无子,所余亲眷,唯有宋忽一女。

  他怜惜宋忽。

  怜惜到了骨子里。

  可除了怜惜以外,更令他欣慰的是,宋忽没有被宋烨和战场上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将士们宠坏,更不是一个纨绔子弟。

  虽为闺中女子,志气不输男儿。

  诵兵书、画阵图。

  领重兵、打胜仗。

  宋忽的身上永远都蕴藏着其父之遗风,所做的一切,惊天动地,足以令任何一个风华正茂的男子自愧弗如。

  从此,岑仓对宋忽不再是只有怜惜,而更多是尊敬。

  对于宋烨唯一的骨血,岑仓从来都是费尽心思地想要帮上些什么忙,又怎么可能有半点落井下石、恩将仇报之心!

  绝无!

  绝无!

  苏牧转向岑仓,看着他青白交织的脸色,若无其事地发问道:“大统领敢发誓?”

  岑仓铿锵有力地回答道:“是!”

  苏牧又问:“毒誓?”

  岑仓切齿恨声道:“是!”

  “好。”

  “很好。”

  “就凭岑大统领这句话,牧敬您。”

  苏牧从容不迫地说着,一道目光随即落在了岑仓的身上。

  清淡如月,用毛笔蘸上一下,勾在宣纸上,似乎下一刻就要晕开来。

  那道眼神也同样幽深如巷,仿佛天路,怎么也窥不见尽头。

  “还请大统领帮宋忽一个忙。”

  岑仓闻言,尽力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粗重的呼吸,问道:“苏大人且说。”

  苏牧抬起手来,冰冷的莹白手指勾住岑仓的衣领,往自己眼前一扯。

  他压低声音,苍白的唇瓣微启,附在岑仓的耳边,缓缓地说道:“请大统领将隐藏在壁厢、阁台、长廊和过道里的那些刀斧手全部撤去。”

一波三折[二]

  岑仓心惊胆战地听着从苏牧口中道出的那些话语。

  一瞬间,他的脸色变得扭曲狰狞了起来,语气沉重地抱拳道:“苏大人,您一定是误会了,绝无此事。”

  苏牧淡淡地扫了岑仓一眼。

  就在刚刚,他明显从岑仓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不可确信的心虚。

  “此事究竟是否是个误会,还要劳烦大统领亲自去核查一二,方知结果。”

  岑仓深深地看了苏牧一眼,直起身来,咬牙转身。

  苏牧的容色依旧是那般平静,在台阶两侧尚未消融白雪的映衬下,愈发显得不染纤尘,遗世独立。

  岑仓迈着矫健的步伐,尚且算是镇定地走出几步后,脚步微微一顿。

  不知为何,在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作祟之下,岑仓暗自回过头来,打量了苏牧一眼。

  谁曾想,苏牧竟正好掐准了时机,若无其事地抬起眸子,与岑仓相视,唇边更是扬起一丝平和疏离的笑意。

  没来由的,岑仓一贯强硬的内心随即便乱了分寸,强忍着心中一阵前所未有的慌乱,他快步走出了苏牧的视线。

  远处,一片茂荫里,隐藏着一道台阶。

  正把守在两侧的御林侍卫们看见岑仓铁青着一张脸,走了过来。

  虽不明所以,但侍卫们连忙握紧手中兵器,向其行礼致意。

  岑仓眼神幽冷,笔直地站着,浑身上下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压迫,用一种陈述的语气,径自问道:“壁厢里设下了刀斧手?”

  “启禀岑大统领。”站在岑仓面前的那个侍卫闻言,瞬间听出了他压抑着的怒气,赶紧跪了下来,诚惶诚恐地回答道,“是。”

  岑仓胸膛处蕴着的一股怒火烧得他几乎要失去理智:“是谁设下的刀斧手!?”

  这么一声嘶吼,惊得两侧的侍卫通通跪了下来。

  半晌寂静,没有一人敢冒着断头的风险发声。

  眼看着岑仓的双眼红得吓人,其中一个侍卫壮着胆子,战战兢兢地回答道:“是……南珩府的崔大统领。”

  岑仓拂衣而怒,厉声呵斥道:“南珩府的人为什么要插手我东骏府的指令!”

  “没有皇上的命令,谁都不准轻举妄动,他胆敢未经通报而在此设下刀斧手,反了他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怒斥令在场的所有人一瞬间将脑袋埋得更低,鸦雀无声。

  “听我命令。”岑仓阴沉着一张脸,冷冰冰地下令道,“将埋伏好的刀斧手全部撤下!”

  在场的御林侍卫们听闻此言,皆不敢轻举妄动。

  一个跟随岑仓多年的下属咬牙忍了忍,还是出列对他劝说道:“启禀大统领,崔大统领与您官阶相当,此举,怕是会惹其不快。”

  闻言,岑仓冷冷的一眼瞥了过去:“笑话。”

  在苏牧开口言破之前,岑仓原本是怎么也未曾想到——

  此处当真已经被有心之人设下了阴险诡谲的招数。

  苏牧果真奇绝,方才说出口的那一番猜测,转眼间就得到了落实。

  枉岑仓一身光明磊落,向来对这种狡诈的取胜方式深恶痛绝。

  念及此处,愈发觉得颜面尽失。

  此时,他若是再不为宋忽谋些事情,便当真认定自己成了苏牧口中那般忘恩负义之徒。

  “照做就是。”岑仓挥起一拳砸在桌台上,倨傲地冷冷吩咐道,“本官费得着去讨好南珩府?”

  没人敢再劝说什么,一个个的不管心中究竟如何猜想,都赶紧随声附和道:“是,大统领!”

  岑仓走回来的时候,步伐明显放慢,尽管有所调整,脸色依旧明显难堪。

  苏牧见之,淡淡地一笑:“岑大统领脸色竟这般差,可是牧方才危言耸听、错以为这壁厢里安排着刀斧手?”

  岑仓用力地摇了摇头,谢罪道:“是下官误信了这宫中的人心。”

  神情怔忡间,岑仓朝苏牧再一次抱拳:“苏大人,下官已竭尽所能相助齐国公,接下来的变故,都要看齐国公自己的造化了。”

  苏牧早知道岑仓要推辞,面上也没带几分责怪,淡淡一笑,沉默不语了片刻。

  在岑仓的注视下,苏牧抬起眸子,缓缓地说道:“牧何尝不知道大统领的难处?”

  “大统领此次鼎力相助,已经算得上是帮了内子的大忙,牧心存感激。”

  岑仓诚惶诚恐地回了一礼,没再说话。

  苏牧一个转折、娓娓道之:“可是,大统领义薄云天、通达人意,也应当体恤一下内子当前的难处。”

  岑仓果然是个忠义乾坤之人,苏牧这么几句试探下来,侧目看去,便发觉他脸上的神情已经有所松动,只是眉头仍是紧锁,似还在犹豫挣扎。

  也许,只要言辞正义,拿下岑仓,当真就不成问题。

  苏牧垂下眸子,温柔地一笑,声音里带着几分惋惜,再一开口,愈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岑大统领,您当是知道的。家君英勇一世,奈何子息微薄,膝下唯有内子一小女。”

  “居妙龄而不能描红妆,享父荫而不能度安日。”

  “逢国家危难之际,披战甲、系戎装,以女儿之身领兵打仗、拯百万黎民于水火之中。”

  “三载光阴,尽诛宵小,几度春秋,率宾归王。”

  苏牧无疑是一个极其成功的说客,岑仓听闻此言,眼底里不由地流露出一丝不加掩饰的敬佩之情。

  看上去,深表认同。

  苏牧暗自揣摩……说动岑仓,还需要一些时间。

  不过,也要尽快了。

  天色愈发阴沉,苏牧已经在地上跪了许久,冰冷刺骨的寒气透过一层不禁风的布料渗进肌肤里。

  尽管苏牧冷得浑身都在微微发抖、伤腿更是疼得钻心,仍稍定心神,眸色平静,面上甚至是带上了一丝笑意。

  “如今,内子有难、危在旦夕,随时有可能被奸佞所害。”

  “大统领挚爱忠肝义胆之人,内子若真的去了,岂不可惜?”

  “更何况,大统领且想一想……卡在如今这个紧要的关头上,内子一旦遇难,塞北的情形,会是如何?”

  岑仓双唇翕动,喉结微微滚动:“军心大乱,许会失守。”

  “大统领只说对了一半。”苏牧眸色微深,“内子如果遇难,塞北不是也许会失守,是必定会失守。”

  岑仓大惊,下意识迅速地用目光环顾四周:“苏大人慎言!”

  苏牧反而望着岑仓,十分坦荡的样子:“如实陈耳,何必慎言?”

  岑仓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苏牧淡淡瞥了他一眼,目光愈发深沉。

  “请大统领明察。”

  “塞北失守,则十万将士是否会随之沦亡?”

  “塞北失守,则整个大魏是否会失去最重要、最坚实的一层屏障?”

  “塞北失守,则百万黎民是否将陷于水火?”

  “塞北失守,一旦边陲铁骑踏入中原,我大魏是否会山河破碎,国而不国?”

  “只是不知,岑大统领您,究竟是怎么想的?”

  苏牧铿锵的陈述显然在某种精神层面上与岑仓产生了共鸣。

  岑仓的一腔热血顿时被点燃。

  他压抑着浑身的颤栗,深深地盯着苏牧,将言而未语。

  苏牧容色镇定、沉默不语,看上去,是在给岑仓一丝思虑的时间,其实不然。

  几句话的功夫,他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一层冷汗,更濡湿了几根发丝,冰冷的汗珠顺着发丝滴落,砸到地面上。

  幸好是在深夜,虽有宫灯的照明,亦不易被人察觉。

  苏牧顿了顿,万不敢被岑仓看出一丝身体不支的异样、从而功亏一篑。

  苏牧淡淡一笑,动作优雅地扬起手来,佯装做拂动青丝的样子,暗自擦拭去不住渗出的冷汗。

  放下手的一瞬间,他目光幽深地问道:“大统领,您也是英魂门下、忠义之后,难道就真的忍心站于门外、置恩公骨血、大魏肱股之生死于不顾?”

  岑仓看上去极为触动,喉咙间稍有哽咽。

  “更何况,您救下的,本就不仅仅是内子一个人。”苏牧语气坚定地开口道,“您救下的,是一腔忠肝义胆、数十城池安危和百万生民的性命。”

  “您救下的,将是大魏的一片社稷江山。”

  岑仓的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苏大人,别逼下官……”

  “大统领,牧不是在逼您。”苏牧神情温和地望着岑仓,动作略微艰难地一转身。

  “牧说过,敬您。”

  话音一落,他竟是朝向岑仓所在的方位,缓缓地俯下身子,叩首触地。

  岑仓见状,趔趔趄趄地回退了一步。

  他的面色猛然一白,望着眼前长跪不起的苏牧,脑海中蓦地萦绕着苏牧面上那抹淡淡的笑。

  “苏大人,下官明白您的意思。”

  “下官……会亲自进议事阁,时刻关照齐国公的情况。”

  “以便搭救。”

  说罢,咬紧牙关、猛一转身,岑仓义无反顾地冲进了议事阁的大门。

  许久,苏牧伏在寒气逼人的地面上,极轻地道了一句:“对不起,大统领,利用了你的感情。”

  “但是……多谢。”

  说罢,苏牧一手扶着膝盖,艰难地直起腰身来。

  入夜极冷,他极轻微地呼出了一口白气,蒙蔽了世人的视线。

  任谁都不知,表面上看似从容镇定的苏牧,此时此刻,身、心都在经受着来自于外界与自身双重夹击的巨大折磨。

  掌心,早已经被他用指甲生生划破,指缝里鲜血淋漓。

  何谓痛彻心扉?

  苏牧偏过头去,轻轻咳嗽一声,惨淡地笑了笑,告诉自己:

  别矫情了,苏子书。

  这种程度,算得了什么?

  没有人比苏牧更了解自己的身体情况,如今这种程度,已经不容他再死死强撑。

  真是没用。

  着实是配不上马背上恣意张扬、一笑生媚的宋忽。

  其实,拖着一条受不得冻的残腿跪在风口处折腾本也不算什么。

  时时刻刻强行提着精神、警惕着周遭的境遇变化。

  不断耗费心神、极力与身侧有用之人斗智言辩。

  这些,才是令他身子极度折损的主因。

  以往的这个时辰,本该是苏牧瞒着宋忽、偷偷服用那碗汤药的时辰。

  说到底,苏牧一直都看得穿宋忽与自己言笑之时的那几次踟蹰着开口,究竟是想要问些什么。

  是了。

  宋忽猜测得一分不错。

  此药,非忧思过重、脾虚血弱之人不得服用。

  不可否认,宋忽的心思其实很细腻,但他总归是猜得透药性、却终究猜不透原由。

  所以,他也就更不会知道,苏牧自从某个人于三年前入塞以来,曾独自捱过一寸遍体鳞伤、连续发热咯血、命悬一线的艰难光阴。

  这药……已经吃了整整三年,虽未成瘾,只怕是再也断不掉了。

  正如他这么多年以来对宋忽付诸的感情。

  苏牧强撑着身子,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扣紧伤腿,微微喘-息着,跪在深寒刺骨的地面上。

  寒冷与交困一阵一阵地袭来,苏牧眸子微阖,几乎要昏睡过去,但脑海中尚存的一丝清醒始终叫嚣着宋忽当前的境况。

  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对于宋忽的安危而言,他所做的这些,还不够。

  远远不够。

  苏牧指尖颤抖着、在地上缓缓摸索,终于,攥住一块尖锐的石头。

  他十分庆幸地紧紧握住,任凭手心的肌肤再次被磨破、扯裂,渗出更多血来。

  换得他目前所需的清醒。

  须臾,苏牧勉强调整了自己的状态,抬起头来,一道从容淡然的目光定格在台阶上那个锦衣飞鱼服的掌事太监身上。

  “林公公。”苏牧再次淡淡抿唇一笑,虽跪在地上,他的身形依然秀挺文质,看起来胸有成竹:“请您过来。”

初入议事

  那掌事太监还当真姓林,唤作林洮,原本在外任御马监官职,极少回得宫来,宫里宫外认识他的人并不算多。

  然而,单看苏牧平静如常的容色和跪在地上荣辱不惊的这副架势,显然是与他相识。

  事实上,林洮原本就站得不远,甫一听见苏牧唤他,耳尖子便机灵地一动。

  四下里瞧了瞧,林洮翘起兰花指,捂嘴咳嗽一声,若无其事地朝苏牧跪着的方位走了过去。

  停下脚步的一瞬间,林洮的嘴角稍一弯起,笑眯眯地朝苏牧作了个揖。

  随后低声问道:“苏大人,您有何指示?”

  “林公公,别来无恙。”苏牧淡淡瞥了林洮一眼,眼底里是一片清明了然。

  林洮笑着,皱了皱眉,微微一愣,不确信地问道:“您……”

  苏牧看在眼里,淡淡一哂,不知林洮是否在装疯卖傻。

  不过无妨,林洮便是当真什么都记不得了,苏牧也有本事帮他重新拾起记忆来。

  “说起来,林公公与上林苏府是有着不解之缘的。”苏牧浅笑一声,“林公公大抵是七岁那年净身入宫的罢?”

  林洮眼底闪现出一抹惊色。

  苏牧时刻留意着林洮的神情变化,见机插话。

  “只可惜,您入宫不久、根基薄弱,在宫中尽心尽力地做事,却身受陷害、遭遇欺辱。”

  “当年,是上林的死士路见不平,这才替您讨回了公道。”

  林洮眼睛微眯,像是在苏牧的叙述下、终于回想起了这些事情似的。

  苏牧又佯装叹息道:“许是好景不长、祸不单行。林公公没有度几日安生的日子。”

  “您在一次出宫采办之时,路遇歹徒,亦曾被家兄所救。”

  “这些,您可都还记得?”

  林洮听闻此言,眼珠飞快地一转,回答道:“经苏大人这一提醒,奴婢自然记得。大公子与二公子您,可当真是心善得很。”

  “林公公过誉了。”

  苏牧淡淡一笑,开口说着话,暗自攥紧了手心里的尖利石头。

  一阵突如其来的尖锐疼痛顿时令他稍感清醒,略微挺直了腰背。

  若是要依照苏牧以往的性子,定然还要与林洮假意寒暄几句。

  可如今,他的身体实在是不支,不愿与林洮过多地虚与委蛇。

  眸子一晦,朝林洮勾了勾手指,低声说道:“既然您还念着缘分。”

  “那么今日,牧有一事相求,望公公万莫推辞。”

  ……

  议事阁外,三座雕琢精心的假山坐落在周遭,远远望去,犹如螺带一般,环绕于其间。

  九重台阶,巍巍一座。

  奇山异水、怪石嶙峋。

  宋忽的眼神里隐约透露出几分凝重,他不动声色地跟在四位带路宫人身后。

  稍微停顿了一刻,举步踏进阁内。

  表面上看来,他正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余光却是微有偏移。

  四下望去,议事阁未设坐席、空无一人,既不像是什么正经议事的地方,又不像皇宫里惯常的厅堂一般,清一色的皆是金碧辉煌、富丽堂皇。

  这议事阁内的装潢与摆设甚至可以说成古色古香,里里外外都不带着分外令人感到奢华而淫-靡的风气。

  长廊一道,素朴无华,镶嵌连接着一面各色书籍、治国方略皆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书架内侧。

  犹如一笔浓墨,布局精巧地将内外两室隔开,文质别致,与皇宫里的氛围大相径庭,但又不显得十分突兀。

  在应对外来不确信的危险之际,宋忽的心思也算是缜密,但此次,他还没有来得及过多地纠结于其中,带路的宫人们便已经停下了脚步。

  宋忽面上平静,也跟着停了下来,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警惕之意。

  凤目一眯,宋忽回退半步,亲眼看见其中一个宫人抬手挪动了书架里的一本书籍,同时触动了机关。

  一面书架訇然中开,各色书本的方位斗转星移。

  刹那间,便裂开了一条仅仅容许一人通过的缝隙来,隐隐透露出里侧的星点光线。

  宫人们低眉顺目地朝宋忽行了个礼,说道:“请齐国公入内商议国事。”

  听闻此言,宋忽打心底里生出一丝冷笑,面上不显,心无畏惧地举步走了进去。

  三步之后,出人意料。

  宋忽迎面撞见的,并不是其心中猜测的那般场景。

  他所撞见的,不是一片人才济济、文臣满座的明亮厅堂,而是一扇几乎有一整面墙壁般宽窄的玉骨绸面屏障。

  步伐一滞,宋忽目光微深地抬眼看着正前方的那有面屏障,丝毫不怀疑是宫人将他领错了地方。

  凝眸片刻,他大抵考虑到了一种可能性。

  迟疑着往前走了一步,宋忽探出冰冷的指尖,仔细地描摹了几下那一扇屏障正中心的位置。

  随即,用薄薄的指甲缓慢地在上面斜划出一条不甚清晰的线来。

  定了定神,宋忽胸有成竹地拿手去推,果真内有玄机。

  就像是一个人在不经意间突然触碰到了一枚机关的暗格。

  那扇坚固的屏障“轰然……”一声,从内里一下子分开。

  宋忽亲眼目睹着屏障的打开,面上没有露出一丝喜色,冷着一张雌雄莫辨的面孔,端着步子,顺势走了进去。

  抬眸的一瞬间,不出所料的,宋忽一眼就看见了面前那灯火通明的偌大厅堂。

  刺目的光线亮如白昼,摇曳着烛火,恍如梦境,径自打在宋忽的半边脸庞上,令他下意识地轻阖凤目。

  碍于场合,宋忽忍耐了一下,硬生生抵制住了想要别过脸去的念头。

  再一睁开双目,宋忽这一次才算是真正地站在了议事阁的正门口,乍然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无数位素衣、弱冠的青年落坐在席位当中。

  在宋忽走进议事阁来的刹那,所有人一同抬起头。

  与此同时,一道道锐利的目光也尽数投来。

  青年们正襟危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深深地望着宋忽。

  他们一个个神情张扬,抬眼挑眉之间俱带着毫无保留的打探与审视,直看得宋忽皱了皱眉头,没来由地,便感到一阵窝火。

  宋忽暗自握拳,忍了忍。

  正前方,那个象征着大魏九五至尊的金漆盘龙座位之上,面容阴鸷凌厉的美艳君主正单手支颐,端坐在那里。

  好歹行兵打仗多年,宋忽作为主帅,懂得谋求大局。

  念及此处,他动作矫健地撩起官袍,不动声色地单膝抵地、倏然跪倒,中规中矩地垂首抱拳,朝正前方行了一个武将的礼节。

  “微臣宋忽,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坐在龙椅之上的大魏皇帝仍旧是支着下颌,滚烙金线的衣袖半遮面容。

  没有听见似的,魏帝嬴烊浑然不去看宋忽一眼,自顾自地勾了勾唇角,对底下翘首以望的一众谋臣说道:“怎么都哑巴了?继续争辩。”

  宋忽跪在地上,容色如常,端正地保持着原本抱拳行礼的动作,丝毫没有卸下一分警惕。

  底下的众人一眼对视,默契地转身,同时朝龙椅上坐着的帝王拱手。

  随即,他们便在自己的位置上继续进行方才那番激烈的讨论。

  因为宋忽的半途插入,使得眼下众青年竞相争辩的这个话题本已中断。

  在塞北磨砺多年,挽弓射鹰、卧听沙溢,宋忽的听力早已练就得极好。

  此刻,虽是跪在地上,他却始终支着耳朵,将话题中断之后的一切探讨与争辩听得清清楚楚。

  隐约得知——朝中突传战事,塞北防线失守。

  宋忽容色平静,暗暗勾起了唇角。

  哦……

  于大魏朝廷而言,这可当真是个噩耗。

  不过,于宋忽个人而言,这究竟是否也是一个噩耗,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宋忽确信自己一旦跨上了马背,便会变得骄纵而傲慢,甚至永远自负于自己在塞北的军事指挥能力和领兵打仗的作战水准。

  噩耗?

  什么叫做噩耗?

  除非他宋忽在战场上指挥失误、使得塞北士兵惨败,塞北防线一退再退,危及京城百姓安全。

  这场战争,才将有可能会被青史定义为一场噩耗。

  然而,他不可能会失败。

  绝对不可能。

  宋忽几乎要克制不住内心的震荡,浑身上下都开始有些轻微的颤栗。

  一时间,他再也听不进议事阁里的嗡嗡争辩,耳畔自始至终,一直萦绕着这几个字眼:

  塞北防线失守。

  塞北防线失守。

  塞北防线失守。

  塞北防线……失守?

  宋忽微微低下头去,凤目一敛,唇角刻意下扯,竭力压制住内心中那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

  那是一种不顾黎民百姓生死的薄情寡义。

  也是一种对朝廷近乎扭曲的讽刺与嘲弄。

  宋忽身为忠义之后,打心底里对自己骤然生出的这种荒唐念头深感不耻。

  身为人臣,不是就应该做到如同父亲所说的那般……忠君爱国、一腔赤诚、心系苍生、报效大魏吗?

  可他再也说服不了自己的内心去伪装作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他已经在这种羞-耻夹杂着自责的情绪里,察觉到了一丝难以抹灭的报复快-感。

  他大概是疯了。

  遥想当初,宋忽雄踞塞北、虽肆意张扬,但始终不忘臣子本分。

  他的手里分明握有足以调动百万之众的兵符,却从未擅自动用过一兵一卒,一直以来安安分分、厉兵秣马。

  他的府库常年亏空、不沾荣利,却宁可集资、也要按年上缴苛捐税用。

  就连那数十个邻国进贡的奇珍异宝,他也下了军令、一件未曾留下,全都上交给了国家。

  可谓是对大魏朝廷不怀贰意、忠心耿耿。

  他原本在塞北苦中作乐,和他的军师与兄弟们过得好好的,竟不知是哪首塞边曲儿没唱好、突然碍着了哪尊大佛的眼!

  其实宋忽向来都知道,朝廷中的人,心思没有干净的。

  朝中重臣恐他拥兵自重、以危及到各自的利益,从而连夜商议探讨。

  最终动了动嘴皮子、挥了挥墨汁子,联名上书,奏请皇上下旨。

  可笑那寥寥数语,便悄无声息地夺了他一位大都督的军权,驱使奴役一般、将他从塞北一路调回京都。

  甚好。

  费尽心力地召他回到京城、又是封爵,又是赐婚,说到底,不就是为了绑住他?

  顺他们的意,他回来了。

  不仅回来,还亲手缴了兵符、袭了爵位、嫁了苏牧。

  可那又怎么样?

  宋忽知道自己本就不是笼中之鸟,纵然一时失意,总还有春风得意、东山再起之日。

  看看……他回来不过半年的功夫,三年平静无恙的塞北,却在如今这年关失守了。

  呵……

  报应。

  全都是报应。

  钦天监早先便言:今日卜筮,黄道大吉也,爻落瑞雪。

  宋忽原本是不信的。

  可如今,他信了。

  京都将临的这场风雪啊,来得可真好。

再闻璟乐

  耳畔,一直是嘈杂不休的议论争吵之声,宋忽那一瞬间想要报复的心思彻底被打断。

  他面无表情,神情冷峻地跪在地上,无所事事地觉察着周遭的环境。

  一巷长廊,暗通幽口。

  一道珠帘,暗遮帝王。

  一架书柜,暗藏玄机。

  一面屏风,暗绎风声。

  着实是妙,令宋忽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了自家军师手底下经营着的云挹楼、和讨厌鬼嬴泓暗自掌握、操控的颐来楼。

  说做是异曲同工,也并非不可。

  倘若当真拿去比较,以一种中肯的说法,只能是这议事阁更胜一筹。

  议事阁里并不冷,哪怕是跪在地上,也不怎么能够感觉得到深寒。

  两侧摆放着的盘螭翡翠鼎炉烧得正旺,厅堂之中,源源不断地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冷。

  眼前,是一片袅袅连绵的余烟,宋忽跪在地上、百无聊赖,只得垂着一双凤目,不动声色地再次仔细打量了一眼议事阁里的幕僚。

  不打量还好,经过这一打量,宋忽突然就发现了一些端倪。

  说做端倪,不如说成是议事阁的极其难得之处——议事阁里,竟无一人是旧识。

  坐席之上,那一张张陌生的年轻面孔昭示着议事阁内部臣子的结构,而这个结构的唯一一个答案便是:

  此处,皆是大魏新晋的幕僚谋臣,没有一个旧臣。

  宋忽凤目一眯。

  当前的这种情形,对于他而言,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好就好在,这些青年虽落居于此阁当中,到底是新晋的幕僚。

  其一腔报国热血在这个年纪尚未泯灭、富有良知。

  谋臣满座、面面相觑,为彰显个人才华,众位青年必定言辞激烈、力争上游,一鼓作气,则事半功倍。

  相对于旧臣而言,他们反而更加有胆有识。

  再说,这些幕僚到底是官职较低、人微言轻,在大魏皇帝心中的分量绝不够重。

  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些幕僚平日里与他并无交集,更不会平白无故地惹什么事端。

  既然无冤无仇,想来不是什么政敌,说话议事,反而更能彰显公允。

  坏就坏在,眼前的这些青年哪怕再腹有才华、学富五车,到底太过于年轻,阅历不足,容易以偏概全、意气用事。

  况且,他们不是当年宋烨戎马半生、鞠躬尽瘁生涯里的任何一个见证者,自然就不会明白那十万将士驻守塞北的煎熬与磨砺。

  他们冷心冷血、一心只知道为朝廷谋事,没有道理站出来替他宋忽说话。

  一考虑到这一个层面,宋忽心中便愈发怀揣了几分警惕之心。

  难怪。

  甫一踏进这议事阁,宋忽下意识地就觉得周遭的气氛有些格外得诡异。

  如今想来,哪里是什么议事?

  分明就是魏帝嬴烊特地安排新晋谋臣们在议事阁里做了一场戏。

  目的,就是让他宋忽置身度外地观看。

  宋忽暗自一阵讥诮。

  这般作为,与在他往日里见那些官宦世家公子哥儿们应邀时同几个狐朋狗友去花场看戏,基本上没什么两样。

  唯独不同的是,旁人是坐着看戏,而他宋忽,却是跪着看戏。

  呵。

  宋忽再度冷冷地干笑了一声。

  跪着看戏。

  他可真是够卑微的。

  倘若早有这样的觉悟,就算方才皇上注意到了他,他也不会那么自觉地就落坐在任何一处席位上。

  如今,皇帝既然权当做没看见宋忽这么一个大活人,宋忽也乐意这么干巴巴地跪着。

  其实,皇帝就这么将宋忽撂在一旁的态度虽然模棱两可,却也反倒是帮了他大忙。

  至少,当下的处境能够让他可以置身事外,更多地听一听旁人口中直白叙述的话语。

  宋忽原本是多么张扬乖张的一个人,硬生生被嬴烊磨得没了脾气。

  他仍然保持着抱拳的姿势,自认为二缺似的跪在地上,膝盖底下的那一块儿汉白玉砖都已经被捂得热了几分。

  突然,又有两个人言辞激烈地争辩起来。

  宋忽支楞着一对耳朵,正听得起劲。冷不丁的,一道刻意放得温缓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他的思路,也打断了议事阁里所有幕僚正在说的、抑或是尚未说出口的话。

  “璟乐。”

  闻言,宋忽凤目一抬,恰好撞见金漆龙椅上的皇帝面上一抹轻轻的笑:“过来,到朕的身边来坐下。”

  宋忽面色一白,眼神不由一晦。

  但凡说起嬴烊,宋忽总会禁不住地一蹙眉头。

  在他看来,嬴烊在某种程度上同自己的父亲宋烨一般,身上隐藏着太多的秘密、也背负着太多的责任,不愿意向任何人言说。

  一直以来,他们二人虽然天差地别,但皆被宋忽定义为此生所窥不透之人。

  嬴烊,作为一位帝王,无疑是极称职的。就凭他登基多年以来一直勤政爱民、励精图治、善用贤臣,就绝对称得上是一个好皇帝。

  然而,嬴烊虽无疑是一代明君,却性行阴鸷、处事狠厉,面上带笑而心思深沉缜密。

  通过翻阅与窥探嬴烊早年的事迹隐约可知,其一举一动、时而肆无章法不说,更有甚时,但凡是下达一通诏令,几经折变、反复无常。

  圣意从来难测。

  这是宋忽一贯的想法。

  但他身为臣子,除了从命,别无选择。

  只见宋忽缓缓地变换了一个姿势,朝嬴烊所在的方位俯身行了一个稽首之礼,尽可能以一种柔婉的嗓音,清声说道:“微臣——谢主隆恩。”

  说罢,站起身来,端着步子缓缓地举步上前,行至九重台阶下,蓦然停下了脚步。

  嬴烊单手支颐,望着站在台阶下的宋忽,勾唇一笑,朝他伸出手来:“璟乐,上来。”

  听闻此言,宋忽佯做出一副微低下头去、丝毫不敢僭越天家颜面的乖顺模样。

  望着嬴烊朝他伸出的那只手,半晌也没有做出什么回应来。

  “璟乐——”

  嬴烊又唤了宋忽一声,众目睽睽之下,帝王的唇角依旧挂着笑容,只有近身的宋忽真正能够意识到,他的眼神已经逐渐冷淡了下来。

  他竟是……来真的?

  宋忽凤目一敛,大抵知道了自己若是再抗拒下去,嬴烊接下来便要恼的下场。

  那可就当真糟糕了。

  缓了缓心神,宋忽盈盈浅笑,仍以武将的身份稍一抱拳,朝帝王行礼致意道:“微臣遵命。“

  说罢,也不见有什么扭捏,甫一垂下眸子,便将自己微冷的指尖搭在了嬴烊的手心里。

  总之,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嬴烊应该不至于做出什么不明智的举动来……

  见状,嬴烊面色微霁,支着头望向宋忽,眼底里是一丝似笑而非笑的意味。

  下一刻,他顺势握住宋忽的手,轻轻地摩挲了一下,薄而圆润的指甲在宋忽手背上划过一道淡淡的红痕、动作温柔地……逐渐攥紧。

  对于嬴烊的亲密碰触,宋忽心中总是带着几分抵触,却没有表现出来。

  他暗自对自己说:捱过去就好,捱过去就好。

  幕僚们都在看着,为了帝王的尊严和名声,嬴烊不会轻举妄动。

  出乎宋忽所想,嬴烊却是稍显慵懒地坐着了身子,轻扯一把,欲将宋忽拉到自己的身边来。

  宋忽是习武之人,来自于身体的感知向来敏锐,他猛然间感受到了一丝来自于外界的拽扯,面色一变,身子也跟着僵住。

  不错,嬴烊私下里是经常与他以这般形式亲近。

  这是宋忽原所知道的。

  可他却没曾想到,嬴烊竟然连在群臣眼皮子底下时也敢这样与他亲近。

  呵……

  平日里的强行暧昧也就罢了。

  此时此刻,开什么玩笑!

  宋忽是臣,嬴烊是君。

  照嬴烊这副架势,若是按照以往,势必是打算一把将宋忽拉到他腿上才好。

  可当着众人的面,宋忽哪里有胆子敢坐到嬴烊膝上?

  嬴烊是君王,怎么临幸娈宠、恣意胡闹,都不会被其臣子诟病,可是宋忽不一样!

  枉他行兵打仗、浴血厮杀了这么多年。洁身自好的数载英明,难道就要尽数毁于此处?

  宋忽不否认自己一直受到父亲的荫庇,这一点,他的确是改变不了的。

  可是,除了父亲的荫庇之外,他再未借助过什么贪图安逸的手段去上位。

  他甚至可以毫不惭愧地挺直腰板,向整个大魏宣告——

  当下,他所拥有的荣利、身份、声色乃至是地位,一切的一切,都是他骑在马背上、靠着自己那双常年提着重兵器、磨破出血了不知多少遍的手换来的!

  光耀的背后,是不为人知的鲜血与汗水、哭嚎与嘶吼、苦痛与灾难、挣扎与坚持。

  在他的骨子里,有专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傲气。他自认为品行端正、从不曾刻意讨好任何人。

  所以,也绝不甘心被任何一个同僚诬陷,混淆是非、说成是一个靠着面容与屁股上位的弄臣、娈宠!

  千钧一发之际,宋忽目光瞬间一深,仍旧谨慎地保持着被嬴烊握着手指的状态。

  眼神一收,凤目一敛,暗自使了两成的力气、膝骨就势一屈。

  与此同时,往下一坠,径自拉着嬴烊的手,以一副臣服的姿态跪下,低下头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在场的所有幕僚眼神一变。

  “璟乐。”嬴烊深深地望着宋忽,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他身子后仰、腰身微沾了下椅背,半边脸隐藏在灯火摇曳的阴影里:“解释一下,此举何意?”

  宋忽抬目,好似与嬴烊平视,一道眼神却是落在了自己膝边那一块镀金莲花瓣的广白玉瓷砖上。

  “启禀皇上,微臣发觉,您的靴子,适才落了尘。”

  宋忽的眼神如同落雪一般轻寒,偏偏不着痕迹地掩下。说罢刚才那话,便不卑不亢地一笑。

  嬴烊坐在宽敞的金漆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盯着宋忽,看了好长一会儿。

  直到其唇角复勾起一丝玩弄的笑意,才稍一别过脸去,动作上像是不再追咎。

  宋忽心中尚且来不及落下一块石头,下一刻,嬴烊却又偏偏抬起手来,指尖一下子就勾住了眼前之人的下颌。

  阴鸷的双眸盯着宋忽,一字一词地问道:“那该怎么办呢?朕的璟乐郡主。”

  闻言,宋忽目光一冽,咽下一口无名之气,面无表情地俯下身去。

  他本就跪在地上,此刻,又以一种几乎要趴伏的姿态,仔细地卷起一截官袍的衣袖。

  动作细致地为嬴烊擦拭着那镶东珠的锦缎靴面。

  一片明黄色,仿佛刺伤了他的双目,眼前突然就模糊了起来。

  别傻了,宋忽。

  这样很好。

  比起毫不反抗地任凭嬴烊将你揽抱在膝盖上。

  这样……真的已经……已经是天赐的救赎了。

  嬴烊端坐在龙椅上,垂眸望着匍匐在他脚边、尽力讨好的臣子,面上没有露出一丝笑容,眸色反而微深。

  “好了,璟乐。”

  宋忽闻言一怔,卷袖的动作也随之一滞。

  “你一向如此乖巧、孝顺,朕心甚慰。”

坐龙尾巴

  听着嬴烊方才说出口来的那两句话,宋忽突然有些不明白这人心里究竟打着什么算盘。

  照这样的情形看来,嬴烊似乎是不太愿意为难于他的。

  尽管在表面上,他确实是一个十分受宠的郡主,可谁又真正地知道,作为一个善变的皇帝,嬴烊到底是怎么考虑的。

  宋忽已经快要炸了头,嬴烊还正襟危坐在龙椅上,下颌稍抬,依旧是一副上位者的姿态。

  不过,他漠然地瞥了宋忽一眼,语气里听不出是喜是怒:“你就打算坐这儿了?”

  宋忽闻言一僵,反应过来,浅浅一笑:“那……皇上想让微臣坐在哪里?”

  他娘的。

  难不成,还坐你大腿儿上?

  嬴烊微乎其微地笑了笑,语气中带着几分在面对旁人时极其罕见的宠溺:“璟乐若是真喜欢这儿,那就坐着吧。”

  闻言,宋忽嘴角扯了扯。

  老子……老子能不能说不喜欢?

  不喜欢又怎么样?老子有什么办法?

  “议事阁便是让你们议事的地方,怎么又都停下来了?”

  嬴烊在对幕僚们说话时,语气里总是带着一如既往的凌厉与阴鸷。

  可他的目光一落到宋忽身上,唇角便不自觉地微微勾起。话音一转,偏又对幕僚们冷声吩咐道:“继续。”

  宋忽:……嬴烊,你是有毒吧?

  幕僚们闻言,一个个的用余光盯着宋忽的动静,虽然没有指指点点的明显动作,却开始了激烈地争辩。

  弥漫在周遭里的气氛格外凝重,仿佛是在进行一场杀气四溢的角逐。

  宋忽才不理会他们,自顾自地跟只哈巴狗似的,抱膝坐在嬴烊奢华的金漆龙椅之下。

  嗯。

  挺舒服的。

  这辈子,他宋忽没能投胎到帝王之家,龙椅是没机会坐了。

  龙尾巴嘛……

  嘿嘿,坐一坐可还行。

  底下的幕僚们激烈地竞相争辩着。

  嬴烊单手支颐。

  宋忽也跟着单手支颐。

  嬴烊一挑眉梢。

  宋忽也跟着一挑眉梢。

  两人没有看向彼此,动作却出人意料得一致。

  席间,一幕僚出声举荐宋忽,言辞文藻当中阐明了宋忽父亲在塞北的声望。

  宋忽当狗当得正投入,一本正经地依偎在嬴烊的脚边,听闻此言,容色平静地仰头望了嬴烊一眼。

  嬴烊不为所动。

  另一幕僚则突然接过了话茬,声色俱厉地反驳起来。话里话外、颠来倒去,无非是强调那么一点。

  ——宋烨生前,是在塞北十二郡和大魏朝廷之内德高望重,但今时不同往日,先辈毕竟已经逝世许久。

  且战况局势诡谲、从来不断变化,已着实不好掌控,便是宋忽亲自率领兵马,也不一定能够全胜而归。

  宋忽托腮,听那人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禁勾唇冷笑。

  听起来,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

  可惜了,都是些狗屁。

  议事阁里这些文臣幕僚们口舌之间的锋利和尖锐,犹如刀刃一般,直戳人心。

  并且,但凡有哪个幕僚的一句话里不经意地浮现出了一个看似不起眼的篓子,另一个幕僚的刀子准会立即趁机插进去,直将这个篓子插得鲜血淋漓才肯罢休。

  这场无硝烟的战争远比他所想象的更要激烈百倍。

  宋忽一面想着事情,一面侧耳听了几句,不由地念起了自家军师。

  想当初,他为了救下了遭遇暗算的戚七,曾单枪匹马地冲进敌军大营,厮杀当中,背上受了两处箭伤。

  受伤本不可怕。倒霉的是,那该死的箭头入肉三寸、还淬了毒,这下可好,宋忽一下子被军医勒令卧床十日。

  奈何当时,敌我两军正在对峙,战争处于即将爆发的边缘。

  千钧一发之际,是君尔书乔装打扮,带着郢邺山与郢邺水两兄弟深入敌营。

  宋忽至今也不知道君尔书究竟说了些什么话,愣是做到了在埋伏足足二千精兵的敌军驻扎领地与其王上把酒言欢、称兄道弟。

  翌日交战,君尔书更是立于城墙之上,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劝得敌军鸣金而收兵。

  由此可见,言辞争辩的力量究竟有多么强大。

  自那时开始,宋忽才真正地打心眼儿里看得起咬文嚼字之人,并且深深地在心里扎紧了一个认知——得阿策一人,遥胜于百万雄兵。

  若是他的阿策在此,岂容得这些满口吐墨的新晋幕僚们崭露头角、嚣张放肆?

  宋忽凤目一敛,神情里流露出一丝不屑。

  满堂燕雀,连他的阿策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念头再一转,宋忽不知是又想到了什么,眼神突然变得极其温柔了起来,唇角也不自觉地勾起。

  阿策那样能言善辩、用兵如神,厉害是厉害,但比起他家的小公子苏牧,到底还是略输一筹。

  啧啧,小公子那口舌,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惊才绝艳。

  说到底,他从第一眼见到苏牧起,就被小公子那谪仙一般的外貌所惊艳到,以至于色令智昏,一口强吻了上去……

  咳咳。

  才不是呢。

  宋忽凤目一眯。

  其实,他本就是刻意做给君尔书看的。

  当初,君尔书与他之间一直维持着一种暧昧不清的关系。

  也许出于一定的私心,但更多还是为了他,君尔书在云挹楼中隐埋下了人手、意图谋杀苏牧。

  宋忽并非毫不知情,否则,也就不会刻意地走出云挹楼去、接苏牧一程。

  只是当时,他一方面信任苏牧自保的能力,一方面本身对苏牧并没有什么感情,实在不愿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将自己与君尔书两人之间这么多年的感情付之一炬。

  现在想想,他待一个陌生人可真是薄情寡义。

  不过,有什么办法?

  宋忽一向是有善心而无滥爱之心,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能够拥有无疆大爱之人。

  当日那般的场景,他曾不止一次地重新回忆起。

  尽管再次想起时会有一丝后怕,但如果再来一次,他相信自己,还是会选择那样的态度和作为。

  直到再次见面,是在当街的路面上。

  小公子一袭白衣翻飞,斗笠遮面,在谈吐遣词上字字珠玑,宋忽看在眼里,当即便觉得这人城府深沉。

  身为直爽的武将,他本该很讨厌这样的人才对,但没来由的,他就是觉得苏牧话语里似乎一直带着那么一丝丝吃醋的意味,着实可爱得紧。

  这世上,任何人与他家的小公子争辩,显然都不是其对手,就连他的军师阿策都稍逊一筹。

  眼下的这些幕僚,若是连阿策都比不上,那更是连他家小公子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了。

  宋忽嫌弃地皱了皱眉头。

  嘁……

  什么东西?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宋忽回过了神来,坐席上的幕僚们却依旧在嘈杂地争辩着。

  宋忽不知道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暗叹了一口气,按了按额角。

  一位幕僚脸红脖子粗地说道:“齐国公宋忽乃是英雄出少年,理应带兵打仗,以壮军营行伍之热情。”

  另一位幕僚立即反驳道:“齐国公虽有作战才能,毕竟已经嫁为人妇。”

  “比起领兵打仗,更应当安分守己、相夫教子、恪守妇道。”

  “唯有如此,才能使阴阳相调和、纲常不败坏。”

  宋忽:……呵?败坏你娘的!

  紧接着,站起来了一个幕僚,当即讽刺道:“田同僚倒是说得头头是道,那你怎么不懂得如何去领兵打仗?”

  “你……!”

  “口头上说着恪守妇道,偏偏让一个妇道人家对战争之事指手画脚,自己却做了缩头乌龟,躲在妇人的襦裙之下,苟且偷生的滋味如何?”

  宋忽揉了揉脸。

  艾玛,脑壳痛……

  一个幕僚适时地插话进去,打断了两个幕僚之间针锋相对的状态。

  “先齐国公与边陲一向友睦,此番,若是齐国公宋忽能够带兵打仗,非但可以提升士气,更能够带动边陲诸多国家帮扶、效命于大魏,共同抗敌。”

  这个建议一说出口,满堂静了一刻,然而须臾,便有人对此提出了质疑:“倘若……是不能呢?”

  “即便是不能,也至少可以起到震慑的作用,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错上加乱。”

  话说到此处,刚才提出质疑的那个幕僚神情变得十分古怪:“说起这个,微臣倒是想起了一事……”

  这话本就是对嬴烊说的,更何况那幕僚说着,便将目光投向了龙椅上坐着的帝王。

  宋忽坐在龙椅边角下,自然也同样察觉到了那道目光。

  他抬起头来,不着痕迹地支着脑袋,看向了嬴烊。

  嬴烊像是对此话题感兴趣一般,轻轻启唇,吐出一个字:“说。”

  “微臣听闻,先齐国公宋烨当年与苏鲜尔漠国交好。”

  “其身穿苏国服饰、豢养异域男宠,就连几次举兵围攻边陲,也只打西凉铁骑与北鹄骑兵,多次绕过苏国。”

  尽管这些新晋的幕僚初出茅庐、口无遮拦,但这样质疑贬低的话说出口来,的确太过于讽刺尖锐。

  尤其是对于一个一身荣耀的逝者而言,到底太过于不敬。

  宋忽脸色如常,眼神却逐渐冷了下来。

  烛火明灭阴翳的光影透过一面屏风洒了下来。

  宋忽抬起头来,不知是否是错觉,竟看见嬴烊轻扯了一下唇角。

  嬴烊的目光里不带笑意,是冷幽幽的,指尖紧扣在金漆龙椅之上,轻轻地叩敲了起来。

  不出所料,立刻就站出来了一位幕僚,为宋烨洗白道:“传闻到底还是传闻罢了。”

  “先齐国公宋烨最后不还是率领大军攻进了苏鲜尔漠国、亲手屠了那苏鲜尔漠王?”

  就在这时,又一道声音传来:“尽管如此,先齐国公的嫌疑依旧不能完全洗脱,似与那苏鲜尔漠的摄政权臣交好。”

  “凭什么这么说?”

  “就凭他虽屠了苏鲜尔漠王,却留了那真正的掌权者一命!”

  宋忽凤目狠狠一眯。

  正在此刻,一直沉默不语、漠然看戏的嬴烊突然眸光一冷,面色分外“和善”地开了口。

  “郢月戈?”

  闻言,宋忽简直要一巴掌呼在自己脸上。

  真是服了这些幕僚,什么茬子都能提得出来。

  他看自己还是继续做一只小透明,安安稳稳地坐他的龙尾巴吧。

今日断更通知

  ——跪地糖求追更小天使们的原谅。

  今日,糖糖因事断更一次,特地向各位小天使致歉。

  sorry

  sorry

  sorry

  +10086次sorry

  ……

  但是,请小天使们放下心来,明天糖糖一定会照常更新,顺便补给大家福利,谢谢宝贝们的谅解呐~

  爱你们哦!

柳暗花明

  议事阁外,琉璃瓦廊,积雪长阶,一人孤跪。

  林洮躬着身子,站在原地,附耳过去,在听见苏牧口中轻轻吐出的几句话后,赶紧后退几步。

  再抬起头来,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苏大人,您这……”

  苏牧神情一漠,淡淡地一眼扫了过去。

  只消那一眼,就将林洮的反应看在了眼底。

  身为上林苏府之主,强求于一个太监,莫说是旁人,便是苏牧自己还觉得贬折身价。

  尽管千般不愿,苏牧当下也想不出什么别的法子来,只好轻轻一笑,对林洮说道:“此事,当真要烦劳公公帮忙了。”

  “这……”

  “这只怕是不行啊。”

  林洮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面露难色。

  “奴婢虽然永生记得您二位的恩情,可是自打入宫以来,只知为圣上谋事,尽心做好分内之事。”

  “旁的,奴婢也是爱莫能助。”

  苏牧听闻此言,语气里带着几分官腔,仍然是淡淡地一笑:“哪里敢多么劳烦公公?”

  说着,掩下了眼底一抹转瞬即逝的冷淡与厌恶,退而求其次道:“只消打开北门片刻。”

  “片刻足矣。”

  “哟,苏大人呐!”林洮皱着眉头,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连比划带动作地说道,“您是上林才子,自幼熟悉宫中规矩,自然也知道,这擅开城门,可是重罪!”

  苏牧眼神一寒,格外平静地抿唇置之:“那么,子时三刻、太液池旁,林公公私通贵妃娘娘之罪,可是从轻?”

  话音未落,便见苏牧嗤笑了一声,抬起下颌,莹白如玉的手指间轻轻地捏着一道密封好的信笺。

  “林公公,您根本无需抵赖,这便是其中一份证据。”

  林洮见之,双眼一睁,脸色猛然一变,飞快地往四下里看了看,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凶恶起来。

  苏牧看见林洮喉间微微地痉挛着,似是咽下了一口唾液,身子稍向前倾,像要随时扑过去争抢那些信笺。

  苏牧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的东西一收,声线平淡地胁迫道:“林公公,您单单抢这一封信又有什么用?”

  “在上林苏府里,任何一封信笺,都向来积压着数十份的备录。”

  林洮意欲扑上前去的动作猛然一顿,喘着粗气,看向了苏牧。

  后者抿唇不语,动作优雅地翻看着手里的信笺,丝毫看不出什么身体不支的端倪。

  相反,他的声音放得愈发柔缓轻微,就愈发会让人觉得从容淡定、胜券在握。

  “林公公,您自打进宫以来,一连十数年,都隐忍不发。”

  “且不说您是否有做过什么天理不容的事儿,单凭您一步步爬上这个位置的艰辛与苦楚,牧都能够理解和体会。”

  “您呐……确实也是不容易。”

  话音一转,兀自轻叹。

  “不过,倘若您因为往昔的一些罪过而使得一切功勋与盛名在今日付之一炬,岂不可惜?”

  听到此处,林洮面上显然是多了一丝松动,低声下气地说道:“苏大人,奴婢方才失言了,您……大人有大量,可要多担待着点儿。”

  “林公公所言极是,请您放心,牧一向健忘,更不记仇。”苏牧顺着林洮的话低声威胁道,“只要您打开北门,这些腌臜的东西,牧向您保证……”

  “必定全都销毁,一星半点也不留下。”

  林洮眼神中闪过一丝光芒,欲言又止:“苏大人……”

  “倘若公公执意不肯帮牧这个忙的话。”

  苏牧浅浅地弯了唇角,眼神冰冷,似真似谑。

  “这些东西,可就别怪上林苏府保管不当,突然哪一天,就飞到了圣上的眼皮子底下说事去了。”

  “苏大人,您可真是说笑了。”林洮面部的肌肉僵硬地动了动,换上了一副讨好的嘴脸,“奴婢这就命人打开北门。”

  苏牧从头到尾都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清贵姿仪。

  他不像是狼狈地跪在地上,而更像是坐在一张座椅上优雅地品茶。

  抬起眸子,他朝林洮颔首谢道:“如此,便多谢公公襄助。”

  “苏大人太客气了。”

  林洮满脸堆笑地回过头来,脸色“刷——”的一下,变得苍白无比。

  他用力地甩了一下衣袖,猛然撞开了从对面迎上来的两个太监,甚至不敢回头看苏牧一眼,浑身哆嗦着,当即快步地走远了。

  甫一分辨出林洮仓促离开的窸窣声音,苏牧唇角的笑意当即收回。

  “呼……”

  苍白的唇瓣微启,苏牧不着痕迹地吐出了一口白气,淡鸦色的长睫微颤了一下。

  看地面上的雪看久了,竟然连带着眼前,都有些一阵阵地发白。

  他闭上双眼,尽力地忍了几忍,仍是有些支撑不住地撑了一下地。

  不知从何时起,这种透支的感受愈发明显。

  可是,真的不行。

  还没有到能够松懈下来的时候。

  眼下,剩下一个王奕没有得到解决,他便还要坚持下去,等嬴泓那边的动作。

  ……

  绸面屏风之后,一阵暖香细融融地从九鼎香炉里流泻出,萦绕在古色古香的议事阁里。

  自魏帝嬴烊语气淡淡地将那一个名讳道出,议事阁里随着香料气息流动着的空气突然间就凝滞了起来。

  当下的这种氛围,仿佛是坐席内一无心之人突然提起了一个宫中人人皆知的禁忌。

  一句话说出口,犹如石子掷进水中,每个人面色凝重,心中突然掀起了一层层涟漪。

  更如同暴风雨所来之前,海面上那暂时的一阵平静。

  其实一众人等皆知,其海面底下,也许还隐藏着可能令人致命的汹涌波涛。

  总之,所有人都在一瞬间警惕起来,缄口不言。

  宋忽身为宋烨留在世上的唯一子女,在这种境遇之下,实在是没有什么理由开口为先父和自己辩解。

  所以,即便心中不甘,他也只是保持沉默。

  并且,只能保持沉默。

  然而,这样的岑寂未曾维持许久。

  直到一位幕僚拱手向帝王进言道:“回皇上的话,据微臣所知,正是苏鲜尔漠国的南院大王郢月戈。”

  这一句话砸下来,愈发像是有谁攥紧捏实了宋烨的什么罪证似的,坐席里的所有人一齐坐直了身子,满脸严肃。

  嬴烊面上没什么表情,沉默了片刻,饶有兴味地问了一句:“传闻如何?”

  那幕僚毕恭毕敬地回答道:“传闻,先齐国公的确似与苏鲜尔漠的南院大王极为交好。”

  嬴烊眼神暗了暗,又问:“证据呢?”

  “相传——这郢月戈乃是老苏鲜尔漠王最宠爱的王子,在其国不仅身份尊贵,更是权倾朝野、手握重兵,本有望夺嫡、一跃成为苏鲜尔漠王,可事实上,他却并没有这么做,十分令人费解。”

  话音刚落,一道为宋烨辩解洗白的声音立即出现:“或许,这郢月戈只是忠君爱国,未曾想过要谋逆篡位。”

  “忠君爱国?”一幕僚冷冷地笑道,“郢月戈的确没有谋朝篡位,新王也确实在位。”

  “但那又如何?苏鲜尔漠王手无实权,摄政之人还是郢月戈。”

  话至此处,方才那道反驳的声音再一次传来:“但这与先齐国公也是毫无瓜葛。”

  “你如何知道没有瓜葛?据悉,先齐国公在听闻郢月戈举兵造反的消息之后,连夜闯入其营帐,进行一番交涉。”

  “翌日,本要攻入苏国王都城池的大兵,全都撤了个一干二净。”

  “由此可见,先齐国公宋烨的话在郢月戈心中占据着多么重的分量。”

  “此情此景,如何不惹人生疑?”

  嬴烊一直安静地听着幕僚们说话,没有说一句话,面容平静,阴鸷至极。

  低下头去,帝王轻笑了一声:“璟乐,你觉得呢?”

  宋忽凤目一敛,只觉得自己再也坐不住屁股底下的这段龙尾巴。

  嬴烊这话倒是别有异意。

  宋忽觉得?

  他可不相信魏帝是这么单纯地问他的想法。

  更何况,他乃是齐国公宋烨的亲生骨血,本就无声地被众臣定义为招惹嫌疑之人。

  他是怎么觉得、亦或者是怎么去辩解,此时此刻,又有什么意义?

  这简直是一道送命题。

  辩解与否,都是错。

  在当前的情景之下,只要他开口,不论说些什么,都势必会一阵引起轩然大波。

  众人的目光不由分说地全都落在他的身上。

  嬴烊玩味地望着坐在龙尾巴上的他。

  倘若说方才的情势是危机四伏,此刻便可谓是急转而下。

  宋忽阴沉着一张脸,暗自磨了磨牙。

  嬴烊,老子不过是坐了你一截龙尾巴,敢情你这是心生不忿、打击报复吧。

  [锋芒所见无蔽处,山雨欲来风满楼]。

  ……

  苏牧以衣袖遮口,低咳了两声,有些虚弱地抬起头来,正看见不远处飞快地闪过一队御林军。

  领军的那个头目快速走到王奕跟前,屈膝跪下,附在自家大统领的耳边,低声说着些什么。

  王奕一听完话,脸色便是大变,扬起手来,狠狠地打了那人一巴掌:“混账东西!拖到这个时候才来上报!”

  闻言,御林军脸色一变,跪了一地:“王大统领饶命!”

  “我等实在不知燕王殿下竟会在这个时辰突然进宫!”

  “废物!”王奕破口大骂道,“燕王殿下要来查阅军辎账目!还愣在这里干什么?”

  刚才那个被王奕打了一巴掌的头目似乎有言欲陈:“大统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还不快随我补上空缺!”王奕切齿,神情里难以掩饰住内心中那份对嬴泓的畏惧感,“若是被燕王殿下记上一笔,军务府还不得把我们的骨头都生生嚼碎?”

  苏牧离的并不太远,一字不落地将几人的对话听进耳中。

  他的容色依然平静,只是眼底不再如以往一般毫无波澜,精神似乎稍有紧绷。

  直到亲眼看着王奕那群人走远,他的目光里才流露出一丝宽慰的疲倦。

  嬴泓,果然还是出手相助了。

  王奕这边一走,苏牧身子一软,掌心撑住地。

  心头猛然一松,终于卸下了所有的力气。

  就在他浑身冰冷、愈发感到晕眩,以为自己即将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一辆素纹绣山鸾的暗面轿辇从远处而来。

  ————

  [注释]:

  此处的原句是——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出自唐代诗人许浑的《咸阳城东楼晚眺》,一曰《咸阳城西楼晚眺》

  全诗如下: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

  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宝贝们,看这里,看这里]

  呐,小天使们,有几句话,糖糖有必要对你们说,但是怕写到作者有话说里,你们有的人会忽略掉,所以就写到了这里,再此澄清一下:不是为了赚你们那几分钱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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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糖糖自知自己文笔不太成熟,遣词造句上也有不当的地方,总而言之,写得还不够好,不过糖糖以后一定还会努力的。

  贪心地希望大家还可以陪伴糖,我们一起看到更加动人的篇章。

  我们的《卿奈》写到这里,已经有几十万字了,糖糖知道有不少小天使都在很无私地在追着这本书,可真正一章不落、坚持追下来的人也不是很多,糖糖也不怕你们笑话,在这里爆个料,大概就是……十几个[捂脸啊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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卦爻沽之

  落辇,只见一个穿着宽大道袍的男子清清冷冷地端坐着。

  一名长相清秀脱俗的小童原本十分规矩地守在一旁。

  轿辇落下的一刹那,小童眼力见极佳地迎上前来,扶着男子从铺着细软毛裘的座上走下来。

  道袍男子长靴点地之际,恰巧,自北边刮来了一阵寒风,倏然吹起他宽大的衣袖。

  连同那一袭散开在身后的青丝,一同飘飞在半空中,远而望之,犹如云瀑飞溅。

  衣衫随风而起,紧附在肌肤上的一瞬间,勾勒出了男子柔韧的腰线,身段愈发显得颀长。

  男子目视前方,像是毫不在意,素手略微地扯了扯衣襟,长身玉立在寒风中,道袍过薄,而人却不知冷似的。

  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偌大的皇宫、千余名侍卫,竟无一人敢出面拦截。

  行经苏牧身侧,长靴踏上一级台阶,动作微一顿滞,男子停下了脚步。

  苏牧的面色已然是掩不住的苍白,仰起头来,强忍着四下里灯罩中烛火微光的晃眼,望向了逆光而立的来人。

  仅仅是一脚踏上了九重台阶的那人一身素净道袍,衣袖宽大,巍然而立。

  虽居高临下,却终究未曾给人以过分强烈的压迫感。

  一开口,声线清淡而冷漠,犹如云烟生于岩石缝隙之间,缥缈而不可追:“上林公子?”

  苏牧恭敬地回答道:“在下苏牧,见过右丞。”

  男子不动声色,以一种陈述的口吻问道:“你叫我来的?”

  苏牧回答道:“是。”

  男子又道:“里面是宋忽。”

  “正是宋忽。”

  苏牧抬起眸子,一道平静当中掩饰不住几分希冀的目光投向男子。

  字末,刻意提及了一下宋忽的身份:“先齐国公宋烨遗女。”

  “我非不知。”男子听闻此言,以一种无关痛痒的语气问道,“不过,与你何干?”

  “宋忽乃是苏牧生平挚爱也,万望右丞保之。”苏牧眸子里微微闪着一道光芒,虔诚地承诺道,“苏牧定结草衔环,以报答右丞恩情。”

  “公子这一番话,说得倒是感人肺腑。”男子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是同情、嘲讽还是冷漠,反问一句,“可我要你的草环做什么?”

  苏牧是个聪明的人,话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自然不会不明白言外之意:“敢问右丞想要什么?”

  “我要你的命。”男子蓦然一回首,描摹极淡的眉眼间突然带了几分犀利,“敢问公子,你给,还是不给?”

  沉默片刻,苏牧极其认真地回答道:“只要你能保住宋忽。”

  男子直视着他的眸子:“我能。”

  “那么……”苏牧淡淡一笑,“我给。”

  男子深深地望着他。

  “上林公子,你本是名门嫡子、望族之后。”

  “一介才子、坐拥荣华,何必将自己的身价贬得一文不值?”

  仿佛是积压在心底里的隐私旧事突然被旁观之人戳破,饶是苏牧这般善于掩饰情绪,周身也还是微乎其微地一颤。

  男子的嗓音像是从岩石里淌出的云烟,轻软而缥缈,淡幽幽的,带着一种穿刺人心的力量。

  “倘若你一味将自己看得太过轻贱,那我也就不愿意要你的命了。”

  苏牧闻言一怔。

  所幸,他本就是惊才绝艳之人,加之心思十分细腻缜密,倒也没有怔愣许久。

  跪在地上,稍加咀嚼这几句话,或有领悟,顿时对眼前男子心生感激:“多谢右丞提点。”

  男子本已回过头来,此刻,却又轻轻地瞥了苏牧一眼。

  “上林公子,宋忽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是很清楚。但若是根据其经历来判断,大抵也是个坚强虽可敬、顽劣尚未泯的主儿。”

  “一年前,你既然有本事放出上林令、利用战后收权的时机旁击侧敲地求皇帝赐婚,就应该知道……如何才能取悦你的心上人。”

  “这其中就包括了——怎样才能更好地以宋忽所喜欢的方式与之相处?”

  “怎样才能让他将你看的更重?”

  “怎样才能在他眼里无限制地放大你的付出?”

  “以及,怎样才能使你对他的攻略事半功倍?”

  苏牧眸子微微一亮,像是在冥冥之中得到了一点前进道路上的指示。

  “先不要高兴得太早。”

  男人漠然地泼了一盆冷水下来。

  “你不会不明白,当前的你,处于极端的矛盾之中。”

  “所以,最重要的一点也就是——怎样才能在刻意碰触到他的底线之后,再利用计谋让他尽快地消气。”

  苏牧的一双眸子再一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晦暗了下去。

  “上林公子,倘若你做不到这一点,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男子说着,也不再停留,举步,向九重台阶缓缓地迈去。

  远远的,一道飘渺的声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我所说的这些,在你心里,总是要有个度才好。”

  苏牧轻轻阖上双眼,缄默不言了片刻,敛去复杂的心绪。

  在睁开双眸时,面上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淡淡地抿唇一笑,应答道:“是。”

  男子依旧往上走着,道袍翻飞,挺立的背影显得格外孤独绝尘。

  “你认为自己配不上他,可我反倒觉得,那小儿不一定能够配得上你。”

  苏牧苍白的唇瓣微启:“右丞……”

  “今日说的废话着实是多了些。”

  男子终于踏上了最高的一级台阶。

  在即将进入议事阁之前,他没有转身,素白无瑕的面庞仰起,朝向那悬挂着的烫字牌匾,眼神稍有迷离。

  一开口,呵出一丝白气,不知是对谁说了一句。

  “还望你莫要见怪。”

  “不会。”苏牧淡淡地摇了摇头,尽力挺直身子。

  随即,他缓缓长揖,朝着男子离去的背影,行了一个示敬的礼。

  ——一个只有在面向德高望重长者时,才值得奉行的尊礼。

  “苏牧谨遵右丞教诲。”

  再一抬头,人迹已绝。

  音声方歇,恍如梦境。

  唯有几个新来宫人路过时窃窃私语的嘈杂响声。

  “这议事阁里三层、外三层,看管得这般严,怎么会容许一个未经传召之人随意闯入?

  “瞧你这话,便是不知道内情!”

  “秋右丞身份特殊,可不同于旁人,莫说是进这议事阁,便是先斩后奏,也是皇权特许的。”

  “秋右丞!方才那男子可正是他本人?”

  “你才知道?怎么长的眼睛!”

  “百闻不如一见,秋右丞不愧是个神算子,果然有神仙相貌!”

  “不是神仙相貌,是神仙风骨!”

  “不都一样!”

  ……

  苏牧听着周遭里的窃窃私语,虽然心知宫人们口中所说的不过是些肤浅之词,到底还是暗自安下心来。

  秋沽之。

  这个连皇帝见了都要退让三分的人。

  由他出手相助,宋忽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

  伴随着一道细微的推门响动,议事阁的大门应声打开。

  所来之人脚步轻稳,一路走得极其通畅。

  不像是宋忽那般生疏地摸索着周遭、迟疑片刻,才试探着推开密道闯入。

  自打来人进入议事阁,突然之间,瞬息万变。

  大门分。

  密道移。

  屏风开。

  秋沽之不费吹灰之力地一手推开最后一道屏障,轻车熟路地走了进来。

  在场的所有幕僚都停止了争论的话题,诚惶诚恐地从坐席上站了起来。

  宋忽凤目一眯,远远的,抬眼打量着对面之人。

  烛火明灭,映衬得男子的面容白皙干净,一身道袍,愈发显得不染纤尘。

  此刻,一张出尘俊逸的面庞被摇曳的烛火映照着,愈发显得令人不忍亵渎。

  倘若仅看表象,宋忽打第一眼起,便觉得眼前男子的年龄大抵介于少年与青年的过渡之间。

  可支颐而坐,仔细分辨起来,却又好像不是这么简单。

  眼下这人仿佛是吝于表露出一星半点的情绪,仅仅是站在这里,周身都浸染一层隔世经年的沧桑。

  好似一页翻阅多次的书卷,徐徐地铺展开来,真正地彰显在世人面前之时,正泛着淡淡的陈黄。

  男子眉眼极淡,仿佛是蘸了清水的松墨石在澄净雪白的宣纸上轻扫而过,只留下一道清浅的水痕。

  五官也算不上惊艳,唯独给人以一种孤高漠视之感。

  雪白的肌肤在空气中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状态,经烛火明灭地倾洒,愈发显得不真不切,难以捉摸。

  “微臣秋沽之,觐见皇上,吾皇万安。”

  秋沽之垂眸,仅仅是朝着魏帝所在的方位微一俯身。

  他没有行跪拜之礼,嬴烊面上也只是淡淡地勾唇,丝毫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一切都好似约定俗成,和谐的气氛中带着几分诡异。

  宋忽将二人的互动看在眼里,着实是有些不明所以。

  事实上,他并没有纠结多久。因为接下来,堂下出现了更令他感到不明所以的一幕——

  只见秋沽之宽袖一甩,手腕一翻,修长的两根手指隔空一拈,转瞬之间,一副卦爻便出现在手中。

  在座之人,几乎要拍桌而起,无不低声惊叹。

  嬴烊眼神一晦,扣着龙椅扶手的指尖用力到有些发白。

  世言:

  天师卦爻出,

  地府风云入。

  一字占乾坤,

  再字卜凶吉。

  秋沽之,朝廷之内称右丞,江湖再见称天师。

  所谓天师,便指秋沽之。

  宋忽活了这么些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心中暗自生出几分震惊,可他的目光一转,到底还是落在了嬴烊的身上。

  他察觉到嬴烊的手指在扶手上越扣越紧,那细白的骨骼渐显,淡青色的筋络在肌肤下浮现,嬴烊的脸色变得愈发阴鸷深沉。

  宋忽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

  看样子,这并不像是一个什么好的兆头。

  但不可否认的是,秋沽之的到来,于他而言,恰逢于危难之际,极称得上是一个得以喘息的时机。

  这一定不是巧合,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深夜密召,有谁会知道这件事情?

  又有谁能请得动秋沽之这尊大佛?

  除非……

  宋忽甫一细思,凤目一冷,脸色瞬间就变得难看起来。

  难道,苏牧只是打了个幌子,而根本就没有回府?

  那他孤身一人,手无缚鸡之力不说,还要时时刻刻帮着自己与朝廷的这些人周旋抗衡,岂不是正处于任人宰割的危难之中!

  念及此处,宋忽心神稍一紊乱,耳畔似乎突然就听见了外面沙沙的落雪声,差点要坐不住。

  迅速思考之间,一只手紧紧攥住金漆龙尾巴,宋忽强迫自己平复了一下心绪,转念一想。

  不可能。

  绝不可能。

  按照议事阁一板一眼的规矩,议事阁外不得擅自伫留闲杂人等。

  所以,苏牧不可能在这儿。

  他不可能停留在这儿。

  一定是回去了。

  ……

  宋忽还未完全镇定下来,一抬起头来,就看见秋沽之面不改色地望了嬴烊一眼。

  嬴烊也似笑非笑地回望着他。

  秋沽之面不改色,目光依旧黏附在嬴烊的身上,好似毫无章法地随手摇晃、翻转着手心里的卦爻,又好像别具洞天,周旋往复,一来而往,手法奇绝,竟让人看不清动作。

  紧接着,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地径自走到嬴烊身前。

  宋忽本就坐在龙尾巴上,比嬴烊更近距离地看着秋沽之一步步朝着自己当前所在的这个方向走过来。

  他屁股底下坐着那一截龙尾巴,手心里也攥着那一截龙尾巴,简直是如坐针毡。

  “嗐……”

  猛一拍脸,几乎是悔青了肠子。

  他奶奶个熊。

  老子的屁股为什么这么贱!

  非要坐这截该死的龙尾巴!

  再一抬头,秋沽之已然走到了嬴烊面前。

  就在宋忽睁着一双凤目,眨也不眨地看着这一切,以为秋沽之要将这副卦爻递交给嬴烊的时候……

  突然之间,卦爻在秋沽之的手中迅速一转,竟似一把利刃,倏然刺向了他!

三探帝王

  毕竟在战场上厮杀滚打了这么多年,练就出的那一身敏锐性非同寻常,更是经年也不可磨灭的。

  宋忽在秋沽之手中卦爻骤然袭来的瞬间,眼神猛一森寒。

  下一刻,变指为爪,于刹那之间带着一阵疾风抬起,恰恰挡在眉心的位置处。

  两人的动作同时停滞在半空中,衣袍同时飞起,内力震荡空气。

  双双停手之时,那副卦爻仍然在秋沽之手中,正戳抵在距宋忽眉心不盈三寸的位置。

  构成威胁,却丝毫不足以致命,若说是怀有杀意,倒不如说是存有挑衅。

  敢情,他在玩弄自己?

  宋忽轻蔑地仰头,打心底里感受到了一阵少有的激怒,目光犀利,深深地望向了秋沽之。

  秋沽之脸色如常,只是一道目光紧紧地盯着宋忽锋芒毕露的凌厉双眼,试图从他的这张脸上寻找出一些熟悉的痕迹来。

  “敢问齐国公。”出人意料的,秋沽之的语气平和而又淡漠,全然没有一星半点挑衅之意。

  他一本正经地望着宋忽色泽渐深的深邃眼瞳,出声问道:“这副卦爻,共有多少张?”

  宋忽的警惕之心刚被挑起,此刻尚未卸下,眼神里的厉色也尚未化去,犹如一层森寒的薄冰。

  碍于皇帝在场,宋忽不好拂了人的面子,还是回答道:“七七四十九张。”

  话音一落,宋忽竟然从秋沽之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丝宽慰与欣然。

  “齐国公,此卦为你而算。”秋沽之目光中的试探意味终于有所消泯。

  一转卦爻,动作行云流水地送到宋忽手边,漠然出声道:“任取一张罢。”

  宋忽看着眼皮子底下的那副卦爻,凤目一眯,整个人微微绷紧身子,处于一种如临大敌的状态。

  这牛鼻子老道,打的是什么算盘……

  宋忽本欲伸手去接,转念一想,攥紧了原本探出衣袖的手指。

  眼前此人,非同于寻常人等。

  说起来,在大魏境内,秋沽之身份尊荣,乃是一位国师级别的神仙人物。

  许多年前,先皇膝下那些争权夺势的子嗣们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风声——得天师者固天罡。

  从此,皇子们便暗自集结手底下的力量,满江湖地奔赴,掀天扯地,大力寻找秋沽之这一号人物。

  就连当今圣上嬴烊当年也是多次以高官厚禄相邀,求其入仕为官,皆被拒之。

  令宋忽没来由感到可笑的是,人性本贱。

  先帝的皇子们为人处事之道可谓是一言难尽。

  其心思龌龊、只想着争权夺位,只怕不仅仅是杀红了眼,也撞坏了脑子吧?

  明里暗里被秋沽之拒绝了这么多次,不但不感到羞耻恼怒,反而愈发不知廉耻地扑上去,巴巴地去抱人家的大腿。

  一个个的,自贬身价,反倒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江湖人士推到了风口浪尖的至高位置上。

  这牛鼻子老道袍子一穿、袖子一挥,摇摇卦爻,翘着二郎腿,品口香茗,什么也不干,便被世人尊崇得跟个神人似的。

  更有甚者,将秋沽之的地位捧到了天上去,恨不得特地为他筹集重金建一座庙宇,整日做个信徒,跪在蒲团上烧香拜会。

  宋忽有些时候还真是不能理解这些人的思维。

  分明江湖一神棍,装神弄鬼到为大魏皇城百姓尽知的这个份儿上,也是入戏太深。

  怨不得宋忽心有不屑。

  他自命不凡惯了,从来不信什么怪力乱神、星宿占卜之说。

  对这些愚昧无知的想法嗤之以鼻,自然也就不相信秋沽之身上真的有什么未卜先知之术。

  在他看来,秋沽之所表现出的一切,不过是招摇撞骗,装腔作势罢了。

  “齐国公。”

  宋忽凤目一眯,见秋沽之居高临下地站着,一言不发,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冽气息。

  反倒是一旁的太监出声提醒道:“齐国公呐,您倒是抬一抬玉手,抽取一张啊。”

  宋忽微微抬起头来,一道和善的眼神猛然间杀过去,空气几乎凝滞了一刻。

  那太监骇得不轻,迷人的小眼珠子一瞪,低低地“啊呀”一声,随即吓得一个瑟缩,连滚带爬地退到后面去了。

  宋忽这才收回目光,暗自磨牙,暗搓搓骂了一句。

  呵……狗腿子。

  当下之急,在于判断秋沽之的立场。

  宋忽生性多疑,在战场上刀尖舔血这么多年,从不肯轻易将自己的安危托付给任何一个陌生人。

  倘若是行军打仗,除了他自家的军师和那两个与他同穿一条裤子直到长大的戚姓兄弟,任凭谁,也不行。

  而此刻,他竟完全处于一种被动的状态,如同一只牵线木偶,被局势牢牢地操控着。

  他不知道眼前这个神棍究竟是想要诚心地帮自己一把?

  还是先故意虚情假意地伪造出一个表象、再趁于不备之际,狠狠地将他推进万丈深渊?

  若得诚心相助,且不说是否坐属于连同神棍坑蒙拐骗之列,能够活命,固然就是极好的。

  然而,万一是一个阴险狠毒的计谋,他这一爪子扑下去,便有可能掉脑袋。

  宋忽自诩好汉一条,不怕什么流血掉脑袋!

  呵……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不还没走到那一步吗?

  如果能不掉脑袋,他干嘛非要作死地掉个脑袋呢?

  惟今之计,当然是能拖延就拖延。

  秋沽之在这个危急的关头出现,就像是一场及时雨,确有为自己解围的可能性。

  奈何知人知面、不知心,保不齐他和嬴烊本就是一伙的,自编自演了一出戏,引诱他上钩。

  难不成,这是朝堂上的人新设下的一个局,要凭借卦爻这玩意儿的吉凶来定他宋忽的生死?

  “久闻齐国公领兵打仗之时一贯雷厉风行。”

  “此刻,却是名不副其实。”

  秋沽之的声线依旧飘渺如烟,听不出半分被施以冷漠相待的怒气。

  “天已渐白,齐国公莫不是等着掐准一个时辰回去,正好可以和尊夫共进早膳?”

  宋忽正愁没话说,听了这话,干笑了两声,顺藤摸瓜道:“……不瞒右丞,宋忽正是这般考虑的。”

  嬴烊坐在龙椅上,淡淡地睨了宋忽一眼,轻勾唇角:“璟乐,你当真喜欢苏牧,喜欢到一时半刻也离不了的地步?

  宋忽不明白嬴烊这突如其来的戏谑所谓何来。

  心思一转,唯恐话语之间会伤及苏牧,便言不达其意地回答了一句:“启禀皇上,在我大魏,夫妻之间,理应举案齐眉。”

  闻言,嬴烊只是极轻地笑了笑,半面阴鸷,不置一词。

  “天有不测风云。”

  秋沽之站在台阶上,直起身来,周身带着一丝清清冷冷的气息,转过头去,似乎是看着议事阁外的风景。

  “外面的雪是越下越大,三日之内,该不会停歇了。”

  “只怕再拖上一会儿,齐国公今日,真的就只能独自一人吃早膳了。”

  秋沽之的话从表象上来品,似乎并没什么不妥。

  再拖下去,外间雪大,路滑难走,宋忽行轿回府,当会错过膳点。

  那么,等到他再回到家里用膳之时,许是残羹剩饭。

  即便不是,也已经错过了与苏牧共进早膳的时辰。

  但是,仅仅只是这样?

  宋忽总觉得秋沽之的话里别有深意,凤目一冷,也不多想,猛然从面前的卦爻中抽出了一张。

  秋沽之果真是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接过,两根修长的手指随意地夹着那一张卦爻。

  他没有看宋忽卜到的到底是吉是凶,眼神里闪过一道难以名状的光芒。

  忽明忽晦的,不知究竟流露出了什么样的情愫。

  那一张卦爻拿在手里,秋沽之自己看也不看,也没给任何人瞧,握于掌心,径自朝向嬴烊,示意他看。

  嬴烊支颐而坐,抬起下颌,看似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那张卦爻。

  面上虽无表情,眼底却汹涌着一道若隐若现的波涛。

  秋沽之若无其事地将掌心里的卦爻一收,混淆进一整副卦爻里,手腕一翻一转,重复了当时洗爻的动作。

  震荡三下以后,再一次递到宋忽眼前:“齐国公,再抽一张。”

  宋忽心中莫名地感到不安,隐藏着的疑惑也越来越深。

  一抬眼,便看见秋沽之神情漠然地站在自己眼前。

  宋忽的目光终是下移,落在秋沽之手里卦爻上,轻轻抬手,两根手指拈住一张卦爻,停顿一刻,瞬间抽了出来。

  秋沽之再次平静地接过,依旧没有示人,握在掌心里,朝向了龙椅上坐着的帝王。

  宋忽一直留意着眼前这两人之间充满着诡异气氛的互动,目光落在帝王脸上时,只觉得自己的这双眼睛一定是瞎掉了。

  有朝一日,他竟然会觉得嬴烊这么不可一世的人……脸色在猛然间变得苍白失血,神情也稍见恍惚。

  仓促倥偬,目光闪烁。

  简直像是一个无意间打破了碗筷、犯了错误的孩子,对即将要受到的惩罚感到惴惴不安,惊惧又脆弱。

  没等到这个可笑想法持续下去,秋沽之手握卦爻,来回震荡晃动,迅速洗爻,紧接着手腕一翻,再次递到宋忽的眼前。

  “齐国公,最后一张。”

  一句话砸下来,仿佛空气当中陡生出一种无形的力量,出其不意地扼住宋忽的咽喉。

  莫名令人心惊胆寒。

  在一种愈发浓烈的窒息感中,宋忽抿了抿唇,探出一只手来。

  冰冷的指尖有些压抑不住细微的颤抖,稍稍停滞在其中一张卦爻上。

  议事阁里,所有幕僚精厉的目光都紧紧地黏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如狼似虎。

  仿佛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但凡做出什么样的一个动作、亦或者是抽取到哪一张卦爻,都会掀起一场无声的腥风血雨。

  秋沽之神情依旧淡漠,似乎极有耐心,静静地等待着宋忽的下一步动作,没有一丝要开口催促的意思。

  宋忽凤目一敛,指尖微微收紧,猛然抽出一张卦爻。

  与此同时,他分明看见了帝王阴鸷美艳的面容与那青筋暴起的手背。

  秋沽之用两根手指拈起那张卦爻,指尖灵巧地一转,卦爻在半空中翻过一丝弧度。

  反手,倒扣在桌案上。

  修长的指尖按于卦爻,在桌上轻划,平递给了嬴烊。

  抬起一双不染尘扉的清冽眸子,秋沽之缓缓地一启唇,飘渺的声音回荡在议事阁中,经久不散。

  犹如一场冬雪过后消融水雾的淡淡余韵。

  “呈于皇上。”

  [注释]:出自《清平山堂话本·曹伯明错勘赃记》——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风云跌宕

  嬴烊一如既往地端坐于那张精雕细琢的金漆龙椅上,面无表情,不悲不喜。

  一袭华贵繁复的明黄底色龙袍加身,纹绣着玄墨色的九龙盘桓团花案。

  立领的金线梅花盘扣隐藏在墨狐皮裘里,衬得他整个人高不可攀。

  嬴烊乃是整个大魏的帝王,在穿束扮相之上自然极其严谨,衣领上的盘扣自下而上,一直扣到了最上面的一枚。

  九重台阶上,岁至中年的帝王时时刻刻彰显出一种绝不同于常人的雍容典雅,高贵大气。

  唯独从宋忽与秋沽之所在的这两个角度着眼,才堪堪能够发觉不妥。

  帝王的面容是那般阴鸷而美艳,眉眼轻轻地蹙起。

  微抿的唇角色泽原本是殷红,此刻却有些苍白,隐隐约约透露出几分少见的隐忍。

  他的五根手指,修长而清瘦,干净而白皙,与其面容一般无二,没有留下过多岁月的痕迹。

  反而,因为时光的荏苒流逝,显得愈发成熟稳重,自内而外地透露出一股引人瞩目的魄力。

  即便仅仅是搭扣在龙椅上的一只手,也会让阶下生来就只能仰视的这些人忍不住地贪看几眼。

  甚至,会生出几分不知好歹的念头,欲将自己的手搭上去,轻轻地握住眼前这只手。

  再然后,缓缓地阖上双眸,认真感受其独有的、直令人心颤的温度。

  此时此刻,这只手的主人心绪却格外不宁,紧紧地攥住了镌刻暗纹的龙椅扶手,用力到青筋暴起,就连指甲里的淡红色的血肉都隐约有些发白。

  华贵的龙袍层层叠叠,帝王的脸色显得愈发苍白,血色一点一点地失去,令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宋忽暗自感到心惊。

  嬴烊的双目分明一直紧紧地盯着秋沽之反扣在桌面上的那一张卦爻。

  唇瓣紧抿,神情恍惚,缓缓地抬起那只青筋暴起的手来。

  伴随着帝王的反应,屹立在议事阁两侧的御林军侍卫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作动起来,警惕地竖起了手里的长刀!

  九重台阶,岿然不动。

  刀刃寒凉,危机四伏。

  当前的情形变化之快,着实是宋忽所始料未及的,从奉旨入宫的那一刻起,他就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若问为何,也只能回答道——这世间,永远都是皇家独尊。天子至上,一但变色,动辄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只能说是伴君如伴虎,宋忽自知当前的处境是险之又险。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隐而不发的岑仓终于有所动作。

  只见他的目光中飞快地流露出一丝精厉之色,抬手示意身旁的两个侍卫把守在门边,自己则不动声色地从门口绕进来,手持长刀,肃立在阶下。

  宋忽在抬起头来的那一瞬间,正好与岑仓皱着眉的那一道视死如归的坚定目光对视。

  ???

  这是什么情况。

  宋忽不由得愣了一下。

  我说岑大统领,你到底是什么时候从门外溜达进来的?

  你进来就进来,身为一个统领御林军的头目,不站到皇帝身边去……

  你他娘的站到老子这儿,还搞出这么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是要搞事情啊?

  好像你他娘的是与老子情比金坚的一对儿鸳鸯,赶着挡在老子面前、要为老子赴死似的。

  事实上,宋忽心中那套不切实际的“情比金坚”论,确是一番胡思乱想。

  而他却不知晓,岑仓此刻心中所想的,还真的是为宋忽赴死,以全其岑家在世上的恩义名节。

  这么想着,岑仓咬牙转过身来,倨立于台阶上。

  远远看去,似是极寻常地屹立,却恰巧侧挡在了宋忽的身前,遮挡住大半的锋芒。

  “岑仓。”

  在一片沉寂的气氛中,嬴烊稍瞥了站在台阶处的岑仓一眼,唇角微乎其微地勾起。

  紧接着,一道格外低沉的声音自那张设置于九重阶上的金漆龙椅里传来。

  “谁让你进来的?”

  嬴烊语气如常,听不出任何一丝情绪,可帝王偏偏越是这样,就越是让人感到一阵心惊胆战。

  议事阁里的幕僚们洞察时局,此刻脸色猛然一变,纷纷坐直了身子,一双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着这边的动静。

  岑仓的脸色瞬间一白,握着长刀的手也有了些许的颤抖。

  但他没有后退半步,脚步踩紧,依然是艰难地站在原地,如同一座根虬深扎的大山枯木,任凭吹枯拉朽,依旧纹丝不动。

  过了片刻,他双手抱拳,似乎是想要张口,向帝王极力解释些什么。

  嬴烊却不给岑仓这个机会,兀自打断了他未说出口的话,阴恻恻地一笑,问道:“朕?”

  闻言,岑仓的身躯猛然一矮,跪倒在地上。

  下一刻,帝王那一道带着几分打探的和善目光便落在了宋忽的身上。

  一开口,仿佛在指桑骂槐:“还是……旁的什么人呐?”

  这下可好,宋忽再一次成为众矢之。

  当事人有些不明所以,怔愣了一会儿,左顾右盼,许久,才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等到完全反应过来,只想大声击鼓叫冤。

  扪心自问,他可没有特地请岑仓这尊大佛来帮他的忙。

  而且是倒忙!

  这……这……

  他原本好好的,却眼看着岑仓突然挡在他面前,一副拼死也要护住他的模样。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分明是在以身犯险。

  退一步来说,就算岑仓是真心想要帮他,也不应该恰巧赶到这个时候突然出上一手。

  一方面,当前所有的矛头指向宋忽,岑仓贸然出手,自然会令朝中的幕僚认为二人之间有所瓜葛,甚至会以为他培养党羽、威胁皇权。

  二来,这会儿岑仓为了他惹得皇帝有所忌惮,局外人看来,倒像是他宋忽的不是了???

  可事实上,他比任何人都要郁闷。

  岑仓。

  大哥。

  你他娘的到底在干什么?

  老子只想安安心心、本本分分地当一只小透明啊喂……

  求放过啊啊啊啊啊啊。

  更何况,据他这些年来对岑仓的了解,怎么也不会相信一个忠心耿耿的内臣会宁可忤逆皇帝的意思,也要挺身而出,舍命来保护他。

  他这是造了几辈子的福[做了几辈子的孽]??

  若是因为旧情,宋忽竟不知道岑仓与自己父亲当年的交情会有如此之深厚。

  这一切都说不通。

  来得过于突然,更令人犹如雷劈、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

  好在这议事阁里一切诡异的气氛都未曾持续很久。

  随着秋沽之手腕再次一翻一转,动作灵巧地收起了掌心里握着的那一副卦爻。

  伴随着一道清脆的声响,倏然倒扣在桌案上,利用奇绝的手法,如法炮制地往前一推,恰恰推到帝王的面前去。

  “皇上,这是卦爻最后的结果,您不想看一看吗?”

  话语间,秋沽之轻嗤一声。

  三月绕梁之琴音,便在听着的心间悠悠地盘桓过了一笔,久久不散。

  嬴烊略显恍惚的目光依旧落在桌案面。

  那张搁置着的卦爻始终未被翻开。

  龙椅上端坐着的帝王沉默不语,就像是没有听见秋沽之的话语,抿着唇,不置一词。

  秋沽之抬眸一望,眼眸中色泽浅淡,如同书墨大家之手笔,便是那轻轻地一挥袖,也能恰到好处地勾画出一道痕迹,由深及浅,令人捉摸不透。

  “是不想看,还是不敢看?”

  嬴烊仍然是不置一词,指尖轻轻按在卦爻上面,逐渐收紧,看样子,是要将它掀开。

  不知为何,宋忽一贯镇定,此刻,一颗心却是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惴惴不安了起来。

  嬴烊最终也没有看一眼卦爻上正面的真正内容。

  他抿了抿唇角,若无其事地将那一张卦爻拿起来,指节攥得咯咯作响,愈发收紧,随即,猛然插进了那一整副卦爻里。

  “啪……”的一声,轻轻置于桌面上,推给了对面的秋沽之。

  一抬头,当机立断地下令道:“朕意已决,宋忽云麾大都督一职不撤,领兵塞北,收复失地。”

  闻言,宋忽凤目一凛,猛然一喜,面上尽管依旧是不动声色,眼底里却已经收不住一丝难以消泯的亢奋。

  不同于宋忽此刻的心情,所有的幕僚都沉默不语,彼此以仅仅以眼神交流。

  很快,一位幕僚便率先出言劝说道:“怕有不妥。”

  岑仓绝技是个憋不住话的性子,听闻此言,居然极怒交心,张口就质问道:“齐国公作战经验丰富,领兵打仗多年,信誉极重,战绩赫赫。”

  “在塞北时,其声名与威望也是尔等有目共睹,倘若此番领兵打仗,定能收复失地,尔等又何出此言?”

  宋忽眼角微微抽搐起来。

  岑仓。

  岑大哥。

  您可闭嘴吧,您哟。

  敢情您没看懂皇帝的意思?入塞打仗这事儿本来就是板上钉钉的了,您干嘛非得要多说这么几句话?

  你总不会是故意把老子说得这么坚不可摧、极附民意,从而刻意挑拨起君王的猜忌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宋忽还没有来得及按住脑壳子,一位幕僚就担忧地质疑道:“自先齐国公宋烨逝世以后,我大魏与苏鲜尔漠国中断来往。”

  “而今,造成了苏鲜尔漠国势力强盛的现状,怕是我大魏最大的一处隐患。”

  闻言,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在沉默的秋沽之蓦然开口道:“不必忧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虽然不表一字,但眼神里的期冀意味却是格外地明确。

  秋沽之漠然开口,语气平淡得犹如一口丝毫无波的古井:“苏鲜尔漠即将更替国主。”

旧部称王

  秋沽之此话一出,四下里幕僚脸色一变,顿时哗然一片。

  不仅仅是幕僚们,就连宋忽也是一样错愕,对秋沽之这突如其来的一个说法感到始料未及。

  尽管他的确是与边陲的国家交好,但在苏鲜尔漠即将更替国主的这件事情上,却是丝毫不知晓。

  一瞬间的难以置信过后,他本能地将着重点放在了另一个层面上,目光一冽,敏锐地问道:“这于大魏有何益?”

  话音一落,周遭里稍稍安静了一刻,龙椅上坐着的嬴烊支着下颌,稍微歪了脑袋,唇角勾起。

  随即,一道探索的目光便向宋忽投来。

  秋沽之站在原地,没有向宋忽投去任何一个眼神,转过身去,对嬴泓拱手道:“启禀皇上,有益。”

  闻言,嬴烊的神情平静如常,既无欣怒、也无悲欢,只是沉着地问道:“何益也?”

  秋沽之同样以一种平淡如水的语气回答道:“我大魏可以乘机签署协议。”

  嬴烊抬起下颌,深深地望着他,出声问道:“还有?”

  秋沽之漠然地回答道:“可以安插大魏线人。”

  嬴烊仍然深深地望着他:“还有?”

  秋沽之回答道:“可以摄政登基新帝。”

  “秋爱卿,你该明白朕一向拥有的野心。”

  嬴烊稍微后仰,眯起一双阴鸷美艳的眼眸。

  他端着一种打量猎物的眼神,打量与探索着秋沽之眸子里隐藏着的深义。

  “你所说的这些,都远远不够。”

  “掌控苏国金库。”

  秋沽之说着,朝着眼前的那一张金漆龙椅,缓缓地走上前去了一步。

  “打压旧部势力。”

  话音一落,稳稳地朝前方踏出了第二步。

  “加增苛捐税币。”

  话音一落,再进一步。

  “牟取额外暴利。”

  话已至此,秋沽之缓缓地停下了脚步,站到了金漆龙椅的正前方位。

  他不卑不亢地挺直腰身,俯看着帝王,道袍带风,神情淡漠。

  嬴烊支颐不语,垂下一双阴鸷美艳的眸子,缄默无言。

  所有的幕僚都不知道眼前的帝王究竟是喜是怒,唯独秋沽之这丝毫不在乎这些,完全没有一点见好就收的意思。

  缓缓启唇,反诘道:“敢问皇上,这些好处,是否还不足够?”

  这句话乍一听起来,语气本就冷硬,赶在这个当头,倒是愈发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事实上,像这样一句反诘的话,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有几分类似于挑衅的意味。

  可偏偏在秋沽之的身上就很难体现得出来。

  ——也许是因为秋沽之那古井无波的神情和他那本就平淡的语气。

  世人皆知,一旦惹火激怒了帝王,便是万死也莫辞其咎。

  令人费解的是,嬴烊为人虽性情多疑、阴晴不定,但其在位期间,从来不曾真正地恼怒过秋沽之口中吐露出的那些极其不敬的言语用辞。

  也许,正是因为在位者嬴烊的一再放纵,才使得眼下之人敢于在议事阁里如此地大放厥词、有恃无恐。

  “道理其实很简单。”

  秋沽之不紧不慢地分析了起来。

  “只要苏国在手,并且始终玩弄于大魏鼓掌之间。”

  “皇上您想要的任何一项条件,就都还能再加。”

  周遭的气氛沉默了许久,宋忽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徐徐地开口问道:“为何?”

  闻言,秋沽之淡淡地扫了宋忽一眼:“齐国公何意?”

  “宋忽的意思是——即便新王继位,亦有旧臣帮扶。”

  “苏鲜尔漠王廷系统完备,旁人、支系、外戚,皆不易插手。”

  宋忽皱了皱眉,当着所有幕僚的面,毫无保留地将心中的顾虑尽数倾倒出。

  “苏鲜尔漠国已历三世,国险民附,着实是难以撼动。”

  “且其毗邻诸多小国,内外的摩擦甚多,就算可以见缝插针地深入,也恐不能真正地掌控。”

  “右丞也许不知。塞北幅员何其广阔。”

  “地形、地势、地域极其复杂,边陲邻国的地理位置又大多四通八达,分外优越。”

  “至少在这一点上,我大魏不占据任何优势。”

  “更何况,大魏本就处于中原位置,除塞北以外,各个州城本就与之相距甚远,如何能够时时刻刻掣肘新任的苏鲜尔漠王?”

  秋沽之面色平静地听宋忽说完自己心中所有的顾虑,别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

  “旁人不行。”

  “但是,你可以。”

  秋沽之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来,幕僚们连同地王的目光通通落在他身上,令宋忽顿时感到芒刺在背。

  “右丞此言涵盖过深。”

  宋忽看着秋沽之,实在是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了什么药。

  思考了许久,他深深地皱了皱眉。

  “宋忽一介武人,甚是不明白。”

  未曾料到秋沽之一语中的,语不惊人死不休。

  “因为,新任国主乃是你的旧部。”

  闻言,宋忽凤目微阖,眼底里在一瞬间闪过了一道丝毫不明所以的茫然错愕。

  随即,转化为一阵难以抹灭的狂喜。

  “郢邺山和郢邺水!”宋忽连忙看向了秋沽之,“是也不是?”

  郢邺山和郢邺水,乃是一对孪生兄弟。

  六年前,君尔书在一次谋化策略率兵攻入了敌城。

  一面乐善好施,一面解救下了塞北边陲即将被屠杀的一座城池。

  在打马行经一摊荒芜的废墟时,恰巧救下了躲在砖瓦底下的两个少年。

  据说,他们当时满身泥泞与尘灰,脏得完全看不清哪里是鼻子、哪里是眼。

  当是时,宋忽仍以郡主的身份被迫留在京城里。

  君尔书修书一封,以鸿雁寄去。

  开篇之际,辞藻是一如既往的清丽脱俗,比起以往,却又莫名地平增了几分华贵雍容,着实不像他以往的调调儿。

  目光下移,再往后读下去,字里行间,便是大大地夸耀了军营里二位少年的美貌姿色。

  什么“华庭忽见寒梅树,戈壁开花汉水滨”;

  什么“大漠不知春色早,小山疑是弄珠人”。

  一张纸上,墨渍横飞,越是往后,越是引经据典、堆金砌玉。

  为了夸赞他们兄弟俩,可谓是花了不小的一番功夫。

  说到底,宋忽正经起来的时候,可不是什么好色之徒,自然也就没太把两个年仅十岁大的吃奶娃娃放在心上。

  出于戏谑君尔书的心思,宋忽这才提笔回了两句。

  ——“听君一言,耳目一新;”

  “天生尤物,遗与老子。”

  没曾想,等到宋忽有朝一日真的回到了塞北,君尔书总是摇着折扇,朝他一脸狐狸坏笑。

  再然后,就是想方设法地将两位美得惊心动魄的异域少年往他营帐里塞……

  一次两次还不够。

  天天都塞。

  宋忽那时候就在猜测:君尔书这厮,能够既往不断地做出这种没人性的事儿来,大抵是在打击报复他。

  不,不是猜测。

  一定是在打击报复他。

  如今再回想起这些事来,宋忽仍会情不自禁地抚额而叹。

  其实,当年在君尔书的一番悉心解说之下,他就已经心知郢邺山和郢邺水身上有着苏鲜尔漠皇族的高贵血统。

  可他却怎么也没曾想过,他们两兄弟竟会是先苏鲜尔漠王的遗腹子。

  今次回京,宋忽见到君尔书单独放了郢邺山和郢邺水二兄弟回到塞北。

  他原以为君尔书做出这番举动,是在命令他们二人镇守边关。

  没想到,竟是为了夺权做准备。

  由此看来,君尔书的确有着先见之明,甚至从刚一听到皇命召回的风声时,就料想到了宋忽今日之光景。

  ……

  君尔书向来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早已预料到回京之后,塞北或起战乱、四下里难以应付。

  原来,君尔书一早就让郢邺山和郢邺水为他铺好了路。

  宋忽凤目里闪烁出一道精锐的光,直直地看向了秋沽之。

  后者极轻地阖了一下眸子,完全证实了宋忽的揣测。

  宋忽不动声色,凤目微阖,这才算是完全安心下来。

  这下可好,碍于宋忽与郢邺山、郢邺水二兄弟是大都督同下属的这一层关系,宋忽的声名在苏鲜尔漠国可以说是顿时骤增百倍。

  朝堂中的幕僚人人以利益为先,响应宋忽出战塞北的呼声自然也越来越高。

  果不其然。

  不消片刻,宋忽虽然只是安静地坐在金漆龙尾巴上,已经被无数个着眼于当下时局的幕僚大力举荐。

  一言一语的纳谏喋喋不休,响彻整个议事阁。

  渐如潮水,势不可挡。

  ……

  走出议事阁的时候,宋忽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匆匆忙忙地往外走出几步后,却突然停了下来。

  迟疑片刻,宋忽猛然间转过头来,飞快地向岑仓低声道了一声谢。

  随即,他按捺不住心中的焦灼,阴沉着一张雌雄莫辨的俊美脸庞,快步走出门去。

  没曾想,在门口的拐角处,突然间就发现了一个不速之客。

  ——秋沽之。

  真是诡异。

  方才他明明还在宋忽的身后,此刻,却竟先了他一步,率自站在了那面屏障之外。

  秋沽之轻倚门框,淡漠清逸的姿态令人情不自禁地想入非非。

  飘飘欲飞的道袍扰乱了宋忽的视线,不知从何时起,愈发给人以一种高深莫测之感。

  ————

  [注释]:出自唐代诗人王適的《江滨梅》,原句如下——

  “忽见寒梅树,开花汉水滨。”

  “不知春色早,疑是弄珠人。”

打道回府

  宋忽愣在了原地。

  下一刻,他蓦然想起自己在甫一看见秋沽之时,心中陡然生出的那点轻蔑。

  果然,神棍就是神棍。

  不消片刻,这些别样的蔑视几乎全部消弥,原本不屑也化为了一种“敬鬼神而远之”的心态。

  自然,秋沽之——一个毕竟帮了自己大忙的江湖神棍,便是宋忽眼中的鬼神。

  说起来,宋忽一贯知恩图报,不可能不对眼前之人心存一丝感激。

  当即压下心中急于确定苏牧安危的情绪,向秋沽之抱拳说道:“右丞。”

  “宫中险恶,危机四伏。”秋沽之倚门回首,淡漠地说道,“唯有耐得住性子,才能成得了大业。”

  宋忽并不痴傻,听得懂秋沽之话里的意思,凤目一敛,叛逆地撇了撇嘴。

  秋沽之望着宋忽,一副过来人看待小奶娃的样子,莫名地令宋忽感到很不爽。

  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宋忽干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做出了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轻飘飘地说道:“你不懂。”

  秋沽之闻言,心觉好笑,反问了一句:“我不懂谁?”

  “苏牧吗?”

  “还是你?”

  宋忽一怔,过了一会儿,才盯着秋沽之的眸子,缓缓说道:“你不懂情爱。”

  “情爱?”

  “你说的很对。”

  “情爱一词对我而言,确实太过于奢侈。”

  秋沽之目光幽幽。

  “但是相对于你而言,也不怎么妥当……”

  “毕竟这‘情爱'二字弥足珍贵,被你这样薄情寡义这人说出口,倒显得有伤风化。”

  “跟个笑话似的。”

  闻言,宋忽忍不住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质问秋沽之自己怎么就薄情寡义了,秋沽之便又抿了抿唇,制止住他说出口的话。

  “苏牧,不就是一个公子哥儿,在你云麾大都督的眼里算的了什么?”

  “床榻枕间的玩物?”

  “皮囊绝佳的娈宠?”

  “情欲来时的载体?”

  “还是大魏宫廷在陷害过你之后、硬塞给你的证据?”

  仅仅是这么不带着任何一丝感情的几句话,就说得宋忽莫名其妙地怒火中烧:“你……!”

  “自宋烨之后,你成了大魏威震四方的战神。”

  “为了一个秀色可餐的花瓶,你生什么气?”

  “值得?”

  见宋忽面上有隐藏愠意之色,秋沽之反问了一句:“还是我说得不对?”

  宋忽不愿过多计较,凤目一冷,干干脆脆地否定道:“对个屁!”

  “我家苏牧好端端的,断然没有你所说的那么不堪!”

  秋沽之看向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探寻的意思:“你说他好,便向我解释一下,他哪里好?”

  宋忽苦思冥想了许久,也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说词来表达。

  足尖烦躁地蹭了蹭地,哼哼唧唧地说道:“反正在我眼里,他哪里都好。”

  秋沽之眼神一深:“这是你亲口说的。”

  宋忽凤目一敛。

  秋沽之收回目光,垂下眸子,理了理道袍,声线是一如既往的缥缈,如雾如烟。

  “宋忽,希望你审慎用情、温存专一。”

  “不求你像你父亲那般,将情情爱爱置于多么至深的境地。”

  “至少……不要将这几句话轻易淡忘。”

  听闻此言,宋忽情不自禁地心思百转,一时神情恍惚,仔细回想起过往。

  其实,他并未觉得父母生前除了相敬如宾、彼此体己之外,还存在什么格外绵密缱绻的温情。

  没有很深的感触,他自然也不以为意,听了秋沽之的劝告,也只是抱拳行礼,淡淡地说道:“不劳右丞来费心了。”

  说着,率先一掀官袍,三步并两步地走了出去。

  周遭里的香檀木灯高高地悬挂在四壁,烛火未灭,烟尘袅袅,萦绕成一张游丝。

  远而望之,一轮皎白的圆月映照着四角的城墙廊檐。

  月弧隐藏在一片云翳当中,色泽极浅,尚未完全隐去。

  明黄色的琉璃砌成砖瓦,映照着宫廷之中的清寂和寒冷。

  稀疏的星辰,隐隐泛着一点晦暗的光芒,尚且挂在天幕,呈现出一抹淡淡的白。

  一丝光线透过郁郁沉沉的密厚云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透射进来,逐渐驱散了阴郁和漆黑。

  秋沽之所料当真不假,天色果已熹微。

  凤目微阖,再一睁开双眼,视线当中,是一身官袍的苏牧跪倒在雪地上的孤高身影。

  在苏牧的身侧,站着一个穿着素净道袍的小童,正高举着胳膊,仔细地撑着一把纸骨油伞。

  膝盖底下,一层薄薄的雪绒已然稍有些融化了,少许积水洇透,缓缓濡湿了衣摆。

  动作永远先于意识,宋忽压根儿没有纠结苏牧为何会在跪在这里的问题。

  他只感到双目被灼痛,心中猛然一揪,脚步不听使唤地跳下汉白玉台阶,赶紧扑了过去。

  单膝一屈,猛然跪进了厚实的雪地里:“子书。”

  那长相清逸的道袍小童见宋忽闯过来,便识趣地站起身来,将油纸伞一转,恭敬地递给宋忽。

  自己则后退了几步,侧身站到秋沽之的身后。

  小童低眉顺目地唤道:“城主。”

  秋沽之稍一颔首,将手里的卦爻递给身后的小童,出声道:“你很尽心。”

  “多谢城主赞誉。”

  那小童面容十分平静,脸上没有什么喜色,一切情绪收敛得极好,只是眸子微明。

  “此乃小人分内之事。”

  秋沽之淡淡地瞥了宋忽一眼。

  他正将单膝跪在地上,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抬手,小心翼翼地包裹住雪地里连唇色都微微泛白的苏牧。

  倒是伉俪情深。

  秋沽之抿了抿唇角。

  耳畔,侍奉小童刻意压低了的声音突然响起:“只是,少城主他……”

  秋沽之一道淡漠的眼神瞥过去,不悲不喜:“缄口。”

  察觉到那道平静无波的目光,小童猛然一惊,脸色瞬时一变,赶紧垂眸答道:“小人知罪。”

  秋沽之不再看雪地里那相拥亲昵的两个人,转过身去,径自往前走。

  曦光将出,乃是一日当中最寒冷的时辰,秋沽之一袭青丝散开,交缠着宽大的道袍,倏然朝后方飞起。

  他却像是没有感知到任何一丝寒冷,靴尖点地,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着。

  小童急匆匆地追上去,踮起脚尖,将手里的坎肩披到秋沽之身上。

  将坎肩披上之后,小童赶紧低着头退后几步,连丝绦也不敢动手系上,更不敢多说些什么。

  直等到秋沽之走出几步之后,他才缓缓举步,且一直默默地跟在后头。

  一连走出了许多步,小童几次侧目打探,见自家城主面色如常,没有任何一丝发怒的征兆,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顿了顿,试探着问道:“城主,您这是要去哪里?”

  秋沽之步履平稳地朝前面走着,靴子踩地,厚厚的一层白雪咯吱咯吱响,头也不回地答道:“齐国公府。”

  小童不由愣了一下,似乎未曾想到秋沽之居然会打算亲自去一趟齐国公府。

  “那……这天寒地冻的,雪下得颇大,一时怕也停歇不了。”

  小童看上去是个心思细腻的,旁击侧敲地提醒了秋沽之当前天气的恶劣。

  “路滑难走,怕会伤了城主,不如小人为您传一辆轿辇,可好?”

  “不必。”秋沽之眸子里反映着白雪的浅淡颜色,唇边呵出一口微白的热气,“我是去提人的,不是去访客的,何必那么兴师动众?”

  小童捂着嘴,尽管压抑着情绪,仍然有些大惊失色地问道:“您的意思是,少城主在、在……”

  秋沽之面无表情,没有回答小童这个问题,反而遐想到了什么似的,眼底里流露出一抹柔色。

  嘲讽地抿唇一笑:“一个乱跑出去、犯了错的孩子,还想舒舒服服地坐着轿辇回家去?”

  “这未免太美了些。”

  “简直是异想天开。”

  ……

  宋忽一手撑着油伞,一手裹紧了包住苏牧的披风,手臂收紧,稍一用力,将怀里冻得僵硬的小公子打横抱起。

  就在方才那么一时片刻的功夫,宋忽便敏锐地发觉——在那油伞尚未遮蔽住的外圈范围之内,全是厚厚的一层松软雪绒。

  被油伞遮住的范围内,却只是融化了的雪水。

  看样子,秋沽之是在刚开始落雪时外出兰陵城池的,也许出城之时尚且天霁,途中忽而风雪交加。

  所幸,秋沽之来得早,苏牧虽跪在外面被大雪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被秋沽之身边的小童悉心照料了一阵。

  宋忽将温热的脸颊轻轻贴在苏牧的额头上,触及处果然是一片冰凉。

  他握住苏牧的手,大抵地感受了一下。

  尽管苏牧当前全身上下都微有濡湿,还泛着寒气,窝在宋忽怀里不住打着寒噤,至少情况还不是很糟。

  宋忽不由抱紧了苏牧,一时间感到无比地庆幸,压抑着声音中的细微颤抖,低声说道:“乖,我们回家。”

  ……

  柔软的麝木床榻上,苏牧深深地陷在被褥当中,轻轻合着眸子,面色苍白,唇瓣皲裂失血,像是失去了意识。

  宋忽坐在床榻边沿,握着苏牧的一只手,按在自己是胸膛处,仔细地暖着。

  清平则跪在一旁,将苏牧的另一只手从被褥当中轻轻扯出,递给府医把脉。

  自打从宫中回来,一直到现在为止,宋忽都只是紧紧的盯着昏迷不醒的苏牧,沉默不语,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不明所以的清平守在一旁,虽然心急如焚,但来回看了看宋忽阴沉的脸色,也不敢多问。

  正在此刻,齐国公府里守在两侧台阶的侍卫突然躁动起来。

  隔着一道门扉,耳畔所听到的环境依然喧哗嘈杂,不知在交谈议论些什么。

  宋忽盯着苏牧看的视线没有移开,微乎其微地皱了皱眉头。

  清平惊疑不定的目光从苏牧的脸上移开,迅速地看了一眼宋忽,咬牙站起身来,一下子拉开了门。

  “何人在外嘈杂?”

  ————

  [注释]:宋·朱熹《中庸集注》第十三章——

  “故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神棍索物

  话音甫一落地,清平顶着一张清秀的脸庞,赫然带着几分焦虑不安的愠意。

  刚拉开门,就和外面的人撞了个满怀。

  抬起头来,正要斥责,却发觉此刻站在门口处,急匆匆想要走进来的人竟是戚八。

  见状,清平面色微霁,欲言又止的看着他:“你……”

  顾不上扯出一个赔罪的表情,戚八勉强勾了勾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避开清平,猴子一般跳了进去。

  动作矫健地站定在宋忽身后,一抱拳掌,戚八极其沉稳地说道:“大都督,属下有要事相报。”

  宋忽没有抬起头来看戚八一眼,目光依然落在苏牧苍白失血的脸上。

  即使宋忽打心底里知道戚八本性虽然顽劣,但从来不是一个胡来的人。若非事情十分紧要,断不会在这样的特殊时间段里前来打搅自己。

  宋忽语气里仍是控制不住地稍多了几分不悦。

  “何事?”

  遇上这种事儿,戚八虽然是叫苦不迭,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启禀大都督,齐国公府有客来访。”

  宋忽凤目一眯,阴森森地回答道:“这样琐碎的事情你也来报?看不见本督在忙?”

  几个字之间,一股强烈的威压传来,带着一股腥锈的血味气息,更胜于杀人的气魄。

  站在一旁的清平着实是被宋忽这气场骇了一跳,目光朝戚八瞥去,又落在宋忽那张带着几份薄怒的脸上。

  清平心底里迅速地思量了一番说辞,侧身站了出来,挡在戚八身前:“国公请息怒,戚八不是有意叨扰您的。”

  纵使与宋忽相处甚久,戚八脸色也是一变,这会儿吓得鼻尖上出了一层冷汗。

  一介朝廷钦封的大将军反倒跟只小白兔似的,哆哆嗦嗦地躲在清平身后,不敢出来:“大都督教训得是,属下知罪。”

  “也不看是什么时候,还敢往府里来凑。”宋忽知道自己方才有些没控制住情绪,迁怒了戚八,此刻皱了皱眉,挥手道,“闭门不见。”

  戚八听了这话,更是左右为难:“大都督,属下倒是也想闭门不见。”

  宋忽听出话里的深意,转过脸来,一道和善的眼神投了过去。

  戚八再次怂成一团,呲着牙看向清平,竭力用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来寻求帮助。

  清平看着戚八手舞足蹈的动作,稍愣了愣,揣测出个了大概来:“国公,戚八他……”

  宋忽摆了摆手,示意清平噤言,兀自扯了扯唇角:“咱们这齐国公府究竟是迎来了哪尊大佛?”

  “需不需要本督亲自到门口去,以礼相迎?”

  在说这话的时候,宋忽心中本就有了几分较量,猜测到来人大概走到了门口处,便故意将这话说得大声了些。

  清平虽不了解内情,到底是个明白人,这会儿垂下眸子,眼珠稍一转动,登时就理解了宋忽的意思。

  然而,总有些傻乎乎的。

  比如戚八。

  这家伙听了宋忽的客套话,居然当真,憨憨地一笑,挠了挠头:“嘿嘿,大都督,您不必以礼相迎了,大佛估计都到门口了。”

  霎时,宋忽哽了一声,一口老血卡在喉咙眼儿,艰难地转过头来。

  和善的眼神如同一道寒冷的冰刃,狠狠地扎向了戚八这个除了会打仗就只会拆自家大都督台面的大傻子。

  还是清平的反应迅速,见宋忽表情不对,猛然间感受到了危机,脸色倏然一变,赶紧把戚八拉到一边去。

  下一刻,飞起一脚,踹在戚八屁股上,低声咒骂道:“我说二傻子,你快闭嘴吧!”

  宋忽看了看苏家的清平,玲珑剔透,心思细腻。

  再回头看看自家呲着牙揉屁股的戚八,憨憨傻傻,五大三粗……

  他娘的,老子不平衡!

  宋忽暗骂了一句,一巴掌呼到自己脸上。

  那个心塞劲儿……

  就在此时,秋沽之步履平稳地走了进来,在踏过门槛的一刹那,宽大的道袍被风吹起,散落一地雪花。

  分明沾了一身湿腻的雪瓣,却丝毫不显得狼狈。

  身后跟随着的小童走上前去,低眉顺目,以一副虔诚的姿态,恭恭敬敬地为秋沽之拂去披风上的雪。

  秋沽之任凭小童为自己拍打着衣衫上的雪,淡漠地望着宋忽,颔首示意道:“齐国公,别来无恙。”

  宋忽愣了一刻,眼角微微一搐。

  几个时辰没见,老子能有什么恙?

  你个牛鼻子老道,就不能盼着老子点儿好?

  然而,宋忽最在意的,并不是秋沽之方才所客套的话,而是这人当下过于出奇的行为。

  他、他、他……

  见诣拜访齐国公府,不去正厅里候着、品口香茗茶水、唠唠嗑子聊聊天,反而闯到了别人家妻妾所住的东厢里来!

  宋忽自诩是一介武夫,从小在塞北长大,向来善于变通、不拘小节,算不上是什么颇重规矩的人。

  却未曾想到,秋沽之竟然比他更不重规矩。

  所幸,苏牧到底还是男儿身,是璟乐郡主入赘姑爷的身份,被外人看见,倒还算是无关紧要。

  可万一秋沽之今日踏进的不是齐国公府,而是别的什么官僚府邸。

  这么轻车熟路地闯入人家东厢是几个意思?

  耀武还是扬威?

  捉奸还是骂街?

  显摆架子还是戴绿帽子?

  这般明目张胆地唐突别人家的娇妻美妾,会不会引起家主的一番怒打?

  念及此处,宋忽摸了摸下颌,咂吧咂吧嘴儿……

  这秋沽之,果然是个神棍,连行为处事上都带着几分非同凡响的奇绝。

  神他娘造访。

  一次、两次还好,若秋沽之总是以这样奇绝的方式前来造访,这谁扛得住?

  宋忽倒也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心中虽然膈应,还是勉强放下这件事来,没有过多地纠结于秋沽之为什么不去正厅等着。

  一道复杂的目光迟疑片刻,终于舍得从苏牧清隽的脸庞上移开。

  他握住昏睡中小公子莹白如玉的手,温柔地掖进被褥中,将边沿叠好,这才站起身来,朝向了秋沽之。

  “昨日之事,多谢右丞出手相救。”

  秋沽之依旧是淡漠地颔首道:“不谢。”

  ……

  接着,两个人相对无言。

  戚八与清平站在后面,也大眼瞪小眼地对望着。

  气氛开始岑寂,逐渐充斥着诡异。

  这就……没了?

  宋忽摸了摸鼻子,咳嗽了一声,倍感尴尬。

  凤目一眯,心道:这秋沽之冒着大雪赶到齐国公府,十有八九是来邀功请赏的。

  这邀功是好啊。

  宋忽倨傲惯了,也不愿意欠下些什么人情债。

  只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只怨他清高自持,从不与朝廷里的那些贪官污吏同流合污。

  一不愿利用荣利强权搜刮民脂民膏。

  二不愿借助世家身份勾结巨贾私贩。

  长此以往,齐国公府与同官阶大僚们的府邸相比,虽算不上环堵萧然、家徒四壁,但也着实可谓清贫。

  说来话长,他原本还费尽心力地积攒了些银子……

  可是!

  上一次,苏牧为了笼络那太监总管,硬是动用了一大笔银两。

  看似出手阔绰,实际上,几乎是掏空了齐国公府这个月的家底儿。

  宋忽捂脸。

  他娘的,他现在还真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齐国公府里囤着的珍稀玩意儿也全都上供给了大魏朝廷,真说起来,唯独米粮倒还余下一千多石。

  若是实在不行,干脆咬咬牙,让秋沽之搬走一半儿米粮好了。

  大不了从这个月开始,齐国公府上上下下扎紧裤腰带,吃大白菜泡汤水。

  不过,这样倍伤面子的话……赶在这个当儿,让他怎么说得出口?

  见宋忽面色凝重,一直没给秋沽之个回应,站在一旁的清平看得有些心急,不由上前了一步。

  刚想要替宋忽开口的时候,宋忽幽幽地抬起手臂,制止住了清平未说出口的话。

  一抱拳,宋忽惴惴不安地言谢道:“右丞恩情,宋忽铭记在心。”

  秋沽之淡漠地扫了宋忽一眼,眼神里是宋忽捉摸不透的一抹了然之色。

  宋忽莫名感到一丝困窘不安,暗自揣摩道:

  莫非这神棍看得出他囊中羞涩?

  应该。

  也许。

  大抵。

  可能。

  不会这么神吧……

  就在下一刻,秋沽之微微启唇,戏谑一般的话语完全证实了宋忽刚才那个糟糕的猜测——

  “十分感人。”

  “不过。”

  “齐国公该拿什么来报答?”

  宋忽狠狠地噎了一下,抬目,望着秋沽之一脸无辜的表情,一种被戏弄的恼怒烧得旺盛。

  该死的老道,明知道他穷,还故意揭老底!

  深吸一口气,宋忽努力地扯出一丝十分勉强的笑容来:“无以为报。”

  宋忽说这话可是一语双关,既是客套,又是真话。

  德曰:无以恩情为报。

  钱曰:无以巨额为报。

  “齐国公不必报答。”秋沽之淡淡一哂,倒是看得很开,“若真说报答的话,那你早就已经报过了。”

  宋忽懵圈了:“……什么?”

  秋沽之没有正面回答宋忽的疑惑,稍一颔首,终于引入正题。

  “说起来,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东西在齐国公的手里,不知何时能取?”

  宋忽更懵圈了,不明所以地指着自己问道:“在我手里?”

  “准确来说。”秋沽之合了下眸子,如是说道,“是在齐国公府里。”

  宋忽只觉得今日奇闻来得太多太杂,一时目不暇接。

  凤目一眯:“我府里?”

  “齐国公是否曾在哪里捡到过什么东西?”

  秋沽之从容笃定地开口,循循善诱。

  “那正是我兰陵遗失之物。”

  “捡到……什么东西?”

  尽管耳朵里听进了秋沽之的提示,宋忽仍是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实在是不知道自己最近到底捡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皱了皱眉头,脑海中飞快地过滤着最近发生的诸多事宜。

  百般苦思冥想之间,杂乱无章的万千思绪拧成了一条极细的线。

  越扯越长,越绷越紧,在一个瞬间,倏然崩断!

  与此同时,在耳鬓垂落青丝的稍稍遮掩下,一双凤目微微睁圆,折射出一丝忽明忽晦的光芒。

  灵光突而一闪,宋忽恍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抬起头来!

  ————

  [注释]:原句出自于宋代诗人陆游的《老学庵笔记》卷三——

  “僧曰:‘巧妇安能作无面汤饼乎?'”

  意思是:“即使是聪明能干的妇女,没米也做不出饭来。比喻做事缺少必要条件,很难做成。”

被宠爱了?!

  齐国公府,西厢房廊。

  宋忽微合齿隙,叼着一根长长的软草,两手叉腰。

  仰起头来,他眯着一双细长的凤目,望着自家西厢东南角那一处白墙黛瓦的飞檐,眼角止不住地抽搐。

  嗯……

  说起齐国公府里的飞檐设计,自然是不同于别处。

  乃是一块裸露的青石雕刻而成的,盘螭画鹰的,如雕甍、似玉砌,大气而不失雅致。

  可谁能告诉宋忽,上面坐着的那个、正在支着下颌回望他的白净小青年又是怎么一回事?

  最近运数不佳、命途多舛,突如其来的闲杂琐事太多,对他的打击也简直不要太大。

  此时此刻,宋忽一张雌雄莫辨的俊美脸庞上写满了怀疑人生的小表情。

  尼玛。

  一个头两个大。

  正巧,一个端茶送水的小厮慢悠悠地路过这里。

  宋忽眼睛一亮,二话不说,猛然间跳出来,拉着小厮的胳膊就避到了一旁去。

  那小厮安安分分地端茶送水,本来走得好好的,突然遭人劫持,吓得双腿哆嗦,张嘴就要叫唤!

  宋忽抬手制止住他,压低声音道:“先别顾着鬼哭狼嚎!”

  “解释一下,这他娘的是怎么一回事儿?”

  那小厮听见宋忽的声音,这才自觉是捡了一条命回来,立刻平复着急促的呼吸。

  奈何着实被宋忽吓得不轻,脸色到现在还青白着。

  “国、国公,您刚刚说什么来着?”

  宋忽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实在是懒得再多说话,抬手指了指房顶。

  小厮赶紧探出一颗脑袋,顺着宋忽所指的方向看了看房顶。

  随后,跟条狗腿子似的,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启禀国公,这……这是您当日带回来的呀。”

  “放你娘的屁!”宋忽凤目一睁,瞬间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暴躁道,“本督从哪里带回来的这玩意儿!”

  小厮先是吓得一个哆嗦,揣测到宋忽也许是忘记了,赶紧指着房梁,赔着笑地回答道:“这是您月把儿前从雪地里带回来的!”

  见宋忽仍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怀疑神情,小厮急了,连说话带比划。

  “就是您当日骑着马跑出府去,带着一帮子人在几尺厚的雪地里挖窟窿!”

  “挖呀挖的,终于挖到的那个大冰块儿!”

  “国公,您仔细瞧瞧啊,他就是那个大冰块儿呀!”

  闻言,宋忽凤目一眯,仔细的分辨了一下飞檐上坐着的人,心中的疑窦顿时被解开。

  敢情这就是自己当日在雪地里寻找苏牧时,胡乱扒拉到的那个……东西?

  宋忽愣了一会儿,又低声地对小厮吼道:“尼玛,你他娘怎么当职的!人醒了,都不知道跟我知会一声的吗?”

  突然得了一顿大骂,小厮感到格外委屈:“启禀国公,大冰块儿第二天就醒了。”

  “也就是从那一日开始,小的就去找国公禀报此事。”

  “可是当时姑爷还没有醒,国公您一直守着姑爷,不肯见小的,等到第五天终于肯见了,却什么都听不进去。”

  “小的无奈之下又去找何公子,何公子想了想,告诉小人……先好生待着大冰块儿,等过些时日再来禀报给国公。”

  “您看,小人这不是正好生相待着呢……”

  宋忽闻言一怒,一巴掌拍在小厮脑门上:“死脑筋的东西,不知道变通一下?”

  “人都醒了,还留在府里干嘛?直接丢出去不就得了!”

  小厮挨了一巴掌,哭爹喊娘起来:“国公饶命啊,小的不是没这么跟人提过。”

  宋忽凶巴巴地望着对面那张哭丧的脸:“那提过以后呢?”

  小厮缩了缩脖子,朝房顶上呶呶嘴:“喏,自打小的提过一次以后,这位少侠就在上边儿搭窝安家了。”

  “当真是贴合了姑爷前些日子所吟的那什么……”

  “哦……对!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望天上云卷云舒。”

  宋忽:“……”

  小厮见宋忽沉默不语,以为他是消了气,便巴巴地凑了上来。

  “国公,其实吧,小的也觉得这位少侠这般作为实在有伤风化。”

  “所以小的几次三番想要带人把他整下来、丢出去!”

  宋忽斜眼看了看手舞足蹈的小厮:“那你为什么没有把他整下来、丢出去?”

  小厮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奈何这位爷轻功了得,咱谁也碰不到他一根头发丝儿,怎么丢出去啊!”

  宋忽冷冷地呵斥了一句:“没用的东西。”

  小厮立即点头哈腰地附和道:“是是是,小的没用。”郊 醣 團 隊 獨 珈 為 您 蒸 礼

  宋忽:“……”

  不是宋忽素质高、不想再骂几句,是他如今竟真的无言以对。

  一旁,秋沽之的神情依然是极其淡漠的,道袍翻飞,俊逸出尘。

  抬起下颌,他的一双眼眸深不见底,只堪堪映出飞檐上那一个人端坐的影子。

  眉目浅淡,眼瞳幽深,遗世独立,仿佛丝毫不为周遭的环境所乱,亦完全没有将近在咫尺的这场闹剧看在心里。

  抬起头来,秋沽之那道淡漠得有些不近人情的目光不自觉地柔了几分。

  启唇,正对着坐在房檐上的那个青年,清声说道:“安儿,下来。”

  听闻此言,坐在房檐上的那个唤作“安儿”的白净小青年微微一怔。

  随即,他反应过来,一双灿若繁星的眼睛亮亮的,朝秋沽之所在的方位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羞赧地一笑,十分乖巧的模样,倒是惹人喜欢。

  下一刻,只见他双臂轻展开来,纵身一跃,宽大的衣袍下摆倏然飞起,犹如一片片绽开的花瓣。

  衣襟带风,烈烈鼓起。

  一系列的动作犹如行云流水,腰间束着的丝绦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度。

  足尖徐徐点地,自然而然地旋转半周,停下来时,便正对着秋沽之。

  他看似欢喜,恭敬地朝秋沽之作了一揖:“师父。”

  宋忽原本凤目一敛,正情不自禁地为眼前青年的这身好轻功叫绝。

  听闻这个称谓,猛然一惊。

  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听说秋沽之收了徒弟,可见这人平日里将他的宝贝徒儿藏得有多深。

  秋沽之的徒儿,想必不同凡响,寻常人等哪里有看上一面儿的机会?

  他今日是撞了日子,可得多瞟上几眼。

  啧……

  白白净净的一张面庞,朱红色的唇瓣,几乎可以说是平平无奇。

  五官虽然端正,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逸,搁在人群当中却丝毫不出众。

  唯独。

  宋忽凤目一敛,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斯人浑身上下皆平庸,唯独一双眸子灿若繁星,清澈见底。

  目光上下扫视,宋忽不动声色,愈发觉得这双眸子惊艳晦明、宛如细风。

  淡淡一笑,平添温柔。

  轻轻一蹙,愈增凌厉。

  举目四望,神采飞扬,平添三分洞察人心的大气。

  顾盼流转,便愈发彰显出不同于寻常人等的气魄。

  宋忽仔细端详了白净青年许久,开始笃定了自己方才的猜测。

  斯人,果真是不同凡响。

  秋沽之温柔地抚了抚白净小青年的脑袋:“玩够了,想回去吗?”

  白净小青年像是极为享受,眯了眯眼,撒娇一般,低声唤道:“师父~”

  青年一面唤着秋沽之,一面却将一道期冀而欢喜的目光投落在了宋忽的身上。

  他再次扯了扯秋沽之的衣袖:“师父~”

  秋沽之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宠溺地一笑:“去吧。”

  白净小青年感激地一笑:“多谢师父。”

  说罢,一道不怀好意的目光紧紧地盯在宋忽身上,举步朝他走去。

  宋忽抿唇不语,尚且沉浸在方才对白净小青年那双美艳眼眸的极度震惊当中,丝毫没有察觉到对面那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愈发靠近。

  于是,还没等他完全反应过来,没有任何征兆的,轻功了得的青年就径自走到了他的面前。

  嗯……

  轻飘飘的,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一片阴影覆盖下来时,宋忽有些迷茫地抬起头来。

  甫一启唇,还没等说上一句话,脸颊一侧的软肉就突然被人捏住。

  ???

  什、什么情况?

  愣了一刻,宋忽才终于反应过来,怒目圆睁,猛然推开了眼前白净净的青年:“你!”

  青年睁着一双明亮清澈的眸子,眨巴眨巴,闪烁着一道无辜的光芒:“嗯?”

  宋忽往后跳了一步。

  他一手捂着自己突然被侵犯的侧脸,一边像是个被登徒子调戏了的小娘子。

  垂落青丝的遮挡下,两侧的脸颊居然有些微微地酡红了起来:“我、我他娘!”

  青年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老气横秋地以一种长辈的口吻教育道:“不可以说脏话。”

  宋忽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嗷嗷直叫:“你说什么!”

  青年平静地望着炸毛的宋忽,目光一软,像秋沽之方才望着自己一样,温柔宠溺地望着他:“你很可爱。”

  宋忽凤目一睁,内心里受到一万点暴击,不可置信地呲牙问道:“啥!”

  青年羞赧地一笑,像是有些不舍得,极其认真地端详着宋忽的脸庞,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泯灭不去的宠溺。

  突然,青年又抬手捏上了宋忽的另一侧脸颊。

  动作之迅速灵敏全然令宋忽这个应战反激敏锐的大将军猝不及防!

  “不怕,也别想我。”白净小青年温情脉脉地望着宋忽,“我还会再来看你的。”

  这一次,宋忽猛然往后撤去,连跳了三步,双手紧紧地捂住一张红透了的俊美脸庞。

  “啊啊啊啊啊啊!!!”

  老子不要脸了!

  “啊啊啊啊啊啊!!!”

  老子受不了了!

  “啊啊啊啊啊啊!!!”

  我-日尼玛,秋沽之,你徒弟有毒!!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宋忽觉得自己经历了这世上迄今为止最可怕的一件事情。

  有生之年,他居然被除他爹爹以外的一个陌生人捏了两次脸!?

  两次!

  我呸!

  ————

  出自明代·洪应明的《菜根谭》联句——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

  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公子情深

  宋忽着实不知道自己近日到底是倒了什么霉,尤其是在今日。

  不仅仅莫名其妙地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捏了脸,还被迫听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有生之年,他甚至难以想象,一个大老爷们被一个陌生人像是对待一只宠物那般,用一种充满着宠溺的目光深情款款地望着。

  且不说这是何等的恐怖惊悚,便是在他以往不容冒犯的颜面上,又如何说得过去?

  宋忽越想就越是恼怒,勾起一爪子,毫不留情地挠了过去!

  白净的小青年面上的神情淡漠如水,像是早就预料好了一般,平静而宽容地望着宋忽。

  下一刻,但见他单手负于腰后,侧身往后,一个躲闪,衣袍翻飞的瞬间,便巧妙地躲避了过去。

  一身功夫轻缓而柔,不带着一点凌厉破刃的气势,却上乘得出神入化,宋忽几爪子挠下去,竟完全没有碰到眼前此人的一根头发。

  转过身来,宋忽喘着粗气,郁闷至极地深深看着自己的手,一双凤目里隐藏着的,尽是不可置信之色。

  那白净净的小青年恋恋不舍地看了宋忽一眼,转身走到了秋沽之的身边,乖巧地望着秋沽之,清声说道:“师父,我们走吧。”

  秋沽之没有看他,举目漫望,却不着痕迹地问了一句:“心事可了了?”

  白净净的小青年颔首回答道:“已了,多谢师父。”

  秋沽之这才收回了自己方才不知落到何处的一道目光,淡淡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一拍即合,相视而笑,转身就要走。

  寒风冷雪,凛凛冽冽。

  碎玉堆砌,席卷而来。

  周遭的晦暗光芒恍如梦境一般,风雪盈袖,不增狼狈,时而吹卷起两人宽大的衣摆。

  师徒二人并肩而立,远远看上去,两抹背影,清逸绝尘,宁静美好。

  可看者眼里这股莫名其妙的维和感,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

  宋忽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当即叫住眼前这两个想要双宿双-飞的人:“等等!”

  上前一步:“这就走,不打算解释清楚?”

  闻言,那白净的小青年怔了一下,像是想要回头看宋忽一眼,一言不发的秋沽之却抬手按住了徒儿的肩膀。

  淡漠启唇,他头也不回地问道:“齐国公想要什么解释?”

  宋忽愣了愣,艰难地出声说道:“他、他——你徒弟是吧?”

  秋沽之漠然置之:“嗯。”

  宋忽来了气,愤愤不平地说道:“你徒弟为什么要捏我脸?”

  秋沽之表现出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用一种格外平静的语气回答道:“他喜欢你,所以想表达,所以亲近你,所以捏你的脸。”

  “有什么不可以?”

  秋沽之一字、一字咬得极缓,却十分清晰。语气平淡而随和,表面上分明没有争夺之意,内里倒仿佛占据了所有的理,令人没来由地感到气怒。

  宋忽切齿道:“当然不可以!”

  秋沽之反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可以?”

  宋忽毫不留情地争辩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他捏的是我的脸,又不是你的脸!”

  秋沽之用一种疑惑的语气回答道:“安儿为什么要捏我的脸?”

  宋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整得懵了:“我怎么知道?”

  秋沽之陈述道:“在当下的境况中,他没有任何动机去捏我的脸。”

  宋忽愈发感到愤愤不平:“那你的意思是,他捏我的脸就有动机咯?”

  秋沽之平静地回答道:“自然。”

  宋忽冷笑一声:“那你倒是告诉我,他的动机是什么?”

  秋沽之在言语之间愈发放得从容不迫:“方才便说了,他喜欢你。”

  宋忽才不信秋沽之的这套鬼话,一开口,声音变得更加冷冽:“依你所言,我招他喜欢这一点,就成了原罪?”

  秋沽之平静地说道:“齐国公知道便好,不必再加以言说。”

  宋忽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儿:“……”

  没听见身后人开口回复的声音,秋沽之也不甚在意,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多谢齐国公府这些时日以来对我家安儿的悉心照顾。”

  “几日之后,兰陵必有重谢。”

  “我二人先走一步,齐国公保重身体、好自为之。”

  宋忽:“……”

  宋忽选择了沉默不语,站在原地,看着两个人越走越远。

  世上还能有几人遇见此等心塞的事?

  就在此时,那已经走远了的白净小青年却轻轻挣开了师父的胳膊,一手稍稍提起宽大赘余的下摆,一面朝宋忽所在的方位疾步走了过来。

  宋忽抬起头,看着眼前笼罩下来的一片阴影,已经放弃了挣扎。

  唯一的想法就是:

  兄弟,能与老子同高,你的个头是真不矮。

  可是,脑子去哪儿了?

  靠近以后,白净的小青年反而有些羞赧紧张似的,试探着,缓缓地凑了过来。

  宋忽面无表情,双目放空,没有一丝反应。

  见状,白净小青年以为宋忽默许,便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来。

  温热的掌心轻轻搭放在宋忽发顶,一副珍重爱惜的模样。

  他揉了揉宋忽的脑袋,直将那垂落下来的几根青丝揉得愈发凌乱蓬松,才堪堪收手,缩回宽大的衣袖里。

  “忽儿乖,等过些时日,我就再来看你。”

  宋忽:“……”

  白净小青年悉心地叮嘱道:“你衣着过薄,记得加件衣裳。”

  “天寒,一定要穿得暖和一点;”

  “入寝之时,切莫乱蹬被衾;”

  “好好吃饭,不可以挑食的哦~”

  宋忽:“……”

  白净净的小青年已经走出去老远,老嬷嬷一般唠叨繁琐的叮嘱声依然回荡在冰冷刺骨的空气当中,经久不散。

  直到面前的这两个人逐渐走远,宋忽依然石化在原地,面无表情,眼角抽搐,青丝飞起,在半空中凌乱。

  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厮凑了过来,在宋忽身边站定,恭恭敬敬地唤道:“国公。”

  宋忽面无表情地应答道:“哦……”

  那小厮觉得有些不对劲,眨巴眨巴小眼,疑惑着又唤了一声:“国公?”

  宋忽凤目无神,敷衍地问道:“何事?”

  小厮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喜气:“启禀国公,姑爷方才醒了。”

  宋忽依然面无表情:“哦……”

  “……”这小厮着实尴尬了一下,仍不死心,再一次重复重点道,“国公,姑爷醒了诶。”

  宋忽:“哦……”

  小厮:“……”

  须臾,宋忽打了一个激灵,猛然僵住:“醒了?”

  小厮连忙回答道:“是。”

  宋忽立即在一瞬间清醒了过来,将糟心事全部甩在脑后,按捺不住心底的汹涌澎湃,抿了抿唇,快步走了回去。

  推开门的一刹那,宋忽正瞥见苏牧倚靠在柔软的干净床榻里。

  雪白的寝衣在不经意间扯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露出一小片雪白细腻的肌肤。

  小公子面色苍白,青丝略微散乱,但精神倒是还好。

  清平坐在床沿,手里端着一碗冒着袅袅白气的滚烫汤药,正在吹凉,一勺一勺地喂给主子。

  宋忽不自觉地停了脚步,站在门槛处,久久矗立,深深地望着卧榻吃药的苏牧。

  从在议事阁外的台阶上看见苏牧的一瞬间,宋忽就已经明白了前因后果。

  为什么在最危急的关头,御林军守卫偏偏有所懈怠,以致阁外无人把守。

  为什么城北铜门大开,而又凑巧驻扎着调防的宋家军亲卫。

  为什么岑仓会突然念及旧情,闯入议事阁里,拼死相护。

  为什么远在兰陵、从来不理世事的秋沽之会突然重出江湖,为自己占卜解围。

  一切原先说不通之处,在他看见苏牧的那一瞬间,全都有了合理的诠释。

  他的小公子,为了他的安危,竟然拖着伤寒旧疾未愈的身子在议事阁外跪了整整一夜。

  经风受雨,捱冻淋雪。

  用情至深,何以为报?

  看着看着,宋忽凤目里的光泽一柔,眼眶一下子滚烫了起来,连带着视线里竟也有些模糊了。

  他立即转过身去,不着痕迹地用袖子拭了一下泪痕。

  “宋忽。”突然间,一道微显嘶哑却极为动听的熟悉声线淡淡地传来,“是你吗?”

  宋忽不自觉地心惊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尽力调整好面上的镇定神情。

  理了理袖子,稳健地走进屋子里,轻轻一笑:“子书。”

  见宋忽走了过来,清平知趣地站起身,将手里端着的药碗递到宋忽手里,自己则俯身作了一揖,退到门外去,留给二位主子独处的空间。

  宋忽端着滚烫的药碗底沿,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床榻间倚靠着的苏牧。

  “站那么远做什么。”苏牧偏过头去,轻咳了两声。

  抬眸望着宋忽,软软地唤道:“不打算过来陪陪我?”

  闻言,宋忽反应了过来,赶紧端着药碗走了过来,站在床榻边沿。

  “嗓子怎么哑了?”

  苏牧拍了拍床榻,示意宋忽坐下,低咳了咳,一面随口回答道:“渴的了。”

  宋忽一手端药碗,一手作势贴上苏牧碎发遮挡下的额头:“不是因为发热?”

  “一点点发热罢了,并无大碍。”苏牧别过脸去,阻止了宋忽将掌心探向自己额头的动作,蹙眉道,“你暂把药搁下罢。”

  “小公子怕苦?”宋忽勾唇笑了笑,将药碗轻轻搁置在床头,宠溺地刮了刮苏牧秀挺的鼻尖,“那我先喂你喝点水,你嗓子都嘶哑了。”

  甫一想要起身,衣袖便被苏牧扯住,连带着方才端药碗的那只手,一同被苏牧握住,贴在了自己微凉的耳垂上。

  滚烫的指尖骤然碰触到一阵凉意,宋忽微微一愣:“怎么了?”

  “你家小公子不怕苦。”苏牧稍稍别过脸去,不去看宋忽的神情,兀自轻声细语道,“怕你烫着。”

  闻言,宋忽犹如遭受雷击一般,浑身微乎其微地一颤。

  连带着心中那最后的一道防线也终于不堪重负,冲破堤坝,轰然坍塌。

  碎成齑粉、化为灰烬。

变受危急[有下架风险,小天使们麻溜点]

  “子书。”

  宋忽缓缓垂下凤目的一瞬间,原本温柔细致的缱绻眼神倏然变得极其危险起来。

  一蹙眉、一敛眸,带着几分杀伐果断和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时的那种冷血腥重。

  他俯下身来,骨节分明的五根手指深深地按进柔软的被褥里,以一种强硬的趋势和力度,狠狠地将苏牧禁锢在自己身下。

  在身上禁锢重量的强大压制下,苏牧有些艰难地仰头直视着宋忽。

  眸子一晦,苍白失血的唇瓣微微张合。

  霎时,便从身上那人浸染了癫狂之色的神情里了然了一切。

  这种眼神之所以出现在宋忽身上,完全是一种几近极端的剧烈占有欲和爱护欲在作祟。

  宋忽生来倨傲、不愿迁就于人,骨子里更是不容许旁人对自己存有任何忤逆之心。

  可这样一个对世间万物充满了征服-欲-性的男人,偏偏又耽于无声的刺激,瘾于外来的挑衅。

  一直以来,只有在宋忽受到了强烈的外来挑衅和在陶醉于看向自己所认定的附属物品之时,才会流露出一丝这样危险的神情。

  如今,苏牧不具有任何威胁性,所以也不可能给他带来任何一丝挑衅的感受,唯一的解释只可能是后者。

  苏牧怔怔地望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宋忽,眼眶逐渐泛起一层薄薄的淡红,眸子里一片湿润,恍若隔世。

  曾几何时,宋忽一旦在私下里向自己宣泄嫉妒之情,凤目里泄露出的,便是这般强烈而激热的情绪。

  犹记得当时青葱岁月,少年气盛,宋忽从来不甘于让他的小公子对过往任何一人露出淡淡的一丝笑意。

  奈何家族事重,他难免有几次要代替兄长忙于应酬,每每被宋忽撞见,一道危险的目光投来,下一刻,总要掀起一阵风波狂澜。

  ……

  苏牧记得宋忽那炽热而滚烫的吻狠狠地烙-印在唇齿里、脖颈间的强烈刺激和心颤感受。

  他的双手,被眼前倨傲霸道的少年举过头顶,按压在墙壁上。

  玉白修长的双-腿-遮掩在不整的衣衫下,也被宋忽的膝盖顶-得-被迫打-开。

  简直是以一种令人羞-耻的姿势艰难地支撑着身躯的重量。

  宋忽一面压制住他,一面捏住他的下颌,冰凉的殷红唇瓣微启,带着惊人的压迫力度狠狠地覆盖下来,凛冽的气息准会在下一刻喷洒在他的面庞上。

  那时候的宋忽就像是一个失去了理智的猎人,面对自己心爱至极的珍惜猎物,一遍遍昭示着自己的地位,冷冷地逼迫他唤自己的名字。

  他不敢挣扎,便在他眼前刻意做出一副乖顺的姿态,柔声细语地回应。

  可每一次都总是得将他用力折腾一番。

  宋忽就是这样一副令人无奈的性子,须得惩罚得他腿软颤栗、绵声求饶才肯作罢。

  可那时候,宋忽也是真的爱他啊,轰轰烈烈,赤赤诚诚,不带一分一毫的算计和委曲求全。

  他爱得深沉,绳墨可量。

  他爱得炽热,一览无余。

  自打二人城门分别,宋忽再一次回到京城,他彻底失去了理智,急不可耐地借用兄长之力使出一道连环计谋,诚可谓是殚精竭虑,不择手段。

  终究,他冷静地站在一个旁观者的位置上,逼迫帝王下了一道圣旨,生生将相望不相闻的二人以薄薄的一纸婚约捆绑在一起。

  他明知道,宋忽一心渴望无拘无束的生活,生平最厌恶受到朝廷的束缚。

  可他却不得不放手一搏,强迫宋忽接受这门突如其来的婚约。

  怪只怪他生就一颗玲珑剔透之心,将这世间的一切不堪看得太过于清晰明朗。

  他看到了宋忽那在几场战役大捷过后突飞猛进的骄纵与轻狂。

  这本是多么危险的一种思想,如何能够出现在一个拥符主将的身上?

  倘若不加以压制,迟早有一日,宋忽会功高盖主、酿成杀身大祸。

  他更看到了君尔书对宋忽的深情款款和宋忽那模棱两可的回应态度。

  塞北军营里的那份朝夕陪伴的感情只会愈发显得历久弥深。

  [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

  倘若不及时阻截,难保宋忽不会对君尔书日久生情,从而落入他人之手。

  世人皆知:[强扭的瓜不甜]。如果有选择,谁会愿意以强迫的方式去逼自己的心爱之人就范?

  倘若境况允许,他宁可前功尽弃,重新接近宋忽,一点一滴地再一次同宋忽磨合出真挚深重的感情。

  他坚信自己绝对拥有可以令宋忽重新爱上自己的手段。

  只可惜。

  [树木欲静,而风不止];

  [情深欲塑,而时不待]。

  事已至此,再做什么都已是无用功。

  他已经来不及了。

  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其一,杀了君尔书,以绝后患。

  其二,攥紧宋忽,不给任何人以可乘之机。

  第一条路,他是无论如何也走不过去的。

  不是因为那可笑的心地善良,而是因为,在他的立场上,从不会舍得轻易除去对宋忽和自己有利的任何一枚棋子。

  毕竟这么多年的感情摆在面前,君尔书到底始终忠于宋忽。

  所以,在没有发生意外的情况下,他不会动君尔书一根手指头。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只能是第二条路。

  既然杀不得君尔书,他就不得不趁早地下手,将本就该属于他的东西牢牢地握在手心里。

  何其自私。

  何其卑劣。

  何其勾心斗角。

  何其玩弄权术。

  说到底,宋忽今时今日最应该痛恨的人,不是嬴烊。

  而应该是他。

  机关算尽,终于还是得到了报应。

  宋忽还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性子,不满于朝廷的赐婚。

  虽然他这大半年以来一直都在刻意接近投诚讨好,可见效一直甚微。

  尽管与宋忽朝夕相处,宋忽的眼神里却再未曾流露出过一分一毫除了情-欲之外的炽热温情。

  诚然。

  责任和纵容。

  听从和体贴。

  宋忽作为一个铮铮傲骨的男人,在对待家室身上所付出的这些情感,一分不少。

  唯独没有他所期冀的那种挚爱。

  宋忽不同于常人,他是一只雄鹰。

  一匹雪狼。

  一头猛虎。

  在他的眼神里,本该对自己爱惨了的人呈现出一种视死如命的强烈占有欲。

  然而他没有。

  床榻之间,颠鸾倒凤的时候,或许偶尔闪现过。

  但那种程度算什么?

  不够。

  远远不够。

  时至今日,苏牧终于再一次从宋忽的眼神里看到了往昔的那一抹光芒。

  苏牧的呼吸明显急促了起来,心知直到这一刻,宋忽才算是真真正正地掌控在了自己的手里。

  一切的一切,不负自己用计过诡,用情至深。

  苏牧想着自己如今脸色苍白,抽噎哭泣的这副模样一定难看至极,便不动声色地别过脸去,整个人都在轻轻颤抖。

  眼眶红彤彤的,眸子里蓄着一层雾蒙蒙的细雨,泪水不住地往下砸落。

  宋忽凤目一眯,身体内部猛然升腾起的激情瞬间压制了下去。

  他立即松开了对苏牧的禁锢压制,小心翼翼地从身下哭唧唧的小公子的身上爬了起来。

  整理了一下衣袍,他规规矩矩地坐到床边,抬起手来,却不敢碰苏牧一下。

  片时,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柔声问道:“子书,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苏牧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咬紧苍白的唇瓣,挣扎着坐起身来。

  下一刻,紧紧地抱住了宋忽的腰身,怎么也不肯收手。

  “怎么……”

  宋忽凤目微阖,话音尚且未落,一个带着几分凶猛力度的吻便深深地压在了他殷红的唇瓣上。

  宋忽显然是未能预料到当前所发生的一切,目光中闪过一丝罕见的迷茫光烁。

  他抱着苏牧的手僵住,像是猛然的震惊,一刹那微诧,呆呆地愣在了原地。

  苏牧一只手攀着宋忽坚实的肩头,一截白皙细腻的脖颈微微上扬,深深地吻着宋忽的唇瓣。

  温柔缱绻,动情至深。

  晶莹剔透的泪水缓缓从苏牧泛红的眼眶中滑落,敲滴在宋忽精致的锁骨处,逐渐隐藏进深衣,蜿蜒而下,顺着胸膛的线路淌了下来。

  宋忽不明白苏牧深沉积重的心思,自然也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究竟是为了什么。

  缠绵交颈之余,宋忽目光渐渐柔和,实在是不忍心拒绝苏牧这难得的温情脉脉。

  手臂稍稍一紧,便将小公子圈在了怀中,由着他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宋忽就是深切感受得出苏牧那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欣喜激动之情。

  甚至比年前那一晚的彻夜谈心,更为释怀坦然。

  薄薄的衣衫下,二人肌肤相贴,逐渐生出一丝温暖细腻的感触。

  逐渐浊重的鼻息声缠绵悱恻,两颗挨得极近的心脏也狂跳如擂。

  很难想象,苏牧一个带病之身,竟然能将一个吻延续得如此深沉,直到此刻,仍然意犹未尽。

  可怜的是宋忽,一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当心着苏牧的身子,一边还要努力搂抱回应着自家小公子。

  一来二往的深吻,唇齿逐渐不复满足,舌尖灵巧地撬开两排雪白的牙齿,缓缓探入更深的潮湿领地。

  啃-咬。

  吸-吮。

  舔-舐。

  吞-咽。

  不着痕迹的,宋忽就被苏牧带着节奏缭乱了呼吸声。

  一双凤目里,以往凌厉的色泽尽数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离。

  宋忽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面色已经略微染了清浅的一抹绯红,连带着搂抱着苏牧的手臂都略微有些颤抖起来。

  呼吸急促,竟逐渐生出几分招架不住的趋势来。

  等到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啊~

  艹。

  艹。

  艹。

  ……

  必须尽早结束了。

  再这样玩儿下去,老子迟早要当被压的那个。

  这他娘的,成何体统?

  念及此处,宋忽凤目微微一眯,定了定心神,先是平复着呼吸,随即刻意地放缓了顺遂着小公子动作而做出的身体上的回应。

  须臾,直到自己的身体完全适应下来,这才彻底停下了所有回应苏牧的动作。

  到底是位久经沙场的英雄人物,宋忽的心智乃是超出常人百倍的成熟坚定。

  凤目微阖,再睁开时,迷离的目光一下子恢复了清明。神志回拢,他抿唇不语,轻轻地推开了苏牧。

  ————

  [注释]:

  1.该句出自宋代·苏麟的《断句》——

  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

  大意即为:靠近水边的楼台(因为没有树木的遮挡),能先看到月亮的投影;

  而迎着阳光的花木,(光照自然好得多,所以发芽就早),最容易形成春天的景象。

  2.该句出自成语:比喻条件不成熟而勉强去做,往往不会有令人满意的结果。

  3.该句出自西汉·韩婴《韩诗外传》第九卷——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也。”

  树欲静而风不止,是一个汉语成语。

  意思指树要静止,风却不停地刮着。比喻事物的客观存在和发展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爱我老腰

  一吻未尽,突然中断。

  苏牧小公子被迫在宋忽的动作下支起身子来,仰起头,深深地望着宋忽。

  一张洁白无瑕的面容上竟然露出了一丝犹如刚刚睡醒之时的迷茫神色。

  好似一个奶唧唧的柔软婴孩摆在眼前,再铁石心肠之人见了,也会忍不住地陡生出几分疼惜怜爱之情来。

  宋忽抬起手来,用指腹轻轻擦了擦自己的红肿殷红的唇瓣。

  随即,舒缓地驱动了体内的真气,缓缓地平复下紊乱的呼吸。

  一切动作完成,宋忽刚一低下头去,就恰恰撞见了苏牧小公子那道幽怨可怜的小眼神。

  宋忽吃了一惊,摸了摸鼻子,赶紧将自己闪闪烁烁的目光投向了四周的环境,没来由地心虚了起来。

  “宋忽,你不让我抱你。”

  小公子垂下一双清润的眸子,轻轻启唇,语气软软糯糯得不成样子,像是受尽了天大的委屈。

  “还不让我亲你。”

  宋忽一看见苏牧这个受气包的小样子,心中便是一慌,脑子中的一根筋也完全没有拗过来:“啊?”

  沉默了许久,小公子突然抬起头来。

  伴随着这一动作,原本挂在苏牧耳后的几根青丝散落了下来。

  犹如云绸,铺满了床褥。

  在青丝的遮挡下,小公子一张清隽的脸庞愈发显得白净如瓷。

  宋忽则直勾勾地盯着自家小公子看,那隐藏在细绒狐裘底下,原本就不甚明显的喉结也微微滚动了一下。

  苏牧眸子一晦,又赌气似的低下了头去。

  娘耶。

  自家小公子满目幽怨地低下头去,脸颊微微鼓起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吧。

  宋忽看在眼里,凤目一柔,舌尖忍不住地舔了舔殷红的唇瓣,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唾液。

  他看得歹心正起,抬起手来,想要戳一戳苏牧的脸。

  冷不丁的,小公子猛然再次一个抬头,吓得宋忽立即心虚地将手指缩了回去,顺势按在大腿上,装模作样地搓了搓自己的衣角。

  苏牧信誓旦旦,一口咬定道:“宋忽,我知道了。”

  宋忽眼角微微抽搐起来:“啊?”

  苏牧委屈巴巴地望着宋忽:“你一定是讨厌我。”

  “说什么呢?”宋忽搓了搓脸,“怎么会!”

  苏牧气鼓鼓地鼓着脸颊,一脸严肃地看着宋忽。

  一开口,平淡清润的语气里多了几分冷淡,听起来倒像是在审问犯人。

  当然,如果能够抛却审问内容的话。

  “那你为什么不准我亲你?”

  听闻此言,宋忽也是无奈透顶了。他家小公子是什么都好,偏偏在喜欢胡思乱想这一点就非常不好。

  宋忽只得讨好地一笑,身形灵敏地翻身下床,飞快地在茶几旁倒了一杯茶水,转过身来,单膝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把那杯茶水递给苏牧。

  “我说,我的小公子——你病还没好,这么着急是做什么?”

  苏牧看了一眼宋忽递过来的茶水,一脸抗拒地摇了摇头。

  无奈之下,宋忽只好讪讪地收回了原本伸出去的手,有些勉强地看着手里握着的那杯茶水,挑了挑眉毛。

  “真的不要啊?”

  苏牧面色如常,淡淡瞥了宋忽一眼。

  宋忽对上那道温柔无害的眼神,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只好举起那镀金紫砂杯子来,为了掩盖心虚,自己喝了一口。

  “你不是问我着急做什么?”苏牧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当然是做你啊。”

  “噗!”

  闻言,宋忽只感觉五脏六腑猛然间搅动了一下,面上瞬间绷不住,瞬间就将刚倒进口中的茶水尽数喷了出去。

  宋忽立即扯过一旁烫好的干净手帕,捂住嘴,用力咳呛了几声,这才算是缓过劲儿来:“小公子,说什么胡话呢?”

  “我不管。”

  小公子深深地望着宋忽那双浸染了温情的凤目,抿了抿唇。

  字音甫一落地,他就立即凑上前去,小奶猫子扑线球似的,爪子一扒拉,整个人都开始耍赖,几乎是挂到了宋忽的身上。

  感受到身后的动静,宋忽着实是吓了一跳,怕苏牧从床上掉下去,便赶紧转过身来,回抱住他。

  入目处,是小公子那一身松松垮垮的雪白潜衣半遮半挂、裸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的美好景象。

  宋忽:“……”

  当老子不是正常男人?

  苏牧仿佛丝毫不自知,仰着一张白皙如玉的面容,平静慵懒地问道:“我好看吗?”

  宋忽血脉喷张,忍不住地捂上鼻子,一把拎过苏牧,作势去打他的屁股:“怎么穿衣裳的!”

  他娘的,简直好看死了。

  苏牧乖乖地趴在宋忽肩膀上,任凭宋忽摆弄着。

  屁股上挨了那轻轻的一巴掌之后,苏牧脸色稍微有些染红,挪了挪身子,就那么跪坐在床榻边沿。

  出其不意的,再次紧紧地勒抱住了宋忽紧窄细瘦的腰身。

  没错,是勒。

  一瞬间,宋忽猛然收回了手,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只觉得五脏六腑被小公子挤成一张薄纸。

  “嘶~~轻、轻点。”

  宋忽被苏牧勒得嗷嗷直叫,欲哭无泪。

  “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这么大的劲儿啊。”

  听闻此言,苏牧小公子抬起头来,面上是一副无辜的表情,一双清润的眸子带着几分担忧,深深地望着宋忽:“我弄疼你了吗?”

  宋忽当然不愿意让苏牧这么担心,按着腰侧,勾唇一笑,赶紧隐瞒道:“没关系,我不疼。”

  闻言,苏牧淡淡地瞥了宋忽的腰身一眼:“不疼啊,那你不介意我抱得再紧一点吧?”

  “啊?!”宋忽半句话卡在了喉咙眼儿里。

  还没等完全反应过来,腰身便在一瞬间传来了更为紧绷的感受。

  苏牧准是在报复他,一个平日里根本没什么力气的人此刻竟勒得他简直连呼吸都倍感困难。

  “啊啊啊~我的小公子,慢点、咱慢点。”

  “别别别。”

  “我的老腰。”

  “我的……啊呀。”

  “我的老腰~”

  苏牧抱了宋忽好大一会儿,这才舍得轻轻地放开了他。

  小公子微凉的脸颊凑近他坚实的胸膛,闷声闷气地问道:“其实,你是想回去的,对不对?”

  宋忽凤目一敛,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抚摸着苏牧的发丝,明知故问道:“回到哪里去?”

  见宋忽这么虚与委蛇,苏牧也不再打什么弯弯绕绕,径直说道:“塞北。”

  苏牧在说着话的时候,手上的动作明显放轻了许多,宋忽自然感受到了这一点变化,顺势将苏牧从自己身上拽了下来。

  凤目一柔,他双手捧上小公子的脸庞,温声说道:“你身子刚好一点,我们先不要说这个,好吗?”

  苏牧坚决地摇了摇头。

  宋忽哑然失笑:“塞北有什么好的?穷乡僻壤,哪里能比过京城的繁华?”

  苏牧深深地看了宋忽一眼,垂下眼眸,不再说话。

  宋忽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好声好气地说道:“怎么了?”

  苏牧给了宋忽一个白眼:“不太想理你。”

  宋忽憋着笑问道:“为何?”

  苏牧低声指控道:“你撒谎。”

  见苏牧难得这么认真,宋忽也只好缴械投降:“好好好,我的小公子,我承认。”

  “我确实对塞北十二郡的每一寸土地都拥有情结。”

  “那里毕竟是我长大的土壤,难以割舍,你懂吗?”

  听见宋忽问自己话,苏牧将脸庞埋在宋忽怀里,低声呢喃道:“我懂。”

  宋忽情不自禁地紧紧怀抱住苏牧,轻轻地哄着:“其实,我对塞北,就像是你对京城那样。”

  “是故里、是家乡;是寄托、更是思念。”

  “我不思念京城。”苏牧神色落寞,苍白的唇瓣上覆盖了一层愈发显得浅淡的颜色,看上去温柔而脆弱,“我只会思念你。”

  宋忽心中一颤,猛然收紧了搂抱着苏牧的双臂,凤目微阖,殷红的唇瓣凑近苏牧剔透玲珑的耳垂。

  温柔乡,英雄冢。

  这说书人口中荒唐作祟的一切,原来都是真的。

  “小公子,你这么好,教我如何舍得离开你,去塞北领兵打仗?”

  “那就不要离开我,也不要与我分别。”苏牧一双眼睛红彤彤的,面色苍白,看上去令人格外心疼,“带我走,好不好?”

  宋忽身子一僵,不假思索地问道:“那上林苏家该怎么办?”

  苏牧以一种审视探究的冷静目光望着宋忽,启唇一语,直击灵魂:“我舍弃苏家,你舍弃爵位,我们逃离了这里,好不好?”

  宋忽扶住苏牧的肩头,怔怔地望着他,细长的凤目里充斥着一种近似于凌冽的迷茫神色:“我…可不可以知道,这是为什么…?”

  “也没什么。”苏牧低下头去,眼神里像是在躲避什么东西,“行军打仗太危险了,我不想看到你受伤罢了。”

  “我的傻公子啊。”

  宋忽抬手,轻轻抚摸着苏牧面颊一侧垂落下来的柔软青丝,神情复杂。

  即使他明知道苏牧的这个解释太过于牵强,根本不可能是其心中所想。

  此时此刻,也不得不考虑到缓和氛围的这一层面,牵强地失声而笑。

  “你也不看看你面前的这位到底是什么人?”

  “倘若真有那么容易受伤的话,哪里还能活得到今天?”

  宋忽说着,凤目一眯,目光中流露出一丝难以掩去的倨傲神色,冷冷的杀意肆意波动。

  苏牧有些失神地望着眼前的宋忽,抿紧唇瓣,再次用力地搂抱住了他的腰身:“可我,就是害怕。”

  尼玛。

  又来。

  宋忽下意识深吸一口气,再一次企图缩紧自己的老腰,忍痛安抚苏牧道:“乖,不要怕,我会一直好好的。”

  苏牧眼眶泛红,手臂不自知地用力一紧:“你不在我身边,我就会怕。”

  宋忽艰难地呲牙对苏牧说道:“其实,不仅仅是你会怕。”

  “我的……我的老腰也会怕。”

  苏牧折起衣袖,轻轻抹去面上的泪痕,泪眼朦胧地看向了宋忽那段紧窄细瘦的腰身。

  看见那道目光,宋忽瞬间打了一个激灵,立即扯过一旁的被子裹到自己腰上,盘了两大圈儿,硬生生将小蛮腰裹成了水桶腰。

  苏牧看着宋忽的腰,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宋忽。”

  说着,便朝宋忽伸出一只手来。

  宋忽显然是疯求了,捂紧腰间的被褥,嗷嗷直叫:“别摸我。”

  “不是的,宋忽。”

  “我没腰,嗷嗷,我没腰!”

  “宋忽!”苏牧不得不提高了自己的声音。

  那带着几分罕见喑哑的嗓音传入耳廓,猛然唤回了宋忽的思绪。

  “入塞之时,求你,带上我吧。”

  ————

  [注释]:出自马君武(近代)的《哀沈阳》,原诗如下——

  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蝴蝶正当行。

  温柔乡是英雄冢,哪管东师入沈阳。

  糖糖在此重复说明一点哦,此诗是[近代、近代、近代]所写,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相信很多宝贝都知道“温柔乡是英雄冢”这一句诗吧,毕竟在著作里和影视剧里出场的次数不少~

  很多人都误以为是一个古人所写的,其实是在近代才有的哦~

  此处糖糖借说书人之名引用了,嘿嘿嘿,投机取巧哦,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啦~

  么么么。

既定誓约

  听闻此言,宋忽有些无力地抚了抚额:“行军打仗艰苦非常。莫说旁的,便是那几千里路的车马颠簸,你又怎么受得了?”

  “宋忽。”苏牧扯着宋忽的袖子,目光坚定地说道,“我全然没有你所想象的那么脆弱。你能够做到的,我也一定可以。”

  “宋家军治军严整,我身为主将,一旦上了战场,更是理应身先士卒。”

  宋忽再开口时,换上了一种严肃的口吻,一脸担忧地望着苏牧。

  “到时候,我忙于前线战事,定然会顾此失彼,顾不上你的安危。”

  苏牧浅抿了抿唇,轻轻摇头,反驳道:“你我都这么大的人了,我哪里还时时刻刻都需要你的照顾?”

  宋忽倏然抬起眼来,皱眉看向苏牧,凤目一冽,冷冰冰的神情当中流露出一丝不容置喙的坚决与杀伐决断。

  “我宋忽生而在世,立地为人。提枪上战场,那是为了保家卫国;前线带着你,动机也只能是为了保护你。”

  “倘若我真的头脑发热,带你去了战场,却又不能好好地照顾你,我还有没有良心?我还算做是什么东西?”

  话至此处,宋忽面上一直尽力保持着冷静的淡漠神情终于碎了一地。

  苏牧温柔地望着宋忽:“我不在乎这些的,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一个大英雄。”

  “可我在乎!”情绪像是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宋忽猛然一拂袖,指着门口处,蹙着眉头,厉声起来。

  “人家外面人打一场仗,赢得盖世功勋。我他娘的打一场仗,丢了一个姑爷!”

  “这么一来,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宋忽能不能建立功勋还不一定,被天下人耻笑却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宋忽。”苏牧小公子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担忧,抬起手来,抚上宋忽的肩膀,轻轻启唇劝道,“你身为主将,说话做事万万不可以那么偏执,我们之间好好的,哪里就真到了那一步?”

  “你没经历过战场之事,哪里知道身为主将,战前决策的一念之差,会对整个战场的境况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宋忽语气里虽有几分抑郁不悦,但显然还是将刚才苏牧说的那些话听了进去。

  他抬头看了看苏牧,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忍不住抚上小公子的脸庞,再一开口,语气变得平缓起来。

  “子书,不是我不愿意带着你,是我怕自己没能力照顾好你。”

  “更何况,我若是带你去了战场,就不合军营里的规矩了。”

  “哪有什么合规矩不合规矩之说?”苏牧赫然是比任何一个旁人都要了解宋忽家里的内情,“当年,云麾大都督还不是带着妻室一同入了战场?”

  老底被苏牧戳破,宋忽愈发感到有些头疼,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

  想了许久,他才下定决心,将当年军营里父亲麾下那些叔伯们口中泄露出的事情一板一眼地道出。

  “此一时,彼一时。当年阿娘有孕在身,独自留在京城中便会成为人质。情况过于特殊,爹爹才不得不打乱计划,披挂上阵。”

  “其实,爹爹他比谁都清楚,拖家带口去战场,乃是兵家大忌,非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能这么做。

  苏牧眸色一深,望着宋忽诚恳着急的神情,便知道从他嘴里套出的是实话。

  看来,宋烨当年确实有着什么不得已的原因,才不得不抛下京城的繁华,速速入了边塞。

  可为什么这一去,竟去了十年?

  十年未归,风霜催逼,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夫人有孕,便不得不这么做吗?

  牵强。

  一些事情,在当年看来,犹如云里雾里。在如今看来,也是太过于牵强。

  直觉的驱使下,苏牧没来由地觉得,这些事情或许另有隐情。

  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将一道探索的目光投向了宋忽。

  宋忽当然不明白他这么深沉的心思,仍然沉浸在不能将自家小公子带去战场的愧疚当中,望着苏牧的那双凤目里充斥着自责无奈与急躁。

  苏牧瞬间就收回了心思。

  宋忽的心思都摆在明面上,他不会骗自己。

  那也就是说,一直以来,都有人在欺骗宋忽。

  那个人,不会是朝廷中人,也不会是宋烨麾下的将领们。

  而是宋烨本尊。

  到底有什么事情,是连亲生儿子都必须瞒着的?

  被刻意隐藏着的事实一定十分残忍。可没有人真正的想过,无条件的隐瞒对于宋忽而言,又是多么不公平。

  苏牧握住了宋忽的手,不由得感到一阵心疼。

  心疼归心疼,该说的一些话,他还是要说。

  该提防的一些事,他还是要让宋忽提防着。

  这其中,就包括了怎样才可以完美地制造出一种能够令宋忽与君尔书之间产生情感隔阂的因素。

  尽管手段卑劣,甚至令人不耻,他也不得不这么做。

  宋忽只能够是他一个人的,就算是离开了自己的视线,谁也别想要妄自指染。

  思绪回拢的刹那,一只带着温热感受的手轻轻抚上苏牧的面颊。

  抬眼看去,面前宋忽投来的眼神当中满是难以掩饰的关心:“子书,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不舒服吗?”

  苏牧望着宋忽的面庞,暗自下定了决心。

  他垂下眸子,掩去神情里的落寞,摇了摇头:“你不想带上我,是因为你觉得我是累赘。”

  “也是。论出谋划策,世间何人敌得过你那位出神入化的军师将军?”

  宋忽越听越觉得这话里的意思不对劲:“不是的,我从来都没有这个意思。”

  苏牧眼眶红彤彤的,雾蒙蒙的一双眸子里虽然没有蕴着泪水,看上去却像是要哭出来:“你就是那个意思。”

  “我的小祖宗,你有没有搞错!我怎么可能不想带着你?”宋忽一个头几个大,急得想要用爪子挠墙,“可是战场上有多危险。”

  “方才我已经说了,我实在是没有能力一边打胜十几场持久战役,一边还得时时刻刻地分出精力保护着你。”

  “你要是有个什么闪失,是想让我一辈子都活在忏悔当中,永远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吗?”

  “而且,你如今是上林令,是一家之主。倘若抛下一切与我走,便是面对苏家,你就无法交代。”

  “我怎么忍心让你陷入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境地?”

  苏牧深深地看着宋忽。

  “别以为我不知道。”

  苏牧这话音一落,宋忽一下子变得缄默。

  就在宋忽那道明显错愕了几分的目光当中,苏牧定了定心神,攥紧冰凉的手指,缓缓地开口。

  “宋忽,你手里握着调兵遣将一半的虎符,名下还有君尔书暗自操练的宋家军。”

  “这番去了塞北,便如同雄鹰振翅,大可以名正言顺地翱翔在塞北的那片天空。”

  宋忽脸色果然一变,没想到苏牧居然能坦诚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子书。”

  苏牧艰难地闭上了双眼,用一种极轻的声音说道:“等到一场仗打下来,那个尝够了自由的宋忽,可还是我的宋忽吗?”

  再一睁开眼,苏牧苍白失血的唇瓣微微颤抖,终于道出了心中最深藏着的顾虑。

  “你还会……回来吗?”

  “多心什么?!”宋忽轻轻推了苏牧一把,一如既往地用一种戏谑的语气说道,“你可是我的小祖宗。”

  “你见过几个人打仗的时候,搬着自己的祖宗去的?又见过几个人打完仗后不回来拜见祖宗的?”

  “我不要甜言蜜语。宋忽,你太优秀,我怕了。”苏牧板着一张脸,一本正经地望着宋忽,“我要你在此起誓——不管发生什么,你会回来。”

  宋忽渐渐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盯着苏牧看了许久,从床边站起身来。

  行云流水地一掀自己的衣袍,跪地抬手,郑重起誓。

  “京畿宋氏第十四代嫡子宋忽,今日在此起誓:此番入塞作战,势必危机重重。”

  “不论塞北战绩如何,将士们是荣是辱,宋忽绝不贪恋荣华富贵,声名荣誉。但凡一息尚存,必定亲率大军,打马回京。”

  “解我战袍,着我旧裳。”

  “振我府邸,兴我朝纲。”

  “珍我戒欲,惜我夫郎。”

  “皇天后土,实所共鉴。如违誓言——”

  就在此刻,苏牧脸色倏然一变,猛然捂住了宋忽殷红的唇瓣,一下子从床上翻了下去,带着几分狼狈不堪的样子跪倒在地上,青丝散乱地垂了一地。

  “子书!”

  苏牧用力地摇头,一字一句,咬得极缓,清晰有力:“皇天在上,宋忽如违今日誓言,便罚苏牧——短折而死。”

  宋忽凤目一睁,先是愣住,随即反应过来,心中大怒,一把甩开苏牧:“你胡说什么!?”

  苏牧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着,像是掩埋着心中的痛苦,半晌也没有从地上爬起来。

  宋忽满目自责地望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居然这么失控,以至于用力地推倒了苏牧。

  蹲下身去,他赶紧去扶苏牧:“子书,疼不疼?”

  “我看看,摔着哪儿了?”

  苏牧艰难地抬起头来,一双眸子被氤氲的雾气所覆盖,眼眶里逐渐蓄起了一层薄薄的泪水。

  逐渐盈眶。

  一滴。

  一滴。

  清泪完全不受控制地砸落下来,苏牧掩面而泣,单薄的肩头颤栗着。

  苏牧一向平淡自持,从来没有在宋忽面前这么不受控制地哭过。

  宋忽瞬间就慌了神,一把抱住他:“子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是不是疼?”

  “是不是疼啊?”

  说着,就想要将苏牧打横抱起来。

  苏牧按住他的手,制止住下一步的动作,深深地喘-息了一声,稍平复下心绪,压低声音用浓重的哭腔问道:“我还有一个问题,宋忽,你务必如实告知。”

  听见苏牧不复以往冷静自持的声音,宋忽心中着实不是滋味,柔声说道:“你说。”

  苏牧眼眶通红,刻意将一道淡漠的目光落到远处,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栗,出声问道:“何时入塞?”

  宋忽凤目一黯,神情当中没有躲躲闪闪,却也没有直面地回答这个问题。

  苏牧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瞥了宋忽一眼,自嘲地笑了起来:“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连这个也不打算告诉我?”

  霎时,宋忽一把拥苏牧入怀,低声在苏牧耳边呢喃道:“小公子,我的祖宗。我若是说了,你答应我,一定不要激动。”

  苏牧攥紧了宋忽肩头的衣料,强笑着回答道:“好。”

  宋忽心头微震,凤目一阖,不自觉地愈发抱紧了苏牧:“……明、明日。”

离别前夕

  宋忽神情复杂,别过脸去,缓缓地垂下一双凤目,甚至不忍心再看苏牧一眼。

  果不其然,在听见这话之后,苏牧面上一下子褪尽了血色,变得苍白无比。

  “明日……”

  “明日的、什么时辰?”

  宋忽有些艰难地开口说道:“卯时。”

  “至多卯时,就必须动身。”

  苏牧极轻地点了点头,神情莫名的平淡,甚至带着几分恍惚,瞳孔有些涣散,温热的泪水突然不自觉地涌了出来。

  “子书,你不要这样。”宋忽动作温柔地搂抱住了苏牧,像哄着小孩子一样,心疼得不成样子,“我太担心了。”

  苏牧强忍了许久,咬紧齿隙,扎进宋忽怀里,用手背抵着唇角,泣不成声:“我若是不问,你就一直不打算告诉我?”

  宋忽的心脏顿时紧缩成了一团:“我只是怕你一时间承受不住。”

  “如今呢?”苏牧仰起头来望着他,眸子里噙着泪光,哽咽着哭出声来,反问道,“我承受住了吗?”

  “对不起,子书。”宋忽如今只能不断地重复这一句话,“对不起,子书,对不起。”

  “也许我真的是太自私了。”苏牧紧抱住宋忽,轻轻地抽泣着,“宋忽,你根本就不会明白,我有多不愿意让你去塞北。”

  “小公子,你安心,我不会有事的。”宋忽柔声哄道,“乖哦。”

  苏牧顺势将下颌搁在了宋忽脖颈间,用力地摇了摇头,泪水肆无忌惮地甩落在宋忽的肩上,濡湿了一大片。

  “我不想你再留下我一个人。”

  宋忽不敢面对苏牧,心里满满的都是疼惜,没能留意到那个被苏牧无意间说出口的“再”字。

  “对不起。”

  “对不起,小公子。”

  “对不起,对不起。”

  “宋忽,我至死都是你的人。”苏牧压低了沙哑的声音,竟有些卑微地哀求道,“你答应我,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即使你见到再绝色的人,也不能不喜欢我。”

  “你说的岂不是废话。”宋忽有些啼笑皆非地看着哭得喘不上气的苏牧小公子,“傻瓜,我怎么会不喜欢你?”

  苏牧仰起头,贪眷地看了宋忽一眼,企图将他当前的模样牢牢地记在心里。

  奈何事与愿违,视线里始终充盈着一片滚烫,很快就模糊不清了。

  苏牧感到了一阵莫名的绝望,仿佛置身于一片熟悉的场景里,跌跌撞撞,怎么也逃离不出去。

  记得当年,城下一别,他满身泥泞,摇摇欲坠地站在那倾盆大雨里。

  城后是围墙,城前是大军。

  城下是自己,城上是征人。

  一座城的距离,阻隔起来的,竟是几千里的云程。

  他本想要好好地看上宋忽一眼,将宋忽最本真的模样深深地镌刻在心底。

  事实上,他也的确是做到了。

  否则这三年以来,他也无法一直凭借着脑海中对宋忽的那一段记忆苟延残喘。

  可记住宋忽当前的模样又有何用?

  时过境迁,心为形役,人总是会变的。

  等到三年以后,宋忽终于功成名就,回到京城。苏牧才猛然惊觉,原来当下的一切都已经变得物是人非。

  曾经那个腼腆急躁的少年长成了青年。

  说书人一如既往地将宋忽描绘成一个女罗刹;朝廷人都道宋忽有先父神韵;江湖人则酒后笑谈,说大魏阴阳颠倒,巾帼竟不让须眉。

  只有苏牧看得出,置身于所有流言蜚语中的宋忽面庞变得更加坚毅冷冽,眼神也变得更加凌厉狷狂。

  他真真正正的成了一名大将军,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可以主动将脸凑过来、任凭自己揉搓捏拈的少年郎。

  当年已然是惋惜,谁知道眼前这人再一走,当下的一切又会变得怎样面目全非。

  苏牧心中对未知的一切充满了恐惧,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只是轻轻地哭。

  宋忽耐下心来,一直仔细地哄着小公子,直到他渐渐地平静下来,才终于按捺不住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轻轻地开了口。

  “小公子,你可知道,自从遇见了你,我心中一直有太多疑惑。”

  “时至今日,这些疑惑通通转化为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

  宋忽捧起苏牧的脸,认认真真地端详,一双凤目里闪烁着难以言表的光芒。

  “不知道为何,我就是觉得,我们两个好像已经相识了许久。”

  一直沉默不语的苏牧折起袖子,淡淡地抹去脸上的泪痕,突然开口问道:“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不是我为什么这么会觉得?”宋忽换上了一种打量的眼神,在苏牧身上扫过,“而是你太过于了解我。”

  “我的作息,我的食习,我的处事风格,我的喜闻乐见。”

  苏牧淡淡地说道:“你就没有想过,若是我想要故意讨好你,也有可能会事先了解你的行为习惯。”

  “不一样的。”宋忽认真地端详着他,“我对你,从第一眼起,就有一种……一见如故的错觉。”

  “太多的因缘巧合,多得令我质疑。”

  “所以,尽管很荒唐,但我还是想问一句。”

  “子书,我们曾经,是否相识?”

  “宋忽,当下所发生的所有事情,以及你所有的猜测,我只能说,我不否认。”苏牧的态度变得模棱两可起来。

  那双噙着泪水的眸子里闪烁过一丝算计的光芒,尽可能地吊足宋忽的胃口:“但我也不会一板一眼地将细枝末节全都告诉你。”

  宋忽眼神里呈现出几分凝重:“为什么?”

  苏牧淡淡地摇头:“还不是时候。”

  宋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多了几分无奈:“那我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苏牧抿了抿唇,深情地望着宋忽,柔声说道:“等你完好无损地从战场上下来,我就告诉你,有关你我之间的一切。”

  宋忽想到当前的战况,禁不住地苦笑了一声:“那我若是回不来呢?”

  苏牧小公子神情一凶,挥起一拳,怼在宋忽肩头:“那我就找到你的尸首。”

  宋忽按着自己的肩,挑了挑眉梢:“然后?”

  苏牧冷淡淡地将目光投向宋忽的双腿之间,凶巴巴地说道:“阉了它!”

  “!”

  宋忽一惊,下意识瞥向自己双腿之间,猛然间夹紧!

  艹。

  这话也真敢说!

  宋忽夹紧自己的腿,故作庄重地咳嗽了一声,随即轻轻瞪了苏牧一眼:“怎么说话呢!”

  苏牧委屈巴巴地抿唇,浑身微乎其微地一颤,哭唧唧地看着宋忽:“……你要凶我了吗?”

  宋忽:“……”

  苏牧张口欲嘤嘤嘤,宋忽心道一声不好,赶紧低下头去,不由分说地吻上了小公子的唇瓣。

  极轻地一触,温情缱绻,浅尝辄止,却成功地堵住了小公子尚未说出口的嘤嘤嘤。

  宋忽将微凉的指腹轻按在小公子苍白的唇瓣上,抹了一下。

  安抚的动作却如同撩拨一般勾魂摄魄:“好了好了,只要你不哭,咱什么都好说。”

  苏牧极轻地哼唧了一声,奶里奶气。

  宋忽瞬间笑出声来:“多大的人了,还哭哭啼啼的,跟个小姑娘似的。”

  苏牧抿了抿唇,轻轻地倚靠在了宋忽的怀里:“还不是为了你,我才变成这样。”

  宋忽哭笑不得地点点头,随口附合道:“怨我怨我,这辈子本该是个员外郎的命,怎么偏偏当个将军呢?”

  “动不动就要外出打仗,不得安生,倒是惹得你心烦。”

  苏牧淡淡地嗤了一声:“油嘴滑舌。”

  宋忽也不否认,轻轻地一笑,便掀了片儿:“我一直当你是世上少有的坚强男子,哪知道你原来这么爱哭,以后可不许哭了。”

  苏牧眸子一晦。

  坚强。

  是用多少单纯和无知作为代价所交换来的。

  只怪他年少时被整个家族保护得太好,看似稳重,实际上却从来不知天高地厚。

  所犯下的错,所做过的事,桩桩件件,都有父亲和兄长兜着,哪里知道什么是坚强?

  遇见宋忽之后,他又一直依赖于宋忽的保护,更没有考虑过这些。

  等他终于有一日惊觉身旁故人离散,一夕之间,所有能够为自己遮风避雨的建筑全部被拆毁,余下的生命里再没有了原来那璀璨到不可视物的光束。

  他才终于明白。

  当一个人自以为拥有了整个世界,坚强便成了锦上添花的一抹点缀。

  有则有矣,无则无矣。

  去留无意,不足挂齿。

  而当一个人突然从至高无上的地位落下,变得一无所有,生命当中,就只剩下了坚强。

  这二十载的光阴,他身不由己地做了太多的戏,早分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亦或者自己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遇强则弱,遇弱则强。以进为退,以退为进;

  他仗势凌人,损势折腰。搅弄风云,机关算尽;

  他八面玲珑,谙熟世故。察言观色,城府深沉。

  在帝王面前,他俯首称臣。

  在官僚面前,他不卑不亢。

  在兄长面前,他玩弄心术。

  在宋忽面前,他示软求怜。

  这样善变的他,哪里是什么坚强的人?

  他明明最爱哭了。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外人面前,若非逢场作戏,他竟连一滴泪都没了?

  苏牧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宋忽,将脸颊往他的肩膀上蹭了蹭:“我不对旁人哭,还不能对你哭两声?”

  “我告诉你,我可是忍了好久呢……”

  “笑话,要是旁人这么说我还可以相信。”宋忽想起过往的种种经历,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可你是我的小公子啊,你眼泪还不是说来就来?”

  苏牧淡淡垂下了眸子,缄默不言。

  他并没有欺骗宋忽,一直以来,强忍不发积攒下来的泪水不过是为了这一次的爆发。

  苏牧抿了抿唇,漠然出声道:“宋忽。”

  “嗯?”

  苏牧望着宋忽的面庞,终究还是摇了摇头,长睫上仍沾着泪水,他淡淡地一笑:“没事。”

  宋忽,我不在乎代价,只在乎当前所做的一切是否值得。

  至少我笃定,这么伤心欲绝地哭过一次以后,你再也不会忍心离开我。

  这就够了。

  够了。

  ————

  [注释]:卯时即为日出时刻,又名日始、破晓、旭日等。

  指太阳刚刚露脸,冉冉初升的那段时间。

  (上午5时正至上午7时正)。

  古时官署开始办公的时间,故又称点卯。因为时正值朝暝冉冉东升,故又谓之日出。

前序将应

  一缕光线从菱花八角窗里渗透进来,朦胧淡薄。

  新糊好的窗纸被一阵凛冽的寒风刮得剧烈抖动了起来,屋子里却是一片安宁祥和。

  暖炉烧得温热,帐中香的气息徐徐弥漫开来,隐隐约约带着几分幽暗的柔和。

  宋忽单手支颐,以一种慵懒的姿态趴在床头上,望着床榻上熟睡着的小公子。

  许久,才撑着床,缓缓地低下头去,在眼前那张白皙如瓷的脸上落下了一个吻。

  宋忽动作轻柔地抬起头来,顺势勾起食指,一把捞起几根从自己肩头垂落下来的青丝。

  苏牧没有任何反应,长睫在眼底投下一片淡青色的阴影,睡颜如玉。

  宋忽暗自安下心来,悄悄地从床上爬起身,顺手扯过搭在一旁架子上的衣袍,缓步走到外间。

  动作放得很轻,愣是没有闹出一点动静来。

  走出屋子,才发现清平正笔直地站在那里,手里捧着干净的衣物,像是等候了许久。

  窗外的一点微光洒在他的身上,在地面上投下一抹不浓不淡的影子,倒是显得有些落寞。

  宋忽不禁愣住。

  清平倒是十分淡定,见宋忽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便举步过来,扶宋忽坐下。

  接着他掀起衣角,自然而然地在宋忽面前蹲下身来。

  望着清平的动作,宋忽心生疑惑,下意识抬起手来,格挡了一下:“清平,你做什么?”

  “国公,这外头可不比屋里,地上寒气太重。”清平仰起头来看着宋忽,“您就算是怕折腾着公子,也不应该不穿靴袜就走出来。”

  “啊……”

  听了这话,宋忽胡乱地应了一声,抻了抻自己暴露在冰冷空气里的脚趾。

  回过神来,见清平还要伺候自己穿靴,宋忽忍不住皱了皱眉,又阻止了下来。

  “你一旁站着就好,这种事情我自己来。”

  说着,动作麻利地取来了摆放好的靴袜,三两下便穿整齐,站起身来,在地上轻轻地跺了跺脚。

  清平见状,抖开一件衣袍便凑上前来,一副想要伺候宋忽穿衣的架势,垂眸唤道:“国公。”

  “小声一些。”宋忽这么说着,目光往里间瞥了一眼,轻声问道,“我的盔甲在哪里?”

  清平看了宋忽一眼,压低声音回答道:“在外间的暖阁里。”

  “直接去那里更衣。”宋忽雷厉风行地往前走去,“昨夜折腾了大半宿,别吵着你家公子睡觉了。”

  “是。”

  清平应答了一声,随即跟了上去。

  甫一走到暖阁里,宋忽便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眼前的那一架紫檀木盒奁子上赫然挂着一副锃亮的镀银盔甲。

  “自从回到了京城,这副盔甲,就再没有动用过。”

  宋忽走上前去,深深地望着这副盔甲,只觉得既陌生又熟悉,神情里不由地带着几分恍惚。

  “也不知道是否生了锈迹。”

  清平看了看宋忽的脸色,轻轻地说道:“国公不必担忧,这副盔甲每隔三日便会打理一次,一向保管得很好。”

  “我可没有下过这样的指令。”宋忽神情一动,指尖轻轻触上冰冷坚硬的盔甲,“是你打理的?”

  “此乃国公近身之物,清平不敢擅自做主。”清平垂眸回答道,“一直都是公子亲自打理的。”

  “是吗?”宋忽凤目微阖,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轻轻地笑了一声,“他当真是有心了。”

  “公子的心一向放在您身上,在清平看来,这都是一些寻常事罢了。”清平仔细地为宋忽穿上深衣,系上衣带丝绦:“国公,您要回塞北了?”

  宋忽情绪并不外露,只稍稍合了一下凤目,倒也不是很疑惑清平小机灵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情。

  一抬头,从眼前那面一人高的菱花镜里看着这小子严肃的神情,宋忽还是勾唇笑了笑:“你也知道?”

  清平踮起脚尖,为宋忽穿上一件外袍,贴心地转到了他的身后去,语气里却带着几分冰冷:“从戚八那家伙嘴里套出来的。”

  宋忽眨了眨眼睛,觉得这语气忒不对劲。回过头来,凤目一眯,望着清平气愤愤的小模样,忍俊不禁起来。

  窘况被人看见,清平脸色猛然一红,立即气恼起来:“国公,您还笑!”

  “不好意思。”

  话一说完,宋忽又笑了一声。

  清平没什么好气儿地说道:“把架子上那条腰带拿过来!”

  宋忽无奈地摇了摇头,顺手将腰带拿了,递给他:“瞧这架势,是你小子伺候我,还是我伺候你?”

  清平接过腰带,又转到宋忽身前,抬头仰望着他:“谁让国公笑得这么开心?”

  宋忽叫冤了起来:“你这话说的可是有毛病,不让我笑,难不成还让我哭着去点兵?”

  清平听得出宋忽话里的戏谑之意,半晌也没吭声,只是低下头去,仔细地为宋忽整理着衣衫上的褶子。

  “公子会很伤心的。”

  宋忽凤目一晦,低头整理着袖口。

  想到自己对于远离京城和大展宏图的深远期冀,再转念一想苏牧的伤心不舍,宋忽的心绪霎时剧烈地挣扎起来。

  权当他薄情寡义吧。

  塞北十二郡,非回不可。

  宋忽的神情里流露出一丝不忍,语气里终于不复以往戏谑:“清平,你一向懂事,要替我照顾好他。”

  清平按捺着心中的失落与深切担忧,攥了攥手里冷硬的盔甲,缓慢地系在宋忽身上,点了点头:“清平会的。”

  “塞北战役,定是一场持久战,我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

  宋忽也是忧心忡忡,缓缓地叹出一口气,回过头来,望向屋子里陈列着的摆设。

  目光突然停住,落在了桌案上放置的烛台上。

  宋忽思索了片刻,好似想到了什么,凤目一眯:“清平,府里有金漆墨吗?”

  清平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宋忽,回想过后,还是点了点头:“有的。”

  宋忽顿生欢喜,揉了揉清平的脑袋:“劳烦你拿来一些给我。”

  末了,又补充一句:“还要一支笔。”

  清平抬手捋了捋被宋忽揉得凌乱的发丝:“是。”

  不消片刻的功夫,清平便从门外走了进来。

  不仅带来了宋忽特地提名的那两样物什,更顺手拿来了一整套的笔墨纸砚,三两下便在桌案上铺得整整齐齐。

  宋忽用一种佩服的眼神看着清平,接过了那只毛笔,蘸着碟子里的金漆,走到桌案上放置着的那些烛台前。

  所幸穿着盔甲,不必再刻意折起袖子,宋忽小心翼翼地将笔尖探进了油灯蜡烛里,神情里透露着一丝不苟。

  一弯一转,一勾一描。

  金漆笔在油灯的芯里反着写了四个正楷小字。

  [吾爱,子书]

  清平有些疑惑,探头看了一眼:“您这是?”

  宋忽笑而不语,将桌案上放着的十几支蜡烛里面都像第一支这般,认认真真地写上了字,这才心满意足地将笔搁下,擦了擦手。

  “这种蜡烛是西域进贡的,外壁薄透,灯芯可塑。”宋忽了随手拿起一支,指给清平看,“我在里面写上字,等点亮的时候,外壁就会透出字来。”

  清平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神情忽明忽晦。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清平,这可是咱们两人之间的秘密。”

  宋忽手腕一转,将雕刻精美的烛台收回,稳稳地放置在了桌案上。

  “你一定要先隐瞒着,千万不要让你家公子知道得这么早。”

  说到这里,宋忽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了起来:“最好是等他哭了,再拿给他看,包治百病。”

  清平面色凝重,突然跪倒在地:“求国公答应清平一事。”

  宋忽凤目一眯,知道清平心中藏着事,也不点破,只是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

  “直说就是了,我可未曾将你当做过奴才。你我之间,何必再行如此大礼?”

  “要跪的。”清平面色一白,语气里竟然是少有的郑重其事,“因为清平接下来所说的话,可能会冒犯国公威仪,特此请罪。”

  宋忽淡漠地开口道:“你说。”

  “国公。”清平跪直了身板,出言问道,“您以为,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哦……?”

  宋忽有些摸不着清平这小子究竟打着什么算盘,稍稍收敛了神情,笑着损了自己几句。

  “我不过是一个靠着父辈荫蔽,打过几回仗,徒有蛮力的纨绔子弟罢了。”

  清平深深地望着宋忽,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其实清平一直都知道,您富有真才实学。”

  宋忽脸色稍一变,遮掩似的嗤笑了一声:“那你一定是看走了眼。”

  清平跪在地上,一派了然地望着宋忽,一开口,便是陈述的语气。

  “国公,您目不识丁的假象是做给朝廷那帮谏臣和当今圣上看的。”

  “对吧?”

  宋忽用一种稀奇古怪的眼神看着清平,勾唇笑了笑:“我不说你小子荒谬,但也甚是好奇。”

  “我到底是做了哪些事,竟让你产生这样的错觉?”

  “这不是错觉,而是事实。”清平仰着头,深深地望着逆光而立的宋忽,语气笃定。

  “仅仅是在与您谙熟之后,清平便推断出,您腹中绝非空空无物。”

  “至少《诗经》《尚书》《礼记》《易经》《春秋》皆不在话下。”

  “哪怕是当日公子所出题目,那看似难倒了国公的《谷梁传》《别赋》《道德经》,也只是虚虚的一个幌子。”

  宋忽缄默不言,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任何要为自己辩解的意思。

  清平愈发确信自己心中的揣测:“您根本就不是一个不学无术之人,更不是京城里什么纨绔子弟。”

  “您不仅仅有着经国治世之大才,更有着十年磨剑之坚韧。”

  “若不是受身份所制约,那便是……”

  说到这里,清平惊心动魄起来,后知后觉地猛然掐断了这个危险的话题。

  宋忽转过头来,凤目一眯,玩味地看向清平。

  清平踟蹰了许久,喉间微微翻动,胸膛缓缓起伏,终是视死如归地张口吐出了几个字。

  “帝王之选。”

清平如是

  “帝王之选。”宋忽默念了一声,冷冷地嗤笑起来,低下头去,平静地对清平说道,“你太猖獗了。”

  “清平该死。”清平伏在地上,十分缓慢地叩了一个头,“但清平依然坚信国公绝非池中之物、笼中之鸟,国公……”

  宋忽抬起手来,看似有些不耐,一下子打断了清平尚未说出口的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您爱公子,在这一点上清平绝不会否认。”清平紧紧盯着宋忽,“可您少时经遇丧乱,生性多疑。”

  “比起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您似乎永远都更睐于牢牢掌控至高无上的权力。”

  “清平请您,无条件信任公子对您的感情。”

  闻言,宋忽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缓慢地蹲下身来,与清平直视:“说的很冠冕堂皇,那你倒是告诉我,凭什么?”

  清平困窘地咬紧了唇瓣,艰难地开口说道:“国公,公子是真心喜欢您的。”

  “在这一点上,你大可不必重复言之。”宋忽轻嗤了一声,漠然地开口说道,“他对我怎样,我心里有数。”

  “清平的意思是。”清平继而说道,“若是公子日后身不由己,做出了什么伤害与国公之间感情的事,那也真的是——身不由己。”

  说到这里,清平神色复杂,望着宋忽的面庞好似不忍,低声哀求了起来。

  “求您,一定要念及昔日的恩情,宽恕他的过错。”

  宋忽并未表态,只是随口说道:“你起来吧。”

  清平忍不住又唤了一声:“国公!”

  “先不说我和苏牧感情笃深,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走到那一步。”

  宋忽冷冰冰地勾唇笑起来:“即便是当真走到了这一步,在这世上,还没有谁有那个能力可以将我宋忽伤得体无完肤。”

  清平垂下来了眸子。

  宋忽一向最受不了别人这般委屈为难的神情,于是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清平。

  “我答应你,他再怎么对不起我,我也不会吃了他的。”

  清平抬起头来,眼神中闪烁着一丝光芒:“国公,您莫要玩笑。”

  宋忽反问了一句:“你凭什么认为我是在开玩笑?”

  “何清平。”

  “何大人是吗?”

  清平脸色一白:“国公玩笑了。”

  “那你便当我在开玩笑好了。”宋忽语调略微上扬,听不出究竟是什么情绪,“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不是一个女人的?”

  清平有些心惊,仍恭敬地回答道:“刚刚听说国公要回京的时候。”

  宋忽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

  “因为……”

  清平正要开口,外面突然想起一阵脚步声,沉声催促道:“大都督!”

  “十万塞北大军已陈列于城墙之外,请您即刻移步点兵!”

  清平的目光在一瞬间多了几分慌乱,深深地定格在了宋忽的身上。

  宋忽转过身去,神情里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

  凤目一眯,修长的手指缓缓地抚摸上桌案面放置着的银铠头盔。

  他一手拿起头盔,一手推开门,毅然地转过身去,举步走到门槛处。

  一身银铠在微光之下显得锃亮,青丝高束,血红的战袍翻滚如云,恍若神邸。

  清平默不作声,心中暗自翻涌起来。

  他年少时遭遇不幸,幸亏苏府的二公子出手相救,才侥幸留得一命。

  从此,他感恩戴德,一直尽心尽力地在上林苏府里谋事。

  三年前,升做为一个三流下品的死士。

  许是因为聪明伶俐,被府君大人一眼看中,指到了苏牧的身边去伺候。

  在刚开始跟着公子时,遭遇的一切都与他原本所想象的那般大相径庭。

  不知究竟是何原因,公子不仅仅淋了一场雨,还摔断了一条腿,高热惊厥,大病了许久。

  再醒过来时,一个谪仙般的人物全然不似以往那般惊艳动人。

  公子仍是那个锦衣华服的上林公子,有着一副令全京城为之赞叹的好皮囊。

  唯一不同的就是,公子总是恹恹地倚靠在床榻上,苍白憔悴,形容枯槁。

  一日夜里,公子又昏昏沉沉地发起了高热,唇角不停地咯出鲜血,府里的大夫想尽了办法,最终还是束手无策。

  他望着公子的病容,急红了眼,抹着眼泪跑出去。

  一封飞鸽传书,远在千里之外缉拿贪污的府君大人硬是带着箭伤,百里加急地骑马奔赴回来。

  他尚未来得及感慨高兴,便亲眼看见了府君大人怒气冲冲地撞破门,走了进来。

  甫一进来,就立即驱散了除他以外所有伺候的人。

  为什么唯独留下……他?

  他尚且来不及惊诧,下一刹,府君大人单膝抵上床榻,俯身拎着公子的衣领,一把将半死不活的公子从床榻上拽了起来,狠狠地拖到地上。

  “苏子书,你不是想死?”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一下子愣住。

  在他的眼里,府君大人一向是最沉默寡言,冷静清贵的。

  这般决绝杀伐的模样,着实将未见过多少世面的他吓得抿紧唇瓣,一句话也不敢乱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等回过神来,他膝盖一软,无师自通地径自跪到了地上。

  “很好,我成全你。”府君大人浑身上下散发着冰冷嗜血的气息。挥起一巴掌,重重地扇在公子脸上!

  公子的唇角瞬间就见了血,整个人痛苦地痉挛了一下,趴倒在地上。

  他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忍不住扑了过去,死死护住了公子:“府君大人息怒!”

  府君冷冷地一挥衣袖,一股强劲的内力便将他狠狠地甩到了身后的那堵墙上。

  他撞上墙壁,只觉得后背剧烈地疼痛起来,瘫倒在地,耳鸣目眩,口吐鲜血,努力抬起头来,仰望着府君的背影。

  “既然求死。”公子还没缓过劲儿来,府君大人便又狠狠地挥起了一巴掌,“那你就去死吧!”

  耳光的厉声响彻整间死气沉沉的屋子。

  “你死了最好,省得在这儿半死不活,碍我的眼。”

  公子趴在地上,虚弱地睁开双眼,勉强笑了笑。

  “对不起。”

  “阿兄。”

  “牧儿……辜负了上林世家的栽培。”

  “区区死人,还敢妄攀上林世家。”府君大人的语气里没有一丝的心疼,反而冷得不近人情,“你不配。”

  公子浑身微微颤抖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你死了,倒正好还能做个现成的[冰人],将你的心上人拱手让给别人。”

  府君大人讽刺地笑了,冷冰冰地一开口,语气里十足十的残忍薄情。

  “我看他和他身边那个穿白衣衫、拿扇子的小子,倒是般配得紧。”

  公子猛然间睁开了双眼,艰难地趴在地上看府君,目光里尽是哀求。

  “你就在天上,好好地看着他和别人腻在一起。”

  府君大人俯下身来,捏住公子清瘦的下颌,轻蔑地说道。

  “看着有情之人终成眷属。”

  “看着一对璧人岁月在御,琴瑟合鸣。”

  “你就算是死了,也什么都留不下来,什么也得不到。”

  公子像是怕极了,苍白的唇瓣艰难地动了两下,许久才发出一丝声音来:“不要。”

  “你说不要就不要?”府君大人指着公子的鼻子讽刺道,“你不是快死了吗?还拿什么和大活人竞争?”

  公子绝望地啜泣了起来,伏在地面上,艰难地喘咳了好一会儿,脸色变得更加惨败。

  终于,他缓过一丝气力来,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跪倒在地,半扶半饱起虚弱不堪的公子:“二公子……”

  可那么高高在上的公子却挣开了他的怀抱,半撑着身子,一步一步地朝着府君大人爬了过去。

  公子低声地哭:“救我。”

  府君大人冷漠得像是一座不见人情的冰山:“我救不了你。”

  “救救我,我不要死。”公子咬紧牙关,浑身轻轻颤抖,哭得越发伤心,“阿兄,你、救救我啊。”

  府君俯身抱起公子,恶狠狠地说道:“不甘心吧,那就好好地给我活着!”

  公子哭着摇了摇头:“可我怕我……撑不下去。”

  “好啊。”府君大人贯会拿捏公子的痛处,“你若是敢死,我现在就以上林府君的身份,为你的心上人求一道婚书。”

  公子的指尖剧烈轻颤着,缓缓地攥紧了府君大人的袖子:“不要,阿兄……”

  “求求你,不要。”

  “不要把他给别人。”

  “他是我的。”

  “他是我的啊。”

  他怔怔地捂住嘴,未曾与寻常人一般,惊讶于公子对府君大人的称谓,而是心疼于公子的卑微乞怜。

  从那时起,他才知道,原来公子是那么地喜欢一个人,以至于情根深重,难以拔除。

  好在经过府君大人那一席话的刺激,公子每天逼迫着自己灌药,身体一日日地好了许多。

  在一个因缘巧合下,他将刚熬好的药递到公子手里,状似不经意地开口试探道:“能被公子喜欢上的姑娘,一定是国色天香第一流。”

  公子仰起脖颈,喝了一口药,淡淡地抿了抿唇角:“他是一个男子。”

  他心里猛然一惊,又很快将那点情绪压制了下去:“那他如今?”

  公子眸子一晦,神情里流露着落寞,将白玉药碗轻轻搁置在桌子上。

  “丢了。”

  ……

  时过境迁,他大抵是很幸运的,先是得到府君提携,继而得到公子重用,手中事物繁重,很快将这些琐碎的事情遗忘。

  然而,就在先齐国公遗女宋忽即将班师回京的消息被上林的死士们秘密传来时,向来波澜不惊的公子手腕一抖,杯盏里滚烫的茶水一下子溅了出来。

  三年以来,他几乎从未见过公子如此失态,有些惊愕地转头看去。

  原来,公子目光中那种失而复得的倥偬彷徨与喜极而泣之情也可以一览无余。

  自此,他暗自确信,公子一直以来掏心掏肺深爱着的男子,便是齐国公。

  诚不欺我。

  诚不欺我啊。

  “何清平。”

  伫立在门槛处的宋忽缓缓转过身来,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了清平交错复杂的思路。

  “你给本督听好了。”

  清平启唇道:“是。”

  “我不管你说的那什么爱与不爱,信与不信;伤害与不伤害,背叛与不背叛。”

  宋忽用一种警告示威的眼神望着他。

  “你只要记住,你是苏牧的人,有必要将他照顾好。”

  清平垂下眼睑:“是。”

  宋忽的神情平静而冷漠,交代道:“日后,不论是在什么境况下。”

  “刀来了,你替他挨着;”

  “风来了,你替他扛着;”

  “雨来了,你替他淋着;”

  “雪来了,你替他受着。”

  “即便哪一日,我手中的剑朝他落了下来,你也要替他挡着。”

  “是……”许久,清平才在地上磕了个头,轻轻地应了下来。

  等到再抬起头,早已经不见了宋忽的踪迹。

  清平轻皱了眉,下意识起身追出,走出两步后,又停了下来。

  人早就走远了,再追出去又有何用?

  清平说不出心中究竟是何滋味,抿了抿唇,尽可能按捺住有些不宁的心绪,举步朝屋里走了进去。

  这个时辰,公子虽不该醒了,但他总是莫名觉得有些担忧。

  “公子,请容清平为您打帐吧。”清平踟蹰了一会儿,压低了声音,轻轻说道,“国公他……”

  一语至此,清平突然顿住。

  床上并无一人,压出了些许褶子的被褥早已泛冷。

  空空如也,一室清寂。

  ————

  冰人即是媒人。

  《晋书.索统》中有这么一段故事——

  孝廉令狐策有一天梦见自己站在冰上,和冰下人说话。

  索圆梦解释说:“冰上为阳,冰下为阴,主阴阳之事。

  你在冰上和冰下人说话,人阳语阴,主为人说媒。

  因而你当为人做媒,冰河开了,婚姻也就成了。”

  由此,后人称媒人为冰人。

如虎添翼

  城墙,断垣。

  狂风,乱雪。

  苏牧一袭白衣,青丝散乱地久久伫立在凛冽的寒风里。

  鸦青色的睫毛上沾满了雪花,静静地看着一身戎装朔气的宋忽站在城墙下轻车熟路地点兵,预先犒赏三军。

  将士们望着宋忽,一个个士气高涨,仰头灌尽烈酒,将手里的碗用力砸到地上。

  一片噼里啪啦的声响,碎裂的瓷片飞溅得老高。

  在众人炯炯有神目光的殷切注视下,宋忽一手持着玄铁长剑,一脚踏上三尺高台。

  “咻——”的一声龙吟,毫不迟疑地拔出剑身!

  一声嘶喊,义薄云天。

  “谁肯与我报家卫国、出征塞北!?”

  “我等愿意!”台下的众将士猛然沸腾起来,双目赤红,高声嘶吼。

  宋忽凤目一冷,握紧手中的长剑,高指苍穹:“谁肯与我一雪前耻、夺回失地!?”

  “我等愿意!”将士们的情绪愈发高昂亢奋,暴睁着赤红双目,撕心裂肺地应和道,“我等愿意!”

  “我等愿意!”

  “我等愿意!”

  “不愧是我塞北的十万大军!”宋忽冷淡地颔首,长剑一转,倏然离手,径自抛给身侧的戚七。

  “听本督令!”宋忽转过身来,猛一挥手,遥遥指向正北方。

  “日夜兼程,出发——!”

  随着那一声军令落下,苏牧不由攥紧了双拳,薄脆的指甲生生折断,渗出猩红的血丝。

  眼看着浩浩荡荡十万大军义无反顾的转身就走,苏牧瞬间失去了分寸。

  “宋……!”

  他试探着将半边身子探出城墙外,刚要伸出手,却被身后的一个人制止住。

  “公子,不要冲动!”

  清平显然是匆匆从上林府里跑过来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急促和喑哑。

  “公子,您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您想一想,整整三年您都熬过去了,还惧怕这短短几个月的离别吗?”

  “国公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公子——”

  苏牧蓦然停滞住,伸出的手指用力蜷缩到一起,缓缓收回衣袖当中,双目有些失神。

  “宋、宋忽。”

  清平担忧地扶着他,让他倚靠在自己的肩头:“公子,您不要这样,振作一点。”

  “振作……”苏牧苍白失血的唇瓣微启,气若游丝,“别担心,我会的。”

  视线突然模糊了起来,苏牧生怕自己又像那一日,再看不清宋忽的容颜身段,用力地摇了摇头。

  “一路安好。”苏牧闭上双眼,一如既往地逼迫自己平静下来。

  稍顿了顿,他的眼神里便恢复了以往的清明,轻声道了一句:“待君凯旋。”

  ……

  正当塞北大军走出不远一段路程的时候,城楼底下突然响起了一阵略微急促的马蹄声。

  城墙上,苏牧面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猛然回过身来,一只手攥紧粗粝的墙壁,深深地按了下去。

  城墙外,宋忽耳尖灵敏地动了动,凤目一敛,也在一瞬间做出了反应。

  他抬起手,立即制止住塞北大军往前行进的趋势,勒紧马缰。

  “停——!”

  众将士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牢牢盯在那万众瞩目的一处焦点上。

  马蹄飞踏,扬起地面上的雪花,犹如碎玉琼脂。

  一人、一马、一袭雪,由远及近,带着一股疾风,飞快地逼近。

  宋忽凤目一眯,在看清来人的那张面容之后,他牙齿微微地一颤,张了张口,猛然震惊。

  戚八眼力最好,在分辨出对面那人之后,一下子激动地说不出话来,用力拽着戚七的胳膊晃动:“哥哥!军师!是咱家军师啊!”

  叶衍一听这话,浑身绷紧,立即抬起眼来,努力地向远处看去。

  “扯谎都扯不囫囵!”戚七直接往戚八脑门上猛敲一个暴栗,“军师坐镇在塞北,你怎么可能在这里看见他!”

  戚八捂住脑袋,委屈巴巴的,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解一句。

  “军师!”身旁的叶衍突然激动得浑身颤抖,扯紧缰绳,径自迎了上去。

  “乖乖勒!”戚七忍不住擦了擦眼睛,仔细看去,“莫非真的是!”

  事实证明,正前方那一抹越来越近的白衣不正是君尔书吗?

  此时此刻,塞北的这一群将士们纷纷亢奋起来,甚至不顾军令军规,全都一股脑地挤到前头,高声叫道:“军师!军师!”

  “军师,弟兄们在这里!”

  “真的是军师!”

  “是军师啊!”

  “军师!军师!”

  叶衍骑着一匹肥剽的马,飞疾地迎了上去,将到君尔书面前之时,才犹如大梦初醒,猛然间勒紧了缰绳。

  铮铮铁骨的男人一下子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披了一身纷扬白雪的君尔书。

  “军、军师。”

  “吁——”君尔书从小和宋忽腻在一起,马术并不弱,一手扯起缰绳,挂着铁套的马蹄高高地抬起,复又迅速落下。

  天寒地冻,那匹马驮着背上的人,兴奋地撒着欢儿,在雪地上转动了两圈。

  君尔书侧过脸去,鬓边的青丝被冷风高高吹起。

  一双清澈的桃花眸子稍弯了弯,开口道:“阿衍。”

  听到这熟悉的称呼,叶衍一下子僵在了原地,眼睛里含着一层薄薄的泪光。

  就在此刻,宋忽从马背上跃下来。

  紧接着,所有身兼战衔的将军们都从马背上跃了下来。

  君尔书抿唇一笑,看了叶衍一眼,目光便径自落在了正前方。

  一踩脚蹬,他动作流利地从马背上跳下来,稳了稳身形,看着从远处走来的宋忽,眼神中闪烁着一丝晦明不辨的光芒,作势跪倒在地上。

  “属下参见大都督。”

  宋忽心里乱成了一团,抿紧唇瓣,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扶住了君尔书的手臂:“起来。”

  “是,大都督。”

  君尔书抬起头来,深深地看着宋忽,露齿一笑。

  宋忽后退半步,仔细地打量了君尔书好一会儿,念起二人多年以来的生死相随,心中的感触愈发深沉热烈,难以言表。

  君尔书也是如此,虽然一言不发,眼底却汹涌着一阵胜过一阵的波涛。

  按捺不住心中的冲动,二人张臂相撞,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好兄弟。”

  “我来了。”

  冰冷的风雪里,宋忽突然觉得一阵阵剧烈的寒风刮得自己快要窒息。

  喉结滚动,沉默许久,他才缓慢地吐出两个字来:“塞北……”

  “我知道。”君尔书不由抱紧了宋忽,安抚一般的,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当前的战况如何,我全都知道。”

  听闻此言,宋忽极轻地拉开一丝与君尔书的距离。

  他积攒了好多话,想要对君尔书说,张了张口,终还是忍住不发。

  低低问了一句:“你一路而来,冷不冷?”

  说着,俯下身去,碰了碰君尔书的手,皱着眉头:“这么凉。”

  君尔书一向善解人意,知道宋忽自责,也不点破,只是将冰凉的手缩回袖子里。

  像极了雪地里一只小白狐狸慧黠地一笑,他随口解释道:“我来得急,这会儿也并不觉得冷。”

  “我把战袍解给你,里头的料子夹着细绒。”话音未落,宋忽便伸手去解自己身上的战袍。

  “胡闹什么!”君尔书声音不重,立即制止住宋忽的动作,“三军面前,你是都督,战袍乃是塞北之主身份的象征,岂能随便给了别人?”

  “怎么不能?”

  宋忽的脸色微微冷了下来。

  “好意我是心领了。”君尔书见他脸色不好,语气便稍稍软了下来,“但这不合规矩。”

  “跟我讲规矩?”宋忽硬是将战袍披到了君尔书的肩上,死死地将边缘按住,冷硬地说道,“那好,依照本督定下的规矩——”

  “你是塞北的二把手,披挂战袍,理所应当。”

  君尔书细拢了拢肩上突如其来的重量,疑惑问道:“你何时定下了这样的规矩,我怎么不知道?”

  “刚刚才定下的。”宋忽朝着地上啐了一口,一副吊儿郎当的无赖模样,“怎么,你有意见吗?”

  “你!”君尔书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向宋忽投去了一个无奈的眼神,损道,“总是喜欢做这些没脸的事儿。”

  “哪像你啊,总是那么循规蹈矩的。”宋忽扯了扯唇角,“以咱们之间出生入死的感情,区区一件战袍算什么?”

  君尔书知道宋忽的性子,一旦执拗起来,那叫一个油盐不进,几乎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当下也只好垂眸作罢。

  两人相对无言地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明明彼此都有心事,谁也没有先开口说一句话。

  自当日一别,又是许久未见,今日突然重逢,千言万语皆堵上心头。

  尤其是宋忽。

  在他自以为将要孤军奋战的此刻,得到君尔书倾心倾力的襄助,无疑是如虎添翼。感慨之余,竟然生出几分酸涩难言的欣喜。

  君尔书看了看宋忽:“有话要说?”

  理智总是先于跌宕起伏的情绪,宋忽握着君尔书的手,稍微用了些力度。

  “时辰有限,咱们塞北大军不能耽误行程。”

  “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先上马吧。”

  君尔书点点头,温柔宽容地一笑。

  “好。”

高大威猛

  塞北的将士们向来以军纪严格、训练有素著称,精兵铁将随着宋忽的一声令下,便浩浩荡荡地绝尘而去。

  不过一时片刻,十万大军竟已震天撼地,出了京城。

  冰天雪地,上下一白,被战车碾出一道道车辙。

  战马的嘶鸣声渐响渐远,兵戈铁甲相碰的厮杀萧肃声掩埋在了寂冷的空气中。

  环顾周遭,只余下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一片刺目的白。

  人已去,车绝迹。

  苏牧默不作声地站在城墙上,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

  不知从何时起,眸子里的雾气散去,只是有些空空的,找不到焦点。

  已经恢复了平静的眼神里再没有任何波动。

  “公子。”倒是清平一直留意着自家公子的脸色,不免有些担心,“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苏牧淡淡地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清平仿佛有些看穿苏牧的心事,轻声安慰道:“公子,国公同那个君先生只是袍泽之谊,远比不上与您的婚笺山盟。”

  “清平,你多虑了。”听见清平的劝慰,苏牧抿了抿唇瓣,目光有些飘渺地望向了远方。

  “你家公子岂是一个争锋善妒、不明事理之人?”

  “实话告诉你,君尔书今日来与不来,都不在我的意料之外。”

  “来了最好,凭君尔书的策略战术、胆识才学,对宋忽乃至对塞北的战况而言,都是如虎添翼。”

  听到这里,清平不由多问了一句:“君先生今日若是不来呢?”

  “那你首先要追究他为什么不来。”苏牧探出手来,掌心里落了一瓣瓣冰冷晶莹的雪花,“其实也很简单。”

  “君尔书若是不来,便只能说明燕王殿下那边将消息封锁得死死的,连云挹楼也不得而知。”

  “而我,也并非要大动干戈。”苏牧淡淡地笑了一声,“只需将消息透露出去一星半点,不怕他君尔书不来。”

  清平听着,愈发仿佛身处云里雾里:“那……您就笃定了君先生得知消息之后,一定会来?”

  “会来。”苏牧淡漠地转过身来,凌乱的青丝被寒风吹起,半遮住白皙的面容,“除非他不是君尔书。”

  清平脸色稍微一变,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低下头去,开口化解气氛:“公子,这里风大,您莫要吹坏了身子,先回府里去吧?”

  就在苏牧点消融去眸子里的情绪,轻轻点头,想要下城的时候。

  不远处,一抹人影跌跌撞撞地从城墙下摆放的云梯处奔了过来。

  动作之快,仿佛带着一股疾风,险些将他撞翻。

  亏得苏牧反应迅速,动作敏锐地挣脱开清平的搀扶。当即往旁边侧了侧身子,才算勉强躲避了过去。

  稍缓过神,定睛看去。

  只见平日里高高在上、引诸多朝臣畏惧的燕王殿下着急地环顾四周与城下。

  折回身来,双目喷火地瞪着清平。

  只可惜,这次的怒容着实没有以往具有威慑力。

  且不说平素里殷衣华服、阴柔蕴藉的燕王殿下此时此刻一头青丝披散着,凌乱不堪地束进腰带里。

  便是这身衣衫……也诡异得不得了。

  苏牧抿了抿唇,神情里带着几分古怪,清平则直接看得眼角都抽搐了起来。

  尼玛,这真是燕王殿下本尊?

  一件松垮垮的淡红色寝衣挂在身上,衣衫散乱,扯得碎了两块布料。

  冰冷的寒风刺骨地刮来,暴露出眼前人那薄而香细的两道锁骨和红-肿-胀-大的一枚鲜艳乳-珠。

  一片白皙光洁的胸膛上隐隐约约渗露出欢好之后遗留下来的青紫色暧昧痕迹。

  再往上看去,一张阴鸷美艳的面容,一双冰冷瘆人的眼眸。

  尼玛,这么凶。

  现在清平确定了,眼前这位,正是燕王殿下本尊。

  只不过,当前的殿下一手掐着后腰,白着一张阴鸷美艳的脸。

  一面咬紧一口白净牙齿,凶狠狠地逼问道:“君尔书呢?”

  清平从来都害怕嬴泓,此刻更是被吓得不轻,一下子没出息地躲到了苏牧后头,憋红着一张脸,哆哆嗦嗦地不敢说话。

  “回殿下的话。”苏牧一手护住清平,回过身来,语气尚算平静地说道,“六百里加急,已走了半个多时辰。”

  听闻此言,嬴泓面上愈发褪去一层血色,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口:“走了……”

  没有人比苏牧更能了解此刻嬴泓心中的感受。

  “殿下,征人总会归来的。”苏牧暗自叹了一口气,冲嬴泓轻轻地一笑,“你我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与他们重逢。”

  嬴泓冷冷地嗤笑了一声:“说得是很容易。”

  “不容易又能如何?再过于暗自神伤,也只能是徒劳。”苏牧淡淡地说道,“您且宽心。”

  “走得如此决绝。”嬴泓双腿一软,用胳膊作为支撑,艰难地趴在城墙上,喃喃自语道,“谁又知道,归来会是几时?”

  “本王还有几个三年能够虚耗?”

  “你又有几个三年能够虚耗?”

  苏牧眸子一晦,缓慢地抿了抿唇。

  一旦涉及感同身受,便不自觉的成了局中人,一时片刻,他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再一抬眸,只见嬴泓半面身子几乎悬空,攀着城墙的手臂略微有些打晃,赫然是正在奋力往下望。

  本也没什么,只是他如今虚弱,身子又探出大半,看着像是随时要掉下去,格外惊心动魄。

  清平吓了一跳,连忙走上前了一步,反被苏牧冷静地制止住:“你去做什么?”

  清平磕磕巴巴,话说得有些不囫囵:“公子,燕王殿下他、他、他……”

  苏牧淡淡地问道:“他怎么了?”

  清平咽了一口凉气,附在自家公子耳边,小声地说道:“他像是要殉情!”

  “你想多了。”苏牧瞥了一眼清平脸上的惊恐万状,十分平静地说道,“君尔书只是出征,不是死了,他殉哪门子情?”

  “也对。”清平学着戚八的样子拍了一下自己的脑壳,仔细想了想,问道,“那燕王殿下如今这样,是要做什么?”

  苏牧抬起眸子,淡淡地望着趴在城墙上眼眶泛红、面色苍白的嬴泓。

  “也许,只是为了一诉相思之苦,相念之怨。”

  清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君尔书!”嬴泓肩头微颤,对着寂冷凛冽的寒风碎雪扯着一副阴柔嘶哑的嗓子,奋力喊道,“君尔书!君尔书!君尔书”

  一声声的呼唤回荡在空旷的城墙里,[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使闻者动容,不忍卒听。

  望着城墙内外白茫茫的一片大雪,清平唏嘘叹道:“燕王殿下,果然是个痴心不改的人儿。”

  苏牧合了合眸子,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下一刻。

  ……

  “君尔书——!”

  一阵嗷嗷声破空而起、惊天动地,震得那光秃秃树枝上的一片片白雪都抖落了下来。

  乌压压的一片寒鸦扑棱着翅膀乱窜。

  只见嬴泓咬紧牙齿,握拳捶墙,扯着嗓子破口大骂。

  “你没良心!”

  “上床一套,下床一套!”

  “吃干抹净你就跑!”

  ……

  骂到此处,嬴泓突然消停下来,闭上了嘴,缄默不言。

  清平颤颤巍巍地问苏牧道:“公子,燕王殿下怎么停下来了?”

  苏牧淡淡地说道:“似乎是腹中用作谩骂的词汇有所欠缺。”

  嬴泓片刻了酝酿,再度爆发。

  “君尔书,你个混球!”

  “混球!”

  “啊啊啊啊~~”

  “混球!”

  “啊啊啊啊~~”

  “大混球!”

  苏牧:“……”

  清平:“……”

  骂了一阵,嬴泓终于彻底消停了下来,没断奶的奶狗崽子似的,两只手费力地扒拉着城墙。

  他的脸色很是苍白难看,站在那里,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晕过去。

  清平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悄悄扯了扯苏牧的衣袖:“公子,燕王殿下怎么病得这么厉害?”

  苏牧抬了抬眼,再度淡淡地说道:“无节制,做伤了。”

  “咳咳!”清平憋红了一张清秀的小白脸。

  作为旁观人的苏牧见到嬴泓当下这副惨状,也实在是看不下去。

  他走上前了一步,俯身关切道:“殿下,您没事吧?”

  “我很好。”嬴泓语气如常,没有抬头,指尖攥紧胸前衣料的动作显得有些虚弱。

  苏牧明显不放心,轻声道了个“得罪”,便用手背碰触了一下嬴泓额头的温度。

  嬴泓身子一僵,下意识别过脸去。

  苏牧抚慰道:“别动,殿下乖一点。”

  嬴泓像是心有不甘,但竟真的不再挣扎,乖乖地趴在城墙上。

  苏牧摸到他濡湿了一些的额发,黏在侧脸,已经被寒风吹得冰冷,滋味定不好受。

  “您别一直趴在城墙上了。”苏牧说着,从衣带里掏出一张帕子,为嬴泓擦了擦面上渗出的冷汗,“寒气太重,当心风寒入侵。”

  嬴泓并没有打断苏牧的动作,瞥了他一眼,缓缓地开口说道:“多谢,不过本王想再趴一会儿。”

  谁知道嬴泓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顾全颜面的假话?

  苏牧也不表态,瞟了一眼嬴泓虚软的腰身:“殿下,需不需要微臣扶您一把?”

  话音刚落,耳边传来一声冷笑:“本王生得高大威猛、魁梧雄壮、力拔山兮气盖世,起个身还需要人扶着?”

  嬴泓反手按上了自己细瘦的腰身,脸色极其阴沉:“笑话!”

  “……”苏牧默不作声地盯着嬴泓松垮衣袍下那风流虚软的细瘦身段,咀嚼了一会儿嬴泓对自己的评价。

  高大威猛、魁梧雄壮?

  力拔山兮气盖世?

  敢情嬴泓这是对自己高佻而瘦削的体态存在着多么深的误解?

  ————

  [注释]:出自宋代词人苏轼的《前赤壁赋》,全篇节选如下——

  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此处指的是箫声,文中糖糖用作了呼唤声,特此注明。

雪阻西北

  嬴泓脸皮薄,在冷着脸拒绝了苏牧以后,兀自试了两次。

  城墙上,他一手撑着后腰,脸色不改地想要直起身子,咬牙切齿,像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只可惜一而再,再而三的,怎么都直不起腰来。

  苏牧在旁看着,用手背抵上自己有些苍白的唇瓣,面色如常,暗自腹诽道:这腰可还行。

  清平作势要去扶,嬴泓早有察觉,转过头来,凶狠地瞪了他一眼:“起开。”

  清平猛然缩回了手,做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垂眸应答道:“是。”

  嬴泓沉默了许久,犹豫不决地看向苏牧:“苏大人不表示表示?”

  苏牧淡淡瞥了嬴泓的腰一眼:“微臣还以为,殿下拥有绝世好腰。”

  嬴泓冷汗涔涔,有气儿出没气儿进地瞪了苏牧一眼,偏偏还非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亲王架子。

  “本王命令你。”

  “扶本王一把。”

  “……”摊上这么一个死要面子还矜贵的人,苏牧也是深感无奈,“是,殿下。”

  苏牧一只手轻轻护着嬴泓虚软的后腰,一面扶着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将他从城墙上扶了下来。

  嬴泓咬牙强忍着浑身的酸痛,平复着压抑不住痛楚的细微喘-息声:“谢谢,你可以松手了。”

  苏牧依言放开了嬴泓,却见嬴泓迈着虚浮的步伐,转身要走。

  苏牧不由出声问道:“殿下去哪里?”

  嬴泓一反常态,在苏牧面前乖得一批,步伐一滞,头也不回地答道:“上朝。”

  “时辰是没有耽搁。”苏牧打量了一眼嬴泓的穿束,忍不住问了一声,“可殿下穿成这个样子去上朝,会不会有失皇家风度?”

  嬴泓一下子愣住,这才意识到自己如今的状态,懊恼地扯了扯袒胸露-乳的衣衫:“我回王府。”

  “且慢。”苏牧走上前去,淡淡地拦住了他的去路,“敢问殿下,怎么回去?”

  嬴泓皱了皱眉:“什么?”

  苏牧也许觉得嬴泓是个直脑筋,于是换了一种说法:“殿下是怎么来的?”

  嬴泓单手负于腰后,仰头望天,若无其事地冷冷回答道:“骑马。”

  “……”苏牧低头看了看嬴泓有些合不拢的打颤双腿,心有不忍,好生好气地劝说了一句,“还是别了。”

  转而清声唤道:“清平。”

  清平立即会意地说道:“公子放心,清平来时便传了马车,如今正在城下停着。”

  嬴泓明白苏牧的意思,当即冷淡地回绝道:“不必,本王骑马回去即可。”

  “您如今的身子,受得了骑马的颠簸?”苏牧用一种颇为古怪的眼神看着嬴泓,抿了抿唇,“还是乘坐马车,较为稳妥。”

  “苏大人,本王觉得自己表达的已经足够明确。”嬴泓冷言冷语地说道,“说不必,就不必,容你干涉?”

  “殿下说得极是,微臣僭越了。”苏牧心思细腻,一个垂眸不语的功夫,便思索出来了个说法,“可是殿下,微臣想要给您一句劝告。”

  嬴泓面无表情:“苏大人请说。”

  “殿下今年二十有七,虽也年轻,到底还是虚长了君先生几岁的。”

  苏牧一开口,总是不走寻常路,打得嬴泓猝不及防,猛然支楞起了耳朵。

  “您这身子,若不好好呵养着,仔细会走了形。”

  闻言,嬴泓身子一僵,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自己的腰。

  “旁人或许不知道,难道您自己也不知道?”

  苏牧见他中招,佯装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缓缓叹气,语气中多了几分惋惜。

  “能够在床榻上占据上风的男人,有哪几个是不喜欢新鲜刺激滋味的?”

  嬴泓脸色猛然一变,却依然隐而不发。

  “殿下若是早早地就松弛虚乏了,难保年轻气盛的君先生见了,不会动点儿别的心思。”

  听到这里,嬴泓转过头来,对苏牧怒目而视:“一派胡言,君尔书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

  “君先生是不是那样的人,微臣不清楚。”苏牧行了一个揖礼,算作赔罪,“可君先生如今和什么人在一起,与那人的感情如何,微臣却十分清楚。”

  嬴泓被堵得哑口无言:“你……”

  不可否认的是,君尔书的旧情永远都是梗在嬴泓心上的一根刺:“你说的是真的?”

  “殿下还是委屈一会儿,坐上林苏府的马车回王府去罢。”苏牧自知计谋得逞,也不急于回答嬴泓的问题。

  “好在上林苏府的门楣也不是很低,殿下不至于折辱身份。”

  苏牧再次径自行了一个揖礼,不紧不慢地开口,给嬴泓下了个套。

  “等到了马车上,殿下如果还有什么疑惑,微臣自然尽心解答。”

  “多谢。”

  到了这个地步,嬴泓也不再逞强,转身离开的时候打了一个踉跄,咬牙强忍了忍,身形略微有些不稳。

  清平一向好眼力,下意识又想去扶嬴泓,一双手赶紧伸出,半路上却又讪讪地收了回去。

  “你先到一边儿去。”看着清平为难的表情,苏牧不由得感到有些头疼,走上前去扶住了嬴泓,“我来扶殿下。”

  ————

  西北尘封,飞雪漫天。

  大军日夜兼程,快马加鞭地以日行六百里的速度一路向北驰骋,到了傍晚时分,已经基本上接近西北边塞领域。

  方才那派遣出去的探子回来报路程,宋忽与君尔书同时陷入了沉思。

  此时此刻,距彻底率兵进入塞北十二郡还有两百多里的路程。

  若是寻常节气,依照宋忽以往的性子,定会命令塞北大军不顾一切地继续前行。

  奈何天有不测风云。

  愈是靠近西北,这鬼天气就愈发寒冷。行军途中,风雪太大,滴水成冰,马蹄上套着的铁蹬都已经冻结。

  天色过于昏暗,宋忽越是犹豫,心里越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习惯性地看了身旁的君尔书一眼。

  长途跋涉对大病初愈的君尔书而言也是够呛。

  他伏在马背上,暗自喘了几口气,遮掩着身体的不适,没有让任何人发现端倪。

  “晚间幽暗,势必危机重重。”兴许是察觉到了宋忽的目光,君尔书思索片刻,出声道,“欲成事者,不可急于一时。”

  “今日-你我不妨先商量对策,明日再启程也不迟。”

  既然连君尔书都抱着这种态度,就说明当下真的没有什么更好的对策。

  大局当前,宋忽只得点了点头,随即抬起手来,下了命令:“此处没有驿站。将士们听本督号令,就地安营扎寨——”

  正当此时,骑着马巡视了周围了一圈地形地势的君尔书恰好回来,趁机补充道:

  “大家早些寻到背风处,尽可能远离东南侧的悬崖和断层。”

  “搭帐篷时,注意将受风小的一面棚子迎风。”

  将士们齐声喊道:“是,军师——!”

  “听好了,全都给本督扯紧风绳!”

  宋忽贯会同君尔书一唱一和,此刻举着鞭子,厉声下了军令。

  “搭起来的帐篷若是半夜里塌了,帐篷里住着的蠢蛋们,全都挨军棍!”

  将士们听了宋忽的话,全都围在地上忙活起来,一个个手脚麻利、诚惶诚恐的,生怕宋忽一个不痛快便会吃了自己似的。

  君尔书坐在马上,忍不住笑了笑。

  宋忽凑过来问道:“你笑什么?”

  君尔书望着宋忽,一双清澈见底的桃花眸子里隐藏着几分戏谑。

  “我笑你害怕帐篷坍塌,伤及弟兄们的性命,就故意放出这样的狠话。”

  宋忽立即不说话了。

  君尔书笑道:“关心他们一句又不多,你怎么总是这么害羞啊?”

  “老子才不会害羞!”宋忽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玩笑时的轻蔑,短促地“嘁”了一声,直接翻身下了马。

  “[一张一弛,乃文武之道]。”君尔书则稳如泰山地坐在马背上,道了一句,“一你一我,乃治军之效。”

  “既然我在将士们面前当了回好人,你自然也就主动去揽了一回恶人的戏码。”

  “我说的对不对?”

  “说你是小狐狸,你还真敢给老子露出一截尾巴。”心思全被戳破,宋忽情不自禁地笑骂了一句,“格老子的,净是损我的话。”

  君尔书摇着折扇,掩口一笑:“看来在弟兄们里,还是我了解你多些。”

  宋忽大大咧咧地摆手道:“先不说他们,咱两个之间的事情,也得好好谈一谈。”

  “咱们两个。”一身白衣素净胜雪的小狐狸就这么眯着眼睛,端坐在马背上,“有什么好谈的?”

  宋忽走到君尔书身前,将胳膊肘挂在一道马鞍上,挑了挑眉毛,看向小狐狸:“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

  君尔书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狡黠的光泽,轻轻一笑,反而绕起弯子道:“那你想让我说什么呢?”

  宋忽仰头望着君尔书,表情变得有几分微妙,半真半假地打趣儿道:“比如,你是怎么从那阎王府里逃出来的?”

  既然已经出征在外,身为主将,堪称三军表率,言谈举止之间,自然要注意分寸。

  阎。

  燕。

  宋忽相信,凭借自己和君尔书二人之间这么多年的默契,君尔书一定能明白自己的一语双关和言外之意。

  一抬凤目,本以为定会对上君尔书一道复杂的目光,却怎想,竟被对面突如其来的一张大脸庞子挡住了视线。

  “……”宋忽面色不善,心道一句,“别等老子看清楚是谁。”

  ————

  [注释]:“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意思是把弓弦拉得很紧而不松孢一下,即使是周文王、周武王也无法办到;

  一直松弛而不紧张,那是周文王、周武王也不愿这样做的。

  有时紧张,有时放松,这才是周文王、周武王治国的办法。

  在当时的语境下即表明——

  要治理好国家,就要让人民有劳有逸,劳逸结合,使工作,生活有节奏地进行。

  在本章文文里,军师的意思是,他和宋忽这么多年以来已经习惯于搭档,在治理军队的时候,二人总是一松一紧,配合默契。

  唯有这样,才可以培养出一支更加锐意进取、铮铮铁骨的军队。

论两只攻

  讲真,这么大一张脸凑过来,着实是有些挡光。

  宋忽忍不住伸手推了一把,手底下的触感是一片紧实而宽厚的肌肉。

  没曾想,竟是戚八那小子。

  宋忽凤目一眯,端详着戚八,两手环胸,语气不善地开口问道:“你来干嘛?”

  看着宋忽的脸色,戚八谄媚地狗腿儿道:“启禀大都督,您的营帐已经搭好了。您要不要屈尊移步,去看上一看呐?”

  区区一个帐篷,这小子还能搭出一朵花来?

  “有什么好看的。”宋忽摆手表示没兴趣,一转眼又问道,“军师的营帐呢?”

  “大都督曾吩咐过,咱军师的帐篷须得精细,弟兄们方才在准备厚实的毛皮料子。”戚八回答道,“这会儿弄好了,就马上去搭。”

  “叫他们不必了。”宋忽摆了摆手,“若无特殊情况,今晚军师睡本督营帐。”

  宋忽与君尔书感情好乃是军营里众人皆知的事,抵足而眠并非头一遭,戚八当然也乐得轻松,一口答应下来:“好嘞好嘞。”

  “这可不是咱们在塞北时的旧例。”君尔书慧黠地看了宋忽一眼,低声揶揄道,“莫非,大都督又新定下了什么规矩?”

  哟呵,出言不善。

  明显就是借着机会来戏弄宋忽的。

  “什么旧例?”宋忽明知故问,弄了弄头发,东张西望道,“我怎么记不清了?”

  君尔书摇着扇子,表示自己不吃宋忽这一套,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塞北军令,勒令大都督与军师将军不得于同一军帐就寝。”

  “……”宋忽干巴巴地扯出一个笑容,“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好像还真有这么一条。”

  “不过,你所提及的军令,是塞北大军在遭遇敌军夜袭后才定下来的。”

  “大都督,不论是何时定下的规矩,您只要记住。”君尔书轻笑了起来,扇子一收,敲落了一句话,“军令如山,不可违也。”

  宋忽向来喜欢打嘴仗,君尔书越是占理,他就越要反驳几句:“记得有本书叫做《周易》。”

  “里头一句话讲得极好,叫做什么[穷则变,变则通]。”

  “军师可别说咱不读书,咱也学到了其中精髓,叫做此一时,彼一时嘛。”

  君尔书一言不发地听着宋忽瞎编乱造。

  宋忽怕他不信,就假装无辜,摊了摊了手掌:“弟兄们来时讲究速度,辎重不多,军师忍心劳财伤民,再多搭建一个帐篷?”

  “大都督所言自然是有理。”君尔书无奈地一笑,摇了摇头,“您都不怕被敌军将领一窝端了,属下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听君尔书这么说,宋忽自以为占了上风,爽朗地大笑了起来。

  笑到一半,突然意识到还有一个不识趣的人杵在自己眼前,便闭上了嘴。

  “我说戚八,你还留在这儿干什么?”宋忽挑了挑眉梢,逐客的意思十分明显。

  “嘿嘿嘿~”戚八瞪圆了浓眉底下的一双大眼,憨得一批,“属下这不是借机跟你们俩亲热亲热吗?”

  君尔书折扇掩口,轻轻一笑。

  尼玛,真是个榆木脑袋。

  “谁用得着你来亲热?不解风情的东西。”宋忽越看越来气,抬起腿,踹了戚八屁股一脚,“给老子滚!”

  戚八一手捂着屁股,嗷嗷叫着窜了。

  没了碍眼的人,宋忽回过头来,与君尔书相视而笑。

  “咱们继续方才的那个话题。”宋忽趴在马鞍上,仰望着君尔书,“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分享分享经验呗。”

  君尔书手中折扇一摇,轻轻地遮住唇瓣,挡住了浅浅的笑意:“那你是不是也应该先告诉我,你是怎么哄好你家那位的?”

  宋忽顿时想到这两天的折腾,脸色变得诡异起来。

  君尔书看了看宋忽的脸色,突然就朗声地笑了。

  宋忽也跟着笑了,叹一口气,有些无奈地仰头看着君尔书:“喂,你就这么坦荡荡地坐在马上跟我说话?”

  “岂敢。”君尔书轻笑着合起了折扇,翻身欲下马背。

  宋忽抬起胳膊,如往常一般,自然而然地扶了君尔书一把:“如今才想起来,自打咱俩照了面儿,我还未曾正经地问候你一句。”

  君尔书不动声色地站稳了身子,一双清澈的桃花眸子里透露着几分温柔,顺坡下驴道:“现在也不迟。”

  宋忽于是后退了半步,抱拳行礼道:“别来无恙,军师。”

  小狐狸眯了眯眼睛,狡黠灵动,握着扇子,也做了个同样的动作:“别来无恙,大都督。”

  两人正经才不过一刻,就突然破了功,肩头轻颤,笑成一团。

  宋忽笑道:“格老子的,你怎么不作揖!”

  君尔书若无其事地把玩着玉骨折扇:“是我抱拳的动作不够好看?”

  “谁说不好看?”宋忽凤目眯起,“有史以来,能够把武将抱拳的动作做得像作揖一样缛节文气的,恐怕也只有你君伯策了。”

  “多谢大都督夸赞。”君尔书手执折扇,又抱了一个拳。

  宋忽笑着往君尔书的肩膀上推了一下:“得了,你别老是拿这一套来糊弄我。快点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

  君尔书眸子微微一暗,往京城的方向瞥了一眼:“说来话长。”

  宋忽不耐烦地说道:“那就长话短说。”

  君尔书回过头来,一道无奈的目光落在了宋忽的面上:“问题是,短不了。”

  宋忽撸起袖子,面露亲切微笑:“我看你就是不想分享!”

  君尔书后退一步,赶紧否认道:“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宋忽眼疾手快,找准一个时机,一下子扑了过去,勒住君尔书的脖颈:“我掐死你,你说不说?”

  君尔书笑着轻推了推扑倒在自己身上的宋忽:“别闹,阿忽,别闹。”

  挣扎间,宋忽不慎扒拉开了君尔书围住脖颈的细绒坎肩,一眼就撞见一道不浅的抓痕。

  宋忽不由地愣住,冰凉的指尖下意识探出,忍不住轻轻碰了一下君尔书的伤口:“你脖子上……”

  君尔书不置一词,抬起手来,沉默地遮挡了一下脖颈上的抓痕伤口。

  望着宋忽凝固的神情,君尔书拢了拢坎肩,垂眸苦笑道:“早跟你说了一言难尽,偏不信。”

  ……

  一日前,燕王府。

  伴随着沉闷折旧的响儿,沐着一身月色冷意回府的嬴泓踏上台阶。

  甫一推开门,外头墙壁上挂着的檀香灯笼被风吹得明灭扑朔,一缕刺目光线乍然挤了进来。

  没等他蹑手蹑脚地往里面走进两步,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传来。

  “嬴泓。”

  ……

  温柔而平静。

  只是在这幽深的黑夜里,突然间打破岑寂,令人平白无故地骇一了跳。

  “尔书。”嬴泓心中不免一颤,极快地收敛了情绪,轻声问道,“还不到寅时,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君尔书坐在一面古色古香的书桌前,指尖缓缓地摩挲着桌案上摆放的书籍。

  肌肤与纸张触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你一个一宿没睡的人,跟我说这些。”

  嬴泓稍顿了一下,随即轻轻笑道:“我这两日处理公务。”

  君尔书平静地望着嬴泓:“公事还是私事?”

  嬴泓面上略微一白:“尔书。”

  君尔书抬起头来,一双桃花眸子清亮而深沉,折射出一道深不可测的光芒:“昨日进宫了?”

  嬴泓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我……”

  “不要着急着辩解,你且回答我的问题。”君尔书用两根修长的手指捏起了火折子,轻而缓慢地点燃了书桌上的蜡烛,“是也不是?。”

  嬴泓一言不发。

  “你既不愿说,那我就替你回答。”君尔书娓娓道来,“你是昨日子时进的宫,出了什么事吗?”

  嬴泓冷硬地咬死道:“没有。”

  “是吗?”君尔书面上没有一丝愠意,笑着问道。

  嬴泓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君尔书轻拍了拍自己的膝盖,道了一句:“过来。”

  “干嘛?”嬴泓一脸警惕,但还是慢慢地朝君尔书所在的方位挪了过去。

  君尔书抬起手臂,轻轻揽住嬴泓的腰身,带着他坐到自己的腿上:“今日这么拘谨,怕我打你?”

  “没有。”一片温热的气息里,嬴泓面色微霁,“你不会打我的。”

  “我是觉得,你深夜进宫忙活了许久,都这个时辰了才赶回来。”君尔书揉了揉嬴泓紫金冠压下的发丝,“怕也折腾累了,好好休息一会儿?”

  嬴泓原本想要顺从地点头,又生怕君尔书会趁自己小憩的时段里去打探些什么消息出来,思来想去,便按住他的手说道:“我不累。”

  君尔书佯装出一副失落的模样,柔声细语道:“所以,你是嫌我的存在多余?”

  嬴泓立即仰头看他:“我哪有!”

  “那就让我好好地伺候你一会儿吧。”君尔书顺势抚上了嬴泓的脸庞,仔细端详。

  桃花眸子弯起,缱绻地轻笑一声:“殿下。”

  ————

  [注释]:

  摘自《易传·系辞传下·第二章》,原句为——

  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解释:穷极则变化,变化则通达,能通达,则能恒久。

套泓守则[一]

  嬴泓握住君尔书的手,脸颊略微有些发烫:“宫里的殿下可多了去了,谁知道你说的是几殿下?”

  君尔书知道眼前这人的心思,便抚了抚他的面颊,软声回答道:“三。”

  嬴泓几乎按捺不住内心的欣喜,眼睛亮晶晶的,却又垂了下来,有些羞赧地说道:“那你连起来说。”

  “好。”君尔书顺从地望着嬴泓,温声笑道,“三殿下。”

  嬴泓不死心,又问了一句:“谁的三殿下?”

  “有完没完?”君尔书笑了起来,低头轻弄嬴泓的发丝,“迟早要堵上你的嘴。”

  君尔书说着,扯着嬴泓的手,拉他坐下来,顺便抓了一把盛放着精致碗碟的榛子,慢条斯理地攥在手心里剥着。

  一扬手,果仁便喂给了嬴泓:“好吃吗?”

  嬴泓哪里尝得出味道,心事重重,有些敷衍地点头。

  君尔书一下子拆穿了他:“你还没有嚼。”

  嬴泓皱眉道:“我、我嚼了啊。”

  君尔书一副不信任的模样,又剥了一个喂给他:“好吃吗?”

  嬴泓这次算是学聪明了,当着君尔书的面,边嚼边点头。

  君尔书又剥了一颗喂给嬴泓,捏了捏他的脸颊,不禁轻笑:“榛子果仁香甜,我也很是喜欢。”

  听见这话,嬴泓眼睛微微一亮:“你喜欢吃吗?”

  “很喜欢。”君尔书温柔一笑,随即掂量着手心里的果壳,轻轻叹了一口气,惋惜道,“可惜府里所剩不多,要省着点了。”

  “没关系,无非是些进贡的东西罢了。”嬴泓立即抓了一把榛子,低下头,认真地给君尔书剥着果仁儿。

  剥好以后,一面把果仁喂到君尔书嘴边,一面低声说道:“你若是喜欢,我遣人从郾城给你多捎带回来一些。”

  君尔书脸色一变,缓慢地吃下那颗榛子仁:“你就不怕世人妄议你劳财伤民?”

  “世人算作什么?”嬴泓蛮不在意地说道,“如何能与你相比?”

  “殿下在外时可不能这么说话,毕竟[君舟民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尔书垂下了一双桃花眸子,转而轻笑道,“还是算了,这多不方便。”

  “方便。”嬴泓握紧了君尔书的手,认真地解释道,“边境的东西若是遣快马运送,不消十余日,便也能够到得了京城。”

  “好啊。”见嬴泓这般坚持,君尔书也不再推脱,又喂了嬴泓一颗榛子,“只是,这郾城的榛子哪里有樊苜来的饱满甘甜?”

  “往日里,不都是樊苜向朝廷进贡?”君尔书虽笑着,却有些不解地望着嬴泓,“为何今年偏偏改了郾城?”

  “你不知道。”嬴泓吞下口中的榛子仁,毫无防备地回答道,“樊苜那边战……”

  话到此处,嬴泓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面色一白,猛然滞住,生生截断了当前的这个话题。

  “嬴泓。”君尔书唇角的笑意冷淡了下来,“我的三殿下。”

  话语一顿,人就抿着唇瓣,缓缓地站起身来,周身带着几分压迫,俯视着嬴泓。

  嬴泓坐在椅子上,眸光轻颤。

  分明望见君尔书那双清澈的桃花眸子里闪过一丝睿智的精光。

  刹那间,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油然而生。

  “咱们不是刚刚才提及了樊苜?”君尔书柔声笑着,声线里夹杂着冰冷与凌厉。

  眸子一晦,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怎么……不接着说下去了?”

  嬴泓哪里敢再回答君尔书的问题,暗自咬紧牙关,攥着手指,面沉如水。

  “不就是塞北丢了几座城池。”君尔书望着嬴泓,极轻地冷笑了一声,“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樊苜,是吗?”

  君尔书分明笑着,语气里却带着几分凌厉的讽刺意味。

  “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其实当前的局面,与我入京之前所料想的一模一样。”

  望见嬴泓难堪地别过脸去,君尔书沉声问道:“殿下,你可知道为什么?”

  缄默片刻,嬴泓抬起头来看向君尔书,唇瓣微微颤动。

  “我知道你曾经为朝廷谏言献策,希望京畿军署可以调派重兵把守边关。”

  “尽管你递呈的文书当时就被门下省批驳了回去。”

  话语一顿,嬴泓似乎意识到不妥,有些难以启齿道:“我还是将折子全部整理好,带回府里去,翻看了一整夜。”

  “有心了。”君尔书打心底里对嬴泓生出一丝怜惜之情,“不过日后,殿下也不必再多做什么无用功。”

  “你的谏言献策,怎么可能是无用功?”嬴泓垂下眼眸,桌案上的烛火映照着半面阴鸷。

  “倘若朝廷当日可以依照你的文书所言,加固樊苜驻军防守,演练云梯战术。”

  “长此以往,又岂会酿成今日的过错?岂会造成如今这般无可挽回的局面?”

  君尔书不置一词,桃花眸子一晦,闪过一丝近乎冷漠的光泽。

  祸患已生。

  再提过往,又有何用?

  回过身来的一瞬间,他意识到能够抓住的唯有当下,便执起桌面上放置着的毛笔,干净利落地铺开一张纸。

  十几笔下来,笔锋游走,在宣纸上面草草地勾勒出一副塞北十二郡的版图。

  起势凌厉,行笔洒脱。

  看似毫不符合君尔书温柔软糯、一捏就能挤出糖水儿的性格。

  嬴泓起身站到一旁,看得有些发怔,眸光暗淡无光。

  君尔书脸色稍有冷峻,一时半会儿却顾不得嬴泓心中所想,抿唇筹谋了起来。

  樊苜,乃是塞北十二郡连通边陲的要紧城池,地险而难附,易守而难攻。

  即使是这样,也能轻易地任敌军占了先机。

  驻留守城的将领怕不是个饭桶篓子。

  “说来也真是可笑。”君尔书拿毛笔蘸了墨,在樊苜郡城底下打了个冰冷的叉,“连一座城都守不住的将领,要之何用?”

  在他和宋忽临走前的预测里,此地原本最应该安全无虞。

  偏偏就这么给丢了。

  旁人也许不甚清楚,但君尔书执掌塞北军权多年,清楚地认知到十二郡环环相扣。

  也就是说,一旦哪一座城池出了事,周边的城池定然不能独善其身。

  念及此处,他一只手按在桌案上,俯身端详着面前的那张图纸。

  旋即,在樊苜周边的六座城池里选出了三座城池,分别在下面勾勒出了三处醒目的标记。

  灯烛洒下阴影,埋头钻研的君尔书不动声色,赫然还是那么一只玉面嫣然小狐狸。

  相貌的干净无害就是原罪。

  在待人接物时,君尔书即使冷着一张脸,也不具有任何威慑力。

  然而此刻与任何时候都截然不同。君尔书的目光中明显透露着一股杀伐决绝。

  嬴泓看在眼里,没来由地感受到一阵心慌,一股陌生与恐惧将他紧紧包围住,难以挣扎。

  “安封、攀阳、长广。”

  手中毛笔一转,君尔书对准图纸上勾画了的地方,狠准地砸了下去。

  “如今,这三座城池危在旦夕,轻则防线见扰,重则灾火殃及。”

  “前几日云挹楼来报,说郢氏王族的一对孪生子流落在外,近日才回宫夺权。”

  “先王的旧部四处引战,想来不久战火就会烧到塞北去。”

  “到了那时,塞北就当真成为了内忧加外患之地。”

  嬴泓听得面色凝重。

  毕竟,这塞北十二郡怎么也算得上是君尔书的心血。

  发生了这样的变故,君尔书心中定然不好受,可嬴泓思来想去,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宽慰他才好。

  踟蹰许久,终于鼓起勇气想要开口,却又被君尔书突如其来的一声冷笑打断。

  “我是真的很好奇,照今日情形来看,塞北究竟还要失多少座城池?”

  君尔书并没有抬头,俯身撑桌,凝望着桌案上的那张图纸。

  当今圣上一定也是意识到了塞北失守这件事情的重要性,所以才会连夜搔动,入定时分便传召了阿忽入宫觐见。

  关于这些,他不担心。

  可他皱着眉头,心中有一个坎儿却是过不去的。

  ——那就是嬴泓的刻意隐瞒。

  显而易见,在这件事情上,嬴泓绝对是知情的。可他非但不愿告知自己,更打算大费周章地继续隐瞒下去。

  那么问题来了。

  嬴泓究竟向着谁?

  朝廷?

  圣上?

  母族?

  还是他?

  平添顾虑之余,真教人不得不多长一个心眼儿。

  毕竟朝野之中,倘若连嬴泓不真心向着他,以后的日子更会如履薄冰。

  也许是心绪不宁,君尔书按在桌案上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尔书。”嬴泓面色一变,立即扑了上去,轻轻地扶住了君尔书的肩头,忧切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心口疼?”

  君尔书按住嬴泓的手臂,制止住他想要扶自己坐下的动作:“殿下,我只是有一事不解。”

  嬴泓扶着他的腰:“你说。”

  君尔书难过地笑了笑:“旁人也就罢了,为何连你也躲躲闪闪的,连一丝消息也不敢透露给我。”

  嬴泓面色一白。

  君尔书继而问道:“你就不怕我失望?”

  嬴泓合上眼眸,神情里带着几分疲倦:“你分明什么都知道,还需要我来告诉你什么?”

  一向阴柔的嗓音里偏偏夹杂着干涩,像是摔碎了的细釉瓷片在墙壁上划过。

  一字一词,皆透露着浓重的无力感。

  “你既然来质问我,那我也就问你一句。”

  “宋忽的事情,你是不是插手了?”

  “是又如何?”君尔书垂着眼帘,一双桃花眸子明晦难辨,刻意淡漠道,“不是又如何?”

  嬴泓面色苍白,不由扶了一把椅背,勉强笑道:“你知道的,我一向不愿意让你插手进这些事情里。”

  “尤其是,有关宋忽的任何一件事情。”

  君尔书抬起头来,平静至极地望着他:“殿下,我不是不能理解你的意思。”

  “可我能怎么办?”

  “你难道要让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最好的兄弟白白送死?”

  ————

  原文出自《荀子·哀公》,是荀子讲述孔子与鲁哀公的一段对话,节选如下——

  且丘闻之,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

  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危将焉而不至矣?”

套泓守则[二]

  “白白地送——死——?”

  一见到君尔书这么护着宋忽,嬴泓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咬牙挥起一掌,拍在椅背上,手指就势攥紧。

  “你也不想想,宋忽身边的能人异士数不胜数,怎么可能沦落到白白送死的地步?”

  “单凭那玩弄人心的把戏,你斗得过苏牧吗?”

  “再说,朝廷若是真想让宋忽死,那也是事出有因的。”

  “她一介女流,但凡不去做太多的孽,就不会有‘白白送死'的下场。”

  君尔书向来好性子,面对嬴泓这么一个忽冷忽热、忽戾忽柔的主儿,更是一直收敛着脾气。

  本着退让包容的原则,不愿与眼前这位爷儿起太多的争执,奈何这话着实不中听!

  好端端的,为什么非要不分青红皂白地将话题引到宋忽死与不死的层面上?

  君尔书这么想着,心中霎时暗藏了怒火:“殿下,实话实说,你分析得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但更多是不可取之处。”

  “我和苏牧就算是再不和睦,至少在帮扶阿忽的这一方向上,永远都是站在同一阵营的。”

  “没有必要像你想象的那样,互相争斗、彼此拆台。”

  嬴泓听着这话,心里愈发不是滋味,阴沉着一张脸,转过身去。

  君尔书又道:“再者,什么事出有因?无非就是阿忽卓尔不群、功高盖主,平白无故地招惹了许多猜忌。”

  “你自己说,阿忽他自身又有什么错?”

  嬴泓也在努力克制着自己激动的情绪,面对君尔书平静的询问,打出了一副感情牌:“尔书,不管他错没错,我昨日不都进宫帮她了吗?”

  君尔书的语气略微软了下去,理所当然地说道:“你进宫所做的事情,我都知道,我替阿忽谢谢你。”

  没曾想,一句话不投机,竟点燃了火折子。

  “你、你替宋忽……谢我?”嬴泓难以置信地红了眼圈,喉咙里酸涩得发疼,沙哑着声音质问道,“她是你什么人,我又是你什么人!”

  “你替她来谢我是几个意思?”

  “你说这话,是存心让我难堪,还是故意戳我的心!”

  怨不得嬴泓胡思乱想。

  他本就是一个孤独敏感的人,在听了君尔书的话以后,更是误以为君尔书完完全全将他当成了一个外人。

  如何能够不气恼委屈?

  君尔书却没料到嬴泓会这么激动,一下子愣住。

  待嬴泓缓过一些劲来,便压制性汹涌的情绪,有些艰难地开口道:“尔书,既然昨晚的事情你都知道了。那你也应该明白,有些事情是我凭一己之力能够解决的,而你只需要坐享其成,不必再插手。”

  “听我的话,和宋忽彻彻底底地断个干净,真的不行吗?”

  “殿下,你的做法未免太过于偏执。”君尔书合了合眸子,轻声细语地解释道,“我和宋忽清清白白,绝非你所想的那样龌龊。”

  “他是都督,我是军师,我们二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是惺惺相惜之情、款款袍泽之谊。”

  “大魏境内但凡像今日这般出现战火,都督与军师势必相辅相成,不可分离。”

  “你还不明白?”

  嬴泓急痛攻心,一掌劈碎了椅子。

  “谬论!”

  “谬论!”

  “谬论!”

  “究竟是不是谬论,不是你能定夺的。”君尔书语气先是一冷,继而又逼迫自己尽可能温柔地面对嬴泓,“你且消消火,我们把彼此的顾虑先放一放。”

  “国难当前,你先告诉我最为重要的事情。”

  “塞北失了几个城池?”

  “开战多少时日了?”

  “我方军马究竟退守了多少里?”

  嬴泓攥紧双拳,像是听不见君尔书的问话一般,一言不发。

  再好的性子也耐不住这样的冷战,更何况他本就是掌权一方的军师。

  君尔书皱眉道:“回答我的问题!”

  “敌军从哪里而来?”

  “数目有多少?”

  “兵器是否配备完善?”

  “辎重如何、粮草供应……”

  “君先生,你有什么资格像审问犯人一样审我?”不等君尔书问完,嬴泓就红着眼眶怼道,“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过就是想早日丢下我回塞北去?”

  君尔书半句话噎在肚子里,脸色一白,难以置信地抬眼望着嬴泓:“你把话说清楚,我几时有过丢下你的想法?”

  嬴泓攥紧的双拳砸落到桌子上,剧烈的冲击力碰得桌面上的杯子掉到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呵?

  君尔书心里泛涌着一股怒气,这会儿是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住,真要被嬴泓给气笑了。

  且不说他半年前就被某位王爷自作主张地囚禁在了这燕王府里。

  消息闭塞,不闻世事。

  诸多憋屈,他都忍了。

  他自诩不是什么薄情寡义之人,也不是一副铁石心肠,怎么都捂不热的人。

  这些天来,一直呵护尊重着眼前这位脾气不好的主儿,大事小事都按主子的意思来,这还不够?

  眼看着隔阂在两人之间的薄冰愈发化开,他更是愈发珍视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以至于对嬴泓几乎宠溺无度、百依百顺。

  是他纵容嬴泓的次数不够多?

  还是他对嬴泓不够好?

  从前提到宋忽,嬴泓只是不高兴,也没见得像今天这么闹腾。

  这一天天的,还真是把人给惯坏了不成?

  君尔书越想越是生闷气,奈何性子一向温和软糯,不舍得向嬴泓发火,也不好发挥,就这么闷声不吭地趴到桌案前研究图纸。

  其实一旁的嬴泓更是忐忑不安。

  方才情急之下,他竟脱口说出了那般惹君尔书生气的话,别说是君尔书,就连他自己也愣了。

  现在想想,愈发后怕,嬴泓担忧地咬紧唇瓣,偷眼去瞄君尔书。

  干什么呢?

  干什么呀?

  还看图纸啊……

  图纸有我好看?

  可君尔书偏偏一直研究图纸,对嬴泓置之不理。

  嬴泓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恐慌得浑身都发起冷来,唯恐眼前这人一气之下当真抛下自己,和宋忽双宿双栖。

  “……尔、尔书。”

  小狐狸闷声应了,目光在图纸上扫过,定格在一处。

  “尔书。”

  这一次,小狐狸却一字不答。

  嬴泓踮起脚尖去看,见他始终执着于端详图纸上的某一处,低头写着备注,却不知道他脑海中正回放着记忆深处的地形地貌。

  “你别看了。”见君尔书不理他,嬴泓瞬间觉得自己要凉,心中慌成了一团,大脑里空白一片,抬手就去抽那张与他争宠的宣纸,“我有话……”

  没曾想,君尔书的手肘竟还按压着一角。

  他这么生生的一拽。

  “哧啦——”

  那张勾画备注了军事战略部署的图纸从中间硬生生撕成了两半。

  ……

  “!”做贼心虚的某殿下心中一惊,一下子缩回了手。

  那半张碎裂的纸从空中飘落,没有什么重量地落在了桌案上。

  挑衅似的,恰巧遮挡住君尔书一刹那怔愣的神情。

  “……”嬴泓自觉闯了大祸,喉间滚动了一下,吞下一口凉气,不敢看君尔书的脸色,低着头后退一步。

  君尔书容色平静,却更像是暴风雨来前的预兆,缓慢地将那张盖在自己脸上的破碎图纸揭了下来。

  很好。

  这若是在塞北军营,胆敢损坏军师将军笔录者,杖责五十。

  往日里,他但凡提笔写点什么策略,宋忽都会守在一旁,急匆匆地将草案整理起来,仔细装订,捧到手心里来回翻看,爱若珍宝。

  权臣、将相、巨贾、名家,不远千里相邀拜诣,只为求得一策。

  世人皆知,扶风君先生,落字即百金。

  可是今日……

  嬴泓竟嚣张到当着他的面儿撕毁了他的军事策略部署。

  艹。

  问题是,他不仅标注了策略,还他娘地画了画儿了!

  这一纸,万金也有了。

  好你个嬴泓,真是败家到了极致。

  君尔书强压下怒火,愈发觉得嬴泓无理取闹,当下也再没有了什么好脾气:“殿下说的不错,我是想回去,有问题吗?”

  原本还在不知所措的嬴泓猛然僵住,心里的怯懦愧疚一下子被冷水浇灭。

  他冷言冷语地怼道:“你是想损耗自己的命,还是想和宋忽私奔?”

  为什么总是绕不过这个送命的话题?

  君尔书头痛欲裂:“我刚才都已经说了,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嬴泓忍泪道:“你还是放不下那个狐媚子宋忽,她怎么不去死?”

  “住口。”征战沙场的将士们,看多了生离死别,表面上虽不显,却一向最恨从别人口中听见一个“死”字。

  “阿忽到底是战场上刀尖舔血的人,谁允许你这么咒他!”君尔书的脸色霎时一冷,“嬴泓,我是就事论事,你不要再给我无理取闹。”

  碍着君尔书的面子,嬴泓本也没有真想要毒咒宋忽,只是泄泄怒火罢了。

  被君尔书这么冷冰冰地一呵斥,顿时委屈了起来:“我无理取闹?”

  “我除了不小心撕坏了你那张比我金贵的宝贝疙瘩纸,怎么就无理取闹了?”

  “你自己说,你在塞北过过一天好日子?”

  君尔书张口欲言。

  嬴泓突然插嘴吼道:“闭嘴!你没有!”

  君尔书:“……”

  “事实就是,你差一点死在旧伤上!”

  君尔书再一次张口欲言。

  嬴泓又插一嘴:“闭嘴!你就是!”

  君尔书:“……”

  “别以为你现在看上去好端端的,就强撑着装作没事儿人!”

  “梅雪衣早就告诉我了,你的身子根本就还没有养好,底子损虚,经不起折腾!”

  君尔书抚额,尽可能掐准时机,完整地阐述了一句自己的观点:“我很好。”

  “你好个鬼啊!你也就有力气吼我了!”嬴泓嗷嗷叫着,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被吼了,红着一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君尔书,“你吼我……”

  君尔书瞬间茫然无措了起来:“我……”

  嬴泓也是越想越生气,心疼得无可附加,泪水啪嗒啪嗒地往下流:“你有功夫吼我,怎么没工夫看看你自己那浑身上下的伤。”

  “那都是怎么弄的啊?”

  “你一个军师……”

  君尔书的心瞬间就软了许多:“我是军师将军,着重点在将军。”

  “闭嘴!”嬴泓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声音里带着几分浓重的哭腔,“听我的,着重点在军师!”

  君尔书:“……”

  “有时候我就在怀疑,你是不是傻。”

  “你一个军师,坐在军营里随手点点兵就是了,为什么要跑去打仗?”

  “身先士卒逞英雄,埋雪窝里整整四天是吧!?”

  “不是的。”君尔书低声反驳道,“没有那么久,是三天四夜。”

  “我管你埋多久?”

  “你全身都冻得是他娘的窟窿眼儿!”

  “我晚上一摸就手疼,恨不得一扇子戳死那个不要脸的宋忽!”

  “嬴泓,那些伤口……不是冻出来的。”君尔书垂眸掩面,正深感无奈,冷不丁地意识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扯紧了胸前的衣料,“你、你是什么时候偷摸我的?”

  嬴泓的脸一下子酡红发烫了起来:“这他娘的不是重点好吗!”

  君尔书欲哭无泪地看着嬴泓骂街:“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吐脏字?”

  “你当我想?”嬴泓磨牙道,“还不是因为你喜欢?”

  君尔书:“……”

  ……

  君尔书惆怅地躺在宋忽腿上,仰望着营帐的顶端:“就这样,他把我喜欢你,和喜欢脏字混为一谈。”

  宋忽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推了他一把:“你确定你说的是燕王?”

  君尔书收回视线,落在了宋忽面上:“千真万确,非他莫属。”

  “真是盛世之景,京畿最新轶闻,燕王殿下爆粗口学泼妇骂街。”

  宋忽啧啧称奇,把玩着君尔书散落到自己膝盖上的发丝,把握着力度扯了扯,却没有弄痛他。

  “喂,最重要的是,你根本还不上嘴,完全居于下风。”

  “啐,真丢老子的脸!”

  君尔书瞟了宋忽一眼:“不是骂街,是骂你。”

  “小时候也就算了,长这么大了,他还敢骂我?”宋忽一巴掌拍在君尔书脸上,“我艹他爹!”

  君尔书皱了皱眉,拂开宋忽的爪子,好气又好笑:“你敢动他爹?”

  宋忽低头揉了揉君尔书那张意外殃及到的清俊面庞,怂的一批:“……不敢。”

  君尔书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总之,等我们两个吵完,天都放亮了。”

  “……”宋忽实在是没想到两个人这么能唠嗑,噎了一下,视线顺势落在了君尔书的脖子上,“那你的伤是怎么一回事?”

  君尔书抬起手来,一面遮挡住昏暗的羊油烛火,一面揉了揉眉心:“此事说来,又是话长。”

套泓守则[三]

  一番争吵到了最后,局面实在变得难以控制,君尔书干脆把椅子搬到了门外去坐,任着嬴泓在屋里头发泄情绪。

  两个人隔着一扇门冷战了一会儿,屋里头的嬴泓眼眶微红,时不时地抬起袖子,胡乱擦拭一下脸颊上的泪痕。

  屋外的君尔书垂下眸子,一言不发,可听见门后那主儿闹出来的窸窣动静,心里也着实不好受,甚至多了几分后悔的意味。

  嬴泓本不就是那样的脾气?

  说的话难听,不代表心思就恶毒,有自己罩着,他总不至于做出伤害宋忽的事来。

  小吵小闹的,忍让一下不就过去了?

  只不过是撕毁了一张图纸而已,又不是撕破了谁的脸,主儿若是喜欢,便天天写了让他撕就好了,干嘛非要和他置气。

  君尔书暗暗检讨了几句自己的过失,心里逐渐安定下来,便从椅子旁站了起来,打算鼓起勇气进屋子里哄哄嬴泓。

  就在此刻,外头的侍卫依照惯例端来了两碗汤药,见君尔书在门外坐着,不由愣了一下。

  “参见君先生。”

  君尔书瞧了一眼那托盘上的汤药:“哪碗是我的?”

  侍卫恭恭敬敬地将白玉碗递给君尔书。

  人递都递出去了,总不能不接,先喝了药再说罢。

  “你不必管我,伺候燕王殿下就好。”君尔书伸出手来接了白玉碗,示意让侍卫先进去。

  “是。”那侍卫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声,端起另一只碗,敲了敲房门。

  “燕王殿下,属下来给您送药。”

  君尔书皱眉喝了一口药。

  有点烫。

  “滚——!”

  暴戾的话音一落地,君尔书刚喝进去的一口汤药差一点就喷出去。

  侍卫更是吓了一跳,双手捧着滚烫的药碗,赶紧跪在了门外:“启禀殿下,梅药师吩咐过,这药……一天都不能少啊。”

  “本王叫你滚!”

  屋子里已经传出噼里啪啦的碎裂声。

  君尔书轻轻抖了一下,一只手僵硬地端着药碗,剩下的半碗药却是怎么都喝不下去了。

  看来,主儿的气还是没消啊。

  那侍卫满面愁容,突然想到什么,两眼放光地望着君尔书,眼神越来越恳切,就差跪下来哀求了。

  敢情所有人都当他能劝得动嬴泓喝药。

  可谁又知道他们如今闹掰脸,他这么冒冒失失地端着药碗进去,只怕会更遭。

  为了掩饰尴尬,君尔书放下手里的碗,用手背擦了擦嘴角。

  侍卫愈发恳切地望着他:“君先生,您就当行行好,殿下平日里最爱听您的话了。”

  君尔书神情更加不自然,目光躲躲闪闪,抵唇咳嗽了起来。

  大兄弟。

  此一时,彼一时。

  此时此刻,你家殿下最不想听的,只怕就是君某人的话。

  君尔书转过身去,逃避那侍卫的目光。

  小侍卫膝行上前,巴巴地跪在他面前。

  “……”君尔书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妥协了。

  毕竟在他看来,自家这位殿下脾气虽然暴躁了点儿,好生哄一哄,怒气还是消得下去的。

  应、应该是这样吧?

  这么想着,他推开屋门,看见嬴泓背对着自己而坐,稍稳心神,便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将温热的掌心搭在嬴泓的肩膀上。

  正欲开口温言相哄,嬴泓突然冷着脸站起身来,转身的一瞬间,一巴掌反手照脸挥上去!

  “说了让你滚!”

  君尔书吃了一惊,手里的碗掉在地上,滚烫的药汁碎瓷溅了一地。

  幸亏他动作灵敏,眼疾手快地急忙往旁边一躲,才使得嬴泓那一狠爪子勉强避开脸,结结实实地挠在了脖颈上。

  疼疼疼。

  火烧火燎的。

  君尔书皱眉后退了半步,身形不稳,绊了一下,摔倒在地面上,一手捂住发烫渗血的伤口,轻轻抽气:“嘶……”

  这种皮肉伤对于君尔书而言,倒也不是疼得太厉害。

  不过,真他娘的吓人。

  小霸王就跟颗火弹似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爆了。

  “尔书。”嬴泓倒像是被吓傻了,眼眸里的戾气尽然消散,作势要跪下来,指尖颤抖着查看君尔书的伤口,“我、我打着你了!”

  疼痛之余,君尔书看见那满地的瓷片,生怕扎破了嬴泓的膝盖,下意识抓住嬴泓的手腕,一把往自己身上带去。

  嬴泓顺势压在君尔书身上,露出一丝微微吃痛的表情。

  君尔书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握着嬴泓伤疤未愈的手腕,瞬间卸了力度,一只手却仍按在他的肩膀上,顺势推倒,低头就吻了上去。

  嬴泓满面涨红地挣扎起来,又急又羞:“你先别忙着亲我,我下手重了,你伤着没?”

  “没。”君尔书压在嬴泓身上,用衣袖擦拭了一下脖颈上被挠痕后渗出的血迹,不着痕迹地捂住。

  “我看看!”嬴泓撑着身子坐起来,声音里都带来颤音,“你让我看看!”

  “真的没。”

  一个不防,嬴泓就瞟见了从君尔书指缝里渗出来的血珠子。

  “啊……出血了!”

  君尔书温和地笑了笑,握住他的手:“一丁点儿。”

  “尔书,对不起,对不起。”嬴泓笨拙地从地上爬起来,跪到他身边去,拿手帕按压着他的伤口,自责不已,“我不是故意的。”

  仅仅是受了个伤,形势变大有逆转。

  君尔书表面上吃了亏,心底里却高兴地飞起,桃花眸子一眯,柔声安慰:“没关系。”

  君尔书越是这样,嬴泓就越是愧疚不安:“我刚刚是不是……很失态?”

  “可不是吗?”君尔书佯装出一丝怒气,轻轻地皱了皱眉头,“小野猫似的。”

  嬴泓立即手足无措起来:“那你、那你打我吧。”

  君尔书一本正经地望着嬴泓:“能换一种惩罚方式不?”

  “……可以。”嬴泓忐忑不安地点头,“只要你不生我的气。”

  ……

  听到关键时刻,君尔书却避讳似的不再出声,宋忽急不可耐地问道:“然后呢?你是怎么罚他的!”

  “蒸了,煮了?”

  “煎了,炸了?”

  君尔书犹豫了一会儿,语不惊人死不休:“我把他做晕了。”

  我把他做晕了。

  把他做晕了。

  做晕了。

  艹。

  这么猛的吗!

  宋忽身子后仰,瞪着君尔书,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再然后呢?”

  “我在一旁守着他,顺便拟了几封请战书,以备不时之需。”君尔书回答道,“等他醒过来以后,已经到了傍晚,我向他要回了扇子。”

  宋忽粗枝大叶惯了,听君尔书这么一说,这才低头看了看他手里的扇子,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怪不得之前我见你的时候,你手里没拿扇子。”

  “原来是嬴泓这厮将你的扇子扣留了?”

  君尔书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宋忽一把夺过君尔书手里的扇子:“他可当真霸道,不就是因为这扇子是我给你的?”

  君尔书仍没有说话,无奈地笑了笑。

  宋忽一边玩着扇子,又问道:“那他扣留了这么久,怎么又舍得给你了?”

  君尔书轻叹一声:“他本身是不愿意的,想要让我换一把扇子。”

  宋忽顿时将扇子一甩,跟恶婆婆指控儿媳似的,不满地指控道:“看看看,他在你面前伪装得倒是温柔善良,一到关键时候,这暴躁性子就展露出来了。”

  “我告诉你,阿策,蛮不讲理才是他嬴泓的作风。”

  听宋忽语气不善,君尔书难免就护起了短:“你别这么说他,他其实很好说话。”

  宋忽不可置信地掏了掏耳朵:“你莫不是在逗我?”

  “就算是全天下的人都好说话,他也不会变得好说话。”

  君尔书若有所思地一笑:“那是因为你没有拿捏到他的软肋。”

  “他能有什么软肋,你肯定是拿什么东西交换来了这把扇子,是也不是?”宋忽眉头突然一皱,“快告诉我,你交换了什么?”

  君尔书没有说话。

  宋忽一下子紧张地站了起来,隔着一层裤子,紧紧地看向了君尔书的双腿之间,凤目圆睁。

  “他娘的,不会是你的小丁丁吧?快让我摸摸少了没有!”

  “……”君尔书立即伸手挡在了自己的裆部,先是一急,继而冷静地回答道,“不是。”

  谁料到宋忽瞬间就变得更激愤了:“难不成是你的小洞洞吗!”

  “你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君尔书眼角微微抽搐,朝宋忽脑门上敲了一拳,“我没拿任何东西作为交换。”

  “只是说了一句——我用惯了的东西,不喜欢中途替换。”

  宋忽指着他脖子上的伤口问道:“然后他就恼羞成怒,暴打了你一顿?”

  “……这是之前不慎抓伤的,阿忽,要我跟你说几遍才行?”君尔书无奈地看了宋忽一眼,“然后他就把扇子给我了。”

  宋忽简直惊掉了下巴。

  尼玛,嬴泓这厮可真是绝了,两面三刀,待人接物的差别太他娘大了!

  “你就这么走了?”

  “怎么可能如此容易?”君尔书揉了揉眉心,“嬴泓心思深沉,想得太多,顾虑的也太多,问了我许多送命问题,非要我一一回答了,他才肯退一步。”

  “照这么看来,你家那位除了性格暴躁。”宋忽讪讪一笑,“其实和我家那位也差不多。”

  君尔书抿唇一笑,再次陷入了一片深思。

  记忆深处,嬴泓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涌上心头。

  难以想象,那么高贵骄傲的一个人低声下气地问自己话。

  “尔书,我知道你的性子,看起来温吞,其实决定了的事情一定会做下去,而且坚定不移。”

  “若是你铁了心的要去塞北,我拦不住你。”

  “我想随你一起去,可如今压在身上的担子太重。”

  “你等一等我,待我留在朝中处理完一些重要的事情,必会追去塞北。”

  “我要和你并肩作战,一起打仗。宋忽能够做到的事情,我也能够陪你一起做。”

  “答应我,一定不要被塞北雌雌雄雄的狐狸精们勾去魂魄。”

  这世上,怕也只有嬴泓才说得出这般孩子气的话。

  塞北重郡,可是外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君尔书原本想笑,可是看见嬴泓那一副认真的表情就笑不出来了。

  嬴泓是那么小心翼翼地趴在他身上,低声问道:“我明日可以去送你吗?”

  他怎么忍心拒绝,下意识点头,又想起嬴泓的身份,禁不住迟疑了片刻:“你是燕王殿下,为了你的名声,应该避嫌。”

  嬴泓却坚决地看着他:“我明天要去。”

  他又头疼起来,来回寻思着借口:“军队出发得一般都比较早,只要你起得来。”

  嬴泓一口答应了下来:“自然,我不赖床。”

  赖床?

  他垂下眸子,若有所思。

  嬴泓又捧起了他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去了塞北,你便是除了宋忽之外,最位高权重之人,会变心、会喜欢上别的人吗?”

  他回答道:“不会。”

  听了这话,嬴泓像是如释重负,却还是问道:“我怎么信你?”

  “我方才说了。”他心中弥漫开了一丝柔情,捏起放在桌子上的扇子,举到嬴泓的面前去。

  指尖拈动,一折一折地打开玉骨,遮挡住两人的半张面庞,只余下两双眸子深情相望。

  气息喷洒,耳鬓厮磨,眸色微暖,暧昧潮湿的温度逐渐上升。

  他缓慢地启唇,稍微上挑的语气放得温柔细腻,恍若调情:“我用惯了的东西,不喜欢中途替换。”

  接着,他赫然看见嬴泓愣了一下,一张脸瞬间红透。

  嗤。

  有点可爱呢。

  “来,嬴泓。”

  他把嬴泓抱到自己身上,动手解着那人淡红色的丝绸衣衫。

  嬴泓眼眸睁大,眼底是欣喜,但更多是慌乱的理智:“不、不行,我们晌午才、才……”

  他使了坏,故意拿捏嬴泓的软肋,睁着一双清澈的桃花眼眸,唇瓣凑近,徐徐诱之:“怎么,你不喜欢我吗?”

  听闻此言,嬴泓的身子轻微颤抖了一下,低声呢喃道:“喜欢,比什么都喜欢。”

  “可是我明日要早起为你收拾行囊,我要送你、还要……”

  他却充耳不闻,一把拽下嬴泓的腰带,三两下就将其中一头系到了床上,与此同时,翻了个身,将嬴泓压在身下。

  “尔、尔书。”

  “别…啊…”

  “唔…呃…别,我现在不要做。”

  “现在不做,等你再见到我,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你舍得?”

  他一边褪去嬴泓的衣服,一边抬起手,扯过系在床上的那根柔软腰带,动作灵巧地绑住了这物什主人的手腕,拴到了床头。

  “不迟,我会喊你起床的。”

  双手被缚住,嬴泓呼吸急促,面庞酡些,轻微地挣扎着,但动作愈发渐弱,欲拒还迎:“可是我……”

  他于是低下头去,在嬴泓微微张开的唇瓣间烙下一个潮湿暧昧的吻痕。

  一吸一嘬,便撩得嬴泓原地投降、面颊发烫得不成样子,别开脸去,白皙细腻的胸膛轻轻地向上弓起。

  他看得眼神迷离朦胧,鼻息滚烫起来,不自觉地凑近,用双手撑着身体的重量,整副身子覆住嬴泓赤-裸的身躯:“听话,小泓。”

  就在这么一个称谓之下,嬴泓猛然僵住,一下子松懈了推拒的力气,任凭他在自己身上摆弄。

  君尔书低眉问道:“在做之前,有什么要求吗?”

  嬴泓咬唇道:“我、我想要一床被子。”

  君尔书的指尖在嬴泓裸露的肌肤上划过,瞬间呈现出一道潮红的痕迹:“冷了?”

  嬴泓战栗着摇头。

  “那是为何?”

  嬴泓羞赧得不成样子:“蒙住头。”

  君尔书笑了。

  害羞的殿下,比起以往,好攻略得很呐。

  良夜弥漫,活色生香。

  ……

  宋忽不知道君尔书又想起了什么事情,这一次竟然发愣了这么久,遂好奇地晃了晃他的胳膊:“你刚刚说到他问你问题了,再然后呢?”

  “再然后。”君尔书思绪回拢,垂下眸子,温柔地露齿一笑,微有羞赧,“就没有然后了。”

败因疑云

  翌日,天色尚早,星辰隐曜,在冷冽料峭的寒风里,宋忽一声令下,吩咐拔营,随即率领大军纵横驰骋,一路飞奔扬鞭。

  直到晌午,十万兵马终于抵达了风沙蔓延的塞北城池境内。

  自从入京以来,已整整半年未涉足此地,故里久违,竟平白生出几分陌生之感。

  宋忽坐在马背上睥睨着周遭的一切,只见到远处连绵不断的沙丘和飘扬的旌旗。

  天空中飘飞着鹅毛一般轻软寒冷的雪花,地面上狂沙翻涌,千军万马置身于其中,视物不清,目光落在哪里,都像是蒙着一层层轻纱。

  打最前头的探子骑着马穿过重重风沙,虽艰难地半睁着双眼,仍然有些看不清前方的路段。

  “启禀大都督!”

  “前方狂风翻滚,长广城尚且相距甚远,末将看不很清楚。”

  宋忽没有说话,君尔书在一旁打了个手势,示意探子归阵。

  宋忽勒紧了缰绳,刚想要走上前一步,君尔书不动声色地横扇拦住了他:“大都督且慢。”

  “我方塞北大军替换守城防兵的消息并非机密,依照正常情况而言,哪怕是走水路,早几日前也就应该传出来了。”

  “而我军如今抵达此地,方圆十里却不见一个人影来相迎,实在有些蹊跷。”

  宋忽凤目一敛,不动声色地往后拉了一下缰绳,马蹄退了回去。

  他看向君尔书:“你担心有人借机使诈?”

  君尔书笑答道:“倒也未必有诈,不过仔细一些,总还是应该的。”

  “要真是使诈,那倒也还好。”宋忽的眼神里多了一分警惕,冷淡地说道,“倘若不是,就只能证明朝廷换防驻守在此地的军队有些问题。”

  宋忽与君尔书乃是整个塞北大军的主心骨,一番猜测下来,身后的将士们虽不言语,却皆听得一清二楚。大家伙原本为回到塞北而欢呼雀跃的心情完全被压制下去。

  周遭一瞬间冷了场,气氛变得有些沉滞。

  君尔书吹了口气,几片落在自己指尖上的澄白雪花便飞入大漠。

  他漠然感喟道:“谁曾想,看似宁静祥和的塞北,不仅仅是落覆了层层叠叠白雪那么简单,更已交战连月。”

  宋忽冷笑了一声:“京城里,上至权贵、下至百姓,一向只闻盛世之景,哪知战争之苦?”

  君尔书不愿宋忽过多追究百姓的责任,转而说道:“朝廷剥夺了宋家军的兵权,特地派遣亲兵驻守此地,也算是用心良苦。”

  “只可惜,朝廷的亲兵虽打着大魏天子的旗号,尊贵无比,到底还是不了解塞北的风土地形。”

  “往日里战火平息,倒是安然无事,然而一场战争下来,弊端尽露。”

  “说起这个,我当真不知道是要笑还是要哭。”宋忽好气又好笑地皱了皱眉头,神情里流露出了十二分的不可置信。

  “你说,朝廷的亲兵是初来乍到,不懂得作战技能和军营规矩也就罢了。”

  “可你我临走之时安置在塞北的那些旧人呢,难道也不知道帮衬着些?”

  君尔书淡淡蹙眉。

  宋忽忍了忍脾气,又扬着鞭子指道:“你看看那樊苜是怎么丢的?”

  “说出去我都嫌丢人,什么主将怯战,命令禁城?”

  “他娘的,这三岁孩童犯下的错是在玩老子呢?”

  君尔书垂眸一笑:“大都督,冷静些。”

  宋忽抬起头来,掌心抵住额角:“冷静不了,我他娘的郁闷死了。”

  “眼下樊苜一丢,安封城云梯战术竟立即被破,死伤近千人,就连攀阳城的要道还能被截断。”

  “敌军这才多大点攻势,我方就已经接连失利、不堪其累,这他娘的是老子带出来的兵吗?”

  “伙头兵吧!”

  听到这里,身后的几个主将神色各不相同,微妙极了。

  唯有戚八最绷不住,噗嗤笑了,一旁的戚七还算是机灵点,赶紧踢了他一脚,拼命使眼色。

  看得出来,此刻宋忽的心情算是糟透了,哪个不要命的再敢多笑几声,净是火上添油了。

  宋忽一道眼刀飞过去,望见后面几个资历深些的将领纷纷警惕地坐着了身子,这才转过头来与君尔书撇嘴。

  “真不知道这几场仗是怎么打出来的?老子想想就他娘的泛恶心!”

  君尔书手中折扇转动了一下,一边想事情,一边安抚般道:“实不相瞒,我也一直觉得此事颇有蹊跷。”

  “即使敌军势力强盛,凭借着留守在此地那五千亲兵的实力,也不至于败得一塌糊涂。”

  宋忽凤目一冷:“你说,会不会是朝廷派下来的人从中作梗?”

  君尔书手中转动折扇的动作迟滞了片刻,眸色一暗。

  其实,用不着宋忽提醒,他早就从樊苜失守的这件事中品出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而今听宋忽这么一说,仿佛愈发落实了自己的想法,脑子里“嗡”地一下,瞬间回想起了十年前的境况。

  十年前,朝内奸臣当道,政局变爻,风云更迭;朝外藩镇割据,军心涣散,大势已去。

  贼寇薛程元勾结大魏朝廷重臣,亲率精兵良将攻打塞北。

  云麾大都督宋烨不得不亲携塞北大军奋力抵挡。

  他本想陪宋忽一起留在塞北,奈何扶风君氏开罪了地方权贵,家族争端不休,时时刻刻面临着分崩离析的危难,他身为嫡长子,不得不即刻赶回扶风城去。

  车马劳顿、风尘仆仆,刚一踏进京城里,云挹楼却突然密报上来了一封消息。

  ——少城主亲启。

  [薛程元,魏臣也。此番动乱,乃朝廷授意。

  叛军,谓之敌军;援军,亦谓之敌军。

  前后夹击,埋伏重重;连环诈计,无可遁形。

  紫薇乍明,宋氏将倾。]

  手一抖,密函掉到地上。

  原来,哪里有什么叛军,一切都不过是朝廷中人、甚至是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君主为除去功高盖主重臣所设下的幌子。

  他放弃了担任扶风家主的机会,马不停蹄地赶回塞北去,眼前那皑皑的白雪,刺目得晃神。

  刀枪剑戟插满了一地,沾着猩红的鲜血,气息腥浓。尸骨的残骸,堆砌如山。

  一切再不同于往日。

  一片支离破碎。

  满目惨绝萧然。

  他撕了束手束脚的衣服、披散了头发,膝行在偌大的战场上,翻找了一天一夜,终于将气息奄奄的宋忽从死人堆里刨了出来。

  从此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宋忽双目失神,面色苍白如纸,像极了一个被玩儿坏的木偶娃娃。

  他守在一旁悉心照顾,也就不忍心再跟他提起这场战争爆发的真相。

  他不说,宋忽也从来没有问起过。

  他反而感到有些不安,潜意识里觉得,宋忽不可能不知道一些细枝末节。

  可真相是什么?

  除了宋忽自己,谁又知道?

  时隔多年,原以为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东西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稍有淡忘,却没曾想,当宋忽再次生出疑云,他仍然会是心惊胆战。

  难道这些年来,宋忽将自身实力隐匿得还不够深?

  声色名望已经高到像其父亲一般,令人忌惮?

  所以,朝廷才要特地借此机会……

  “军师。”宋忽凤目微一敛起,低声问道,“脸色这么难看,身体不适吗?”

  “没有大碍,多谢大都督挂怀。”君尔书瞬间回过神来,“属下只是在想,不排除有人从中作梗的可能性。”

  “但战况复杂,真相究竟如何,谁也不好言说。”

  “等我们到了长广城,见到主将,询问一番战况,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宋忽抬眼看向前方,眼神中透露着坚定:“但愿如此。”

  ……

  长广城,位于塞北戈壁南域,地形复杂,多以埋伏遁术献计,使得敌军难以攻破,屡战屡败,望而畏却。

  其得天独厚的地域环境成为了一道天然的护佑屏障。

  君尔书对于此地也算得上放心,在临回京城前只抽调了三百宋家军亲兵赶往驻守。

  而此刻,长广城池的云梯垒台上围满了从樊苜城败退逃亡的朝廷亲兵。

  塞北的旧部将士面色不悦,在心底里暗自埋怨忿怼朝廷将士的无厘头败退。

  而挂着朝廷名号的将士们哪一个都摆足了身价,恃宠而骄,一言一行里嚣张跋扈得厉害,丝毫不将能兵善刃的宋家军看在眼里。

  更有甚者,即使前不久才吃了败仗,此刻也依旧跟没事儿人似的,对塞北的旧人们颐指气使,好不自在。

  这样的憋屈若是搁在别的军营里,两方将士们估计早就起了内讧。

  偏偏塞北宋家军是京畿宋氏的亲兵,早在宋烨手里攥着时,便被训练得格外忠君护主。

  即使是到了宋忽的手底下,也一直牢记训诫,严苛死守忠君报国之道。

  朝廷的亲兵再不济,到底还是朝廷亲自派下来的人。

  如今宋忽不在身旁,宋家军就只有听从朝廷的指令。

  君为臣纲。

  不得不从。

  塞北的将士们哪怕再气愤恼恨、磨牙吮血,也得压制住脾性,绝不给宋家军抹黑。

  然而不打兵器热战,不代表不打冷战,与朝廷的将士们混吃混住在一处,塞北军撇嘴谓之:八字不合。

  所以平日里除了冷言冷语,就是冷脸相对。

  朝廷的密函信件走水路漂橹,早些时日就已经抵达。

  塞北的将士们听闻消息之后欣喜若狂、急不可耐,恨不得当即就插上翅膀飞出去迎接。

  奈何朝廷的将领们欺人太甚,皆不表态。

  军令有言:奉君之命,遵君指令。君不言,毋宁死,不得擅自行事也。

  一日得不到朝廷的批准,塞北将士便一日不能擅自妄动。

  一个个憋了闷气,也只能守在这城墙上面,巴巴地等着自家大都督回来。

  塞北的战况已然恶化,将士们苦守良久,如今这长广城中,除了少许的塞北旧人意志坚定,大多数朝廷亲兵都没有了继续作战下去的念头。

  死寂沉沉中,黄沙翻滚的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遥远而清晰的马蹄声。

  塞北的将士们作战经验丰富,最先察觉到声响,一个个如临大敌,瞬间警醒起来,挤到城墙垒台的最前头。

  透过漫天黄沙,将士们攥紧手里的兵器,严阵以待,却远远地从漫天飞沙里望见了一排旗帜。

  只待对面军队走近,为首的旗帜飘扬蔽空,逐渐冲破了浑浊的风沙,露出庐山真面目。

  所有的将士都愣在了原地。

  为首的先锋官肩上赫然扛着一面偌大醒目的“魏”字旗。

  而后面紧紧跟随着的两名副官则高高地举着一面镶黄边的“宋”字矮旗。

  还能有谁?

  分明是塞北征军和宋家军,两支军队一前一后地进入了边陲领地。

  其风尘仆仆而来,秩序仍然井然,威风凛凛,竟看不出一丝长途跋涉的狼狈痕迹。

  守城的将领们一看清宋家军的旗帜,双目陡睁,几乎连骨头都不再听使唤。

  他们浑身上下微微颤抖着,挤破了头地站在城墙上往下望去,热泪盈眶:“大都督!”

  “大都督!”

  “大都督回来了!”

  “薄将军你快看,军师也跟来了!”

  “军师!”

  “军师啊!”

  “大都督!”

  “薄将军,您快下令给大都督他们快城门啊!”

  为首的那个将领汉子唤做薄睿正,是早年跟随着宋忽走南闯北、征战沙场的宋家军旧人。

  当初宋忽回京,君尔书思虑良久,便是留下了他来照应皇帝派来的朝廷亲兵。

  “大都督,您终于回来了!”薄睿正原本趴在城墙上,攥紧双拳,喜极而泣。

  听了下属这话,他当即反应过来,在垒台上一挥手,高喊一声:“快、快给大都督开城门!”

  塞北的将士们和主将一样激动,没等这话落地,便赶紧一窝蜂地转身飞奔,意图跑下城去,大开城门。

  “等等——”

欺我麾下

  话音甫一落下,只见一个穿着朝廷金甲戎装的将军侧步走上前来。

  薄睿正抬起头来,正看见对面那人背倚城墙,懒洋洋地一张开手臂,恰好拦截住了自己的去路。

  紧接着,其身后的朝廷将领们也一窝蜂地出来,快步冲到前头,凭借着人多势众,将塞北的几十个将士牢牢地围堵住。

  薄睿正面容冷峻,大略地观察了一眼周遭的情形,心里暗自恼怒起来:“付将军,请您让开。”

  “哟,薄将军。”付兆安仰着头笑道,“本将军可是朝廷派来的人,您刚才说话的那语气可不好。”

  “叫外人听了去,还以为咱们朝廷的兵马要听从你们宋家军的指令呢!”

  “付将军说笑了,薄某不敢,宋家军也不敢。”大局为重,薄睿正不愿与朝廷的人打嘴仗,只想要早些迎接自家大都督和军师。

  可他刚迈出一步,去路就又被人阻断,难免怒火中烧:“付将军,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为何不准我塞北的弟兄们下去迎接大都督!”

  付兆安刻意做出一副惶恐的模样,还未答话,另一个朝廷的将领便笑着接了话茬子去。

  “瞧薄将军这话说的,城池底下的风尘这么厚,怎么看得清人?”

  “付将军这么做,也是为了将士们的安危考虑。”

  朝廷的将士们当中顿时传来了一片嘈杂的议论声。

  “林将军说得对,对方远道而来,难辨真伪,谁知道是敌是友?”

  “薄将军怎么就认定底下的人一定是云麾大都督呢?”

  “如果是云麾大都督,那自然是好,倘若不是,岂不要杀得我们片甲不留?”

  “正是,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分辨真伪!”

  “你们说,是也不是?”

  “没错!”

  “我们要分辨真伪!”

  “分辨真伪!”

  底下站着的皆是朝廷的亲兵,一时间应和声不绝于耳,杂乱聒噪。

  “我们塞北大军跟随京畿宋家数十年,怎么可能不认得家主这张脸?”薄睿正简直气得浑身发抖,冷冷说道,“简直是荒唐!”

  几个塞北的将士也急红了双眼,挣扎着便想要冲出城去。

  付兆安冷眼说道:“本将军方才说了,不准你们擅自打开城门。”

  “此地所有的将士迟早会因为你们宋家军的愚昧而白白送命!”

  “你他娘说什么?”薄睿正的副将闻言大怒,挣扎着叫喊道,“付兆安,别他奶奶的拿根鸡毛就当令箭,你懂得什么!”

  “要论吃喝玩乐,你兴许还算得上是一行家。”

  “论起行军打仗,你他娘的就是一窝囊废,否则怎可能会轻易失了樊苜!”

  付兆安回过头来,面子上极度挂不住,眼神里染了一丝凶恶的戾气,上去就挥了一拳,怼打在副将的腹部。

  “你们主将都不敢大声说一句话,你算是什么玩意儿?”

  “多嘴!”

  “来人,给我掌他的嘴!”

  “我看你们谁敢!”薄睿正双目赤红,眼看着身边忠心耿耿的将士受到欺凌,一颗心宛如刀剜一般疼痛,奋不顾身地就要冲上前去。

  付兆安见到这个架势,连忙闪身,急匆匆躲到几个副将的后面,瞪着双眼,威逼警告道:“薄睿正你大胆!”

  “本将军乃是朝廷亲自派遣下来的中郎将,即便是你们大都督见了我,那也要示敬三分。”

  “本将军的意思就是朝廷的指令!你们宋家军胆敢不遵从本将军的话,是想要叛君谋反吗?”

  不论何时,皇权至上。

  塞北旧部的处境变得分外艰难,没有任何一个忠心不贰的将领愿意令宋家军蒙受这般不白冤屈,都不得不停下各自挣扎的动作,咬牙切齿地望着对面那些嚣张跋扈的朝廷亲兵。

  什么他娘的能耐!

  除了会颐指气使,没有半分价值!

  此番边陲敌军来势汹汹,朝廷的亲兵却纸上谈兵,一板一眼地走字眼形式。

  一个个官衔不高,倒是视宠而骄、刚愎自用,从不肯正面听取一分一毫塞北大军旧将言辞恳切的建议。

  在驻守樊苜的纨绔子弟付兆安的教唆,三万大军不战而败,不停地退守防线。

  敌军凶猛,魏军却一路溃退,以至于敌军当中极小的一股力量也显得势不可挡。

  军心动乱,士气低落,败绩愈发显露,紧接着,便是接连地败退,一直退居到这长广城。

  若不是此地还有薄睿正将军死死驻守,只怕形势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最可恨的是,这些害群之马仍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看在朝廷的面子上,薄睿正才命令宋家军多给了他们几分薄面,没想到,这些败军非但不知感恩,反而愈发不知天高地厚,嚣张的气焰更是有着越演越烈的趋势。

  可憎至极!

  付兆安一条胳膊搭在城墙上,轻蔑地往下看了看,轻浮地对身旁的将领指指点点。

  “你看,这么一个纤瘦的娘们儿,就是威震四海的云麾大都督?”

  薄睿正一听就暴怒无比,冲上前去骂道:“付兆安,你他娘的不要以为自己是朝廷的亲兵头目,就有资格在我们云麾大都督面前如此张扬放肆!”

  “得得得,不提你那娘们大都督,看他旁边那个穿白衣衫的。”付兆安张狂地大笑了起来,“脸色苍白、弱不禁风,一个病坯子能打仗吗?只怕上了战场也是拖后腿!”

  被朝廷亲兵按住的副将猛烈地挣动起来:“呸,裤裆里没二两肉的东西,你他娘是不想活了!”

  君尔书身子的确弱,原也是京城里儒雅的贵公子,面对贫苦艰辛的塞北将士,一字一词皆如春风,温柔和善得令人禁不住鼻酸落泪。

  且其用兵如神,每打胜一场战争,脸上从来毫无骄矜之色。面对朝廷的招揽,贫贱不能移,心甘情愿地待在塞北的风尘里经受着摧折。

  最重要的一点是,君尔书虽没有任何武功造诣,却敢多次身先士卒地带领战士们厮杀在前线。

  那张白净清俊的脸上即使沾满了鲜血,他的眼神里也没有一丝畏惧之色,实在是不可能不令人由衷敬佩。

  将士们口头上不说,可谁搁心里头不把自家军师当成宝贝?

  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哪里容得别人这么去玷污?

  行动先于思考,薄睿正用上了猛劲儿,狠狠地挣脱开了身后人的束缚。

  “你他娘找死!”他像极了一匹恶狼,上前一扑,用力地怼了付兆安下巴一拳。

  被一群将士急急忙忙地拉住以后仍然是怒发冲冠,浑身抖成了筛糠。

  “付兆安,你诋毁薄某可以,胆敢诋毁我家军师,我宁可和你拼了!”

  “你竟敢打我!”付兆安被下属从地上扶起来,气得面目扭曲,一挥手,高声命令道,“来人,给我按住这个目无尊卑的逆贼,狠狠地打!”

  朝廷的将士们听闻此言,上来两个人,高高地扬起了戒鞭,精铁铸就的鞭子带着一条条倒刺,在日光下泛着阴森寒凉的光芒。

  甫一狠甩过去,那两条鞭子带着一阵疾风,却被薄睿正一抬手,双双握住,绕着手腕缠了一圈,攥得死紧。

  塞北的弟兄们望见薄睿正眼神锐利如刀,咬牙用力,猛地把对面两个人往自己所处的方位上一扯,硬生生把行刑的二人带翻了去,猛摔在地上,纷纷叫好。

  付兆安眼看着薄睿正手里鲜血淋漓地握着铁鞭,满身煞气地想要冲上前去,立即威胁道:“你还敢反抗!”

  “你知不知道,刚刚打我的那一下,就足够你主子宋忽扣上好几条忤逆君主的罪名了!”

  “你是想害死他才肯罢休?”

  “你个蠢货!”

  闻言,薄睿正坚毅狠厉的眼神里瞬间泛起了要丝波澜。面对不断朝自己围堵过来的朝廷将领,他一下子松懈了力度。

  下一刻,塞北的兄弟们只看见主将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护头,任凭朝廷亲兵那一拳一脚结结实实地落在自己身上,目眦欲裂:“薄将军,您做什么?您快起来啊!”

  “打得好!”

  “打!”

  “继续打!”

  “像这种不把朝廷放在眼里的逆贼,照死里打!”

  “打!”

  朝廷亲兵一拳一脚打得欢快酣畅。

  周围的弟兄们愈发急红了眼,喊叫得撕心裂肺。

  “薄将军!”

  “薄将军,您不能坐以待毙,您站起来同他们打啊!”

  “将军,您不能这样白白地放任一群窝囊废打您!”

  “这些狗杂种会把你打死的!”

  “付兆安,你个贱人,有本事冲老子来!”

  “老子操 你祖宗!”

  “老子操 你姐姐!”

  “老子操 你大哥!”

  不知过了多久,动手的那些将士们像是已经泄愤,力气逐渐弱了下去。

  薄睿正缓慢地垂下了护住自己头部的手,仰起脸庞来,目光坚毅地望向付兆安:“付兆安,欠你的那拳,薄某已经还清了。”

  “一切过错都应该追究在我身上,与我家大都督毫不相干。”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说着,他踉跄了一下,站起身来,用力地甩开了身旁想要阻拦的将士,嘶吼一声,借着一股猛劲儿,硬生生冲了出去。

  塞北的弟兄们见状,也纷纷下了视死如归的决心,咬牙切齿地挣脱开身旁将士的桎梏,跟随薄睿正奔赴到城楼底下。

  所幸时辰未晚,站在城门口的薄睿正尽可能挺直腰板,认真地整了整浑身的狼狈,然后亲自拔开门栓,推开了城门,迎接军队入塞。

  推开门的瞬间,一道狭长的光线挤了进来,分外刺目晃眼,令人感到晕眩。

  迎面而来的,还有漫天冰冷的白雪和一阵阵毫不停歇的仓促寒风。

  狂风乱雪,凛冽呼啸,催逼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连呼吸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可塞北的将士们却不曾退缩一步,一个个都笔直地站立在城门口处,如同岩石缝里的松柏一般坚韧,丝毫不畏惧一股股寒风倒灌进脖颈里。

  直到这阵子风雪终于停了下来,将士们亲眼看清了为首那人雌雄莫辨的面容,这才终于屈膝跪倒在地。

  “大都督!”

  “大都督!”

  “军师!”

  “大都督!”

  “属下来迟!”

  宋忽一身戎装,手里握着缰绳,盔甲包裹下,那张美艳的脸庞上没有浮现出任何一丝笑意。

  他就那么高高地坐在马背上,凤目眯起,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难以言表的强大威压。

  凌厉的视线犹如薄冰,锋利刺骨,像捕捉猎物一般,暂落在薄睿正的脸上:“睿正,你怎么了?”

  薄睿正瞬间愣了一下,抿紧了干裂腥涩的唇瓣,一句话也没说,俯下身来,在冻得发白的地面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滚烫的泪水忍不住地往下掉。

  副将见宋忽脸色不好,赶紧凑到薄睿正耳边,低声地劝说道:“薄将军,主将问话,您不得不答。”

  “我知道。”缓了好一阵子,薄睿正才勉强稳住了心神,抬起头来,艰难地开口说道,“启禀……大都督。”

  “睿正。”就在此刻,君尔书温柔清澈的声线自半空中传来,“唇边有血渍。”

  “我给你擦一擦。”君尔书探出手来,白皙而干净的手里攥着一条同样干净的帕子。

  “不!军师!”薄睿正急急忙忙地别过脸,躲开与君尔书的亲密接触,抬起手来,自己胡乱在嘴上擦了一把,“属下自己来就好,不能脏了您的手。”

  君尔书默不作声地缩回了手,一道视线仍然投在薄睿正身上。

  略微苍白的唇瓣微启,声音依旧温柔,语气却冷淡了下去:“谁伤了你?”

  身旁的将士们看见君尔书就像是孩子找到了娘,委屈之余更是义愤填膺,一个个都想要开口控诉。

  薄睿正赶紧拦住,支支吾吾地回答道:“是属下,是属下自己不小心。”

  “不小心。”宋忽凤目低垂,默念了一声,眼神里流露出几分冷淡与讥诮,“想欺负我的麾下就直说。”

  “塞北征军从京城抵达战场,除塞北旧部之外没有一人相迎,这也是不小心?”

  君尔书唇角也抿起了一丝不知名的笑意:“或许呢。”

  “很好。”宋忽状似不经意地轻微点头,“非常好。”

  “就让咱们好好会一会这个——”

  再一抬凤目。

  两抹淡青晕氲开的长睫下,忽明忽晦的眼眸里藏匿着满溢出的杀意,森寒刺骨得不近人情。

  “‘不小心'。”

遇狗狂吠

  宋忽瞥了一眼面前高高矗立着的城池垒台,抬起手来,小幅度地打了一个手势。

  前方领路的两个先锋官立即后撤一步,任宋忽打马行于头阵。

  君尔书见状,恐生变故,也勒紧手中的马缰,寸步不离地紧跟在宋忽旁边。

  漫天飞雪里,宋忽与君尔书一前一后地进入城中。

  一人银铠盔甲、另一人则软缎长衫,皆端正地坐在马背上,手挽缰绳,长靴踩着马镫子。

  寒风凛冽如刀,宋忽银铠下的一身衣衫长裾随着刺骨的冷风飘漾。

  飞翎头盔锃亮森寒,红缨上面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就那么逆光而坐,眉眼之间也能流露出几分肃杀之气。

  清冷的细长凤目,凉薄的嫣红唇瓣,神色凛冽。

  漠然仰视,锋芒毕露,径自刺向站在城墙上观望的朝廷将领。

  一记眼刀飞过去,原本围在垒台边沿看热闹的那些将士们神情无不慌乱,在对方强大的威压下,忍不住后退一步。

  君尔书抬手堵住耳朵,转过头来,从容地朝戚八使了一个眼色。

  戚八一紧缰绳,也骑着马走上前来,清咳几声,嗓门轰隆隆亮开,犹如雷鸣。

  “云麾大都督在此,尔等速来相迎——!”

  “尔等速来相迎——!”

  “速来相迎——!”

  嗓音盘桓高空,雄浑而深沉,一股股厚重淳浓的内力逼仄而出,振得地面上的尘土砾石都激荡了起来。

  城墙上站着的那些将士们心神为之一震,内力猛地渗透进体内,体弱者几乎要当即溢出一口心头血来。

  付兆安与身边的人震撼之余,都变了脸色,一个个腿脚不听使唤,忙不跌地从垒台跑下来去迎接。

  不过转眼的功夫,朝廷的亲兵便一窝蜂地涌了上来,杂乱无章,毫无秩序。

  戚八是个直脾气,看见这副光景,眉头直接皱了起来:“你们他娘的是怎么整军的?”

  “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这他娘的是人列的队,还是什么猪狗牛羊布的阵?”

  “嗐!怪不得会吃败仗!”

  “戚八。”君尔书低头把玩着扇子,轻声说道,“怎么说话呢?还不快退下。”

  戚八朝对面啐了一口,这才慢悠悠地转动马头,把一截傲慢的马尾巴留给对方。

  朝廷几个将领的脸瞬间拉了下去,发号施令道:“全都给我整军!”

  整兵曳甲列队之际,盔甲兵器的摩擦声响彻戈壁。约摸几刻,皆恭恭敬敬地站在了宋忽跟前。

  而宋忽却是面不改色,一手挽住缰绳,倨坐在马背上,连一个眼神都吝于表达。

  付兆安踟蹰了一刻,望着宋忽身后肃立着的浩浩荡荡十万军马,最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几分谨慎畏惧。

  “末将付兆安,不知大都督驾到,有失远迎。”

  “远迎倒是不必。”君尔书微微一笑,桃花眼眸里冷若冰霜,“毕竟我塞北旧部卑微如蝼蚁,如何担得起朝廷亲兵的远迎?”

  付兆安眼珠一转:“军师将军这话,属下倒是有些听不明白。”

  “属下只知道,咱们既然都为朝廷的兵马,自然应该冰释前嫌、齐力抗敌,尽忠尽德、报效大魏才是。”

  听闻此言,宋忽身后的将领们都禁不住冷嗤了起来。

  “军中总是有那么一些人,屁事儿都不干。”戚七懒散地对叶衍指桑骂槐道,“可说的却比唱的都好听。”

  叶衍冷漠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厌恶:“无良败类,早该割了他们的舌头去。”

  成岩接口道:“瞧你们说的什么话?忒不仁义了吧!”

  “那可不?”戚七冷笑了起来,“被小肚鸡肠之人听了,还当你们在抱怨什么呢。”

  戚八捏着鼻子,洋腔怪调地附和道:“不干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兄长你说,他们怎么就这么喜欢对号入座?”

  “好了,大战在即,叽叽喳喳的像什么话?”

  君尔书呵斥了自己人几句,伏在马背上,一脸无害地看着付兆安。

  “付将军说起话来,倒是伶牙俐齿。只不知道做起事来,是否也一样机灵?”

  付兆安脸色不太好看,怔愣了片刻:“军师将军是说?”

  “付将军年少有为,乃是朝廷敕封的中郎将。”君尔书语气平静温和,低头看了看薄睿正,“而我们家睿正年轻气盛、难免不懂规矩。”

  “若是其言行举止不慎冲撞了将军,君某替他向将军道声歉。”

  薄睿正哪里舍得军师替自己受这等的憋屈,立即仰起头来,轻扯君尔书的袖子:“错都在属下,军师莫要自贬身份。”

  君尔书搭在折扇的食指左右晃动了一下,向薄睿正投去了一个温柔而坚定的眼神。

  薄睿正眼眶微湿,会意地撒开了手。

  付兆安对君尔书的恭维感到十分受用,立即油嘴滑舌起来:“军师将军真是客气了,属下受命于朝廷,责任重大,实在不敢不尽心竭力。”

  “属下不论做什么,那都是依着朝廷的规矩办事。”

  “倘若有什么地方唐突了薄将军,属下也在这儿道声歉。”

  “看来付将军很是谙熟朝廷的规矩。”君尔书桃花眸子温和地一眯,“那么将军也应该知道,我家主宋忽乃是朝廷敕封的云麾大都督,为武将之首。”

  “得见尊容,你也胆敢不行三拜九叩之礼?”

  闻言,塞北的将士们全都冷下了脸,愤怒地附和起来。

  “军师说得半分没错,在朝廷里,我家大都督说一,旁的武将绝不敢说二。”

  “车骑大将军见了我家大都督还要跪拜呢,你算什么东西?”

  “就算是骠骑大将军,在我家大都督面前也不敢摆将军架子!”

  “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轻视我家大都督?”

  “你他娘就这么站着,抱个拳就完事儿了?”

  “跪下!”

  “你他娘跪下!”

  “快跪!”

  “跪!”

  “光跪下哪够,没听军师说要行三拜九叩之礼?”

  “对,还要磕头!”

  耳边一阵嗡嗡的躁动,付兆安一张脸扭曲着,面色十分难看,刚一咬牙跪到地上,宋忽就冷冷地勾了勾唇角。

  “不必,本督怕某些人脏了塞北的地。”

  付兆安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君尔书折扇掩口一笑,垂眸招呼薄睿正走上前来,站在自己马前。

  “付将军,如你所见,我们大都督只是个娘们儿,你若是觉得脸皮薄,这跪拜之礼就暂且免了。”

  “可是睿正这里,却是少不了你来跪拜的。”

  付兆安的脸色阴沉如铁锅,还没来得及说话,身旁的小将领便愤愤不平地开了口。

  “薄将军不过是一个先锋将领,凭什么要我们付将军屈尊来跪他?”

  “屈尊。”君尔书手中折扇一抖,扇面倏然打开,“今日我便教你懂得,什么才叫做屈尊。”

  说着,他的目光落在扇面的流云字词上,语气慵懒:“掌嘴。”

  “是!军师!”

  话音一落,早就急不可耐的戚七、戚八两兄弟立即眼睛一亮,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一个死死地按住那小将领的肩膀,另一个则抡圆了手臂,狠狠地扇过去,东一巴掌、西一巴掌,直打得人东倒西歪,口鼻出血,哭爹喊娘起来。

  戚七仰天大笑:“他娘的,刺激!”

  戚八叉腰大笑:“哈哈哈,过瘾过瘾!”

  真是俩活宝。

  宋忽无奈地白了他们两兄弟一眼,唇角不自觉地勾起。

  直到戚七和戚八酣畅淋漓地打了那小将领几十巴掌之后,宋忽才终于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

  “哟,本督这才一眼没看见,你们怎么把人打成这副鬼德行了?”

  “好了好了,快停下来吧,让你们打两下意思意思,你们还真要把人打死不成?”

  “大都督说得对。”君尔书柔声应和道,“在场的可都是打朝廷来的贵人,咱们塞北僻壤里的人哪儿敢冒犯?”

  宋忽凤目一冷:“别说是朝廷的贵人,就是朝廷的一只狗到了咱们塞北,咱将士们也不敢轻易得罪啊。”

  那小将领被扔到地上,口鼻出的血糊了一脸,呜呜地哭着。

  戚八最看不惯一个大男人娘们唧唧,就又抡起手臂,扇了一巴掌过去:“哭,就知道哭!哭你老母!”

  “戚八,停手。”君尔书手中折扇一合,“我有话要对他说。”

  “我操!你还他娘地嘤嘤叫唤着呢!”戚八狠狠地揪着那小将领的耳朵,“我家军师要同你说话,赶紧支楞着耳朵给老子听!”

  “兄弟,你方才不是问我……”君尔书桃花眸子渐深,唇角弯起一丝清冷的弧度,一字一词,“凭什么?”

  “我现在就回答你。”

  “就凭薄睿正是一个正四品的抚河将军,而你们付将军,不过是一个从五品的督军中郎将。”

  付兆安面色铁青,忍受着莫大的憋屈,咬牙切齿道:“可属下怎么说,都是朝廷亲自派来的人!”

  “说得好。”宋忽轻抬凤目,一道冰冷的眼神睨去,“正因为你是朝廷派下来的人,而薄睿正是我塞北的人。”

  “你敢在我塞北的境地里如此凌辱于我塞北的人,就应该事先预料到要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我塞北旧部宁折不弯,一不从威胁,二不畏强权。”

  “生而在世,立地为人,只识圣威、只遵天道!”

  “付将军,而今本督手持虎符绶节,兼钦差大臣顾命,代表的就是天家的颜面。”

  “天家在上,帅宾归王,敢问一句,本督是否有资格命令你跪下?”

  付兆安白着一张脸,唇片哆嗦着:“是。”

  “那你还站着做什么?”宋忽凤目愈冷,声线喑哑,宛如寒泉冰窟,“莫不是嫌这地上寒凉,要本督给你拿个垫褥子?”

  “属下不敢。”付兆虽安心有不甘,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宋忽扫视一周,一股威压骤然逼仄而出:“尔等也想让本督为你们每个人都铺上一个垫褥子?”

  闻言,付兆安身后的将士们不约而同地跪倒一片,乌泱泱的,一眼望不到边际。

  人群里不知是谁干吞了一口冷气,带头颤着嗓子高喊一句:“末将恭迎大都督入塞!”

  刹那间,狂雪风沙里翻滚起了一阵高过一阵的呼声。

  “恭迎大都督入塞——”

  “恭迎大都督入塞——”

  “恭迎大都督入塞——”

  宋忽眉头一皱,轻嗅着浑浊的寒风里夹杂着血腥气,凛冽浓重,连漫天飞舞的白雪都难以将气味泯灭消磨去。

  记忆深处的杀伐征服欲望突然间被唤醒,一种熟悉的感受说不清也道不明,莫名其妙的,偏又带着难以名状的归属感。

  犹如当年厮打滚爬的艰辛难耐。

  犹如今日生杀予夺的快意恩仇。

  原来,当一个军旅中人重返战场的环境,当真会倍感血脉喷张。

  “大都督。”君尔书持扇而揖,温和地提醒道,“请赦我大魏将士。”

  “好。”宋忽看了君尔书一眼,凤目眯起,嗓音里带着略微的沙哑,“此地败退的将士,本督可以赦免。”

  “但是安封、攀阳与长广的主将,全都给本督出列。”

  话音一落,周遭里传来一片岑寂。过了一会儿,人群中才弓着腰走出两个人,畏畏缩缩地跪到了付兆安身旁。

  宋忽一个空翻,稳稳地下马落地,缓步走到那三个人跟前,绕了一转,勾唇问道:“戍守安封城的主将是谁。”

  一个人颤颤巍巍地回答道:“是属下。”

  宋忽冷声道:“安封城云梯战术被破,乃主将过失,自去领八十军棍。”

  “戚七,你接城主印绶。”

  戚七抱拳下跪道:“末将遵命。”

  宋忽凌厉的目光落在另外两个人身上,来回打量了几眼,神色里带着几分足以戳穿人心的魄力。

  片时,凌厉的视线定格在付兆安旁侧的那个将领身上:“攀阳要道遭阻,也乃主将过失,自去领八十军棍。”

  “军师,你接城主印绶。”

  君尔书执扇长揖:“属下遵命。”

  “这么说来,坐镇樊苜城的主将,是付将军你了。”宋忽冷恻恻地一笑,付兆安立即冷汗涔涔,“尸位素餐、无能失守,拖出去斩了。”

  宋忽话落,君尔书暗自垂下眸子盘算了一刻,眼底隐约泛起了一抹转瞬即逝的波澜。

  然后他轻微地冲宋忽点了点头,转过身,对身后的将领吩咐道:“没听见大都督的指令,还不快去照做。”

  叶衍和陈彦立即翻身下马,走上前去,一左一右地反手按住了付兆安的胳膊,架起来就要拖走。

  “大都督!”付兆安见宋忽像是动了真格,连忙挣扎着解释道,“末将确实办事不力,恳请大都督再给末将一次机会!再给末将一次机会啊!”

  宋忽伫立在城下,腰身劲挺如松,唇齿间吐出的字眼更是带着凌厉的锋芒。

  “机会这东西,对一个领兵打仗的将领而言,太过于奢侈了。”

  “你不配。”

  付兆安急红了眼,拼命地在叶衍他们手里挣扎起来:“大都督!”

  “末将只不过是轻敌失误了,若是再来一次,定然可以大获全胜!”

  “为你口中那一次轻敌失误而死去的将士们何其无辜,你还敢妄求再来一次?”宋忽怒气上头,冷冷地俯视付兆安,“放你娘的狗屁,拖出去。”

  “大都督!大都督!”付兆安破口大骂,“你们这些狗东西,放开本公子!”

  宋忽凤目猛地一眯,缓步走上前来,居高临下,玄色长靴勾起付兆安的下巴:“哪个狗东西敢骂本督麾下的将士?”

  “宋忽,你杀不得我!”

  宋忽轻蔑地勾了勾唇角,将他的脸踹到一边去,置之不理。

  叶衍与陈彦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再次蓄劲发力,一把拖拉着付兆安,不顾他的挣扎,隔空一甩,重重地撂下了好几层台阶。

  “宋忽!”付兆安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儿磕得头昏眼花才勉强停起来,“宋忽,谁给你的胆子来杀我?”

  “你、你大胆!”

  “我告诉你!”

  “我祖父是前朝镇南大将军,我爹是当朝工部尚书,我舅舅是国舅爷!”

  “我娘是当朝皇后娘娘的亲妹!”

  “我是皇亲国戚,谁敢动我?”

  “我看你们谁敢动我!”

斩将树威

  宋忽并不吭声,深深地注视着付兆安,一双凤目眯起,猛然变得锋冽了起来。

  他愈是面无表情,愈是能够望见付兆安脸上那几乎要掩饰不住惊恐的神情,勾了勾唇角,面容冷峻。

  “付将军的身世果真是尊荣显赫。”君尔书面容平静,依旧垂眸把玩着手里的玉骨折扇,连眼都没有抬一下,“不过,说完了吗?”

  “若没说完,就接着说。”

  “他没有机会了。”宋忽殷红的唇瓣轻抿,极其缓慢地吐出三个冰冷的字眼,“斩立决。”

  闻令,叶衍的眼神里流露出一抹精厉之色,快步走上前去,熟稔地一把扼住付兆安的咽喉,顺势就往后拖去。

  “放开我!”付兆安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在叶衍手底下死命地挣扎了起来,破口大骂,“宋忽,你胆敢凌辱朝廷命官,你大胆!”

  宋忽吊儿郎当地转过身去,拿小指掏了掏自己的耳朵眼儿,问君尔书道:“他方才说话了吗?”

  君尔书一双桃花眸子里闪过一丝慧黠,一脸无辜地冲宋忽摇了摇头:“没有啊。”

  付兆安见叶衍一手按上腰刀,吓得惨白了一张脸,嘴里呜呜咽咽的,愈发变得不干净了起来。

  “宋、宋忽,你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娘们,有什么资格处决我?”

  “本督不仅仅有资格处决你,还有资格处决你老子。”宋忽讽刺地嗤笑了一声,叉腰说道,“不服气的话,只管放你老子出来狂吠啊。”

  “我呸!”付兆安气得浑身发抖起来,“朝廷但凡给你三分颜面,你就敢上了金銮殿。”

  见他发怒,宋忽浑身上下的气焰便愈发嚣张,仰天笑道:“你这话说的可不对。”

  “本督可不仅仅上得了金銮殿——”

  忽而低下头去,殷红的唇瓣凑近了付兆安的耳朵:“本督更坐得了帝王膝、龙尾巴。”

  “搁你这小窝囊废,成吗?”

  付兆安怒上心头,愈发悲愤:“狐媚惑主的下贱坯子,你不过是个年少失怙的黄毛丫头,为掩人耳目才侥幸打胜了那几场仗!”

  “朝廷是看在你那死去的爹的份上,才给了你如今的荣华富贵,别不知好歹!”

  “什么话都说得挺轻松,有本事你来守城!”

  “他娘的!”原本在一旁站着的戚七一听就怒了,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

  戚八更是想也不想,直接冲上前去,提着付兆安领子,就要一拳打下去:“老子一定要好好教训你这个狗王八蛋!”

  “戚八。”君尔书从马背上翻下,稍稳了稳身形,轻声呵斥道,“退下。”

  戚八一双拳头攥得微微有些颤抖,勉强收住砸势,胸膛处隐约起伏,一脸不情愿地看着君尔书,磨牙切齿道:“军师!凭什么!”

  “安静。”君尔书的眼神稍微严厉了些,瞬间镇住戚八,“大都督在上,一切自有定夺,哪儿轮得到你擅自行事?”

  戚八这才松了手,哼哼唧唧地退了下去。

  “你这个狗东西,不是吠叫着非要跟本督比出身吗?”宋忽缓步走上前,尽管穿着一身坚硬冰冷的银铠,仍俯身半蹲到付兆安面前,“那好,本督奉陪。”

  “支着你的狗耳朵,给本督听好了。”

  “本督,乃京畿宋氏嫡子,且祖上十三代,代代清白。后嗣门封列侯,位及人臣,无一贪官,无一污吏。”

  “朝廷敬之,百姓爱之,百官畏之,奸佞远之。”

  “我曾祖父宋寅,为镇西安都大将军,执掌安都军府,曾随开国皇帝征南闯北,立下赫赫战功,追谥武昌王,享王爵香火。”

  “我祖父宋翮,为前朝宰相,执掌督指挥府。前废帝嬴炜逼宫谋反,朝堂之上,无一人敢动,我祖父挺身而出,替先帝挡刀而死,追谥奉孝王,享王爵香火。”

  “我父宋烨,为前任云麾大都督,封齐国公,执掌京畿、平邑、扶风;安都、襄阳、广陵;青州、兰陵、云安;天水、庐陵乃至塞北十二个郡城的军事大权。”

  “十年前,我父与边陲数十国家鏖战不下,为国捐躯,追谥汝安王,享王爵香火。”

  言及此处,宋忽抿紧唇瓣,讥诮地睥睨着面色灰白的付兆安:“这些尊荣,你那个贵为皇后妹妹的娘和身为国舅上卿的舅舅,都有吗?”

  一番话说下来,就连在场的将士们无不顿敛神色,死死地盯着宋忽孤傲的背影,肃然起敬。

  究竟从何时起,万众瞩目早已成了习惯。

  众目睽睽之下,宋忽漠然站起,挺直身板。

  随即,一片阴影缓缓笼罩下来,一身戎装的云麾大都督犹如一座覆盖着白雪的高山巍巍矗立。

  付兆安艰难地抬起头,一片苍茫刺白的光线晃得人看不清对面之人的面容,只能看见他那暴露在狂风暴雪里的下颌线条。

  优美而惑世。

  薄情而冷硬。

  “我长兄宋循,夭折于远征塞北途中,当今圣上追封其为齐长世子,仪同亲王世子衔。”

  “我二兄宋朝,为国捐躯,当今圣上追封靖王,位同皇嗣。”

  “三兄宋暮、四兄宋安,皆追封嫡世子。”

  “且不说我的祖辈父辈,但凭我的兄长们,虽是屈屈孺子,却哪个不比你爹那闲设的工部尚书尊荣要高得多!”

  言及此处,宋忽眼神中露出一丝嫌恶,紧接着凤目狠狠一敛,随手抽出身旁将领腰间的一把佩剑。

  “而你,没娘养的狗杂种,除了会给付老将军抹黑,算是个什么东西?”

  “也配在老子的面前狂吠叫嚣?”

  “咻——”

  伴随着一声尖利的疾啸,周身的内劲逼仄四散,直催得那乱雪漫天飞溅,扑在人脸上,砸得生疼!

  与此同时,一道白光冲破云翳,乍然在众将士眼前急闪而逝。

  昏暗的天阑瞬间被一剑割开,忽晦忽明,雷霆乍惊。

  下一刻,万籁俱寂,一切都沦为平静。

  白光剑影,刀不血刃。

  一颗新鲜温热的人头淌着鲜血,蜿蜒了一路的猩红,骨碌碌地滚到宋忽靴子旁。

  见者惊悚,而宋忽却面无表情地拿脚底狠踩住那颗人头,靴尖一挑,转瞬间就踢到了半空中去。

  他一手握剑,一手挡面,一把反抓住那颗人头上凌乱不堪的头发,冷冰冰地提在手里,睥睨对面的朝廷亲兵。

  “黄泉路上,付将军一人前去,怕会很寂寞。”

  “本督看你们这些副将们忠心耿耿,是否有谁愿意陪你们将军走上一程?”

  “本督不是毫不讲理之人,你们若真有意,本督定会成全这一片赤诚忠心。”

  “想必付将军在天之灵,也定会得到宽慰。”

  话音一落,底下立即传来了噼里啪啦磕头磕倒了一大片的声响。

  一个接一个的,鬓发散乱,额头同坚硬地面狠狠相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大都督饶命!”

  “我等再不敢冒犯大都督威严!”

  “大都督饶命!”

  “大都督饶命啊!”

  “听好了。”

  “别把你们那点小聪明显摆出来。本督治军多年,开罪过的权贵不止一二,可我宋忽心无畏惧,仍然只近刀枪,不近人情。”

  说着,宋忽冷笑一声,将手里的长剑狠狠地惯甩到地上,脚一抬,靴子底儿就毫不留情地碾了过去。

  “相信在场的各位都不聋不瞎,看得出本督确实是个娘们。”

  “是娘们又如何?娘们是好招惹的物种吗?”

  “记住,永远别想着和本督讲什么圆滑事故的大道理,因为娘们儿是从不讲理的,认也只认死理。”

  “本督不论你们这些将领、士兵究竟是何身份,有多尊贵。”

  “既然来到这塞北战场上,所作所为,都不能尽着自己的性子来。”

  “一切言行,必须听从本督与军师将军的命令。”

  “本督下令让你们往东,你们就他娘的不能往西;军师下令让你们去死,你们就他娘的不能苟活。”

  朝廷的亲兵早已被宋忽方才的举动吓破了胆,此刻对宋忽的任何话都言听计从,连忙磕头称是。

  “还有一点,大抵需要补充。”君尔书轻轻走向宋忽身旁,一双靴子也刻意踩过地上那把剑,俯身揖道,“大都督。”

  “既然咱朝廷的将领们都没有那个闲情逸致来担任塞北战役的督军指挥部署。”

  “这又苦又累的活儿就应该全权交由我塞北的将士们来担。”

  “不知君某在部署上这般安排。”君尔书桃花眸子微微一眯,平淡从容的一眼扫向了跪倒了一片的朝廷亲兵,“尔等可心有不甘?”

  “我看他们敢有什么异议!”宋忽冷着面容,讥诮了一声,“奉劝你们这些打着朝廷名号的人,仔细掂量掂量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

  “担不担得起‘朝廷'这两个字?”

  “不要一个个都妄认为自己是出色的锔匠。”

  “没有金刚钻,就别他娘的去揽那瓷器活儿,当心弄巧成拙,反砸了自己的脚。”

  哪儿还有谁敢在玉面女罗刹面前出一口大气,一个个只顾着屏息凝神,脑袋都恨不得削尖了钻到地缝里去,生怕一个不小心性命难保。

  君尔书上前一步,恰站在宋忽的侧前方,一只手抵在腰后,暗自向宋忽打了一个见好就收的手势。

  若是依照往常,宋忽定会听从君尔书的安排。

  而他此刻却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皮笑肉不笑地吩咐道:“朝廷的亲兵是吧,全都给本督抬起头来。”

  “说——除了付兆安,还有哪位贵人曾拿我们塞北的薄将军和其他几位将领撒过气?”

  说罢,一片沉默。

  宋忽也不等人回答,就突然一个转身,凌厉的目光瞬间开始了敏锐的捕捉。

  只一刹,视线倏然落在了挨在一起、看上去最为心虚的两个将领身上。

  “说,究竟是谁?”

  “你,还是你旁边那个?”

  两个冷不丁被点到名的将领愣了一刻,紧接着……

  “他!”

  “胡说!大都督,明明是他!是他!”

  “你不要狡辩,就是你!我看见了!”

  “你怎么看见的?”

  “我亲眼看见的!”

  “你他奶奶的是哪只眼看见的?”

  “左眼!”

  “八成废了,挖了吧!”

  “你不要狡辩,绝对是你!”

  “艹,老子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如此陷害老子!”

  “是你不仁不义!”

  “是你厚颜无耻!”

  两个将领犹如疯子,嗷嗷叫着互相指证,又抓鼻子又抠眼,唾液飞溅,差点要当众扭在一起厮打起来。

  宋忽双手环胸,冷漠地站在一旁,勾着唇角,兴味盎然地看他们两个将领厮打,抓挠得头破血流。

  塞北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弟兄们立即在一旁高声叫好起来。

  一连折腾了好一阵子,两败俱伤的二个将领这才恍惚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来。

  一切争端似乎都不过是宋忽略施计谋来整治他们的一场戏码。

  指证与控诉又算得了什么?

  生杀大权到底还是掌握在宋忽的手里。

  甫一意识到这一点,二人心里瞬间泛起一阵寒冷,视线躲躲闪闪地落在薄睿正身上,忙不跌地爬了过去。

  “薄将军!薄将军!”

  “薄将军,小的狗眼不识泰山,不日前冲撞了将军,特来请罪!”

  “将军恕罪啊!”

  “求薄将军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

  薄睿正望着跪在自己脚边的两个将领,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有些为难地抬起头来,看向了君尔书。

  ……

  对。

  素闻塞北军师的性子最是温和良善。

  那两人眼睛一亮,看见君尔书就仿佛看见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骨碌了过去。

  “军师将军!”

  “军师将军!末将有罪,末将不该折辱薄将军!”

  “求您格外开恩啊,军师将军!”

  君尔书面容平静,在两人的拽扯下仍然纹丝未动。

  见状,宋忽眉头紧锁,当即一脚踹开了扒拉着君尔书衣角不肯撒手的那两个将领。

  “贪生怕死的东西,我家军师的衣衫也是你们能玷污的?”

  “拖出去——”

  军令尚未落下,两个将领惨叫一声,同时一翻白眼,直接晕了过去。

  “……”宋忽眼角微微抽搐,“贬为兵卒而已。”

  说罢,无奈地看向了君尔书。

  君尔书则一脸无害地摊了摊手,表示吓晕人这糗事儿与自己无关。

棒打鸳鸯[修改版]

  在返回营帐的途中,戚七和戚八两个活宝一左一右地夹着宋忽与君尔书往前走,可着劲儿地奉承。

  “大都督,您刚才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爷们儿了!”

  “没错没错,简直是替咱们这些受憋屈的弟兄们出了一口恶气!”

  “得了得了,你们俩给老子见好就收。”宋忽听着二人这话,凤目一眯,勾了勾唇,“哪有你们说的那么爷们儿?”

  君尔书转过头来,玩味地看向宋忽,只见后者嘴里叼着一根细长的草,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根本掩饰不住的骄矜之色。

  君尔书摇着手中折扇,俯身作揖道:“大都督威风堂堂,属下佩服。”

  宋忽挥了挥手,半真半假地谦逊嗤笑道:“也就一般般吧。”

  戚七和戚八都偷笑了起来。

  君尔书也抿唇一笑,在一旁温和地揶揄道:“刚被夸了两句,大都督倒还喘上了。”

  宋忽摘了头盔,摸了摸高束的青丝,反问一句:“我喘了吗?”

  君尔书似笑非笑地看着宋忽。

  戚七和戚八赶紧转变了风向,挎着君尔书的胳膊,极力地讨好道:“军师今日也很是威猛啊!”

  “那可不,三两句话就堵得那么多朝廷的走狗将领都哑口无言,这换作是别人,谁做得到?”

  “除了咱军师,那他娘的肯定是谁都不行!”

  “还有啊,扇巴掌那时候可爽死了老子了,嘿嘿嘿!”

  君尔书垂眸不语,温柔地一笑。

  宋忽抱着手臂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轻咳一声,走上前去,眉眼里都是戏:“我说,军师这两条胳膊,你们俩小子挎够了吗?”

  戚七意识到宋忽的下面一句话一定是“挎够了就给老子滚”,于是十分自觉地抱了个拳,赶紧扯着戚八一溜烟地窜走。

  君尔书看向兄弟两人逃窜的背影,有些好笑地问宋忽道:“大都督,你总是吓他们做什么?”

  “咱们几个也算是一起长大的,你还不了解我?”宋忽勾唇一笑,“我就是那死脾性,年纪虽然最小,但从小到大都是这么吓唬他们的。”

  “习惯就好。”

  君尔书问道:“那若是习惯不了呢?”

  宋忽冷冰冰地说道:“习惯不了,吓死拉倒。”

  “……”君尔书干巴巴地附和道,“这么多年相处,将军们应该习惯了……吧?”

  宋忽凤目一眯:“好不容易回到了塞北,暂不说他们和什么旁的人,说说你。”

  君尔书疑惑不解地眨了眨眼,先看向宋忽,又看了看自己全身上下:“我有什么可说的地方?”

  宋忽轻轻扯过君尔书的衣袖,将他整个人拽到自己旁边,眼神瞬间变得温和:“长途跋涉,我看你的脸色不太好。”

  “要不要赶紧回营帐歇息一会儿?”

  “还有,需不需要传个军医过来给你瞧瞧?”

  “你的身子……如今调理得怎么样了?”

  原本还没怎么觉得,宋忽冷不防地一提及此事,君尔书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长途跋涉对自己身体带来的负荷。

  可他一贯能够强撑,又不愿惹人担忧,望着宋忽眼底里那掩饰不住的关切,只是摇着折扇,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并无大碍,只是刚刚从京城来到塞北,有点累了,修整修整便好。”

  宋忽比方才安心许多,但还是试探着问道:“那需不需要传个军医过来给你开个药方子?”

  “愈发娇气。”君尔书笑着推了宋忽一把,“好端端的,传什么军医啊,净惹人笑话。”

  “真的没事儿啊?”宋忽往后退了一步,笑着站稳脚跟,“那你就回营帐里歇着去,睡到明天早上才准起来。”

  君尔书顺从地朝宋忽作了一揖:“依你,成不?”

  宋忽理所当然地呲牙一笑:“老子是云麾大都督,你是我的军师将军,当然要听我的。”

  君尔书转过头来,白了宋忽一眼。

  “得得得,刚斩了个狗头,我也累了,打算回营帐睡上一会儿。”宋忽打着呵欠,伸了一个懒腰,“你且好生养着,有什么不对劲就赶紧告诉我。”

  君尔书垂眸道:“是。”

  宋忽仍不放心,又叮嘱道:“别那么对战事忧心忡忡,桥头船头自然直。”

  “战事固然吃紧,但更重要的却是你的身子。”

  “若是你的身子当真出了什么毛病,我不会饶了你。”

  “即便是大战在即,我也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你遣送回京城去。”

  “明白不?”

  “说两句得了。”君尔书瞪了宋忽一眼,“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唠叨?”

  宋忽一下子被君尔书的话噎住,双手叉腰:“你还敢嫌弃我?”

  “不敢不敢。”君尔书赶紧摆了摆手,虚与委蛇道,“实不相瞒,属下早就累惨,巴不得扎上翅膀回营帐休息去,您请便。”

  说罢,转身就走。

  宋忽站在原地,看着君尔书离开的背影,忍不住抽了抽唇角。

  ……

  成岩走在宋忽旁边:“大都督,听底下的将士们说,您的营帐仍设在中军的老地方。”

  “好。”宋忽平稳地走在路面上,不动声色,应了一句。

  “知道您要回来,属下欢喜得很。”薄睿正也一直跟在宋忽的身后,一板一眼地解说道,“营帐里的各种摆设仍然没动,还是按照您以往的习惯布置的。”

  宋忽边走边问道:“军师的营帐呢?”

  “军师的营帐也设在原地。”薄睿正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按照您的吩咐,一切用度与您营帐里的规格是一样的。”郊 醣 團 隊 獨 珈 為 您 蒸 礼

  “塞北天寒,军师身子比不得咱们强健。”宋忽勾唇思索道,“再添一些炭火。”

  “这是自然。”成岩回答道,“属下已命令手底下的人备齐了上乘些的炭火。”

  “做得好,有心了。”这么颔首说着,宋忽一把掀开了眼前的羊毛毡,大步走进了中军营帐,回身道,“你们先下去吧。”

  成岩与薄睿正飞快地对视一眼,抱拳回答道:“是,大都督。”

  宋忽站在营帐门口,没有往里进。

  举目四望,周遭的一切摆设果真如故。

  桌椅茶几。

  笔洗蒲团。

  阖上凤目,宋忽霎时回想起以往征战沙场的日子,打心底里暗自喟叹一声,缓步走到桌子前,熟稔地卸去自己手臂上的盔甲。

  抿了抿干涩的唇瓣,宋忽看见桌子上放置着水壶,就顺手倒了一杯。

  端起来,刚喝了一口,耳尖一动,就突然听见了从屏风里面传来的窸窣动静。

  ……

  ……

  ……

  “师父~”

  “嗯。”

  “师父~”

  “嗯。”

  “师父,你暖不暖?”

  “暖。”

  “唔,还是有些凉啊,师父别动。”

  “嗯。”

  [一些美妙的事情ing]

  “噗!”

  宋忽再也忍不住,凤目一睁,瞬间喷茶,然后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抹嘴。

  卧槽!

  什么鬼啊!

  谁他娘的这么大胆,敢在军营里头白日宣淫!

  宋忽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道:“娘的,宣淫就宣淫,找个地缝钻进去不成吗,居然还在老子的床上乱搞!”

  欺负老子形单影只?

  宋忽愤愤不平地磨着牙,憋着一股气儿,眼神一寒,朝里间的屏风里轻轻踱步而去。

  草青色的床帐细软地垂落下来,半遮半挡,床褥子迤逦在地榻上。

  一抹沾着朝露檀木清新气息的青丝隐露,稍有散乱,愈发显得暧昧。

  “他娘的。”宋忽轻轻遮掩着口鼻,仍然耐不住那股脱俗的檀香味儿往鼻子里钻。

  他打心底里暗骂一句,凤目一冷。

  “看老子怎么辣手摧花,拆散你们这对儿上了老子床的野鸳鸯!”

  “哧啦——”

  一声帛裂,床帐被人从外到内倏然拉开!

  紧接着,宋忽冷着脸,三步并作两步,迅速走上前来,一个翻转反手,一把将床榻上的被褥掀飞。

  入目处,是二人相依相偎的场面。

  师徒二人远远看上去亲密无间,散开的鬓发在木枕上蹭得略微有些凌乱,而衣衫却十分整洁,没有丝毫白日宣淫的景象。

  最重要的是,二人轻轻闭着双眼,面容平静,鼻息温润,看不出任何一丝暧-昧-淫-靡。

  伴随着宋忽突如其来的动作,二人同时转过头去,向他投去一道询问的目光。

  一人眉眼极淡似水。

  一人眉眼极淳如岫。

  两双眼眸截然不同,瞳仁却皆灿若星子。

  干净而空灵。

  冷静而平和。

  云山雾罩,与世无争。连衣襟上都沾染着令人不忍亵玩的淡漠出尘。

  被这么两双眼眸直勾勾地注视着,宋忽心中打起了小九九,反而手足无措起来。

  他一手抱着被自己强行掀走的被子,像极了一个做了什么错事的孩子,兀自心虚。

  一片岑寂的气氛里。

  宋忽僵硬地别过脸去,干咳了两声:“那什么,你俩睡觉呢?”

  床榻上的二人不答,都静静地看着宋忽。

  宋忽抱着被子站在床边:“……”

  安儿伸手指了指被子。

  秋沽之淡漠地望着宋忽:“冷。”

  “……哦。”宋忽赶紧走上前去,把臂弯里的被褥重新给他们师徒俩铺好。

  安儿尚且算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左边的被角没有掖好,漏风。”

  宋忽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也不想就俯身给安儿掖了掖被角。

  “还有右边。”秋沽之在一旁补充道,“右边也漏风。”

  宋忽刚想要应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怔愣起来。

  “我他娘的好歹是一个大都督,为什么要伺候你们?”

我让你睡!

  安儿用手背揉着眼睛,作出一副无辜的天真模样:“或许是你想。”

  宋忽凤目一眯,立即否认道:“不,事实上,老子并不想。”

  安儿眨巴眨巴眼睛:“你真的不想?”

  “废话!”宋忽骂骂咧咧地说道,“老子扛枪挎刀地上战场是来打仗的,不是来当你们俩的粗使丫鬟的!”

  “年龄不大,怒火倒是不小。”秋沽之淡定地说着,从床榻边沿半坐起来,一手支着下颌打量宋忽,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年轻人,行为处事要耐得住气。”

  这他娘的,搁谁身上受得了?

  更何况,秋沽之看上去也不过是二十八、九岁的年纪。

  “说得一套一套。”宋忽扯了扯唇角,“你他娘的也比我大不了多少。”

  秋沽之轻嗤,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便是你爹在世,也得喊秋某一声爷爷。”

  “放屁!”宋忽眼角一搐,顿感自己遭受了愚弄,愈发甩手不干,从身后扯了把椅子坐在上面,“还有,你们大白日睡个屁的觉啊!”

  秋沽之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唇角,反问道:“那你大白日回营帐里是做什么?”

  “我睡……”宋忽刚想要不假思索地回答,就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赶紧机灵地改口道,“处理军务。”

  安儿打了一个呵欠,懒懒地问道:“可是你刚刚回到塞北,怎么会有时新的军务要处理?”

  宋忽冷着脸看他:“我处理积压下来的旧军务,不行吗?”

  “三百四十七宗,一百六十三卷。”安儿了然地抿唇一笑。

  长睫颤下一片阴影,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眸丝毫不加掩饰宠溺地望着宋忽。

  “距离今日为止,你手中最早的一例军务乃发生在三年以前。”

  “三年前的边境哈拉尔国内乱,对不对?”

  宋忽一下子怔愣在原地,张目结舌。

  安儿低下头去,在被窝里摸索了一会儿,于被褥的夹层里掏出一封从表面上来看尚未拆封痕迹的文书。

  “喏,这是四王子达兰朱赤外交示好、请求塞北大军支援的文书。”

  这么说着,安儿轻咬住一根手指,缓缓地伸出粉嫩嫩的柔软小舌头,在指甲尖儿舔舐一下。

  接着,自信封背面飞快地划了一道。

  手法娴熟地从信封里取出几张有些泛黄的纸张,白净的食指点着右下角的印泥痕迹,画了个圈:“看这里的私章。”

  “是不是宋——忽——?”

  “既然盖了章,就说明忽儿你早已亲自批驳过,哪里还有什么亟待处理的旧军务?”

  “你、你你你。”宋忽梗着嗓子结巴了半天,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呵斥道,“谁他娘让你乱翻老子军中的东西!”

  安儿睁着一双单纯的大眼睛:“不可以吗?”

  宋忽凤目一冷:“废话,你愿意让旁人乱睡你的床、乱动你的东西吗!”

  安儿抿了抿唇瓣:“旁人当然不可以,但是你可以啊。”

  “呵……”宋忽又好气又好笑,怎么会轻易相信安儿的话,“那我的脸还真够大的,谢谢你。”

  “别生气了啦,我知道错了,对不起咯。”安儿无所谓地把文书扔在一边,又打了一个浅浅的呵欠,“忽儿,师父和我真的都好困哦。”

  宋忽气得跳脚:“你们困就困,为什么要在老子的床上搞?”

  秋沽之一字一词,说得理所当然:“还不是因为安儿喜欢。”

  宋忽暴躁得直拽自己的头发:“我操!”

  安儿乖孩子地一笑,一拱一拱地拱进了被子里,缓缓地蠕动到秋沽之身边去:“师父给抱抱。”

  秋沽之温和地拥抱住了被子底下的安儿,低头说道:“好。”

  宋忽:“……”

  是既可忍,孰不可忍?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就在宋忽一手提着几尺长的大刀想要从半空中砍下去的时候,安儿突然从被子里拱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咣当——!”

  宋忽呲着牙后退一步,手里的刀一下子掉到了地上:“你干什么!”

  安儿看了一眼地上的刀,眸子里丝毫没有恐慌的意思,仰着头对宋忽温顺地一笑,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忽儿,你有没有想我啊?”

  宋忽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想你个仙人板板儿!”

  “师父。”安儿转头问秋沽之道,“什么是仙人板板儿?”

  秋沽之柔声回答道:“美其名曰,就是仙人的板板儿。”

  安儿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很厉害吗?”

  秋沽之颔首应下:“很厉害的。”

  “太好了。”安儿温软地笑了起来,转头对宋忽说道,“多日不见,我也想你的仙人板板!”

  “……”宋忽膝盖一软,差点给眼前这位爷跪下了。

  他一手按在额头上,深感无力:“二位神仙哥哥,求你们行行好,快告诉我——”

  “你们他娘的此番前来,究竟有何贵干?”

  ……

  ……

  ……

  “嘭!”

  一声闷响,只见宋忽骨节分明的手指攥紧成拳,重重地砸抵在硬木桌面上。

  虎口发白,拳头陷进桌面里,磕出一个深深的坑,细碎的裂痕遍布延展。

  桌案上摆放着的杯盏乍一受到一股强劲内力的震动,半杯水向上涌动,倏然就溢了出来。

  流淌在桌面上的水迅速变冷,阴沉得像是宋忽此时此刻的面色和声线。

  “你的意思是。”

  “你们连夜造访了边陲十四个国家,还分别下了一封战书?”

  安儿实诚地点了点头:“还誊拟了檄文,附加了鸿羽。”

  听闻此言,宋忽挥起一巴掌呼在自己脑门上,努力平息怒火,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谁他娘的准许你们胡乱做此决定?”

  从一开始,宋忽就暗自打定了主意要养足兵力,厉兵秣马,

  毕竟与此战相对峙的敌军甚多,数量庞大,且各中关系复杂,实在有些难以捉摸。

  为求稳妥,绝不得速战速决,而应该静待时机。等到时机成熟,再联合苏鲜尔漠王一同举兵进攻,便有可能彻底拔除边陲不安分的势力。

  一劳永逸,剜除毒瘤。

  岂不美哉?

  然而此番秋沽之与安儿贸然引战,下达战书,赫然是在硬逼宋忽去打一场仗。

  何其嚣张放肆?

  “军中无戏言!”宋忽那张雌雄莫辩的面容上覆了一层浅浅的阴霾,凤目冷冽如刀,狠狠地剜了过去,“本督身为守城主将,所下达的每一条指令都至关重要,更何况是引战的这种大事。”

  “在作出决定之前,不应该念兹在兹吗?”

  “我不管你们师徒二人究竟如何神通广大,竟然能够伪造宋家军的名义,给边陲的这么多国家下达战书。”

  “但不论你们在兰陵、甚至在京城再怎么放肆,但凡踏足这塞北十二郡就应该收敛收敛脾性。”

  “绝不该在不经过本督同意的情形下就轻举妄动!”

  “仗,是塞北的将士们打的,不是你们师徒二人打的!”

  “怎么,你是在质疑自己的能力。”秋沽之支颐望着宋忽,神情淡漠,好似议事阁前那片纤尘不染的白雪,“还是担心打不赢这场近在咫尺的战争?”

  “临阵惧战的这种事情若是传了出去,只怕会有损云麾大都督的声誉。”

  “即便是京城里的百姓对此事道听途说,也定会误以为大都督‘[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笑话,别拿激将法那一套用在我身上!”宋忽冷冷地睥睨着秋沽之,“单凭我军长途跋涉,而敌军以逸待劳这一方面来讲,直接就此开战,胜算近乎折半。”

  “折半不折半,秋某并不清楚。”秋沽之眼神平和地望着宋忽,每一个字眼都吐得缓慢至极,“秋某只知道,你爹爹当年能够轻而易举就做到的事,你却做不到。”

  “你!”

  又有人拿他的战绩与父亲生前的丰功伟绩相比,宋忽不是不服气,却也听不得旁人一遍遍地重复这样的话。

  “你能有多了解我爹爹!大放厥词之徒。”

  秋沽之眼神古井无波,眉目依然是淡淡的,犹如一幅展开的画卷:“不敢就不敢,还总绉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师父……”安儿唇瓣微启,浓墨重彩的美艳眉眼里稍带责备地望了秋沽之一眼,“忽儿不过弱冠之龄,师父不能要求得这么苛刻。”

  “弱冠之龄。”秋沽之回望了安儿一眼,“你可知当年的宋烨尚且不足弱冠之龄,就已经跟随当今圣上东征西讨、问鼎天下了。”

  “而他的子嗣却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被人硬生生扣上一顶凭借父荫才得以荣华富贵的帽子。”

  “如今,更是连应对一场稍有风险的战争都不敢居于主导地位。”

  “可悲,可叹。”

  “放肆——”宋忽凤目一睁,猛然站起身来,“秋右丞,我想你该是错了。”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我宋忽不敢涉足的事。”

  毫无疑问,宋忽这么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军人将领已经被秋沽之三两句正中要害的话挑衅得怒火中烧。

  可也正因如此,深藏在他心中偏安一域的斗志也完全被激了起来,在胸膛中那三寸之地里沸腾澎湃,几乎难以被容纳,一汩汩地涌了出来。

  宋忽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拿起佩剑走到门口,突然停住了脚步:“等我凯旋归来,就砍了你的脑袋。”

  秋沽之淡漠地一笑:“回得来再说,回不来的话,那就有意思了。”

  “……”宋忽强迫自己忍住脾气,不要发怒。

  深吸一口气,他转身走回床边,居高临下,冷幽幽地低头看着秋沽之和安儿。

  “哗啦——”

  一把将盖在两人身上的被褥狠狠地一掀,冷风嗖嗖地灌进来。

  宋忽就像个泼妇似的,两手拽着被子,憋着一股劲儿,在半空中抖来抖去连续十几回,最后还嫌不尽兴,又猛抖了一下。

  直到热气全部散去,他这才满意地撒开手,任凭被褥落下来,蒙住床上那两个人的脸:“二位好眠。”

  秋沽之:“……”

  安儿:“……”

  宋忽勾唇冷笑,拂袖而去。

  ————

  [注释]: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出自《后汉书·左周黄列传》,原句如下。

  “阳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释义:盛:大;副:相称,符合。

  名望很大的人,实际的才德常是很难跟名声相符。指名声常常可能大于实际。用来表示谦虚或自我警戒。

  示例:姚雪垠《李自成》第二卷第四十七章(节选如下)

  可是闯王知兄虚名,推诚相待,献策等又过为吹嘘。古人云:“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同为此意。

药师原则

  燕王府,北陂亭台临水,一处僻静的别苑栅栏虚掩。

  所来之人脚步放得轻微而平稳,衣裾飘些,像是在戏台子上练出的扎实功夫,别有风韵。

  长靴踏在青石板上,碾烂了一些潮湿附着的青苔,平白踩出了嫩滋滋儿的水渍来。

  靴底下一片柔软细腻,每走一步,都会有淡青色的草汁迸溅出来,倒是教人在这寒冷凛冽的冬日里耳目一新。

  梅雪衣一身素衣,罩着一件对襟大氅,坐在藤条疏斜下的栏椅上。

  一抬眼,正看见穿着一身暗朱色锦衣朝服的嬴泓朝自己这边儿踱步而来。

  官簪虽除,但那镶嵌了羊脂白玉的云纹腰带间还别着一枚象牙笏,赫然是刚刚下朝就赶着过来。

  “坐。”梅雪衣跟个没事儿人似的,挽了挽袖口,仍低头摆弄桌子上晾晒着的那些宝贝草药,没多给嬴泓一个眼神。

  区区一介江湖药师,端得住这般清贵的架子,对面站着一个位高权重的王爷,态度还敢如此敷衍随性。

  在旁人看来,着实是有些不像话了。

  好在相处日久,嬴泓大抵也摸清了眼前这人的冷淡性子,不予纠结计较,倏一展开衣袍,便在一旁端坐了下来。

  梅雪衣白皙的手里拿着一支乌木勺子,一面拨弄着药材,一面往对面瞥了一眼。

  嬴泓这位素来难以伺候的主子居然半睁着一双美艳的眼眸,眼底隐着深邃清亮。

  显然是在等人发问。

  梅雪衣禁不住扯了扯唇角,并不加以理会。

  一人不问,另一人也不答。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对坐着,一个折袖摆弄草药,一个垂眸把玩扳指,互相僵持。

  倏然间,一阵刺骨的寒风自北边刮来,朝服本就单薄,冷风渗进衣料里,嬴泓浑身上都泛起了一阵寒意,胸中闷疼,低声咳嗽起来。

  梅雪衣冷漠地扯了扯自己那被寒风刮得略微不整的衣衫:“前胡、枳壳、羌活、茯苓各二钱,川芎与人参一钱,独活半钱,甘草随心适量,生姜两片。”

  嬴泓停下咳嗽,怔愣了片刻:“谁的药方子?”

  梅雪衣嫌弃地望了他一眼:“隔壁王大人的。”

  闻言,嬴泓没听出什么讽刺的意味,眉头轻蹙,面上倒是流露出几分惑色:“可本王记得,京城西郊的方圆十里只有一位黄大人,任工部尚书。”

  “……”梅雪衣实在不愿与嬴泓过多地争执关于隔壁究竟有个什么大人的这个破问题。

  思来想去,干脆卖个人情,给了嬴泓一个台阶下:“燕王殿下这么一大早的就屈尊来梅某这儿,究竟有何贵干?”

  嬴泓立即顺坡下驴地接了话茬子:“实不相瞒,本王确有一事,须梅药师帮忙不可。”

  ……

  二人低声耳语间,风息细薄轻寒,窸窣地穿过光秃秃的枯瘦枝桠。

  一道冷清清的声响自不远处弥漫开来。

  “让梅某入塞?”

  梅雪衣随手碾碎了一瓣夏日里放干了水分的栀子花,指尖沾染了一丝冷冽清香。

  嬴泓坐直了身子,目光坚定地回答道:“正是。”

  梅雪衣轻飘飘地瞥了嬴泓一眼:“据悉,塞北风土不好,并非宝地。”

  “不去。”

  嬴泓神情一冷,抿了抿唇瓣,正要恼怒,梅雪衣倒是先云淡风轻地嗤笑起来:“怎么?”

  “燕王殿下莫不是要拿把刀架在梅某脖子上,逼梅某去?”

  嬴泓当然不愿轻易惹恼了梅雪衣,强压下性子,诚心恳求道:“药师,你没有踏足过塞北,如何知道此地风土不好?”

  “说起来,梅某的确是没有去过塞北。”梅雪衣一双清冷的眸子低垂,“可梅某却不止一次地听殿下骂骂咧咧,说塞北乃是个鸟不拉屎的破烂地方。”

  “……”嬴泓从别人口中听见自己的原话,瞬间噎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圆过去才好。

  “燕王殿下,您是个聪明人,且自个儿说说看。”梅雪衣冷笑一声,“梅某放着京中的繁华不享,为何偏要去塞北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破烂地方受罪?”

  “负气之话,药师怎能当真?其实,塞北应该也没有那么……”嬴泓面无表情地望着梅雪衣,眼角抽搐,“破烂吧。”

  梅雪衣身子后仰,往椅背上轻靠了靠:“我说燕王殿下,您被君先生的不辞而别冲昏了脑子,可梅某的脑子却清明得不得了。”

  嬴泓面色阴鸷地望着梅雪衣:“所以?”

  梅雪衣毫不畏惧地回望了去:“不去。”

  “你!”嬴泓被梅雪衣的冷漠态度激得忍不住要发火,视线往下一移,蓦然瞥见他腰带上挂着的一个金丝香囊,神情霎时变得复杂。

  倘若没有看走眼,这只香囊分明是嬴汐的贴身之物,一向只赠与亲近之人。

  因留了个心眼,嬴泓再度仔细看去,发觉香囊的边角处还坠着一块玲珑剔透的精巧玉饰,上面拿金错刀刻着一个篆迹的“汐”字。

  准错不了。

  遥想当年,嬴汐笑得温顺乖甜,冷不丁就往他怀里塞了个东西,塞完就撒腿跑开。皱着眉掏出来一看,不也正是这玩意儿?

  看来,梅雪衣与嬴汐的关系很是不一般。

  嬴汐这小子藏得还挺深。

  问题是,何时开始的?

  ……

  真要追究起来,大抵是那一日。

  嬴汐前来拜诣嬴泓,吃了个闭门羹,到处转悠的时候在燕王府里见了梅雪衣一面。

  遥立而望,惊鸿一瞥,两人就此结了缘。

  嬴汐本是个爱笑又爱闹的半大少年郎,总是喜欢巴巴地凑到梅雪衣身边去,笑成一只眯眯眼的大团子。

  也不管对面那清清冷冷药师的脸色究竟有多么黑。

  非但缠人,嬴汐还是个唠叨鬼,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和问不完的话题。

  即便梅雪衣偶尔哪几次性子变得好些,给他解答几句,他拼命点头……但还是听不懂。

  于是,在挨了几百顿毒打之后,嬴汐一看见梅雪衣抬起手来,哪怕只是为了挠一挠头发,就得条件反射地跳起来,一蹦三尺高。

  “饶命啊啊!”

  “美人哥哥饶命!”

  “不成了,日子没法过了!”

  “啊啊啊啊,杀人了。”

  前来服侍的下人们一拨接一拨,总是会撞见两人一副要死要活的架势。

  一次两次,大惊失色。

  三次四次,淡定平静。

  五次六次,一脸微妙。

  七次八次……

  桓王殿下,好歹在这燕王府里头,您能收敛点儿不?

  嬴汐表示自己才不要收敛,趁着梅雪衣不注意,猛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腰。

  挨毒打之前还欢快地声称二人有着“不解”之缘。

  梅雪衣举起药箱,冷笑一声:“你我二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有什么不解之缘?”

  “因为小汐儿总是有好多好多问题问美人哥哥。”嬴汐眨巴着眼睛,“而哥哥给我解答了好多遍,我还是不会。”

  “这难道不叫做不解之缘?”

  “……”梅雪衣沉默地推倒嬴泓,一言不发地将药箱从半空中砸下去。

  下一刻,北陂呈现出一幅奇绝的景象。

  桓王殿下抱着脑袋,嗷嗷惨叫着,像是在躲避追杀。

  而梅药师冷冰冰地跟在后面,手指缝里插满了长短不一的银针,紧追不舍。

  两个人上蹿下跳,遁地揭瓦,一刻也不消停。

  须臾,梅雪衣追累了,就暂时停下来,扶着一棵树,思考人生。

  思考着思考着,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命很苦。

  原本在京畿定居,却举家迁往天水。

  好端端的在天水待着,莫名其妙地又被一个不讲理的王爷拽去了京城。

  好不容易安顿下来,认命地只想在王府里清静偏安,谁曾想身边突然多了这么一个缠人的小东西,每天都闹得鸡犬不宁。

  小东西旁的优点没有多少,皮糙肉厚却堪称第一流。

  每日平均要挨自己十几顿毒打,哭着叫着,还非得扑过来蹭蹭。

  于是,他得出一个结论。

  二人定是有着前世孽缘。

  反正,不管是什么缘,有缘就对了。

  至于梅雪衣如今腰带上的这个香囊,确实是嬴汐亲手挂上的。

  当然,是嬴汐在挨了美人哥哥霹雳十几掌之后,呜呜哭着,仍固执扑过去,趁梅雪衣手酸懈怠的这个功夫才挂上的。

  原本冷着一张脸的梅雪衣内心是拒绝的,可是见嬴汐几乎是拿命来挂这个香囊,刚一挂上就往地上一坐,哭声震天,也就不好再把这玩意儿摘了。

  不是因为心疼某人,而是心疼自己那一身身被大团子蹭得眼泪鼻涕到处都是的干净衣裳。

  半是纵容,半是严苛,纠纠缠缠,打打骂骂,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清奇得很。

  ……

  ……

  ……

  梅雪衣眼神一向敏锐,自然察觉到了嬴泓那道不同寻常的目光。

  于是伸手摸上腰间,扯了扯腰带上的香囊,懒洋洋道:“不值钱的东西罢了。”

  “殿下若是喜欢,便拿一把剪子过来,将这丝带子铰了、香囊摘去。”

  “挂您身上也好,挂您家先生身上也好,别搁在我这儿碍眼。”

  嬴泓看着梅雪衣,目光里透露着精厉,四处飘忽不定,明显是在打算盘。

  梅雪衣没什么耐心地与嬴泓相望:“没有剪子吗?”

  嬴泓打量了一会儿梅雪衣的脸色,略微坐直身躯,试探风向道:“听说,最近本王那个不懂事的弟弟总是来叨扰药师?”

  梅雪衣脸色微乎其微地一变,扯了扯唇角,不置一词。

  见状,嬴泓证实了心中猜测,不觉暗喜,放缓了声音:“留在京城里,药师总免不了被那孩子折腾的。”

  “何不趁此机会,随本王远赴一趟塞北?”

  “哦?”梅雪衣才不吃这一套,冷冷笑道,“跟在您身边,那定是要吃苦受累的。两相较量,梅某还不如被桓王殿下叨扰着。”

  嬴泓不仅不恼怒,面色反而愈发轻松起来:“药师确定?”

  梅雪衣也表现得丝毫不慌,四平八稳:“殿下,您说呢?”

  嬴泓抵唇轻咳了两声,一脸遗憾地叹了口气:“嬴汐那孩子,伺候药师伺候得可真不周到。”

  “隔好几天才来这么一次,着实懈怠了。”

  梅雪衣唇角勾起,眼底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寒冰。

  嬴泓戏谑轻笑起来:“倘若您不去塞北,本王这一走了之,也担心府里的人会对药师照顾不周。”

  “这不,就让嬴汐过来替本王尽尽心,善待药师,两相其美。”

  梅雪衣唇角的冷笑愈发深了:“燕王殿下,您莫不是……在同梅某开玩笑?”

  “本王哪里会同药师开什么玩笑?”嬴泓世故地摆了摆手,“只是这样正好,本王看嬴汐在苻川的这些日子里不学无术惯了,迫切需要拥有一技之长。”

  “岐黄之术,救死扶伤,高深莫测,最适合他。”

  “干脆本王命他每日三次地跑过来向药师你学习学习医术?”

  “正好还可以收一收他的心,磨砺磨砺脾气。”

  “可笑。”梅雪衣对嬴泓的谑言嗤之以鼻。

  乍一挥手,一股淳厚的内力猛地一震,面前摆放着的竹筐掉落在地上。

  里面晒干药材洒了出来,零零星星地撒了一地。

  “梅某也是有原则的人,一旦决定了的事必不容动摇,岂会被燕王殿下三言两语就劝得踟蹰不前?”

  “那好,本王现在就命人把嬴汐带过来。”嬴泓缓缓地站起身来,“顺便告诉他,本王为他找了一个温柔淑行的好师父。”

  “来人呐——”

  “且慢!”梅雪衣突然拂衣而起。

  上前一步,一把按住了嬴泓的手臂,清冷冷地开口说道:“其实,梅某久闻塞北是块风土异域的宝地,早生游赏艳慕之心。”

  “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梅某建议殿下这就带梅某一同去往塞北。”

  嬴泓:“……”

团宠军师

  塞北,边陲。

  狼烟四起,尘埃漫漫。

  中军营帐称得上是粗制滥造,临时驻扎在一片平坦荒原的避风口处。

  营帐外的士兵们身板挺得笔直,头盔冻得泛白,盔甲上铺满了一层厚厚的雪花。

  在这滴水成冰的时节里,须得每隔一个时辰便交替轮换一波人马。

  来来回回,人影散乱,早不知替换了多少回合。

  营帐里,更是不知连续几宿都在灯火通明。

  羊油灯烛一滴一滴地流淌着浑浊的泪,烛台上,一片狼藉。火焰的光线并不耀眼,却充盈着整个敖包,泛着一丝丝暖意。

  堂上设立着一方漆面的主座,高踞端坐着的,赫然是一身素白衣衫、披风大氅的君尔书。

  十余名将士身披戎装,满身散发着森寒的气息,沉默不语,皆收敛了以往玩世不恭的泼皮无赖样。一个个正襟危坐,时不时望向伏在主座桌案上布阵的君尔书,神情严肃。

  “报——!”

  隐隐约约的,一道声音自远而近传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随即,一阵凌乱匆忙的脚步声响起,一抹身影飞快地闪了进来。

  一道明亮的光线就透过厚厚的羊毛毡泄露出去,照得那惨白的寒气一丝丝地渗入,照得敖包外堆叠如山的白雪刺目得晃眼。

  “启禀军师。”来人是名探子,乍一进来就跪倒在地面上,抱拳道,“左将军陈彦暗探敌情,连夜绘制此图,特命属下送来。”

  “好,呈上来。”君尔书神色平静如常,手中的笔并没有停下。

  手腕灵巧地转动了一下,笔尖便蘸了蘸墨汁。

  一来二往,仍低下头去,继续在纸上的半卷残图上布阵。

  左右把守着的将士赶紧走上前去,接过图纸,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探子见图纸到了君尔书手里,便暗自放下心来,再度抱拳道:“属下告退。”

  “莫急着走。”君尔书将图纸一抖,平整地铺展开来,一面着眼于地形地势,一面有条不紊地安排道,“陈将军的兵署驻扎地距离苏鲜尔漠边境最近。”

  “劳烦你再去一趟苏鲜尔漠,面见其国主。”

  “此乃我贴身之物。”语间,从腰带里取出一枚银制令牌,搁在了身侧将士的手里,示意跪在地上的探子收好,“你且凭此物请见。”

  “等见了面,就说是代君尔书转告他,塞北大战在即,请求贵国暂时封避防线,南延支援。”

  探子抬起手来,接过那一枚沉甸甸的令牌,郑重地道了声是,转身不见了人影。

  营帐外面的脚步声尚且没有远去,又一阵飞疾的马蹄声响起。

  在座的诸位将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多已沉不住气。

  有的忍不住瞟了君尔书一两眼,见他面容依然平静,私底下面面相觑,目光中无不流露出担忧之色。

  “这一个接一个地来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不知道。”

  “先熬着吧,军师忙得甚至喝不上一口水,都没说什么,咱们有什么好抱怨的?”

  “咱这不是替军师委屈两声儿?”

  “军师大度,哪里就觉得委屈了?”

  帐外一阵仓促的步伐里,中军大帐那道厚重的羊毛毡再次被掀开,将领们低声交谈的话语中断。

  “报——”来将抱拳跪道,“启禀军师,驻边抚河将领频繁更替,吴将军不明事因,特来请示。”

  “也许只是个引蛇出洞的幌子。”君尔书稍顿了一下笔,温声开口道,“多加留心,严固抚河防线。”

  ……

  “报——”

  “左前锋领军出行,突遭风雪,被困囹圄,当进当退,请军师明示。”

  “莫要慌乱,先告诉我大军被困的具体位置。”君尔书的语气从容不迫,一道凌厉的目光却已经在左前锋领军出行的官道上迅速寻找锁定,“是否在护城河附近?”

  “军师料事如神!正是护城河东!”

  君尔书稍加思索,拿笔尖在纸上画了一个圈:“暂时撤退,驻扎于十里内整顿,待明日再进。”

  ……

  “报——”

  “边陲西进线路受阻,粮草难以运行。”

  听闻此言,君尔书攥紧手中的笔,怔愣了片刻,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唇:“粮草难行?”

  “粮路方面出了问题可就算是十分棘手了。”坐在底下的闻克东听得皱起了眉头,忍不住插话。

  “末将没读过几本书,虽不知兵家的大道理,却也明白这粮草之地乃咽喉重道,十分要紧。”

  “若是贸然被截断,则后备供给不足,日后每行之,必易败之。”

  在座的将领们面容冷峻,忧心忡忡,纷纷将目光投向主座上端坐着的君尔书。

  “……兹事体大,容后再议。”毕竟宋忽作战在外,独自处理这些事,君尔书觉得自己总该询问一下宋忽的顾虑,“你且退下。”

  末了,又叮嘱道:“记得严守此事,莫要透露风声给军中的弟兄听去,以免扰乱军心。”

  “是,军师。”

  ……

  ……

  ……

  接连着几日几夜,哪一日都没能闲下来,总有来来往往的探子急匆匆踏着风雪掀毡而入、又掀毡而去。

  紧凑处理公务的时辰密密麻麻地连成一条线,未见间断。

  如今双方开战,宋忽不在军营里,所有的事务都只能是由君尔书一人扛着。

  将领们仅仅是枯坐在席位上、帮衬着军中处理各种杂务,便觉疲惫不堪。

  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君尔书不眠不休地埋头忙了这么多个时辰,又情何以堪?

  一个个纷纷心疼起来。

  “军师,天色已晚,您不如先歇上一歇?”

  “余下的事情也不算太多,留到明日再解决也不迟。”

  “是啊,军师。您总是这么苦熬下去,这会儿面色苍白得很。”

  “军师歇息一会儿吧,莫说是您,纵是铁打的人也禁不住的。”

  “成将军说得对,您今日暂且歇着,明日再忙,也不迟啊。”

  “难得见你们如此心齐,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倒是天花乱坠。”君尔书唇瓣轻抿,随口打了个趣儿,一笑置之,“奈何明日还有明日之事,若是照你们所言,日日这么拖下去,明日何其多?”

  从武之人大多口拙心直,唠唠叨叨地说了这许多话,仍觉言不尽意。

  正如当下,将领们七嘴八舌地劝说了君尔书这么久,本以为总会有那么一丁点儿成效,没曾想,还是被君尔书轻描淡写的三两句话就回绝了。

  非但如此,还被反将了一军。

  只见君尔书轻放下手中毛笔,抬了抬那双慧黠的桃花眸子:“说起来,诸位将军陪同君某操劳多日,也该累了。”

  “恰好这会儿并没什么大事发生,将军们若是觉得困顿,自可先回营帐睡下,也好养精蓄锐。”

  闻言,将领们眼角抽搐,脸上通通显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叶衍尤其阴沉着一张脸,缓缓地问道:“您……让我们去休息,那您自个儿呢?”

  君尔书撑了撑额角,淡得没了血色的唇瓣微启,打趣儿似的,微笑道:“我并不觉困,眼下还有一些要紧的事情要处理,你们不必理会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一石激起千层浪。

  “军师这是哪里话!”

  “您一介文儒之士都能面不改色地熬这么多天,我等本就是武将出身,身体底子比寻常人强健不知多少倍,刀砍剑割碍不着什么大事儿,如何能临阵脱逃?”

  “军师,这么些天儿来,您可是连眼睛都没有合上过。咱弟兄们比您多睡了好些时辰,丝毫不困。”

  “诸位将军的好意,君某是心领了。”君尔书无奈地笑了笑,苍白的唇角有些干裂地出了血。

  唯独他自个儿没有察觉,沙哑着嗓子笑道:“君某真的无碍。”

  “将军们回去歇息吧。”

  将领们望见君尔书苍白的脸庞,心里愈发不是个滋味,心照不宣地搬出了个“受大都督所托,定要保护军师周全”的由头,非赖在这中军大帐里不肯走。

  君尔书哭笑不得:“君某再怎么金贵也只是一个人,哪里用得着你们这么多人的保护?”

  将领们使出了浑身解数,不依不饶。

  到底还是性子糯软,三思之后,君尔书退而求其次道:“这样,你们当中留下一个人来保护我,剩下的,全都给我退下。”

  “爱干嘛干嘛去。”

  话音一落,周遭先是安静了下来,静得仿佛连从桌面掉下一根针都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下一刻,十几位将领们面面相觑,倏然反应过来!

  有掀桌子,有摔椅子。

  上蹿下跳,嗷嗷直叫!

  原本岑寂的军营里瞬间像是炸开了锅,将领们纷纷高亢地放声争吵。

  “我来保护军师!”

  “放屁,让我来保护他!”

  “我来!只能是我来!”

  “**娘的,凭什么你来?!”

  “因为我本事高明。”

  “那老子还长相俊俏呢!”

  “你长得够磕碜了,还是由我来保护军师吧!”

  “咋,你生得俊?”

  “是啊!”

  “……我呸!”

  “我告诉你,趁早把军师给我!”

  “老子会给你?”

  “老子抱起军师就跑。”

  “老子已经跑了八百里!”

  “别给他,给我!”

  “都别抢,是我的!”

  “是我的!”

  “我的。”

  “是我的!”

  “我的。”

  ……

  千钧一发之际,成岩看准时机,一下子离席站起,打断身边一片嘈杂声:“军师!就末将吧。”

  “末将前日替换防守,身子抱恙,便恰好歇了半宿,如今有精神得很。”

  犹如帛裂的一刹那,营帐里所有嘈杂的声音戛然而止,气氛紧张得仿佛能够掐出水来,众将领只等着看君尔书的反应。

  却见君尔书支颐看了成岩一眼,桃花眸子微微一弯:“好啊。”

  ……

  ……

  ……

  ————

  [注释]

  出自明代文学家钱福的《明日歌》,因版本不同,故两篇全诗如下——

  版本一: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日日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世人皆被明日累,明日无穷老将至。

  晨昏滚滚水流东,今古悠悠日西坠。

  百年明日能几何?

  请君听我明日歌。

  版本二: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世人若被明日累,春去秋来老将至。(若一作:苦)

  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

  百年明日能几何?请君听我明日歌。

战务分明

  君尔书这么一开口,原本尚未有所定论的事情相当于突然板上钉钉。

  所有将领刚才那激烈得简直要撞破脑袋的争议在一瞬间化为乌有。

  大家伙眼红嫉妒得要死要活,按捺着的一腔怒火无处可泄,矛头一指,全都发泄在了成岩身上。

  “哇!不过一日没洗脸,老子发现你这小子油头粉面,贼精得很呐!”

  “说,是不是背着我们偷习了大都督的兵法,否则怎么会懂得先发制人!”

  “没错,咱兄弟们光明正大地争抢名额,你他娘的居然在背后插一刀,直插得我们措手不及!”

  “嗐,害人害得不轻啊,以后可记好了,防狼防火防弟兄!”

  叱咤一方的将领们此刻就像是一窝子野狼,嗷嗷叫着扑过去,把笑得一脸得瑟的成岩按倒在地上,一拳一脚地捶打起来。

  一片争执混乱的场面里,君尔书哭笑不得地抬头望了一眼,原本想笑,却正撞见叶衍冰冷的脸色,下一刻,咬牙站了出来。

  “军师!”

  听见叶衍这边儿发出的动静,原本挤在一起打闹嬉笑着的将领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君尔书轻轻一笑:“何事?”

  叶衍唇线紧绷,半晌也没有吱声。

  君尔书却看出了些什么不寻常来,眉目淡淡,轻瞥了叶衍一眼,旋即收回了目光,吩咐道:“成岩留下,其余的将军们请自行散了吧。”

  “军师!”叶衍忍不住又喊了一声,低声祈求道,“属下、属下也想要留下照顾您。”

  “听清楚了,大都督给你们下的命令只是保护,并非照顾。”君尔书柔声一笑,淡且凉薄的笑意未达眼底。

  “……军师。”

  “君某到底有手有脚,虽然身子确实是没用了一些,但还是能够自理的,不需要什么人的特别照顾。”

  叶衍脸色一变,想也不想就磕头在地,急忙解释道:“军师恕罪,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君尔书唇角虽噙着一丝笑意,面容依然冷淡疏离。

  叶衍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君尔书心知肚明,却垂下了眸子:“叶衍,大战在即,我知道你们这些将军们都很关心我。”

  “但中军营帐里只留下成岩一人就足够了,在座的各位皆是塞北栋梁,莫要多做什么无用之事,白白地教我分心。”

  叶衍神情落寞,听着君尔书那若有所指的话,觉得比穿心剜骨还要难受。

  君尔书心有不忍,但又不敢妇人之仁。

  叶衍一介习武之人,藏不住心事,对自己的那点子心思摆在明面上,莫说自己早早就看得透彻,连向来粗枝大叶的宋忽也大抵明白。

  曾经没有挑明,是因为他自知自明,将兄弟之情与男欢女爱分得清楚,更不曾许过任何人以死生契阔的承诺。

  他对待叶衍是好,但并无特殊照顾,就像是对待军中的任何一位兄弟那般,关爱备至。

  可今时不同于往日,既已暗自下定决心要好生待嬴泓,自然要先断了别人痴心不改的念想。

  否则,无论是对嬴泓,还是对叶衍而言,都太不公平。

  诸位将领极少见到君尔书冷脸的场面,竟觉比平日里宋忽发怒更为骇人。

  谁也不敢再嬉闹争执,识趣地用力拉起叶衍,抱了个拳,乖巧地退了下去。

  一下子少了这许多人,营帐里瞬间安静下来,也冷寂了几成,四面只回荡着君尔书翻书合纸的细微声音。

  成岩其实也困得不轻,却一丝也没敢表现出来,暗自掐大腿,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守在一旁,眼看着君尔书不停地操劳着,未免担忧。

  塞北大军一大早就从京城出发,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才算抵达长广城。

  满打满算也才在城中休整了一日,大军便在宋忽的率领下于四日前的夜里突然启程,一路挥鞭向北。

  驻扎在此地的第一夜,宋忽与君尔书下军令驱散麾下的将领们,在中军营帐里商议抗敌之策,忙得昏天黑地,一夜未眠。

  翌日晌午,二人匆匆吃下一口饭又来到演武场,排布了一天一夜的兵马阵图。

  其间,当真连一口水都没顾得上喝,不仅如此,伙夫送来的饭菜都放得冷成了冰坨子。

  几个时辰之后,两人稍微闲下来,才想起往嘴里扒拉两口,这么冷的糙饭,也不知道咽不咽得下去。

  直到昨日的傍晚,宋忽突然发号施令,率领大军整装磨剑,披着星辉,踏着月色,从西岭郡启程,一路朝南边攻打,意图修复破败的安封防线。

  君尔书与几个将士则留下来镇守营地,处理军务,算起来,又熬了将近一整宿。

  成岩困得不行的时候就想起自家大都督临走时的嘱托。

  保护好军师。

  保护好军师。

  保护好军师。

  成岩心中一震,拍了拍自己的脸,再不敢困顿,硬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陪在君尔书身边,仔细研墨。

  直忙到天色放亮,成岩研墨的手酸痛得像要断掉,忍不住呲牙咧嘴,君尔书终于将手里的毛笔搁在案上,垂眸揉了揉手腕。

  见状,成岩只道是君尔书要吩咐什么新的事情,便端重地坐直了身子,静等着接下来的安排。

  没曾想,军师竟会一手抚额,合上通红的眸子,闭目养神。

  成岩心觉不好,拧着眉仔细瞧去,又见君尔书眼底下带着两抹淡淡的乌青,更是担忧得很:“军师……”

  “我没事。”君尔书稍缓了一阵,冲成岩抿唇浅笑,疲惫而坚定。

  成岩见君尔书一手扶着桌子,像是想要站起身来,眼睛顿时一亮:“军师,您这是处理完公务了?”

  君尔书轻轻点头。

  “四天五夜,可算是忙完了。”说着,赶紧站起身来,不顾自己那浑身的酸痛难捱,作势扶了君尔书一把,“军师,您身子成不成啊?”

  君尔书抿紧唇瓣,像是有些站不稳,掌心略微在成岩手臂上借力:“成。”

  “真的?”成岩仍是一脸担忧心疼,“属下身体一向健壮,这也没坐多久,腰背都快酸疼死了,散架似的,您岂不是会更……”

  “是我疏忽了。”君尔书歉意地看着成岩,勉力一笑,“前两日将军手头安排的事务不少,昨日还陪我忙了这么久。”

  “将军若是觉得累了,就回去休息一会儿。”

  “军师在说什么胡话!属下是担心您的身体!”成岩皱了皱眉头,“您已经好几顿没认真吃过饭了,属下命人给您做一碗热粥来?”

  君尔书淡淡地说道:“不必。”

  “可是!”

  “犯不着这么担心,我又没有奔赴前线打仗。”君尔书抬手示意自己无事。

  等身子没有那么虚软,便缓缓地将自己的手从成岩胳膊上抽离:“倒是大都督那边,到底怎么样了?”

  “为何……迟迟未传来捷报?”

  ……

  宋忽星夜启程,率领三万军马,先奔赴了一趟安封城,趁夜色偷袭,举火为号,一举进攻成功,拿下了被破解的战术防线领域。

  旋即留下一支千八百的军队,临时变换战术,将防线死守。

  在做完这一切之后,天色还不算太晚,宋忽没有按照与君尔书之间的约定收兵回营,而是在一种寒风中一路向北进军。

  马蹄飞踏,绕过攀阳城被截断的要道,直接率领大军抵达樊苜。

  等到赶过去,天色近乎熹微,占领城池的敌军吃了一惊,紧闭城门,怎么也不肯出城迎战。

  宋忽见状勾唇,下令塞北大军叫骂对阵,挑衅对方。

  一大拨将领们连续上阵,一替一换,叫嚷得口干舌燥,嗓子都嘶哑了,仍无济于事。

  抬眼,望着对面戒备森严的城门,将领们犯了难:“大都督,敌军一直不肯出战,该如何是好?”

  宋忽缄默不言,将领们便在私底下讨论起来。

  “没听见军师昨日傍晚的那一番分析?”

  “敌军若是选择速速迎战,势必胸有成竹,援军内藏,而我军理应防守,并非进攻。”

  “敌军若是迟迟不肯外出迎战,便说明樊苜城池只在外表看来固若金汤,实则内里已然溃烂,此举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等待援军。”

  “那照如今看来,此地外强中干,虽易守难攻,倒还是有几分胜算能够拿下。”

  “外援即将到来,我军岂能如此坐以待毙?”

  狂风乱雪一刻也不停歇,黄沙翻滚,催逼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将领们从激烈的争辩中平静下来,目光炽**烫在正前方那一大将的身上。

  宋忽打马在前,在身后争论声停下来的那一瞬间,便敏锐地感受到了来自各个将领坚信而笃定的目光。

  任重而道远啊……

  凤目一眯,他极其缓慢地仰起头来,仰望正头顶的那一方无垠苍穹,若有所思。

  彼时北风凛冽,旌旗蔽空,塞北的戈壁滩苍凉寂冷,孤雁横飞,飞雪满天。

  樊苜,本就属于塞北,即便是一筹不慎送了出去,也迟早要再收入囊中。

  择日不如撞日。

  不如?

  宋忽凤目一冷,一身戾气乍然迸发,肩上长枪一转,清声吐字。

  “杀——!”

嘤嘤团子

  清晨寂冷,偏陂塘道。

  一辆自表面看来素雅无华的马车穿过一团白茫茫的雾气,独自行驶在崎岖不平的路面上。

  黄沙飞屑,马车绝尘远去,而逐渐留下了两道渐行渐远的清晰车辙。

  一人倚靠车窗而坐,只见两根修长白净的手指探出,撩起车帘的一刹那,小半张脸庞也便露了出来。

  一如既往的美艳动人,却平白少了阴鸷冷淡,多了几分灵动。

  一路上,他就这么扯开着车帘子,任凭冷风一股强过一股地呼呼灌进来,直吹得另一侧的车帘鼓起。

  嬴泓仰着脸往外望去,一双狭长的眸子里流转着难得的欣喜,干净而清亮。

  路经人多的地方,他的目光便禁不住地在四下里游弋,跟个大孩子似的,对周遭未知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北行之前,就素闻北境在宋家军的管辖下民风淳朴,原以为夸大事实,不曾想这一路而来,所见所闻,皆果真如同君尔书往日所言,新鲜得紧。

  “王大公子。”

  在他忍不住还要多看上几眼的时候,一道冷冰冰的声线从车厢里传来,与主人的性子一般不近人情:“您可看够了?”

  嬴泓一愣,回头看见梅雪衣那张浸染了幽怨的清贵面孔,这才想起所谓的“王大公子”是指自己。

  “看够了就劳烦您抬一抬贵手,把那马车帘子拉上,这鬼天儿都要把人给冷死了。”

  梅雪衣仿佛真的很冷,浑身上下都缩进一条狐裘披风里头,嫌弃地瞥了嬴泓一眼。

  傻不傻。

  也不知道是谁风寒未愈就急着拽他去赶路,昨夜又发起热来,低咳了一宿。

  一大清早还敢这么大敞着车帘子吹冷风,不是作死是什么?

  嬴泓回眸看了眼马车外一闪而过的景色,眼底明显流露出一丝丝不舍,但还是顺从地将车帘合上:“好。”

  一回头,又对上梅雪衣唇角那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假笑:“无可救药。”

  “……”嬴泓面色一黑,被梅雪衣怼得胸闷作痛,忍不住捂住嘴咳嗽起来,“本王只是…咳…看看风景而已。”

  车厢的一旁,传来一句怯糯糯的撒娇声:“三哥哥只是看看风景嘛。”

  “这儿的风景如此雄浑壮阔,与京城里当真大不相同,也着实挺好看的啊。”

  “有你什么事儿?”一听见这人撒娇卖乖的声音,梅雪衣的脸色变得愈发阴沉,“这儿方圆百里都是穷乡僻壤,黄沙漫得呛鼻子,哪里有什么好看的?”

  嬴汐最见不得梅雪衣对自己冷淡,一下子就说出了大实话:“嘤嘤嘤,因为塞北是君先生坐镇的,三哥哥爱屋及乌也不行吗?”

  因是出门在外,嬴泓衣着朴素宽松,一身浅淡,眉梢眼角又尽数卸了往日的妆容,一张脸庞白净无瑕,看上去不过二十一、二的年纪,愈发显得青涩。

  此刻听了嬴汐的话,他赶紧别过脸去,面颊上浮现出一抹异样的酡红,也不知是不是方才咳得太厉害的缘故。

  “人家爱屋及乌,你凑什么热闹?”梅雪衣一针见血地讽刺道,“你哥瞎了,你也跟着瞎了吗?”

  “没瞎。”嬴汐偷偷看了嬴泓一眼,见他没帮自己说一句话,虽在情理之中,还是觉得有些委屈。

  于是嘟嘟囔囔的声音越来越低,微若蚊声:“爱屋及乌没错啊,你不是在我身旁呢嘛……”

  一个插曲很快就不了了之地翻了过去。

  前方的路段有些难行,马车稍微放缓了速度,继续向前行驶着,不疾不徐,却在转眼间进入了一座接壤着塞北的城池。

  隔着一层车帘,窗外众人高声吆喝的嗓音隐隐约约地传来。

  “……十日前,我朝廷驻塞大军连失两城,内忧外患不可阻挡,诚可谓,危急存亡之秋也。”

  “然,天赐云麾大都督于我大魏。”

  “迎战当日,大都督那一身戎装穿得,啧啧,简直是神袛下凡,令人难以逼视。”

  “有人远远地站在戈壁滩上瞅了一眼,你们猜怎么着?”

  “原来大都督手挽雕弓,肩扛银枪,杀敌阵前,直叫一个英姿飒爽!”

  “一枪扫下去,中途一横,雷霆万钧,巾帼不让须眉也!”

  “好!”一群听众情绪高亢地应和起来,鼓掌叫唤。

  “敌军守城的将领唤做哈萨拉尔,平日里那是嚣张放肆得很,可咱们大都督是天之骄子,才不惧他人威风。”

  “身跨剽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红缨一刃排空去,日月照耀金银台!”

  “好!”说到精彩处,听众们愈发激动,一张张脸都涨得通红,忍不住拍案称绝。

  就在那喧闹声愈演愈烈的时刻,惊堂木啪的一拍!

  周遭一下子静了下来。

  说书人颇有些得意快慰的笑声一阵阵从不远处传来:“这不算完,还有那昭文军师将军的英雄事迹呢。”

  嬴泓感到呼吸一窒,立即用力拍打车厢隔板:“停车。”

  声音之坚定不移,开口之贸然突兀,惊得车夫心脏停跳一拍,猛然一扯辔头,硬生生刹住了车轱辘。

  梅雪衣原本坐着抿茶,冷不丁的身子往前一倾,呛了一口水不算,整个人像是要飞出去。

  一旁坐着的嬴汐个子虽不高,却机灵得很,立即侧身横挡了一下,身形一转,拦腰将梅雪衣整个儿地抱住,揉进自己怀里。

  “嘭——”

  一声响动,梅雪衣在强烈的坠势下措不及防地撞在嬴汐胸口上,两人十指紧扣,反按在车厢板上,空间过于狭窄,一时间竟挣扎不得。

  手里的那一杯茶就那么泼了出去,全撒在嬴汐身上,留了一身水渍,淅淅沥沥地往下淌。

  梅雪衣反应过来,一把将近在咫尺的嬴汐推开:“快把衣服脱了。”

  嬴汐愣了一会儿,看了看几乎要把脑袋探出车窗外去听书的嬴泓,有些腼腆地红了脸:“这样子,好像不太好吧。”

  “什么好不好的?”梅雪衣皱了皱眉,“刚刚那可是热茶,烫着没!”

  “啊?”嬴汐又愣了一下,讪讪道,“没有。”

  梅雪衣见嬴汐傻乎乎的,也没觉得有多靠谱,干脆自己上手,径自去解他的衣衫。

  温度偏低的手掌试探着往里插,探进一层温暖的衣料里,掌心轻柔覆上,低问一句,“疼不疼?”

  嬴汐从未觉得梅雪衣这样清冷孤高之人也能有如此温软绵柔的时刻,眨巴眨巴眼睛道:“不疼的。”

  可怜的大团子,疼得没知觉了。

  梅雪衣这么想着,严肃道:“肯定是烫得秃噜皮了。”

  “没秃噜皮。”嬴汐一把攥住梅雪衣那只抚在自己肌肤上不停摩挲着的手,珍重地包进掌中,一字一词道,“美人哥哥,真不疼。”

  “你刚刚泼出去的是冷水,你摸不出来吗?”

  “……”梅雪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脸色略微一变,下意识将手抽回,却被坏心眼儿的嬴汐攥得更紧,生生阻止了去。

  梅雪衣一把扭过嬴汐的手腕,瞬息掣肘:“你干什么?”

  嬴汐疼得嘶嘶哈哈,仍凑近梅雪衣,语气带笑,吐字清晰:“美人哥哥,你慌乱什么?”

  梅雪衣冷静地瞥了嬴汐一眼:“我从没慌。”

  “那就是乱咯。”嬴汐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失落,反而笑嘻嘻地在梅雪衣怀里拱了拱,“为什么乱?”

  “是不是因为……关心则乱啊?”

  梅雪衣眼神一凶,握在嬴汐手腕上的力度却不着痕迹地松懈了下来。

  嬴汐见状,赶紧俯下身去,皱着眉头,一下子捂住自己的胸口:“哎呦呦,没被烫着是真,但是被撞得可不轻。”

  梅雪衣将信将疑。

  嬴汐佯装得更加卖力起来,缩在梅雪衣怀里,小声呻吟叫唤:“疼啊,美人哥哥,不瞒你说,我的肋骨肯定断了两根,不,三根。”

  梅雪衣很想揍蹭着自己的大团子,可忍了忍,还是收回了探出一半的手,没再推开他,冷淡地说道:“你自己看着整。”

  嬴汐拽着他的袖子,晃来晃去的:“嘤嘤嘤,不要嘛。”

  梅雪衣翻了个白眼:“小爷儿,您不脱衣服,梅某怎么正骨?”

  一听要正骨,嬴汐生怕露了馅儿,一骨碌从梅雪衣身上爬了起来:“哥哥,你是不会明白的,小汐儿当下最重要的不是肋骨疼,而是心疼。”

  “心疼。”梅雪衣扯了扯唇角,“那疼着吧。”

  “不行,不能就这么疼着啊。”嬴汐不依,“你刚刚那一撞,硬生生撞进了我的心里,想尽办法也掏不出来。”

  说着,挽住梅雪衣的胳膊,一只手引着他的手按上自己胸口处:“你摸摸这儿,我的小心肝儿,绵绵密密地疼着,可难受得很。”

  “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不难。”梅雪衣面无表情,“就让我用爪子撕破你的胸膛,搅碎你的肋骨,攥住你那脆弱的小心肝儿,狠狠地一扯。”

  “那个不小心撞进去的我……就能出来了。”

  嬴汐面色倏然一变,白齿咬唇地捂住心口,泫然若泣:“嘤嘤嘤,不要嘛~”

  ————

  [注释]:

  出自《孟子·尽心下》,意思大抵是教育者应该先受教育。

  #详细译文#:

  孟子说:“贤人先使自己明白,然后才去使别人明白;今天的人则是自己都没有搞清楚,却想去使别人明白。”

  昭昭,即是指“明白睿智”之意,含褒义的哦。

醉见先君

  两个冤家在狭窄的车厢里从来就没有一刻真正老实的时候,一想起来就又打又闹,折腾得很是厉害。

  可坐在一旁的嬴泓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顾着专心致志地听车窗外那说书人唇齿间碰撞出的音节。

  在方才的只言片语里,有几个听众与说书先生驳了一句:“什么昭文军师?我怎么记得塞北那位二当家是慧文军师将军!”

  底下的人儿一听就乐呵起来了,纷纷附和道:“对啊,咱也记得皇榜上写的是慧文军师,为什么总是有人传他是昭文军师?”

  “有什么差别?”

  “虽一字之差,却不容小觑。”

  “那哥儿几个觉得,哪个更好?”

  “这古人云,[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可见一斑。”

  “与‘慧'字相比,那自然是‘昭'字更胜一筹。”

  “也许是口头相传,传着传着就出了岔子?”

  “这你们就不懂了。”一片嘈杂的争执声里,说书人不疾不徐地一笑,“军师原定的名号确实是昭文——”

  “可偏偏云麾大都督有一亡兄,就唤作‘宋朝',你们若是不信啊,就去宋家那祠堂里瞅瞅。”

  “昭文的昭字,恰好冲撞了二少主的朝字。”

  底下人哗然一片:“竟有此事!”

  见噱头使足了,说书人便又开口说道:“大都督宋忽本是个霁月清风的姑娘,摆摆手,表示对此事浑不在意。”

  “可军师将军却是谨小慎微,执意拒之。”

  底下人不禁发问道:“军师不是同大都督出生入死,感情甚好吗?怎么还会纠结于这些字面上的东西。”

  “正因与大都督情深意浅,军师才坚决拒之。”说书人娓娓道来,“诸位是有所不知啊。”

  “军师幼时是扶风城的大户人家,随父业迁居塞北,曾受过大都督先父的亲手教导,始终怀恩在心。”

  “如今先人凋零,军师痛心不已,哪里会愿意冲撞了这个忌讳,做个不忠不仁不义之人?”

  “此番言语传入当今圣上耳中,圣上也是感触颇多,便大笔一挥,赐了这“慧文”二字,取而代之。”

  听众们恍然大悟,纷纷唏嘘起大都督与军师的兄弟情深。

  ……

  听到这里,嬴泓扣着门板的手略一收紧,撇了撇嘴,神情里略微浮出一些落寞与不甘心:“哼。”

  好在他没有失落许久,很快就又凝神屏气,听茶馆里的说书人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塞北的一些趣事和当今战事的形势状况。

  大都督何其勇猛。

  军师何其睿智。

  宋家军何其雄壮。

  短短的二十几日,就已经智取了三座城池。

  ……

  嬴泓一字一句都听得十分仔细,面上是没有表现,打心底里却有些佩服起宋忽的本事来。

  尤其听不得人家说书人说一句君尔书的好话,每听一句,嬴泓就把持不住心里的喜悦一回,一双眸子几乎要清亮出水泽来。

  再转念一想,自己很快就能见到本尊了,更不禁弯了唇角,笑得深了几分。

  身后,梅雪衣冷幽幽的声音突兀而不和谐地传来:“我说王大公子,您若再这么津津有味地听下去,咱们就算再等几百年,也摸不着塞北的门儿。”

  “咱们摸不着塞北的门,您也就再也见不着您的心上人了。”

  闻言,嬴泓赶紧合上车帘,下一刻又忍不住掀开,如此贪看了许多眼,才依依不舍地作罢。

  “塞北的门儿。”嬴汐仰着脸看梅雪衣,“奇了,塞北还有门儿……啊呀!”

  尚未问完,脑门上就挨了一暴栗。

  梅雪衣动作优雅地收回手:“有门儿吗?”

  嬴汐捂着脑壳子,点头如捣蒜:“有有有!”

  在这该死的马车里坐得久了,梅雪衣只觉得胸闷气短,愈发没个什么好脾气,当即踢了嬴汐一脚:“看见你就烦。”

  嬴汐不敢躲,小心翼翼地讨好道:“那我蒙住脸,好不好呀?”

  梅雪衣扯出一丝牵强的笑意:“掩耳盗铃,你说好不好?”

  嬴汐哭丧着脸:“那你闭上眼,好不好呀?”

  梅雪衣嗤笑了一声:“凭什么让我闭上眼?”

  一旁坐着的嬴泓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只觉得嬴汐这么惧内,简直和小时候那窝囊废的性子没什么两样,看在眼里就心烦得很。

  可偏偏嬴汐又是这么爱哭的一个大孩子,总是说不得也打不得。

  他便转头,对梅雪衣说了一句:“嬴汐来都跟来了,你就算心生不满,也不能这样不待见他。”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梅雪衣就急怒攻心:“也不知道是谁泄露了消息,是我让他跟来的吗?”

  嬴泓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你怀疑本王泄露了消息?”

  梅雪衣仰头望天:“莫非是我泄露了消息?”

  嬴泓被梅雪衣气得胸口一痛,急促地咳嗽了两声,厉声诘问道:“那你就…咳…怀疑是本王泄露了消息?”

  梅雪衣的语气轻浮得像是在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那照你这么说,还是我泄露了消息。”

  嬴泓一拍车厢,极力为自己争辩:“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欲擒故纵,放个消息出来让嬴汐过来倒追你?”

  梅雪衣火烧肺腑,眼神也凶冷了起来:“那我又如何知道是不是你嫌我给君尔书扎针扎重了,心存报复,阳奉阴违,明里一套暗里一套?”

  “你!”

  “我什么!”梅雪衣不给嬴泓留说一句话的间隙,“你不是大魏皇城最尊贵的燕王殿下吗?看看你自己那德行!不仅要让我跟你去那鸟不拉屎的塞北,还要带上你这宝贝弟弟。”

  嬴泓颤颤巍巍地指了梅雪衣半天,竟然哑口无言:“你简直…咳咳…蛮、蛮横无理!”

  梅雪衣心平气和,毫不客气地回怼一句:“我看你根本不守信誉。”

  “你们俩听我说一句啊。”置身事外的嬴汐欲哭无泪地看着他们两人吵,根本就把自己当成了一只小透明。

  “我真的是无意间撞见你们马车的嘛……”

  “翻进来也纯粹是觉得好玩儿啊,在车厢底下睡着了是我的错咯?”

  “早知道一睁开眼就到了北境这么远这么冷又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我还不跟来了呢。”

  “嘤嘤嘤嘤。”

  ……

  “来!摆上摆上!”

  “刚炙好的羊肉!”

  “快快快,给我那条羊腿儿!”

  “你敢跟老子抢吃的?”

  “满上!”

  “来,满上!”

  “兄弟们,干!”

  自从当日辞别君尔书,一举拿下樊苜城,在紧接着的整整一个月里,宋忽一直都在外奔波,亲自率领塞北的将士们赴于数城之间。

  尽管战场硝烟四起,刀剑如流星般凌乱,宋家军仍不惧生死,死死地固守在前线上,奋勇厮杀,势不可挡。

  君尔书作为后援,在中军大营里坐镇,一环连着一环地设着诱敌圈套。

  一面刻意夸大塞北与朝廷内部不和的假象,令敌军松懈警惕;一面又安抚塞北边陲诸国,意图结盟。

  与苏鲜尔漠王联盟的书信玉玺甫一到手,君尔书便当机立断,拔营而起。趁着宋忽在前线厮杀的功夫,亲率大军从敌方城池后方猛然插入!

  短短半日,竟打了一场令对方直到败退还在措手不及的漂亮仗,瞬息之间,夺取一城。

  至如今,樊苜收复,三座城池的防线双倍加固,在将士们的极力吆喝下,宋忽见君尔书也没有什么反对意见,干脆大手一挥,下令犒赏三军。

  酒未过三巡,篝火阑珊,宋忽就站起身来推着君尔书去就寝,才回过身来,就被将领们团团包围住,推杯让盏。

  他心中确实高兴,干脆给弟兄们个面子,来者不拒,颇有几分豪气干云蔽日之意,一杯杯酒往肚里灌,又卷了半张马奶酒皮子吃。

  彼时清醒的很,可吹了冷风以后就有些上头,神智不断地烧灼着,眼前的一切也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指尖一挑,灵巧地勾着一碗酒,晃晃悠悠地抬起头来,正望见眼前那一抹仿佛熟悉至极的身影。

  “忽儿。”

  “啪——”

  粗劣的黑陶酒碗一下子从宋忽的指尖掉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爹、爹爹……?

  “忽儿。”

  对面那人又这般唤他,声线分明淡漠得很,如隐匿于云雾中一般飘渺,语气里却是十足十的宠溺。

  眼前重重叠叠的影子交缠相交,令他感到头痛欲裂,攥紧双拳,用力地捶了捶脑袋,才终于看清对面的人。

  于是他笑了,一抬起那修长紧实的腿,玄色靴子抵在桌前:“你不是那个秋什么神棍的徒弟吗?”

  “来这儿干嘛?讨酒喝?你说你师父是不是天天儿都管束着你,不让你沾一口酒腥儿啊?”

  安儿面容平静,缓慢地走上前去,居高临下地望着宋忽的双眼,一股明显的压迫迸发出,完全是宋忽这么多年以来少有的感受。

  宋忽凤目一眯,心中略微有些不安,刚一想要站起,就被安儿顺势抱进怀里,带着几分力度禁锢住。

  “忽儿,你跟我走,去一个清静的地方,好不好?”

  耳畔萦绕着的声线淡成了一抹水痕,却实在太过于温柔绵密,差一点就令宋忽不顾一切地沦陷。

  “你他娘谁啊?”可宋忽就是宋忽,还是一把就用力推开了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醉意不减,“你让我走,我就跟你走?”

  “你是我的爹娘还是我兄长!”

  强烈的酒劲儿开始一股脑地往上涌,胃腹里原本那点轻微的灼烧感升腾起来,在胸膛里愈演愈烈。

  宋忽醉眼朦胧,竟平白无故地觉得视线里的安儿神情落寞,仿佛悲由心生。

  真是可笑。

  他一个江湖闲散客,有什么好悲的?

  ————

  [注释]:

  此句出自《孟子·尽心下》,意思是教育者要先受教育。

  【译文】孟子说:“贤人先使自己明白,然后才去使别人明白;今天的人则是自己都没有搞清楚,却想去使别人明白。”

飞檐惊魂

  乍一瞥见安儿伤怀,宋忽心中没来由地一凉,蓦地想起了小时候被自己折腾得哇哇大哭的戚八。

  说起那小子,现在提杆子长枪、上阵杀敌倒是挺威风,儿时当真是怂的一批,掐架骂人都没他厉害,偏还喜欢以兄长自居,天天围在身边儿捉弄他。

  有一次他是真心恼了,上来一个上钩拳,内力尚没使出,蛮力就打晕了戚八。

  接着,他拎着戚八的衣领怒气冲冲地往后院儿里拖去,寻了一个没人之处,狠狠地揍打了一顿,挂在树枝上晾着。

  爽是爽够了,可是这一眨眼的功夫……

  “五姑娘,大都督召您相见。”

  “啊……哪儿?”

  “中军营帐。”

  “……”

  艹。

  打不过竟有脸去告状!

  裤裆里没货的东西!

  宋忽一边腹诽,一边慢吞吞地走去中军大营。

  那个时候,爹爹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一身戎装素袍,青丝绾起,坐在乌木主位上,麾下的将领们安静地分坐在一旁。

  戚伯伯一手撑着桌子,一面看着底下哭得直冒鼻涕泡的小儿子,幸灾乐祸地拍腿直笑。

  “戚晟。”爹爹在旁给了戚伯伯一个眼神。

  戚伯伯立即老实了,清了清嗓子,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对戚八撇嘴,一个杯子立即扔了过去:“你这个臭小子!”

  戚八虽哭得狠了,视线却毫无阻挡,瞥见那杯子飞过来就赶紧往旁边一躲,勉强闪了过去。

  宋忽眼疾手快,一把将那个杯子接住,手腕一转,收进袖子里。

  戚伯伯继续骂道:“平日里你嚣张任性,无法无天也就算了,今儿个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你的小妹妹动手!”

  “你是当自己有几斤几两啊,被打成这个熊样子,还哭得丢人现眼,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跟大都督问安去!”

  “错不在小八。”爹爹抬手阻止了戚八下跪请罪的动作,沉声唤道,“宋忽,你给我过来。”

  被点到名的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一脸的不情不愿,别扭至极地挪上前来,袖子里还揣着那杯子,站定行揖道:“女儿参见爹爹。”

  “宋忽,军中斗殴乃犯法。”宋烨面无表情,一板一眼地说道,“法外无人情。”

  爹爹很少对他如此冷淡,都是因为戚八这个怂包!

  他感到没面子,又有些委屈,忍不住狠狠剜了戚八一眼,跪倒在地上,抱拳行礼道:“属下参见大都督。”

  戚八早被吓破了胆,如今一看见他就想哭,眼看是红了眼圈儿,他凤目一敛,狠狠一眼就瞪了过去:“你敢给老子哭!”

  说着,袖子一抖,揣着的杯子砸落到地上:“哭!”

  这声色俱下果然是厉害,戚八一下子就憋住了,眼泪一圈圈地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却一滴也没敢落下来。

  戚晟伯伯和几个将领叔伯先是一愣,接着都弯腰大笑了起来,揶揄主座上的爹爹道:“大都督,咱五丫头可不简单,一言一行都颇有您的将相之风啊!”

  爹爹神情平淡,脸上也没有露出笑容,清声训斥道:“口吐脏字,从不学好,惯会欺负你戚八哥哥,这像话吗?”

  他原就心性高傲,哪里受得了这鸟气,当即实话实说地反驳道:“分明是戚八挑衅在先,而且太笨了,我直言让他三招,他还是打不过我!”

  爹爹眼神一晦,蹙眉冷声道:“女孩子家的,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他一下子急红了眼,恶声道:“我不是女孩子!”

  爹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连一旁原本笑得开怀的将领们都纷纷收敛了神情。

  戚伯伯的一道目光在他和爹爹的身上来回流转,带了几分急切和担忧,甫一抱拳,想要开口对爹爹说些什么的时候,爹爹却冷冷地问他道:“你说什么?”

  他似乎犯了忌讳,唇瓣艰难地开合,牙齿打颤:“我……”

  爹爹沉着一张脸,一拳砸落在桌案面上,内力震得杯盏俱碎:“跪下!”

  ……

  两个壮汉闯进营帐里,一左一右地将他拖了出去。

  临走前,他幽怨地看了戚八一眼:“现在你开心死了吧。”

  戚八呜哇一声,哭得更凶了。

  他:“……”

  老子被拖去挨打都没嘤嘤一声,你在这儿矫情什么呢?

  他被行刑的将士架到了营帐外的板子上,大帐前摆放着的那些冰冷棍棒子不断地向他招手。

  真好。

  远远的,他听见了营帐里将领们极力的说情劝阻,可是一棍一棍的,就从没停过。

  直到行刑结束,他那可怜的屁股疼了整整半个月。

  啧啧,不堪回首啊,宋忽至今想起来都觉得肉痛得紧。

  “……喂!”见安儿这副落寞模样,宋忽又好像是自己占了什么大的便宜似的,未免心虚,“就说你一句而已,你别哭啊!”

  “你、你不是我爹娘,不是我兄长,也不是我的什么人,你就算是哭了,跟我也八竿子打不到一干系!”

  “我、我告诉你,我还是不会听你的。”

  “我没有哭。”安儿殷红好看的唇瓣细微颤动,化进了暮色里,“倘若你真要问些什么的话。”

  “我是你什么人?”

  “或者什么别的问题。”

  “那我……”

  “你可真傻,设个圈套就往里头跳。”宋忽没来由地感到滑稽讽刺,一改方才严肃的面容,仰头笑了起来,“可是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的亲人们都死绝了!”

  “死绝了——你懂不?”

  “当年宫廷政变,宋家满门抄斩,该陪先帝的,早陪先帝去了,只留下我爹一人,后来也在战场上死了。”

  安儿勉强扯了扯唇角,挤出一个笑容来:“忽儿,对不起。”

  “哈?”宋忽凤目一眯,笑得不成样子,“你跟我说什么?”

  安儿长睫微颤,垂下了眼眸,直令尘世间的星子黯然失色:“对不起。”

  “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宋忽仍旧勾唇笑着,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安儿眼神淡得很,上前迈出一步,面容平静,目光里流露出一丝初见时的怜悯,呢喃细语道:“对不起。”

  宋忽一双凤目逐渐转冷:“我说……安儿,你是傻了吗?”

  安儿意图朝宋忽伸出手:“对不起。”

  宋忽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心慌意乱,猛然甩开了安儿伸过来的手,低声冷道:“你有病啊!”

  安儿不恼,目光中尽是宋忽的倒影,深藏着几分宠溺与宽容,听见恶意中伤的话,也只是抿唇微笑:“跟我走吧,我有话要对你说。”

  宋忽冷漠地勾了勾唇角:“我不。”

  安儿问道:“为什么不?”

  宋忽斜睨了安儿一眼:“懒得走。”

  话音一落,安儿一把拦腰抱起宋忽,单足抵地,蓄力而起,飞上敖包外的一排双勾屋檐。

  宽大的衣袍质地轻而软,在寒风里乍然飞展开来,如云雾缭绕,飘忽浮沉。

  宋忽酒醉未醒,冷不丁地就被安儿施展轻功硬抱上了房檐,惊吓之余攥紧了安儿的衣袍,忍不住大骂一声:“尼玛,你他娘的干嘛!”

  “老子不想当鸟儿!快把老子放下!!!”

  “放下!”

  “啊啊啊啊啊!”

  安儿不言,垂眸看了宋忽一眼,提气而起,仿佛靴下平白生出台阶,在一片人海中又抱着宋忽踏去了别家的敖包和屋檐。

  宋忽不满于被安儿锢在臂弯里,不停地叫骂着,挣扎反抗,奈何安儿虽一手抱着他,另外一手仍极其迅速,见招拆招。

  短短十几回合下来,安儿动作不重,却竟全部都能够掣肘住宋忽的猛烈动作,令其反抗不得。

  似乎是对他每一次出手的招路都极其熟悉,一举一动算准了似的。

  渐渐的,宋忽原本支楞着的耳朵耷拉了下来,不再垂死挣扎。

  安儿揽着宋忽,一路碾风踩云,像极了平日里在战场上策马狂奔,狂风碎雪在耳边呼啸,倒是让人觉得血脉喷张。

  二人踏过千家万户,冷冽的寒风一鼓一鼓地灌进衣衫里,直到宋忽被吹得神志清醒,安儿才善心大发地把他轻轻放了下来,落脚在一处城池的垒台上。

  “忽儿,酒醒了?”

  这一路反抗得紧,宋忽大张着嘴,一下子就吸进去了太多的凉风,嗓子眼儿干得难受。

  如今一闭上嘴,咽一口唾液都觉困难,一股反胃呕逆的感觉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宋忽脸色发白,整个人挂在安儿身上,一只手紧抓着他的衣袍,抵着唇角不语,压抑着干呕了起来。

  “有了?”

  安儿一本正经地说着,一只手就要抚上宋忽平坦的腹部。

  “滚!”宋忽勉强直起腰来,猛踹了安儿一脚,却落了个空,自己差点摔着,这么一急一气,喉咙里一股辛辣的酒气开始往上涌。

  宋忽推开安儿,又捂住嘴干呕起来:“你才…呕…有了,你全家都…呕…有了!”

  安儿温柔地扶着宋忽,一下一下,轻柔地抚顺着他发了一层冷汗的脊背:“别生气了,日后会有的。”

  “有个屁!”宋忽用手背抹了抹嘴,眼神凶狠,“有你大爷,你把老子带到这个鬼地方来,到底意欲何为?”

安儿[上]

  安儿一手扶着宋忽的腰,顺势在十多丈高的城池垒台边沿落了下来。

  一条修长的腿支着,支颐而坐,倒是怡然自得。

  宋忽眼神不善地推了他一把,他却看似浑不在意,一笑置之,在凛冽的寒风里撩了撩凌乱的青丝:“今日我来,是想要跟你单独处一会儿,谈一谈心。”

  宋忽冷漠地抬起下颌,目光中不带一丝温度,望着安儿的双眸:“平心而论,你我二人只照过三次面,根本称不上熟,更没什么好谈的。”

  “不熟啊。”安儿稍微沉默了一会儿,缓慢地低笑了起来,“你这么说,像是一句实话,倒又让我好生伤心。”

  原来一句话的语气也可以放得如此平淡,极轻而极凉,个中滋味根本无从作伪。

  宋忽下意识按上了胸口,心里头莫名其妙地绞痛起来,亦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什么缘由。

  “下达战书一事,是师父擅作主张。”安儿倚垒望天,唇齿间吐出来的字眼如云端雾气,转瞬消弥,“他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行事,的确无礼。”

  “我知你心中不忿,甚至有些怨恨他。所以特来替他向你道声歉。”

  宋忽凤目一眯,只见寒风碎雪里,安儿就那么支颐坐着,安静得不像话,每一根发丝里都浸染了清冷的月色,看上去实在孤独得很。

  不禁一哂,原本就在唇边徘徊的指责话语也说不出口,转而说道:“这就是你小子方才跟我说那么多声‘对不起'的原因?”

  安儿抿唇一笑,不置是否。

  宋忽不轻不重地嗤笑了一声:“看来,你这个做徒弟的平日里还得为你师父多操心,你是有多担心我会砍了你师父的头。”

  “其实我并不担心。”安儿面容平静,却以一种笃定的眼神望着宋忽,“你是不会这么做的。”

  “你未免将我想得太好了些。”宋忽唇角勾起的戏谑弧度逐渐收敛,若无其事地瞟向城底下明灯聚盏的千家,“我可不是一个良善之辈,跟我那菩萨心肠的军师不一样。”

  “我为人放肆轻狂,恃宠扬威,[敢十步杀一人,敢千里不留行]。”

  “我眼里根本就揉不得沙子,更不会容许别人肆意冒犯。”

  “旁人只当我靠着这副皮囊上位,一双手没有提过枪、挽过弓,平日里就算上了战场,打了胜仗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娘们儿家,哪敢杀人?”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这双手上早已沾血无数。”

  “所以,你莫不是真的以为,我当日放言要杀你师父的那些话,只不过是吓唬你们二人的小把戏。”

  安儿眸色一黯:“我宁愿你真如自己所言,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如此,是否就可以摒弃戎马生平和兼济天下的旧念,宽待你自己一些?”

  “当年的云麾大都督终其一生,为世况所累,也足够苦了,我只希望你不要再重蹈覆辙。”

  宋忽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垂眸一笑,把玩着腰间弯刀:“你似乎很了解我爹爹的生平经历。”

  安儿缄默不言。

  “且不管你究竟知道了什么,或者知道了多少。”宋忽凤目微阖,语气里说不出是真的敬佩还是讥诮,“你是这世上第一个这么对我说话的人。”

  安儿轻声道:“旁人都是什么样?”

  “旁人嘛,从小就告诉我说……”宋忽想了想,将那些长辈们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宋忽啊,你长大以后一定要要像你的父亲那样,做一个忠君爱国、事主不贰的臣子。”

  “宋家多难,曾经的辉煌门楣早已坍塌,如今只剩下了你一个人孤苦伶仃。”

  “你可一定要争气,要能挑起大梁,日后择婿须入赘,就是有了子嗣,那也是要姓宋的。”

  安儿看着宋忽的眼神像是怜悯,又像是疼惜:“他们将那些话告诉你的时候,你也只不过是个稚子,是一张铺展开来、可以被俗世任意描摹涂抹的宣纸。”

  “好一个忠君报国,好一个独挑大梁。”

  “这些定义原本与你毫不相干,充其量是趁你不备之时强加于你身上的一道枷锁。”

  “现如今,那些逼迫过你的人都不在身旁了,你何苦再这样锁着自己呢?”

  宋忽低垂着的凤目里噙着一丝酸涩的滚烫,想起过往的种种,忍不住红了眼眶。

  可他分明是个大老爷们儿,动不动就抹眼泪,着实矫情得紧。

  这么一想,便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攥紧了拳,瘦骨苍白分明:“忠君爱国,是一个臣子的本分。”

  安儿一本正经地问道:“你真心这么想?”

  宋忽不明白安儿的意思,只知心中警铃一作,脱口而出了一句:“自然不敢存有贰心。”

  “倘若以后,皇家的刀架在了你脖子上呢?”安儿不着痕迹地凑近了宋忽,唇瓣微启。

  轻轻地呵出一口气,气息在这寂冷的夜里愈发显得滚烫,缓缓喷洒在宋忽脖颈前的衣襟里:“生死攸关的时刻,你还会这么想吗?”

  “为什么这么说?”宋忽不闪不躲,面无表情,显然是坐怀不乱,一手轻易就挡开了安儿,“且容我谈一谈我的粗浅看法。”

  “我宋家虽不是什么皇亲贵族,但也举足轻重,且世代秉承忠君王道,恨不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怎么可能会有皇家的刀架在我脖子上的时刻?”

  安儿垂眸一笑:“帝王心术,深不可测,你久伴其侧,焉知祸福?”

  宋忽沉默片刻,言道:“即便如此,宋氏一脉的根基牢固,不易撼动,历代君王都深知熟晓。”

  安儿极轻极缓地摇了摇头,苦笑道:“其实你说的不错,宋家的权力是大,甚至于某一个时段里,可以在军事大权上一手遮天。”

  “但你不要忘了,权力这种东西,是谁赐予你们宋家的。”

  “是皇家。”

  宋忽的一双凤目底子里瞬间呈现出一丝危险的色泽。

  安儿不惧,平淡地笑了起来:“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难道你可以矢口否认这一点?”

  “看看你手上的兵符吧,得不到时,是得不到,就算终于得到了,是不是永远只有一半?”

  “忽儿,皇家的疑心重着呢,他既然能给,就也能全权收回,倘若你以此为生,与接受施舍有何不同?”

  “日后屏息敛气、收敛光芒还好,若敢恃宠而骄,激怒天子,定当一无所有。”

  宋忽殷红的唇瓣紧抿,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问道:“你告诉我这些的目的是什么?”

  安儿缓缓道:“我想给你敲个警钟,另外稍加撼动你心中那把禁锢着自由的戒尺和愚昧的忠君之道。”

  “你可知你这番言语有多么惊世骇俗。”宋忽清朗地嗤笑了一声,目光却幽深而寒冷,“从表象上看起来,你像是为我好,告诫我日后迷途知返,急流勇退,以保全性命。”

  “但仔细品一品,又像是要故意毁了我这么多年以来心中那一处衡量善恶标准的绳墨。”

  “那么安儿,你究竟是想要成就我,还是想要毁掉我?”

  安儿沉默了约摸一刻,这才低声言道:“我只想要保护你。”

  “好,你既然说你想要保护我,那么我也想知道,你是站在什么立场上保护我?”宋忽凤目一敛,咄咄相逼,“又是以什么身份来保护我?”

  “我宋忽虽然厚颜无耻,也不会傻到相信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能巴巴地跑来,大义凛然地说要保护我。”

  “我是那么好戏弄的人?”

  安儿禁不住轻勾唇角:“你很聪明,我在你身上确实有利可图。”

  宋忽一边失望着,一边却反倒安下心来:“什么利?”

  安儿淡淡一笑:“忽儿,你的疑惑实在太多了些。”

  宋忽吃了一瘪,却仍不死心地追问道:“我不能知道吗?”

  “你可以,谁让我喜欢你呢?”安儿有些无奈地勾唇,眉目间却没有一丝不耐烦的意思,“我只想要给当年一段陈腐的感情讨个说法,顺便让负心之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宋忽私心里也未尝不觉得这是一笔少有的好买卖,于是斟酌着问道:“如果说,你想要得到的这一切会伤害到我身边的人呢?”

  安儿轻轻摇头,宋忽松下了一口气。

  下一刻,安儿却苦笑着:“不是如果,是一定会伤。”

  宋忽原本有所好转的脸色瞬间又冷了下去,毫不犹豫地回绝道:“如果真是这样,我绝不会与你同谋。”

  安儿轻笑,仰着头望着塞北十二郡的苍穹,任凭飞雪落入眸子里,融成一团化不开的雾气:“命数如此,由不得你。”

  宋忽冷道:“真把自己当神棍?我宋忽偏不信命。”

  “听起来似乎是有些荒唐。”安儿自嘲地笑了起来,“我从前亦不信什么玄之又玄的东西,可先是遇见师父,后是遇见了你。”

  “这两次已足够令我真正明白,命里有时终须有。”

  宋忽一愣,皱眉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算了,你不喜欢,我就不说了。”安儿满眼宠溺地看着宋忽,忍不住探出手来,揉了揉他的发顶。

  宋忽略微不情愿地挣扎了一下,竟也出人意料地没有躲开,明艳的面容隐藏在漆黑的暮色里,肩上披着一层细碎月色,看得出细微的颤抖。

  安儿面容白皙,笑得很干净,纯粹得与眼前这个喧嚣的尘世格格不入:“你看上去并不是那么讨厌我,不是吗?”

  宋忽不言。

  安儿抿了抿朱红的唇瓣,小心翼翼地望着宋忽,吐字清晰:“那我,可以抱抱你吗?”

  ————

  [注释]:

  1.10丈=33.3333米(m),依照现代建筑的话,大概就是10层楼那么高趴~

  2.出自唐代诗人李白的《侠客行》,原句如下——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安儿[下]

  “你说什么?”宋忽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你大胆得很,什么无礼的要求都敢跟我提!”

  “我告诉你,我可是有夫之妇,当心我夫君的大刀朝你挥来!”

  “好。”安儿乖顺地听他把所有的话都说完,露齿一笑,“那我抱咯。”

  “……”宋忽心道一句,“枉费口舌,跟你这人讲道理,就像是在对牛弹琴。”

  安儿却向前挪了一寸,一把抱住宋忽的腰身,轻轻将脑袋靠在了他身上。

  在感受到宋忽浑身的骤然绷紧和下意识抵制的动作后,安儿瞬间就笑了出来。

  他不笑还好,这么肆无忌惮地一笑,宋忽臊得不行,当即挥起一巴掌,拍在始作俑者的头上。

  安儿低声哎呀,可是转念一想,又情不自禁地弯了唇角,倚靠在宋忽身上的动作仍旧是小心翼翼的,一副极其酣足的模样。

  “喂。”宋忽皱着眉头,试探着推了几下,安儿哼哼唧唧地嚷着难受,宋忽心中一颤,竟真的不忍心再动手。

  他不明白自己那颗一向凉薄冷漠的心为何会头一回倾向于对一个陌生人百般宽容。

  可是安儿似乎从不同于寻常人,他的身上原本就带着这样的力量,能够穿透人心。

  宋忽仰望着万丈苍穹,神情有些恍惚,隐隐约约的,仿佛听见安儿倚靠着自己,缓缓地说了许多体己话。

  “我之所以会告诉你这一切,不是为了让你离经叛道,更不是刻意撺掇你悖主忘义。”

  “我想让你明白,有些时候,在真正的正义面前,世人总处于被动的地位,往往易被表象蒙蔽住双眼。”

  “到了那时,他们的观念和看法也就不再那么重要,世间的公道在你身上维系着,你的所作所为,哪怕在别人看来再十恶不赦,那也是公道,真正的公道。”

  宋忽喉间一涩,一种近似于窒息的感觉由然而生:“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就是公道?”

  “也许是因为,一方面,我信任你的人品,另一方面……”安儿缓慢地放开了宋忽,平静地直视那双充盈着痛苦挣扎之色的凤目,“我不在乎这个俗世的看法,只在乎你。”

  “若这世上再没人再疼你,就由我来疼你。”

  宋忽半晌不言,肩头颤抖得愈发厉害起来,滚烫的泪水竟夺眶而出,声线嘶哑:“你疼我,你谁啊你!”

  安儿用手背覆上宋忽的额头,冷得他一个哆嗦:“是不是醉劲儿又上来了?”

  宋忽抹了把眼泪,有些别扭地推开了安儿:“你不是要跟我解释你师父的事吗?”

  安儿微微一笑:“你不是不想听?”

  “我可没说我不想听。”宋忽心虚道,“但是你……废话少说啊。”

  “好。”安儿乖顺地抿唇道,“师父当日所为,是有苦衷的。他之所以会下达战书,确实是为了逼你一战,而你也确实不得不战。”

  宋忽凤目一敛,支颐道:“说说看。”

  “你当即出战,乃朝廷与全天下的黎民百姓使然。”安儿不紧不慢地分析道,“所有人都迫切期盼拥有着赫赫威名的宋家军可以在第一时刻打场胜仗,越早越好。”

  宋忽略有不悦:“你的意思是,我为了朝廷和百姓的期盼,就应该被迫在不正当的时间里打一场事倍功半的战役?”

  安儿云淡风轻地望了宋忽一眼,垂眸浅笑:“你一身戎装踏入塞北是为什么?手提长枪浴血奋战又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交给朝廷和百姓一纸满意的答卷?”

  “如今你做到了,他们也很是满意,还有什么是值得你介怀的?”

  宋忽微微一愣,喉间似哽:“可是,百姓的满意和我自身的满意根本就不能同年而语。”

  “再说,我宋忽岂是那种因在乎别人看法而摒弃自身原则的人?”

  安儿温和地说道:“你当然不是。”

  一旦回想起这场从表面上来看大获全胜的战役,宋忽仍是惋惜痛心:“若是作战时机推迟,我军以逸待劳,防线加固紧缩,我完全可以做到更好!

  安儿灿若星辰的眉眼中藏着一丝宽容的笑意:“京城的权贵里,有大半的人都是浮躁不安的。没有谁愿意等着看你做到最好,他们要的是见效。”

  “诚然,作战时机的推迟也许会让你取得更大的战绩,可就算不这么做,以你的能力,也不至于出师不捷,这就够了。”

  “怎么就够了呢?”宋忽实在是意难平,说起话来也带上了刺儿,“我原本可以一举拿下诸国城池,让塞北就此平息烽火,再无战乱!”

  “忽儿,暂且收一收你的英雄梦。”安儿的神情变得稍微严肃,“我问你一句,你比起你的生身父亲,如何?”

  宋忽垂下凤目,看似有些不甘心,但还是如实回答道:“相距甚远。”

  安儿眸色一深,循循善诱:“仔细想一想,你都能够做到的事情,你父亲当年为什么提都不提一次?”

  “是他的军事指挥能力不如你,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你可曾深思熟虑过?”

  宋忽凤目一冷,心中也乱了起来。

  安儿握住宋忽的手,轻轻地呵出了一口滚热的气息:“云麾大都督宋烨英明一世,当年故意网开一面,不将周边的国家连根拔起,是为了日后可以让各个边陲国家之间有所牵制。”

  “一旦遭遇危机,塞北处于中立地位,完全可以持观望态度,独善其身。”

  “这些事情的动机不言而喻,更扎根于一个武将心底里的自知,我不相信这么多年以来,你从未意识到这一点。”

  宋忽凤目低垂,良久的沉默令安儿有些不忍心:“还想让我接着说下去吗?”

  宋忽迟疑了片刻,哑声道:“说。”

  安儿握紧了宋忽的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宋忽的凤目,一字一词地说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宋忽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了下去:“你说的完全不错,可纵我懂得韬光养晦,又能如何?”

  “爹爹当年的遭遇已然如此,我尚且不如他,又如何自处?”

  “可你不是还没走到那一步吗?”安儿张开手臂揽住宋忽的肩,轻拍哄道,“若真到了那一步,你锋芒过盛,势必再无法避忌,可如今万事都还有转机。”

  宋忽握拳抵上眉心:“你的意思是,我只能在如今尽快筹谋,以防患于未然。”

  “不仅如此。”安儿在他耳边悄声提醒道,“你还必须要让朝廷一直能够看得到宋家军存在的价值。”

  “所以你必要做到让塞北隔三差五的有仗可打,而且是漂亮的大仗。”

  宋忽凤目里飞快地闪过一丝痛苦挣扎的神色:“也就是说,天下永远莫要妄想太平阜盛。”

  “除非你想让宋家军毁于一旦。”安儿的声音逐渐冷漠了下来,“否则,一旦边陲的势力全部磨灭,宋家一家独大,必然锋芒毕露,紧接着就是盛极必衰,不可取也。”

  “所以无论如何,都要生生地耗着了。”宋忽胡乱地扯开衣襟,袒露出一小片紧实的胸膛,自虐一般,受着那冻死人不偿命的寒风,仿佛这样就可以驱散心中烦躁。

  安儿默默地瞥了那一片敞开的的胸膛一眼,宋忽后知后觉,赶紧拽上,凶狠叱道:“看什么看,回家看你师父去!”

  安儿很乖巧地点了点头:“好。”

  艹,你能不能不要那么乖?

  宋忽一口唾液没咽下去,差点把自己呛死,咳了两声,话入正题:“皇家与兵家的争斗我并非一概不知,只是私心里接受不了这种说法,觉得自己卑劣得很。”

  安儿温声宽慰道:“你不过是为了自保,没有人会觉得你卑劣。”

  宋忽于是咬紧了牙关,艰难而苍白道:“我爹爹他,当年之所以……”

  安儿抬手捂住了宋忽的唇瓣:“你什么都不必解释,先齐国公是大英雄,世间少有的大英雄。”

  宋忽凤目狠狠一颤:“你真当认为,他是一个大英雄?”

  “自然。”安儿转过头来,无比认真地说道,“否则我为何穷尽此生,都想要与他见上一面?”

  “可惜命途捉弄,终究还是不能了。幸亏世间还有一个你,忽儿。”

  宋忽抿紧唇瓣,迟疑不决道:“我是你的……?”

  安儿平静地望着宋忽:“希望,还有寄托。”

  宋忽心里咯噔一声,总嗅得身侧萦绕着一场巨大的阴谋气息,却又说不准究竟是什么:“什么意思?”

  安儿笑了起来:“等到日后,你就会明白的。”

  宋忽一挑眉梢:“现在不能告诉我吗?”

  安儿缓慢地摇头:“我不愿你伤怀。”

  宋忽想了想,干脆见好就收,犹豫片刻,转而问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安儿也沉默了一会儿,收回支在城墙垒台上的腿,不动声色地从宋忽身旁拂衣站起身来:“就当是这么多年以来,我亏欠你的。”

  宋忽凤目一敛,甫一想要启唇,安儿却突然朝他伸出了手,居高临下:“天色渐熹,这儿冷得很,我带你下去?”

  “咱俩在这鬼地方坐了大半夜,你都没嚷嚷冷,这会儿又觉得冷了?”宋忽的话语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奚落。

  一抬眼,只见安儿脸色的确有些病态的苍白,宋忽怔了一刻,心中翻涌起的几句话分明已经堵在了嗓子眼儿,又给硬生生地噎了回去:“你先回去,我还想再坐坐。”

  话音一落,竟觉安儿脚步虚浮,颀长笔直的身躯陡然一晃。

  “你他娘也喝高了?”宋忽想也没想,凭借着本能就去扶人,刚一扶住又觉得有些尴尬,作势将手收了回去。

  谁知这么一收,安儿身形猛然不稳,直挺挺地跪倒在了地上,膝盖骨与地面相撞,发出一丝沉闷的响声。

  “你!”宋忽凤目乍然一睁,却见安儿下意识合上眸子,一手捂住唇瓣,轻皱眉头,面带痛色,隐忍地咳出一口腥重的鲜血来。

  粘腻猩红的血迹顺着指缝渗了出来,一滴一滴,砸落在垒台地面上,溅起微末黄沙与灰尘。

  宋忽立即跟着跪倒,罕见地面容失色,扶住安儿的双肩,用力到指骨发颤:“你怎么了!”

  安儿呛咳了一阵儿,虚声笑道:“不用管我。”

  宋忽顿感胸闷气短:“说什么傻话,不管你,难道让你死在这儿吗?”

  安儿又咳了几声,颤抖着拿手接着呕出的淤血,苍白如纸的面庞上也沾了血迹,显得有些骇人。

  可他向宋忽投去的那道目光仍柔软成了一滩水:“我若是死了,你会有一点伤心吗?”

  宋忽磨牙,力度算不上重地捶了他一拳:“你疯了!”

  安儿低声呢喃道:“我希望你有,却又希望你没有,这么自相矛盾,怎么办…咳…才好?”

  宋忽见安儿似乎缓过了一些力气,便将他的一条胳膊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用力从地面上站起来:“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省点力气,我背你下去。”

  “不必。”安儿面色苍白失血,目光却坚定如初,胡乱地抹了抹唇上的血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顺势将宋忽拦腰抱起来。

  旋即单足一抵地,借力而起,从城墙上一跃而起,衣袍翻飞,稳当地飞了下来,落在地面上。

  “艹!”宋忽耳边还呼啸着刀割一般的寒风,惊魂未定地推开安儿,破口大骂,“你有没有搞错,病成这个样子还逞强?”

  “没有逞强,我身子一向不弱。”安儿伫立在一阵强似一阵狂风碎雪里,身形渐稳,轻声笑道,“今日之事,只不过是一个意外,还望你不要告诉我师父,免得他忧心忡忡。”

  宋忽攥紧双拳,快步追上前去,一把拽住安儿的胳膊,往后一拽,冷笑一声:“我倒是很想要知道,什么意外能逼得你呕出一口心头血来?”

  “总归与你无关。”不知是否错觉,安儿云淡风轻的语气里仿佛带着几分极其轻微的认命与自嘲,“我自找的。”

  ————

  [注释]:

  出自汉代司马迁的《史记》,原句节选如下——

  范蠡遂去,自齐遗大夫种书曰:

  「飞鸟尽,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

  越王为人长颈鸟喙,

  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

  子何不去?」

再闻王燕

  用午膳间,宋忽坐在主位上,君尔书居右,一如既往地和几个心腹将领坐在一起,于大厅里吃饭。

  在一片碗筷的清脆碰撞声里,安儿扯着秋沽之的袖子,也悄悄挤了进来。

  宋忽正端着一只小碗喝汤,漫不经心地往门口瞟了一眼,冷不丁瞧见那昨日吐血吐得几乎站不住的人、今儿个就强大到生龙活虎地闯了进来,差点没呛着自己。

  安儿这自来熟的性子也不知道究竟像谁,一开口就来了一句:“忽儿,饿了,可不可以搭个桌?”

  结果这么一句话猛然撂下来,在场的人动作一僵,都差点喷饭,一边捏着鼻子咳嗽,一边回味着安儿口中那一句暧昧的称呼,神情微妙。

  连一向最为稳重大方的君尔书也颇感不可思议,轻放下筷子,一脸玩味地打量宋忽那张五颜六色的脸。

  宋忽扯了扯唇角,暗骂一句“我-日-”,表面上只低头夹着菜吃,没多说什么话,君尔书却最懂得宋忽的心思,略一揣摩,便当即命人多添了两副碗筷。

  见状,安儿自觉地搬着小板凳站到了宋忽左手边,还捎带着自家一脸冷漠的师父,眼巴巴地望着正坐在宋忽左手边的戚七。

  戚七原是一脸懵色,却看见军师对自己使了个眼色,于是识趣地端着碗,拉起吃得狼吞虎咽的戚八,迅速奔向了军师的怀抱。

  安儿自然而然地扶着秋沽之落座,乖巧地冲着君尔书一笑,满眼的感激。

  君尔书也一笑回之,唯独桃花眸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探究,低下头去,慢条斯理地往嘴里送着两筷子清淡的素菜。

  安儿自从坐下来以后手里头就没闲着过,不停地给宋忽和秋沽之夹菜。

  宋忽不过是转身和君尔书交代几句话的功夫,再一回头,碗里的小菜已经垒成了一座高高的小山丘。

  凤目一眯,刚想发作,遮掩门口的羊毛毡子就被掀开,一个穿着不起眼的将士趁着底下的人端盘送盏的时候闯了进来。

  “属下参见大都督,参见军师和各位将军。”那将士跪地抱拳,特地朝向君尔书道,“启禀军师,有外地人士前来咱们塞北参军,军师可要过去看看?”

  尽管复审参军新兵巨细的事项确实是由君尔书一手把控的,但搁在如今这个用膳的当头禀报,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没看到现在是什么时候?”宋忽吞下嘴里的一口饭,不轻不重地搁下筷子,冷声道,“参军算得上多大点事,费得着军师亲自把关,你们干什么吃的?”

  “大战在即,凡事理应慎重,亲自把关,也是极要紧的。”君尔书笑着为那前来通报的将士解了围,“到底是知根知底的好。”

  宋忽没再说话,君尔书放下筷子,端起茶杯轻抿,稍漱了漱口:“总共几个人?分别是哪里人士?”

  那将士忙不跌地回答道:“总共三个人,听口音,有两个人倒像是从京畿来的。”

  宋忽有一着没一着地咀嚼着一筷子羊肉干,对这话嗤之以鼻:“放屁,京城是没有兵署部还是怎么的?”

  “四个大统领各镇一府,怎么也有四个兵署部,有几个人会傻到特地从京城一路跑来塞北参军?”

  君尔书倒是瞬间就坐直了身子,语气里透露着几分认真:“可留下了名姓?”

  “留了的,为首的人好像唤作、唤作……”那通报将士皱着眉头细想了想,蓦地禀报道,“王燕!”

  “嘭。”君尔书一张白皙的面容平静得有些过分,缓缓放下原本折起的袖口,将手里的茶杯搁置在桌案上,拂衣起身,温和笑道:“各位请慢用。”

  转身朝向宋忽,又轻道一句:“大都督,属下吃得差不多了,手里的事务还有不少,想先回营帐里备注几纸策卷。”

  安儿夹了一筷子菜的手指稍微一顿,若无其事地收回。

  小菜轻搁在了秋沽之面前的那只小碗里,师徒两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

  安儿甫一放下筷子,秋沽之就在桌子底下不着痕迹地按住了他的膝盖,送了一筷子的菜,丢进嘴里,轻声道:“沉住气。”

  安儿神情一黯,攥紧了指骨,放下筷子的手没有刻意停滞,顺势拿起汤匙来,眉目乖顺地为秋沽之的碗里舀了两勺热汤。

  宋忽这会儿一心在君尔书身上,凤目一眯,凌厉的目光在桌子上摆放着的的菜碟子上扫过:“你就吃了几口,再啃块羊腿呗。”

  君尔书轻声细语地回答道:“不饿。”

  宋忽面上不显,却隐约担忧起来,朝君尔书做了一个口型:“不是病了吧?”

  君尔书哧声一笑:“自然不是。”

  “那你就先回去吧。”宋忽心里虽有些不情愿,到底还是答应了下来,“别忙着处理那么多公事,要多休息,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君尔书不动声色,按捺着心中愈发急切的情绪,俯身行揖,缓缓笑道:“多谢大都督体恤。”

  方走出门,便听见身后的营帐里传来了宋忽的一声惨叫:“安儿,菜都垒上天了,你他娘的是喂猪呢!”

  君尔书大致地筹算了一下时辰,心中略微一松,猜想着这顿饭应该还能多撑些时候,便快步走了出去。

  转弯分道的一刹那,身后一直跟随着的那将领低声提醒道:“军师,属下记得您的营帐似乎是在西边儿,您怎么去了东边儿?”

  君尔书脚步稍一顿,灵机一动,桃花眸子微微眯起,轻笑一声:“不是说有人参军吗?这会儿我闲了下来,刚好就过来看看。”

  那将士生得高大结实,却也不过只是初生的牛犊子,自然没有见识过君尔书的老奸巨猾,听他这么一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问道:“那您为何跟大都督说,您要回营帐?”

  君尔书狡黠如狐,愣是把人家心思单纯的将士糊弄得一套一套的:“你方才没见大都督不愿我过多操劳军中事务,明摆着一脸不高兴?”

  “大都督这一个不高兴,动辄伏尸百万,我若不赶紧编造个理由糊弄过去,到时候受罚的人不还是你们?”

  那将士听闻此言,感动得眼泪汪汪:“军师,您可真是一个活菩萨。”

  君尔书微微一笑,虽实在有些汗颜,面上还是表现得一派亲和,温声叮嘱道:“记住了,凡事放聪明些,千万莫要跟大都督提及此事,否则他怪罪下来,我可罩不住你。”

  “是是是!属下什么都听您的!”那将士一脸认真严肃,一板一眼地说道,“属下自从进了军营里,就从没见过像您这么温柔体贴、又一心为下属着想的将军!”

  “……”君尔书自知今日愧为菩萨,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护着你们,本就是应该的。”

  那将士又津津乐道:“怪不得大都督时而对戚将军、叶将军他们冷眉冷眼,却一直这么疼爱您!

  正当此时,一道阴柔冷淡的媚懒声线幽幽地自身后传来:“谁疼爱谁啊?”

  那将士觉得自己花了眼,一定是花了眼。

  否则怎么会看见一向坚韧不拔、纵使刀斧汤镬加身也不抬一下眼皮子的军师平白无故地……抖了一抖?

  转过身来,恰对上一张阴沉美艳的面容,那将士张着嘴,忍不住叫道:“你、你不就是那个来参军的?见到咱军师将军还不跪下?”

  “你让本……”嬴泓面色微冷,语气不善,“本公子跪下?”

  君尔书张了张口,刚想要解释些什么,那将士就“称职”地挡在了他身前,做出一副英雄救美的模样,朝嬴泓呵斥道:“都来参军了,还当自己是公子哥儿呢!”

  “初来乍到,新兵不懂规矩也情有可原。”君尔书不敢看嬴泓当下的表情,赶紧一手捂脸,一手推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个将士,“跪就免了,你先下去,这个人我先带走,亲自调教。”

  那将士听了这话,心里不平衡得很,酸溜溜地望着嬴泓:“你小子,得咱军师青睐,还不赶紧言谢?”

  嬴泓孤傲惯了,岂容得别人作贱?

  不说话倒是还好,相安无事,不言则已,一鸣惊人,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不谢。”

  那将士一下子愣住了:“啊?!”

  “刁民,你得本公子瞥上一眼,已绝乃三生有幸。”嬴泓单手负于腰后,端出以往那副高高在上的王爷架子来,“还不赶紧磕头,拜谢你那冒了青烟的祖上坟头?”

  那将士顿时火冒三丈,撸起袖子就要和嬴泓拼命:“哎呀呀!你这个大腿没老子胳膊粗、腰膀子上也没二两肉的公子哥儿很是嚣张啊!”

  “以貌取人、目不识珠的蠢东西。”嬴泓轻蔑地冷笑道,“本公子轻弹一根儿手指,就能送你老子上西天。”

  那将士气得眼冒金星,不停跳脚。

  君尔书可不想声势愈闹愈大,惹得众人纷纷围观,眼见形势不妙,赶紧插了进去,下意识挡在嬴泓身前。

  在一片剑拔弩张的危急气氛里,他声线稍冷,命令对面那将士道:“你下去。”

  那将士原本还是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听君尔书这么一命令,瞬间就蔫儿了下去:“军师,分明是他有错在先的。”

  君尔书抿唇不语。

  废话。

  他今年才二十有三,眼不瞎,耳不聋,当然知道是嬴泓有错在先。

  可他一舍不得罚,二舍不得打的,又有什么办法?

  嬴泓该是极欣喜的,唇角轻轻勾起一丝柔和的弧度,小心翼翼地凑近君尔书的脊背,指尖勾着君尔书的腰带打转儿。

  君尔书怕极了这主子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小动作,悄悄反过手来,轻拍开嬴泓不老实的手。郊 醣 團 隊 獨 珈 為 您 蒸 礼

  那将士又吵嚷起来:“军师,您不能看他这副皮囊长得好看,就这么偏袒他!”

  “什么话!”君尔书老脸一红,虽然心虚,气势上仍不输于人,略微加重了些语气,“君某处理塞北事务多年,岂会徇私枉法?这里交给我,我会亲自惩罚他的。”

  那将士眼睁睁看着君尔书带着嬴泓离去的背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咱好像没有说军师徇私枉法啊。还有,什么‘私'啊?”

受受妙招

  直到那将士不情不愿地抽身离开后,君尔书飞快地望四下里瞟了两眼,见周遭没人,这才舒了一口气。

  一回过头,做贼心虚似的,二话不说就赶紧将身后的嬴泓拽到一旁,灵敏闪身,迅速带进了一座空无一人的营帐里去。

  嬴泓冷不丁地被君尔书一把塞了进来,尚且有些怔愣,便见君尔书一脸认真地朝自己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于是他当真听话,乖乖地闭上了嘴。

  美艳如桃李的眼眸里噙着盈盈一水儿的浅笑,轻抿着薄细的唇,身子略微动了动,一根手指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想要勾住君尔书的衣带。

  到底是眼疾手快,君尔书当即抬起手,肘臂力度不重地将怀抱里那搞小动作的嬴泓压制在身后的一堵墙壁上,蹙眉唤道:“殿下!”

  嬴泓微微一惊,眼神里带着几分做了坏事又被人当众拆穿的促狭,手背抵唇,轻笑道:“哎。”

  “你……”君尔书心中早先藏着的那点儿焦急担忧尽数化了个一干二净,扯了扯嬴泓衣裳,低声道,“你看看你,弄得像是个什么样子。”

  千言万语涌到唇边,在望见嬴泓眉目间一抹柔情浅笑的瞬间,大抵也只剩下微宠的无奈:“京城距塞北足足千里之遥,你不辞辛苦地跑过来,图什么呢?”

  “这还用问啊,当然是图你。”嬴泓在说这话的时候,抬起了一张白净素气的脸。

  君尔书同他对视之后,才发觉他此刻的装束实在是朴素得有些过分,丝毫不同于一个王爷寻常的开支用度。

  不着紫金雕冠,不着锦缎丝帛,一身淡红底色的粗布麻衣,就连腰身也没有束,衣袖显得有些宽大。

  一头青丝上沾满了鹅毛一般轻软的大雪,松松地在盘定在脑后,被一支麝香乌木簪绾起。

  额角垂下了几根柔软的发丝,遮掩了棱角分明的冷冽,连原本阴鸷美艳的眉眼都淡了几分,愈觉温柔纯良。

  这样的嬴泓令君尔书感到陌生,却又并不怪异。

  贵人,粗衣,在嬴泓的身上体现来,倒是相得益彰。

  君尔书看着看着,不知怎的,径自微红了脸,面对着嬴泓,也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才好,一颗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

  “尔书,临分别那一日的晚上。”嬴泓一双狭长的眼眸轻轻地眯起,踟蹰片刻,缓慢地启唇道,“你还记得你做了什么事儿吗?”

  什么事儿?

  嬴泓好心好意地提示了一句:“对我。”

  什么……事儿!

  的确是有些难言之隐,君尔书心里咯噔一声,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几步。

  敢情终于还是有人来兴师问罪了,这可如何是好?

  君尔书反身后退一步:“我…那个…”

  嬴泓跟着前进一步:“哪个?”

  眼看着嬴泓步步紧逼,君尔书这只小白狐狸瞬间就耷拉下了耳朵。

  不仅如此,还垂着一双清澈见底的桃花眸子,摆出一副逆来顺受的可怜模样。

  在君尔书看来,发生了那样不可描述的事情,依照嬴泓以往那暴躁敏感的脾性,定会生一场闷气,甚至朝桌凳茶盏、锅碗瓢勺怒也大发一通火气。

  当事实上并非如此。

  他分明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切风雨雷电的准备时,却听见耳畔传来一阵轻柔婉转的笑声。

  君尔书略微错愕地抬起头来,一睁眼,只见嬴泓满眼欣喜,双眸亮晶晶的,作势要飞扑向自己。

  可惜刚一抬脚,足尖就狠狠绊了一下,踉踉跄跄地往前冲了两步。

  “当心。”

  君尔书瞳仁一缩,赶紧接住嬴泓,语气里多了几分指责的意味:“以后别再那么莽莽撞撞的了,你当我这副破身子扛得住惊吓?”

  “…啊…对不起,对不起嘛。”嬴泓低着脑袋,面上酡些,有些羞赧地指了指营帐外面的天色,突然驴头不对马嘴地问了一句,“可是尔书,现在是什么时辰?”

  “你这话题过渡得是不是有点儿快啊。”君尔书还没来得及绷住脸,就又哭笑不得了起来,“午时一刻,怎么了?”

  “也没怎么。”嬴泓用两只手握住君尔书的手,仔细地揣到自己怀里去,一边替他暖着,一边掰着指头算日子,“我只知,直至今时今刻,咱们已经分开了三十五日、三个时辰、又一刻。”

  君尔书唇角的笑意逐渐淡去,身子微微一僵。

  “自从与你生生别离,我在京城里独自度过的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思念着你。”嬴泓一字一词,吐得极其缓慢,郑重而虔诚,“一朝不见,如隔三秋。”

  君尔书习惯性地握上腰间折扇,轻轻合上了眸子,鼻尖略微有些酸痛,眼眶也跟着泛起了淡红。

  再睁开眼,眼眸里隐约氤氲了一层划不开的雾气:“我走的时候,分明是那么绝情,还千方百计地阻止你去送,你……真没有怨恨过我?”

  嬴泓扑哧一声,缓缓笑了起来:“我怪你啊,我还当着人家苏二公子的面,问候你王八蛋呢。”

  此事尽管在意料之外,可到底还是君尔书自个儿有错在先,他当然不敢再争执什么。

  微窘地拉起嬴泓的手,讨好一般地放在唇边,鬼使神差的,轻轻吻了一下:“对不起,是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临阵脱逃。”

  语罢,目光一移,恰好瞥见仔细缠绕在嬴泓纤细手腕上的一条绫罗绸带。

  稍微定了定神,便握住嬴泓的手腕,凑到眼前去,仔细地去辨认那条绫罗带子:“这是……什么?”

  君尔书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疑惑,嬴泓偷偷一笑:“这是什么,难道你不记得了?”

  见君尔书仍然不解,嬴泓眼神里显而易见地飞过了一丝戏谑:“当真忘了?我的君先生?”

  人生在世,从别人口中听了这么多声的“君先生”,都未能在心底里掀起一丝难以平复的波澜。

  可是嬴泓这么一唤,怎么就平白无故的变了味儿呢。

  咳咳。

  说起来,君尔书还是头一遭觉得脸颊发烫,莫名其妙得很,连忙用手背遮挡了一下泛起来的浅红。

  嬴泓一边轻握住君尔书的手,一边缓缓地将自己手腕上缠绕着的绫罗绸缎一层一层地解下来,拿到君尔书眼前去,调皮地晃了几晃。

  雷击一般,一股奇异的滋味伴随着久违的记忆,轰地一声传入脑海中。

  凌乱的衣襟,交叠的身-躯。

  灼红的眼眸,暧昧的喘-息。

  云浪翻涌,当日之事仿佛历历在目。

  君尔书几乎在那一瞬间就明白了那绸带来自何处,又是件什么东西,面上一下子挂不住,滚烫了起来。

  这不是那一日晚上,他俩情迷意乱之际,捆绑上嬴泓双手的……腰带吗?

  “那一日的物什,你怎么竟留到了今天!”君尔书羞臊,作势要一把夺过嬴泓手上的绸带。

  嬴泓将手一抬,君尔书不得已地落了个空,面红耳赤地盯着嬴泓开怀的笑颜,语气里隐约有些急促:“嬴泓,你给我,知不知羞啊?”

  “我们二人之间,哪里还需要这么拘谨?”嬴泓抚摸着那一条绸带,眼神中浸染了几分柔和,爱若珍宝似的,认真摩挲,“你走得匆促,也没给我留下什么。”

  “当日夜里,我躺在床榻上,孤枕难眠,可翻遍整个王府,才发觉你随身的东西本就没有几件,不是烧毁了就是带走了,翻来翻去,竟一件完好无损的都没留下。”

  “我心里疼得很,爬到床上去哭,许是老天爷眷顾,手边儿就摸到了这一条绫罗,上面沾染着你的气息,我自然是不肯放过的。”

  “我就把它缠绕在了手腕上,每隔一日,再用你常使的皂角子清洗一遭,继续缠在手腕上。”

  “这样一来,每当想起你的时候,心中好歹有个慰藉。”

  听闻此言,君尔书心中愧疚不已,两手温柔地扶住嬴泓纤瘦的腰,仔细打量着他的周身上下:“是清减了些,这段日子受苦了吧?”

  嬴泓习惯性地想要摇头安慰君尔书几句,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略微停顿一刻。

  ……

  当日,是苏牧扶着他下了城楼,坐进马车里的时候,又与他叙了许多话。

  问及两人之间感情是从何时起逐渐升温的这个问题时,他微微垂眸,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地与苏牧说了。

  苏牧听罢,淡淡地一笑:“这就是了,君先生之所以能够对殿下您日久生情,始于愧疚难当。”

  “心疼不忍所致。”

  “君先生一介文儒,一方面傲骨铮铮,一方面也是个性子极好的世家公子。”

  “他身份高贵,教养严格,懂得疼人,而您却不懂得索要,岂不令这番深情付诸东流?”

  他问:“如何去索要?”

  “殿下不妨将身段放得更软一些,令君先生能够充分感受到您对他的依赖。”

  “必要之时,也可以在适当的时机里试着向君先生撒个娇。”

  ……

  ……

  ……

  是了,撒娇。

  可是具体怎么操作来着,当真令人头疼。

学以致用

  “殿下,怎么了?”君尔书只不过是问了一句话,却见嬴泓一直神游,颇有些心不在焉,不免担忧,“是不是车马劳顿,累着了?”

  嬴泓当即回过神来,窥望见君尔书的眼神,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轻声细语道:“其实,我也确实是有些累了。”

  “你可不知,这一路上,我当真一时半刻都不敢命人停下车来,唯恐塞北的纷争不休,愈演愈烈,到时候真正动乱,再也见不到你。”

  君尔书果然中计,微冷的指尖轻轻一颤,覆上嬴泓清瘦了些许的白皙面容,柔声说道:“小傻瓜,早一刻和晚一刻有什么差别,你怎么那么执着?”

  当真奏效!

  嬴泓感受到心爱之人亲昵的触碰,心中窃喜,可表面上抿了抿唇瓣,仍可怜兮兮地看着君尔书。

  “你不在身边,我就愈发扛不住,尤其是夜里寂冷之际,对你的思念之情犹如江水决堤,不可休竭。”

  君尔书面容尚且算得上平静地看着嬴泓,抿唇不言,忽而长睫微颤,在眼底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嬴泓咬唇停下,心中隐隐约约地忐忑起来,偷眼看君尔书。

  失效了……?

  照理来说,不应该呀。

  君尔书却在这一时刻抬起了手,一片阴影遮挡下来,他轻按上嬴泓的发顶,缓缓地揉。

  “辛苦了,日后再不丢下你一个人乱跑,就是浪迹天涯,也要带着你一起走。”

  嬴泓瞬间感到眼眶一烫,不着痕迹地用袖子擦拭了一下,留下一抹微红,趴在君尔书身上。

  “好了好了。”君尔书也由着嬴泓来,一只手环住他有些僵硬的腰身,来回摩挲着,试图为从未出过远门受过苦的尊贵主子纾解一些乘车带来的不适,“不舒服?”

  嬴泓又想摇头,可是僵了一下过后,还是缓慢地点了点头,扯过君尔书的袖子,轻轻地晃啊晃。

  “我前两日着凉病着了,手指尖儿冰凉冰凉的,也没有人给我暖。”

  #嬴汐OS: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狂风暴雪]的晌午,我三哥哥不知哪里气不顺,一路上非要大敞着车帘子,美其名曰:一览风景???

  冷得我和美人哥哥直哆嗦,美人哥哥再也不嫌弃我嘤嘤乱叫,我俩肌肤相亲,抱团取暖。

  到了夜里,我看三哥哥蜷缩成了一团,紧紧闭着双眼,似乎冷得慌,刚想凑近他给他暖暖,就被他怒目而视,一巴掌呼了回去:“滚!”

  画外音:嘤嘤嘤,脸疼。#

  “尔书,我想你想得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连心口也一阵一阵地绞着疼。”

  #梅雪衣OS:那也是一个风和日丽[风尘滚滚]的晌午,马车急行,路过山坳处,突然被地面的一颗石子狠狠绊了一下。

  好巧不巧,这位尊贵的主子正在优雅地啃皇家御赐的大鸡爪子,为其名曰凤爪,冷不丁的被鸡骨头噎着了,怎么咽都咽不下去,直咳得心口发疼,夜里也没睡好。

  无故撒气打了嘤嘤团子一顿也就罢了,倒把梅某也折腾了一宿。

  画外音:呵,男人。#

  君尔书自是不知道这些隐情的,只道嬴泓对自己是多么情深意重,面上虽没怎么显出来,心中却泛起一股强过一股的暖流。

  嬴泓愈发壮着胆子,瞎掰乱造了起来:“我坐在一辆很窄很窄的马车里,身子都转不开,只能蜷缩在一起。”

  “我连张像样儿的软垫子都没有,屁股都不好了,浑身上下也疼得快要散架了。”

  “下车的时候,更是腿麻脚软,险些站不稳。”

  “还有我这可怜的老胳膊,抬都抬不起……”

  话音未落,嬴泓低低惊呼一声,猛地睁大了一双狭长的眼眸,竟是被君尔书顺势压制,再一次推倒在身后的墙壁上。

  唇瓣微启,微凉的柔软带着清甜的余味,堵住了那絮絮叨叨尚未说出口的许多话。

  没有抵死纠缠的暧昧,只有浅尝辄止,恤以安抚。

  嬴泓虽不舍温情,仍下意识往后挣扎了一下,君尔书手中留情,放开了他:“不必再言,你哪里不舒服,我都记下了。”

  “我、我其实……”

  没来得及惊讶,身子当真虚软了下来的嬴泓就被君尔书打横抱起,往自己的营帐的方位走去。

  风狂雪乱里,一字一字的乱随着浅浅的呼吸,承诺掷地有声:“我君尔书,一定会疼你的。”

  冰冷的雪瓣夹杂着一阵阵烈烈寒风,扑簌簌地砸落了个满身。

  嬴泓一手勾住君尔书白皙如玉的脖颈,冷得快要皲裂开来,于是屏住了呼吸,不得不眯起眼眸,这才勉强看得清正上方的那张清俊斯文的脸庞。

  世人欺我。

  皆道扶风君氏伯策文武双全、慧黠如狐,竟也能被他这么没心肺的几句拙劣话耍得团团转。

  念及此处,嬴泓将脑袋埋进君尔书怀里,轻轻地笑了起来。

  哪里就像只狡黠的小狐狸了,有时候明明是只好糊弄的大白犬。

  不消这么一会儿瞎想的工夫,君尔书径自将嬴泓抱到营帐里的床榻上。

  转身倒热水的一时片刻,嬴泓闲不住,已经从床上跳了下去,满屋子地乱跑,指端摩挲,左顾右盼,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

  “殿下,过来擦脸了。”

  君尔书有些无奈地一笑,放下了冒着热气的铜盆,将干净的帕子在热水里打湿,仔仔细细地拧干,哗哗啦啦的水声传遍以往寂冷的营帐,倒显得有几分久违的温馨。

  嬴泓却像是没听见似的,自从到达君尔书的营帐,就开始一刻不停地勘察着各个角落,神情认真得连军前探子都自愧不如。

  “殿下,你这是……”君尔书手里尚且捏着那块打湿了的帕子。

  来不及解疑惑,嬴泓就突然狗子似的眼神一凶,朝一个地方猛冲了过去,蹲到地上,不停地用两只手扒拉摸索着。

  君尔书看得一头雾水,撩起衣袍,也跟着蹲了下来:“找什么呢?”

  嬴泓一抬手,冲着两根修长手指间夹着的罪魁祸首怒目而视,挥给君尔书看:“这里,竟然暗藏着一根儿头发丝儿。”

  人住的地方,又不是猪圈,怎么会没有头发丝儿?

  一尘不染的话,该是仙境琼台的场景吧。

  但君尔书哪里敢对主子这么说话,只得赔笑道:“这、这应该……是我的头发丝儿。”

  嬴泓将信将疑,捏起那根头发丝儿,仔细搓了搓,皱了皱眉,接着将那根头发丝儿凑到眼前仔细地瞧了瞧,眉头又轻蹙。

  然后拿起来,对着天上的光线瞅了瞅,最后放到鼻尖,用力地闻了闻,一口咬定道:“你撒谎,这根本不是你的头发丝儿!”

  惊得君尔书下意识去嗅自己的头发丝儿:“……”

  当真奇了怪了,敢情这头发丝儿也能闻出个中滋味儿来?

  嬴泓额角的几根青丝被化开了的雪水,黏在雪白的面颊上,稍显凌乱。

  这么瞪着人,威严顿折,只显得奶凶奶凶的,并不惹人害怕:“老子的感觉是不会错的!”

  君尔书唇角微微抽搐,直接捏起那张略微滚烫的干净帕子是两个角,哗啦一抖开,扑在嬴泓脸上。

  “唔…烫…”

  晾好捂凉的温度,哪就这么烫?

  “稍忍一忍,一会儿就好了。”君尔书抱住嬴泓,细心地解释道,“帕子并不烫,是你如今脸上不够热乎,有些受不住。”

  嬴泓于是不再挣扎,脸上顶着一张帕子,掀开一个角,露出自己明滟滟的唇瓣,吐出一口热气。

  君尔书轻拍了一下嬴泓的手,又将那个掀开的角盖了回去,一边伺候着他净面,一边趁机教育道:“殿下,以后可不许说脏字了。”

  嬴泓没吭声,过了一会儿皱着眉头,阴阳怪调:“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君尔书一下子听出他心有所指,简直苦笑:“好端端的,怎么又扯到阿忽身上去了。”

  嬴泓微沉着一张美艳面容,不忿外泄:“你叫他阿忽,却叫我殿下,几个意思啊?”

  “……”君尔书抚额,“你看你,多大的人了,还和以往一样,这么爱闹别扭。”

  嬴泓脸色更加不好看,忍了忍怒火,兀自委屈起来:“你就是……嫌我年纪大了。”

  君尔书:???

  嬴泓一哭二闹三撒娇,忍泪磨牙碎碎念:“为什么宋忽说脏字,你就很高兴,我却不能。”

  “……”君尔书觉得自己非常有必要将嬴泓从这个误区里拽出来,“殿下,谁说脏字我都不高兴,可是你和阿…啊不…宋忽不一样嘛。”

  “塞北将士粗犷豪放,耳濡目染之下,他自小也就习惯了这么说话,所以不易改。”

  “可你却自幼被皇家的规矩教养着,食天下供养者,怎么能动不动就口吐脏字?给外臣们看见有失体面不说,给幼弟们看见,另该作何解释?”

  君尔书原就是家中身份最尊赫的嫡长子,从出世以来就被整个家族寄予厚望,一向严苛要求自己,力图凡事必做到最佳。

  他少时入宫,曾与嬴泓有过一层明公与幕僚的关系,习惯了一心为嬴泓打算,自然也期冀他做得更好。

  嬴泓没想得那么深,只是将重点放在了君尔书的喜恶上:“原来你不喜欢啊。”

  君尔书动作不重地捏了捏嬴泓的鼻子,板着一张温良无害的面容:“我当然不喜欢了。”

  嬴泓心中一松,立即改口说道:“那我以后不说了。”

  “乖。”君尔书宽慰地揉了揉嬴泓的发丝,“还有,你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

  “你是大魏尊贵的王爷,怎么能和底下的将士们胡乱置气呢?”

  原本被撸毛撸顺了的嬴泓瞬间又炸了起来:“可你也看见了,他让我跪下。”

  君尔书嗔责一句:“你不跪就是了,何必非要在口头上讨那些便宜来,区区小事,也值得你愤怒?”

  嬴泓长睫垂下,遮掩住眸子里闪过的一丝落寞,心有不甘:“我不喜欢被别人轻贱。”

  君尔书望着如今容貌一流的嬴泓,有些失神,蓦地就想起了初见之时那个孱弱倨傲的少年,心中隐隐一疼。

  嬴泓此人,看似狠毒冷辣,城府深沉,实则偏执单纯,有时候傻得可爱,像极了一个寻不到安全感的孩子,每每入夜,就喜欢将自己一整个儿地蜷缩起来。

  又像一只刺猬,因为怕被人踩在脚底、肆意伤害,就习惯性地对外界支楞起一身的芒刺儿,令人远远望见就避之不及,更谈何去亲近?

  其实,只要比对待其他生灵更为耐心一点,循循善诱之,等到它逐渐妥协,再将它翻过来去抚摸,内里的柔软与温热是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

  少年时候的嬴泓总喜欢一面端着架子,冷着一张脸,一面又熟络地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言无不尽地分享给君尔书,唯独没有向他坦白过自己的幼年经历。

  不过,凭着君尔书这些年来仔细入微的观察,隐约也揣测着嬴泓幼年过得定然不甚光彩。

  贵妃非生母,贱幼居戏亭。

  他是怎么捱过来的?

  君尔书不止一次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也不止一次地……不敢再细思下去。

  殿下。

  你如今身份尊贵,怎么可能被人恣意轻贱,不是还有君某在旁?

  君某就是豁出去一条命,也绝不会让你受到凌辱。

  “殿下。”君尔书一把抱紧嬴泓,唇瓣抵在他耳边,柔声安抚道,“方才啊,你若是不说话,我肯定、肯定、肯定是要护着你的。”

  嬴泓眸光一颤:“真的?”

  “当然了,我怎么能看着我的殿下给我下跪呢?”君尔书打趣儿,“除非我是真的不想活了。”

  嬴泓缩进君尔书怀里,玩弄着他的衣襟:“那将士对我那么不敬,我又不打他,骂他两句,也不行吗?”

  君尔书扳过嬴泓的面庞,一字一词道:“你若是生气,打人骂人都好,只记住一点,单单对着那个惹了你的人发泄便是,何必问候他祖上呢?”

  “你看你,一会儿骂人家老子,一会儿又骂人家祖坟的,谁受得了这些?”

  “当初你和阿…啊不…宋忽的关系闹得那么僵,不就是因为你折辱先齐国公?”

  “宋忽他年龄小不懂事,就算是真惹你不快了,他父亲跟你又有什么仇恨!”

  嬴泓听出了君尔书柔和语气里那掩饰不住的嗔怪与愠意,知道他是真恼了,于是低声呢喃:“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这么说。”

  君尔书缓了一阵,眼神重新变得柔和了起来,捧着嬴泓的脸亲了又亲:“知错就好,殿下最乖了。”

  “尔书,我真的乖?”

  “乖。”

  “那你惩罚我吧。”

  “啥?”

  “你、你不是对那个将士说,要惩罚我吗?”嬴泓张臂抱住君尔书的腰,仰头看着他。

  愣是做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温顺小模样,绵言软语:“那我不反抗,你来惩罚我呀。”

  “……”君尔书耳畔仿佛突然惊起一道天雷:这什么奇绝的嗜好?

已删改篇

  “殿下。”望着嬴泓如今那饱含期冀的小眼神,君尔书恨极了自己当时失言,僵硬地笑了笑,“场面上的话,怎么能够当真呢。”

  嬴泓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眼神半是勾人,半是挑衅:“你可是塞北的军师,说话自然要算话。”

  君尔书一只手虚虚抱着他,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缓缓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就……这么想……让我惩罚你啊?”

  “那就让我们……”

  “嗯~”

  “拉灯。”

  “好极了,我最喜欢这么做,然后呢?”

  “跟着我默念这则《清心咒》。”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自由…平等…公正…法治……”

  “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

  ……

  ……

  [乃们不要问糖糖文中沁人心脾的《清心咒》怎么一回事,因为糖糖已经原地大爆炸]

  宋忽这些天儿来一直在中军大仗子里处理公务,忙得焦头烂额。

  安儿是个闲不住的,时不时地就会来寻他,一开始将士们还警惕地拦着,到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每每见了安儿的面儿,还十分热络地喊一声“安天师”。

  宋忽一开始还心有不解,后来就想明白了。

  是了,江湖神棍嘛。

  秋沽之不也一样,什么“天师卦爻出,地府风云入。朝堂称右丞,江湖称天师。”

  安儿既然是他的首徒,自然也能被人尊称一声“天师”。

  安儿和他师父一样心大,压跟儿没有什么做“天师”的自知,倒像个厨子,怀里总揣着一只油纸包,裹着刚刚出锅的热点心,时不时就往宋忽嘴里塞一个。

  宋忽一开始是拒绝的,安儿塞一个,他就吐一个,久而久之,也耐不住安儿的软硬兼施和摸头必杀技,只好皱着眉吃了下去。

  软软糯糯的,倒也香甜,令他没来由念及自家那独守京城的小公子,连带着对安儿的好感也越发增厚了许多。

  前些日子,军营里积压着的旧年卷宗和文书经典出了一些纰漏,何时重修卷宗,成为亟待解决之事。

  宋忽一向不善于处理这些琐碎的事儿,君尔书到还擅长一些。

  他本想同往日里一样,当个甩手掌柜,转念一想,近日安排给君尔书的公务已经足够繁重,实在不舍得再派人前往打搅。

  于是宋忽只好一个人坐在桌案前誊抄卷宗,核实竹简,勤勉奋斗了三、四日,累得胳膊肘和手腕快要断掉,总算是抄完了一小部分地理经注,还剩下一大堆诗文经卷。

  陈旧的字迹模糊不清,并不怎么好辨认,满眼乌七八黑的。

  他正一个头两个大,安儿拽着秋沽之走了进来,瞥了一眼桌子上放着的卷宗,当即嚷着:“我师父最擅长这个!”

  “……”秋沽之整张脸上写着一句,“为师就笑笑,不说话。”

  安儿扯着秋沽之的衣袖,眨巴着眼睛,分明比自己师父还要高,却可耻地撒娇卖萌。

  看都不用看,宋忽就知道这事绝对能成。

  安儿这厮,相貌虽不十分惊艳,但那双浓墨重染的眼眸却美得惊心动魄,平日里淡淡地瞥上哪个人一眼,保准会让那人七魂失两魄,怎么都招架不住。

  更何况如今这双眼睛是直勾勾地盯着那人看,这他娘的谁扛得住啊?

  反正秋沽之这么宠爱徒弟的人是绝对扛不住的,这不,立即颔首答应了下来。

  啧啧啧,师慈徒孝,画面太美,实在伤眼。

  还没等宋忽反应过来,屁股后面突然一空,这糟心事儿弄得着实是令人始料未及。

  他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摔得眼冒金星。

  等到他一脸懵逼地抬起头,这才发觉竟是安儿直接上手将他的椅子往后一抽,旋即搬走,孝敬自己师父去了。

  哟呵,这只小精灵鬼儿可真会借花献佛!

  宋忽怒极捶地:“安——儿——!”

  “嘘。”安儿把宋忽从地上拉起来,给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指着低头翻看卷宗的秋沽之,刻意地压低了声音,“别打扰我师父,你还想不想快点誊抄完了?”

  “他有什么能耐,不也就是两只眼睛两只手,总归变不出第三只手来。”宋忽往他那个方向瞟了一眼,撇了撇嘴,不服气道,“也不见得比老子快多少,竟敢抢走老子的座椅!”

  话音刚一落,一沓子厚厚的卷宗直接被秋沽之从半空中抛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扔到了身后敞开着的木箱子里去。

  桌案上不知从何时起,早空了一大片地儿,秋沽之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间夹着一支毛笔,指风旋疾,内劲飞快地转了一个圆弧,复潇洒地落回手里。

  他面容平静得犹如一滩无波井水,面无表情地看向宋忽:“这些已经弄完了,还有吗?”

  “……”宋忽脸一下子变得五颜六色,立即连滚带爬地趴到那个木箱子边沿,“总共三日的量,这不可能!”

  说着,随手抽了几份卷宗出来,仔细地拿了原卷,一字一字地去对照。

  第四百六十四卷,折易经。

  ——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

  第九百二十八卷,折公羊。

  ——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

  第三百一十七卷,折吴起。

  ——圣人绥之以道,理之以义,动之以礼,抚之以仁。此四德者,修之则兴,废之则衰,故成汤讨桀而夏民喜悦,周武伐纣而殷人不非。

  “啪——”的一声,几则厚厚的卷宗猛然合上。

  一字不差,当真是一字不差,更莫提存在一丝纰漏。

  尼玛,这他娘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呐!

  秋沽之手指间把玩着一副卦爻,拂衣而立:“没有的话,告辞。”

  “等等!右丞!”好不容易逮着这个天赐的机会,宋忽怎么可能轻易放人走,立即骨碌碌地滚过去,挡在了秋沽之面前,面上笑开了谄媚的花,“您不再坐坐?”

  秋沽之扬起宽大的衣袖,一面示意安儿扯住自己,一面对宋忽淡言:“不了。”

  宋忽有些急了:“您再坐坐呗!”

  秋沽之淡漠地讥诮:“秋某没有什么能耐,也就是长了两只眼睛两只手,总归变不出第三只手来,还白白抢了齐国公的座椅,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呸呸呸。

  宋忽,让你嘴贱!

  “……”宋忽听得一头冷汗,讪讪地笑道,“哎呀,您可真是喜欢开玩笑!”

  秋沽之淡淡抿唇,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

  宋忽病急乱投医,嚷了一声:“安儿!”

  安儿闻言转过头来,正见着宋忽两手抱拳,无声地朝自己做了一个口型:“帮帮我。”

  安儿有些好笑地抿唇不语。

  宋忽凤目中闪过一丝可怜的绝望,极少向人示弱的他竟自然而然地对安儿央道:“好哥哥,行行好!”

  安儿眸光一颤,像是被雷击中了似的,一下子就停住了脚步。

  秋沽之感到袖子一紧,回身望道:“安儿?”

  安儿拽着秋沽之的衣袖,原本轻灵缥缈的声线变得奶声奶气:“师父,我们可不可以留下来,就在这里待上一会儿,好不好?”

  秋沽之漠然瞥了宋忽一眼,妥协地停下了脚步。

  宋忽一看有戏,赶紧没脸地凑到秋沽之跟前来,学着安儿的样子,恭恭敬敬地扶着他老人家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端茶送水,捶腿捏肩,顺便狗腿子地给秋沽之膝盖上搭了一层羊毛毯子,郑重其事地尊奉其为客卿。

  也别言宋忽没脸,这些天儿来得亏有秋沽之与安儿相助,日程才减轻了许多,尽管如此,宋忽每天仍有忙不完的事。

  一日傍晚,宋忽在营帐里面处理公务,目眩得有些厉害,面上也浮现出一丝倦色。

  身旁侍候的戚七忙将一杯热茶递到他面前,担忧道:“大都督,歇会儿吧。”

  “不了。”宋忽手里的笔没有停,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显得奢侈,“军师去了哪里?怎么这几日都没怎么见过他。”

  戚七叹了一口气,略有担忧地回答道:“军师称自己的身子不大爽利,这几日稍微倦怠了一些,能早歇下就早歇下了。”

  任谁都难以想到,其实君尔书好端端的,倒是嬴泓初来乍到,悲催地发热了。

  君尔书无奈,只好借口生病,躲在营帐里照顾嬴泓。

  “军师身子有恙,怎么不早告知我?”宋忽当即搁下了手中的笔,“要紧吗?军医怎么说?”

  戚七踟蹰了一会儿,挠挠头道:“这、这军师好像不让请军医去瞧,属下这两日一直在中军营帐里理事,也不尽知详情。”

  “不请军医,拿身子胡闹呢!”宋忽一拳砸在桌面上,惊得戚七赶紧低下了头。

  “大都督息怒。”

  “果然还是事务过于繁重,惹他累着了。”按了按眉心,宋忽自责道,“我这就过去看看他。”

塞北有耗

  君尔书心思缜密,一贯运筹帷幄,在为人处事上少有纰漏,此番亦然。

  且不说一早就在私底下打点好了军医与下属,统一口实,便是这段时日以来,一直也没有人刻意在宋忽面前提及过君尔书。

  恰巧探子传来消息,道这几日里宋忽手中卷务繁重。

  君尔书立即松了一口气,原以为低调处事、遮遮掩掩,定可以瞒得过去,却不料还是从不知内情的戚七这里走漏了风声。

  探子将宋忽突然前来探病的消息传来时,君尔书一下子愣住了,回过头来,只望见一堆卷宗兵书堆叠如山。

  他一封未批不说,最要命的是,嬴泓主子还倚靠在自己的怀里。

  当真是祸不单行!

  幸好嬴汐昨日就嚷嚷着要去大漠里采奇药,这会儿已经拽着梅雪衣离开,估摸着至少三两日才能回来,否则一个军师的营站里藏着三个人,情况岂不更糟?

  事不宜迟,一向临危不乱的军师将军立即跳下床去,抱起一大摞沉甸甸的卷宗,一股脑地全都塞到床底下。

  回过身来,慌忙把绾束起的发丝打散,把喂药的汤匙从嬴泓口中抠出来,二话不说塞自己嘴里。

  嬴泓还在发热,声线软软的,盯着君尔书嘴里的汤匙,像是个被无故夺走了糖莲子的孩子:“尔书,这好像是我的药。”

  “……”君尔书心中暗道一句,“可现在装病的人必须是我。”

  “尔书,你偷我的药。”

  “乖。”

  “我要我的药。”

  “清醒的时候你从来不肯舔一口,这会儿要得还挺欢。”

  “药~”

  一时情急,君尔书口叼汤匙,也顾不上解释许多,含糊不清地哄道:“乖,听话,先躲一阵子,别吭声。”

  嬴泓病得有些迷糊,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模样乖得惹人心疼。

  君尔书用手背试了试嬴泓额头的温度,又摸了摸他的脑袋,稍加安心。

  “记住了,不要发出动静啊。”说罢,君尔书动作迅速地将嬴泓裹着一层褥子,卷成一只大春卷儿,用力扛到肩膀上,将他抱下了床。

  被君尔书卷巴进了被子里的嬴泓开怀地一笑:“举高高吗?”

  “……”君尔书好声好气地回答道,“一会儿咱们就玩儿好不好,现在你先躲到床底下。”

  嬴泓不吭声了。

  君尔书有些担忧,晃了晃肩膀上扛着的人,嬴泓赏脸地轻微地蠕动了两下,闷声闷气地问道:“尔书,你要吃了我吗?”

  君尔书一丝不苟地跪在地上给嬴泓扒拉出一个合适的窝:“不是。”

  嬴泓又蠕动了两下:“炒着吃,还是蒸着吃。”

  “煎着如何?”

  “撒点儿盐巴吗?”

  “……”君尔书简直无奈到了极点,却还是耐着性子,柔声细语道,“殿下,你悠着点儿,别再说话了。”

  “哦……”

  答应得是挺快,可惜只过了一小会儿,嬴泓又不老实起来。

  懒懒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勾人得紧:“尔书,撒点糖吧,再添一勺杏仁儿酥酪。”

  “……”

  君尔书自觉解释不通,干脆缄口无言,不再多做什么无用功,三两下把嬴泓藏进了床底下,随后脱了外袍,自己拱进被子里。

  等做好这一切,营帐外面恰好响起了一阵略显匆促的平稳脚步声。

  一道晦暗的光线随着为首之人撩起帘子快步走进来的声响传来,令君尔书不由地心神一凛。

  来者步履稳健而轻快,内劲绵长淳厚,若不是几日不见的宋忽,还能是谁?

  这要是搁在平常,两个人常忙于政务,偶尔小聚上一聚,君尔书就算是面上不显,心里头也定是高兴的。

  可偏偏摊在如今这个清奇的节骨眼儿上,他一看见宋忽就心虚不已,明明自己没什么过错,却仿佛前世作孽太多,生怕这辈子报应不爽。

  “伯策。”

  人为至,声先闻,君尔书眸子一震,心里又是略微吃惊。

  宋忽与他感情甚好,私下相处的时候,不会这么称他的表字。

  除非,宋忽还带了其他的人过来。

  这么一个想法刚冒出来,戚七急切的声音就随之传入空气中:“军师啊!您的病好了些没呀!”

  君尔书:“……”

  拜君所赐。

  “好多了。”君尔书回答这话的时候,压根不知道自己由于过度紧张,如今脸色微白,冷汗涔涔,倒真像是害了一场病。

  脚步声越来越近,宋忽绕过一面屏风走了进来,轻皱着眉,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床榻边上,撩起袍子坐下。

  “大都督。”君尔书作势要起身,不出意料地被宋忽一手按住,“莫乱动,躺着就是了。”

  君尔书勉强笑了笑,低头遮掩住眸子里跳动着的忐忑不安。

  宋忽凤目一敛,面上流露出一丝疑惑:“嘴里叼着一只勺子干嘛?”

  君尔书赶紧将那个汤匙吐出来:“刚刚……吃药。”

  “是这样吗?”宋忽抬手替他掖了掖被角,微冷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瘦了许多。”

  君尔书扯了扯唇角,垂眸不语。

  怎么能不瘦?

  在嬴泓病的这么几天里,君尔书一直衣不解带地悉心照顾他,简直是比自己生病还要累得慌。

  宋忽难掩心疼,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来,想要抚上君尔书的额头。

  二人自幼情挚,此举也没什么不妥,奈何君尔书瞳孔一缩,突然想到床底下还塞着那位暴脾气主子,一下子不寒而栗,连忙躲开。

  宋忽没料到这样的变故,探出的指尖只轻轻触碰到了君尔书的脸颊。

  他不由愣住了,一只手也僵硬地停滞在半空中:“怎么了?”

  “属下这会儿还好。”君尔书觉得舌头打结,倚靠在床上,中规中距地望着宋忽,气氛倒显得诡异了起来,“有劳…有劳…大都督关心。”

  宋忽听着刺耳得很,默默地收回了手,缩进衣袖里,凤目微阖,折射出一道冷光:“这里只有我和戚七。”

  “咱们仨是从小玩到大的情谊,几日不见,你怎么倒还生分起来了?”

  君尔书垂眸思虑,也暗恼起自己过于激烈的反应,于是示好般地用略微冰凉的手指攥住宋忽的手:“这不是病糊涂了吗?大都督也别多心了。”

  “说你生分,你还可劲儿大都督大都督地叫唤着,你呀。”宋忽尽管心有不快,到底还是没舍得怪罪他,只将注意力转移在了别的地方,“好端端的,怎么就病了?”

  君尔书从来不善于说谎,这会儿也只能是照着脑子里一早就想好的措辞,干巴巴地张口回答道:“这、这几日风大沙多,昼夜天儿冷冷热热的。”

  “我、我前几日外出忘记带斗篷,就有些被风雪给激着了,这才着寒卧榻。”

  宋忽听着这话,脸色变得阴沉了起来,一拳砸在床沿上:“底下的人都是怎么伺候的,照我看,全得挨板子。”

  君尔书心下一惊,担忧地抚摸了一下床板子。

  糟了,嬴泓会不会耳鸣啊……

  可如今他更担忧的还是底下人的安危。

  毕竟宋忽狠得下心,处事雷厉风行,既然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倘若真的因为此事惩罚了他手底下的人,那才真正是罪过了。

  “别!”君尔书内心充满了负罪感,急忙抓住宋忽的手腕,“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自己不当心。”

  宋忽面色微霁,难得地忍着脾气没有发作,再看向君尔书,面上带着几分自责:“说起来,还是怪我留给你太多的军务。”

  君尔书:“……”

  阿忽,你别这样。

  君尔书瞬间觉得心里的罪孽感愈发强烈了,脸色也忍不住变了变。

  “这样吧,公务卷宗还剩下多少?”宋忽以一贯杀伐决断的口吻说道,“我全都带走。”

  公、公务卷宗?

  回想起那积累了许多日、已经堆叠如山的公务,君尔书猛然打了一个激灵。

  这…不是剩下多少不多少的问题…是一本都没动的问题!

  十几年来,他一向严于律己,头一回失职渎职得如此不堪,还悲催地被宋忽逮了个正着。

  君尔书怔愣愣地坐在床上,整张苍白的清俊脸庞上都写着“视死如归”四个字。

  今日之事若是被有心的人传了出去,绝对会使整个军营的将士笑掉大牙。

  这么一想,他慌乱得不知所措,张口就来了一句:“啊!不!”

  宋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问道:“怎么了?”

  “啊……不…不是…”君尔书口不择言,尽力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反正如今病着,也没什么事儿可以干,处理一些军务正好可以…呃…消磨一些时光。”

  言语句读如此颠三倒四,可不像君尔书。

  宋忽眼角抽搐起来。

  君尔书自顾自地干笑道:“呃…对…消磨时光。”

  戚七站在宋忽身后,也忍不住眼角抽搐。

  军师今日怎么怪怪的?

  宋忽也觉得蹊跷,尚算平静地对君尔书说道:“还是算了,你如今病着,我怎么能再让病人累着?”

  一转头,对戚七淡淡吩咐道:“去把军师那些没处理完的军务全都搬到我营帐里去。”

  “不累不累!”

  君尔书直接呛咳了一声,激动得差点从床上坐起来!

  瞥见宋忽眼中那一抹显而易见的诧异,君尔书僵硬了一下。

  自己以往犯病时,是气弱而体虚的,而此刻……

  于是他刚起了一半儿的身,顺势又软绵绵地倒了回去,作势捂着嘴咳嗽了两声,虚弱地说道:“其实…咳咳…不碍事。”

  戚七皱着眉头,悄悄地凑到宋忽的耳边嘟囔道:“大都督,依属下看,军师这次的病势汹汹,实在是有些厉害。”

  宋忽两手环胸,向戚七投去了一个微妙的眼神,压低声音问道:“怎么说?”

  戚七瞥了君尔书一眼,附在宋忽耳边:“您看军师他言语无状,手脚失调。”

  君尔书:“……”

  戚七,说悄悄话的时候,能不能把声音放得小些。被当事人一字不差地听见,总不太好吧?

  来不及纠结,君尔书面色一变,隐约感受到了床底下细微的动静。

  惨了,嬴泓怕是又不安分起来了。

  许是做贼心虚,君尔书生怕面前这两个人发现一丝端倪。

  灵机一动,顺势拉着宋忽的手,调整好自己面部的表情:“这几日,咱们军中可多了些什么新鲜的事儿吗?”

  “可否与我说说。”

  宋忽狐疑地与戚七对视了一眼,轻描淡写地对君尔书叙述了几句时新的边陲战况。

  近日以来,边陲诸国似乎存在一些黑火贸易,据点不明且危机四伏。

  若赶在这个节骨眼上贸然出战,动辄身处逆境,绝对讨不出什么好处。

  因此,下一步的作战计划必须推迟,以静待时机。

  君尔书蹙眉,一时忘记了自己当时之所以问这些话只不过是为了岔开话题。

  听着宋忽的叙述,他潜意识里认知到,此番对决绝不简单:“也许……”

  就在此时,床底下“咯吱”一声,发出了一丝令人不容忽视的动静。

  君尔书话音骤顿,一颗心也在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

  戚七挠了挠头,奇怪地“咦”了一声,左顾右盼道:“什么声音?”

  宋忽下意识要站起身,君尔书见状,一下子按住了他,强行岔开话题。

  “阿忽,你刚才说的那个贸易,地点究竟在哪里?”

  “方才不是跟你说了,据点不明?”君尔书手上的力度还不小,宋忽不得不停下了动作,“我也只是在长平城听闻此事,具体贸易位置尚且有待商议。”

  “原来如……”

  “咯吱~”

  “……此。”

  “咯吱~”

  床底下窸窸窣窣,孜孜不倦地接连着又响了几声。

  君尔书登时心如死灰,眼看着见戚七与宋忽狐疑的目光同时落在了床底下,当即大叫一声。

  “啊!是耗子!”

后院起火

  君尔书狡黠如狐,从来神机妙算,突如其来的叫声一下子就成功地吸引了两个人的注意力。

  宋忽下意识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皱着眉头:“什么?”

  君尔书勉强扯了扯唇角:“耗子。”

  “耗子?”

  戚七愣了愣,表示自己不信,宋忽沉吟一刻,也点了点头。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还想要趴到床底下再看。

  君尔书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一面将被子放下去档,一面悄悄用指甲在脖颈上抓住两道血痕。

  “啊……”

  君尔书一手虚仰着脖颈上的血痕,一边轻轻蹙着眉,躺倒在床榻上。

  宋忽凤目一眯,语气明显多了几分担忧与错愕:“怎么了!”

  “是…是耗子…”君尔书一脸痛苦地说道,“耗子方才挠了我两道。”

  “什么?”宋忽立即从椅子旁站起身来,俯身去察看君尔书脖子上的伤痕。

  戚七面上恼怒,一手按上腰刀,大叫了一声:“大胆耗子!竟敢挠我家军师!”

  “……”君尔书瞥了一眼戚七腰上的刀,只好随口附和着,“确、确实挺大胆的。”

  戚七眼神锐利如鹰,心中不忿,猛地弯下腰去,要去看那个耗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情急之下,君尔书立即一巴掌挥了过去,试图阻止戚七接下来危险的动作:“不要!”

  “啪——!”

  ……

  ……

  ……

  万籁俱寂,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少许。

  戚七僵直地站在原地,犹如沉浸在梦中,十分缓慢地抬起头来,一边的脸颊上登时多了一个红巴掌印儿。

  宋忽凤目一敛,眨巴眨巴眼:“戚七,你还好吧?”

  只见戚七两眼瞪得溜圆,不可置信地看着君尔书。

  “军、军师,从、从小到大,你、你、你都没打过我!你不会是被那耗、耗子精给附体了吧!”

  “戚七,对、对、对不起。”君尔书懊悔地看着自己的手,一向能言善辩的小狐狸竟也结巴了起来,“我方才不是故意的。”

  “你…耗子精…我问你!”戚七佯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凶道,“我在戚氏族谱上的本名是什么?”

  “戚云日。”

  “那戚八呢!”

  “戚子顾。”

  “那、那这名儿当初是谁给取的?”

  “先云麾大都督,宋烨。”

  戚七沉默了片刻,表情变得复杂了起来,低头看向宋忽:“大都督,这人确实是军师啊!”

  宋忽缓缓地点了点头。

  能够了解戚七、戚八俩兄弟这么多内情的人,一定是君尔书本人。

  戚七摸着下巴思考:“可属下怎么总觉得,军师今日这么诡异呢!”

  宋忽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那耗子……”

  原本安静了下来的君尔书桃花眸子一颤,再次激动了起来。

  “那、那耗子原是成了精的,你们不要惊扰他,就让他自己好生待着吧。”

  “咯吱~”

  床底下又响一声。

  “咯吱~”

  “咯吱~”

  ……

  ……

  ……

  宋忽神情微妙:“你营帐里,真有耗子?”

  君尔书用手支撑着身体的重量,从床上半坐起来,点头如捣蒜:“是啊,是啊……”

  戚七眼角抽搐:“军师您,还不许我们动它?”

  君尔书面上带上了一副悲天悯人的僵硬笑容。

  “我是觉得,这耗子居无定所,指不定是从哪里窜出来的,好不容易来咱们这苦寒的塞北一趟,也是机缘。”

  宋忽:“……”

  戚七:“……”

  “他、他胃口小,平日里也吃不了几口东西,不妨养着吧。”

  宋忽与戚七面面相觑。

  “呃…军师…咱还有点事儿,就不叨扰您休息了。”戚七挠了挠头,私底下拽了拽宋忽腰上的盔甲,“走吧,大都督。”

  宋忽缄默不言地站起身,面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临走的时候,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的床底下,对君尔书言:“你好生休养着,待我与弟兄们忙完了手里的事儿,改日再来探望你。”

  “大都督这就走了,路上慢行啊。”君尔书如释重负,再也不曾结巴,口中的字眼快得像是在吐连弩,“属下恭送大都督,再来啊!”

  宋忽:“……”

  戚七:“……”

  过了约摸一刻。

  君尔书蹑手蹑脚地走到营帐的门帘口,仔细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猛然掀起营帐的帘子。

  周遭无人。

  好极了。

  君尔书垂眸,暗自松了一口气,连忙折回身,在床榻边沿处蹲下来,柔声叫道:“殿下?”

  喊了两声之后,里头传来了一声闷闷的回应:“唔……”

  君尔书立即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藏在里面的大春卷儿给掏了出来,抱到床上:“殿下,今日真是委屈你了。”

  嬴泓闷闷不乐地回应了一声:“嗯。”

  “……”君尔书心中有些忐忑,正想解释些什么,却发觉嬴泓的一道目光正冷冷地盯在自己身上。

  “他摸你哪儿了?”

  不好。

  他行事虽谨慎,发出的动静到底还是让他听见了。

  君尔书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小声地回答道:“这儿。”

  嬴泓眼眸中顿时闪过一丝阴鸷的光芒,折起衣袖,在君尔书白皙如玉的脖子上仔细抹拭着:“给擦擦。”

  君尔书有些无奈,却也只好由着他来。

  谁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嬴泓又问:“你刚才说,谁是耗子?”

  “……”君尔书愣了一下,选择机智地保命,“我是。”

  “你是耗子?”嬴泓没什么好气地看着君尔书,“那我呢?”

  君尔书语气里带着几分讨好:“你是殿下。”

  嬴泓争执道:“我也要当耗子。”

  说罢,见君尔书怔愣在原地,自己先低声笑了起来。

  因为尚且在发热,阴柔婉转的嗓音里带着几分妩媚的沙哑。

  “当只耗子有什么好高兴的。”君尔书不再惧怕嬴泓,春水一般的眼神变得愈发柔和了起来。

  他轻轻抚摸着他方才垂落下来的青丝:“你看你,欢喜得都快要打起转儿来了。”

  嬴泓压抑着几下低声的咳嗽,温柔地蹭着君尔书的掌心,勾唇一笑:“能和你一起,我变成耗子精都高兴。”

  君尔书轻叱:“胡说什么呢,你可是大魏的王爷。”

  “你以为王爷就是那么好当的?”嬴泓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阴冷起来,不过转瞬即逝,低低地笑了起来,“是王爷又如何,规矩繁重,总不能时时刻刻待在你的身边。”

  “还不如做一只耗子,昼伏夜出,至少每一夜都还能够趴在床边,凝望你安静睡颜。”

  亲耳听见这样真挚的话,不感触是不可能的。

  君尔书温和一笑:“你怎么能那么可爱。”

  “可爱?”嬴泓怔了一刻,面上流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诧异,“你说……我?”

  君尔书狡黠地一笑,坏心眼儿地把被子蒙到嬴泓头上:“是耗子精。”

  嬴泓在被子里轻轻挣扎了起来,吃吃笑道:“那你也是耗子精,你是耗子精的男人。”

  君尔书隔着一层被子搔他痒痒:“那你承认自己是耗子精咯。”

  ……

  ……

  ……

  就在此刻,营帐外的帘子突然从外面掀开,厚重的军靴碾磨地面的飒沓声响伴随着来人的死亡嗓音。

  “一个营帐里,能窜出这么多只耗子精,当我塞北是耗子窝吗?”

  低沉而喑哑的声线冷如冰锥,在一瞬间拉成了数百根锋利的细丝,狠狠缠结着人心。

  不是宋忽,还能是谁?

  君尔书心中乍寒,如坠冰窟,眸子一震,当即翻身下床,用身子挡住嬴泓,呈现出一副保护的姿态。

  宋忽步伐不乱,一步一步地从门口处走了进来,绕过那一扇屏风,怒极反笑:“君尔书,你可知自己犯下了什么罪行?”

  君尔书寞然垂下眸子,低声回答:“私藏兵卒,未经通报。”

  宋忽居高临下地站着,稀薄的日光从屏风里透射出,在君尔书面上投下了一片淡淡的阴影。

  他讥诮地笑了一声:“兵卒?”

  君尔书缄默不言。

  “你说他是兵卒?”宋忽凤目猛然一眯,冷森森地指向嬴泓,“咱们塞北何德何能,请不了这么一尊大佛来充兵当卒!”

  嬴泓不知从何时起站到了君尔书身后,冷哼一声,眸子里也不甘示弱地闪过一丝阴鸷。

  接连发热了好几日,烧得他面色微红,压抑着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痛,此刻端着架子,扬着声调,反驳了一句:“本王参军投诚,有何不妥?”

  “你当我傻?”宋忽凤目微阖,流露出一丝极其危险而致命的光芒,“夺嫡之争闹得正厉害,你身为大魏燕王,不在京城里待着,偏偏跑到了我塞北来。”

  “敢情是想让我塞北军营起火,替你转移祸事,一旦引起众愤,再利用君尔书的这层关系,给你擦屁股?”

  “荒唐!”嬴泓赶紧看向君尔书,面上猛然变色。

  拔高了许多的音调有些撑不住原就喑哑的嗓子,一下子尖利地撕破开来。

  “本王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更不会利用尔书!”

  “殿下!”君尔书赶紧转过身来,拦住想要冲上前去的嬴泓,“别这样,殿下!”

  “你说你不会,可我凭什么相信?”宋忽瞬间阴沉下一张雌雄莫辩的脸,“知人知面,哪会知心?”

  “有些人外表看来是披着一张人皮,谁知道内心里一日一日的揣摩着什么勾当?”

  “难以理喻,含血喷人。”嬴泓怒火中烧,奈何身子有些虚弱,被君尔书扶着,尚且微微地打着颤儿,“你当世上的人心思都与你一般肮脏龌龊?”

  “肮脏龌龊?”宋忽眼底蛰藏滔天愠意,讽刺犀利,寸步不让,“我为塞北的基业谋划着想,为大魏宫廷鞠躬尽瘁,而你——”

  “一个依靠着杀母而夺位的政敌,千方百计勾引我家军师的**登徒。”

  “我尚且未损你的颜面,你又有何资格反骂我肮脏龌龊?”

  “你!”嬴泓眼眸里尽是痛恨,夹杂着不知名的恐惧与惊慌失措,“你胡说…你胡说…”

  “大都督!”君尔书一手紧抱住嬴泓摇摇欲坠的身躯,一面艰难地分辩,“嬴泓没有勾引过属下,是属下自己不知廉耻、攀附荣华。”

  “一切……都是属下的错,求您责罚。”

  眼见着君尔书对嬴泓无节制地偏袒,宋忽心中的怒气更甚。

  “果然情深意切,好像本督就是特地过来拆散你们俩的。”

  “属下不敢。”

  “大战之际,你执掌参军诸事却刻意瞒报,还窝藏动机不纯之人,该当何罪?”

  君尔书回道:“革除职务,鞭笞四十。”

  跟在宋忽身后的戚七一听就慌了神,立即在宋忽耳鬓低声喃着:“大都督,军师身子弱,受不住这样的刑罚!”

  嬴泓挺直腰背,一把攥住君尔书的手臂,用力往自己后一拽,代替他挡在了最前面:“你敢?”

  “我这就让你看一看,我到底敢,还是不敢。”

  宋忽殷红的唇瓣紧抿成一条凉薄的线,凤目里也随之折射出一丝凶狠暴戾的光。

  “逆将君尔书,跪下。”

嘚,贱人

  君尔书没有任何一丝迟疑,径自跪倒在地。

  一头青丝凌乱地垂落,膝盖骨猛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不要跪!”嬴泓望着眼前的变故,又惊又痛。

  他咬牙切齿地剜了宋忽一眼,俯身就去扯拽君尔书的衣衫,沙哑着嗓子喊道:“尔书,你起来,站起来啊!”

  君尔书一言不发,眸子低垂。

  嬴泓心疼得无可附加,抬目深望向宋忽,恨意难泯:“你这个贱人!”

  “你何德何能,竟敢让他给你下跪!”

  宋忽脸色阴沉,因为惩罚了最不愿伤害的君尔书而憋着一口闷气,心里极不好受。

  正无处消遣排解,见嬴泓如此不快,倒生了几分扭曲的报复快感。

  “本督是宋家军的最高统帅,君尔书是本督的军师将军,若按死理,他绝该喊我一声‘主公'。”

  “在战场上,主公的命令容不得任何下属忤逆,所以本督就是让他即刻去死,他也不敢不照做!”

  说罢,手腕一抖,径自从腰间的盔甲里侧抽出一条拧股儿极紧的金丝软鞭。

  手臂一抡,长鞭如灵蛇一般飞出,带着一道无形的疾风,狠狠地朝君尔书身上抽去。

  “咻——!”

  耳畔劲风起!

  行动先于思考,嬴泓眸光一颤,赶紧俯下身来,死死地扒着君尔书肩头的衣衫,整个人趴在了他身上,硬生生挨了宋忽那一鞭子。

  冰冷的长鞭猛抽在身上,一阵尖锐的痛楚顿时传遍全身上下,火烧火燎的,激疼得嬴泓冷汗涔涔。

  宋忽手底下的动作如此凌厉暴虐,竟……来真的!

  嬴泓面色白了几分,怔怔地望着宋忽,不可置信:“你…你…真要打死他?”

  宋忽没有刻意开口为自己辩解什么,更没有搬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只是抿紧了殷红细薄的唇瓣,手握长鞭,凤目一眯,冷淡呵斥道:“让开。”

  “嬴泓,嬴泓……”君尔书深深蹙着眉头,攥紧手指,在嬴泓的身子底下用力挣扎了起来,“嬴泓,乖一点,你让开!”

  嬴泓狠狠地用目光再次剜了宋忽一眼,执意不肯让开,一面咬紧了牙关,一面直将君尔书牢牢锢住,护得更结实了几分,任凭君尔书怎么用力推搡,都纹丝不动。

  望着面前那个分明虚弱得轻微颤抖着,却偏偏固执到了极点的人,宋忽停下手里的动作,凤目微深,瞬息之间,尽归为近乎冷漠的平静。

  “你自找的。”

  话音一落,再次熟稔地抖动手腕,使劲儿激起了手中长鞭。

  “咻——!”

  “啪——!”

  手腕抖动,一翻一转,控势绝佳。

  半空中倏然划出了两道惊人的圆弧,飞疾的寒风飒飒略过!

  两鞭子抽落下来的时候,无一例外地全打在了嬴泓身上,连额角垂下的几根发丝都被激荡起。

  “呃……!”

  半声压抑着的痛吟胡乱咬碎在齿隙之间,嬴泓硬是执拗地一声不吭。

  长鞭陡然收回宋忽手中的一瞬间,嬴泓身上宽大的衣衫被勾破,皮开肉绽,淤血缓缓渗出。

  “嬴泓!”君尔书一刻不歇的声音里带着急切与少有的震怒,“我叫你让开,你是听不见吗!”

  “大都督要罚的人是我!”

  “还不是因为…呃…他罚不了我,所以才将气撒到你的身上。”嬴泓神情轻蔑地瞥了宋忽一眼,语气里全都是挖苦与嘲讽,“宋忽,忘恩负义,小人作为。”

  “尔书当初放弃家主之位远赴塞北,他对你有多好,你这个没爹没娘…呃…狼心狗肺的东西!”

  “还有脸称自己是他的主子,我都替他蒙羞。”

  这话说得极是恶毒,声一落地,人也没有了几分力气,一条胳膊只虚虚挂在君尔书肩背上。

  君尔书感受到嬴泓的放松,趁机从他的臂弯里钻出来,看了一眼宋忽的脸色,恨声急道:“嬴泓,你在胡说什么?!”

  宋忽听着君尔书那差一点儿就带上哽咽的腔调,握紧了鞭子的手开始有些不听使唤,轻微地颤抖着:“我虽自幼失怙,却也用不着你一个外人来教训我。”

  嬴泓唇边勾出一抹阴柔:“你之所以会自幼失怙,还不是因为……你爹是被你这薄情寡义的儿子克死……”

  “住口!”君尔书立即捂住嬴泓的嘴,有些惊慌地看向宋忽,目光显得无所适从,隐带着不忍痛色。

  宋忽面容淡漠,像是没听见嬴泓方才的话。

  事实上,从嬴泓刚开始骂他忘恩负义的时候,他就已经怔愣在了原地。

  殷红的唇瓣微微开合了片刻,始终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不敢矢口否认,因为嬴泓说得确实没错。

  君尔书当初情愿放弃家主之位,也要为了一个狗东西的安危远赴荒凉偏僻的塞北。

  而如今,这个狗东西却还恩将仇报。

  是不是人。

  宋忽俯下身来,郑重其事地想要轻碰一碰君尔书清瘦的脸。

  还未触及,就被嬴泓愤怒地推了一把,反手拍开。

  内力灌注,冷不防撞击得那脆弱的指骨径自往外诡异地翻了出去,筋脉险些皆断裂。

  宋忽疼得骤磨了两下牙,凤目狠狠一眯。

  他娘的,真阴。

  事先一声不吭,上来便藏了数成的内力,打着趁人不备的算盘,随时用阴招偷袭。

  如此卑鄙下流之事,倒真像是嬴泓这厮能干得出来的。

  嬴泓尽可能在宋忽面前站稳身子,张开手臂,以一副拼了命的架势护着君尔书。

  “放肆——”

  “本王在此,容你凌辱我的人?”

  “凌辱……你的人?”宋忽将鞭子隔空一抛,扔给身后的戚七,面不改色地调整了一下钝痛着的息声,“本督执行军令,教训自己的手下,有何不可?”

  嬴泓面色虽苍白,气焰却足有三尺多高:“君尔书是本王的人,你敢打他,就是以下犯上。”

  “本王自知此番入塞不合规矩,可以不记你以下犯上之过,但命你即刻赦免君尔书。”

  “本督怎的不知,君尔书是你的人,莫非他身上烙刻你的名字?”宋忽凤目一眯,刻意挖苦,“你有什么证据?给过他什么名分?”

  嬴泓面色愈发一白。

  “还有…我刚才听见什么…你命令我?”宋忽像是听见了一个莫大的笑话,放声冷笑起来,“你不是很有能耐,怎么不自己赦免他?”

  “真有本事,你就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别跟我在这儿废话连天。”

  “我不起来。”君尔书拽住嬴泓的衣袖,低声道,“嬴泓,这是我该受的惩罚,你听话,先退下。”

  嬴泓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咬牙挣脱开了君尔书的手,阴冷冷地瞥向宋忽:“贱人,你敢对本王不敬?”

  宋忽冷笑,毫不客气地直戳要害:“你给本督弄清楚了,是你自己非要来到塞北参军的,旁人可没有逼迫过你。”

  “进了我宋家军营,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王爷?”

  “你如今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杂役兵卒,有什么本事与主子叫嚣?”

  “你!”嬴泓一双美艳的眼眸被无边无际的怒意烧得通红,不甘和屈辱在眼底若隐若现。

  君尔书为难地看向宋忽:“大都督,若再有什么难听的话,皆冲着属下来,嬴泓他……”

  “闭嘴!”宋忽厉声呵斥了君尔书一句,转而继续刺激嬴泓,“受不了了是吗?感觉自己至高无上的尊严被人肆意践踏到了脚底下是吗?”

  “受不了你就给我滚!”

  “平白无故装作什么情比金坚的狗样子,军营本就不是你这样高贵的主子该待的地方。”

  嬴泓发了狠,语气愈发坚定:“想赶我走,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

  “好啊,既然选择留在这儿,你就认清现实,少在军营里摆什么王爷架子,更别妄想着能够护得住君尔书。”宋忽一字一词地打击嬴泓,“就算你是王爷,那又如何?”

  “别忘了,本督统领着整个塞北,享爵一品,论官阶,与你不相上下。”

  “但凡在塞北一日,就不受京畿制约,更不受你燕城管辖,即使你位高权重,也照样没有资格命令我。”

  嬴泓一点也听不进宋忽的话,只顾着低头对君尔书放柔了声音:“尔书,有我在,你不要怕那个贱人。”

  “起来好不好?他不敢追究你的责任。”

  君尔书垂着眸子,夹在此生最重要的两个人中间,神情里沉浸着痛苦与挣扎:“嬴泓,你怎么能说他是……”

  “本督就是个贱人。”宋忽的声音低沉沙哑,冷如冰霜,“一个贱人的军师犯了错,自然不会被人过多地追究责任。”

  “至于其旁的人,不在考虑范畴。”

  余光里,瞥见嬴泓抿紧了唇瓣,仍然用力扯着君尔书,固执地红着眼眶,硬是想要将人从地上扶起来。

  宋忽心里陡生出一股无名之火,手指骨节攥得咯咯作响,凤目眯成一条冷冽薄情的线。

  “君尔书今日若是被你强逼着起了身,休怪我刀下无情,教你暴毙他乡!”

  “言必信,行必果,既然大放厥词,你就要做到。”嬴泓讥诮地笑了一声。

  美艳阴鸷的眸子里浮现出莫大的讽刺:“宋忽,我倒很想要看一看,你这只狐狸精怎么使出浑身解数,让我早日暴毙!”

  “敬酒不吃,偏吃罚酒——”

  宋忽浑身上下散发着强大的威压,眼底的一丝暴戾情绪不断浮现,嬴泓也支棱起了一身的芒刺。

  君尔书意识到不妙,一张清俊的面庞瞬间惨白。

  刚想要有所动作,便被身后的戚七紧紧地按住肩膀,怎么也挣脱不了,急道:“别打!不要!”

  衅意滋生的火花在一瞬间剧烈滋生,砰的一声,爆炸开来。

  不过转瞬即逝的功夫,两个人竟然厮打在一起!

  或勾或挑,或掌或拳。

  或踹或踩,或抓或挠。

  一转眼的功夫,已过手了数十几招,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啪——!”

  一张桌子被两人震打得碎裂开来,杯盏滚落了一地。

  紧接着,是雕花床头柜被狠狠地掀翻。

  “嗙——!”

  菱花铜镜震成碎片。

  “咔嚓——!”

  扇面屏风从中裂开。

  “嘭——!”

  一整面柜子,轰然坍塌。

  “噼里啪啦——!”

  ……

  ……

  ……

我挠我咬

  宋忽身体底子好,又是自幼习武,身经百战,一人徒手对打十余猛将也绰绰有余。

  嬴泓如今处在风华正茂的年纪,虽算不上孱弱,到底深居宫闱,身娇肉贵的,几乎没怎么蹭破过皮,如何比得上皮糙骨硬的宋忽?

  二人实力过于悬殊,打着打着,嬴泓出手的招式就逐渐缓弱了下来,面色发白,赫然是有些招架不住。

  眼见着宋忽面容平静冷峻,而自己却体力不支,嬴泓恼恨起这副没用的身躯,索性化一股脑的委屈与耻辱为力气。

  一头青丝凌乱地披散着,狠扑上前,就要去掐宋忽暴露在盔甲衣领外的脖颈。

  艹。

  突然这么猛!

  幸亏宋忽眼疾手快,在嬴泓身子弹起来的一瞬间,倏而抬手,勉强将人格挡开来。

  嬴泓稳了稳身形,勉强得了一个空档,趁机挥一爪子,朝宋忽的脸上挠过去!

  “尼玛!!”

  宋忽虽不过分在意自己的容貌,到底也不愿毁容,瞳孔一缩,侧身避过,顺势往旁边一躲。

  在自卫的潜意识下,五指化为爪牙,往下抓去,一勾一挑,反转手腕,紧攥住嬴泓的肩膀。

  “嬴泓!”君尔书竭力挣扎着,桃花眸子里急得蓄了一层薄泪。

  他眼尾泛红,望见嬴泓痛得皱起了眉头,更是心疼得直打颤儿:“大都督,手下留情!”

  “呃…啊…”

  宋忽后知后觉,直到冷不丁地见嬴泓呻吟一声,面带痛色,才吃惊地缩回了手。

  凑到眼前一看,指缝里竟沾了些许猩红的黏腻。

  该死。

  碰着他伤口处了。

  愣神的片时,嬴泓草草地擦拭了一下额头上渗出的一层冷汗,眼神里突地掠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乍扑上前去,在宋忽侧脸处狠狠地一抓,留下五道血淋淋的痕迹。

  “不要!”君尔书立即又心疼死了宋忽,在戚七手里再次挣扎了起来,“嬴泓,你不能这么对他!”

  宋忽脑子里“嗡”的一声就炸开了锅。

  混沌片刻,等再别过脸来,呲牙咧嘴,只觉得半张面皮儿上火烧火燎地疼着,连带着眼里也刺激得泛起了泪花。

  从未见过宋忽落一滴泪的戚七难以置信地跳了起来:“大都督,您、您哭了!您、您、您别哭啊!”

  “艹!”宋忽只觉得颜面尽失,泪眼汪汪地谩骂道,“少给老子放屁!你眼瞎!”

  戚七:“……”

  这么些年的征战生涯,他受过的伤数不胜数,区区这么一道血口子,算得了什么!

  疼是疼,倒也并非不能忍受,只是…着实…屈辱得紧。

  堂堂云麾大都督,竟被一个泼妇挠得涕泗横流。

  呸。

  想他以往纵横沙场,一向是和大老爷们锋枪对决,拼刺拼杀,何时用得着指甲?

  心中这么一怒,手上也登时多施了一些力气,分寸略失,探出手去,秉持正人君子行为,大发慈悲地避开了嬴泓的伤处,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猛地甩到了一边去。

  嬴泓始料未及,正磕到了窗台上,也不知到底撞着了哪儿,兀自咬紧牙关,疼得闷哼一声。

  “嬴泓,磕着哪儿了,疼不疼!”君尔书见情势危急,又拼命地挣扎着,意图跑去阻止,“戚七,你快点儿放开我!”

  “军师恕罪,属下这会儿实在是……不敢让您贸然插进这混战里。”戚七十分为难地砸吧着嘴儿,“他们俩不论是谁,但凡哪一招误怼到您身上去,非得要您半条命不可!”

  君尔书急道:“真出了意外,我自己受着!”

  戚七当即白了一张俊脸,不由分说地将君尔书禁锢得更紧。

  开玩笑呢!

  君尔书若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宋忽与嬴泓绝壁雷霆震怒,这两人本来就没打尽兴,这下可好…说不定干脆联手…谁也不会允许他死得太好看。

  君尔书脱不得身,只得眼睁睁看着对面厮打在一处的两人,祈祷着别伤着彼此。

  相对于嬴泓的越打越来劲儿,宋忽却越打越觉得憋屈,而且从小到大就没这么憋屈过!

  “他娘的!”宋忽一边躲避着嬴泓的爪子,一边骂骂咧咧,“嬴泓,你能不能爽利点儿,别他娘的光用那双破爪子挠!”

  话音方落,又一爪子朝他挠过来!

  “奶奶个脚趾甲盖儿!”

  “老子活这么多年,第一回遇上你这么一个上来就又抓又挠的死对…啊…我的脖子!”

  “嬴泓,我日-你祖宗十八代的——天灵盖儿!!!”

  嬴泓憋着一股劲儿,生怕自己气力不足,干脆不睬宋忽,仍奋力地勾着一双爪子,试图袭击。

  宋忽堪堪躲避开,来不及松一口气,脸上就挨了清脆动人的一巴掌。

  君尔书:“……”

  戚七转过头去,不忍直视。

  宋忽暴跳如雷:“我日-你爷爷的棺材板儿,你是不是小时候在后宫里看妃子们掴人巴掌看傻了!”

  “艹,说着你,还敢扯老子的毛儿!”

  嬴泓俯下身,一只手按在冰冷的地面上,轻勾唇角,冷哼一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一个女子不学无术,满口脏言秽语,毫不体面矜持可言!”

  “简直有伤风化!”

  “你说什么!”宋忽一双凤目快要喷出火来,撸起袖子骂道,“看老子不揍扁你这个泼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嬴泓也忍无可忍,满心的恼恨与嫉妒化为潮水,直将他的理智吞没:“啊啊啊啊啊啊啊!本王今日非打死你这只害人的狐狸精!”

  一拳。

  “嬴泓!老子耐心有限,你别逼我!”

  一爪。

  “有本事你就吃了我!”

  一挡。

  “他娘的!老子不弄死你!”

  一爪。

  “你弄啊!弄啊!”

  宋忽的身法极其凌厉,远远望之,不可侵犯。

  明眼人却能看出,其出手时明显有所保留。

  步伐稳而未出险扫,掌指快而不带烈风,一招一式,打出行云流水的空壳子,却不曾使出一丝醇厚的内力。

  即使如此,他武功卓绝,反应敏锐,手法也实在快得发狠,令人招架不住。

  在虚虚实实地接了十几招后,腰身后折,躲避开嬴泓的又一记耳光。

  上前一步,直接挽住嬴泓的手臂,往后一扯。

  与此同时,偏转过身来,修长紧实的腿在空中扫出一道疾风,膝盖骨堪堪要顶上嬴泓的咽喉。

  “阿忽!不要!”

  听见这声熟悉的称谓,宋忽猛一心软。

  半道上,招路猛然一变化,胳膊肘往嬴泓胸口狠推了一下,硬生生抵着人往后退了六七步。

  “嬴泓,你还想挠我……是不是?”

  “还当我是那个初入宫闱,踮着脚尖都不及你胸口高的孩子?”

  “放开我!”

  “怎么不自称‘本王'了?”宋忽拽了披头散发,奋力挣扎的嬴泓一把,“你不会真的以为,如今的宋忽还可以任你欺凌、任你羞辱、任你打骂、任你发泄情绪吧?”

  “阿忽!”

  耳畔传来君尔书急切的声音,宋忽凤目微阖,眼底折射出一丝挣扎的痛苦:“戚七,放开军师。”

  这稍一懈怠,嬴泓神情凶狠,低头猛咬上宋忽的虎口!

  鲜红的血丝带着铁锈的腥味儿,顺着他的唇角蜿蜒淌下。

  宋忽瞬间咬紧牙关,整只手都如同痉挛了一般,交筋错骨,剧烈疼痛。

  君尔书见状立即扑过来,一手掰过嬴泓的下颌,大惊:“快松口!”

  宋忽凤目森冷,眉头再没皱一下,使出一股猛劲,狠推了嬴泓一把。

  不偏不倚,正被君尔书接在怀里,用宽大的袖子遮掩住:“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儿呢。”

  嬴泓皱了皱眉,面色带着脆弱的苍白,唇瓣上还沾着一抹猩红的血迹,攥着君尔书素白的衣襟,低声啜泣。

  君尔书心都要碎了:“好了,好了,不怕。”

  “尔书,尔书……”

  “我在呢,乖,我在。”

  “尔书,对不起。”嬴泓咬着君尔书的衣服,哭得伤心欲绝,“我咬了一个贱人,呸…呸…呸。”

  君尔书:“……”

  “我不干净了,怎么办呐!”

  君尔书:“……”

  戚七听了这话,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宋忽磨了磨牙,表现得倒是过分平静,也许身上被挠得血口子多了,心里头自然而然就麻木无感了。

  “就这点能耐,乳牙都长齐吧,下次干脆一口咬死我。”

  宋忽鄙视地瞥了嬴泓一眼,却见君尔书神情怜惜,怀抱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泼妇,不住低声耳语地安抚,愈觉气闷胸痛,心如刀绞。

  得,这就能哭出来。

  当真娇气又矫情。

  自己浑身上下被嬴泓偷袭得惨不忍睹,抓痕咬痕交错分布,狰狞的几道血口子皮肉往外翻着,一刻不停地渗着鲜血,血肉模糊。

  他嚷一声疼了吗?

  傻站在原地看自家军师与政敌依偎在一起你侬我侬,自己却好一阵子挪不开步子。

  娘的,找虐不成?

  反正君尔书如今有了嬴泓,也不会再多看他一眼了。

  自嘲地扯了扯唇角,宋忽终究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戚七感受到了营帐里微妙的气氛,穿过一片狼藉,亦步亦趋地紧跟上宋忽。

  将走到门帘子处,一声温柔的“阿忽”传来。

  宋忽鬼使神差地停下了原本决绝的步伐。

  他知道君尔书此刻一定在凝望着自己,二人分明相距不远,却仿佛隔山阻海。

  未曾回过头去,身后却清晰传来了膝盖骨磕撞在地面上的声响。

  虽不言,却相知。

  传意何待有声时?

  宋忽逆光而立,身形挺拔而坚毅,巍峨高山一般,坚不可摧。

  “你当我是为了你?”宋忽唇瓣一翕一合,声线放得极轻极缓,不知道究竟在说给何人听,“……爹爹说过,主将担重。”

  “发号每一道施令,皆不许裹藏私心。”

  “一切…一切…无非是为了塞北的基业。”

  “绝无其他。”

  任谁也不会知晓,那个危难当前一向岿然不动,誓死捍卫镇守塞北的神祇,凤目一颤,面上逐渐洇开了一片滚烫的潮热。

  勾唇嗤笑,一如既往,平复着发颤的声息,一字一词冷如冰锥。

  “自作多情。”

师父最好

  敖包帐外,高台叠雪,长戈怨慕花飞迟,塞漠一片呜咽清。

  秋沽之一袭青丝道袍,肩挂鹤氅,孤立在寒风中,吹奏着一支玉箫。

  身侧,安儿静坐焚香,膝盖上摆放着一把朴素古琴。

  修长的十指或拨或勾,随着玉箫吹出的音律而不断地转换变奏。

  箫声宛如枯叶低沉,古琴里的内息也逐渐翻动,震荡得空中飞雪连天,萦绕着古雅琴身,不住旋转舞动。

  秋沽之眸子一阖,不绝如缕的清冽箫声紧绷成一根线,乍然断绝,戛然而止。

  身侧,琴声也随之断绝。

  “师父。”

  安儿缓缓抬起头,却见秋沽之冷眼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管箫。

  “今日这箫吹得不好,平白地染了许多凡尘丝竹质色,靡靡俗音,实在难听。”

  安儿无声沉默了片刻,乖顺地抿唇一笑,心中了然。

  “师父曾被封为国手,箫技更乃一绝,而今这么自贬,无非是在拐着弯子地指责弟子心绪不宁,没能弹好琴,和好音。”

  “你若是自个儿都这么觉得,为师便也没什么好辩解的。”

  秋沽之说罢,将那管玉箫递给安儿,手里又漫不经心地摆弄起了从袖子里滑出的卦爻,目光放空。

  宋忽生性原就桀骜不驯,如今重返塞北,更无异于鹰归山林,振击长空。

  一旦掌控了权势,敢于明目张胆地与皇族子嗣叫嚣,也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毕竟,曾几何时,也有一铮铮傲骨之人,敢当着朝臣与天子的颜面,将尚方宝剑掷地,不卑不亢地道上一句:“微臣忠君,不从王侯。”

  音容宛在,恍若隔世。

  安儿将那管玉箫别在自己腰间,瞥了一眼神情恍惚的秋沽之,轻笑:“师父,您在想什么?”

  “一位故人。”

  垂眸,回身,一手轻抚上安儿的面庞,古井无波的眼底似翻涌起细微纹澜。

  细细瞧去,偏又漠然似霜。

  “如今,故人虽离散飘零,但他在天有灵,若是知道……”

  安儿闻声低眸,不着痕迹地看着营帐外那一抹孤独决绝的身影渐行渐远。

  秋沽之恍如梦醒,收回了手。

  “宋忽也好。”

  “嬴泓也罢。”

  “皆该是世间疏阔的好儿郎,彼此为何恶言相向,字字诛心,争斗纠缠得非死即伤?”

  “安儿,你以为是为什么,是宿命作祟,恶意驱使?还是心为形役,身不由己?”

  “大概……是身不由己吧。”安儿低声叹道,“师父曾对弟子说过,世味寡淡凉薄,诸多辜负,最无奈者,莫过于身不由己。”

  “尤其是,当一个人自以为足够强大,可以一步一步,朝着日也思、暮也想的那个地方走去。”

  “见山开山,见城隳城。”

  “日行千里复千里,偏就有个声音响彻云霄——黄粱一梦当醒矣,君胡不归?”

  “于是那人惊觉,可所抵达的位置早与初衷背道而驰。”

  ……

  若非世恶道险,若非在劫难逃。

  谁不愿积善缘?

  谁不愿酿温存?

  谁甘心放弃深藏于心底里的执念?

  谁舍得拱手相让近在眼前的缱绻?

  宋忽如此,嬴泓亦然。

  看似狷狂倨傲,却韬光养晦,惶惶如丧家之犬。

  看似尊贵荣华,却自卑委尘,哀哀如碎水之月。

  那些本该属于他们的那些东西。

  ——挚情,深信,托付与悲天悯人的温良。

  最终高高悬起,化作一抔名曰“奢望”的灰烬。

  “原先在兰陵城,你只知道躲在园子里,摆弄伺候你的那些梅花枝。”秋沽之抿唇淡笑,“想不到外出游历了这一番,你对人情世故看得倒也算透彻了几分。”

  安儿看似有些腼腆地低下了头,回答道:“弟子不过是耳濡目染,有感而发。”

  “罢了。”秋沽之将目光从安儿身上移开,极淡的眉目冷了下来,不再带着任何一丝多余的感情。

  “他们既然喜欢拿刀子在彼此心上深捅,那就由着他们去,看谁先最受不住锥心剧痛,撒手人寰。”

  “然后,大魏就清静了。”

  “师父啊。”安儿一手支着下颌,趴在高台口沿,寒冷的风刺骨地钻进宽大的衣裳里,刮得他唇色发白。

  可他却连眉头都没有轻皱一下,目光随着宋忽的走远而逐渐飘远:“您说,世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残忍?”

  秋沽之唇角扬起:“你会关心世道?”

  安儿如实回答:“弟子只是关心宋忽。”

  “关心他,不如多关心关心你自己。”秋沽之避重就轻地给安儿提了个醒,“寻准如今的立场了吗?”

  安儿迟疑了一会儿,轻轻颔首。

  秋沽之一眼扫去,略微示意:“说罢。”

  安儿沉吟稍许,试探着回答:“守着嬴泓,也怜着宋忽,尽可能护着两个人,弟子这么做,应否?”

  一只温度偏低的手拢在安儿发顶,不轻不重道:“你如今大了,凡事都需要自个儿做决断。”

  安儿撇了撇嘴,扯着秋沽之的衣衫,轻声撒娇:“师父,弟子不怎么喜欢您这么说话,太冷漠了。”

  “事儿这般多。”秋沽之淡瞥安儿一眼,终究还是没将衣袖从他手里拽出来,“为师还不想养着你呢。”

  安儿乖顺地一笑,拉下秋沽之按在自己发顶的那只手,径自揣进衣袖里。

  秋沽之一眼瞟了过去,后者即刻鼓着腮帮子看他,唇红肤白,灵动得紧:“师父,您看弟子可爱不?”

  秋沽之颔首:“嗯。”

  “认真一点儿嘛。”

  秋沽之淡漠的声音柔了几分:“可爱。”

  “师父的手真是好看,白净又修长。”安儿小心翼翼地捂着秋沽之的手,仔细地呵了一口热气去暖。

  然后,像是擦拭玉石一般轻轻地摩挲着:“弟子喜欢得不得了,恨不得天天儿捂在手心里。”

  “惯会胡言乱语。”秋沽之眼神略微一变,“为师没教过你‘长幼有序,师徒有别'?”

  “啊…这个…忘了耶,师父什么时候教的?”安儿一手拨弄着额角的青丝,回想了许久似的,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这么陈腐不仁的话,师父也奉为圭臬?”

  秋沽之弯腰,指甲在古琴弦上撩拨了两下,面容平静,温声轻叱:“没大没小。”

  秋沽之生得道家风骨,却一向心宽得好似吃斋念佛的苦行僧,从不会对他随口绉的几句玩笑话上心。

  安儿垂目一笑,心中像是放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既松了一口气,又隐约空落落的,尝不出个中滋味。

  “自打弟子懂事以来,四书五经听得不多,武学秘籍记得也不牢,唯独师父嘴里那一串串说着不想养弟子的话最是记忆犹新。”

  秋沽之面容平静,似谑非谑地望着他。

  “早些年,弟子听兰陵的下属说起过师父,仙风道骨,却是个冷心冷面之人。”

  “所言不虚。”

  “可这二十二年转瞬即逝,您终究还是把弟子亲手养大了。”安儿低声道,“为什么?”

  “安儿,凡事总有例外,你知道你小时候有多么大点儿?”秋沽之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个轮廓,“直到满月,比人家刚出生的孩子还小了一圈儿。”

  “不是我性本善,而是你真应怜。”

  “其实我自己也未曾想到,二十载春秋逝去,那个赖在我怀里打滚啼哭,嚷着要糖吃的小东西都长这么大了。”

  秋沽之一脸淡漠地说着这些原本该何其煽情的话,安儿在听着,便在一旁偷笑。

  秋沽之也笑:“二十二岁了,也该是自立门户的年龄了。”

  安儿唇角的轻笑僵住,心中猛然沉了一下,一瞬间遍体生寒,如坠冰窟。

  秋沽之温和道:“等回到兰陵,师父为你物色天底下最好的妙龄少年。”

  安儿面上若无其事,只是淡淡一笑,缓慢吐字:“弟子是做错了什么,惹师父不快?师父您……竟这么着急让我出师?”

  “出师不好吗?多少人望眼欲穿,盼着出师。”秋沽之眉眼带笑,倒比以往的端庄更显得不容亵近,“你可不要做异端,安天师。”

  安儿抿了抿唇瓣:“其实再多等几年,也无妨的。”

  秋沽之却坚持:“趁早着手为好,我的徒儿,值得世间最好的配偶。”

  安儿握着秋沽之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些。

  眼眸低垂,落寞弥漫在心间之时,世上璀璨繁星点点尽黯然:“在弟子眼里,师父最好。”

  秋沽之手里的卦爻转动得飞快:“你说什么?”

  安儿沉默了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拔高声音,坚定不移道:“在弟子眼里,师父最好。”

  霎时,安儿感受到怀里揣着的那只手温度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直到秋沽之缄默地想要将手缩回。

  “在弟子眼里!”安儿感受到胸膛里那颗心脏贫瘠得险些挤榨不出鲜血来。

  下意识一紧缩,疼得他猛地攥紧秋沽之的手,一字一词道:“师…父…最…”

  秋沽之声线微冷:“缄口。”

  安儿愣了片刻,顺从地咬紧牙齿:“是,师父。”

  “风大,回吧。”

  ……

  ……

  ……

  “嘭——”

  一颗石子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弹掷了出去,内劲灌注,石子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砸在敖包外的帐篷上。

  “何人在哪儿!”

  营帐外,那两个守夜将士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了过去。

  与此同时,静盯着帐子的一人眼里掠过一丝精厉的光,寻准时机,飞快沿着敖包闪身进去。

  那人身量颀长,穿着一身单薄的夜行衣,面巾遮脸,看不清容貌。

  只知他身形极稳,长靴点在地上,未曾发出一丝声响,劲瘦的衣袍翻飞,隐匿在漆黑的夜色中。

  回首,没什么好气儿地望了一眼不远处正在纳闷挠头的两个将士,喜怒交加,打心底里咒骂了一句:“饭桶篓子。”

  旋即潜入营帐,绕过层层叠叠的布幔,踱到床榻边沿,蓦然站定,低眉,深望着合眸浅眠的君尔书。

  一只修长的手鬼使神差地探出窄袖,隔空在君尔书秀挺的鼻梁处轻颤。

  轻叹一声,正对上君尔书恰好睁开的一双桃花眸子。

  清明睿智。

  显然是一直清醒着。

  那人错愕,下意识要转身逃窜,却被君尔书一把抓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哪儿去,阿忽。”

  “……”

知己难逢

  见事迹败露,宋忽不得不将面巾往下扯了一些,干笑两声:“我…那个…路过。”

  君尔书一手撑着身子,从床榻上半坐起来:“我把嬴泓支开了,约摸半个时辰的功夫,有什么话,你可尽管对我说。”

  宋忽略生出了一些赧意,眼神往四下里颇不自然地瞟了瞟:“没什么话。”

  两人相对无言,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同时开了口。

  “你膝盖没事儿吧?”

  “让我看看你的脸。”

  “……”

  “……”

  “我没事。”君尔书轻声宽慰,“你只下令让我跪了两个时辰。”

  “啊…哦…”宋忽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这么随口应答了两句,“没事就好,那我就先……”

  “阿忽。”君尔书低声挽留他,“让我看看你脸上伤得重不重,好吗?”

  “以前老子丰神俊朗的时候,你不知道多看一眼,如今破了相,有什么好看的?”宋忽凤目一眯,率先摆了摆手,“不看不看。”

  “对不起。”君尔书满眼自责,抬手就想要去揭宋忽的面巾。

  “你干什么。”宋忽赶紧一躲,下意识睁脸别到一边去,“要看你的嬴泓去,他还被老子打伤了呢。”

  君尔书执意探出身子,摸上了宋忽的脸,一面蹙眉查看他的伤痕,一面以惯常温柔的语气回答道:“皮肉伤,并不碍事。”

  宋忽一挑眉梢:“你在说他,还是在说我?”

  君尔书瞥了他一眼:“我是说你们两个,幸好伤得都不算重。”

  宋忽轻嗤。

  废话,你的人,老子还是留着情面的。

  但他终究没这么说,只是扯了扯唇角:“你都不责怪我一句吗?”

  “可我为什么要责怪你。”君尔书似乎感到好笑,“如果是为了打伤嬴泓的事,那大可不必,你本来就没打算打他,原错在于我。”

  宋忽冷嘲:“你有什么错,所有人都知道,是我在无理取闹。”

  君尔书轻轻摇头:“阿忽,你为人处事多隐忍不发,旁人怎么看你,我向来都不在乎,你又何必自个儿纠结困扰?”

  “反倒是我,身为军师,却不能以身作则。不仅私藏权贵,隐而不发;还知情瞒报,欺主罔上。条条例例皆违背了宋家军的规矩,难道不该罚?”

  “说实话,你的所作所为绝称不上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行。”宋忽轻声叹道,“你我之间这么深厚的情分,我却没有徇私。”

  君尔书却笑:“你在许多杂事上都懒散得很,可一旦涉及正事,就会一贯地比任何人都要谨慎入微。”

  “今日,你并非一人前来,身后既跟着戚七,就不能再像以往你我独处时那般放纵心怀。”

  “否则传扬出去,军心必定不稳,有心之人若加以利用,或许还会对我口诛笔伐。”

  “罚跪、鞭笞、制造违和动静,都不过是为了堵住悠悠口舌。”

  “你果然知我甚多。”宋忽神情微霁,踟蹰了一会儿,缓慢道,“可我还是动手打他了。”

  君尔书牵住了他的手,逐渐握紧:“你若真想惩罚谁,惯用的不是软鞭,而是倒刺铁筋鞭,一鞭子下去,血肉横飞,嬴泓那样的身子,焉有命在?”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悲天悯人,今日…只是…凑巧忘记带来,算嬴泓他运气好。”

  君尔书也不辩解,那双清澈狡黠的眸子就那么直视着宋忽,仿佛看得透人心。

  倒教宋忽自寻了个没趣,烦躁地扯了扯唇角:“总之,你真不怪我?”

  君尔书无奈地笑:“阿忽,我从未怪过你,这辈子都不会。”

  “我……”宋忽喉间略微一滚,咽下一口难以言表的酸涩,“今日不是故意凶你,也不是故意要逼你…下…跪的。”

  君尔书心中不忍,拉着他的手,拽到自己床边:“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心里不会比我好受多少,甚至更憋屈。”

  宋忽一双凤目微阖,缄口不言。

  君尔书温热的掌心很轻地贴附在宋忽的肩上:“嬴泓身份尊贵,在皇宫里傲慢无礼惯了,今日所为,实在有些不懂事。”

  “你我二人向来亲如兄弟,相知相敬,如今,我只想替他跟你道一声歉,希望你宽宏大量,不把那些胡言乱语放在心上。”

  “这你放心,我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宋忽眼神冷淡了下去,“听他一言,如闻犬吠,耳朵都要气哆嗦了,自然听不进去什么。”

  “……”君尔书虽知道他说的是气话,却也为之头疼不已,“阿忽,嬴泓平日里是嘴坏,得理不饶人似的,你觉着心烦,我也觉得不妥,会尽量让他改过来。”

  “但他心思重得很,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以后可不可以对他稍微宽容一些,温言软语着应付,少戳他的痛处。”

  “我要是不宽容,还能由着他在我脸上乱来?你看他给我挠的!”宋忽心里突然不忿,凤目一瞪。

  君尔书许是理亏,又一向好性子,垂下眸子轻笑,也没多说什么。

  宋忽开始有些懊恼自己为什么会对君尔书发火,仔细想了想,愈发觉得没有道理。

  嬴泓算得上自己什么人?怎么能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就跟君尔书履生出嫌隙?

  未免太得不偿失。

  更何况,嬴泓德行再怎么不济,也是君尔书认定了的家眷。

  兄弟妻,不可欺。

  如此与人斤斤计较,委实称不上什么君子之风。

  压了压心中的不快,宋忽漫不经心道:“好吧,我答应你。”

  君尔书眸子一亮,于是勾着宋忽的脖子,低笑了起来:“阿忽,你真好。”

  宋忽啧舌,吊儿郎当地别过脸去,自嘲地冷笑了一声,又一本正经地说道:“明日,我要亲自去一趟苏鲜尔漠。”

  君尔书不自觉地松了勾在宋忽脖子上的手,眸中泛起一丝异样的光芒:“意欲何为?”

  “借勘察之故,借调兵马。”宋忽凤目一眯,以手遮唇,低声在君尔书耳畔说道,“你也知,既然朝廷的兵马奉命驻扎在此地,我们从京城带回来的十万兵马就受到了太多的限制。”

  “有些事情,摆在明面上是不能够做的,有些胜仗,摆在明面上也是不能够打的。”

  “战绩若是太盛,只怕功高盖主,落人口实,会给塞北徒惹祸端。”

  “所以,我早就筹划好了这一切,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付诸行动。”

  听了这话,君尔书稍加思索,轻轻颔首道:“可。”

  宋忽心中微一松快,刚扯出一丝笑容,便见君尔书也微微一笑,以一种寻常平淡的语气问道:“阿忽,你可知道,咱们手里还握有五万宋家军。”

  宋忽登时愣在原地。

  “很惊讶,是吗?”君尔书抿唇低笑,“抱歉,阿忽,我之所以没有将此事告诉你,是不想节外生枝。”

  “可五万私调兵马是确实存在的,我把他们藏在了大漠深处,也就是我们儿时常常相伴玩耍之地。”

  宋忽难以置信,心中不住地翻涌着,眉头紧锁:“阿策。”

  “闲言少叙。”君尔书作势往宋忽肩膀上推了一把,戏谑着,“家主令出,速去调遣兵马。”

  宋忽两排牙齿极其轻微地打着颤儿相碰。

  他抿了抿唇,垂目不语。

  君尔书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阿忽,贸然前往苏鲜尔漠到底危险,还是让这些兵马随行吧。”

  “你不要觉得难以接受,这些原本就是属于你的东西……”

  “我的东西……?”

  宋忽喃喃低语,突然回神,旋即张开手臂,扑去紧抱住君尔书,下颌一如往昔地搁在他肩膀上,无声地慰藉彼此。

  “好了。”君尔书在宋忽的脊背上轻拍,“世人皆知,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有什么好哭的?”

  宋忽凤目垂泪,切齿嚼碎低低的啜泣声:“老子是女人!”

  “少来。”君尔书力度不重地锤了他一拳头,“我还不知道你?每当难受得狠了,你就总喜欢用这句话来刺儿自己。”

  宋忽嘴硬着不肯承认:“老子不难受。”

  君尔书不舍得拆穿他,只是岔开了话题:“你一个大都督,哭得真跟个大姑娘似的。”

  “不许再哭了,我还要追随你一辈子呢。”

  “宋忽何德何能,这辈子得你这么好的一个军师。”宋忽缓慢地深吸一口气,猛然在君尔书耳畔用力一吹,痞里痞气地一笑,“老子真想狠狠地亲你一口!”

  “老不正经!”君尔书白眼相赠,轻轻推开他,“当心苏二公子拿老虎钳拧你的嘴!”

  宋忽朗声清笑:“可惜我家小公子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儒,怕是拿不动那沉甸甸的老虎钳,阿策的期冀怕是要落空。”

  君尔书也跟着笑:“如果那老虎钳能救你一命,你看他拿得动,还是拿不动?”

  “救我一命?”宋忽唇角勾起的笑意未泯,凤目先是一眯,“为什么我总是会觉得你话中有话?”

  君尔书不言,稍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时过境迁,不要忘了我曾经对你说过的那些话,就好。”

  宋忽凤目略微一冷,唇角勾起一丝笑容,也不知听没听进心里去。

  “你的提醒,我记着了,时辰不早,你好生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君尔书拦住了他:“外面天冷,你衣着单薄,披着我的斗篷走。”

  宋忽一手按着君尔书的肩头,将他塞进被子里:“你照顾好自己就是了,我从不畏寒。”

  “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懂得照顾自己。”君尔书桃花眸子一厉,“不畏寒也得披上。”

  宋忽被他嘟囔得有些头疼,敷衍地从衣架上顺手取了斗篷,两手抖开,往自己身上一裹:“成了不。”

  君尔书颔首,以按时服药为由,隔着营帐,支开了外面的将士。

  回想起自己进来时的那番经历,宋忽心里气闷了起来:“你特地支开他们做什么?我就是大摇大摆地从门口走出去,他们也不一定发现得了我。”

  “一群瞎子,饭桶。”

  君尔书诧异:“生这么大的气?”

  “你可知我是怎么进来的?就那么一颗石子儿……”

  君尔书当即了然,噗嗤一笑。

  “你还笑呢。”宋忽转身看他,面上微愠,“今日是我进营帐里来了,自然无虞,若是什么旁的歹徒呢?你身上连一点功夫都没有,如何自保?”

  “塞北十二郡是咱们的管辖范围。”君尔书失笑,“哪儿有这么多的歹徒?”

  宋忽没什么好气儿地走到门帘子边儿:“反正,守你营帐的那几个窝囊废我是得赶紧换上一换了。”

  “否则指不定什么时候,自家军师就被人掳走了。”

  君尔书无奈低笑,突然想到了什么,带着几分期待地问道:“若是换防,我可以自己选几个吗?”

  宋忽也没多思虑,临走前颔首应下:“你若是有中意的,自个儿选也成,不过要让戚七跟他过两招,试探试探武功路子。”

  君尔书笑着应下。

  一出营帐,所见便是漆黑一片的夜空,繁星为庐,笼罩着世间。

  漫天的飞雪扑面而来,团团簇簇,忽而吹散,乱成一片一片的,伴随着风沙,刮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宋忽皱了皱眉,手背抵着额头,只得微微垂眸,强忍过这一时半刻的不适应。

  寒风淅沥呼啸,不远处的一阵子脚步声响起,渐行渐近,直至一双素靴出现在视线中。

  紧接着,一股寒风再度袭来,蓦地搜刮了对面传来的一股清幽冷香。

  凛冽刺骨,周遭偏萦绕着一丝萧肃的浓烈杀气。

  凤目一缩,猛瞥一眼。

  下意识地后撤半步,抬手格挡,惊觉一人静静地站在面前,玉簪斜插青云丝,石青底色的衣襟交叠,盘扣一颗颗完束,高雅禁欲。

  片时的回忆插入,如同流水一般,一股脑地涌灌入脑海中。

  绸衣,叠襟。

  清贵,冷艳。

  眼前这人,赫然是京城南落的蜿蜒山脉间,那个玉轿纱幔遮挡下隐约窥得见面容的男子。

  容颜清冷,如画精美,只可惜眼神森寒如刀,缠绕着周身的每一丝气息皆极其友善。

  这人是谁?

  宋忽脑海中隐约有些记得,禁不住皱了皱眉。

  天水…天水城…

  梅雪衣?

  稍思,宋忽对眼前这位大名鼎鼎的药师到底怀有几分尊敬。

  遂后退两步,轻俯下身来,抱拳问候:“在下宋忽,久闻天水梅药师名讳,今日得见,乐极幸甚。”

  梅雪衣唇线抿起一丝讥诮的弧度,吐出的气息如空谷幽兰,与主人一般,冷得不近人情:“哦。”

  宋忽抱拳的动作一滞,眼角也紧跟着一搐:“……”

  没了。

  就、就这?

风雪夜归

  梅雪衣下颌轻抬,目光放远,径自越过宋忽,要往营帐里面进。

  宋忽警惕心极强,下意识张臂拦住了他:“梅药师这是去哪儿?”

  “寒风大雪,一个大夫提着药箱,还能去哪儿?”梅雪衣抬了抬药箱,冷冰冰地咬字,“大都督问这么奇怪的话,是脑子里面有什么疾病吗?”

  宋忽不明所以地吃了一瘪,脸色有些阴沉地看着梅雪衣,到底还是没有发作:“…劳烦药师先在敖包外静候一会儿…本督进去问问军师。”

  梅雪衣冷若霜雪,连唇角都懒得扯上一扯:“既然是偷偷摸摸进来的,就也应该偷偷摸摸地溜走。”

  “像你如今这样,将走而又留,已惹口实之嫌,再光明正大地进去一趟,貌似有些不妥。”

  宋忽位高权重,向来受人敬仰,除了嬴泓幼时经常羞辱于他,再没有人敢这么对他说话。

  他没能反应过来,一下子僵愣在了原地。

  梅雪衣瞟了他一眼,只是嗤之以鼻:“怕梅某伤了您的小情人儿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唧唧歪歪的?”

  听到此处,再愚钝的人也能彻底地明白过来,宋忽望着梅雪衣,胸膛里的一丝怒意逐渐蔓延开。

  “本督似乎与梅药师素昧平生,而梅药师却十分有趣,[不鸣则已,一鸣伤人]。”

  “敢问方才那话,究竟几个意思?”

  梅雪衣不与回复,冷嗤一声:“让开。”

  宋忽岂会是这么好脾气的人,侧身又将冒犯自己的人挡住:“梅药师着急着进去,甚至不愿等本督询问一声?如此心急,有何图谋?”

  梅雪衣一双清雪似的眼眸彻底冷透:“宋忽,你果真是一个疑神疑鬼、刚愎自用的人。”

  宋忽凤目一缩,泛起一丝危险的光芒。

  梅雪衣无所谓地扯了扯衣襟:“你既不肯让开,梅某何必在这寒风彻骨的台阶底下傻站着,自找不痛快?”

  “反正受苦的人也不是我。”

  两人对峙的当头,远处的嬴泓撑着一把油纸伞,穿过风雪,平复着略微急促喘息,朝这边儿赶来。

  “梅药师莫走!”

  说罢,嬴泓提着衣摆跑上台阶,一面着急地狠剜了宋忽肩上的斗篷一眼,一面恭敬地将梅雪衣迎进去,再没给他一个眼神。

  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宋忽看着外面的雪景,沉默了一会儿,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他自知不善言辞,行为处事上又一贯强硬,以是屡屡遭人误解,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习惯了这一切。

  人前,他脸皮是厚,吊儿郎当地勾唇一笑,什么不痛快都能够翻篇,心中倒也没什么可难受的。

  不管别人怎么看待他,只要他始终在乎着的人平安无事就好。

  举步,一手细拢着沾染了几分君尔书温和气息的斗篷,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仿佛这样就能令一丝外界的冷风也灌不进来,残温得以永存似的。

  长睫上粘了几片苍白冰冷的雪瓣,若不抬手擦一擦,几乎要遮挡住了视线。

  可甫一抬起手来,冰冷僵硬的指尖却先轻颤了起来。

  宋忽捂住胸口。

  心中突然翻涌着一阵阵儿难以言表的安逸与心酸。

  可为什么难过。

  他不知道。

  也说不清。

  只知道在这样漆黑的深夜里,万籁俱寂,大抵不会有几个人傻得像他一样,漫无目的地在雪地里一深一浅地走动。

  两侧排列得整整齐齐的营帐里,羊油烛火多已燃尽熄灭。

  行经途中,有战士们熟睡的鼾声如雷,此起彼伏地从透露着一丝丝温暖气息的帐子里传来,平白无故地生出几分家的感觉。

  宋忽勾唇,一双浸染了风雪色的凤目略微柔和了起来。

  离京这么多日,也不知小公子自己一人究竟如何,会不会昼夜不分地批阅上林密令,能不能照顾得好自己。

  小公子那么一个行事稳重的人,应该是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但他毕竟远在塞北,京城里若是出了什么事,也无法分-身过去,立刻照应,如何真正放心得下?

  前行半步,一阵更为凌厉的风狠狠刮在面上,宋忽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君尔书向来温和的声线此刻犹如三两尺扯裂撕破了的绫罗,在耳畔缠绕叫嚣着。

  “时过境迁,不要忘了我曾经对你说过的……那些话……”

  “……就好。”

  心口蓦然一窒,宋忽凤目一敛,一手叠在胸口处,情不自禁地攥紧了肩上的斗篷,快步往自己的营帐走去。

  当初与苏牧在京城里执行私盐任务,被君尔书那些苦心的劝告激得心慌意乱。

  那时的他为了自己那点儿破碎不堪的尊严,竟还可以故作镇定地出言讽刺。

  “你担心苏牧对我不利,还不如担心你的枕边人是否会对我不利。”

  “如果来日,我与他对峙为敌,我很好奇,你会站在哪一方阵营里?”

  君尔书清声回答:“倘若你还愿意让我留在身边,我定然祝你一臂之力,但同样会尽力地保全他。”

  他愈发气闷,索性刻意刁钻刻薄:“他若是死在了我的剑下呢?”

  君尔书是那么平静地望着他:“嬴泓若是死了,我便殉情。”

  他感受到心脏猛地一揪,凤目狠狠一缩:“你敢!”

  “反之,亦然。”君尔书决绝道,“他若是逼死了你,我便殉主。”

  “左不过是一个死,于我而言,这样的选择,便是最好的结局。”

  ……

  世人妄议纷纭,都道云麾大都督麾下收了一位学富五车的军事将军,可那军师枉有将军名衔,实则连马术都不精湛,更莫提其常年抱病,身子虚弱,恨不得拿药吊着。

  宋忽当初一听就笑了。

  愚昧肤浅之人又怎会知道,水才是这世上最能克刚之物。

  他的阿策,看似柔弱,一直都是这般决绝的一个人。

  从几岁时的毅然入宫伴读,到十几岁时的放弃家主之位。

  从在下定驻扎塞北苦守数载的决心,到如今坚持将嬴泓揉进胸膛里。

  一桩桩,一件件。

  没有人能够忤逆他的意愿。

  他是他的主公。

  是他的挚友。

  兄弟。

  却永远无法干预他所做出的任何一项抉择。

  那一日,他的阿策就那么抱着他,一字一字,温热又冰冷:“嬴泓那边,你且宽心,他素来尊重我,我定会叫他不要害你。”

  “你只须提防苏牧,时刻警醒。虚与委蛇,勿泄真心。”

  勿泄真心。

  勿泄真心。

  勿泄真心。

  于是他听见自己懒散而不走心的回答:“我信你。”

  君尔书抿唇轻笑:“我也信你,此心相交付,此生两不疑。”

  他珍重得不得了,怕亵渎了这份感情似的,缄默许久,才缓缓应下:“好。”

  君尔书一手抚上他的脸庞,疼惜道:“阿忽,戴着人皮面具,你一定不大好受吧?”

  ……

  ……

  ……

  行至中军营帐前的那片白茫茫雪地里,宋忽凤目猛一凛冽,下意识抬手,抚摸上了自己的脸庞。

  是了。

  今日之景,再不同于那一日。

  他封了云麾大都督,驻守塞北,而不是在执行朝廷委派下来的密令。

  他一身戎装,雌雄莫辨,也不似那一日,涂脂抹粉,特地戴着一张人皮面具……

  如今想起,他还是忍不住疑惑……君尔书究竟是如何一眼就认出他的?

  难道一个人的模样真的可以一直存在于另一个人的记忆深处?

  那一日过后,他甚至假想过,也许哪一日,他真的就化为一抔灰烬,君尔书也一定能够认得出他。

  “大兄弟,你真可笑。”宋忽冰冷僵硬的手背轻轻贴上自己更为冰冷的脸颊,“活了二十一年,身不由己了十年。”

  “这十年以来,你有哪一日不是戴着这张虚假的面具示人?”

  一袭烟罗裙,

  一枚螺子黛,

  一点梨花妆,

  一弯胭口脂。

  在旁人指指点点,交口称赞着宋家遗女乃是一个“美人胚子”的时候,他的心里原来盛满了厌恶,来个人一晃就能将那些激进的情绪满溢出来,到了后来,水干碗涸,就只剩下了麻木。

  丧家,丧父。

  丧母,丧兄。

  这一生,他真正拥有过的东西实在太少,倘若上天连最后半点人世间的温情都不愿给予。

  就连枕畔苏牧对他的感情里都掺着动机不纯的腌臜东西,他还能够信任谁?

  苟延残喘是否太不值得,摇尾乞怜是否太意难平?

  “宋忽,难道你注定孤苦伶仃?”

  “难道你。”

  “生来便是一个……笑话?”

  ……

  ……

  ……

  京城,齐国公府。

  檀木缠绕金丝的灯笼泛着明灭的火星,高悬在门墙上,映照着来人的一身劲瘦的夜行衣。

  门扣三声。

  清平研磨碟子里墨汁的动作一滞,看向垂眸翻看文折的苏牧。

  公子淡淡启唇:“进来。”

  那人闻言,闪身而入,腰软体纤,形如鬼魅。

  一张口,声线端得是温婉动人,赫然是一个妙龄女子。

  “公子,这是府君大人星夜呈上来的密函,请您过目。”

  苏牧颔首。

  清平走上前去,将密函轻轻接过,双手捧着,递给苏牧。

  一转身,但见女子两手叠膝,盈盈下拜:“何大人。”

  清平后退一步,抬手虚虚制止,抖袖也朝女子回了一揖礼:“盛大人礼重,清平担不起。”

  女子轻笑一声:“兰袖在上林的官阶不过二品,尊卑有别,自然应该见礼于何大人。”

  别说是二品,就算再怎么不济,名义上也是大少夫人……

  清平纠结着,面色一白,求助似的看了看拿起那一封密函翻看着的苏牧。

  “兰袖所言非虚。”苏牧的目光飞快地扫视着密函上的小字,“但只需要记住,人前务必做好苏大夫人。”

  “是。”盛兰袖瞬间收敛了唇边的明媚笑意,颔首应道,“兰袖谨遵家主吩咐。”

  苏牧又问:“府君大人那边儿的部署如何?”

  盛兰袖回答道:“十二个高阶上林死士分批扮作暗卫,一直昼夜跟随着,府君大人又有武功傍身,想来不会生出什么事。”

  “你去拿我的印章,拟一封家主令,告诫死士,绝不可以掉以轻心,一切行动皆以府君的安危为重。”

  “兰袖明白。”

  “很好,下去。”

  苏牧说罢,将手里的密函反扣在桌面上,一手撑着头。

  “这……公子不是对府君大人的书信期盼了许久?”清平有些不解,好奇地问道,“情况究竟如何?”

  苏牧又随手拿起一封文书翻开,表情淡淡的,说不清是喜是忧,令人琢磨不透:“你自己看。”

  清平迟疑着将那封密函拿起来,大略地看了几眼,微微吃惊:“桓王殿下也入塞了?这难道是府君大人预先筹划好的吗?”

  苏牧摇头:“临入塞的前一段日子里,阿兄曾写过一封密函与我,字里行间提及监察桓王内僚转交之事。”

  “所以此事,阿兄应该并不知情。”

  “也就是说,这一次桓王殿下贸然入塞,十有八九出乎府君大人的意料。”清平啧啧称奇,“您说,这是不是桓王殿下走的一招险棋?”

  “凡事都不要妄下定论。”苏牧淡淡瞥了清平一眼,话中有话,“还有,我让你看的是这些吗?”

  “啊……清平有罪。”清平低下头去,赶紧往下看去,一会儿的功夫,目光定格在最后一行。

  这一看,就憋不住地笑了起来:“清平可算是明白您为何郁闷了。”

  “原是您当时千叮咛万嘱咐,让府君大人务必多着些事关国公的笔墨,可府君大人偏偏一笔代过,敷衍得很。”

  苏牧抚额:“何止敷衍,我看阿兄这‘死不了'三个字儿,还写得分外咬牙切齿呢,笔锋都偏了。”

  清平拼命忍笑:“府君大人就是这个性子,您别气着。”

  苏牧端着桌面上摆放着了茶水,呷了一口:“我怎么会真跟阿兄置气?趁他不在身边,发发牢骚罢了。”

  就在此刻,门外又一抹黑影闪过。

  门扣三声。

  “进来。”

  那人同样是一袭夜行衣,身形高大,显然是一个青年男子:“公子,朝廷的密函递至。”

  苏牧淡淡地搁下茶盏,说道:“清平,拿上来。”

  “是。”清平颔首,双手接过那人手里的密函,递交给苏牧。

  苏牧一手接过,对那人说道:“这些日子潜在宫中着实不易,苦着你们了。”

  “单凭家主指使,属下甘之如饴。”那人磕了一个头,行事干脆利落,“若再无事,属下告退。”

  “去吧。”苏牧垂眸翻看着密函,眸子里飞闪过的光芒或明或晦,面色逐渐凝重。

  “公子?”

  苏牧将密函递给清平,清平狐疑地看了几行,面色也跟着凝重了下去,相比苏牧,有过之而无不及。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苏牧极轻地叹息,神情里似乎流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清平,我一人之力何其薄弱,如何能够挽狂澜?”

  “朝廷居然……”清平声线微颤,看上去颇有些不忿,手中密函滑落在桌面上,“国公明明已经这么收敛了。”

  “收敛又有何用?”苏牧打开一个烛灯的罩壳,将密函置于火苗上。

  烈火在一瞬间照亮了他那张恍若谪仙的容颜:“世道原本艰辛,圣眷更易淡薄,功臣有何罪过?”

  明亮得有些刺目的焰火不断吞噬着他两根手指间捏着的那封密函。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火舌愈吐愈高,密函终究化为了一片狼藉。

  随手一丢,片片灰烬皆落进了碧玉痰盂里。

  苏牧用掌心覆盖住盂口,细细感受到手底下那片残余的温热,淡漠地嗤笑一声。

  “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

  [注释]:

  1.成语出自西汉·司马迁《史记·滑稽列传》:“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比喻平时没有突出的表现,一下子做出惊人的成绩。

  此处忽忽化用为[不鸣则已,一鸣伤人],含有讽刺的意味。

  2.出自宋代文学家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太祖开宝八年》——

  “上怒,因按剑谓铉曰:‘不须多言,江南亦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乎!'

  铉皇恐而退。”

马臀之争

  一大清早,约摸是军中将士们的操练时刻,两匹膘肥体壮的骏马从宋家军的扎寨地猛冲出来。

  腾地撒蹄,仰颈长嘶了几声,马身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飒沓有力的弧度,御风一般,跃出栅栏。

  “大都督?”一个擦汗的将士眼尖,率先辨认出了宋忽,朝周遭叫嚷起来,“哎!你们看呐,这不是大都督吗!”

  众将士一听见这边儿闹出的动静,纷纷停下了手头操练的事宜,忍不住伸长了脖颈儿,一个劲儿地往外瞟。

  只见两匹马并驾齐驱,纵情狂奔,一路驰骋,径自往西北的方位绝尘而去。

  将士甲用胳膊肘撞了撞将士乙:“你看那马屁股,真的是大都督本尊!”

  将士乙则是一脸的费解:“敢问这位小兄弟,咱们识别大都督,为什么要看马屁股?”

  一旁的将士丙出声解释道:“你们有所不知,大都督每次出战或者外出……”

  此处刻意压低了声音:“总喜欢给自己马的屁股上挂一个令牌。”

  将士乙严重怀疑风沙太大,迷了自己的耳朵,索性将小指伸进耳洞里去,掏了掏:“挂个啥玩意儿!”

  将士丙有些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令牌!挂个令牌!”

  吃瓜甲一边看热闹,一边贼兮兮地凑了过来:“大都督咋还有这癖好哩!”

  吃瓜乙瞥了吃瓜甲一眼,满是鄙视:“这你都看不明白,实在太愚钝了。”

  “挂上令牌多好区分啊,别说是大都督大老远就能找见自己的马,就是那马,在群马里头英俊神武,独树一帜,也显得光彩啊。”

  吃瓜群众们齐声应和:“原来如此!”

  吃瓜丙可不乐意了:“嗐!你们别听人瞎说。”

  “据悉大都督的马匹以前遭人袭击过,还被捅伤了屁股。想当初,咱们大都督英明一世,却差点被自己的马一屁股撅下去。”

  大家伙纷纷惊奇:“竟还有这等事情,为何我们大家从未听说过?”

  吃瓜丙撇嘴:“你们也不动脑子想一想,大都督视此事为生平奇耻大辱,哪里肯随随便便就跟人提起?总归从此以后,就留意起了马屁股!”

  吃瓜群众们再次齐声应和:“原来如此!!”

  “那令牌原来是大都督给爱马求来的护臀符!”

  将士甲抚摸着下巴,皱眉思考道:“这位老兄,小弟听说的版本,与你这本儿……似乎有些不一样啊!”

  吃瓜群众们眼冒星星,将目光投到了将士甲身上,打定了八婆到底的决心:“什么版本,快说来听听。”

  将士甲清咳了两声,义正严辞道:“据悉,时年国难,宫中府中,谄媚成风,拍马屁之流愈发层出不穷。”

  “而大都督为人孤高伟岸,不屑同世俗同流合污,所以才在马臀上挂了此牌,以示清廉正直的不群之心。”

  吃瓜群众们恍然大悟,愈发齐声应和起来:“原来如此!!!”

  将士乙挠挠头,突然发现了重点所在:“那…大都督他身旁跟着的那位是谁啊?”

  将士丙想也不想就回答道:“这还用说,肯定是军师啊,大都督与军师总是形影不离的。”

  “你眼瞎?”吃瓜甲目光往一个角落里瞟了两眼,实力奚落,“没看见咱军师正往咱这边儿过来!”

  一堆吃瓜群众当然不信,四下里寻找了起来,气势汹汹:“放屁,哪儿呢!”

  “披着银鼠大褂氅子那个!”

  一群人愣了愣:“貌似……确实是军师。”

  吃瓜甲一脸的鄙夷,拎起兵器,转身就要走:“直到现在才认出来,你们可真瞎。”

  吃瓜群众们不乐意了,众人拾柴火焰高,纷纷围堵在他面前:“你才瞎,你全家都瞎!””

  “娘的!”吃瓜甲被一堆人围得密不透风,走也走不掉,大声骂起来,“对牛弹琴没谁了!”

  “你们这群没脑子的蠢东西,只顾着瞎喷天儿,没意识到军师来督查了吗!”

  周遭沉默了一刻。

  轰的一声,像马蜂窝一样炸开。

  “啊啊啊啊啊啊!”

  “不得了了!军师来了!”

  “弟兄们快去操练啊啊啊!”

  “谁踩着我的脚了啊啊啊!”

  “别拿我的兵器啊啊啊啊!”

  ……

  ……

  ……

  不同于军营里面的一片混乱,安儿与宋忽并驾齐驱,反倒显得悠哉游哉。

  “忽儿。”安儿也注意到了马屁股后面的令牌,顿生出几分好奇心,“你这马尾巴上绑着的是什么?”

  宋忽一脸平静地回答道:“一块令牌。”

  安儿歪了歪脑袋:“这令牌有何用途?”

  宋忽没想那么多,随口回答道:“出示身份罢了,旁的也没什么用途。”

  安儿揣摩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道:“那为什么要绑在马尾巴后面?”

  “……”宋忽吊儿郎当地白了他一眼,“哥,一路上天寒地冻也冻不住你这张嘴,闲话忒多了吧。”

  安儿委屈巴巴地撇嘴,圆睁着一双灿若星辰的水灵灵大眼睛,干净得令人心碎。

  “得得得,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告诉你。”宋忽立即缴械投降,“因为令牌的材质太重了些,随身携带着总归不方便,每次出行,挂在马尾巴上会省力不少。”

  “这解释行了吧?”

  安儿低声笑了起来:“就因为这个啊?”

  “要不然呢?”宋忽无奈地勾了勾唇角,“还能有什么深意不成?”

  难得出营一趟,宋忽也换下了以往在军中那身冷冰冰的戎装。

  青丝半束在脑后,飘飞的发带时而垂落到肩头,一袭素净的青衫,平白也增了几分门阀子弟附庸风雅的模样。

  尽管安静少语,却也遮挡不住浑身上下散发着的一股冷艳。

  “忽儿。”安儿坐在马背上,既像个怀春少女看情郎,又像个慈善母亲看儿子,托腮而笑,“你这样真的很好。”

  宋忽乍一抬头,被安儿这样的眼神吓了一跳,禁不住嘴角抽搐:“你、你他娘的是几个意思啊?”

  “就是夸你的意思。”安儿扬了扬唇角,“你如今这样打扮,比起以往,少了几分不怒自威,增了几分风流韵雅。”

  宋忽才不相信安儿口中这套鬼话,勾唇一谑:“我怎么觉得,无论我穿成什么样儿,你都会认为好看。”

  安儿点头如捣蒜:“自当如此。”

  “……”宋忽实在不想多花费功夫与面前这神神叨叨的人理论。

  他翻了一个自认为足够潇洒的白眼,修长紧实的双腿夹紧马腹,鞭子一扬!

  “驾——”

  傍晚时分,两匹马一前一后地紧随着,一同踏进了苏鲜尔漠的国界。

  想当年,宋烨仍在世的时候,与周边诸多的国家交好,他也曾跟随着父亲来到过苏鲜尔漠几回。

  只觉民风民俗与十二郡大相径庭,诧异之余,也颇有趣。

  可惜年龄终究过小,早就遗忘了不少细枝末节。

  如今他继承父业,再度踏上这片异域土地,心境与从前大不相同。

  他不是一个出色的将领,不能完全做到在职期间如同父亲一般,励精图治,集结邻心。

  他也不是一个合格的主公,难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庇护麾下将领。

  若非秋沽之那一日有意提及,他还不知道昔日的旧部——郢邺山与郢邺水,早在君尔书所派遣宋家军的暗中扶持下成功夺权。

  一片腥风血雨,匆匆一笔带过。

  此后,郢邺山更是以雷霆霹雳的手段,勒令追杀逃窜在外的老苏鲜尔漠王,并迅速在故命旧臣的扶持下,当上了新一任的苏鲜尔漠王。

  回忆起过往的数载相处,仿佛是一场倥偬大梦。

  时过境迁,梦断人醒。身旁的人有的惨败离散,有的却帅宾归王。

  宋忽垂眸,压下心中翻涌着的一丝情绪,领了安儿打马行经在国门前,递呈了一封通关文牒,安静地等候音讯。

  人在苏国,不移风易俗,反而身着魏国的襦袍服饰,本就有些惹人瞩目。

  怎奈何宋忽肤白唇丹,凤目狭长,相貌与身段实在是雌雄莫辨,哪怕只是冷冷地瞥过路人一眼,亦足够百媚千娇。

  于是苏国的行人们纷纷停下了脚步,伫立不动地痴望着他。

  宋忽像是早就习惯了这一切似的,扯了扯唇角,眼神里都能淡出水儿来了。

  径自视面前一堆围观的人为萝卜白菜,坐在马背上,无趣地弹着指甲盖儿。

  安儿却一勒马缰,错开身来,只身侧挡在了宋忽的身前,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宋忽弹着指甲盖儿的动作一滞,微诧地抬起凤目。

  只见安儿修长的手指沿着紧窄细瘦的腰线缓缓上移,指尖轻按上腰腹间的一把佩刀。

  指腹沿着刀鞘锋利的线条来回摩挲,眼神冷漠。

  朱红的薄唇微启,一口熟稔的苏国官腔儿便冷幽幽地问出来。

  “我家夫人相貌好看吗?”

  苏国向来崇尚战力,围观的行人虽好斗,此刻却也被安儿周身散发出的气势压倒,不由分说地后退了一步。

  因着君尔书早年潜心攻读周边诸国文字的关系,宋忽在一旁听得多了,也略懂一些苏国的语言。

  一开始没明白过来,而后仔细品了品,当即愣住。

  扯过安儿的衣襟,往自己身边一拉,凤目圆瞪,先骂了一声:“娘的,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而后察觉到不妥,圆瞪着的凤目一眯,差点儿挤成一条线,又骂了一声:“解释一下,你他娘的怎么会说苏国话?”

  安儿一脸无辜地看着宋忽:“你怎么知道我说的就是苏国话?”

  宋忽自认为耳朵不聋,于是不留情面地反问了一句:“老子为什么不能知道你说的是苏国话?”

  安儿舔了舔唇瓣,看上去一点也不恼,轻笑道:“这么说来,你是不是也会一些苏国话?”

  宋忽凤目一眯,潜意识里觉得安儿这只小机灵鬼儿在给自己下-套。

  于是避重就轻地回答了一句:“老子在邻国诸多的塞北待了这么多年,就算是会一点儿别国语言,也是合情合理。”

  哪知安儿就这么坐在马背上,乖巧地望着他,有样学样:“那我在塞北待了几日,就算是会一点儿,也没什么不妥啊。”

  什么叫做“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斯也。

  宋忽习惯性地挥起一巴掌呼到自己脸上,接着怒视安儿:“尼玛,你那熟稔程度只是会一点儿吗?”

  “冤枉,其实我就那一句念得好……”

  “你还敢跟我狡辩!”

  二人争执打闹的时候,苏鲜尔漠钦差使正巧急匆匆地从宫门口赶来。

  ————

  [注释]:

  化用句子,原句参考:

  偷鸡不着蚀把米。

  鸡没有偷到,反而损失了一把米,比喻本想占便宜反而吃了亏。

苏鲜尔漠

  那使臣行色匆忙,身后带着数名随从,皆在人群里东张西望,寻找了一会儿,旋即将目光锁定在了宋忽的身上。

  只见他步履有些蹒跚地走上前来,狐疑着问道:“敢问足下是…哪里人士…?”

  宋忽听着使臣那格外拗口的魏国话,眉梢一挑。

  他以前百般挑剔,处处找茬,怎么今日突然就觉得从前郢邺水那口总会咬着舌头似的、极不标准的中原腔调着实动听得紧?

  端坐在马背上,宋忽的身躯逆光而挺拔,稍一俯身,朝着底下的使臣颔首作了一揖,勾唇道:“魏国,宋忽。”

  使臣与身后侍从的脸色俱是一变。

  其中一人张了张口,急得用苏国话问了一句:“您可是魏国那位大将军的子嗣?”

  苏鲜尔漠的国民皆尊称宋烨为大将军,宋忽自然是知道的。

  一瞬间,所有人惊愕而激动的目光全都紧紧地聚集在了宋忽身上。

  见宋忽一时没有开口回答,使臣还以为他是不解其意,刚想要以魏国话重新复述一遍,却见他抬起下颌,一双凤目轻微眯起:“家父,宋烨。”

  使臣与身后的一干侍从闻言大喜,竟当即单膝下跪,一手按上左肩,恭恭敬敬地朝着宋忽行了一个至尊无尚的礼节。

  周遭里站着的乌泱泱一大片百姓尽管不懂得中原话,也跟着跪倒在地上,四下里顿时响起了一阵子压抑着的哗然之声。

  见状,宋忽一手挽住缰绳,翻身下马,青衫翻飞,缓步走到使臣身边,弯下腰来,作势将人扶起。

  “钦差大人,您身份尊贵,这等跪拜之礼,是万万使不得的。”

  那使臣看似年迈,白发苍苍,清瘦的颧骨如同刀削剑打出的一般,格外锋利,想来年轻时也是一号厉害人物。

  宋忽看在眼里,不自觉地对使臣多了几分敬意。

  两两相望,使臣凝视着宋忽的面庞,略见浑浊的眼眸里满溢着温热的泪水,连唇瓣都在微颤:“好啊,果真是大将军的后代,眉眼间足有四五分的相似,惊为天人。”

  宋忽在心底里大抵揣测了一下使臣的年纪,轻笑也笃定道:“您曾见过家父?”

  “见过!”使臣的中原话本就说得不是很好,如今心绪激动起来,一字一字里更是说得不囫囵,“将军…将军您…与令尊一样,皆是英雄出自少年时。”

  “当年…当年…令尊不顾艰难险阻,执意挥师北上,襄助我南院辅政大王化解危机,才令旧部的势力溃退流亡,换了苏鲜尔漠十载的海晏河清。”

  “如今大将军青出于蓝,慷慨力保我王上的嫡亲血脉,才得以破除奸臣这当道的局面,令朝政社稷转危为安,换了苏鲜尔漠一朝的革故鼎新。”

  “您…你…父子二人的大恩大德,将被苏鲜尔漠的史册浓墨重彩地撰写,后世百姓也皆会铭记在心!时时不敢忘怀!”

  宋忽长身玉立,颇具大国风范地勾唇一笑,顺势招了安儿走上前来。

  “贵国一向与魏国交好,贵国有难,魏国支援,应成两国之好,亦乃水到渠成之事,钦差大人又何须如此挂怀?”

  安儿是个小机灵鬼儿,自然会意,以一口熟稔的苏国官腔复述了一遍。

  在场所有的苏鲜尔漠百姓都听得清清楚楚,面露欣然。

  宋忽凤目微阖,转而叹息道:“倒是宋某,生而为人,碌碌无为,不能像家父当年那般建立丰功伟业、庇护诸国,实在愧疚。”

  “大将军切莫言此!”使臣连声制止,躬身以请,“时辰不早了,快请上马,随老臣一同觐见王上。”

  话音一落,使臣身后几个体格魁梧的随从竟相继走到了马前,一人亲自牵住缰绳、一人扶稳障泥,一人单膝而跪,敬待宋忽上马。

  宋忽心中一警。

  倘若他没有记错的话,一旦进入这苏国王城内,非王族亲贵之人不得骑马。

  宋忽狂则狂矣,僭越之事,可轻易做不来。

  遂转身轻笑,目光时而瞟向站在自己马前的几个随从:“钦差大人何意?”

  使臣拘礼而答:“王上今早得知您要来,特地下令设宴相邀,并以尊客相待,这便是个中的礼节。”

  殊荣当前,宋忽面容格外平静,心底也激不起什么太大的波澜:“宋某并非王族,此举怕是有所不妥。”

  “有什么妥不妥的!”人为至,声先闻,“王上哥哥一早就说了,大都督但凡出入苏鲜尔漠,位同两大王院长史,可掌苏国六院部兵马。”

  “若是情愿留下,别说是区区王族,即便是摄政王位,也拱手相与!”

  周遭迅速安静下来,映衬得刚才说话那人愈发像个小霸王。

  其实想想也应该知道,敢当众说出这般话语的人,身份必定不凡。

  这不,使臣与随从再次单膝跪了下来。

  果真,转过身来,只见一群宫廷侍从簇拥着一人疾步走了上来。

  那人一副极爽利的少年模样,高鼻深目,容貌出众。

  身着异域金线华服,愈发显得肌肤白皙似雪,绯色的卷发在腰后微微束着,暗纹织金的发带随着步伐飞起。

  “大都督!”离得还老远,那人就忍不住蹦了蹦,又叫了一声,“大都督!看这儿!”

  宋忽默默地转回身来,凤目一耷拉:“……”

  尼玛,还真没见过这样儿的。

  夺权上位这么久了,还是没能改掉这副大大咧咧的欢脱性子。

  幸好王位没有给他坐,否则苏鲜尔漠社稷将危,宋忽岂不从方才使臣口中的善人直接跌成了罪人?

  善哉。

  善哉。

  “大都督!大都督!您快看看这边儿啊!”少年叫着笑着,高高地挥着手,唇角绽开的笑容天真而烂漫,很是晃眼。

  宋忽每次一见着他就忍不住感叹。

  不为别的,只为这孩子从来就不像是在塞北这样恶劣天气里倔强生出的枯草。

  倒像是恍如水墨江南里缓缓舒展开来的羽翼,轻盈而明艳。

  “大都督!”

  喊叫声越来越近,宋忽甚至不敢回身,一手僵硬地按住额头:“…呃…大都督…不在。”

  “大都督,您了无音讯,快惹邺水想死了!”

  不错,少年不是旁人,正是当今苏鲜尔漠王的孪生胞弟——郢邺水。

  此刻他一跃而起,腾空跳了三尺高,带着几分开怀,却又委屈地一把勾住宋忽的脖颈,险些将他勒得窒息。

  使臣跪在地上,恭敬出声道:“微臣参见南院大王。”

  郢邺水不理会地上跪着的一群人,胡乱摆摆手让人起来,一边勒着宋忽,一边扒拉着他的衣衫,呶呶不休。

  “大都督,邺水是不是在做梦啊?您居然来到苏鲜尔漠了?”

  “您可终于肯来苏鲜尔漠看看我们兄弟俩了!”

  “这么多日以来,您一直没个回信儿,邺水都怀疑当初派人送出的请函是不是没交到您手里去!”

  “大都督,大都督,大都督~”

  “咳咳……”

  宋忽凤目圆瞪,有些艰难地咳嗽起来。

  安儿从下马以来,神情一直淡漠,唯独见宋忽面色憋得微红时,方走上前寸步。

  一声“得罪”。

  眼神一厉,一手护着宋忽的脖颈,往自己怀中一揽。

  手腕一翻,灵蛇一般,推出一掌,霎时格挡开了郢邺水来势汹汹的“攻击”。

  “刁民!”

  郢邺水有些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被安儿推开的双手。

  他从未曾想过自己这招屡试不爽的独创“水蛇缠”,居然也可以这么轻易地就被人破解。

  跺脚将怒。

  乍一抬起头来,却正对上安儿那双美得足以令世间万物皆为之失色的眼眸,瞬间又愣住。

  宋忽趁机从安儿的怀抱里钻了出来,一面借着捋了捋凌乱发丝的功夫,用眼色示意他俯身向郢邺水行揖,一面又带着几分恭敬地转向郢邺水。

  “请函是见到了,不过当时军中事务繁忙,实在是抽不开身,南院大王勿怪。”

  郢邺水堪堪从方才的变故里回过神来,也没仔细听宋忽说了什么话,随口应答一句,揉了揉眼,只顾着往四周寻找那抹熟悉的身影。

  “大、大都督。”未果,目光只得重落在了安儿身上,“军师呢?怎的没有随同您一块儿前来?”

  闻言,宋忽俯身而揖:“回大王的话,军师近日身子微恙,不宜出行。”

  郢邺水眸子一睁,浑身僵硬了一下,缓慢地后退一步,愣了愣:“大都督对属下这般称呼,未免……太生分了些,属下一直是您麾下的将领啊。”

  果然还是天真。

  宋忽凤目低垂,无声暗叹。

  曾经他与郢邺山和郢邺水两兄弟只是主上与下属的关系。

  如今有了这层微妙身份的阻隔,原本建立起的这种关系自然也就变得不一样了。

  怕郢邺水伤怀,宋忽也没有道破,只是疏而有礼地浅笑:“两国相交,则俗礼不可僭越。”

  郢邺水向来尊敬宋忽,此刻也习惯性地觉得宋忽所言不虚,可心中就是隐约感到憋屈。

  若按以往的脾气,一定会忍不住发作出来,可偏偏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主公。

  遂也没多说什么,抿了抿唇角,强笑着带了两个人走进宫中。

  玄色长靴甫一踏入由琥珀与黄金铸成的宫殿里,便直接踩在了鲜红的丝绒地毯上,厚重而细腻。

  宋忽抬起下颌,本有意打量一眼传闻中那以猫眼石制成的宫灯,却亲眼望见了坐在高台王座里的那个少年,神情微怔。

  少年苏鲜尔漠王一手扶着座椅,缓缓站起身来,冰玉砌成的湖蓝眸子一颤,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异域之美。

  宋忽后知后觉地回过神,见郢邺山正在朝自己所站的方位走来,心中竟莫名有些慌乱。

  下意识整了整衣襟,自知礼节应全,便俯身而长揖道:“魏国宋忽,参见苏鲜尔漠王。”

  郢邺山的性子偏冷,又比弟弟沉稳许多,可反应虽不至于那么激烈,也是猛地一愣,旋即与郢邺水一左一右地赶紧扶起宋忽。

  宋忽凤目依旧低垂:“谢王上。”

  郢邺水不满地瞥了宋忽一眼,在旁添油加醋地对郢邺山告状道:“王上哥哥,你都不知道,人前的时候,大都督还称我为‘南院大王'呢!”

  郢邺山听了这话,果然一下子就变了脸色,轻轻皱眉:“这都是些什么话,大都督快别折煞我们二人了。”

  宋忽轻笑,不疾不徐地回答:“您乃苏主,忽乃魏臣,理法在上,应当如此。”

  郢邺山哪里肯依,上前一步,迟疑了片刻,握住宋忽的手,小心翼翼地收紧。

  “培养之恩,德同再造,不论什么时候,您与军师,永远都是属下与舍弟的主公、恩师。”

  说到此处,郢邺山胸膛里一片温暖,仿佛心中空落了许久的缝隙突然间被填满。

  “大都督,属下要您记住,一切的理法在恩情面前都会变得无关紧要。”

  宋忽凤目略柔,颔首应下:“是。”

  郢邺山与郢邺水相视一笑,略微释然。

  郢邺水笑着撒起娇来:“大都督为何突然前来?是不是太想我们了,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

  宋忽一言不发,正暗自腹诽着郢邺水这虎狼之词,便听见郢邺山轻声教训弟弟。

  “邺水,咱们大都督是要成大事之人,怎么可能过分地纠结于这些小家子情绪,都跟你似的,能成吗?”

  相比之下,郢邺山的心思的确比郢邺水细腻得多,一转身,开门见山地问道:“大都督此番前来,该是遇上了什么麻烦罢。”

  “您只管开口,若有什么是我们能够帮得上的,必定竭力相助。”

  “甚好。”宋忽口拙,最不是一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此刻赞赏地看了郢邺山一眼,干脆借坡下驴。

  “实不相瞒,宋忽此次前来,确有一桩要事相求。”

  ……

  ……

  ……

折梅置否

  塞北的天儿不比别处,实在干冷得厉害,在大殿里不过一时半会儿交谈的功夫,再往窗外望去,四下里已经是一片漆黑。

  暮色愈发浓稠,像碟子里盛着的一大团化不开的隔夜墨汁。

  宋忽凤目微垂,拂衣起身,道了一声告别。

  郢邺山和郢邺水分别从座位旁站起,再三地热切挽留,也耐不住宋忽生性谨慎,恐生变故,执意要踏着风雪与漆黑回郡。

  郢邺水紧随着二人走了出去,一手揣着暖炉,一手提着灯笼,一路相送,直将宋忽与安儿送到了宫门口才停住。

  稍微顿了顿,又忍不住问起了君尔书的身子情况。

  宋忽转身与他随口寒暄了几句,却发觉这小子的目光一直在不安分地往安儿身上瞟。

  果不其然,没唠叨个三两句话,郢邺水就旁击侧敲地问道:“对了,大都督,方才一直没来得及问,您身边是哪位高贤?”

  宋忽看了安儿一眼,心中流淌过一丝异样的情绪,有些憋笑:“是我的客卿,安儿。”

  郢邺水转身,对安儿问道:“贵客姓安?”

  安儿像是没听见似的,一眼都没往郢邺水身上瞟,也没予以回答。

  宋忽站在一旁,莫名觉得眼下的气氛有些怪异,刚想替安儿回答,却突然愣住。

  安儿姓什么?

  他似乎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好奇心作祟,故而拿胳膊肘轻戳了戳安儿的胸膛:“你是姓安吗?”

  也不知是不是宋忽的错觉,自从安儿进入苏鲜尔漠,话一直少得可怜。

  即便是此刻宋忽亲口问话,他也只是淡漠地摇了摇头。

  于是宋忽了然,对郢邺水打了个响指:“他姓秋。”

  郢邺水原本就是个不拘小节的少年郎,自以为当初胡乱与宋忽亲近的那会儿开罪了安儿,所以也不在乎他这一时半会儿的冷淡,只是仰着头凝望安儿那双眸子,仍禁不住走心夸赞。

  “安儿,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这双眼睛里好像是藏着日月星辰,璀璨动人?”

  安儿垂着眸子,淡漠地回答道:“草民不知。”

  郢邺水绕着他走了一圈儿,微仰着脖颈,无声轻笑:“你不仅眼睛好看,浑身的气质,也像神仙一样好看,连长生天都格外眷顾呢。”

  见安儿难得冷下一张小脸儿,宋忽忍不住别开脸,轻声嗤笑了起来,半是揶揄:“安儿,邺水夸你呢,长生天可是苏鲜尔漠最尊崇的神灵。”

  安儿也不知听没听进心里去,面上仍旧是淡淡的:“草民多谢南院大王谬赞。”

  郢邺水毫不扭捏,一双冰蓝色的眸子亮晶晶的,对安儿是越看越喜欢,张口就来了一句:“我喜欢你。”

  闻言,宋忽一双凤目猛地圆睁,第一反应居然是转头去看安儿的反应。

  可安儿神色如常,效仿着他师父以往的模样,眼神放空。

  看似仙风道骨,却貌似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多谢南院大王喜欢,草民愧不敢受。”

  宋忽兴味提起了些。

  安儿这番回应,必定是拒绝了。

  有趣,真是有趣。

  郢邺水眼底里果真流露出一丝不甘,走上前去,还想要理论两句。

  宋忽却是见识过安儿真本事的,生怕郢邺水惹得人家阴晴不定,万一再突然爆发了……

  念及此处,他立即制止:“邺水,安儿他既然不愿,你可不能强迫人家、逼良为娼。”

  “大都督请放心,邺水自然不会这么做,但邺水不会放弃争取啊。”郢邺水转过头来看向宋忽,信誓旦旦地握紧拳头,“事在人为,也许有一日,真能成事儿呢!”

  宋忽忍不住扯了扯唇角。

  安儿面上则是一派云淡风轻:“不会成功的。”

  郢邺水见他如此坚决,也略微冷下了脸:“为什么,我有那么不好?你就这么不喜欢我吗?”

  “大王很好。”安儿轻声回答道,“只是草民心中已藏了人,再容不进旁的。”

  宋忽觉得这事儿挺新鲜,凤目一眯,压低了声音在安儿耳畔问道:“真的假的?”

  安儿郑重其事地回答道:“真的。”

  宋忽佯惊,作势跳了起来:“你隐藏得还挺好!”

  郢邺水听闻此言,震惊之余,倒是释然了许多,尽管心里头有些遗憾,却也自知做不出棒打鸳鸯的事,遂爽快地笑了两声,改口要和安儿称兄道弟。

  安儿仍旧不愿,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看得一旁站着的宋忽都有些尴尬了。

  郢邺水倔脾气上来,咬死一件事情,就是不松口:“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可记住了,日后我偏要跟你称兄道弟!”

  安儿一言不发。

  宋忽思索了片刻,走到安儿跟前,忍不住勾唇笑了起来:“邺水,在有些事情上,你不能过于强求。”

  “那难道邺水就应该坐等着那些所谓的‘水到渠成'降临吗?”郢邺水不无惋惜地看着宋忽,“您看哥哥,他就是最好的例子。”

  “倘若哥哥当初不顾一切地向您表白心事,不还是有一丝机会可以被您接纳吗?”

  宋忽从来不知这些,听郢邺水一提,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安儿换上了一副探究的目光,颇有兴味地望着他:“忽儿,你隐藏得也不错。”

  “……”宋忽凤目一冷,暗自磨牙,“喂,如今是你乘机报复的时候吗?”

  郢邺水又道:“还有军师!最可惜的就是军师了!”

  “一直嫌自己身子弱,被除名家籍,配不上您,殊不知您当年与军师有多要好?”

  “连哥哥都说,您二人诚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他看了都不会觉得眼红,怎么最后就便宜了那个文弱答答的苏牧呢……”

  听着前面的话,宋忽倒还一言不发,听到最后一句,他面上神情微微一变,凤目乍冷,声色俱厉:“胡说些什么话。”

  郢邺水被宋忽突然间冷下来的语气吓得瑟缩了一下,手中捧着的暖炉跌落到地上,冒着滚烫热气的香灰滚洒了一道痕迹。

  “大都督……”他原想要为自己再辩解几句,可是看见宋忽的脸色冷如冰霜,只得畏惧地闭上了嘴。

  “今日之事,我权当做没有听见,安儿是我的人,自然也会守口如瓶。”宋忽凤目一敛,冷厉的眼神犹如刀刃闪出的锋芒,狠刺向郢邺水。

  “你若还当我是主公,这样贬低自家姑爷的话就不要再次提起。”

  “若当我是长姐,这样泼姐夫脏水的话似乎也不适合提及。”

  “若当我是个陌路人,也好歹得顾念顾念我的身份,冒冒失失地说这种话,就不怕引得边陲厮杀争执?”

  郢邺水意识到宋忽这是真有些恼了,才会少见地对他说出这么重的话。

  多年以来的敬畏惧怕之心由然而生,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大都督,属下知罪,以后再也不敢胡言乱语了。”

  宋忽面色微霁,收回那道冷得仿佛能够刺穿人心的目光,咬字放得缓慢了一些:“记住了,苏牧永远都是我的夫君,谁敢不敬他,就是不敬我。”

  “军中府中,敢不敬我者,杀无赦。”

  ……

  ……

  ……

  两匹骏马在经历过一阵风驰电掣的疾行过后,开始不疾不徐地驰走在崎岖不平的路面上。

  前行了不短的一段路,冷风吹得整张脸几乎麻木,宋忽从最初的微愠中平息,回想起安儿方才冷淡淡的异样,心中疑惑。

  “你不觉得你今日怪怪的?平日里见了谁都忍不住傻笑,今儿个对郢邺水倒是冷淡得紧。”

  安儿淡漠地轻抿了抿朱红的唇瓣:“大王有情,小生无梦。”

  宋忽从中听出了一丝不寻常,勒住缰绳,转头看向他,探寻道:“你是说,你一早就看出邺水这小子中意于你?”

  安儿垂眸,不置是否。

  宋忽一手支颐,半是玩味地望着他:“奇了,我这个小将军啊,从小被王族宗悫宠爱得不得了,除了我家军师,也没见他中意过谁呀?”

  安儿用指腹摩挲着缰绳,垂目不答。

  宋忽愈发觉得稀罕:“安儿,不是我自卖自夸。”

  “我这个小将军啊,脾气是有点儿暴躁,说话也直,但品行却是极好的,人也天真善良。”

  “最重要的是,你瞧一瞧他那双勾魂摄魄的蓝眼睛,真的一丁点儿也不动心?嗯?”

  面对宋忽的问题,安儿也算得上客气,只是事不关己似的,淡漠道:“美则美矣,可与我师父相比,差之远矣。”

  宋忽用指腹抹了抹唇瓣,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好端端地会提起自己的师父。

  郢邺水一个少年,怎么能、又为什么与秋沽之同年而语?

  戏谑之心一时起,宋忽收紧了缰绳,将马头凑到安儿的马头跟前,压低了声音问道:“那么,我与令师尊相比呢?”

  安儿缄默不言,宋忽不在意地笑了笑,刚想要挤兑上他两句,冷不防地被突然伸过来的一只手轻抚上发丝。

  一抬眼,望见了对面一张慈祥的面庞。

  娘的。

  宋忽吓得差点一头栽下马去,赶紧勒着马缰,后退一步:“尼玛,你能不能别总是来这一套?”

  安儿望着他的那道目光开始变柔,乖巧地露齿一笑,突然开口道:“忽儿,我们兰陵城里种下了许多株梅花,等到战争结束,你愿意随我去看一看吗?”

  宋忽闻言一愣:“满城的梅花?”

  安儿只是轻笑:“倒也不至于满城,只是我的园子里头种满了梅花罢了。”

  若说起梅花,乃宋烨生平最爱。

  宋忽仰慕父亲,便也对此花有着莫名的好感,如今听安儿这么一说,惊奇之余,倒多了几分钦佩:“真想不到,你居然会喜欢梅花。”

  安儿抿了抿唇角,撒娇似的眯了眯眼眸,懒声问道:“那你……来吗?”

  宋忽自然愿意,但怎么能这么爽烈地答应?

  安儿这小子还不得嘚瑟死?

  一双凤目眯起,骄矜道:“看心情咯。”

慈祥的安

  见宋忽态度这么敷衍,安儿有些不开心地用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忽儿,你好绝情啊,是不喜欢我吗?”

  宋忽闻言,一脸恶寒地呲牙咧嘴,浑身哆嗦了一下:“怎么!你、你……喜欢我不成??”

  安儿反问道:“喜欢你,有什么不可以?”

  “等等!”宋忽大骇,比当初小公子在云挹楼里口口声声说着要对他负责时更加难以置信。

  挽住缰绳,狠狠地往后一拽,马蹄猛地扬起:“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你他娘说的是哪种喜欢?”

  安儿乖巧无害地望着他:“你以为是哪种?”

  “……”宋忽作势往安儿的肩膀上撞了一下,恶声恶气,“你敢戏弄我?”

  安儿不躲不闪,挨了那一下,旋即手腕一翻,恰擒住宋忽的手臂,灵巧地往自己身前一带,一字一词道:“跟我做兄弟,敢不敢?”

  宋忽被他掣肘住,竟动弹不得,胸膛里像是燃起了一把火,凤目一眯:“不敢的是弟弟!”

  安儿笑,一把松开了他的手臂:“那你自己过来。”

  宋忽拽了拽自己身上有些松散的衣袍,才不承认是自己怂了,梗直着脖颈子嚷着:“干、干什么!”

  安儿勾了勾手指,清朗地笑道:“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你当我稀罕?”宋忽不屑地“嘁”了一声,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凑了过去。

  谁料安儿眼眸一眯,伺机而发,猛然出击。

  一手穿过宋忽腋下,顺势往自己所在的方位揽紧,天旋地转的一刹那,直将宋忽抱到了面前。

  “安儿!”

  宋忽从未被除了生父宋烨之外的人这么对待过,顿时大惊失色,拼命挣扎起来:“我、我日-你哥儿!”

  “女孩子家的,不要总是说脏字儿。”安儿一只手甫一轻抚上宋忽的发顶,宋忽立即禁不住地一哆嗦,炸开了浑身的毛。

  “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

  “别以为老子打不过你啊!”

  “嗯。”

  “老子的夫君厉害,一时半刻就能玩儿死你!”

  “嗯。”

  “啊啊啊啊啊!”

  “放开老子!”

  干嚎了一阵儿,宋忽逐渐镇定了下来。

  一双凤目耷拉着,心里头平静得简直想要骂人:“你……干嘛一直摸我的脑瓜子?”

  原来,安儿一只手带着几分强硬力度,搂抱着宋忽紧窄的腰身,另一只手揉着宋忽凌乱不堪的发丝,唇角绽开了一丝餍足的笑意:“这不是摸。”

  宋忽指了指安儿在自己发顶胡乱揉动的手:“那这是在干什么?”

  安儿望着宋忽,理所应当地回答道:“爱-抚。”

  “噗……!”宋忽恨不得口吐鲜血,退后三尺,“谁他娘跟你说的?”

  安儿眨了眨眼睛,回答道:“师父。”

  宋忽磨牙,忍无可忍,一把掰开他的手:“满口师父经,我看你就是喜欢你师父!”

  安儿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点头:“嗯。”

  这一回,换宋忽沉默了。

  艹。

  还来真的。

  假使如此,则安儿对郢邺水的拒绝确实不是托词。

  宋忽僵硬地扯了扯唇角:“那什么,喜欢多久了?”

  “很久。”

  宋忽愣了一会儿,又问:“很久是多久?”

  “二十二年。”

  宋忽犀利的目光将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你才多大?”

  “二十二岁。”

  宋忽感到头疼,试探着问道:“你敢确定,这是男欢女爱的那种喜欢?”

  安儿笃定地回望着他:“是。”

  “……”

  宋忽突然哑口无言,沉默了一会儿,复问道:“你师父知道此事吗?”

  安儿垂眸,摇了摇头。

  也是。

  自古以来,徒弟暗慕师父的这种事情确实有悖纲常,无论搁在谁身上,都是难以启齿的罢?

  宋忽用手撑了一把马鞍,径自跳到了自己的马上:“那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与他挑明?”

  “我日日都想,可想了又有什么办法?”安儿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哀伤与自嘲,“师父要为我寻觅佳偶,那个人为什么就不能是师父?”

  宋忽正为安儿的这段感情唏嘘,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凤目一眯:“你为什么将如此私密的事告诉了我?”

  转念一下,震惊道:“你该不会成天到晚把你喜欢自己师父的这件事到处宣扬吧?”

  完了,这下子如果被秋沽之逮到,岂不是要受到狠狠的一番奚落?

  “我没有。”可是安儿摇头,“我从来没有将这件事胡乱告诉过别人。”

  宋忽心中稍安,也略微松下了一口气:“那这件事情,都有谁知道?”

  安儿以一道眼神瞟向他:“你。”

  宋忽挑了挑眉梢:“还有?”

  安儿指了指自己:“我。”

  宋忽又挑了挑眉梢:“还有?”

  安儿缓慢地摇摇头:“没有了。”

  宋忽简直难以置信:“这么隐秘的事,你只告诉过我一个外人?”

  安儿颔首:“嗯。”

  宋忽是真不知道他安了什么心:“为什么?”

  安儿一贯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开口就来了一句:“因为我喜欢你。”

  “噗……!”宋忽使劲儿地勒住缰绳,才没能从马上摔下来,“你快闭嘴吧,我的哥!”

  安儿反问一句:“为何?”

  宋忽冷笑:“这话若是被我家小公子听见可了不得!”

  安儿无所谓地望着宋忽:“苏牧不在这儿。”

  “你是觉得隔千里亦有耳。”

  “你怕苏牧?”

  “怎么说话呢!”宋忽凤目一冷,一下子暴跳如雷,“那是我疼他,让着他!”

  安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不过你说的也对,小公子确实不在这儿。”宋忽勾唇轻笑,一手按上自己的胸膛,敲了敲,“在这儿。”

  ……

  ……

  ……

  归途,不巧遇上了大雪封路,耽搁了一些时辰,宋忽原本算准了清晨的时辰,直拖到了晌午。

  一入军营,安儿立即翻身下马,离得老远就径自扑进了秋沽之怀里,一个劲地与秋沽之分享着外出的趣事。

  在得知了安儿对秋沽之的心事之后,宋忽站在一旁,怎么都觉得自己处境窘迫,刚想随口编个理由溜走,谁料衣衫被安儿紧紧抓住。

  “忽儿,师父亲手煮了面汤,进来一起吃些。”

  “啥?”宋忽呲牙,作势用小指掏了掏耳朵,被安儿一把拽了进来。

  “走了,别害羞。”

  宋忽一边踉踉跄跄地被他拽着走,一边腹诽道:老子一大老爷们儿,去喝个面汤,害个屁的羞?

  还不是怕耽搁你们俩,真是不解风情。

  可是很快,宋忽就不这么想了。

  因为他的目光已经完全被桌子上摆放着的一碟碟食物吸引住了。

  古朴的方桌,只简单地铺着一层素白的布,漆黑的托盘上盛放着菜品。

  菜式不多,却白的白,红的红,交错映衬,格外精致。

  一碟粉圆蒸野菜。

  一碟碾仁松子露。

  一碟山参煨羊肉。

  正中间一小盆雪白细腻的面汤隐隐浮着翠绿,冒着腾腾的热气。

  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师徒二人一日不见就跟生生别离了几辈子似的,手牵着手,有着说不完的话,只顾着叙旧,甚至一道眼神都没往桌面上的这些菜上瞟。

  既然是在人家营帐里,宋忽到底还是谦和有礼,面带微笑,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等了他俩一会儿,一会儿,一会儿,又一会儿……

  等得菜品上的热气儿都消散了许多,两个人却还是在笑谈风生。

  宋忽:“……”

  是老子不解风情吗?

  到底有什么好聊的?

  不就是去了一趟苏鲜尔漠?

  来回几百里的路程都快被唠叨成几千里了。

  这么健谈,怎么不跟你师父坦白你遭南院大王表白的事儿?

  越想越郁闷,宋忽低头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水。

  ……

  “师父,忽儿今天这身衣衫好看吧?”

  “可他就是害羞,非但不让弟子夸,还觉得弟子慈祥。”

  “师父,弟子可聪明了。”

  “您可知道,弟子只用两句话,就能套出忽儿一大堆的秘密。”

  “他还会说苏国话呢。”

  宋忽一口热茶差点儿呛出来:“……”

  当面揭人老底的事儿,不太…道义…吧?

  “您不信?”安儿乖巧的笑声传来,“那让忽儿给您说一句苏国话呗。”

  不,老子不愿意。

  宋忽心里这么想着,凤目一耷拉,立即装作没听见的样子,低头品茶。

  安儿于是半道上夺走了他唇边的杯子:“总喝白水能吃饱吗?桌上那么多菜,为什么不尝尝?”

  宋忽实则早已饥肠辘辘,表面上却一派淡定,自持风骨:“主人家都没动筷子,我这样像什么话?”

  秋沽之一手折起腕袖,动作极轻地将手中的杯子轻搁在桌面上:“我师徒二人叙旧,齐国公自可先动筷。”

  安儿连声附和,拿起一双筷子塞在宋忽手里:“尝尝我师父的手艺。”

  宋忽自然还觉得不妥,可一看见那满桌子的菜无人享用,私以为可惜。

  在一番艰难的思想争斗过后,终究败给了鼻尖萦绕着的勾人香味儿。

  遂也不在意自己这个多出来的第三者究竟惹不惹人厌了,捋起袖子,就开始大快朵颐。

  恰好手边有一只木勺,宋忽便舀了一勺松子露送进嘴里去。

  一口下去,汁液迸发,鲜甜而软糯的口感在唇齿间蔓延开来,瞬间感动得宋忽涕泗横流。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安儿为什么会情意冒着大逆不道的指责讨伐声风险,也要喜欢着自己的师父。

  真没想到,秋老道这人外表看起来冷冰冰的,私底下却这么贤惠,做的菜是真他娘好吃。

  宋忽嘴里咬着勺子,偷眼去看他们师徒两人,竟感觉格外和谐。

  瞧秋沽之眼神温柔得……啧啧啧,都快柔出水儿来了。

  就在这时,秋沽之唇角扬起的笑意正对着安儿,尚未收起。瞳仁乍紧,一道极淡的目光却向他瞟来。

  “啪……”

  宋忽嘴里叼着的勺子一下子掉落到桌面上。

  不,他错了。

  秋沽之向来冷冰冰的,除了对他的徒弟好些。

  这次若不是沾着安儿的光,才吃不到这些东西呢。

  错过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了。

  不行,得多吃几口。

  宋忽殷勤地往嘴里扒拉着菜,两耳不闻碟外事,安儿则喋喋不休地笑了许久,秋沽之一直安静地倾听:“安儿,你也算是如愿以偿了。”

  安儿极为乖巧地点头,一把揽过宋忽的肩膀。

  宋忽筷子里才夹了一根儿翠绿的菜叶子,被他冷不丁地这么一搂,一下子就飞了出去:“干、干什么?”

  秋沽之开口,声线放柔了几分:“告诉为师,你们二人相处得如何?”

  安儿慈祥地揉着宋忽的发顶,慈祥地回答道:“相处甚好。”

  宋忽麻木地嚼着菜叶,端起手边的碗,喝了一口热汤,唇角抽搐,心道一句:甚是清奇还差不多……

  秋沽之又问:“安儿喜欢宋忽吗?”

  安儿轻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喜欢。”

  秋沽之抬目看向宋忽,神情中带着几分淡漠:“那你喜欢安儿吗?”

  宋忽脑子里一片空白,踟蹰着:“我……”

  安儿看了看宋忽,抢答道:“喜欢。”

  宋忽:“……”

  我还能怎样?

  能怎样?

暴走的忽

  就在宋忽汤足菜饱,暗搓搓地思索着该怎么才能离开这处充满着慈祥与和谐气息的可怕地方时,营帐外面传来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那人健步如飞,只身闯进帐子里,望见宋忽,面带喜色:“大都督果然在此!”

  说着,唇角的笑容僵硬了下来,面色也突然一僵,干巴巴地看着那只搂抱着自家大都督的手。

  相对于眼前这位将士的惊恐,宋忽倒是显得平静了许多,不紧不慢地推开了安儿搂着自己肩膀的手臂。

  端坐拂衣,对来人道:“有何要事?”

  那将士只懵了一会儿,立即恢复了一脸的庄严,抱拳报道:“启禀大都督,前线有兵卒通报,说是京城的转运使今日抵达驿站。”

  “大抵就是这几个时辰了,大都督可要前往相迎?”

  平心而论,宋忽是想要离开此处,可听人这么一传话,心中莫名烦躁,遂冷着一张脸:“京城的人向来娇贵,连一个转运使都要本督亲自相迎,没腿儿不成?”

  那将士跪在地上,有些为难地抬眼望着宋忽:“那依照大都督您的意思是,不去了?”

  宋忽凤目一眯,斜斜地瞟了他一眼:“本督何时说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那您就是要去……”

  话音未落,又被宋忽的一道冰冷眼神吓得闭上了嘴。

  宋忽不言,也没有什么要起身的意思,态度模棱两可,反而拿起勺子,给自己面前那只已经空了的小碗里续了一勺汤,端在手里,慢悠悠地继续喝。

  安儿笑着,支着下巴,坐在旁边看他喝汤。

  宋忽喷汤。

  抹嘴的时候,又瞥见秋沽之的手中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摆弄起了那副卦爻,目光放空,也不知在对谁说话。

  “转运使官居从一品,是朝廷亲自委派入塞的钦差大臣。”

  “当真不去?”

  宋忽想了想,觉得秋沽之大抵是在对自己说话,索性将汤碗放在桌子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腰靠椅背,翘起了二郎腿。

  “我若是不去,朝廷的人还能以怠慢之罪宰了我?”

  此话一出,秋沽之倒是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随你。”

  宋忽扶住桌子起身,拍了拍衣衫:“算了,我去。”

  原本跪在地上的那小将士闻言,兴冲冲地爬起来,殷勤地跟在宋忽屁股后头:“大都督,那…那啥…待会儿属下伺候您更衣盥洗吧?”

  “更衣?”宋忽凤目猛然一冷,惊得那个小将士立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本督只不过是去迎接个转运使,又不是去迎亲,穿得那么光鲜亮丽,给谁看?”

  “还更衣盥洗,怎么不干脆让本督去焚香沐浴呢?未免太给一向作威作福的朝廷官员面子了。”

  这一回,就连安儿也兴味盎然地支着下巴看他,眼底藏着一片深意。

  宋忽:“……”

  莫名感到不安是几个意思?

  出了营帐,正通中军大营与演武堂接壤着的后院,宋忽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他拽了拽自己的衣裳,略微犹豫。

  其实那小将士方才的建议不错。

  眼下这件衣衫怎么也穿了有近两日,绸子底色过于素净不说,还沾染了风尘,用于接待朝廷官员,确实不太像话。

  稍加斟酌,宋忽到底还是顾全大局,进屋换了一身绯红鎏金的衣裳。

  袖宽腰窄,质地轻软,走起步子来,衣摆像是要飞出去一般。

  因着心中敷衍,他三两下便穿好,一边系着腰带,一边从屋里走出来,一抬头正撞见下面将士洒扫的一幕。

  目光淡淡地扫过,一如既往地不在意,顺势移到了别处去。

  突然间,他像是被晴空里一道天雷正击中了头顶一般,一下子愣住。

  原本要绑到腰间去的玉佩也随之掉落了下来,顺着台阶滚下去。

  这…这人…

  一身粗麻布衣,却遮不住浑身倨贵的气质,肌白骨香,发丝乌黑,眉眼绝美。

  不是嬴泓,还能是谁?

  宋忽习武,呼吸声一向平稳温和,此刻竟逐渐变得有些难以抑制地急促起来。

  嬴、嬴泓?

  以往见着嬴泓的时候,哪一次不是随侍如云,哪一次不是坐在八抬大轿上被人香茶软点地伺候着?

  可如今,一个仰卧在云端的人竟会屈膝半蹲在地面上,在结了一层薄冰的大木桶里打湿布巾,费力地捞出来拧干,在手里叠好,仰着脖颈,仔细地擦拭演武场周边的石柱子。

  塞北的天儿实在是冷极了的,压根儿擦不了三两下,那块布巾就凝固成了一块扎手的冰疙瘩,硬得揉不动。

  嬴泓扶着柱子站起身,指节按得苍白,再俯下腰,半蹲在地上,复将布巾抛进水里,反复地搓洗。

  一双修长的手胡乱地甩着水珠,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连指甲都冻得通红。

  侧过脸的一刹那,宋忽分明看见他殷红的唇瓣微微张开着,呵出一团白气,眼神纯真清澈,戾气艳气尽失,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宋忽一双凤目微阖,连自个儿都没曾发觉双手在衣侧攥紧成拳。

  他觉得自己病了。

  似乎在一刹那被人死死地扼住了咽喉,窒息之余,一整颗心脏都泛起了一种难以名状的绞痛。

  “嬴泓……”

  听见身后的动静,嬴泓回眸看了宋忽一眼,眼神里的纯真转瞬冷却。

  冷冷地转过身去,一边擦着柱子,唇角扯出一丝极轻的笑意。

  “大都督屈尊前来,是特地来看本王笑话的?”

  宋忽一步一步地踏过脚下的台阶,走到嬴泓身边,阴沉着微哑的声音:“谁?”

  嬴泓不理会他,将布巾浸泡到泛着冰碴子的水桶里面搓洗。

  宋忽的声线愈发寒冷了几分:“我问你谁!”

  嬴泓将手中的布巾往木桶里一摔,溅起一串水珠,冷道:“大都督的话过于高深,本王听不懂。”

  宋忽兀自冷静了一会儿,声线稍缓:“谁……罚你干这些粗使兵卒干的事情?”

  嬴泓也阴沉着一张俊美的脸:“本王入了军营,习了军法,知道自己那一日以下犯上,该受役罚。”

  宋忽凤目一眯:“我从未想过要罚你干这些事。”

  “是本王自己愿意的,与你何干?”嬴泓不屑置辩,出口讽刺,“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阿策说,你病了,如今……”

  话已至此,宋忽顿住。

  他其实很想问嬴泓一句:“你如今是否大好了?”

  关切的话语在唇齿间萦绕了好几回,直到兴味淡了,也连一个字儿都说不出口。

  他想告诉嬴泓:“你不要再胡乱糟蹋身子。”

  却也说不出口。

  踌躇了良久,只能扯了扯唇角,艰难地讥诮了一句:“如今你…还…挺能折腾,看来是大好了。”

  宋忽拐弯抹角地表达着自己的关心,但说出这样难听的话,嬴泓自然也不会给出什么好话。

  “抱歉,大都督。”

  “知道你盼着本王早登极乐,擅自忤逆了你的意愿,让你心心念念的一场欢喜落空,对不住了。”

  宋忽低头望着嬴泓,眼角微微抽搐,深呼深吸,压制怒气:“你说话真他娘的难听。”

  嬴泓将面前那根柱子当成宋忽,拼命地搓着,恨不得将那柱子搓出几个大窟窿来:“怎么?就你说话好听?”

  宋忽凤目一敛,反唇以讥道:“我说话总他娘的比你好听吧?”

  “呵……”嬴泓嫣红的唇瓣微启,冷得微颤的声线略显上挑,愈发衬得阴柔。

  宋忽凤目微阖:“呵什么呵!”

  嬴泓怒,一双狭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阴鸷,隐忍着丝丝愠意:“好听你个大…大…”

  宋忽挑眉。

  似乎是考虑到了什么,嬴泓勉强压抑下了涌到唇边的脏字儿,一字一词道:“难听死了!”

  说罢,冷哼一声,泄愤似的继续使劲儿擦着面前的那根儿大粗柱子。

  搓。

  搓。

  搓。

  “……”

  宋忽在旁边看着就觉得冷得不能行,动作先于思考,弯腰将那团硌手的冰疙瘩从嬴泓手里一把抢了过来。

  刺骨的寒气渗入皮肤,冷得他轻皱起了眉头。

  “你他娘还擦呢!”

  “冷不死你,好像你这尊贵的主子天生会干这种粗活似的。”

  “你逞什么能!”

  嬴泓不言,鬓边松散绾起的发丝从肩头缓缓垂落,洒下的一片阴影半遮半挡住了面上的神情。

  极嘲讽地垂眸,冷淡地低笑了起来:“大都督,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能看透人心。”

  “你当真认为一个自幼在冷宫偏巷里长大的孩子,没干过这种下贱的粗活吗?”

  “我告诉你,比这更腌臜百倍的脏污之事,我都干过。”

  宋忽瞳孔骤然缩紧。

  “你在鄙夷?”嬴泓面无表情,“还是怜悯?”

  宋忽后退了半步,凤目里流露出一丝难得的失措。

  “最好收起你那些不值钱的同情心。”嬴泓胸中气闷,抬眼看着面前的那根柱子,只觉得再也擦不下去。

  于是咬紧牙齿,双手有些吃力地提着木桶,跌跌撞撞地往前面走去。

  偏偏宋忽尚且怔愣着,正挡在嬴泓前行的道上。

  嬴泓冷声:“识相点,让开。”

  “小泓。”

  一道温如春风的声线自不远处传来,只见君尔书手中端着一铜盆热水,正从演武堂外快步走进来。

  笑着抬起头的瞬间,恰好撞见宋忽与嬴泓两相对峙的场面,一时愣住。

  “你们……”

  君尔书的视线下移,定格在嬴泓手里攥提住的木桶上:“嬴泓,为什么要提着个桶啊?”

  旋即放下手中铜盆,轻蹙着眉,快步走了过来:“多重啊,给我吧。”

  嬴泓立即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戾气尽散,乖孩子似的,赶紧将手里的桶搁在了地面上。

  宋忽:“……”

  呵!

  虚伪!

  君尔书走到嬴泓身边去,不着痕迹地将人搂住,引着他朝宋忽略微弯腰。

  “属下参见大都督。”

  宋忽望着君尔书方才手里端着的铜盆便已是一阵难过,再瞧见他刻意引着嬴泓朝自己下拜的动作,愈发尝不出个中滋味。

  如今他自己没事儿人似的站在一旁,嬴泓却因为与自己的争执而受罪,君尔书指不定将他误会成什么样了。

  强忍了忍,还是努力指向嬴泓,苍白地解释道:“阿策,不是我…我没有让他…”

  君尔书当即会意,一面将嬴泓抱得更紧了一些,一面柔声细语地宽慰宋忽道:“我知道,自然知道。”

  “你从不曾私下里为难他,一切都是嬴泓自己的主意,连我都劝不动。”

  “大都督,你且心安,嬴泓既然跟着我,那么军营里的规矩,我定会一字不落,亲自教给他的。”

  宋忽一双凤目里骤然亮起的光芒霎时暗淡了下去,冷着脸,拂衣离开:“你们自便。”

  ……

  ……

  ……

  宋忽快步走到马厩,随手牵出一匹马来,翻身而上,双手扯紧缰绳,一夹马腹。

  “驾——!”

  一声令下,马儿飞也似的朝着驿站的方位而去。

  凛冽的寒风刺透骨缝,刀割戟剜一般,刺激得他双目赤红。

  是他错了吗?

  满心恶毒,净想着要生生拆散一对敢于打破宫规戒律的苦命鸳鸯?

  瞧啊,嬴泓那么一个尊贵的主子——

  反手打人一巴掌,人都要捂着脸谢恩的对象。

  多么楚楚可怜。

  是他非逼得人家不得不卑躬屈膝、委曲求全。

  欺兄弟妻。

  冷心冷血,不讲情面。

  他真不是个东西。

  长鞭猛然一甩,马儿撒开了四只蹄子,跑得越来越快,硬生生甩了身后的将士们十几里地。

  “我错了吗!”

  “我错了吗!”

  “我为了自己的兄弟,为了宋家军!我为了大魏的江山!”

  “我错了吗!我错了吗!我错了吗!!!”

  一片寂静无人的戈壁白滩里,宋忽迎着一阵又一阵的狂风飞沙,恣意地嘶喊,宣泄着乱成一团的情绪。

  “嬴泓——”

  “老子上辈子铁定与你有仇!”

  “进宫你打老子,出宫你打老子!”

  “儿时你打老子,长大你还打老子!”

  “嬴泓——!”

  “老子的这张俊脸上辈子是不是欠你的臭手!”

  “驾——!”

  在一片越来越冷的剧烈寒风里,宋忽浑身滚烫,握着缰绳的手用力到难以抑制住轻微的颤动。

  “我不管阿策怎么误会,有几句话,老子务必先吐为快!”

  “第一,老子没有跟你抢男人!”

  “第二,老子没逼你干下贱活!”

  “第三,老子是恨你,但老子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去报复你!”

  “分明是你坏了宋家军的规矩在先!”

  “娘的。”宋忽殷红的唇瓣微颤,“老子当初罚你,还不是为了保你?”

  “你不领情也罢,还敢挠老子……这要换个人,爪子绝给剁了。”

  “阿策在那儿跪着,老子他娘的每一鞭子抽下来都没敢使劲,你就疼得起不来,压根是矫揉造作!”

  骂到最后,完全词穷。

  “反正、反正咱俩上辈子就是结梁子了!”

  “啊啊啊啊啊!”

  “嬴泓,你真烦人!”

  [画外音:咱家大都督已抓狂暴走]

  PS:糖糖顺便插一句哦,在咱们的《卿奈》里面,每个角色都有着自己鲜明的性格,即明显的优点与潜藏着的缺点。

  比如忽忽。

  心细之余,心性易躁;

  洒脱之余,倍受拘束;

  野心之余,亦求委身;

  坚韧之余,不无脆弱。

  毕竟人无完人,太过完美了,就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

  所以,在这里面借助个别人物所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只是那个人物对于其中某个事件或者对个别人物的某些片面看法,不代表着被评价的那个人真实一面。

  也就是说,在这一章节里面,宋忽以自己曾经的观念叙述嬴泓的不好,是谓片面。

  实际上,咱家嬴泓也并没有那么糟糕哈~

  懂得否?

猜猜谁来了?

  尚未抵达驿站,便见到里头人头攒动,许多塞北官兵模样的人快步走出来迎接,恭恭敬敬地站成了两列。

  “下官拜见大都督!”

  “都起吧。”宋忽眉目清冷,不动声色地将手腕一收,勒紧缰绳。

  其实说到底,他本就是这么个性子,心里头那点儿怨气来得快,散得也快。

  翻身下马的一刹那,面容归于沉静,心中更是蕴着一丝出人意料的平和。

  一甩手,径自将马鞭扔给身旁侍候的人,一言不发地独自走了进去。

  留下那几个站在外面接待的官兵,面面相觑,不知发生究竟了什么事儿。

  一官兵悄悄地撞了撞站在自己身边的官兵:“这…迎接转运使这样重要的事…大都督居然只身前来?”

  “可不是嘛,也没见他备了什么礼。”

  “会不会是大都督不知道转运使一早就来了?”

  另一位官兵皱着眉头回答道:“快别说了,赶紧进去伺候着。”

  可当他们一行人整理好衣襟,急匆匆地跟进去,却发现宋忽早已不见了踪迹。

  怪了。

  人嘞?

  ……

  ……

  ……

  “谁?”

  殷红的薄唇微启,一道带着独有低沉与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屋子里。

  回桓萦绕,无人相应。

  置身于一片漆黑当中,宋忽眼前一片模糊虚无,为适应突如其来的一阵失明,凤目不由自主地眯起,瞳孔也跟着陡然一缩。

  正当此刻,约摸西侧,一声放得极轻的脚步响起。

  宋忽别过脸来,耳尖极其敏锐地一颤,随即张开手掌,缓缓摸索着身后的墙壁,确认当前位置。

  “阁下谙熟密道,引我进来此处,有何目的?”

  他镇定从容,一面心平气和地问着话,一面试图获知更多对方的信息。

  声音、位置、脚步声。

  甚至是一丝气息。

  忽而风声微动,软底靴子踏碾在地面的轻响传来,那人似乎又迈出了一步。

  这一次,东侧。

  宋忽按捺着心中的一丝躁动,寸步不移,蹙眉冷笑。

  倒不是他生性谨慎,畏惧胆怯。

  而是一个人武功再如何卓绝,也可能在不发出任何一丝声音的前提下,凭空从密室西侧转移到东侧阵地。

  这其中必定有诈。

  唯一的合理诠释便是……

  两个人?

  宋忽席地而坐,慢条斯理地挑衅道:“阁下可知,声东击西这招,本督九岁那年便在战场上见识过了。”

  话罢,耳尖儿又是猛一颤动,紧接着,一丝极其细微的衣料摩挲声若有若无地响起。

  宋忽心中警觉,凤目狠狠一眯,漆黑一片当中,分明不可视物,唯独眼眸中闪过了一丝堪称精厉的光芒。

  温热的舌尖,缓缓地舔了舔干涩冰凉的唇瓣,一手撑稳背后冰冷的墙壁,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

  身躯绷紧,双目如炬,像极了一支蓄势待发的羽箭。

  渐渐的,他将温热的鼻息放得极其轻微缓慢,微不可闻,几乎令自己完全隐匿于黑暗中。

  寻准一个空档,雪中猎豹一般,朝着西侧猛扑过去。

  屈膝,转腕。

  生擒到一只柔软的尤物,一寸一滑腻,一寸一幽香。

  压迫,推倒。

  手肘抵上身前坚硬冰冷的墙壁,顺势将那尤物也按倒在上面,挣扎不得。

  “小公子,你究竟懂不懂得……什么叫做引狼入室?”宋忽殷红的唇瓣轻咬上尤物耳垂,在人耳边撩拨似的呼出一口热气,“若是不懂,夫主教你啊。”

  那一上来就直接被宋忽唤作了“小公子”的人动作极轻地在宋忽的怀里挣扎了三两下,丝毫也动弹不得。

  两只手紧扯住他的衣襟,低低哀求:“等会儿。”

  宋忽喉结微动,只能强忍心中翻涌着的欲念,冷声对着另一侧墙壁道:“清平,你自知该怎么做。”

  一阵窸窣的衣料摩擦动静传来,像是有人在黑暗中依旧极守规矩地俯身行了个礼。

  旋即,一阵离去的声音响彻密室,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

  万籁俱寂。

  宋忽勾唇一笑,探出那双生着粗糙薄茧的手,珍重地捧着苏牧的脸庞,指腹轻柔地摩挲。

  “清平走了。”

  尽管看不见彼此的面容,宋忽猜测苏牧应该是在轻笑着,只不过声音一如既往是淡淡的,品不出什么心绪。

  “嗯。”

  宋忽没能听见自己期待着听见的内容,有些不开心:“见到我,就这个反应?”

  苏牧无声低笑:“大都督想让我做出什么反应?”

  宋忽动作不重地捏住苏牧软软的脸颊肉,轻扯了扯:“说,咱们接下来,干些什么?”

  苏牧探出微凉的指尖,触碰到宋忽的手,逐渐握紧,生出一丝暖意。

  吐字清晰,带着几分暗示的意味:“那就要看你,想干些什么了。”

  宋忽凤目眯起,眼底里流露出一丝难以自持的情迷意乱,偏生神志极为清醒,下意识放开了苏牧:“今日就罢了。”

  “你刚到塞北,车马劳顿,不累得慌?”

  “宋忽。”见宋忽转身要走,苏牧张臂抱住他的腰身,温声细语地挽留道,“我千里迢迢地从京城里赶过来,难道就是为了被你按在这儿,亲一顿……完事儿?”

  宋忽微微一愣,旋即垂目勾唇,覆上苏牧环在自己腰腹间的手,轻笑出声来:“你一个世家公子,说的这是什么浑话。”

  “怎么?”苏牧声线放得温软,字里句里却偏偏带着讥诮的意味,“禁欲了几个月,大都督不能人道了?”

  “还是早就学那墙头的猫儿……偷了腥?”

  宋忽凤目微冷,声音平和,却蕴藏着发作的前兆:“愈发放肆。”

  苏牧不怕,垫起脚尖,仰首,微凉的唇瓣在宋忽殷红的唇瓣上极轻地触碰了一下,像是擦着了火星儿:“有你纵容着,我就算是放肆点儿,又能怎样?”

  宋忽对苏牧这句奉承的话极为受用,一只手缓缓地滑落到苏牧清瘦的腰身上,作势去扯那根系得完好的软罗带子。

  苏牧却笑着制止住他,引着他的手,落到自己胸前,轻轻地攥住一条丝带,往外用力一扯。

  “哗……”

  一声窸窣的动静传来,苏牧身上里外三层衣衫顿时像一朵复蕊的莲花瓣绽开,顺着滑腻的肩头垂落,迤逦着流淌到地上。

  手指冰冷,在触碰到熟悉之人温暖肌肤的一刹那,宋忽浑身禁不住地一阵轻颤。

  “将衣服弄成这个样子,就不怕别人对你图谋不轨?”宋忽一把按紧了苏牧,狠声凶道,“你是在引火…自…焚…”

  苏牧淡淡地笑着,顺势搂抱住宋忽的脖颈,撒娇道:“大都督的人,谁敢碰?不要命了吗?”

  宋忽抱着苏牧,顺势放倒在地面堆叠的衣衫上,旋即倾身压覆:“这话说得好,我甚是喜欢。”

  “赏你。”

  ……

  ……

  ……

  糖糖碎碎念啊——

  一晌贪欢本无错,

  三月净网求放过。

  求放过。

  求放过。

  一切都好说,

  求求您嘞~

  ……

  一度过后,满地狼藉。

  门外应景地响起了一阵轻微的敲叩声。

  “何人在外?”

  宋忽搂着苏牧,低沉的声线里带着几分事后磁性的喑哑。

  “国公,公子。”清平恭恭敬敬地请道,“清平可以进来为您点一盏小灯吗?”

  “是这样的,您二人今日劳累,怕都有些困乏了,若要休憩,还请回床上去,免得着凉。”

  听清平这么一提醒,宋忽才知道原来这间密室是有床榻的。

  而他居然将苏牧按在地上荒唐了这么一晌。

  别冻着才好。

  宋忽用手背试了试苏牧身上的温度,将自己的衣裳从地上拾起来,遮盖到苏牧身上。

  “进来吧。”

  “是。”清平推门而入,旋即甩了甩火折子,点燃了手中一盏檀丝小灯。

  一步一步走进门来,手掌心护着那星点儿微弱的灯火,搁在了靠南的一张书桌上。

  “启禀国公,这金丝檀木烛灯着火微明,却不刺目,正适合读书或小憩,您可以一直让它燃着。”

  清平说着这话,愣是一眼也没有往地上那两个人身上瞧,等到做完了手中的这一切,俯身行了个礼。

  “清平告退。”

  宋忽颔首,看着清平离开,低头在苏牧唇上嘬了一口:“你平日里是怎么教养底下人的?清平这孩子真是懂事儿。”

  苏牧懒懒地瞧了宋忽一眼,声音里带着几分虚软:“喜欢就纳了去。”

  宋忽一挑眉梢:“你又来这一套,我是夸你教人有方,若是咱们两个膝下有一个孩子,你肯定也能将他教得极好。”

  闻言,苏牧清润的眸子略微暗淡了下来:“日后,你可以纳妾,七个八个都成。”

  “刚刚让我纳清平,如今又让我纳妾,越说越不像话了!”

  宋忽知道自己方才失言,戳痛了苏牧,极力地解释道:“我刚刚不过是打个比方嘛,没孩子就没孩子呗,谁稀罕?”

  苏牧眼眶微红地瞅着他。

  宋忽抱着自家小公子,几乎恨不得将人揉进怀里:“我生平最讨厌小孩子了,叽叽喳喳的,怪惹人烦。”

  顿了一顿,摆手:“不说这个了,小公子,咱们睡觉去。”

  言罢,径自将苏牧从地上打横抱了起来,走到床榻边沿,将人安置,扯过冰凉的被褥,严严实实地裹住,像是裹住了一片柔情。

  “宋忽。”苏牧青丝散开着,只有小半张脸露在外面,一双眼眸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愈发幽黑。

  宋忽低头摆弄了一下挂在床头的帐幔,含糊着问道:“怎么了?”

  苏牧轻轻哆嗦着:“我冷。”

  “等我进来。”

  宋忽一边应答,一边轻放下了遮掩床榻的藕白色绫罗帐幔,将被子掀开一角,自己也就势钻了进去。

  苏牧见他进来,便缓慢地蠕动到了他身边,冰凉滑腻如玉的肌肤紧贴在他身上,两手两脚并用,紧紧地抱着。

  宋忽也回抱住他,在小公子身上轻轻的拍打着:“亏你还是大魏四绝之一,怎么想的馊主意?以为带着清平一起淘气就能糊弄住我?”

  苏牧用脑袋在他胸口蹭了蹭:“怎么认出我的?”

  宋忽探出手来,在苏牧秀挺的鼻尖上轻点了点,显得有些得意:“即便告诉你,你也不敢相信。”

  苏牧抿唇一笑,撒起娇来:“嗯~”

  宋忽对苏牧这副模样完全招架不住,立即坦白:“衣衫料子。”

  “你一贯穿的衣裳与别人不同,大多是姑苏云雪缎子,走起步子来,会皴擦出一些别致的清响。”

  “袖口、领口和腰带不绣金丝,偏绣蚕丝,配羊脂玉,听在耳中又是另一番动静。”

  苏牧听着从被子里钻出来一些,一手支颐,颇为惊奇地看着宋忽:“谁说我家大都督是个糙汉子?分明是人美心细。”

  “别拿这话损我。”宋忽凤目一眯,指尖插进苏牧散开的发丝里,细揉了揉,“反正你记住,你永远是骗不过我的。”

  “谁说的?”苏牧不以为然,“我可学着了,下次便光着身子来。”

  “啧,你胡说什么!”宋忽目瞪口呆,“小荡子。”

  “小荡子是谁?”苏牧明知故问,刻意做出一副不解的样子,“苏牧吗?”

  宋忽佯恼,作势去掐苏牧。

  苏牧二话不说,赶紧钻进了被子里,抱着宋忽的一条大腿,口口声声嚷着自己错了。

  宋忽嚷了两嗓子没什么用途,倒怕伤了苏牧,也不敢太大动作,两个人就是这么在床上滚打着嬉闹了起来。

  片时,宋忽像拎着一只小兔子似的,将苏牧从被窝里拎了出来:“你给我乖一点,再睡一会儿,我带你去见军营里的弟兄们。”

  苏牧不枕软缎枕头,偏偏枕在宋忽胳膊上:“现在就去吧。”

  宋忽摇头:“你得再睡一会儿。”

  苏牧抿了抿唇,扯出一丝苦笑:“我怕我睡得狠了,一时半会儿起不来。”

  宋忽垂着凤目望他:“那就等你醒了再去。”

  苏牧问道:“万一我两三天以后才醒呢?”

  小公子颜色极淡的唇瓣没有张开多少,声音也软绵绵的,没有什么力气,看来是真累着了。

  “安心睡着吧。”宋忽心疼,勾唇一笑,“你若两三天后才醒来,咱就两三天后再去军营里,总归不是什么要紧事儿,慌什么呢。”

  苏牧抱紧了宋忽的腰:“那我睡着的这段日子里,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宋忽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会。”

  甫一说完,胳膊上就挨了一口轻咬。

  “嘶……”

  酥麻麻的,倒也不痛。

  宋忽惊得颤了一下,哭笑不得道:“你多少天儿没吃肉了,见谁都啃啊?”

  “荒淫无度,谁让你陪着我的?”苏牧松了雪白的牙齿,抬起头来,一字一字道,“身为主将,你应该去处理军务。”

  宋忽拧不过他,只好答应下来:“好好好,苏公子,我差人把军务都搬来这儿。”

  “你睡着,我就守在一旁,搁咱床头处理军务,我不偷懒,行不?”

  苏牧不言,面上的表情也是淡淡的,不着痕迹地仰着脸在宋忽下颌轻轻啄了一口,缩进了被褥里。

  好半天,一丝闷闷的声音才传来。

  “那行~”

夫夫日常

  驿站里,古朴典雅的雕花沉香木床榻板儿上。

  没错,就是那么一小块儿狭窄的地儿。

  蜷缩着一只狗子似的大都督,抻着脖颈儿,费力往床上瞧。

  “小公子。”

  无人回应。

  “小祖宗。”

  无人回应。

  “小……”

  “做什么?”苏牧回过头来,声线里掩藏不住一丝沙哑,奶凶奶凶地瞪了宋忽一眼。

  娘的。

  小公子如今这副模样,当真是让人受不了。

  宋忽喉结微动,仰颈吞了一口唾液,一只手不自觉地伸向苏牧。

  霎时,只见苏牧往后一躲,顺势藏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两只格外“和善”的眼睛。

  他鬓发有些散乱,发梢儿濡湿,还滴淌着水珠儿,俨然是刚沐浴过一番的模样,肌白肤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幽香,着实诱人。

  宋忽不动声色地将原本探出的手缩回到了背后,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望着自家小公子,赔笑道:“我就想看看你嘛。”

  苏牧轻嗔:“你别吭声。”

  宋忽佯怒,一骨碌地从榻板上坐了起来:“你别提上裤子就翻脸不认人啊,方才还好好的,如今怎么就不理我了嘞?”

  苏牧面色带着一丝极其浅的冷意,淡淡地问道:“你不是说,要让我睡觉?”

  宋忽理直气壮地看着他:“我说了啊。”

  苏牧也不甘示弱地回望着他:“那你让我睡了?”

  宋忽凤目一眯,声线微有上挑,回答道:“让了,我还给你掖被子呢。”

  苏牧唇角冷淡地扬起一丝轻微的弧度:“你不是说,要在床头守着我,顺便处理着军务?”

  宋忽皱着眉想了想,点头如捣蒜:“是这样,没错啊。”

  话音未落,只见苏牧一记奶拳砸在柔软的床榻上,震得那床榻的板儿都颤了颤,宋忽随之一抖。

  “那烦劳你跟我解释一下,你处理个军务,怎么处理到床上去了?”

  “我……”宋忽一时半会儿有些词穷,舔了舔微干的嘴唇,踟蹰道,“我有点困了。”

  最令苏牧为之生气的一句话终于来了。

  于是小公子眼眸垂着,语气淡淡的,一字一句里的气势却能够生生杀死人。

  “你觉得困?”

  宋忽微怔:“…呃…我…”

  苏牧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薄愠:“既然觉得困,你就应该安安分分地睡觉。”

  宋忽义正言辞道:“可我想要与你多亲近。”

  苏牧一道极其和善的目光朝着宋忽剜了过来:“那你应该搂着我一起睡觉,又折腾起我来算什么!”

  冷不丁地被苏牧数落到点儿上,宋忽瞬间心虚,望着苏牧的一道眼神也有些躲闪:“我这不是好不容易才见到了你,心里欢喜得狠,忍不住嘛。”

  苏牧冷声轻哼,将床头的一只软枕甩在宋忽身上,一下一下,打得一丁点儿也不疼。

  “我没让你忍着,但也没让你一夜五次地这么折腾我。”

  “我让你折腾我!”

  “让你折腾我!”

  宋忽受着小公子那温柔的亲昵,躲也不躲,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过了一会儿,也没再出言为自己辩解,乖乖地缩回了榻板儿上趴着。

  两人就这样,一个坐在床榻里,一个趴在床板儿上,互相凝望着,清奇地缄默了一会儿。

  直到苏牧突然开了口:“一会儿出门,记得你先走,我随后跟来。”

  听闻此言,宋忽一下子从榻板儿上爬了起来,两手扒拉着床沿:“咱俩不一块儿啊?”

  苏牧摸索到自己来驿站时穿着的衣衫,拎起来查看,望着上面的斑驳褶痕,不自觉地蹙了蹙眉:“嗯。”

  “…你这…还生我气呢,小公子?”宋忽凤目一眯,带着一脸讨好,两爪子往床单上划拉着,“咱俩要是分开出门儿,我多没面子啊。”

  苏牧没怎么听宋忽的碎碎念,一门心思集中在手里的这件衣衫上。

  振臂抖开,对着外头的日光看,这衣衫不仅压得全是褶子,还沾了一些欢爱后的暧昧痕迹,看样子是没法穿了。

  宋忽见苏牧不理自己,又唤了他一声。

  苏牧从被窝里爬起来,翻找着随身包裹里装着的崭新衣裳,淡淡地应着:“我不是在与你置气。”

  “只是我们如今身份有别,不能像以前那般随心所欲,外人面前,总归是要避避嫌的。”

  “避嫌?”宋忽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好笑的事儿,指了指门外,“外面的人都猴精儿似的,谁不知道咱是两口子,还搞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苏牧一边缩在被窝里穿衣衫,一边向宋忽解释:“在府里营里,自然是两口子,到了外边儿,即使人家知道我们两人的关系,也不能说破。”

  “你只须记着,你与我既然食君禄,就该都是为朝廷办事的人。”

  “正所谓公事公办,朝廷内臣若是与将军走得太近,难免会惹得人说闲话,你面儿上也不好看。”

  宋忽偏要抬杠:“你倒是说说,我面儿上哪儿不好看了?”

  苏牧将自个儿腰际的带子一系,淡淡地望着宋忽:“哪儿都不好看。”

  宋忽一手捂住脸,额头抵在床榻边沿,轻声叹息道:“之前那么热情,如今又这么冷淡,让我的一颗心是悬在了高处,又狠狠地摔在了地下。”

  苏牧忍笑,面上一派平静。

  宋忽垂头倾吐着,偷眼去看苏牧,见小公子没什么反应,便又自怨自艾起来:“小公子啊,你的心可真狠啊……”

  苏牧失笑,一只手伸出来,戳了戳宋忽的脸:“别再贫嘴了,记得我方才对你说的。”

  宋忽眨了眨眼睛:“你方才说了什么?”

  苏牧眼神一凶。

  “我想起来了。”宋忽凤目一敛,“人前,咱们还是要保持距离。”

  苏牧颔首:“所以,一会儿我是要自称‘下官'的,你可别恼火。”

  “下官。”宋忽抬起头来,一挑眉梢,嗤笑了一声,“得了吧,你是从一品公卿,我是从一品国公,咱俩除了一文一武有别,官阶是相等的。”

  “不同。”苏牧一手支颐而坐,看向宋忽,“如今你我皆身兼外职,我是从一品转运使,而你是正一品的云麾大都督。”

  不提还好,一提此事,宋忽当即冷笑出声:“京城内外谁不知道,将在外,再高的荣宠也都只是朝廷的临时委命。”

  “就像你,入塞是转运使,回京以后就会被收了符节。”

  “再看看我,兵权虽尚在手,身却不由己。”

  “什么云麾大都督,等到朝廷哪一日突然下令要收回兵符,我连一丁点儿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只能任人宰割。”

  苏牧笑着,一丝丝温情却不达眼底:“那你就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变得足够强大。”

  “强大到没有人能够再恣意收回你的兵权,你不是就不必再被人看成俎上鱼肉了?”

  宋忽凤目微阖,看向了苏牧,面色微变:“子书,你这话里,似乎藏着一些深意。”

  “我只道你心思玲珑,一贯行事谨慎,如今倒是口无遮拦了,倘若被有心之人听去了,怕要酿出一些祸端。”

  苏牧垂眸轻笑:“你的性子原是最桀骜的,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胆怯?”

  “你该知道,我自然不会蠢到在外面这么说,如今我身侧只有你,随口绉两句玩笑话罢了。”

  “忠君爱国,乃是纲常人伦,我自幼谙熟此事,从来不敢僭越,怎么在你看来,就成了胆怯?”宋忽凤目一冷,声线微厉,“更何况,这有什么好笑的?”

  这话说得并不重,却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冷意,周遭的氛围瞬间冷了下来。

  苏牧单手支颐,仔细观察着宋忽的面色,知趣地认了个错:“你方才说得极是,到底是我失言了。”

  遂轻笑着,将一把青檀木的梳子递过去,软声央求道:“喏,大都督,帮我梳发可好?”

  宋忽面容冷峻,一声不吭地坐了一会儿,一手接过苏牧递过来的梳子。

  苏牧看在眼里,握住宋忽的手,引着他从榻板儿上轻轻坐到了床榻边沿来。

  “生气了?”

  宋忽不言。

  “你是怨我将你赶到了榻板儿上?”

  宋忽转过头,凤目危险地一眯:“什么叫你将我赶到了榻板儿上?”

  “明明是我自愿睡在榻板儿上的。”

  “是呢。”苏牧垂眸,心中为宋忽死要面子这点儿暗自发笑,面上却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你看我,最是愚钝,又说错话了。”

  “没惹着你不开心吧?”

  宋忽望着苏牧一副敬畏自己的模样,心中轻快了许多,故作大度地摆了摆手:“我怎么会与你斤斤计较?”

  “正是这个理儿,我家大都督最宽宏大量了。”苏牧趁机道,“那我方才胡诌的事儿,你也不要再计较,好不好?”

  宋忽支着下颌,若有所思地望着苏牧,不予表态。

  苏牧抿唇一笑,轻晃着宋忽的胳膊:“你看,我也是认了错的。”

  “大都督英明神武,别跟一个书生一般见识嘛。”

  “大都督~”

  “叫大都督没用。”

  “宋忽~”

  “太冷淡。”

  苏牧垂眸思索了一阵儿,柔声在宋忽耳边吐出一口温热的气息:“夫主~”

  “好了,转过身来。”宋忽凤目一亮,一把扳过苏牧的肩膀,用梳子轻柔地梳理着小公子顺滑微冷的青丝,面上赫然带着了一丝骄矜之色,“你答应夫主,咱们俩一会儿一块儿出门,夫主就不生气。”

  这一回,换苏牧别有深意地望着宋忽。

  小公子这么一回身,宋忽手中的梳子掉落在了床铺上,凤目半眯着,身子微微后仰了一下。

  “你别这么看着我。”

  “京畿转运使与塞北大都督相谈甚欢,在驿站里交涉整整一夜。”

  “此刻就算是一块儿出门去,总还可以说得过去吧?”

  苏牧暗自思索,觉着这话也的确没什么毛病,遂点头:“可以。”

  宋忽勾唇一笑,将手里那一缕青丝搁在鼻尖轻嗅,在苏牧耳畔轻道:“为示尊敬朝廷官员,你我并肩而行,总是可以的吧?”

  这话……

  似乎也没什么毛病。

  苏牧颔首:“可以。”

  宋忽一边梳着苏牧那丝绸一般铺展开的青丝,一边灵巧握住,用一根发带束起:“为示塞北与朝廷交好,大都督与转运使手牵着手,总也是可以的吧?”

  “……可以。”

  宋忽凤目一柔,旋即清朗地笑出了声,在苏牧的唇瓣上啄了一口。

  “那还等什么?”

  “走吧~”

塞北姑爷

  当宋忽面色从容地牵着苏牧的手走进军营里的时候,演武场上一众操练的将士全都看呆了去。

  一时之间,“咣当”声不绝于耳。

  一个个的连手中兵器砸落在地上也不自知,一双双眼睛瞪得赛铜铃般大小,愣是屏着呼吸,没一人敢吭声说些什么。

  雪地里,一白一红两抹身影并肩前行,平白地惹人艳慕。

  苍穹如盖,干枯苍老的盘错虬枝被一阵寒风刮动,苏牧戴着的雪貂皮绒帽也被刮得掉了下来,骨碌碌滚进了雪地里。

  苏牧稍停下脚步,轻轻扯了扯宋忽的手:“掉了。”

  宋忽转身,看了看苏牧空落落的发顶,勾唇一笑,弯腰捡起雪地里的貂帽,仔细地拍了拍上面沾着的雪,复给苏牧戴上。

  临收手,又将那两侧挡着耳朵的细绒放下来,顺手拢了拢小公子身上披着的狐裘披风,垂目低语:“别凉着了,走快些。”

  小公子任凭他摆弄着自己的帽子与披风,抬眸深望,轻笑了起来:“嗯。”

  直到两个人走远,四下里几乎不见了踪迹,将士们才堪堪从一开始的惊魂未定中逐渐回过了神。

  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好似一瓢沸水“哗啦”一声,倾倒进滚烫的油锅,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泛着一圈圈儿的油花。

  将士甲瞠目结舌:“乖乖!不得了了,塞北要翻天!”

  将士乙附和道:“大都督昨儿个好像是说要去驿站谈公事,怎么谈着谈着,带了个神仙回来!”

  将士丙难以置信:“问题是,这也太神仙了吧!单论容貌,当真是比咱军师都略胜一筹。”

  将士丁由衷感慨:“啊!美得老子都分不清是雄是雌…啊呸…是男是女!”

  将士甲抻着脖子,仔细打量着苏牧越走越远、逐渐化为了一个点儿的背影:“唔,从身形上瞧…应该是个男的…”

  将士丙在他眼前晃了晃,打断了他的遐想:“身形什么的不靠谱!咱大都督比他高,你怎么不说大都督也是个男的?”

  将士甲皱着眉头:“大都督自幼习武,即便是高些也说得过去,更何况,那细腰儿、那长腿儿,勾人得很,怎么可能是个男的!”

  将士乙也凑过来,笑着插嘴道:“大都督要是个男的,老子给你洗一年的衣裳!”

  将士甲哈哈大笑:“这算什么,大都督要是个男的,老子给你当媳妇儿!”

  将士丙面红耳赤:“滚,老子不稀罕!”

  几个将士扭成一团,嘻嘻哈哈地打闹起来。

  将士丁发了话:“哎呀,你们管他是男是女,长得好看不就行了?”

  将士甲眼珠一转,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嘿,你们说说,大都督从驿站里回来就带了他,这事儿奇不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将士乙说着,却突然觉出了什么不寻常,当即睁大眼睛,“他、他会不会就是从京城来的转运使?”

  在场的人听了这话,仿佛醍醐灌顶:“那要真照你这么说,京城里的人长得是真他娘的水灵儿!”

  “那可不!”

  “哎!要我说……”

  “嚷什么呢——”

  说时迟,那时快。

  一道带着几分冷淡威严的沙哑声线突然自身后传来。

  将士们陡惊,浑身的寒毛支楞起来,仿佛老鼠见了猫,赶紧规规矩矩地站在了一旁。

  “戚将军。”

  戚七一只手背在腰后,微冷着一张俊脸走上前,斥责道:“一群小毛驴子,不好好操练兵器,叽叽喳喳,干什么吃的!”

  将士甲指了指宋忽带着苏牧离开的方向:“启禀戚将军,刚刚飞过去了一个神仙。”

  戚七怒,学着宋忽以往教训麾下将领的模样,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胡言乱语,是不是想让老子送你去见神仙!”

  将士甲被戚七一脚踹出去了几尺远,哭爹喊娘了起来。

  一群将士见状,赶紧冲上前来,又拽又扯地制止住戚七:“戚将军,咱们真没骗您!刚刚!刚刚是真的过去了一个神仙!”

  戚七挑了挑眉毛,对着其中一个将士抬了抬下颌:“飞过去的?”

  那被点到的将士愣了一下,揣摩道:“没看清…呃…大概是游过去的吧!”

  戚七一甩手臂,猛地挣开一群将士的制约,将方才回答这话的将士踢倒在地上。

  “一个个练武练不好,学枪学不精,反倒神神叨叨的,老子这辈子都没见过神仙,你们倒是说说,这神仙长什么样儿啊?”

  将士乙赶紧接口道:“这神仙嘛,当然长了个神仙样儿!”

  戚七瞪了他一眼:“放你娘的狗屁!你这说的不是废话吗!”

  “戚将军饶命!小的有罪!”

  将士丙费心巴力地回忆着苏牧的面容:“啊…那个…那个…俊脸儿,细腰儿,长腿儿,白牙儿,红嘴儿……”

  戚七冷道:“你说的是大都督!”

  将士丁赶紧为将士丙辩解道:“不是不是!咱大都督是美得艳气,刚刚飞过去的那个神仙,是美得秀气!”

  将士乙点头如捣蒜地附和着:“对对对,水灵灵儿的,就跟一指头戳下去,能掐出水儿一样!”

  将士甲终于从几尺远的地方爬了回来:“戚将军,您要相信咱,咱真没骗你。”

  “说实在的,哥儿几个见识短浅,以为军师与大都督就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谁料今日竟见着一神仙!”

  将士乙神情严肃:“真的,戚将军,弟弟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戚七的脑袋原也是极其灵光的,经将士们这么一提点,垂着眸子,仔细地品了品,突然就觉出了些味儿,拊掌大笑了起来。

  “我就说方才军师怎么突然下令,让整个塞北的戍官将领们都往中军大营那块儿挤去呢。”

  “原来如此。”戚七好似乖觉起来,赶紧动手整了整盔甲,拔腿就要跑,“不和你们这些毛驴子多说,老子要赶去中军营帐了。”

  几个将士资历虽浅,却也是极爱凑热闹的,知道戚七性子外厉内柔,是个好说话的,赶紧拦住问道:“戚将军这话是几个意思,咱都听不懂。”

  戚七大笑起来:“嗐!你们当时没跟大都督一起去京城,所以不知道。”

  “刚才过去那位哪儿是什么神仙,八成是咱姑爷!”椒 淌 湍 兑 堵 嘉 证 丽

  “啊!”

  “姑爷!”

  ……

  ……

  ……

  中军帐外,乌泱泱地肃立着一大片将士,戎衣铁甲,在淡白的日光下泛着一层冰冷森重的寒光。

  为首之人不着盔甲,仅穿着一身白衣,肩披白鹤大氅,腰束纨素,面容清隽苍白,青丝少见地没有散开着,而是绾进了一枚古朴的发冠中,显出几分庄重。

  望见宋忽与苏牧并肩而立的身影,君尔书一双清澈的桃花眸子低垂着,令人看不清心绪。

  再抬起头时,唇角扬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俯身长揖道:“参见大都督,参见姑爷。”

  宋忽看着近在咫尺的君尔书,与苏牧十指相扣的那只手略紧了紧。

  凤目一眯,勾唇对苏牧笑道:“这是我的军师,你们俩曾在京畿道儿上会面,你可还记得?”

  苏牧颔首而笑:“君先生智勇双绝,容貌清雅,极是令人见之忘俗的,更何况,君先生原是以兄长身份为你压轿之人,我自不敢忘。”

  君尔书欠了欠身子,谦称道:“姑爷谬赞了。”

  “您此番远道而来,还恕君某有失远迎。”

  苏牧轻轻挣开了宋忽的手,走上前去,扶起了君尔书,淡淡一笑。

  君尔书也就势而起,轻笑着转过身来:“姑爷容禀,君某身后,乃塞北高阶官员。”

  “这其中,除了戚云日前不久刚封了骠骑大将军,还有一位德昌大将军,一位车骑大将军,两位镇国将军,四位辅国将军。”

  “十位殿前都指挥廷尉,十五位金吾卫,以及三十二位正四品的先锋将领。”

  君尔书言罢,一道暗示的眼神淡淡瞥过去。

  身后一众将领一齐跪倒在地,齐声道:“参见姑爷。”

  苏牧看着面前的这副架势,回眸望了宋忽一眼,眼底不由藏了几份戏谑意。

  转过身来,淡淡一笑,对将领们道:“将军们快请起,都是自家人,何须在意这些虚礼?”

  戚八因着清平的缘故,早些时候常在齐国公府里伺候着,所以对苏牧格外熟稔一些,一边起身,一边玩笑道:“属下这是尊敬您与大都督呢,遇上旁人,还不给跪呢。”

  苏牧轻笑一声:“愈发贫嘴,日后在战场上多立功勋,才是给大都督与我长脸呢。”

  言语间,落落大方,从容自若。

  即使对面站着的是一群骁勇善战的武将,苏牧在气势上也丝毫不输于人。

  宋忽看在眼里,心中稍慰,不禁抵唇失笑。

  他家小公子别的不会,忽悠起人来,还是一套一套的。

  这么想着,苏牧转过身,自然而然地牵起君尔书的手:“君先生今儿个张罗着诸位将军们一齐前来,实在辛苦了。”

  君尔书垂眸一笑:“不敢,这些都是君某分内之事。”

  苏牧淡淡一笑:“内子承蒙先生照顾,一向视先生为兄长,牧自然也视先生为兄长。”

  “遂知先生身子不大好,此次入塞,便特地从京城里带来了一支百年荣血参。”

  一挥手,身侧一名随从恭恭敬敬捧上了一个雕刻精致的盒子。

  苏牧亲手将盒子上的小锁撬开,鲜红的丝绸上躺着一支沾着淡雪色雾气的药材。

  “牧擅作主张,将这血参用缠金丝儿的盒奁子装了,送给先生您补养身子。”

  君尔书不动声色地看了宋忽一眼,见他虽不言语,却面露赞许,便也笑令左右收下了。

  “如此,多谢姑爷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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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金丝盒奁子在苏牧手里甫一打开,血参亮出,当即有识货的将士目光一亮,一眼就瞧出了不寻常来。

  低声惊呼:“这不就是当今太后一直念叨着的那株灵植吗!”

  此话一落,所有人都齐齐看向了他。

  “属下是将那物看清楚了才说的,没有瞎掰乱造。”那将士慌忙看了看宋忽与君尔书,连声解释,“传言道,此物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用,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一众将领闻言皆惊,君尔书目光中也流露出了一丝惊愕。

  宋忽原本也只是猜想着苏牧送出手的东西定然比寻常人送出的珍贵,却未曾想过,竟如此珍贵。

  他搬了一把椅子坐下,凤目一眯,单手支颐,有些打趣儿地看着苏牧。

  苏牧面容上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从容一笑:“哪儿就有世人传得这么厉害了,不过是比起寻常的药草,效用稍好一些罢了。”

  这解释实在是敷衍。

  君尔书心中最是清明,知晓这血参绝非俗物,便行揖推辞道:“姑爷的好意,君某心领了,只是此物贵重无比,君某愧不敢受。”

  苏牧见状,也不再劝,佯装出有些为难的模样,回望着宋忽:“君先生不肯收呢,你快来支个招儿。”

  “伯策。”一直没吭声的宋忽闻言笑着走上前来,揽着苏牧的肩,一齐走到君尔书跟前,以仅仅三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劝道,“血参可是一件稀罕的宝贝,奈何子书他实在小气得很,搁家里这么多天儿,见都没让我见过。”

  苏牧淡淡失笑,暗自撞了宋忽一下:“早盘算好给君先生留着的东西,哪儿还能给你觊觎了去?”

  宋忽哭笑不得地看着君尔书,指着苏牧:“瞧瞧,你瞧瞧他这德行。”

  “他既给你,你就好生收着,据说最为温补,想必对你的身子大有益处。”

  “可是……”

  君尔书还欲再言。

  宋忽咳了一声,刻意稍沉下脸色:“莫再推托,总归留在我们二人手里也没有什么用途,今儿个你必须收下,否则我跟你急。”

  话已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君尔书即使心中不愿,也只得收下。

  离得最近、将这一切皆看在眼里的陈彦开始有些愤愤不平:“真是的,不论是咱大都督还是姑爷,都对军师偏心得很,是因为军师长得最好看吗!”

  成岩揶揄道:“你若是有功夫抱怨,不如多读几本策卷兵书。”

  “到时候变得跟咱军师一样聪明,扇子一合,挥退十万兵马,就不怕被人嫌弃了,咱大都督与姑爷非得把你捧到天上去。”

  陈彦听了这话,觉得面子上十分挂不住,立即向成岩抓挠起来:“你这混球!”

  戚八跳着叫着,在旁边添油加醋:“抓得好啊,挠他挠他!”

  宋忽:“……”

  幸好小公子不是外人,否则自己的将领们这副德性,真是没脸见人。

  戚七倒是一直善于将人情世故看得通透,抬眼看着苏牧,也不避讳,大笑了两声:“依我看,咱们姑爷是算准了大都督心思的,故意投其所好啊。”

  戚八凑了过去:“几个意思?”

  戚七一板一眼地解释道:“你们看啊,咱大都督在军营里头最疼爱谁?”

  “军师嘛!”

  “最偏袒谁?”

  “不还是军师嘛!”

  “所以,咱姑爷便也跟大都督约定俗成了似的,这么偏袒着军师。”

  “要不怎么京畿的百姓总说他们妇唱夫随,夫妇同心呢?”

  宋忽面上端着一贯的冷静,心底却对戚七这话感到高兴,唇角勾起一丝轻笑。

  苏牧淡淡一笑,只是观察着宋忽的反应。

  君尔书也笑:“戚将军这话说得甚好,即便是大都督与姑爷不赏你,君某也总得赏你些什么东西。”

  戚七一脸的受宠若惊,颇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军师这话说得就让属下害臊了,都是自家人,还赏啥呢!”

  戚八颇为眼热,巴巴地凑了过来:“就是啊,军师,您和我哥哥从小玩到大,都这么熟了,还赏他做什么!”

  “您赏我呀!”

  原本还在一脸害羞的戚七听了这话,眼睛一瞪,一脚把亲弟弟踹飞:“滚你的!”

  转头就笑眯眯地问君尔书道:“军师,您打算赏我点儿啥玩意儿?”

  众将领:“嘁……”

  成岩两手环胸,一副羡慕到能够擦出火来的样子:“戚哥儿,为什么平日里大都督与军师都是赏你呀!是不是因为你也长得俊啊?”

  闻克东也忍不住阴阳怪气地插了一句嘴:“就是啊,戚哥哥,平日里赏你的最多了,今日咱弟兄们都在这儿,有什么好东西就分一杯羹呗。”

  戚七义正言辞地哈哈大笑:“分个屁!赏赐都是老子的!”

  “哟呵!”

  “这么不厚道!”

  “不成啊!”

  在场的将领们纷纷推搡着大笑了起来。

  君尔书桃花眸子轻垂,掠闪过一丝笑意:“成了,知道将军们心中欣喜,总也该收敛一些,姑爷还在这儿呢,打打闹闹的,成何体统?”

  塞北的旧部们多与宋烨同辈,在十年前的那场战争里尽数凋零故去。

  如今的这一群将领们大多为故人的子嗣,在宋忽与君尔书的庇护下勉强捡回一条命来。

  而后,宋忽被朝廷封了郡主,被迫召入京中,君尔书代替着宋忽的位置,重振旗鼓,这些小辈们便决心留在了塞北,承袭父辈基业,镇守塞北河山。

  正所谓:英雄出少年。

  放眼看去,这群高官将领之中,大到三十岁出头,小到十七、八岁,虽然都是皮实爱玩的年纪,到底还是谨记着父辈们的一片衷心,谨记着自个儿同少主、同军师那过命的交情。

  人人都知道君尔书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的确温柔,可是但凡一句命令下达,无人敢不尊、无人敢不敬。

  众目睽睽之下,君尔书起身轻笑:“诸位将军们,还有谁有什么话要说、什么事儿要问?”

  “若是没有,咱就先退下,让大都督与姑爷……”

  “启禀军师!”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君尔书说到了一半的话,“属下心中对学问方面有些疑惑。”

  见叶衍走上前来,君尔书面上的笑容僵了僵,心中隐约泛起一丝不安,垂眸轻笑:“我记着了,私下里再与你解答。”

  叶衍却目光坚定,不肯顺着君尔书为他铺好的台阶下,目光转向了苏牧:“久闻姑爷是大魏第一公子,学问了得,想必也谙熟兵法。”

  “属下想要在此请教姑爷一二,不知可否?”

  四下皆震。

  君尔书一听这话,便知道叶衍此番不知为何,竟是刻意存了心思去刁难苏牧的。

  心中微惊,遂故作不觉地戏谑道:“叶将军,正所谓术业有专攻,姑爷一介文臣,讲求的是治国安邦之道,盛名虽不虚,却未必会对兵法上心。”

  “更何况,有君某这个军师在这儿,你倒去问姑爷兵法,可是看不上君某的学识?”

  叶衍转身望向君尔书,眼底似有愠意,汹涌着一丝不甘的光芒。

  君尔书一时错愕。

  叶衍冷声道:“大都督虽是女子,却也是盖世巾帼,姑爷既然娶了我们大都督,受着我们这一声‘姑爷',就没道理对兵法毫不上心。”

  “若真如此,是不是也说明了姑爷对我们大都督毫不上心?”

  苏牧目光淡淡的,闻言也不过一笑置之。

  君尔书却在一瞬间联想到了叶衍行为反常的无数个可能,心里乱成一团,赶在宋忽发作之前,开口呵斥道:“这如何能混为一谈。”

  再偷眼看宋忽,神色似有些不悦,正要起身说些什么的时候,苏牧在一旁轻轻地按住了他。

  唇角扬起,暗自一声轻笑。

  兜了这么一大圈子,哪里是切磋什么学问?

  分明是掐准他不谙兵法,蓄意刁难,好让他下不了台。

  目的是什么?

  为君尔书打抱不平?

  暗自指责他分明比不上君尔书在指挥作战方面的足智多谋,却偏偏要鸠占鹊巢,揽霸了宋忽?

  只可惜,叶衍打错了算盘。

  苏牧压下心绪,只淡淡一笑:“叶将军若有什么疑惑,只管言说,苏牧不才,却兴许能够解知一二。”

  叶衍一道冷峻的目光扫过去,清声问道:“城北有盗,偷窃掠杀,中饱私囊,是为将士,该当如何?”

  苏牧不假思索,从容地笑答道:“窃人财物,以为己利,所到之地,凌虐其民,此谓盗军,犯者斩之。”

  在场的将领们原本一个个屏气凝神,生怕苏牧下不了台面,却不料他竟对答如流,倒是惹得他们自个儿倒吸了一口气。

  叶衍目光一深:“戍边有将,轻恩渎职,举旗不定,闻鼓不进,该当如何?”

  苏牧轻轻瞥了宋忽一眼,后者知趣地从椅子上坐起来,扶着苏牧坐下,握着他的手。

  苏牧仰头冲着宋忽一笑,目光转向了叶衍,继而说道:“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

  叶衍震惊,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将战之际,有人佯病,推脱懈怠,令军不行,该当如何?”

  苏牧面上不见怒意,容色放得愈发从容:“托伤作病,以避征伐,捏伤假死,因而逃避,此谓诈军,犯者斩之。”

  一旁的戚八由衷地惊叹起来:“这…这…姑爷不是军旅中人,却谙熟军旅中事,好生厉害!”

  苏牧轻笑一声,自谦道:“不敢称什么厉害,只不过是偶尔翻看过几篇《宋氏治军纪策》里备注的杂章,上了些心罢了。”

  这一下子,众人惊叹的目光一齐转向了宋忽:“大都督果真是宠着姑爷!连先齐国公亲自撰写的族书都传给姑爷了!”

  “可不是嘛!”

  “我记得大都督当年信誓旦旦地说要传给嫡长子!生个闺女都舍不得给呢!”

  “这一转眼,就改口直接给姑爷了!”

  宋忽听着周遭那潮水一般几乎将自己包裹住的话,摸了摸鼻子。

  这也不能怪他呀。

  以往在家中的时候,他从不认为志趣高雅的苏牧会对这些无趣儿的劳什子兵书感兴趣。

  所以充其量也只是将这些书随手搁置在了内侧的书架上。

  平日里不也没怎么见过小公子去翻?

  他更没想过要藏,可怎么就……

  “叶将军。”

  苏牧端坐于漆木主座,习惯性地微拢双膝,两手交叠着,轻搭在小腹前,作出一副斯文高雅的矜贵公子姿态。

  目光淡漠,唇角扬起,平白多了几分威压。

  “您是该反省反省自己的过失了。”

  “苏牧不过是一个并不谙熟兵法的外人,且能将这些书籍的杂章倒背如流,而将军是大都督一向看重的麾下,怎么偏就不会学以致用了呢?”

  “大都督看在眼里,该有多伤心啊。”

  听闻此言,叶衍心中猛烈一震,瞥向宋忽那双带着几分戾色的狭长凤目,屈膝跪倒在地:“是属下的过失。”

  苏牧转头瞧了瞧宋忽的脸色。

  宋忽极轻地阖了一下凤目。

  苏牧会意地一笑,继而对叶衍道:“实不相瞒,方才与叶将军切磋了这么多条禁令,苏牧自以为有一条是将军当下最要弄明白的。”

  说罢,拂衣站起,缓步走到叶衍面前,居高临下,一字一词道:“好舌利齿,放纵妄为,不听约束,更教难制。”

  话语稍顿,俯身低笑,在叶衍耳边轻声吐字道:“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

翻车现场

  苏牧在说着此话的时候,唇角一直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目光却冷得足令寻常人等心惊胆颤。

  转瞬一臾,复归为温和,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苏牧也只是笑着:“方才不过是与叶将军说了两句玩笑话,叶将军可勿要怪罪。”

  叶衍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君尔书,心中一阵子翻搅着,不知是何滋味,暗自攥紧了衣侧的手指:“叶衍不敢。”

  “多谢姑爷的教诲,属下记着了。”

  苏牧看得出叶衍的识趣与通透,遂云淡风轻地一笑,直起身来,也抬手扶起叶衍。

  “苏牧方入塞北军营,对军纪法令一概不知,除了要跟着大都督日夜学习军规,平日里还要仰仗着诸位将军们的提点关照。”

  “日后,咱们之间若是生出了什么摩擦,也请将军们看在苏牧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的份儿上,多多海涵着些。”

  苏牧为人谦和,一向不端架子,在为人处事上,对任何人都甚是客气。

  此刻又把塞北将领们的地位平白地抬高了不少,手段之高明,最是讨好人。

  宋忽凤目一眯,狭长魅惑的弧度里噙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戏谑笑意。

  在场的将领们只将这场闹剧看了个表象,惊叹于方才苏牧那晓畅军事的一面,一道道眼神里多了几分敬佩。

  唯独君尔书在震惊之余,心绪不宁。

  忽而一怔,琢磨到了什么似的,那双桃花眸子一晦,目光带着几分犀利,仔细地端详起了苏牧的脸。

  这张脸……

  为何平白无故会令他觉得熟悉?

  究竟是巧合?

  还是……

  是否曾在哪里见过?

  望着望着,君尔书的眼神逐渐变得有些幽深。

  也恰这个时候,苏牧眼眸一抬,一道淡淡的眼神瞟了过来,正与君尔书那带着几分刻意探究的目光相撞。

  眉目淡淡。

  又好似挑衅。

  君尔书不与争锋,就势垂下了眸子,细密的睫毛在眼底洒落了一片淡淡的阴影。

  “这会儿,再没哪个将军想要与姑爷切磋什么学问了吧?”

  四下里鸦雀无声。

  君尔书率先垂范,站起身来:“那就别再待在这儿,皆散了吧。”

  一众将士看了看君尔书有些苍白的面色,任谁也不敢再挑起什么事端来,纷纷起身告辞。

  一时间人影散乱,营帐里很快只剩下了宋忽与苏牧两人。

  过了好一会儿,宋忽往营帐外瞅了瞅,确定真没了人影儿,便回过头来,抱着苏牧。

  二话不说,上来就是一顿猛亲:“乖乖儿嘞,你今儿个是真给我长脸。”

  苏牧笑着轻躲,被宋忽勾唇一笑,一个反身,按倒在墙壁上,屈肘掣住。

  “等会儿,大都督。”苏牧一边推着他,一边戏谑着,“兵书里头……好像禁令主将白日宣I淫。”

  宋忽听了这话,干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无赖地摊手一笑:“兵书是个什么奇绝东西?”

  “我自小无论读上几遍,都能忘了的,从来只记得住皮子,记不住里子,你竟跟我提起这个。”

  苏牧低声嗔怪:“你怎么不当着麾下将领们的面儿也这么说,这会儿在我面前倒好生没脸。”

  “在麾下将领面前,我是顶梁之柱,半分威仪不敢减,一丝怯意不敢露。”

  “可在你面前,我要这脸面做什么用?”宋忽望着苏牧白皙如玉的面庞,凤目深处飞掠过一丝逗弄,“能打仗,还是能当饭吃?”

  说笑间,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坐,拉过小公子的手,将他带到自己膝上,揉弄着他的发丝:“倒是我,要问你一句话。”

  苏牧看着他:“什么话?”

  “叶衍桀骜不驯,也是被我与伯策一贯纵容贯了的,方才那般刁难你,你一丁点儿也不生气?”

  “大都督这话,倒是有点儿新鲜。”苏牧勾着宋忽的脖颈,仰头望着他,“我先考考你,有几个人在口头上争辩得过我?”

  宋忽凤目微阖,仔细地想了想,还真找不出什么特例来。

  苏牧便笑:“既然我能够占据上风,吃不得亏,又有什么好生气的?”

  “说实话,我倒是怕你生气呢。”

  宋忽凤目一眯,身子微微后仰着,一脸玩味地望着小公子,连声嗤笑:“那你倒是说说看,我又有什么好生气的?”

  苏牧轻笑:“你们都是武将,独我是一个书生,又不像君先生那般雄才大略、文武兼备,军中自然并非所有的将领都会尊敬我。”

  “存了刁难心思的可多了去了,那叶将军是跟随了你多年的心腹大将,他既然这么想着,就说明了,还有不少人也这么想。”

  “换句话说,叶将军虽然出头,却也不过只是那么多人中的一个。”

  宋忽认真地倾听着,颔首而应。

  苏牧又道:“所以,我这回为了杀鸡儆猴,训话稍重了些,也唬了叶将军几句,你可兜着点儿,莫要生我的气。”

  宋忽朗声一笑,心中稍慰道:“当然,我哪有这么不讲道理?”

  苏牧笑着揶揄了一句:“讲道理,你说的是你吗?”

  宋忽佯怒,搔起苏牧的痒痒肉来:“让着你几分,你还给我贫起嘴来了。”

  苏牧连忙躲闪,笑着要从宋忽腿上逃走:“我错了,大都督,别与我一般见识。”

  “想从我手中溜走?可没那么容易。”宋忽一把禁锢住苏牧的腰,站起身的一瞬间,将小公子一把抱起来,高举过头顶,“让我抱抱。”

  苏牧顺从地攀着宋忽的脖颈,露出一丝极乖的笑容。

  任谁没曾想到,宋忽表面上端着一派云淡风轻的平静,一到私底下,就高兴地抱着自家小公子晃了好几个圈儿。

  “哎呀,我的小公子,真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哎呀,不成。”

  “今儿你必须得告诉我,你怎么会这么厉害!”

  “难道真跟刚才说的似的,仅看一遍儿,就倒背如流了?”

  “忽悠人的话,你居然也相信?”苏牧被宋忽转得有些头晕,蓦然失笑,“兵法军令冗多,篇幅又长,纵使我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儿。”

  宋忽不依不饶地问:“那你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啊。”苏牧唇角扬起一丝宋忽窥不透的笑容,“我早年就会背了。”

  宋忽陡惊,赶紧将苏牧放了下来:“啥?”

  “这算什么?”见宋忽惊愕,苏牧笑出声来,容色里竟流露出了几分极少见的骄矜之色,“你们《宋家族训》,我十四岁就能倒背如流了。”

  “你……”一听这话,宋忽吓得不轻,声调猛然一阵儿拔高,“那么长的东西,我从认字始就一直在背,怎么也背到了十余岁。”

  “你现在居然跟我说,你十四岁会背了?”

  苏牧但笑不语,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

  宋忽狐疑地望着他,试探着问道:“我不信,你来两句儿我听听。”

  苏牧淡笑:“君行义,臣则行恭;父行慈,子则行孝;兄行爱,弟则行敬。”

  “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

  宋忽听了几句,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口,好半天才发出一丝声音:“啊!你……”

  苏牧停顿了一下,冲宋忽吐了吐舌头,继而笑道:“去顺效逆,始速祸也。”

  “停停停!”宋忽用一副见了鬼的眼神望着苏牧,“你、你十四岁背我们家的族训做什么?”

  苏牧倒是愣了一下,缄默了一会儿,望着宋忽的双目,一字一词道:“为了进你家的门儿。”

  宋忽望了苏牧许久,凤目一眯,继而缓慢地嗤笑了一声:“你当我信?”

  苏牧周遭的气息瞬间低冷了下来,奶凶奶凶地瞪了宋忽一眼:“你如果不信,那我也没办法。”

  说罢,又剜了宋忽一眼,衣衫一拂,就要往门外走出去。

  宋忽不知哪里得罪了小公子,凤目一眯,清声问道:“小公子,你上哪儿去?”

  “到处走走。”

  宋忽想也不想,就追了出去:“带着我去…呸…我带着你去!”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出了门。

  甫一走出营帐没个几步,就撞见了一身泛黄道袍的安儿。

  气氛似乎变得有些怪异。

  还没等宋忽觉出几分不对劲来,便见安儿露齿一笑。

  紧接着,脆生生地叫了一句……

  “忽儿!”

  ……

  ……

  ……

  风沙蔓延,白雪刮落。

  整个塞北仿佛静默了一刻。

  宋忽僵硬地转过头去,望见了苏牧唇角那一丝和善的笑意。

  再僵硬地一转过头,又望见了安儿唇角那一丝慈祥的笑意……

  娘的,杀了老子吧!

  心中这么想着,宋忽极其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苏牧,一个箭步冲过去,掐着安儿的脖子,拼命地晃着。

  “老子刚准备跟小公子出门,你他娘的跑过来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安儿被宋忽晃得头晕眼花,低声咳嗽了两下,勉强晃了晃手中提着的一个食盒。

  “给你…送…送糕点。”

  宋忽:“……”

  安儿好心跑过来给他送糕点,他就这样掐着人家的脖子乱晃,是不是有点儿忒不厚道?

叫我哥哥

  望着宋忽这副拼命晃着人家脖子、似乎下一刻就要吃人的架势,苏牧疾步走上前来,一把抱住了他的手臂。

  “宋忽,你快放手。”

  宋忽自我催眠了许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依言而行。

  只是临放手之前,狠狠地剜了安儿一眼,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当着苏牧的面儿,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奇怪事情来。

  深吸一口气,宋忽唇角尽量地扯出一丝稍自然些的笑意。

  转过身来,一脸平静地对苏牧介绍道:“这是安儿,秋右丞的高足。”

  随即又瞪了安儿一眼,附在苏牧耳边,小声地说道:“其实就是那一日被我从雪窝里刨出来的东西。”

  苏牧若有所思,了然地望了宋忽一眼,点了点头。

  旋即缓步走上前去,落落大方道:“在下上林苏牧,久仰尊师大名。”

  安儿甫一望见苏牧,竟似乎带了几分慌张无措。

  他一改以往无下限的黏人,一手无意识地按上腰绦,略整了整衣襟,貌似格外端庄。

  旋即,端着十分矜持的架子,俯身轻揖,双目放空,换上了一副羽化登仙了似的淡漠神情。

  “苏大人有礼。”

  宋忽见状,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拼命揉了揉。

  再一睁开眼,又见苏牧望着安儿的那道温和目光中带着一丝惯有的敬意。

  “令师尊既是大都督的贵客,足下便也不必如此拘着自个儿,若是不嫌,唤苏牧一声名字便罢。”

  安儿认真地端详了苏牧一会儿,似打量,似欣赏,片时缄默,疏而有礼地一笑:“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

  宋忽差点要笑出声来,赶紧捂住了嘴。

  如此客套,可一丁点儿也不似安儿这个讨债鬼一贯自来熟稔的性子。

  可寻思一番,似乎也不是这么一个道理。

  要说安儿一贯待人熟稔,那么当日在苏鲜尔漠,他面对郢邺水的表白,不也是冷淡得很?

  可若是睁着眼睛说安儿待人冷淡,宋忽一想起自己这些天儿来的神奇遭遇,良心实在是痛得厉害。

  那么,倘若非要客观地评价安儿这人,大抵只能用“忽冷忽热”一词来形容。

  那究竟是冷还是热?

  究竟是刻意隐瞒了性子,还是本性偏就如此?

  宋忽愈想愈深,心中不免生出了几分探究。

  正这么思虑着,冷不丁的,被苏牧一下子抓住了手腕。

  思绪万千骤然回拢,宋忽狐疑地望着苏牧,正想询问一句发生了什么。

  苏牧目光淡淡,朝着一个方位瞥了一眼。

  宋忽目光一移,就见安儿那货两眼放光地盯着苏牧,舌尖轻轻舔了舔朱唇,好似图谋不轨。

  宋忽顿时警惕起来,心中火起,凤目猛然一眯,正准备一个上勾拳撂过去!

  “叫我哥哥。”

  乍闻此言,宋忽神情变得古怪起来,蓄力憋着的一股内劲儿乍然松懈,一下子岔了气儿,扭头呛咳了几声,不可置信地看向安儿。

  娘的。

  什么玩意儿?

  宋忽勉强止住咳嗽,有些艰难地转过头来,望向安儿。

  只见平日里端着一副遗世出尘神棍模样的安儿如今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按着翻飞的道袍,面如冠玉,周身似乎染了几分人间烟火气儿。

  在宋忽看来,就差在腰间系上一块儿围裙,手指上沾点面粉,一种极其贤惠慈祥的生动模样便能够跃然纸上了。

  安儿固执己见地望着苏牧:“叫我哥哥。”

  ……

  ……

  ……

  宋忽发誓。

  自己这么多时日以来,第一回见到自家小公子变得结巴:“什…什…么?”

  安儿一脸慈爱地看着苏牧,灿若星辰的眼眸闪过一道势在必得的精光,一字一词道:“叫我哥哥。”

  苏牧怔愣了一会儿,回头看向宋忽。

  宋忽望着安儿,眼角有些忍不住地抽搐:“你这家伙搞什么名堂。”

  安儿这会儿难得地不理会宋忽,一把将手里的食盒硬塞给了他,然后转过身,一脸认真地对苏牧道:“我不曾唬骗你。”

  “前几日,我方与宋忽做了兄弟,你真应该唤我一声‘哥哥'的。”

  说罢,安儿看向了宋忽,熟稔地开口道:“你先来,叫哥哥。”

  苏牧转身看向宋忽,眼神里带着几分确认与否的怀疑。

  突然被提名的宋忽一脸懵色,缓慢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安儿点头如捣蒜:“就是你,叫哥哥。”

  呵!

  宋忽极度嫌弃地扯了扯唇角:“喂,你没事儿犯什么魔怔,想当哥想当疯了!”

  安儿委屈巴巴地望着他:“是你答应和我做兄弟的。”

  宋忽凤目一敛:“老子是答应要和你做兄弟,可凭什么老子是弟弟!”

  安儿一脸理所应当:“我比你大。”

  宋忽冷嗤了一声:“你只不过比我年长了一岁多,瞧瞧战场上的那些兄弟,比我大了十几岁的也多了去了,还不是口口声声叫着我哥呢。”

  “你好大的脸,倒反过来让我叫你哥。”

  安儿也露出了一副不可置信的震惊神情,那慈祥的面容皱成一团,一道哀怨的眼神径自望着宋忽:“你还想让我叫你哥哥?”

  “你有什么意见?”

  “太大逆不道了。”

  “……”

  眼看着两个人又要起争执,苏牧上前一步,再次按住宋忽,冲着安儿轻笑,温声道了一句:“哥哥。”

  宋忽先是一愣,继而不可置信,随即震怒。

  苏牧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到一边去,低声劝道:“人家口头上占你一些便宜,又不会少你一块肉,你怎么就这样吃不得亏?”

  宋忽方想要辩解一句,苏牧又道:“再说,人家在年龄上确实比稍你大一些,平日里也确实将你照顾得周到。”

  宋忽张牙舞爪,手舞足蹈地又想要为自己辩解。

  “别想着狡辩。”苏牧切中要害,一道微厉的目光落在宋忽手里的食盒上,“瞧你手上拎着的物什,就知道你平日里没少吃人家的。”

  “如今叫他一声哥哥,你还不情愿了,若是传出去了,好没道理的。”

  宋忽竟哑口无言。

  当苏牧拉着宋忽的手再次走回去的时候,尚未来得及站住脚跟,便见安儿目光一柔,抬手就要抚上苏牧的发顶。

  又双叒叕来!

  宋忽眼疾手快地把苏牧拉住,往身后一扯,自己则顶替了苏牧原本的位置,落入了安儿的魔爪。

  安儿一脸满足,行径可憎的爪子肆意妄为地蹂躏着宋忽的脑袋。

  一下、一下、又一下。

  揉得是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那酸爽。

  宋忽以身护着苏牧,双手环胸,顶着一个迷人的鸡窝头,沉着一张雌雄莫辩的俊脸,神情有些不善:“我说……你小子搓够了没有?”

  听了这话,安儿才依依不舍地停下了原本揉头发的动作:“我揉了你的头,我就是你哥了,叫哥哥。”

  娘的。

  宋忽破口大骂:“你他大爷的怎么就对当哥哥这么有执念呢?!”

  “有本事别在我塞北军营里乱拉着人认弟弟,让你爹娘给你生个去!”

  安儿怔愣了一刻,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抿唇一笑。

  苏牧心思细腻,偏从那笑容里看出了几分若有若无的哀伤,遂附在宋忽耳边,低声劝道:“莫知他人生身父母是否伉俪情深、安康健在,莫要说那些戳人心窝子的话。”

  经此提点,宋忽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刚想要拉住安儿,再说些什么话去挽回的时候,只见安儿身形诡谲地往后一撤,心中带着几分侥幸似的,狡黠开怀地一笑。

  这小子,转身便溜……

  可是他跑出两步,又忍不住回过头来看:“扁豆松子儿烧,趁热先吃,当心冷掉之后皮儿就不脆了。”

  “桃仁桂花糖酥却要放凉了吃,别一直搁在食盒里头捂着。”

  “姜丝甜羹要拌着腌黄瓜吃,知道你不喜姜蒜,我一根根儿挑出来了,你只管放心喝。”

  “还有马奶皮子,是在烧酒里头浸泡过的,不要贪吃。”

  宋忽听着这些话,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脸色一变,张了张口:“哎…你…”

  “苏牧。”安儿看向了小公子,“你有没有什么欢喜的吃食,我下一次给你带来。”

  “倒是没什么讲究的。”苏牧朝安儿欠了欠身子,“多谢哥哥。”

  安儿眼睛再次一亮,好似踩着云端,飞也似的溜走了。

  “……”苏牧望着他的背影,不禁疑惑,“他真的那么想当哥哥吗?”

  “……”宋忽顶着一个美妙的鸡窝头,在寒风中独自凌乱,“也许。”

  ……

  ……

  ……

  入夜,万籁俱寂。

  营帐里,诸多将士鼾声四起,篝火化为一摊灰烬,寒风吹过,刮卷起一星半点儿的火星。

  月明星稀,一抹颀长的人影踏着几近泯灭的阑珊灯火走向台阶。

  漆黑的影子随着主人不断加快的步伐而在台阶下不断地扭曲着拉长,痛苦地呻I吟。

  忽而一抹银白的剑光自上而下,划破黑夜,带着几分凄厉的呼啸声,冲着台阶的方位席卷而来。

  “倏——”

  一身墨黑色斗笠的男子眸子垂着,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冷到极致的光芒。

  乍一回身,手腕翻动,变指为掌,隔空一震!

  一股强劲的内力登然迸发而出,直激得对方狠狠后撤了数十步,膝盖一软,猛然磕倒到地上,沉闷地痛哼了一声。

  男子长身玉立,极轻地冷嗤了一声,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屑一顾的光芒,举步朝手下败将这边走来。

  那人直到此刻才隐忍不住地伏倒在地上,按住胸口,颤抖着掏出怀中腰牌,狠咳出一口鲜血来。

  “府君大人饶命,是家主派属下来的。”

  一身墨色斗笠的男子目光这才一敛:“家主如今在何处?”

  幽静黑夜里,一瓣瓣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簌簌沙沙,一阵细微矜贵的步伐声自不远处响起。

  人未至,声先闻。

  “多日未见,府君大人可还安好?”

  话音一落,隐蔽拐角处,惊见一抹刺目的白衣。

夜雪谁归

  巡防营,一盏罩着纸糊灯纱的羊油烛火泛着一星半点的光芒,忽明忽灭,在漫长岑寂的雪夜里悄无声息地燃着。

  雪势愈演愈烈,狂风越刮越紧,台阶巍巍峨峨,底下四、五层落满了飞雪。

  塞北如同一头卧着的酣睡雄狮,时而睁眼懒醒,俯瞰着大魏的北境边沿,习惯了漫天风沙,月夜白雪,孤城清角,苍山戈壁。

  忽而,一阵颇为细微的脚步声响起,冷清清的月光下,一人身披厚厚的斗笠,在雪地里穿过。

  “唰——!”

  一道锋利的白光惊现,但见一柄锃亮的玄铁长刀带着疾风划破天际。

  横刃而至,瞬息之察,架在了雪地里那人露出的半截白皙脖颈上。

  戚八一身戎装,逆光而立,居高临下,手持丈八长刀,冷声呵斥:“何人作祟,报上名来!”

  那人回眸,抬高帽檐。

  手解披风,淡淡抿唇。

  “在下苏牧。”

  戚八面上端着的冷淡瞬间分崩离析,眼眸猛一睁圆,闪过一丝错愕的光芒,情不自禁地回退了一步。

  “姑、姑、姑爷……”

  苏牧笑揖:“戚将军安。”

  戚八忍不住又后退了一步,脚下一个趔趄,一声骂娘,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咣当——!”

  手中兵器砸落在地上,溅起一滩飞雪。

  ……

  ……

  ……

  中军营帐,灯火已熄。

  挂在门口的一层厚重羊毛毡从外面被人掀开了一个小小的边角,一阵寒风随之倒灌进来。

  苏牧弓着些身子,一头挤了进来,随手捋了捋耳鬓蹭得有些凌乱的发丝,蹑手蹑脚地绕过屏风走到衣架旁。

  动作极轻地褪去沾了少许风雪的披风和外袍,只余下一身雪白的深衣。

  苏牧回过身,看了一眼在床榻里睡着的人,索性也去了鞋袜,光着脚踩在地面上,忍着冷,一步一步走到床前,愣是没发出一丝声响。

  屏着呼吸,捏起被子的一个小角,灵敏地将自己塞了进去。

  原就比旁人更加柔软的身躯团成一团儿,极轻地拱了两下,就势窝进宋忽怀里,两手两脚并用地抱着。

  苏牧从外面回来,身上沾染了几分淡淡的寒气,透过薄薄的几层衣料,逐渐传递到宋忽身上。

  厚重的被褥底下,宋忽一把攥住苏牧冰冷的手,眉头一皱,凤目微阖:“你去哪儿了?”

  略微沙哑的声线里带着一如既往的冷静自持,极其清明,显然是醒了许久的。

  乍一听见宋忽的声音,苏牧像是有些猝不及防,方想要从被窝里钻出来,却被宋忽一只手推了进去:“外面冷,你且在里头闷着。”

  于是苏牧笑着,软绵绵的声音隔着一层被子,闷闷地传来。

  “外头方才落了一场大雪,我听着那雪声越来越大,便遣了几个人去给守夜站哨的将士送去御寒棉衣……”

  “瞎操心。”宋忽听着苏牧这话,凤目一眯,不轻不重地说道,“有后勤照应着供给这一块儿,你何必多掺和进去?”

  “到时候棉衣没送过去几身,自个儿先给冻着咯,也怪可笑的。”

  “你就知道数落我。”苏牧清声笑了笑,一只手被宋忽握着,另一只手则在宋忽腰上轻戳了两下。

  宋忽一把握住苏牧另一只手,佯怒道:“怎么?我说你两句,你倒还戳起我来了?”

  “一下不够,还两下,非得在我身上戳两个透明窟窿出来吗?”

  苏牧被逗笑了,在刚才宋忽腰上挨戳的地方打着转儿抚摸着:“你先别阴阳怪调地对我兴师问罪,我倒还想问你两句呢。”

  “你问我…哎…!”

  宋忽一个没按结实,苏牧便趁机从暖融融的被窝里拱了出来。

  一个翻身,跨坐到宋忽腰上,居高临下地拢了拢鬓发,轻声笑道:“你怎么还没睡?”

  宋忽凤目圆睁,为自己当下这个姿势颇感到不耻,刚想要化被动为主动,却被小公子按着肩膀推回了床上。

  “你力气也不小啊!”

  “多谢大都督夸赞。”

  “小公子,得寸进尺了啊。”

  “大都督平日里给我的只有一把尺,何时有过寸?”

  宋忽轻嗤一笑,望着苏牧的眼神里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宠溺:“放眼大魏,能有几个人像你一样伶牙俐齿?”

  苏牧淡淡一笑:“那你老实告诉我,是睡不着,还是被我吵醒了?”

  宋忽一脸惊奇:“你大半夜丢下我偷跑出去,算是有错在先,怎么如今偏又跑过来质问我?”

  苏牧不言,冰冷的手指扯松宋忽的衣带,两根白皙修长的手指虚虚地沿着一道紧致的腰线划过……

  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贴在宋忽劲瘦的腰肌上。

  “嘶……!”

  宋忽惊愕,情不自禁地往上窜了一下,只觉得像是自己以往发高热时,身子滚烫得厉害,却被人用地窖里储藏着的一大块冰疙瘩猛然冷敷。

  下意识打了一个瑟缩,瞪圆凤目。

  苏牧唇角噙着一丝玩弄的笑意,偏偏眼神清澈得很,故作无知地望着宋忽:“大都督,屋里头暖和,我帮您将寝衣脱了去罢?”

  “脱了衣裳,方便冰老子是吧!?”宋忽难得在对苏牧所说的话里带了两个脏字儿。

  苏牧没恼,反倒笑了起来,一只手作势要去解宋忽的衣衫带子。

  “苏子书。”宋忽指着苏牧攥着自己腰带的那只手,声线里带了一丝凌厉,“我按倒你,可是易如反掌。”

  苏牧眼神里带着几分委屈之色:“大都督,您可别这么做。”

  “咱们睡得靠边儿,您这么一按,我就掉下去了,会摔得很疼,你忍心吗?”

  宋忽狐疑地看了看床沿,发现苏牧所言不虚,当真半边身子都有些悬空。

  动作先于思考。

  想也不想,就腾出一只手来,以一副保护的姿态从身后抱住了苏牧清瘦的腰身。

  苏牧感到腰间一紧,低头看了一眼揽着自己的那只手,唇角扬起,一丝暖意逐渐在心底萦绕:“大都督,您可真好。”

  宋忽自诩一向没脸没皮,倒是被自家小公子整得害臊起来,大军阵前的气势减了不止一分。

  他瞪了苏牧一眼,轻叱道:“胡闹。”

  苏牧又笑:“那……究竟是睡不着,还是被我吵醒了?”

  宋忽吃瘪,只好妥协道:“睡不着。”

  苏牧见好就收,倒是不再折腾他,略微正色道:“忧心战事?”

  宋忽将苏牧从自己身上扒了下来,圈在了怀里,垂目吻了吻他的额头:“忧心你。”

  苏牧疑惑地“嗯”了一声。

  宋忽半真半戏谑地说道:“你吭也不吭一声,说走就走,我怎么放心得下?”

  “若是再晚个一时半刻回来,我便要召集全营将士,挑着灯笼去寻你了。”

  苏牧失笑,倒也抱紧了宋忽的腰:“大都督实在是过虑了。”

  没了方才那玩谑的心思,宋忽探出两根手指,捏住苏牧的下颌,强迫他看向自己,狭长的凤目里带着几分威压:“你叫我什么?”

  苏牧下意识回答道:“宋忽。”

  宋忽冷冷道:“不对。”

  苏牧一点即透,放柔了声音:“夫主。”

  宋忽笑,殷红的唇瓣凑近苏牧的耳边,低声呢喃:“夫人……”

  苏牧微微一愣,白皙的面容瞬间染上了几分酡红。

  突然间,宋忽凤目一敛,手指打转,绕起苏牧的一缕发丝,凑在鼻尖,不着痕迹地嗅着:“我怎么觉着,你这出去一趟,身上也沾了一些风雪的冷香呢。”

  苏牧瞳孔一缩,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晦明不辨的光芒,转瞬即逝。

  宋忽细长的睫毛上下交拢着,倒教人觉不出眼神是冷是淡:“冷森森的,扑鼻凛冽,不过淡淡的,也挺好闻。”

  苏牧只是笑,侧身轻躲:“不正经。”

  宋忽一把捞住了苏牧:“说,你是不是偷演武场西苑那梅花瓣儿上的白雪吃了?”

  苏牧在宋忽手底下挣扎了起来:“谁吃那东西?”

  宋忽一手按住苏牧的手腕,压在枕头上:“别动,你让我闻闻。”

  “别闹了。”

  两人笑着在床上打闹了一阵儿,许久都未有睡意,眼看着大半夜都快要过去,若再不小憩上一会儿,宋忽早起便要去军营里巡防。

  苏牧哄着宋忽睡下,像哄着一个孩子般,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

  半睡半醒之间,宋忽凤目眯着,慵懒地说道:“见着你,我总感觉有什么事儿是我遗忘了的。”

  苏牧轻轻拍打着宋忽脊背的动作略微一顿,笑而不语。

  安静了一阵儿,宋忽似睡非睡地呓语道:“一见着你,我脑子里全都是风花雪月。”

  苏牧衣袖掩口,低声笑了起来:“什么乱七八糟的,等你醒了,与我讲讲战况才是最要紧的。”

  不提此事还好,一提宋忽就精神了起来,凤目一敛,拉着苏牧滔滔不绝地讲了许久。

  苏牧为自己的失言感到哭笑不得:“我随口说一说而已,你何必如此当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解风情?”

  “不管。”宋忽有些蛮不讲理地说道,“你既把我的兴致挑拨起来了,就有必要帮着将它熄灭。”

  苏牧连声附和,刻意放柔了声音:“好好好,那你告诉我,下一步部署什么?”

  宋忽抿紧唇瓣,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势在必得的精厉之色:“整兵两日,继续北上,示威于边陲。”

  苏牧打量了一会儿他的脸色,撞似不经意地提起:“最近,军营里是不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

  苏牧毕竟是上林家主,消息一向灵通,宋忽对他得知一些内幕也不觉奇怪,颇为冷静地问道:“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苏牧一眼就窥破了宋忽的心思,轻笑了起来:“上林苏府在京城里着实显赫,眼线遍布,可在塞北却也施展不开。”

  “至于军中有事没事,我当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看你迟迟不肯发兵,胡乱揣测罢了。”

  宋忽不知这话是否可信,却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尽可能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怀疑,边境有黑火贸易。”

  苏牧容色如旧,眸子里闪过的光泽略微一变:“此物威力巨大,若用在战场上,布成阵图,杀伤绝不可小觑。”

  宋忽凤目一冷:“我自然知道这一点。”

  沉默了一会儿,苏牧旁击侧敲道:“听闻……燕王与桓王也在军营里。”

  宋忽颔首道:“是。”

  苏牧望着宋忽:“最重要的是,他们还带了一个人来。”

  “天水城主,梅雪衣。”宋忽想了一会儿,记起了名字,又问道,“怎么?”

  “也没什么。”苏牧垂眸一笑,“日后行兵打仗,你带着他去。”

  “带着他?”宋忽有些好奇,“你认得他?”

  苏牧反问道:“咱们不是在城南山上见过他一面吗?”

  宋忽朗声一笑:“巧了,我也是自从那一日之后,就对此人念念不忘。”

  苏牧挑了挑眉梢:“怎么个念念不忘法?”

  宋忽扯了扯唇角:“你见过单凭一道眼神便能杀死人的大夫?”

  苏牧一时不察,笑出声来。

  窗外仍是一片漆黑,却已差不多到了巡防的时辰,宋忽掀开被褥,起身穿衣,勒令苏牧留在床上,自顾自地说道:“恰如今杂事不多,咱俩不妨去拜会拜会他?”

  “传言皆道他行为怪癖、性子冷淡。”苏牧淡淡地一笑,“我想着,梅雪衣也许不会喜欢别人去叨扰。”

  宋忽穿衣的动作略微一顿,似是思索:“那……”

  苏牧轻声安慰道:“大战在即,拜诣的机会日后多的是,安心打仗为先。”

  ……

  ……

战捷难欢

  [居三载冬,边陲诸国履犯边境,塞北戍将与战累月,弃兵曳甲,接连败之。

  帝乃令兰陵右丞出,卜筮天意,遣云麾大都督宋忽换防。]

  ——《魏史·钦天监策》

  [齐国公宋忽年少有成,承袭先父遗业,尤善大漠作战,治军严明,更甚一筹。

  初抵塞北,擢旧吏、惩渎职、斩逆将、诫兵卒,四稳军心,力挽狂澜。

  居一月,防安封,换战术,桓攀阳,收樊苜,战敌军主将阿佶格、木不罗泰、哈萨拉尔,皆大捷。

  居十日,东拒扎巴康卑,西和苏鲜尔漠,再入大漠,以武示威,宣抚招安。

  有犯大魏者,一十七国也,忽所至之处,旌旗蔽空,流血漂橹,敌军多望风而靡,弃兵曳甲,始速祸矣。]

  ——《魏史·齐宋列传》

  [忽大贤,临入城,乃颁禁令,严止麾下将领荒I淫无度,行掠分银钱、奸I淫I妇人之恶。

  敢有违者,立斩军前;敢有怨者,割舌笞身。

  军中将士遂不敢犯。

  翌日,忽亲率大军东征固防,势如破竹。

  接连数日,拓疆土,示惩戒,辽幅员,慰民心;途遇暴雪,延战三日,出其险兵,不战而胜。

  十七国内,对质主君,降者,示威宽宥,逆者,当众斩杀。]

  ——《魏史·效先贤策》

  烽火绵延,三月方休。

  自此,塞北终不朽,山河得长蔚。

  ……

  ……

  ……

  众望所归,一场历时三月才打下来的战役绝称不上短暂,终于以鸣金插旗的方式宣告了结束。

  拔营归塞当日,宋家军的驻扎地复燃起了一摊又一摊明晃晃的篝火。

  将士们开怀畅饮,觥筹交错,若是依照往常,只怕这庆功宴约摸着是要开到大半夜的。

  只是今日似乎不同于以往,宋忽眼底无一丝胜仗过后的骄矜也罢,面色倒也显得有些凝重。

  冷清清的一层月光映衬得他一身戎装泛着丝丝寒气,高不可攀,恍如神祇。

  仰颈硬灌了几碗将领们举敬的酒,宋忽凤目冷漠,随口敷衍了几句场面话,便将手里头的那只酒碗反扣在桌面上,披衣起身,径自离席。

  众将领酒酣胸热,面上微醺,见宋忽中途离开,不明所以,皆纷纷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起身肃立。

  唯独戚八这会儿早就被一群将士们灌得烂醉如泥,神志不清。

  见宋忽起身欲走,他嘟嘟囔囔地嚷了一声,自个儿也一如既往地想着跟过去。

  谁知脚底虚浮,摇晃着刚站起身来,尚未走出一两步,脚下一绊,差点趴倒在了地上。

  “喂!”戚七眼疾手快,皱着眉头,一把抱住了他,愣是抓回到座位上去,“你喝多了,别给我乱动,丢人现眼。”

  说着,抓起桌案上放着的一张干净擦手布巾,浸在凉水里搓了搓,捞出来拧干,要给戚八擦脸。

  戚八烦躁地将手一挥:“你谁啊?别碰我!”

  “哎!哎!”戚七手里攥着的布巾就这么被戚八一掌打飞出去。

  “戚子顾——”戚七脸色沉如锅底,刻意拉长了些沙哑的声线,无奈地拍了拍戚八的脸,“我警告你,别给我装傻充愣。”

  “大都督将督军的权力给了我,你敢招惹我,我也是能打你板子的!”

  戚八醉得不清,不知脑子里突然飞闪过了什么,竟一时悲从中来,拽着戚七的袖子狠擤了一把鼻涕,痛哭道:“你认识我哥吗?”

  戚七满脸嫌弃地推着自家傻弟弟不断凑过来的脸,低声吼道:“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你脑子有病啊!”

  戚八言辞激动地反驳道:“你哥脑子才有病呢!”

  戚七:“……”

  不生气,不生气。

  戚八这家伙喝醉了,行为失常,能够理解。

  再说了,他身为哥哥,怎么能真与自己的亲弟弟一般见识?

  吃菜。

  对,吃菜。

  戚七自我安慰了一番,心中这才勉强好受了一些,一筷子扎进盘子里。

  刚夹了几粒花生米,准备塞进嘴里。

  戚八不知怎的,又清醒了神智,旋即一巴掌猛拍过来,将那筷子上的几颗花生米震得弹飞出去老远!

  “哎!”

  “啊!原来你就是我哥呀!”

  戚七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空荡荡的筷子,咔嚓一声,将筷子从中间捏碎成了两半,隐忍怒气:“你能不能别他娘的光说这些废话!”

  戚八傻乎乎地望着戚七,笑了一阵儿:“哥,大都督去哪儿了啊?他怎么不陪着兄弟们喝酒了…弟弟我还没敬他一杯呢…”

  戚七面色也略微阴沉了下来,犹豫着是否要对戚八说些什么,戚八突然眼睛一亮。

  “我知道了!”

  “肯定是咱姑爷那头…嘿嘿…管得太紧,把大都督吓得不得不贤良淑德…嗝…不敢沾酒了!”

  听了这话,戚七愣了一会儿,脑海中瞬间联想到了宋忽在苏牧面前软声绵语,刻意表现出一副“贤良淑德”的画面。

  简直太…太…伤人双眼了!

  一阵恶寒过后,戚七皱眉打了戚八一拳:“胡言乱语,大都督一向英勇盖世,怎会如此不堪!”

  戚八仍笑得极欢,觉不出一丝疼似的。

  戚七无奈,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头,招手吩咐道:“来几个人,把戚八将军扶下去休息。”

  几个小将士得了令,立即拥上前来,围住戚八。

  眼看着戚八一边口齿不清地嚷着胡话,一边被人搀扶了下去,戚七心中愈发乱成了一大团儿纠绞难辨的杂线。

  饮了两杯酒的功夫,他眼尖地寻准了个时机,绕过人群离席,沿着小路快步追赶,终于在走了不远一段路程过后,撵上了宋忽。

  身后一阵放得微乎其微的步伐声里夹杂着风沙翻滚的动静。

  宋忽耳尖一动,前行的脚步微顿了一刻,却也没有要因此停留下来的意思。

  二人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交情,相伴多年,早已能够感知彼此,此刻却皆选择了缄默无言。

  一前一后地踩在雪地里,像是在漫无目的地散步。

  不知究竟走了有多久,终是在一处燃着微弱灯火的营帐前停下了脚步。

  厚重温暖的羊毛毡从里侧被人掀开,营帐里走出了一个军医模样的霜鬓老人,身后跟随着的两个侍从手里分别举着托盘,放置着一枚针包与一只空了的药碗。

  一出门便望见了宋忽,军医自个儿都觉着有些震惊,下意识叫嚷道:“大…大…”

  “嘘。”宋忽凤目一冷,抬目看了看营帐的方向,压低了声音问军医道,“军师这会儿可好一些了?”

  到底不止钻研了岐黄数十载,也活了数十载的岁数,军医算是个明白人,见状,立即会意地压低了声音:“启禀大都督,多亏了梅药师的灵丹妙药。”

  宋忽面容冷峻,眉梢一挑。

  军医眼神里带着几分真挚的赞叹:“军师方才小憩了一会儿,连带着咳嗽也不如前几日那般厉害了。”

  宋忽与戚七飞快地对视了一眼,虽不言语,倒皆暗松了一口气。

  “这般甚好。”宋忽稍加思索,又试探着轻声道,“大夫,您行医多年,自然在这岐黄之术方面,有着极深的见解。”

  “大都督谬赞了。”军医笑着,谦卑自嘲道,“老夫不才,见解称不上,稍懂些皮毛罢了。”

  宋忽凤目一眯,眼神里掠现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我如今贸然发问,不是为了听您自谦,而只是为了听您一句实话。”

  军医敛息正色:“大都督且说。”

  “梅药师的医术,是否当真精湛到了极致?”宋忽斟酌着,垂目问了一句,略加思索,又觉得表意不能切中要害,“我的意思是,比起您……”

  军医摇头苦笑着:“大都督,老夫不才,但贵在自知。”

  “纵使行医多年,除了梅药师,老夫从未曾见过能将任意一味药材的作用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之人。”

  “更未曾见过能将任意一根银针使得如此出神入化之人。”

  “老夫如今年迈体衰,但即便年轻,哪怕穷尽此生绝学,只怕也无法与梅药师相提并论。”

  戚七闻言惊愕,情不自禁地回退了一步:“乖乖,那梅雪衣有这么厉害……”

  宋忽凤目一冷:“照大夫所言,那梅药师的医术果真是精湛?”

  军医笃定道:“杏林鬼才,前无古人。”

  宋忽沉默了一会儿,心中暗自有了较量,隐而不发道:“如今想来,药师奇才,不过也确是世间少有的人物。”

  “依本督看,军师身侧总还是少不了像您这样医术高明的大夫。”

  “平日里,少不得劳烦您对军师的身子多加费心。”

  军医慌忙垂拱道:“承蒙大都督厚待,老夫自当竭尽所能。

  宋忽摆了摆手,示意令戚七去送走军医,自个儿却发呆似的站在营帐外面,淋着飞雪,受着狂风。

  不说进,也不说走。

  不说去,也不说留。

  等到戚七送完了军医赶回来的时候,见宋忽跟支木棍儿似的,还杵在外面,发丝覆盖了一层白得刺眼的雪瓣,不觉愣住。

  “大、大都督,您不是担心军师的身子吗?”

  “可您巴巴地辞了庆功宴赶过来,又不肯进去,站在外头能干什么呢?”

  宋忽一言不发。

  嬴泓心急如焚,干脆擅作主张,走上前去,便要去掀开眼前那一层羊毛毡。

  手腕一重,竟是被宋忽一把按住。

  “慢着。”

深夜探病

  戚七回身望向宋忽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疑惑:“大都督?”

  宋忽不言,怒瞪了戚七一眼,一拳怼在他胸膛上,手脚并用地在微弱的灯光下胡乱地比划着动作。

  “你他娘的!是不是傻!”

  戚七挠头:“哈?”

  宋忽往营帐的方向瞟了一眼,烦躁地啧了一声:“你不知道他…啊…那个啥…?”

  戚七愈发一脸费解:“啥?”

  “就是这样,再这样!”

  宋忽说罢,两只手蜷成鸡爪子状,先是对着眼前的空气又抓又挠,接着瞪了一双凤目,面目狰狞地隔空啃咬。

  上牙下齿,撞得咯嘣响。

  戚七:“……”

  见麾下最得力的将领一脸懵色,始终无动于衷,宋忽急得踹他一脚,旋即又隔空在他脸上比划着。

  左一巴掌,右一巴掌!

  戚七慌忙躲过。

  宋忽上前一步,晃着他的衣领:“懂了没?懂了没!”

  戚七明哲保身,立即点头如捣蒜:“懂了!懂了!”

  也难为戚七勉强分辨出了自家大都督的意思——

  你丫的不要命了!

  敢这样硬闯进去?

  你是不知道军师营帐里面养了一只最喜欢抓人挠人、咬人啃人、抽人耳光的恶毒霸王龙???

  戚七转念一思索,吞咽了一口唾液,回想起那一日宋忽面上血淋淋的惨状,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望而畏却。

  “大、大都督,您先!”

  “属下垫后。”

  宋忽拍了拍脸,强迫自己从方才的癫狂中恢复到以往冷静自持的状态,整了整衣襟,一手握拳,指节在营帐上轻敲了两下。

  “何人?”

  营帐里,一丝阴柔婉转的腔调在耳畔萦绕,分明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却莫名带着一丝微冷的妩媚。

  宋忽瞬间知道里头应答的那位是谁,掏了掏耳朵,默不作声地翻了个大白眼,吊儿郎当地回答道:“宋忽。”

  霎时,里头没了声儿。

  有这么夸张?

  宋忽扯了扯唇角,煞有其事的问道:“那个……方便进来吗?”

  一道带着汹涌怒意的阴柔声音倏然响起:“不方便!”

  宋忽怒,一拳怼在墙上:“娘的,老子没问你话!”

  “本王也没同你说话!”话音一落,紧接着,营帐里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窸窣起身穿衣的声响。

  “小泓…咳…怎么说话呢!”

  “你看他!”

  宋忽愤愤不平地回头看向戚七:“你听见没,他要伯策看老子?”

  “老子咋滴啦!”

  戚七张大双眼,赶紧谄媚地恭维道:“不咋地!不咋地!大都督好得很!”

  宋忽冷哼一声,倾身将耳朵贴在营帐上。

  “老子倒要听听。”

  这只霸王龙平日里究竟是如何说他坏话的!

  “你别忙着恼……”君尔书一贯温柔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虚弱与无奈,“他来探望,有什么不对?”

  宋忽在营帐外赞同地点了点头。

  对啊!

  这探病有什么不对的?

  下一刻,嬴泓泼妇骂街似的声音一下子盖过了君尔书那些苍白无力的解释!

  “他一下午没来,大半夜又来探望!”

  “你都睡下了,还要再穿戴起来!只怕他是成心折腾你的吧!”

  “你怎么能这么想?”君尔书只得柔声安慰道,“你不知道军中在开庆功宴?”

  低咳了两声,又道:“他是主将,没规矩不陪着酒。”

  嬴泓自然不会不明白这些道理,却还是忍不住咄咄逼人:“可他不是总说你最重要,还去开了庆功宴作甚?究竟是酒肉重要,还是你重要?”

  营帐外,宋忽咯吱咯吱地磨着牙:“废话!”

  “纠结于这种没价值的问题,敢情你是猪脑子?”

  说完,他一下子捂住了嘴,意识到自己正在偷听的这件不光彩事情。

  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

  嬴泓突然爆发出了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啊!你听见没!你兄弟偷听墙角!”

  君尔书弱弱地为宋忽辩解道:“这…这…没什么。”

  “怎么没什么!”嬴泓阴柔的声线瞬间提得更高,像要破碎开了似的,“谁知道他是不是在营帐上戳了个窟窿眼儿,正往里头瞧呢!”

  宋忽一听就怒了,凤目一冷:“老子才没那么龌龊!”

  嬴泓又叫了起来:“啊!你看你看!他还在听!”

  宋忽也来了脾气,非要与嬴泓互怼:“老子就听,你奈老子何?”

  于是里头又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夹杂着窸窸窣窣的声音。

  炭火燎烤的细微炸裂声在耳畔响起,隐约听得见君尔书声线低微,像是在哄着嬴泓。

  可若真问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倒有些令人听不清楚。

  嬴泓却像是消停了下来,再没了什么反驳的激烈动静。

  又过了一会儿,嬴泓冷冰冰地冲着营帐外面说了一句:“方便了。”

  宋忽才不领情,也冷冷地一笑,回头对戚七说道:“你瞧他那样子,若不是因为伯策,谁稀罕见他似的!”

  戚七点着头,正准备附和两句,嬴泓一道炸开了毛的声音再一次猛然拔高。

  “还不快给本王滚进来!”

  “……”

  好极了。

  宋忽两只手几乎攥成了两只鸡爪子,拼命地忍住怒火,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

  床榻上,君尔书清俊的面容透露着几分虚弱的苍白,衣襟整齐,肩上搭着一件厚厚的披风,有些凌乱的青丝也在脑后方束了起来。

  见宋忽走了进来,他在嬴泓的搀扶下倚着床榻靠背,略微坐直了身子。

  “阿策别动,好生躺着就是了。”宋忽略走了几步,盔甲摩擦,发出一丝细微的森冷声音,在离床边不远的一张凳子上作势坐下。

  “咔嚓……”

  锃亮的盔甲刚一沾上那张凳子,便发出了一丝碎裂的声响,还没见坐稳,那凳子居然散了架。

  如非宋忽身手敏捷,反应迅速,在第一时刻警惕地起身,只怕要一屁股墩栽到地上。

  “尼玛!”

  宋忽身子晃了两下,堪堪站稳,眼底多了几分惊魂未定的神色。

  嬴泓坐在君尔书身边,挑衅地望着宋忽,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冷笑。

  宋忽瞬间弄明白了前因后果,冷冰冰地望着嬴泓:“你玩老子呢?”

  君尔书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轻轻蹙眉,望着嬴泓:“你胡闹呢。”

  嬴泓回身仰望了君尔书一眼,见他眼中的愠意是真,不情不愿地从床榻边沿站起身来,走去给宋忽搬了一个凳子,慢悠悠地送到他身边去。

  “大都督请。”

  见君尔书至少也向着自己些,宋忽不论怎么说,心里头总归是有些得瑟的。

  刚准备坐下来,嬴泓眼里忽闪过一丝精光,猛然将那刚搬来的凳子摆倒。

  宋忽猝不及防,这次真的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闷声不响的一磕,似乎还磕着了正地儿,摔得宋忽眼冒金星,直蜷缩起了身子,按上胸肋。

  戚七见状一惊,赶紧俯下身来查看:“大都督!您没事儿吧?”

  不知是否因着羞臊,宋忽白了一张脸,愤恨道:“嬴——泓——!”

  “阿忽!…咳…”君尔书一急,扒着床沿,探出半边身子,捂着嘴咳嗽起来,“你…咳…摔疼了吗?”

  嬴泓立即担忧地跑过去扶住君尔书,在他背后轻轻地拍着。

  君尔书一边咳着,一边作势轻推开他:“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哪有你这样的?人要是真摔坏了怎么办?”

  嬴泓遭到斥责,一脸委屈地指了指宋忽,望向君尔书道:“她是领军打仗之人,皮糙肉厚的,怎么会摔坏呢?”

  君尔书一急:“敢情领军打仗之人就不是人了?就不会痛了?”

  嬴泓还要再说些什么,宋忽冷笑的声音传来。

  “你这话倒有几分意思,什么叫做皮糙肉厚,摔不坏?”

  宋忽脸色有些苍白,扶着戚七的胳膊,缓慢地站起来,嘴上仍然得理不饶人道。

  “方才如果是你摔了那么重的一下,只怕半天也起不来,等到夜里交I欢,又疼又爽,非得让你嗷嗷直叫。”

  嬴泓不可置信地望着宋忽:“你!”

  “怎么?”宋忽凤目一眯,“你瞪着老子干什么,实话告诉你吧,老子肚子里若是揣了娃娃,这会儿也被你害得摔掉了!”

  “你说吧,一条人命,你怎么赔啊!”

  嬴泓还是太过单纯,竟然信了宋忽的鬼话,神色惊愕,一道视线也情不自禁地落在了宋忽平坦紧致的小腹上。

  君尔书无奈地按额叹息。

  看起来凶得不行,怎么就这么好骗?

  事实证明,嬴泓在浑言乱语这方面完全不是宋忽的对手,原本还气势汹汹的,愣是被宋忽几句话就憋得红了一张阴柔的俊脸。

  “你!你胡说!你没有怀!”

  “哦?”宋忽推开戚七的搀扶,朝君尔书床边走了过去,就这么站在嬴泓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勾了勾唇角,“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怀?”

  嬴泓愣了愣,坚持道:“你!你肚子那么平!就是没有!”

  宋忽冷冷一笑,一把拽着嬴泓的手,不由分说地就要往自己肚子上按:“来来来,你亲手摸摸,这条被你害死的小生命!”

  “啊!”

  “你躲什么,来摸摸呀!”

  “啊…我不摸…!”

  “你摸!”

  “我不!啊!我不!”

  嬴泓连声尖叫着躲闪,惊恐万状,面上闪过一丝不知所措,下意识拽住了君尔书的袖子,连声求助。

  君尔书一只手搭在嬴泓肩膀上,将他往怀里搂了搂,无奈地对宋忽道:“阿忽,你别再逗他了,他脸皮薄,禁不住戏谑。”

  宋忽这才松了手。

  嬴泓像极了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随手拽了拽方才挣扎得有些凌乱的衣衫,狠狠瞪了宋忽一眼,转身就走。

  君尔书拦住了他:“你要去哪里?”

  嬴泓垂着眼眸酸道:“你们说话,我也不便在此,去帐外给你们守着。”

  君尔书咳嗽两声,轻轻一笑:“外面自有人守着,你不用去。”

  嬴泓不言。

  君尔书于是放柔了声音,安慰道:“天儿冷得很,你到里头暖着去,好不好?”

  “我们说话不多,一会儿就结束了。”

  嬴泓面上微红,乖巧地点了点头,走进了屋里头。

  君尔书遂朝宋忽伸出手来:“坐我身边。”

  宋忽握着君尔书的手,顺势坐下来,开门见山地问道:“今日身子如何了?”

  君尔书给了宋忽一个放心的眼神:“好多了。”

  思来想去,又添了一句:“大抵明日便能理政。”

  宋忽当即冷笑一声:“能得你!”

  “旧账我还没和你算呢。”

  “那一日,你突然倒地吐血,若不是被我恰好逮着,你就不会告诉我,是也不是?”

  君尔书闻言一笑,垂眸缄默。

  宋忽冷着一张脸:“你是不知道,我去军医那儿询问你的情况,差点儿吓飞半条老命。”

  “昏厥、咳血,竟已不止一次了,奈何战况吃紧,你就一直那么吩咐着底下人,执意瞒报。”

  “幸亏梅雪衣那一日跟在身边,往你嘴里塞了一颗什么药丸,你面上才算是有了些生气儿。”

  “君伯策,你是不是存心要让我担心死?”

  君尔书握着宋忽的手,略微攥紧了一些:“我如今好多了,并无大碍,倒是你,私情放一放,应该更关心战事才是。”

  “此次得胜,尤其应该好生答谢秋天师一番,你可知道?”

  宋忽颔首称是。

  君尔书面色虽苍白,眼神里却一如既往地流露出一丝独有的狡黠深算,小狐狸似的,从容睿智:“我记得,你似乎与秋天师身边的那个安公子走得挺近?”

  宋忽合了下凤目:“是,安儿那小子总缠着我不放。”

  君尔书旁机侧敲地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宋忽如实地回答道,“你一向知道我这人不解风情,最讨厌死缠烂打之流,可对他…却…啧,怎么说才好?”

  “反正绝说不上是讨厌。”

  闻言,君尔书宽慰地笑了笑:“这般甚好,我知你为人坦诚,薄交厚待,但必要之时,莫要不屑于借机笼络人心。”

  宋忽皱了皱眉:“平日里为人处事不忘算计,已然令我心烦意乱,如今交个朋友,也要不忘算计,那这朋友交得也挺累的。”

  君尔书眼神中带着几分歉意,原想要再说些什么,突然皱着眉,压抑着咳嗽起来,愈演愈烈。

  宋忽有些慌乱地站了起来,胡乱给君尔书拍着背。

  嬴泓听见动静,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心中犹豫了几番,还是从内间里走了出来,直奔君尔书这儿,一边抱着君尔书,一边熟稔地在他背上轻拍着。

  宋忽自觉地后退两步,站到一边去,趁机瞥了嬴泓一眼,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终究对君尔书的抉择无可奈何了,眼底竟是一片平静的。

  君尔书缓了一会儿,勉强笑着,对嬴泓说了一句什么,嬴泓便回头看了宋忽一眼,放开了君尔书,站到一旁去,给两人腾出一块说话的地儿。

  宋忽上前一步,用了几分力,握紧了君尔书的手,低声说道:“我知了,你对我说的这些,我都知了,你且安心。”

  “我今日过来,本也就是为了看看你,你倒好,颠来倒去,叮嘱我一些有的没的。”

  “好生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我哪怕是与满大魏的人交好,也皆不如一个你重要。”

  君尔书心中涌上一股暖流,轻声笑了起来:“放心,我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累着了。”

  宋忽对这话嗤之以鼻:“你少拿这套说词来诓骗我。”

  站在一旁的嬴泓与宋忽生来死对头,此时此刻,竟在就君尔书身体状况的这一方面彼此达成了共识,一起狠狠地剜了君尔书一眼。

  君尔书一阵心虚,又忍不住埋头咳嗽起来。

  宋忽:“给我歇着!”

  嬴泓:“快些就寝!”

  “……”君尔书无奈地笑了笑,“好。”

探秋沽之

  戚七径自走在最前面,撩开了门上挂着的一层厚重羊毛毡。

  宋忽面容冷静,迎着一股扑面而来的寒气走出门去,戚七赶紧放下羊毛毡,疾步迎了上去。

  “大都督,战争方休,您前后忙活了这么些天儿,从没曾怎么合过眼,想必累坏了,是否要回营帐歇息一会儿?”

  宋忽前行的步伐一滞,仰望着漫天飞雪,极其缓慢地吐出了一口滚烫的热气。

  一抹淡淡的雪白交融在冰冷的漆黑里,逐渐散去。

  “秋沽之猜测得不错。”

  戚七对于宋忽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句话感到摸不着头脑:“什么?”

  “塞北果然……又下雪了。”

  戚七缄口不言,知道宋忽又在回想此番战争了。

  身为主将后人,宋忽自幼研读兵书,论及行军打仗,虽秉承古人遗德,却也自成一派,最是深谙“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之道。

  边陲诸多小国,常年相互厮杀,为着自个儿的利益,政态反复无常。

  今日可以结友,明日便能够反目成仇,若遇大敌,转手便冰释前嫌,沆瀣一气,以是变化莫测,若要根除,难于上青天。

  因敌变化而取胜者,所究的乃是出其不备,贸然插入敌营,火力四散,将诸多可以联盟的国家一一拆散。

  紧接着,便要速战速决,绝不拖延,直到将诸多国家逐个击破,才称得上大捷。

  为此,宋忽亲自骑着马去勘察过边陲地形,绘制了十余幅草图,交给君尔书,令其思量对策,只待实施。

  在战事方面,宋忽一向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担心节外生枝,只下令将营寨驻扎在荒凉的旷野当中,没与任何人提起何时将会交战。

  可就在他暗自预谋好了一切,策划着要趁机突袭的前一日,秋沽之夜半而至,敲窗三声,只道三日后必行暴雪。

  怪力乱神之说,他原是不信的,可见秋沽之容色淡漠,仿佛窥得透一切,更掐准了他要在翌日发兵似的,实在是太过于神秘莫测,令他不得不颠覆曾经的念想,心存狐疑。

  直到后来,连苏牧都在他耳畔劝慰了起来。

  他便有些按捺不住,披衣起身,带着一身的冷意,连夜将此事告诉了君尔书。

  初闻此事,君尔书与他的反应一般无二,犹豫一番,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改变了原先策划好的作战方略。

  等宋忽从君尔书处回去以后,未曾声张,只按照君尔书的缓兵之计,四处设下埋伏,将战火延迟了三日,等待降雪。

  三日之后,果真暴雪倾覆,宋忽果断决绝,毫不迟疑地带领着麾下的兵马杀进边陲诸国,借助雪崩之势,摧毁桥路,兵行险招,直捣虎穴。

  紧接着,君尔书也带领一批兵马在城外声东击西,虚晃一枪,吸引少许火力,一举歼灭,为宋忽在城南、城西、城外分别开辟出了几条可供回桓往复的道路。

  宋忽与君尔书相知数载,感情笃深,配合之默契,自然是不必言说,却皆没想到此战居然能够以此方式屈人之兵。

  从亲眼窥见暴雪漫天的那一日起,一语成谶,宋忽才真正对秋沽之这个人感到震惊。

  而最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几日后,前线的战士收到了一封敌方国君下达的战书。

  字字粗鄙不堪,问候了宋忽祖上十几代。

  宋忽冷笑着看完了战书,毅然出兵,亲自上阵对战敌军主将。

  可那主将的俾将是个阴险诡谲之人,见颓势已定,居然躲在暗处,打算趁机朝宋忽投掷毒针。

  一旁观战的秋沽之勒马上前,霎时以自己的身体挡住宋忽,淡漠地抬了下眼。

  像是早就预料到了未来将会发生的一切那般,掐准一个时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在瞬息,朝某个精准的方位快、准、狠地探出手去!

  修长的手指一收,三根从不同方位射来的毒针一根不落地被他弹落在地上,溅起戈壁滩上的一层尘埃。

  敌方震惊,四散溃退,俾将与主将剧烈地厮骂起来,一片混乱当中,俾将死性不改,咬牙切齿地又将手中一串毒针接连朝宋忽所在的方位掷来!

  秋沽之淡漠不言,端坐在马背上,不紧不慢地将手腕一扬,捏住披风的一角,陡然展开,将毒针死死挡住。

  紧接着,内力一震,剧毒的银针飞溅,带着森寒的破空凄厉啸声,反其道而行之,当即了结了那俾将与其主将二人的性命。

  战场上的一切厮杀皆像是秋沽之算准了的似的。

  来得令人防不胜防,防得却更令人不知所措。

  若将这一切都解释为巧合,鬼才相信。

  直到那一刻起,宋忽彻底收起了以往的玩世不恭,明白了魏帝嬴烊对朝中右丞的至高尊重从何而来,敬畏了占卜之说,也坚信了秋沽之绝非空有其名之徒,而是大魏四绝之一。

  “大都督……”

  雪地当中,一阵凄冷刺骨的寒风刮蹭着面庞。

  宋忽额角的发丝凌乱地飞起,冻得有些麻木的身子逐渐有了知觉,也开始清晰地感受到戚七压抑不住焦虑的鼻息。

  “大都督……”

  “大都督,您没事儿吧?是不是累着了!”

  宋忽回神,缓慢地望向戚七,愣了一会儿,缄口摇头。

  走出几步,说道:“去秋沽之那里。”

  戚七一惊,仰头望了眼已经漆黑成了一片的天色:“可是,如今这么晚了,那秋右丞会不会早就寝了?”

  宋忽率先往前面走去,道了一句:“只管去瞧,他若是就寝了,就改日再来,也不妨着什么事儿。”

  戚七望着天空中愈演愈烈的雪势,心中挣扎,但还是拢了拢披风,赶忙蜷着些身子跟了上前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在漫天的飞雪里走着,吹了一身的风,淋了一身的雪瓣。

  戚七觉得一张脸被风雪沉沙刮得生疼,忍不住搓了搓,呲牙道:“话虽如此,可大都督何必多此一举呢?”

  宋忽身躯挺拔,犹如沾染白雪的松柏:“先父在时,向来礼贤下士,为求明公一策,甚至亲躬屈膝,何等贤明?”

  “我如今赶在庆功宴结束后去拜会他,也是表示些我对他的尊重。”

  “那您……”戚七话说了一半儿,欲言又止。

  那您也犯不着大半夜去拜诣人家啊……

  宋忽像是猜透了戚七的心思,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眼神猛地一厉:“刘先主当日拜诣诸葛孔明,凡三往,乃见之。”

  “拜诣次数越多,心地彰显越诚,这么显而易见的道理,你懂不懂啊!”

  ……

  戚七抓了抓脑袋:“呃…属下…”

  宋忽不耐烦地打断了戚七的话:“不懂别放屁!”

  戚七眼角抽搐着:“属下知罪。”

  等到他们终于穿过茫茫大雪,赶了过去,秋沽之屋里的灯恰好熄灭。

  戚七的面容扭曲着,一言难尽地望着宋忽。

  “这…秋右丞到底几个意思…”

  宋忽望着眼前漆黑冰冷的营帐,无声沉默。虽不知原因究竟为何,但很显然,秋沽之是故意为之。

  出于礼节,宋忽还是命令外头守夜的人进去通报了一番。

  过了一会儿,那守夜的人从里头走了出来,回了宋忽一句:“天师憩,不见客。”

  戚七这回学聪明了,也不再给宋忽支什么招儿、提什么建议,只顾着琢磨宋忽的脸色:“大都督,那咱们现在是留到这儿,还是回去啊?”

  宋忽凤目一敛,不动声色地扔给了戚七一个送命的问题:“你觉着呢。”

  戚七觉得自己又要被套路了,一脸的惊恐:“您要这么问话,属下就有点儿慌张了。”

  宋忽面色不是很好,却有些玩味地看着他。

  戚七心中狐疑,想着宋忽今日这么殷勤,方才又举了刘先主礼贤下士的典故,应该是诚心要待在这儿的,所以干脆投其所好。

  “属下是觉着……大都督一向在钻研兵法之余研读文史典章,意在效仿古贤,自然也懂得…懂得…那程门立雪的典故。”

  宋忽面上一直淡淡的,双手环胸:“你的意思是,让我杵在这儿一夜。”

  戚七从宋忽的语气里听出一丝兴师问罪来,吓得浑身一个瑟缩:“不不不,属下的意思是……”

  宋忽半道上插口:“你的意思是,让我冻成一根冰棍儿?”

  “不不不!”戚七惊骇,立刻为自己辩解,“属下不是想着,这您等待的时辰越久,心地就彰显越诚嘛!”

  宋忽冷笑一声:“去你娘的,你皮糙肉厚,怎么不在这儿冻着?”

  ……

  敢情您这被燕王殿下贬斥为皮糙肉厚,不高兴了,就把气儿撒在麾下将领身上呗……

  “……”戚七一贯心大得很,懂得道理,也没什么怨言,只是关切道,“那您就是要走呗,这下总可以回营帐了吧?”

  宋忽一个冷森森的眼神狠剜了过去:“回你姥姥,天都亮了,回什么回。”

  敢情就是不睡了呗……

  戚七有些无奈,大都督今儿个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么冷的天儿瞎折腾。

  不过他一直陪着宋忽走这么久,手脚都已经冻得麻木,反倒是没了什么冷意:“大都督,军营都快兜一圈儿了,您还要去哪儿啊!”

  一层惨白而细薄的月光下,宋忽殷红的唇瓣显得有些失血。

  他径自往着一个方向走去,沙哑着声音问道:“你就没发现,苏牧没在我的身边?”

  经此提醒,戚七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是啊,姑爷去哪儿了?”

  宋忽凤目眯起:“我让他先一步去拜会梅雪衣了。”

  ————

  [注释]:

  1.原句出自《孙子·虚实篇》——

  “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2.程门立雪:典出《宋史·道学传二·杨时》:“一日见颐,颐偶瞑坐,时与游酢侍立不去。颐既觉,则门外雪深一尺矣。”

  旧指学生恭敬受教,现比喻求学心切和对有学问长者的尊敬。

未雨绸缪

  闻言,戚七目光里透露出几分吃惊:“您这是意图招揽梅雪衣?”

  宋忽转身望向他,从容道:“此人若真有才,我招揽他,便是迟早的事,有什么问题?”

  戚七生怕惹得宋忽不高兴,没敢说心里话,只旁击侧敲地提醒了两句:“并非什么大问题。”

  “只是您前几日在私下里不是担心过此人中道易换族籍,底细不够干净,要再等上几日,待云挹楼回了准信儿,才能委以重用?”

  “我的确这么说过。”宋忽凤目微阖,容色冷静,“可惜云挹楼毕竟远在京城,当下大雪封路,千里冰锥,官道夺情,寸步难行。”

  “若走陆路,只能够绕道而行,一来一回至少月余。”

  “若行水路,连如何摆渡都成一大难题。”

  戚七见宋忽眉头紧蹙,不觉张了张口,苦心劝道:“大都督,谨慎行事方为良策,在时日上,即便是拖延一些,也无关紧……”

  “你说得轻巧,若是拖延得起,我何至于如此沉不住气?”宋忽大抵是有些激动,平静的声线逐渐拔高,脸色也陡然变得苍白了起来。

  按捺了一会儿,终究有些忍不住握着拳头,抵在嘴边咳嗽:“即便是…咳…等到了消息又如何?一切皆迟了,何必当初?”

  戚七只当宋忽这会儿忧心如焚,怒气太甚,轻拍了拍他的肩,试图安慰:“好事多磨。”

  “人人都道您行事不拘小节,可属下知道,您一向最为谨慎,怎么偏今日就耐不住性子了?”

  宋忽有些艰难地直起身,发丝被额头上渗出的一层虚汗濡湿:“我原也没打算那么急的,可伯策的身子每况日下,容不得我再多疑。”

  戚七劝说:“可您再等几日……”

  “戚七,并非我不知轻重缓急,不知天高地厚。”宋忽凤目一冷,“可边境的战事一触即发,多少人藏在背后准备着放冷箭?”

  “我身为敌军最大的目标,始终暴露在日光底下,锋芒毕露,一身危险。”

  “自个儿能活过几日都不一定,一时一刻恨不得拆成两半去用,我谈何再等几日?”

  “就算是为了伯策,我也定要赌上一把。”

  戚七急切,哪里肯真让宋忽去冒这个危险,只得尽可能地循循善诱:“属下知道您把军师看得比命还重要,可您也没有必要非在这件事上亲自出面。”

  “那梅雪衣到底是从燕王府里出来的,怎么也算是个客卿,军师与燕王殿下不是私底下交好……”

  宋忽一道眼神瞥向他,目光猛然一冷。

  戚七浑身生寒,不敢为自己辩解一句,立即扑通一声跪倒:“属下失言。”

  “你岂知京城中夺嫡之争有多么险恶!”宋忽冷冷地望着他,凤目里闪过一丝戾气,“依照你方才的意思,是想让军师一辈子都身处于玩弄权术的诡谲漩涡之中?”

  “你是我最看重的将领,怎会如此糊涂!”

  戚七脊背发冷,汗湿了衣衫:“属下…属下…”

  宋忽冷笑一声:“梅雪衣性子冷淡,难以捉摸,绝不是个轻易犯浑的人,平日里独来独往,也没见与谁有着过命的交情,这样的人最是无情、更没有软肋,自然人人都可以招揽。”

  “如今燕王府强盛着,梅雪衣可以依附,等到哪一日广厦坍塌,燕王府众人沦为阶下囚!”

  “换做是你,愿意为了一个只有在利益上可做图谋的人殉葬吗?”

  “一句‘军师与燕王私底下交好'便想要打发我断了铤而走险的念头,你置军师于何地?又置我于何地!”

  戚七哑口无言。

  他承认自己方才的一番话里带了几份为宋忽筹谋的私心。

  他看着宋忽出世,守着宋忽长大,一贯疼惜着宋忽,视之如胞妹。

  对君尔书的感情虽也深,到底比不上对宋忽的一片真挚。

  “属下知罪。”

  戚七俯身磕了一个头,直起身的一刹那,却见宋忽面容煞白,与一贯挺拔坚韧的身躯形成了极大的反差,肩头微颤,像在竭力忍耐着什么不适。

  “……大都督?”

  戚七敏锐,瞬间觉出几分不对劲,惊慌地扶着地站起身。

  宋忽目光强装镇定,转身看了他一眼,似乎想着安慰两句,话未出口,眉头却忍不住皱起。

  喉间滚涌,唇齿间硬生生溢出了一口猩红的鲜血,猛地喷溅到靴旁的一片雪地里。

  “大都督!”

  见宋忽的身躯也微乎其微地一晃,戚七肝胆俱裂,立即扶住了他。

  宋忽捂着嘴咳了两声,黏腻的鲜血沾染了一手,不由将身子的重量往戚七身上倚靠着。

  戚七极少见过这般虚弱的宋忽,听着宋忽那一声声嘶哑的咳嗽,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疼得直滴血。

  “是不是打仗的时候伤着了!为什么不让军医来给您看看!”

  宋忽依靠着戚七稍歇了一会儿,等缓过一些力气,便推开了戚七,一贯挺拔的身躯复站得笔直。

  “行军打仗,不是儿戏,马上鞍上,拼刀拼枪,哪一回不伤些元气?区区小事儿,犯不着兴师动众。”

  “大都督!您不能强撑着!”戚七深皱着眉头,担忧地嚷出声,“对了……”

  “戚八当日看见您左肋上被戳中了一枪,您矢口否认,说盔甲厚,枪刃没刺穿,是不是骗我们的!”

  见戚七赤红着双眼朝自己凑过来,宋忽推了他一把,冷冷道:“没有。”

  戚七不肯善罢甘休:“我今日必须看个清楚。”

  说罢,走上前去,便要扒宋忽的盔甲铠衣。

  宋忽使着狠劲儿推了两下,竟推不开他,凤目一冷,反手一巴掌,狠挥在他脸上:“戚云日,你大胆!”

  戚七被宋忽那失了轻重的一巴掌打得背过身去,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摔倒在雪地里。

  宋忽一愣,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

  戚七缓慢地从雪地里站起来,脸颊上的一道红得快要渗出血丝来的印子格外醒目。

  “五丫头。”他目光如炬,“今日I你就是打死我,我也得弄个清楚。”

  宋忽面上带着几分失血的白,恍惚地就喊出了那个久违的称呼:“七哥。”

  “是我错了,七哥。”

  “我不该失手打你的,对不住了,你若是恼极了,狠狠抽我两下也成。”

  戚七瞪大了双眼:“你是我妹妹,我为什么要抽你!我是疯了吗!”

  自打听见宋忽懊悔地喊他一声“七哥”始,戚七心中所有的怨念全消散如云,走上前去,一手按住宋忽的肩,一手熟稔地将他身上的盔甲扯散,腰带卸下。

  左肋位置,一大片被鲜血濡湿的绷带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纱布有些散乱,狰狞外翻的伤口隐约可见,正在不停地往外面冒着血珠。

  戚七脑袋里“嗡”的一声响,眼圈儿瞬间红透,踉踉跄跄地后退两步,望着身形一直挺得笔直的宋忽,视线里一片模糊。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如果不是那么严重,怎么会突然咳血呢!”

  宋忽抬起一只衣袖挡住伤口:“真没那么严重。”

  戚七怒吼:“这都战后多少天了,血珠子还一个劲往外冒!我又不瞎!”

  宋忽撕裂的伤口剧烈得痛着,还得安抚兄弟,整个人烦躁得不得了。

  见戚七瞪他,就辩解道:“原本就快好了,真的。”

  “要不是嬴泓那小子贯使阴招,把那凳子挪开,让我狠摔了一下,伤口不会裂开。”

  “娘的!”戚七想通了前因后果,瞬间气得七窍生烟,“我要去找他理论!”

  “你找个屁!”宋忽想也不想,一把拦住了戚七,硬生生地推了回去,一时不察,惯使了左胳膊,牵动伤口,疼得抿了抿唇,半晌没吭声。

  “军师的身子都这样了,你还想让他愧疚,给他添堵不成?”

  “我告诉你,你今儿要是敢跟军师提起半个字儿,我绝饶不了你!”

  戚七冷面冷眼,一言不发。

  “瞧你那副德行。”宋忽啧了一声,只得又劝道,“再说了,嬴泓事先也不知道我伤着了,若是知道,兴许……”

  话说一半,许是连自个儿也不敢苟同,宋忽停顿了一会儿,眼角抽搐着:“我是说兴许……他不会对我那么狠……吧?”

  戚七虽冷着脸,犹担忧地扶着宋忽:“旧伤迸裂最是剧痛难耐,你这会儿可受得了?”

  宋忽一脸无奈,还想着要推他:“哪儿就那么娇贵,虽然疼些,总不至于要了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戚七拿开宋忽刻意挡着伤口的手,俯下身去,指尖小心翼翼地探进衣衫去,仔细检查了一下眼前那道血肉模糊的伤口,嘴里面嘟嘟囔囔着骂,没几句就又红了眼。

  “我爹在世时,无时无刻不教我保护好你,你却从小到大什么痛楚都情愿扛着不肯说,知不知道我有多心疼?”

  宋忽失笑:“七哥,我是主将。”

  戚七厉声质问:“主将就活该受着罪不能吭声吗?”

  宋忽拍了拍戚七的手,轻声安慰:“我身子一向很好,纵使偶尔受了轻伤,也没觉得有什么撑不住,病了痛了,多歇几日就好了。”

  戚七怒视着他肋骨下那道足有半个手掌长的伤口:“这是轻伤?”

  宋忽觉得自己怎么解释都解释不通,靴子狠狠地碾了碾地下的雪:“除口子豁开得长了些罢了,两个指节深浅,缝两针都嫌多,又不是什么要害的地方,你急什么!”

  “我告诉你,我一急就疼,你想让我疼死是不是!”

  戚七原本还想再嘟囔几句,听了这话,连忙缄口:“五丫头,你还能走不?我背你吧?”

  宋忽凤目一眯:“背?”

  戚七改口说道:“那我抱你吧?”

  宋忽凤目圆睁:“抱?!”

  “敢情你是拿我当废人看呢!”

  戚七寸步不离地搀扶着宋忽:“我这不担心你嘛!”

  “我好得不得了,你担心个毛儿。”宋忽冷笑一声,“更何况,你要真担心我,就该忧我所忧,念我所念。”

  “我如今一门心思全在伯策身上,梅雪衣这个人,我要定了。”

  “他一日是客卿,还能一辈子是客卿不成?”

  “燕王府一旦倾颓,他倒是一走了之,好不痛快。纵使我穷尽天下之力将伯策从夺嫡混战中救出,也保不住他的性命。”

  “只有将梅雪衣整个儿地招揽过来,至少……全副身家必须攥在我手心里,我才能安下这颗整日整夜惴惴不安的心。”

  戚七一路无言,沉默地搀扶着他。

  “七哥,你看我如今满心皆是阴谋阳谋,是不是变了许多?”宋忽望着戚七,自嘲地笑了笑,“从前的我,不是这样的。”

  “也曾懦弱,善心未泯,从不像今日这般专断强硬,连你的劝说也听不进心里去。”

  “你可能觉得我跋扈专横,不顾念与你的手足之情,可能觉得我冷心冷血,当初答应了放任伯策与嬴泓在一起,如今却出尔反尔,道出这样厚颜无耻的话。”

  戚七皱眉摇头:“你怎么能将自己想成那样的人。”

  宋忽嘶哑着嗓音道:“我就是那样的人。”

  “伯策当日红着眼对我说他喜欢嬴泓。”

  “你知道吗?我心里就跟吃了一口屎似的难过!”

  “我可以成全他,但若是这份喜欢将危及伯策的性命,我不介意变成一个拆人红线的恶鬼。”

  戚七搀扶着宋忽的手略微紧了紧:“倘若日后,你被反戈一击呢?”

  宋忽嗤笑一声:“若真有那么一日,我不怨天尤人,只当自作自受。”

梅大靠谱

  战役虽大捷,奈何军医稀缺,为此,军营里的人都忧心不已。

  可宋忽之所以将目光瞄准了梅雪衣,追究原因,还在于那一日所发生的事。

  话说那么一天儿,梅雪衣在营中闲散着,四处晃悠,至一个拐角处,忽遇到一只拦路的恶犬,呲牙咧嘴,吐着舌头,作势要朝他扑过去。

  恰好几个将领结伴而行,路经此地,撞见这一幕,心道不好,纷纷挤破头冲上前去,想要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

  只可惜事与愿违,还没等他们扑过与恶犬厮斗,梅雪衣后退半步,冷笑一声,随手弹了几粒粉末。

  那只见谁咬谁的恶犬中了一粒,竟哀嚎不已,在地上剧烈地翻滚挣扎。

  原本争先恐后献殷勤的将领们瞧见这一幕,纷纷惊愕不已,望着梅雪衣将方才投了剧毒的手在衣角上随意掸了掸的动作,心里头又是一阵后怕。

  梅雪衣容色冷淡,似乎没将眼前几个大活人看在眼里,等那恶犬痛苦地翻滚了一会儿,缓慢地俯下身来,冷森森地启唇。

  ……

  “狗子,你可知错了?”

  将领们面面相觑,眼角抽搐。

  敢情这狗听得懂人话?

  令在场所有人皆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

  那只凶巴巴的恶犬居然后腿往后蹬了蹬,嗷嗷叫着跪下,虔诚地对着梅雪衣磕头作揖,然后翻滚了一圈儿,爬起来,忍着疼痛绕着他打转儿,还摇起了尾巴尖儿。

  梅雪衣冷笑一声:“狗子,你可真心悔过?”

  恶犬含着眼泪,点头如捣蒜。

  将领们这下子可稀罕得不得了,睁大双眼,窃窃私语起来。

  “嘿!你看你看,这狗成了精了!”

  “平日里趾高气扬的,狗眼看人低!今日可不得了了!”

  “它还咬过我一口呢,没想到落到这般田地!”

  “得了,咱好歹是个人,怎么能跟畜生一般见识!”

  一片激烈的争议探讨中,梅雪衣扯了扯唇角,直起身来,这才又弹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来,隔空落针,扎到了那狗的后腿上:“赏你的。”

  狗子挨了一针,一声惨叫,跳起几尺高,等落到地上,居然好了个大半儿。

  从此便咧开了嘴筒子,哈嗤哈嗤地吐着舌头,颇为谄媚地跟在梅雪衣屁股后面,充当起了一条名副其实的狗腿子。

  ……

  没过多久,这件颇为奇绝的事儿便被军营中人当作饭后闲谈传开了,直到传入宋忽的耳中。

  宋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下了一道军令,逮着梅雪衣,塞进残兵连,派遣他给伤残兵将医治去了。

  梅雪衣面无表情,两手空空地奔赴前线,身后跟着一只四只蹄子暴走的谄媚恶犬。

  再往后瞧,还有一条永远甩不掉的小尾巴嬴汐殷勤地提着药箱。

  自从上阵以来,尽管梅雪衣每天都冷着一张面庞,眉眼里一副嫌弃到了极点的模样,可妙手回春这一点却不是盖的。

  经他医治过的人,轻伤三日痊愈,重伤月余转轻,虽死气不断,半死犹能活。

  宋忽一日在军营里批理事务,闲暇之时,听了底下人绘声绘色的汇报,惊奇万分。

  他心中本就有招揽之意,如今君尔书病情复发,便愈发稳不住心,遂寻个机会,带着苏牧一起去瞧梅雪衣。

  苏牧出行总要带着清平,清平又非要拉着戚八,索性四个人一同去了。

  到达伤残兵营时,正巧撞见了梅雪衣在给士兵看诊。

  宋忽一脚踏进去,就想往里头进,苏牧却在旁恰到好处地拽住了他,轻轻笑着,朝他摇了摇头。

  宋忽会意,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藏在一个墙角里偷看。

  梅雪衣面容精致,眉眼清冷,一身华贵雅致的衣袍,就连发冠也是白玉雕刻的。

  这样的人,似乎生来就该锦衣玉食地被下人们捧在手心里供养着。

  如今他待在尘土飞扬的军营里,显得与周遭的一切皆有些格格不入。

  相比之下,反倒是身旁端茶倒水的嬴汐始终笑得一脸开怀,一双眼睛里像藏了星星似的,高束着发,学着他哥的节俭,一身麻布,没半点皇子的样子。

  这时,进来了一个病人,左手捂着半张微肿的脸。

  梅雪衣一手端着茶碗,动作优雅地呷了一口,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医书:“你什么毛病?”

  病人口齿有些含糊不清:“药师,我牙疼。”

  梅雪衣嫌弃地瞥了他一道:“嗑瓜子儿嗑多了?”

  病人含含糊糊地为自己辩解:“不是啊,不是嗑瓜子儿!是上次…上次…打仗磕坏了牙根子。”

  “好极了。”梅雪衣垂着眸子,吹了吹茶碗上方飘着的浮沫子,“自己拿烧锅钳子拔了吧。”

  病人瞪大双眼,大叫一声:“啊!”

  梅雪衣眼神一冷,茶盖子一合:“有什么问题吗?”

  病人被这道眼神震慑住,只得把满心的疑惑与委屈都吞进了肚子里:“没有没有,但是…拔…拔哪颗?”

  梅雪衣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哪颗疼?”

  病人呲了呲牙:“这颗最疼……但是旁边的好像也都有点儿疼。”

  梅雪衣干脆利落地说道:“那就都拔了。”

  病人:“……”

  嬴汐低下头去,仔细瞧了瞧梅雪衣的脸色,笑眯眯地扬了扬手里的帕子,跟个老鸨接了生意似的,一脸喜庆:“下一位~”

  第二个病人瘸着一条腿,一拐一拐地走上前来。

  梅雪衣尊贵的眼皮子难得屈尊纡贵地抬了抬,瞧了一眼病人的腿:“你什么毛病?”

  那病人一副疼痛难耐的模样:“药师,我手疼啊。”

  “……”梅雪衣沉默了一会儿,扯了扯唇角,“好极了。”

  “啊?”病人掏了掏耳朵,不可置信,“好极了?”

  梅雪衣一道眼神都懒得给他:“你手疼,脚跛什么?”

  病人一愣:“啊?”

  梅雪衣缄默了一会儿,私心里实在是不愿接这种表意不清又拖三延四的病人。

  一边品茶,一边朝嬴汐使了个眼色。

  嬴汐马上会意,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差点把面前的病人甩倒,熟稔地吆喝着:“下一位。”

  “等等!”那病人用一只完好的手扒拉着凳子,十分固执地不肯走,“药师,我手疼啊!您不给我治治?”

  梅雪衣冷冰冰地看向他的脚:“手疼是吗?”

  那人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打了个哆嗦:“是啊!”

  梅雪衣冷笑一声,皮跳肉不跳:“抓一副药,你看如何?”

  “……好、好啊。”病人想了想,又弱弱问道,“可我是手疼,抓药能治好吗?”

  梅雪衣冷哼一声:“没得治,剁了吧。”

  病人:“……”

  嬴汐见那个说着自己伤了手,实则瘸了脚的病人还杵在那里,生怕梅雪衣一怒之下撂了摊子走人,便推着那个病人离开,笑着唤道:“下一位~”

  病人小小地挣扎了一下,却也不敢有怨言。

  因为但凡谁对梅雪衣的诊断说出半个“不”字,梅雪衣靴子边那只咬着尾巴打转儿卖乖的恶犬便会扑上去,对着病人猛啃一口!

  病人撇撇嘴,蜷着一条瘸腿,拖着一只残手,一拐一拐地走了。

  第三个病人如期而至。

  梅雪衣看诊的程序半分不变,依旧耷拉着眉眼,冷声问道:“你什么毛病?”

  病人头上绑着一圈纱布,似乎有些胆怯:“药师,我、我头疼。”

  宋忽皱着眉头,抿唇望了一眼梅雪衣,压低声音,转身对苏牧道:“这药师不会再勒令病人把头砍了吧?”

  闻言,苏牧挽着宋忽的胳膊,淡淡一笑,凑近他耳边说道:“久闻其名,以冷淡怪癖著称,想来不同凡响。”

  宋忽眼角抽搐着,压低声音说道:“你的意思是,他真可能让人把头…咔嚓…砍了?”

  苏牧淡淡道:“这种医嘱,若是搁在别的大夫身上,似乎是天方夜谭,但搁在梅雪衣身上,或许就成了理所应当。”

  宋忽一脸的难以置信。

  “嘘……”苏牧清润的眼眸一敛,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瓣,目光朝远处示意,“好好听人家怎么说。”

  宋忽缄了口,不动声色地望着不远处。

  也许是那病人的声音有些低弱,梅雪衣没能听清楚,于是皱了皱眉头,脸色显得比方才更冷了几分:“你刚刚说什么?”

  病人吓得魂不附体:“头、头、头疼!”

  听病人一连串地念了那么多个“头”字,梅雪衣冷漠扶鬓,扯了扯衣襟:“好极了,哪个头疼?”

  病人沉默了一会儿,哭丧着一张脸,指着自己的脑袋:“药、药师,小的就一个头啊。”

  梅雪衣像是尊严被侵犯了似的,目光陡然一凶:“一个头就一个头,这么跟梅某对峙着,是几个意思?”

  “难不成,是梅某逼你长一个头的?”

  梅雪衣的声音一凶,身旁的嬴汐跟着就瞪了过去,脚边的恶犬也蠢蠢欲动,呲牙咧嘴地朝病人狂吠。

  病人吓得肝胆俱裂,屁滚尿流:“不不不,小的有罪!小的不该只长一个头!”

  “当然是你有罪,难不成还是梅某的罪过?”梅雪衣冷笑,“看完病了吗?”

  病人立即从凳子上摔了下来,一边往外爬,一边叫道:“看完了,看完了!”

  嬴汐垂眸瞧了瞧梅雪衣的面色,抬起头,扯出一丝干净的笑容,再次一甩手帕,做出了招牌的老鸨式待客动作:“下一位~”

  宋忽难以置信地回头望着苏牧,确认道:“他、他真的靠谱吗?”

  躲在身后的戚八与清平都压低声音笑了起来。

  苏牧挽住宋忽胳膊的那只手略微紧了紧,淡淡地抿了抿唇角,笑道:“靠谱。”

  “关键时刻,全靠他救人性命。”

夜袭退守

  入夜之城,一片清寂。

  孤独的清角声吹遍荒野,茫茫的戈壁滩上翻滚着一层层逐风细浪似的黄沙。

  敌军举火为号,突袭营寨,刹那间,星星点点的火光聚成一片汪洋,照得本应该入眠的塞北城池亮如白昼!

  宋忽多疑,但凡就寝,必睡得极浅。半夜里隐约听见营帐外喧哗的动静,凤目陡睁,一手摸到枕下的暗器,猛然从床上坐起来。

  侧过身的第一个动作便是下意识张臂护住身边的人,奈何扑了个空。

  身边无人,压出一些褶皱的被衾触手一片冰凉。

  公子不知何处去。

  宋忽愣住,一刹那的茫然转瞬即逝,目光微冷,披衣起身。

  刚掀开羊毛毡,想要往外边踏出一步的时候,一个肩上带伤的将领连滚带爬地朝他扑过来。

  “大都督!”

  宋忽凤目一敛,冷静道:“出了何事?”

  负伤的将领跪地磕头:“属下是戚将军的亲信,敌军夜袭,纵火烧营,戚将军便派遣属下护送您往西边儿去。”

  宋忽没忙着走,冷冰冰的目光在那将领的浑身上下扫过一遍。

  片时,回身系着襟前衣带,淡淡谑道:“你何官何职?”

  “你让我去哪,我就去哪,岂不是显得我很没面子?”

  那将领一愣:“大都督真爱开玩笑。”

  宋忽没有转身,凤目一眯:“本督为何要开你的玩笑,本督见过你吗?”

  将领踟蹰道:“属下刚来不久,所以您没曾见过…也…”

  宋忽一抬手,打断了他尚未说出口的措辞,转身的刹那,唇角无声地扯出一丝冷诮。

  旋即往后一撤,顺势抬起一只脚,靴尖一勾,踢中那将领丹田,左手扭住对方胳膊,往下一压!

  “咔嚓”一声,骨头断裂的声响在寒冷的夜里显得格外阴森。

  将领脸色煞白,汗如雨下,凄厉地惨叫起来!

  “想你也是刚来不久,否则怎么会连一丝规矩也不懂。”宋忽压制着将领的肩膀,勾唇冷笑,狠厉的目光如一道千年不化的寒冰,“旁的军官,谁像你一般,张口便是一句‘敌军夜袭'。”

  “敌军数目多少、隶属何部?”

  “何时、何地、何事、何人?”

  “一把火烧得你将这些禀报的规矩全都忘了?”

  “忘了也不要紧,本督亲自来教你,你待如何?”

  将领脸色陡变,面目扭曲着,拼命地在宋忽手底下挣扎起来。

  “大都督饶命!”

  “大都督饶命啊!”

  “还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戚将军的亲信,本督有两个戚将军,你想栽赃嫁祸给哪个?”

  宋忽抿紧唇瓣,膝盖骨扼住那人咽喉,狠狠往下一压!

  喉管破碎,一口鲜血喷溅得老高,染红了宋忽的一双凤目!

  宋忽冷笑着,用靴子挑起那假冒将领的下巴,一脚将人踹飞,骨碌碌地滚下几层台阶。

  什么鸡零狗碎都能跑过来诓骗他,当他是三岁顽童?”

  “大都督!”

  正当此时,叶衍带着几个将士疾步从远处跑来,急匆匆望了眼宋忽,又看向他地面上那句死尸和一片狼藉,跪倒在地:“属下来迟。”

  宋忽抬了抬手,示意他起来,面容冷静:“简明扼要,告诉我当下是什么情况。”

  叶衍起身回答:“边陲战败国的残留余孽勾结,约摸万余兵马,突然夜袭,一路烧杀纵火。”

  “我军驻扎在此地的兵马不过两千,且放松警惕,防不胜防。”

  “当下前沿被破,戚七正带着一群将士们试图从后山突围。”

  “偷袭。”宋忽转过头,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情,冷冷地说道,“老子自打领兵以来,只有偷袭别人的份,从没被人偷袭过。”

  真他娘的晦气!

  终日打鹰,反倒被燕啄了眼。

  越想越是恼怒,宋忽上前一步,一脚踢飞一个粗陶罐子,摔烂在地上,碎片漫地:“城墙站哨的人是做什么吃的,城门驻守的人又是做什么吃的!”

  “眼瞎了?耳聋了?还是心盲了!”

  叶衍慌忙劝道:“大都督息怒!”

  宋忽强行泄愤,很快便也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每打一仗,领兵之人总要观察天时、地利、人和,此番敌军有备而来,我军防不胜防,前营既丢,则败势已显,不可与之交战。

  为今之际,只能暂且撤退,再做打算。

  宋忽兀自冷静地问道:“军师现在何处?”

  叶衍迟疑了片刻,回答道:“军师亲自带兵,在西南作战。”

  宋忽转过身,瞳孔猛然一缩:“谁让他带兵的!”

  叶衍沉默不语。

  宋忽以手抚额,自知这个时候不应该迁怒旁人,于是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一丝不安:“敌军如今在哪个方位?”

  叶衍迟疑着,不敢出言以复。

  宋忽冷道:“说话!”

  叶衍答道:“西南。”

  听到这样的回复,宋忽一颗不上不下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沉了下去,如坠深渊。

  缄默了片刻,他转过身,平静到了极致地对跟在叶衍身后的亲兵吩咐道:“你们几个人,分散行动。”

  “你,带着我的兵符传令下去,调一队兵马,势力务必要压过军师那边,所带兵马在东北位置点火燃烟,虚造声势,吸引敌军火力。”

  “你,令戚七将军护送军师出城,军师若是不从,直接打昏了扛走,记住叮嘱他,军师若少一根头发丝儿,他就扒了裤子、洗洗屁股,等着挨军棍吧。”

  “你,令戚八将军带领营中战士,尽量突围,绕偏道而行,经往驿站,驻扎在新的营地,以扬起旗帜为号,等候会合,不得妄动。”

  “你,令成岩与闻克东掩护戚八,分散火力,必要时,成掎角之势,内外联动,制衡敌军。”

  一切安排妥当,宋忽走到叶衍面前去,攥住了他的手腕:“叶衍你跟着我,侧翼突围。”

  “是!”

  叶衍应答了一声,抬头看见宋忽提起一杆锃亮的长枪,在半空中挽了一个枪花,藏在身后,翻身上马。

  “大都督!”

  叶衍追上前了几步,欲言又止。

  宋忽勒住缰绳,回过头来看他:“作甚?”

  叶衍愣了一下,有些别扭地问道:“姑、姑爷呢,您不带他一块走吗?”

  闻言,宋忽抿紧唇瓣,握着缰绳的手也不自觉地紧了紧,轻声道:“他没在军营里。”

  望着叶衍面上浮现出的一丝惊愕,宋忽又道:“是我昨日吩咐他出外置办的。”

  叶衍不像宋忽一般多疑,自然也没曾考虑那么多,一方面,少了个不会武功的苏牧,确实是少了一些负担,另一方面,苏牧提前转移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他也觉得安心。

  两厢权衡,只暗自庆幸道:“姑爷提前脱险,那可真是万幸。”

  宋忽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口舌:“走吧。”

  “大都督!”叶衍连忙上前一步,拽住了缰绳,“您还没有披上盔甲!”

  “敌军多则半刻便会杀过来,属下在外面挡着,您快进去换衣衫!”

  “穿系盔甲,少则一刻钟,哪儿还来得及?”宋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单衣,又扯了扯垂落到肩头的蓬松长发,自嘲道,“叶衍,少见我这么狼狈的时候吧?”

  叶衍沉默了片刻,不知该如何作答,又生怕自家大都督这突如其来的“感时伤怀”耽误了战情,有些生硬地安慰道:“大都督风采依旧。”

  宋忽转眼望向叶衍,手指一勾,在他脸上摸了一把,风情万种地问道:“叶衍,我这样子美不美啊?”

  “……”叶衍一张俊脸憋得微红,缄口了好一阵子,差点咳嗽两声,哭笑不得地望着宋忽,“大都督,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开玩笑。”

  宋忽手腕翻转,将长枪一横,勒马前驱:“难不成,你想让我在战场上哭?”

  叶衍皱着眉追上前去,扯住了缰绳,不让马继续往前走,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解掉了自己的披风,披到宋忽肩上去。

  “大都督,属下不是在与您戏言,今日情势实在特殊,我军占据下风,胜败利弊不同于以往,只怕危机重重。”

  “末将还是斗胆请您以安危为重。”

  宋忽却瞥了他一眼:“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

  叶衍一怔。

  宋忽紧了紧披风的领口,一道通透的目光落在叶衍身上,极其缓慢地抿了抿唇角:“叶衍,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若是去换盔甲,你就要用命挡着外面的兵卒刀枪。”

  “身为主将,倘若不能为麾下将领遮风挡雨,反倒成其累赘,我会深感愧疚。”

  叶衍着急道:“大都督,您怎么能这么想?将领为主公挡刀挡枪,那都是理所应当的。”

  “可我不仅拿你当将领,还拿你当兄弟!”宋忽凤目一红,皱眉道,“我的命是命,我兄弟的命就不是命?”

  叶衍唇瓣微颤着:“大都督……”

  宋忽毫不客气地将缰绳从叶衍手里扯了出来,冷声道:“顾好自己,不必管我,尽早与军师会合,才是最要紧的。”

  叶衍两手紧紧攥着马鞍,不允:“大都督!”

  宋忽瞪了他一眼,干脆利落地撂下一句:“这是军令!”

  叶衍倔犟道:“属下不怕被砍头。”

  宋忽冷笑一声:“那你怕不怕被除名宋家军!”

  叶衍攥着马鞍的手像是被沸腾的水烫了一下那般,狠狠地颤着,一下子丢开。

  “大都督。”叶衍抬头望着宋忽,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萦绕。

  “大老爷们儿,哭个熊!”宋忽心烦意乱,粗暴地扯过叶衍的领子,把他拉到自己眼前。

  可一望见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宋忽还是忍不住心软,缓缓撒开了手。

  “叶衍,我要你谨记。”

  “你们当中任何一人的命,从不比我的安危轻贱。”

  “属下知道外面那些手下败将伤不了您。”叶衍强忍着眼泪许久,伸手攥住了宋忽的衣袖,“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您若是有什么闪失,塞北的弟兄们该怎么办?”

  宋忽面无表情地将袖口从叶衍的手里拽出来:“你口中的那句‘万一'定是我故意瞎了眼往枪尖子上撞。”

  “死了也活该,谁都不许给我哭坟!”

  说罢,不轻不重地撞开了叶衍,一扯缰绳,径自朝着一片火光的地方,飞奔着过去。

死里逃生

  兵戈碰撞,火星四溅,一片白茫茫的大雪里,宋忽带着叶衍孤军奋战,历经一整夜的浴血厮杀,从侧翼杀出重围,意图甩脱追兵。

  一路西行,片刻不歇,前有千尺断桥,后有万余追兵,落到这般境地,难以前行,更不得后退。

  一片马蹄的疾驰声里,宋忽回头望了眼一丈高的尘埃,目光里泛起了一丝精厉,一手猛然挽住缰绳,看向叶衍:“前面那座断桥,你过得去吗?”

  叶衍攥紧手中缰绳,目光炯炯地回望道:“大都督过得去,属下就过得去。”

  宋忽纵马急驰,放声大笑道:“这种事也要质疑,你是有多瞧不起我!

  叶衍也笑望着他:“属下不敢!”

  宋忽手中握着鞭子,指向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地方:“前面那个拐角看见没有。”

  叶衍聚精会神地顺着宋忽手指示的方向看去:“看见了。”

  宋忽凤目一眯,缓慢道:“待会到那个地方,速停,换马。”

  叶衍愣了一下:“为什么?”

  宋忽一鞭子抽在马臀上,疾速飞驰:“让你停你就停,让你换就换,哪儿这么多为什么!”

  叶衍也一鞭子抽在马臀上,闷闷出声:“我不换。”

  宋忽声调瞬间一冷:“你说什么?”

  叶衍叫板道:“我说我不换。”

  “我I操I你爹,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跟我犟嘴!”宋忽冷冷地望向他,“不换就给我滚。”

  叶衍抿紧唇瓣,就是不吭声。

  宋忽诘难道:“你自己选,是滚还是换?”

  叶衍咬牙说道:“那桥就那么窄,即便是没有你那匹汗血宝马,我也照样能越过去!”

  宋忽沉默着望了他一会儿,毫不客气地冷笑一声:“哪条兵法教你逞能的!背给我听听!”

  转眼的功夫,二人就到了那道拐角处,宋忽也不管叶衍是怎么想的,一手拍着马鞍,借着力纵身一跃,稳当当地落到了叶衍那匹马的马镫子上。

  抬手勾住缰绳,翻身侧跃,径自坐了上去。

  叶衍震惊,回身瞪着他:“大都督!”

  宋忽却痞里痞气地往叶衍肩膀上推了一下:“你谁呀?”

  “坐我马上干嘛?”

  叶衍连一丝笑容也挤不出来了,咬牙切齿道:“大都督,你不能!”

  “废话少说,给我滚下去。”

  说罢,宋忽一只手拎着叶衍的领子,直接将他扔下马去!

  “大都督!停下来!”叶衍在地上打了个滚儿,艰难地爬起来,赶紧去阻拦!

  宋忽双腿一夹马腹,勒紧手里的缰绳,如同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去。

  叶衍连一根马尾巴上的毛都没能拽到,气急败坏道:“宋忽!”

  “宋忽!!!”

  宋忽笑着回头,挑衅地望了他一眼:“瞧你那怂样,就是给你一匹绝世的好马,也撵不上老子一根头发丝儿!”

  叶衍又急又怒,赶紧骑上那匹汗血宝马,追了过去。

  “停下!”

  “凭什么?”

  “停下!”

  “不。”

  两人纵马驰骋,你追我赶,终于抵达那座断桥旁。

  底下是千丈深渊的裂谷,两人及时勒马,马蹄乱踏,踢落一些碎石,坠入裂谷里,半晌也没个声息。

  宋忽抬手,冷静道:“后撤一步。”

  骏马两只前蹄子高高扬起,嘶鸣一声,堪堪回退了几步。

  “叶衍。”宋忽低声平复着急促的喘息,望着叶衍,“据说你平日里自诩骑射精湛,如今考验你马术的时候到了。”

  叶衍骑马上前,突然意识到什么,复将缰绳勒紧,回身道:“大都督,您先走。”

  宋忽皱着眉把叶衍推到最前面去:“又想让我揍你?让你走你就快走,敌兵快追上来了!”

  叶衍踟蹰不前。

  宋忽怒道:“你到底走不走?别在这儿耽搁老子的时辰!你要不走,咱俩都别走了!”

  叶衍咬着牙走上前,回退几步,扯紧缰绳,猛然往上一跃!

  就在此刻,地面轰隆隆一片闷响,细碎的石子、尘沙、枯木树枝被震荡起来。

  宋忽一下子转过头,凤目一睁。

  眼前是一片翻滚的尘土,一面面旌旗飘扬在半空中。

  敌方追了上来!

  阵前打马的两个大将见叶衍骑着马要往对岸跃去,立即搭弓拉箭,想要射去!

  这是最要紧的关头,一朝不慎坠入悬崖,便会粉身碎骨,万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眼看着叶衍将行,却听见了动静,要转过身的一瞬间,宋忽嘶哑着声音,冷静地命令道:“不许回头!”

  “叶衍,你要是还拿我当兄弟,就听我的话——”

  宋忽拔下头上的簪子,狠狠地往马臀上扎了一下,深刺进血肉里,又将那马腿往上一推,马儿扬起头痛苦地嘶叫一声,发了疯似的朝彼岸跃去!

  “不许回头!”

  话音未落,一片夹杂着嘈杂嘶喊的混乱马蹄声自身后不远处响起。

  “倏——”

  无数支利箭穿破苍穹的声音凄厉地从耳边传来。

  宋忽旋即回身,以自己的身躯掩护着叶衍,手中沉甸甸的长枪翻转,乍然横挡在身前!

  箭羽与长枪相撞,碰出一道刺目的银白光芒!

  长枪一挑!一刺!一横扫!

  逼仄出的内劲带着尖利呼啸的急促风声,卷飞数支箭羽!

  若论近身格斗,长枪自然容易上手,可对付弓箭手这样擅长远程袭击的敌人,就不只是近身格斗这么简单了。

  宋忽勉强抵挡过这一遭,猛然转身,手臂蓄力,将手中的长枪隔空投掷到对岸!

  只这么一瞬间,两只箭羽猛又朝他所在的方位射了过来!

  宋忽瞳孔猛然一缩,下意识要闪身躲开,可前面就是叶衍,倘若就这样顾全自己,箭羽一定会射在叶衍身上。

  权衡利弊,宋忽提气一跃,抬手攥住一支箭羽,咔嚓一声,在掌心里捏了个粉碎。

  可另外一支箭羽却狠狠贯穿了他的肩膀,一串温热的血液扑哧一声,喷溅到雪地里,红得触目惊心。

  “唔……”

  宋忽脸色一白,一只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去,咬紧牙关泄出一丝闷哼,怕影响叶衍,愣是没发出一丁点儿的声响。

  敌方见状,欣喜若狂,操着一口北境语叫嚷道:“中箭了!”

  “魏国的主将中箭了!”

  “宋忽主将中箭了!”

  “活捉宋忽!”

  “活捉宋忽!”

  叶衍已经跳上了对岸,听见身后的动静,赶紧回头去看,却望见宋忽中箭的狼狈模样,目眦俱裂,跪倒在悬崖的边沿:“大都督!”

  宋忽抬眼,与叶衍遥遥相望,轻声笑了笑,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忍着肩头剧烈的痛,一只手迅速摸上伤口,将射穿整个肩膀的那只箭从中间折断,只留下一个箭头扎在肉里,剩下的半截狠狠扔到地上!

  咬紧牙关,翻身就上了马,二话不说,憋着一股狠劲儿,往对岸跃去。

  敌方将领愣住,怎么也没想到宋忽对自己心狠至此,受了这样重的贯穿伤还能行动自如。

  等到反应过来,最前面的一个将领高声喊道:“快!放箭!”

  “王上有令,不能放宋忽过去!”

  身旁的另一个将领却担忧地拦住了他:“可主君曾说,任何人不能伤及宋忽性命!”

  “你是听王上的,还是听主君的!”

  “主君掌管整个北境城郡,哪怕是王上,也得听从主君的!”

  “你!”最前头的那个将领恼怒起来,“全都听我的吩咐,放箭!”

  耳畔一片疾驰的风声,宋忽紧绷着心中的那根弦,察觉到身后的动静,撕扯着破碎沙哑的嗓音,对对面的叶衍说道:“马腹下藏着一把弓箭!叶衍!这次要靠你来掩护我了。”

  闻言,叶衍原本几乎绝望到暗淡的眸子里霎时汹涌着一丝期冀万分的光芒!

  他手忙脚乱,赶紧趴到马的腹部摸索,气急败坏道:“你刚才怎么不说!”

  “娘的!”宋忽惯使右手,偏又伤在了右肩,每扬起鞭子往马身上抽一下,就扯裂伤口,痛不欲生。

  马儿嘶叫,可他更疼!

  不停渗血的左肩火烧火燎的,灼疼得他咬牙俯着身子,略微将头抵在马鞍上,心中暗自道:“老子刚才要是说了,哪还轮得到你活命?”

  叶衍三两下迅速将弓弩装好,搭箭上弦,接连瞄准了几个准备偷袭他的敌军将领!

  “咻——!”

  箭矢破空的声音响起,毫不留情地射出,例无虚发,每一箭都在敌方身上穿透一个血窟窿,速度快得惊人。

  宋忽到底是受了伤,更何况所乘的坐骑并非是什么绝世良驹,距离断桥对岸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马儿便有些撑不住,行下坠的预兆。

  “大都督,弃马!”

  叶衍察觉到了异样,赶紧扯开系腰带的金甲绳,猛趴在地上,将绳索用力往下一抛。

  宋忽毫不犹豫地照做,拖着一条快残废的胳膊,猛然一拍马臀,借着力气往上跃了几丈!

  身下的马坠入深渊!

  宋忽伸手攥住那跟抛下来的腰带金甲绳,整个人的重量也往下坠去,仅仅维系在一条手臂上,艰难地支撑着。

  他咬着牙,一脚踏上石壁。

  艹!

  又惯使了右手!

  宋忽几乎能听见皮肉撕裂、鲜血滴答的声音,疼得忍不住要骂娘,倒吸了一口冷气,额角垂落的发丝被冷汗浸湿。

  叶衍见宋忽抓住了绳索,大喜道:“抓紧了,不要放手!”

  艹。

  疼啊!

  叶衍紧张地嘱咐道:“抓紧啊,千万不要放手!”

  宋忽冷汗直往下掉,忍着剧痛破口大骂:“你他娘的能不能别说废话!”

  “我为什么要放手!”

  “我傻?!”

  叶衍这会儿丝毫不在乎宋忽嘴里这些忒难听的话,一心只想帮他快些脱离险境,低声安慰道:“我这就拉你上来!”

  宋忽只觉得又听了一耳朵的废话,嚎叫道:“你他娘的不拉我上来,还打算让我吊在这儿荡秋千吗!”

  叶衍的身子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不停地缓慢下坠着,努力稳着身形,手指紧紧地抠进石壁的缝隙里,一寸一寸地向后挪动着身躯,拽着宋忽上来。

  宋忽疼归疼,却死不撒手,将手腕绕着那根腰带金甲绳缠了一圈儿,脚底下摸索着,尽可能踩到一两块突兀的碎石上,借着力由叶衍将自己拉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金甲绳终于越来越短,两个人的距离也终于越来越近。

  叶衍用身子压住绳索,艰难地朝宋忽伸出一只被石壁磨得鲜血淋漓的手:“拉着我的手!”

  “嗯。”

  宋忽面容沉静,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疼到忍不住打颤的手勉强攥住了叶衍的手。

  直到凑近,叶衍才清晰地看见宋忽的状况。

  肩头的那一处贯穿伤因为挣扎和撕扯,反复裂开,鲜血顺着衣衫往下滴答着,濡湿了一大片,染红了半身衣裳。

  叶衍一双眼眸像是被烫着了一样,狠狠一颤。

  宋忽面色泛白,有些失血的唇瓣勾起了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发什么呆?”

  叶衍眼眶滚烫着,狠心拽着宋忽那只手,猛然用力:“忍住,马上就好了……”

  宋忽冷汗不要命地往下淌着,自嘲地笑了笑:“安心,我不疼。”

  叶衍牙齿咬得几乎能渗出血,泪眼朦胧中,拼尽全力,尽可能后仰,一声嘶吼,一把将宋忽从悬崖的边缘拽了上来,紧紧抱住。

营寨会合

  鹅毛一般的大雪复又飘落了一整日,宋忽与叶衍堪堪脱险,撤离一城,赶去新驻扎的营寨,与君尔书一行人会合。

  当听到营寨外传来一阵渐行渐近的马蹄声时,一群将领簇拥着君尔书夺门而出,守在营帐外,手握深寒刺骨的兵器,谨慎地等候着。

  天色惨淡,风雪夹杂,一片一片地飘落进眼眸中,有些模糊了将士们的视线。

  片时,不远处的一枚大旗在半空中猛然甩开,高高地扬起!

  旗帜面上,赫然一个宋字。

  “看!宋字旗!”

  “是大都督!”

  “大都督脱身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整个军营里的将领们眼睛陡然一亮,一下子沸腾了起来,欢呼雀跃地叫嚷着,试图冲上前去。

  君尔书疾步上前,只身挡在众人面前,冷静道:“将军们止步。”

  众将领一愣,面面相觑。

  君尔书以眼神示意,一旁的嬴泓跳下台阶去,一把将栅门紧紧地锁上,铁链子拴得死死的。

  “军师这是何意?”

  君尔书敛眸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当心敌人使诈。”

  戚七阔步走上前,戎装泛着寒光,手中长剑一转,往君尔书身前一横,呈一副保护的姿态:“都不许给我吵吵,听军师的,静观其变!”

  将领们只好待在原地不动,伸长了脖子往远处望。

  峰回路转,直到亲眼看见宋忽与叶衍的身形,这才大喜,一双双眼睛饱含期待地望着君尔书!

  君尔书心中稍定,传令道:“传我命令,大开寨门!”

  将领们拔腿就往前跑,冲破了营寨的大门,一窝蜂地挤了出去。

  “大都督!”

  “大都督!”

  “叶将军也回来了!”

  “叶将军!”

  君尔书松了一口气,疾步走上前,走下台阶的时候,身形略微一晃,嬴泓赶紧暗中扶了一把。

  “当心。”

  “伯策。”宋忽翻身下马,步履矫健地走到台阶边去,与嬴泓一齐扶住了君尔书。

  君尔书望见宋忽的脸庞,桃花眸子一颤:“大都督,脸色为何这么苍白?”

  “可有伤着?”

  说着,当即扑到宋忽身上,紧抿着唇瓣,一言不发,抬手去掀宋忽身上裹着的一层厚厚披风,想要仔细查看。

  宋忽不着痕迹地后撤一步,侧过身来,一手格挡住君尔书的手,制止住他丝毫不加掩饰紧张的动作:“没有。”

  “此番涉险,害得你担心了。”

  君尔书一手僵硬地在冷风里停留了一会儿,旋即看了嬴泓一眼,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了,遂后退一步,沉默了一会儿,心中却还是忍不住地担忧:“真的没有?”

  “当然。”宋忽抿唇,轻轻地笑了一声,一如既往的从容,“叶衍的脸色不比我还难看?”

  君尔书闻言抬起眸子,只见叶衍阴沉着一张俊脸,不置一词,跟谁欠了他几两银子似的,瞬间忍俊不禁,压低声音对宋忽道:“这等脸色,果然不好看。”

  宋忽挑了挑眉,表示赞同。

  “大都督,胜败乃是兵家常事。”君尔书拍了拍宋忽的肩膀,掌心覆盖在肩头,稍用力地攥着,以示安慰,“此刻脱身就好,旁的都不要放在心上。”

  宋忽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儿,唇角缓缓扯出一丝笑意:“谢你慰藉。”

  叶衍看在眼里,倒吸一口凉气。

  君尔书手劲儿虽小,但宋忽那伤口里的箭头强行拔出,留下一个穿透身体的血窟窿,染红了半身衣裳,一连包扎好几层,才勉强止住点儿血,怎么经得起这等伤害?

  如此重的伤势,可疼死了吧。

  怎么就能做到面无表情呢?

  腹诽归腹诽,叶衍心中也是疼得厉害,对宋忽那非人般的隐忍能耐实在看不下去,张了张口:“军师。”

  这么一叫唤,君尔书转身,瞥见了叶衍盔甲上一大片凝固的血渍,瞬间松开了宋忽的肩膀,两手掰过他的身躯,面上流露出几分担忧:“怎么会沾了血!可是伤着了?要紧吗?”

  面对君尔书这一连串的送命问题,叶衍转头,目光幽怨地看着宋忽。

  宋忽凤目微阖,向他使了个眼色。

  叶衍轻声回答道:“不妨事,都是…都是…敌人的血。”

  君尔书又在他盔甲上摸索了一会儿,没见着伤口,这才安下心来:“那便好,将军护着大都督突围实在辛苦了,必然要好生歇息一番。”

  “我命人烧了热水,好好盥洗一番。”

  “多谢军师关怀。”叶衍抱拳行礼,转而看向宋忽,眼神里带着几分暗示,“长途跋涉,大都督更是累了,也快去歇息吧?”

  “你先去。”宋忽回道,“我与军师尚有些事务要处理。”

  叶衍吃瘪,再开口,语气变得愈发阴阳怪调:“那您别忘了一会儿要好——好——歇——息。”

  宋忽皱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啰里啰嗦。”

  叶衍也皱眉,方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戚七、戚八两兄弟走上前,一把将叶衍强行拽走,一人一边地拍着叶衍的肩膀,同他低声叙旧了一会儿。

  叶衍一贯沉默着,偶尔应答几句,过了一会儿,颔首离去,兄弟俩走上前。

  戚七抬起头,原本想抒发一番自己的感慨,乍一瞧见宋忽煞白的脸色,吓了一跳,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

  转念一想,大概是累狠了,于是心疼了起来,除了安慰的话,什么都说不出口:“大都督,什么也别说了,幸得脱身,以后的事,以后再议。”

  戚八是个粗枝大叶的,只一门心思觉得憋屈,不可思议地望着君尔书:“军师,属下就想不明白了。”

  “按照兵书上所言,我军大战已胜,敌方理应溃逃,怎会反其道而行之,突然夜袭!?”

  君尔书悄悄望了宋忽一眼,斟酌着语气,对戚八解释道:“将军的疑惑并无道理。”

  “只是,古来兵书上所说的事例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

  “毕竟书籍有限,可战场上的事却千变万化,难以捉摸,谁也说不准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哪一刀会向人砍来,若只是拘泥于兵书,未免太过于肤浅死板。”

  戚七也皱起了眉头:“自从先齐国公独创兵法以来,我军一向严苛遵守,尤其在作息之上,从不敢循规蹈矩。”

  “昨日一更憩,今日三更眠,明日五更睡,每隔两个时辰更换一次防守,将士们鲜有懈怠,怎么偏就被人钻了篓子呢?”

  戚七这么一说,戚八仿佛更有了几分底气,也转身向君尔书发难:“照您这么说,如何解释敌方有把握恰好掐准时机来夜袭!”

  君尔书不同于寻常人,睿智得跟只小狐狸似的,察觉到此事并不简单,可碍于宋忽的情面,又怎么能当众将疑云点出?

  他有些为难,不知该用什么理由来搪塞,轻咳了两声,一旁的嬴泓见了,一手给他顺着背,面色不善地瞪了过去。

  戚八还想再插句话,倒正好瞧见了一道阴恻恻的目光。

  他吓得一个哆嗦,夸张地摩挲着手臂,做出一副冷飕飕的样子:“军师,您身旁伺候的人脾气还不小啊,您瞧瞧那眼神,恨不得把我戳两个窟窿……”

  君尔书意识到嬴泓在作乱,下意识一手护着他:“都是平日里被我惯坏了的,将军别介意。”

  戚八撇了撇嘴,想要将目光移开,一道打探的视线却突然定格在嬴泓的面庞上。

  嬴泓又瞪了他一眼。

  戚八愣了愣,眼神里愈发闪过了一丝探究:“我怎么觉着,这张脸有点眼熟……”

  君尔书一惊。

  戚八人在塞北,可再怎么说也是朝廷封赏的官员,虽很少入京,亦不曾与燕王府有任何瓜葛,却也赴过宴,难保不曾在宫中宴会上撞见过嬴泓。

  这要被认出来,可不得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朝廷本就忌惮塞北宋家军一门独大,如今私藏夺嫡王爷的消息一旦不胫而走,势必会给宋忽与嬴泓造成极大的威胁。

  千钧一发之际,宋忽拉着戚八的胳膊,一把拽开。

  “凑那么近干嘛?”

  说罢,上前一步,同君尔书站在一起,档在嬴泓身前:“好了,今日经此一劫,大家伙都累了,暂且休整片刻,该洗的洗,该睡的睡,不必要的争论,明日再议。”

  主将既这么发话,也没谁敢说一个“不”字,抱拳俯身,随即识趣地散去。

  营帐里很快只剩下三个人。

  宋忽瞥了君尔书与嬴泓一眼,刻意打了一个呵欠,往营帐外走去:“都累了,你们自便,我也回去睡了。”

  “阿忽。”君尔书在与宋忽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攥住了他的肩膀,认真说道,“我有些话想要对你说。”

  宋忽沉默着,看上去有些疲惫,到底还是问了一句:“明日再说,成吗?”

  君尔书看似好性子,认定了的事情却不肯轻易妥协,转过身,放柔声线,对嬴泓道:“你先去那边给我沏一壶茶,等我与大都督讲完,再陪你说一说话,好吗?”

  嬴泓瞪了宋忽一眼,转眼对上君尔书的视线,目光一柔,乖巧地点了点头,转身便走了。

戏言代价

  宋忽与君尔书并肩站着,眼神却情不自禁地往嬴泓身上瞥。

  嬴泓一手拎着那茶壶,认认真真地刷了好几遍,又用瓢子舀了些清水进去,添了茶叶,仔细地蹲在旁边扇扇子。

  宋忽撇了撇嘴,鬼使神差地感叹了一句:“他好乖啊。”

  说完才猛地意识到自己方才究竟说了句多么奇绝的话,用手捂住嘴,啐了一口。

  君尔书愣了一下,见宋忽一直盯着嬴泓看,便轻声笑道:“其实他一直都很乖。”

  宋忽抽了抽唇角,对这话不敢苟同。

  君尔书思索了一下方才的话,补充道:“只要你不惹恼他。”

  宋忽冷笑一声,不置是否。

  君尔书握住宋忽的手,扶着他坐到座椅上:“歇一会儿。”

  宋忽道:“我不累。”

  君尔书俯下身,一边拨开宋忽额角的碎发,一边仔细着宋忽的身子:“可你脸色不对,多歇一会儿,总归是好的。”

  宋忽像是想要开口,却也没为自己辩解什么,端起桌子上的茶水,抿了一口。

  君尔书一只手探出,盖在宋忽的茶碗上,冷不防道:“苏牧在哪儿?”

  宋忽持着茶盏的手指略微紧了紧,答非所问:“不是他。”

  君尔书缄口,望了宋忽一会儿,轻声道:“那你告诉我,他如今在哪里?”

  “为何没有与你在一起?”

  “枕边人突然失踪,你就一点儿也不担心?”

  “不是失踪。”宋忽推开君尔书的手,放下茶盏,淡声道,“他几日前与我商议过,说要找个机会出外置办些东西。”

  “我答应了的。”

  这般说辞,哄得过叶衍,却哄不过君尔书。

  君尔书一展衣袍,在宋忽面前半蹲了下来:“找个什么样的机会?”

  “前些日子,他怎么就没有这样的机会?”

  “早不置办,晚不置办,偏偏那日置办,偏偏那日出事。”

  “阿忽,你不觉得奇怪?”

  “当下发生的一切,他都像是早先预料好了似的,脏水毫不沾身,置身度外。”

  “此事你不必多言。”宋忽凤目一敛,固执己见道,“我既说了不是他,那就不是他。”

  君尔书也没急着反驳,笑了一声,眼底却是冷淡的:“凭你一己之言,就想让我相信不是他?”

  宋忽冷下脸:“我没奢望让你相信他,我相信就够了。”

  “阿忽,你扪心自问,究竟是真的相信他,还是压根就不敢相信他欺骗了你的感情?”君尔书转身轻叹,“我知道这样的问题会让你感到痛苦,但你迟早要面对。”

  “我不逼你,这就走。”

  “但希望,睿智如你,不要受到蒙蔽。更不要因一己之私而导致整个军营里的将士全都陪葬。”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君尔书往外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宋忽一眼,眼神里既没有怪罪,也没有迁怒,只有心疼。

  “你从前不是一个徇私枉法的人,希望以后也不会是。”

  “阿策。”

  宋忽以手抚额,洒落下的阴影半遮住雌雄莫辩的面庞:“你说的道理我都懂,也会谨记于心,不会失了分寸。”

  君尔书没有回头,缓缓走远。

  戚七手里搬了一摞军务册子,走到宋忽身旁:“大都督?”

  唤了三两声,宋忽才有些艰难地抬起头,唇瓣失血,发丝凌乱垂落在胸前。

  戚七惊,立即俯下身:“大都督,您这是怎么了?”

  宋忽摇头,声音喑哑:“什么事,你说。”

  戚七哪里还说得出口,只顾着担忧了:“您没事吧?”

  宋忽皱眉:“少废话,出了什么事儿!”

  戚七后退一步,犹豫了一阵子:“属下是想请示您一下,接下来可要去搬救兵?”

  宋忽冷笑:“搬救兵做什么?”

  戚七道:“掩护我军后撤。”

  宋忽凤目一眯,压低声音咳嗽:“后撤?老子几时说过要后撤?”

  戚七急道:“如今这个形势,你不撤兵,还待如何?”

  宋忽缓缓站起身,唇角勾起一丝势在必得的冷漠弧度:“整军以后,立即出兵,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

  ……

  ……

  任谁也未曾想到,威名赫赫的宋家军在经受了痛失城池的沉重挫败之后,仅仅一夜的整顿,便能在主将宋忽的鼓舞下厉兵秣马,星夜进军,直捣黄龙,一举夺城!

  敌人狡诈,城门口,一行人奉命寻找着可能潜藏着埋伏的蛛丝马迹。

  宋忽坐在马背上,刺骨的寒风刮得失血过多又强撑着打了一夜仗的他遍体生寒,视线隐约模糊,垂目按了按头,目光不知落到了哪里。

  日光晃眼,一处北境罕见的梅花丛里掠闪过一丝刺目的光芒。

  宋忽立即警觉,眼神一冷,径自翻下马背,一步步走到墙角,蹲了下来。

  一手拨开数枝苦蜡梅丛,雪地里露出了一丝银白质地的流苏。

  ……令牌?

  “大都督!”

  宋忽凤目一敛,下意识将梅丛松开,覆盖住缺口,极其缓慢地直起身,冷静道:“何事?”

  成岩走上前两步,禀报道:“军师方才勘察地形,发现西南角一处领域适合潜藏伏兵,意图占据,特来问您的意见。”

  宋忽挥了挥手:“一切但凭军师吩咐。”

  “是!”

  成岩转身离去,宋忽俯身将手探进梅丛里,摸索了一阵,一把捞出那块古铜材质的令牌,凑到了眼前去看。

  瞳孔一缩。

  他后退了半步,竭力稳着身形,才没令自己栽倒在地上。

  上林令。

  宋忽将令牌死死攥紧,浑身绷紧,心中泛起了一阵冷意,怔愣良久,缓慢地冷笑一声,令牌一收,偷藏进衣袖中。

  等回到营里,宋忽脚步虚浮,人也有些昏昏沉沉的,浑身滚烫,愣是没表现出一丝异样。

  直至走进了营帐里,连灯都没点一盏,便咬着牙解开自己身上沉重的玄铁盔甲。

  皮肉渗出的鲜血濡湿了好几层衣裳,在外打了一场仗,又被冷风寒雪冻住,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与一层层衣裳黏连。

  宋忽没吭声,冷汗涔涔,硬生生将盔甲与外衫撕开,伤口处一片血肉模糊。

  解扯衣带的时候,一双温热白皙的手从身后抱住了他的腰,温情脉脉。

  宋忽解衣的动作一僵。

  “宋忽。”

  熟悉的公子,翩翩如玉。

  熟悉的嗓音,清润恬淡。

  如今在他看来、听来,却只觉得害怕,一种彻骨的冷意铺天盖地朝着他涌来,避无可避。

  转身,一片漆黑中,宋忽的声音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敌方突袭之时,你在哪里?”

  苏牧似乎愣了一刻,轻声笑道:“我去城外置办了一些粮草。”

  “粮草呢?”

  “囤入库房了。”

  “何人作证?”

  “两位戚将军都在场。”

  “你知道我最重用戚七、戚八,所以故意趁他们在场的时候,行这些苟I且之事。”

  宋忽冷嗤一声,倏然伸出手去,两根手指带着强硬的力度,捏住了苏牧的下颌,狠狠往上一抬,逼迫着他略微仰着头,急促喘I息。

  “看来,你比秋沽之还要神机妙算,掐准了我军必遭一劫,所以事先囤了粮草,以备不时之需,对吗?”

  “宋忽……”苏牧仰着头,声线有些破碎而颤栗,“你怎么会……这么想?”

  “别在这给我装可怜。”宋忽冷笑一声,一把甩开苏牧,“你的上林令呢?”

  苏牧踉跄着后退几步,扶着身后的一张桌子,勉强没摔倒,一手伸进衣襟里,缓慢地将上林令掏了出来。

  上林令材质贵重,色泽特殊,哪怕是在一丝极浅的月光照射下,也可以泛起一丝不同寻常的光芒。

  宋忽分明瞧得见,却没伸手去接:“每一块令牌上面都刻着大魏黄历,别随便拿什么玩意儿就来糊弄我。”

  “庚子年二月十七。”宋忽冷道,“我只要这一块。”

  苏牧攥紧了手里的上林令,没再吭声。

  “苏大人,拿不出来吧。”宋忽上前一步,将苏牧一把推倒在墙上,狠狠压制住,“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宋忽抬手,一块被布条包裹着的令牌高举过头顶,用力砸在苏牧脚边,咣当一声响。

  “熟不熟悉?”

  “要不要亲自验一下真伪?”

  “庚子年二月十七。”

  “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苏牧眸子低垂,缄口不言,两人对峙,却沉默着,眼前的一片漆黑便显得愈发寒冷,一丝丝森寒的白气怎么也化不开。

  宋忽怒极反笑:“平日里能说会道,就差唱个小曲儿了,如今倒好,成哑巴了?”

  苏牧淡淡道:“若你信我,我便不必解释,若你不信,真相便是你当下所看到的那般。”

  宋忽压抑着怒气,不知是痛还是悲,整颗心脏都剧烈地颤了起来,忍不住后退几步:“苏子书,我一介武夫,刚愎自用,平日里也是听不进别人解释的。”

  “如今将这个权力给了你,你非但不珍惜,竟连一句解释也不肯给我,教我如何信你!”

  “所以,你想怎么惩罚我?”苏牧极轻地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哽咽着问着,“又要扔下我了吗?”

  宋忽心烦意乱,整个人又发着高热,不清醒得厉害,只想冷静一会儿,转身就要往门外走。

  苏牧立即冲了过去,用力搂抱住他的身躯:“宋忽,我错了。”

  “我知道错了,我不该瞒着你做这些事。”

  “可我没有对不起你,真的没有对不起你。”

  “我不敢再信你。”宋忽狠了狠心,想要将苏牧的手掰开。

  苏牧却不要命似的,将面颊紧靠在他的后背上,带着哭腔哀求道:“别走,别不要我。”

  “你放手。”

  “宋忽,塞北的雪这么大,你若再扔下我……”苏牧的声音低到几乎难以听闻,“我会死的。”

  宋忽一颗冷硬的心终究沦为一滩沸热的血水,他转过身去,抱起苏牧往屋里走去,直接丢在床榻上,撕I扯自己的衣裳。

  “记得我曾对你说过,军中从无戏言。”

  倾身覆压,一只手直接掰I开苏牧的da tui,另一只手粗暴地扯碎他的衣衫,扔到了地上!

  “你的身体,就是欺瞒我的代价。”

  “别背叛我,否则,我要你不得好死。”

  “…我死后…那你呢?”

  “永坠地狱。”

唱曲的安

  安儿坐在床榻边沿,低垂着眉目,显出几分温柔,将一块干净的布巾放进冷水里浸湿,轻轻擦拭着宋忽额头被冷汗濡湿的发丝。

  纱布蘸着烧刀子,烈酒灼辣,一下下擦拭着血肉外翻的狰狞血窟窿。

  宋忽的衣衫解开了一些,露出半边肩膀,皱着眉倚靠在床头,口中咬着一叠衣裳,冷汗涔涔,却一声不吭。

  安儿瞧了他的脸色一眼,加快了手里的动作,飞快地擦拭干净了淤血,将沾满了血的纱布扔进水里:“真没见过你这样的。”

  “带着那么重的伤逞能,房|事上也一点不知道节制,如今烧成了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脑子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宋忽面容苍白,目光里却一如既往是坚韧。

  “有时候,我就弄不明白了。”安儿说着,拿一把剪子剪碎了几条纱布,蘸了金疮药外敷,重新缠在他身上,“你到底是在惩罚苏牧,还是在惩罚你自己?”

  宋忽被他唠叨得有些心烦,吐出嘴里的衣裳,扯着烧得有些沙哑的嗓子怼道:“你一个未娶妻的男子,怎么能如此口无遮拦?”

  安儿认真端详着他,目光落在他缠了纱布的肩膀上:“那你还光着膀子呢,一个有夫之妇,怎么能如此放I浪形骸?”

  宋忽凤目一眯:“你衅事儿呢?”

  “怪我调戏你咯?”安儿将宋忽的衣衫拉上去,轻轻掩盖着裸露的肌肤,“反正都是男人嘛,谁也说不上吃亏。”

  宋忽一愣,旋即垂下凤目,平静问道:“你几时知道的?”

  安儿凑得离他近了一些,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散落在被衾里的青丝:“我若告诉你,我从小就知道,你会感到惊讶吗?”

  “惊讶。”宋忽面容冷峻,“却只惊讶于得知你窥破此事,心中却仍毫无波澜。”

  “安儿,我在你面前似乎从来没有秘密,因为你窥得透我所有的心思。”

  安儿低声一笑:“我有那么厉害?”

  宋忽没再接话,沉默了一会儿,不经意似的提起:“苏牧呢?”

  “果然是烧傻了。”安儿一手托腮,饶有兴味地望着他,“是你亲自下令将他禁足的,如今倒又忘了?”

  宋忽如梦初醒一般,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眉头一皱,捂住嘴极轻地咳嗽了两声:“我此番将他禁足,军营里不乏见风使舵的人,怕会待他不好,凡事刻意懈怠。”

  “你若有空,要帮我照应着他点,塞北天寒,衣裳和被子都要足够,更别饿着他。”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但你别告诉他,这是我吩咐下来的,自己去落个人情也好。”

  “他若是不问候我,也就罢了,若是问起了我,就对他说,我一切都好。”

  安儿无奈地望着他:“这么折腾着自己,如今还闹起心来了,倔犟什么呢?”

  宋忽一脸冷漠:“你帮不帮我?”

  “帮,自然要帮。”安儿宽容地一笑,“可你也要告诉我,你将他禁足,是否是为了在将领们面前替他洗脱嫌疑?”

  宋忽瞥了他一眼,捂嘴轻咳了两声,冷冷道:“随你怎么想。”

  安儿叹了一声:“我原以为你年龄尚小,不谙情爱,纵使对一人好,也只是玩一玩,却没曾想,倒把真情实意搭了进去。”

  “你竟是真心喜欢苏牧的?”

  宋忽皱了皱眉,没曾想安儿会这么看待自己:“废话,老子明媒正…嫁…的男人,为什么不喜欢?”

  安儿低声劝慰:“既然喜欢,就应该好好地对待着,别动不动就生了气,将人家禁足。”

  “你以为我不想?”宋忽凤目一冷,胸口里闷疼了起来,连忙用手背抵上唇角,“是他…咳…咳……”

  安儿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循循善诱:“他对你不好吗?”

  宋忽自嘲地一笑,目光中带着几分颓丧:“这么久了,我还是根本就无法掌控他。”

  安儿没有听宋忽的抱怨,只是又问了一句:“他对你不好吗?”

  “好。”宋忽皱眉,“可是……”

  “没有可是。”安儿一手攥住他冰冷的手,轻轻包裹住,“忽儿,相爱之人,为什么一定要存在着强烈的掌控欲呢?”

  “有些时候,放纵不代表着放手,却可以给你们两个人之间留下更多的余地,放任感情来回周旋。”

  “总归是你坚强惯了,不愿意依附着他人,更不愿意相信世间好人多于恶人。”

  “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能多信任苏牧一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宋忽不言。

  片时,他紧抿着唇瓣,有些艰难地望向安儿:“他是朝廷的人,不是塞北中人,注定了与风云诡谲脱不了干系。”

  “从小到大,朝廷里的腌臜事我看得太多了,每一个看似无辜的人都可以在一夕之间成为要我命的凶手,我当真……可以信他?”

  安儿握着宋忽手指的力度稍紧了紧:“这就要看你自己了。”

  宋忽默不作声了一会儿,将手缓缓抽了出去,侧卧在床榻上:“你去吧,我要睡会儿。”

  安儿将被褥子掖了掖:“你睡吧,我在这里陪着你。”

  宋忽皱眉:“我又不是小孩子,你陪着我干嘛。”

  安儿将被褥压得整整齐齐:“才上完药,最是疼的时候,我就不信你睡得着,这会儿若是渴了饿了,身边哪里离得了人?”

  “再说了,那日君尔书来探,见你变成这个样子,差点就哭出声来,你自是不肯传他来侍疾,将军们被你蒙在鼓里不说,一个个粗手笨脚的,哪里有我照顾得周到?”

  “我这自个儿送上门来,你倒还嫌弃得不得了,好没道理。”

  宋忽被安儿吵吵得头疼,摆手道:“梅雪衣走了吧?”

  “走了。”

  宋忽一喊这个名字,浑身就泛起一阵冷意,裹着被子哆嗦了起来:“你是没有瞧见,他过来给我上个药,冷着一张脸,一副要生吞活剥了我的样子。”

  “那下手重得…嘶……比我当初把箭头硬生生从肉里拔出来还要命……”

  “但他的药也是真好用,一碗灌下去,苦得让人恨不得拿脑袋撞墙,连带着神智都清明了许多。”

  安儿静静地听着宋忽吐苦水,等到他终于停下,便疑惑着问了一句:“所以呢,你想要表达些什么?”

  “没什么。”宋忽没了方才的激动,缄口片刻,“就是突然想起来了,做了场噩梦似的,觉得肉疼不已。”

  安儿微微一笑,旋即低下头,连带着灿若繁星的眸子垂下,窥不清眼底的神情:“对了,我一直有一件事情要问你。”

  宋忽合了合凤目,示意他说下去。

  安儿一只手探进被褥里,在宋忽受着伤的肩头来回摩挲着:“你告诉我,是谁伤的你?”

  宋忽懒懒地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问这个作甚?”

  安儿一本正经地回答道:“问清楚是谁,来日好为你报仇。”

  宋忽嗤之以鼻:“为我报仇,你好大的能耐。”

  安儿揉着宋忽的发顶,温声软语地央求道:“告诉我嘛。”

  宋忽皱着眉往被子里钻了钻:“情势危急,逃命都顾不上,我又怎么能记得清楚?”

  “只知道战败诸国勾结,一个先锋大将为了抢功劳,便放了冷箭,大抵不是什么忒起眼的国家,吃了亏也只能当个哑巴,烂账没处算。”

  安儿垂着眸:“若真找起来,倒不会难,即使是不找,想要报这个仇,也不难。”

  “当日混战的国家共有一十七个,也就是说,排除了苏鲜尔漠、呼邪觉邕与卑纥特,剩下的所有国家都有可能,是不是这个道理?”

  宋忽有些诧异:“你一个中原人,有关塞北的事情知道的还挺多。”

  安儿轻笑:“近日才知道的,在你面前提起,倒显得有些贻笑大方。”

  宋忽翻了个白眼:“假谦虚。”

  安儿对任何打击皆表示毫不在意,一脸关切地问道:“你饿不饿?”

  宋忽有些暴躁起来:“我要睡觉啊,哥!”

  安儿恍然大悟:“你睡觉啊?那我给你唱个曲儿吧?”

  “你想听什么呢?”

  宋忽幽幽地望着他:“我什么都不想听。”

  “《桃花扇》?”安儿欢快地自问自答,“好的呢。”

  宋忽:“……”

  “往事南朝一梦多…兴亡…转瞬闹秋虫~”

  “多情最是侯公子…清受…桃花扇底风~”

  宋忽:“……”

  破烂锯子拉床腿儿似的,真他娘的难听!

  “名士倾城~咿呀气味投,何来豪贵起戈矛~”

  “却奁更辟~咿呀个喂,田家聘,仿佛徐州燕子楼~~楼~~楼~~”

  宋忽冷笑一声:“没气了吧,哥。”

  安儿捏着嗓子,稍清了清,有些羞赧道:“我好像唱得不太好听。”

  “亏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要不,我给你请一个戏班子的人过来?”

  宋忽以手抚额:“你干脆把嬴泓给我叫过来得了!”

  “对啊。”安儿眼睛一亮,露齿笑道,“我还没听过他唱曲儿呢,早就拭目以待了。”

  “……”宋忽被安儿气得有些喘不匀,“别瞎折腾了,行吗?”

  “哪里就瞎折腾了?平日里看你们两个感情不和睦,今日正好培养培养感情。”

  “培养个屁!”

  安儿站起身,作势往门外走去:“我这就去请他过来。”

  “站住,你是要气死我吗!”宋忽咬牙捂着肩膀,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坐了起来,“回来!给我回来!”

  ————

  [注释]:

  《桃花扇》是清代文学家孔尚任创作的传奇剧本,于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六月完稿,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刊成初版。

  《桃花扇》所写的是明代末年发生在南京的故事。

  全剧以侯方域、李香君的悲欢离合为主线,展现了明末南京的社会现实。同时也揭露了弘光政权衰亡的原因,歌颂了对国家忠贞不渝的民族英雄和底层百姓,展现了明朝遗民的亡国之痛。

别不要我

  近日,军营当中传出了一桩怪事。

  原来,大获全胜在前,大都督却以扩充兵马为由,勒令众人厉兵秣马,暂不进兵。

  不少将领对此心存疑惑,只不敢出言以复。

  几日以来,敌方刻意编造的流言蜚语不断传出,道宋家军获胜在即,却按兵不动,斗志低靡,是谓败势。

  将领们皆怒,手按佩剑,闯入了君尔书的营帐,一个个耐不住性子,七嘴八舌道:“塞北当真呈颓势?”

  “战捷在即,再不进军,是亦何为?”

  “大都督是否如传闻一般,治军懈怠?”

  君尔书缄默不语,等将领们的争论声逐渐减弱,折扇一合,一笑置之:“流言蜚语何足信?”

  “大都督治军之严明,承袭先父遗风,乃是世人皆有目共睹的,岂能因为奸人的信口雌黄,就颠倒黑白?”

  “前些日子,姑爷奉命出外采办,不巧赶了个搬营的岔子,便被大都督按照军中规矩罚了禁足。”

  “至亲之人尚且如此,更何况外人?大都督行为睿智,一切决策皆有缘由,诸将军且安。”

  将领们这才安下心来,告罪散去。

  一切流言蜚语皆有君尔书顶着,宋忽养病期间也算得上清净,在床上躺了几日,身上没那么烫了,便不听劝阻地下了床,一身青衫,裹着狐裘,踏着新下的雪,偷偷跑去看被他关了禁足的苏牧。

  宋忽放轻了步子,一手扶着门框,侧身站在门外,往里头瞥,只见苏牧独自一人待在空荡荡的房屋一角里,一身寝衣,像是尚未起身,裹着厚厚的被褥,蜷缩成一只小小的团,看上去可怜极了。

  宋忽皱眉,一只手逐渐扣紧了门框,若无其事道:“为什么不待在床上?”

  苏牧愣了一下,从被褥里抬起头,极其缓慢地望向了房屋门口的方向。

  清润的目光像被烫了一下一般,猛地微颤,望着倚靠着门框而立的宋忽,好似确认了许久,才迟疑道:“宋忽……”

  宋忽转身轻叹:“你穿那么少,冷不冷?”

  苏牧推开身上的被褥,爬了起来,快步跑到门口的位置,两只手向前伸出。

  他拼命地想要触碰到宋忽的身体,却被眼前的一道栅栏挡住,屡试不行,只好跪倒在地上,尽可能贴得更近,着急地唤道:“宋忽,你伤着了?”

  望着苏牧朝自己伸出的手,宋忽下意识要伸出手去,却在最后的关头克制住了自己的动作,攥着拳头,冷漠道:“你有没有好好吃饭?”

  苏牧眼圈红彤彤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你疼不疼?”

  宋忽没什么好气:“我问你话呢。”

  苏牧两只手用力地攥着栅栏,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你疼不疼?疼不疼?”

  宋忽只觉得咽喉发涩:“苏子书……”

  苏牧只是哭,一字一字,哽咽得厉害:“你…告诉我啊…伤口还疼不疼?”

  宋忽凤目一冷,一股无名之火冲了上来:“我疼死了,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

  苏牧浑身剧烈地颤栗了一下,艰难地抬起头,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冰冷的泪痕新旧交叠:“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可你身上但凡存着一丝的痛楚,我心中就会更痛上百倍……千倍。”

  宋忽不吭声,垂着一双凤目,看着那只每日被将士们送到门口的食盒,半蹲下身去,缓缓将盖子打开。

  食盒算不得精致,倒还干净,三素菜、一淡汤,都已冻结成块,一口没动,尤其是那碗汤水,上面已经飘起了一层油渍,看上去令人食欲全无。

  宋忽伸手去探那个食盒,果真是一片冰冷,指握成拳:“送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吗?”

  苏牧抽泣着轻轻摇头。

  宋忽心中隐隐生出一丝怒气,说出的话也越发显得生硬:“苏二公子可真娇气,情愿就这么把饭菜放冷,也不愿意吃一口。”

  “对不起。”苏牧胡乱地用手背擦去了脸上的泪水,手忙脚乱地端起食盒里冷得冒着寒气的饭碗,拿筷子扒拉着硬邦邦的菜,就要往嘴里送。

  “你胡吃什么!”

  宋忽愠怒,扬手打翻了苏牧手中端着的饭碗,干硬的馍馍和冷冰冰的饭菜撒了一地。

  “冷成这样,能吃吗!”

  宋忽将手伸进栅栏里的一瞬间,苏牧猛然往前一扑,一把抱住他的手,恨不得揉进自己怀里:“宋忽,你别生气,我知错了。”

  “我真的知错了。”

  宋忽不轻不重地推开了他,抖着披风,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当初你什么解释都没有,如今也别再与我说这些有的没的。”

  苏牧从地上爬起来,努力探出手,攥住宋忽的一片衣角,低声下气地问道:“你要去哪儿?”

  宋忽冷漠道:“你管得着?”

  说罢,往前走出几步,身形一顿,回头一看,苏牧仍死死地捏着自己那片衣角,怎么都不肯丢手。

  他垂下眸子,眼眶红得更加厉害,温热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滚落出来,打在空旷房屋的地面上,一层层激荡着回音。

  “又哭。”宋忽烦躁地望着他,缄口了一会儿,无声妥协,苦笑着,“真拿你没办法。”

  “我不走,再去给你拿些热菜,别攥着我衣衫了。”

  “我不饿。”苏牧央求,“就想让你陪陪我。”

  宋忽皱眉:“你配吗?”

  “我这辈子不可一世,遇上了你,就是头一回遇见一个卖了我,我却又反过来替他数钱的人。”

  “你说我是不是傻?是不是贱?”

  苏牧指尖微微颤着,松开了宋忽的衣裳。

  宋忽却又俯下身去,失血过多而冰冷了这么多日的指尖轻轻擦拭着苏牧脸上的泪渍:“可我就是看不得你哭。”

  “但凡见到你掉一滴眼泪,我身体里就像扎了无数把刀子,痛彻心扉。”

  “不纵容着你,我有什么办法?”

  苏牧凝望着宋忽的面庞,一言不发,只是眼眶红得像只兔子,温热的泪水不住地划落。

  宋忽凤目一敛,对着身后吩咐道:“戚七,去灶屋里再拿一份热的吃食来。”

  “要细软些的,馍馍糙硬,姑爷吃不惯,换成粳米熬的粥。”

  戚七立即应答,不消片刻,便将一个托盘端了过来。

  宋忽瞧了一眼,碗碟里盛着的菜汤还冒着热气,便回身走了几步,低声对戚七道:“打开栅栏,送进去。”

  戚七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饭菜,又远远地瞧了一眼苏牧期盼哀求的眼神,试探着问道:“大都督,您……自个儿去呗?”

  “你是不是想抄军法?”宋忽冷道,“依照宋家军的规矩,丈夫犯罪,则妻小连坐。”

  “苏牧当日犯了错,我便不能探视。”

  “这……规矩总是人定的嘛……”戚七又看了看手里的饭菜,有些为难,好言相劝道,“更何况,姑爷是什么身份?与您又是什么关系?怎么能和寻常人等一样呢?”

  “什么身份?朝廷钦差,从一品公卿上林令。”宋忽冷着声线,锋利的目光剜向戚七,“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身为朝廷臣子,懂不懂得什么叫做法外无权贵?”

  戚七心中震惊,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言,当即后退一步,低下头,不敢再多说什么。

  “什么关系?明媒既定,一纸婚约的枕边人。”宋忽步步紧逼,“可越是这样,我就越是应当遵循法外无亲的原则,做军营里所有将士的表率,而不是偷偷摸摸地躲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徇私枉法!”

  “这么多年过去,你与我爹和戚伯伯学的东西都喂狗了吗?”

  “一口一个让我徇私枉法,我看你就是皮实得紧、活该挨打!”

  戚七只是见苏牧苍白着一张小脸,眼神实在可怜,忍不住想要劝说宋忽一句,没想到反遭了一顿骂。

  这可把他吓得不轻,立即灰头土脸地连声告罪,赶紧打开栅栏门,逃难似的冲了进去,将饭菜搁在苏牧面前。

  “姑、姑爷,您好歹用一点吧。”

  苏牧抿唇不言,戚七越发觉得为难,冒着挨骂的风险,仍旧看向了宋忽。

  “怎么?”宋忽抬手示意戚七先离开,皱眉看向苏牧,“你犯了错,还等着让我投喂你吗?”

  苏牧无声地咬了咬唇瓣,隐忍不发的泪珠子又要滚落下来。

  “好了,你别再哭了。”宋忽头疼不已,别过脸咳嗽了两声,掀袍蹲下,夹了热菜拌进粳米粥里,喂给苏牧,“再过两日,禁足的时日到了,我便把你接出去,如今……”

  “为堵悠悠众口,你再忍一忍。”

  苏牧抽泣着吃了两口粥,缓缓点了点头。

  “乖……”宋忽低头,又夹了两筷子菜放进粥里,搅拌好以后,喂给苏牧吃,“以后呢,饭菜就算是不合口味,也至少吃一点,否则全都冷了,等你真饿了,又怎么下口?”

  “塞北条件简陋,粗肴野蔌,你一贯娇贵,只能委屈着了。”

  苏牧艰难地吞咽了几口粥,捏着宋忽的衣袖,极轻地奶唧一声:“喝汤。”

  宋忽放下勺子,忍了忍肩膀伤口的灼痛,不动声色地说道:“在盘子里,你自己拿。”

  苏牧可怜巴巴地撇了撇嘴。

  宋忽扯了扯唇角:“汤也要喂?”

  苏牧眼圈又红了。

  宋忽当即皱眉:“别,你别哭,我喂。”

  苏牧却摇起了头,握住宋忽的手,将脸埋在他的掌心里,轻轻地蹭,突然就哭出声来。

  “对不起。”

  “宋忽,对不起。”

  “我知道你疼着……都是我害了你。”

  宋忽的一颗心脏疼得缩成了一团:“好了,我又不怪你,你哭什么?”

  苏牧低声啜泣着,哽咽难言。

  宋忽抚摸着苏牧的面颊:“别哭了,刚吃了几口粥,当心一会儿吐出来。”

  苏牧用力摇头:“我害怕……”

  宋忽一贯冷峻的面容彻底分崩离析,放柔了声线:“我在这儿呢,我陪着你,别怕。”

  苏牧抬起头看着他,一字一词地抽噎道:“宋忽,我若再犯了错,你打我骂我都好。”

  “求你,不要与我生疏,不要不喜欢我,不要…不要…扔了我。”

  “我的纵容也是有限度的。”宋忽冷硬地望着苏牧,“你若还敢犯错,我绝不要你。”

  苏牧嘤地一声哭了出来,低泣呜咽。

  一直哭,一直哭。

  泪水不要钱似的,哗啦啦地在苍白的面庞上流淌,怎么都止不住。

  宋忽立即变了脸色:“我说笑呢!我要你!要你!”

  苏牧偷瞧了他一眼,哭得直打嗝:“那我若……再犯了错……呢?”

  宋忽皱眉:“真是的,干嘛总提这一茬,你就不能不犯错?”

  苏牧这些时日极少进食,此刻好不容易吃了一些粥,哭得胃里直痉挛。

  他按住腹部,头上冒着一层冷汗,蜷缩成一团,忍受着腹中一阵阵的绞疼:“宋忽,我好难受…肚子疼…”

  “让你方才哭那么狠。”宋忽无奈地叹了一声,将手伸进栅栏里,附在苏牧冰凉的腹部,动作温柔地揉着,“放心吧,小公子。”

  “我一贯嘴硬,说话也难听,可那有时候……并不是真心的。”

  “我总觉得,给不了你什么承诺,但你记着,我不会不要你的。”

  ————

  [注释]:

  庶民同罪是一成语,出自《史记·商君列传》,表示王公贵族所犯的罪行的处罚应该和庶民是一样的。

  后见《野叟曝言》第六七回:“众人都道说那里话,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这是因奸I杀命的事,既犯到官,还有活命的吗?”

记仇狐狸

  探望了苏牧一面,宋忽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头也终于落在了地上,如释重负地转身离去。

  回营的路上,戚七不着痕迹地搀扶着宋忽,瞧了瞧他的脸色,有意无意地提起一句:“大都督,这两日,您一直病着,边境出了些事,您想听听吗?”

  宋忽往前走着,目光落在远处,不经意般,淡淡道:“什么事?”

  戚七犹豫了一下,倒是卖了个关子:“塞北尊使,您可知道?”

  “废话。”宋忽转头瞥了戚七一眼,“边境所有国主,包括我见了,都要行稽首礼,喊一声主君的。”

  戚七有些神秘地望着宋忽:“那您见过他吗?”

  宋忽翻了个白眼:“你跟我从小一块长大的,你见过他吗?”

  戚七挠了挠头:“这倒是没有。”

  宋忽反诘道:“那你问我这样的问题,有任何意义吗?”

  “属下知罪。”戚七噎了一下,生怕宋忽又恼了,赶紧长话短说道,“反正就是……尊使他老人家两日前不知是怎么了,竟下了一道令,命许多边境国家的国主带着最善骑射的将领前往居庸城赴会。”

  宋忽凤目一眯:“怎么,是想搞个骑射比拼,试探一下各个国家的实力?”

  戚七的脸色变得一言难尽,摇了摇头。

  宋忽问道:“那是什么?”

  戚七十分谨慎,左右看了看,觉得四周无人,便将唇瓣贴近宋忽的耳垂,小声地说道:“他把所有带去的将领都斩杀了。”

  宋忽皱眉:“什么?”

  戚七坚定地说道:“属下绝对没有听岔半个字,云挹楼驻塞北的探子们来报的,千真万确。”

  宋忽满心的疑惑:“尊使神出鬼没,行迹难以捉摸,此番突然出面,不为战事,反倒不远千里地把国主们叫到一块儿聚着喝茶,又把将领给杀了?”

  戚七也是一脸懵色:“属下也甚是不解,但也许…也许…人家主君就是有特殊嗜好呢。”

  宋忽隐约有些担忧:“尊使这么多年不曾露面,这几日突然躁动,到底是何原因?”

  “嗐。”戚七在一旁安慰道,“大都督尽管安心。”

  “咱们宋家军名声是出了名的好,平日里安分守己,恪守纪律,与边境诸多国家那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不论尊使究竟是如何想的,与我们大抵并无太多关系。”

  “莫说是他没有理由来找我们的麻烦,即便是当真找上了我们,一十五万精兵驻守着城池防线,又有何惧?”宋忽冷道,“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

  “不过你说的也对,此事与我们大抵无太多关系,所以暂且放一放。”宋忽嘱咐道,“眼下姑爷被我禁足,你也暗中帮衬着些,等两日后,我要你亲自接姑爷回来。”

  戚七啧了一声:“您怎么不去?姑爷最想见到的人就是您了。”

  宋忽皱眉道:“我烦他。”

  戚七无奈道:“那您那么烦他,为什么还要接他回来?”

  宋忽凤目一冷:“你欠揍?”

  “……属下知罪。”

  宋忽拂袖而立:“然后,再去办一件事,还是要经你的手,事成之前,不许向任何人提起。”

  戚七试探着:“包括军师吗?”

  “你脑子被驴踢了?”宋忽皱眉道,“老子什么时候谈事儿不跟军师商量好!”

  戚七立即颔首称是:“您只管吩咐。”

  宋忽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戚七一惊,后退了一步:“明日?”

  宋忽凤目一敛,以一种毋庸置疑的语气吩咐道:“去办。”

  “大都督,仗什么时候不能打?”戚七急切道,“您身子还没好利索呢!再说了,军师也不会同意的!”

  宋忽冷漠地剜了他一眼:“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诸位国君聚在一起的好机会,等到好利索,人都散光了!打个屁!你是猪脑子吗!”

  “可是……”

  “快去。”宋忽冷冰冰地转身就走,撂下了一句,“否则以后的仗,你也不用打了。”

  “哎……”戚七欲言又止,望着宋忽决绝的背影,急得挠头,“这一天天的,都是什么事儿啊。”

  ……

  ……

  ……

  诸位国主齐聚一堂,只觉得自个儿近日里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说来话长,这还得从一封密函谈起。

  话说有那么一日,国主们收到了主君亲笔拟写的一道密函,巴巴地带着得力将领和十几箱奇珍异宝赶到了居庸城。

  原本想着趁着此机会献策献武,在别国面前大展身手,彰显国威,怎料主君千呼万唤始出来,不言寒暄,不打官腔,一展披风,径自坐到了屏风后的主位上。

  随即一声令下,无数刀斧手从暗厢里鱼贯而出,一面挟持着国主,另一面掣肘住将领,举起刀斧,利刃泛寒,咔嚓一声,血溅三尺。

  这下可好,刚到的第一天就莫名其妙地丧失了左膀右臂。

  “纵容你们这么些时日,够猖獗了,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可别忘了当初是凭借什么人爬起来的。”主君拂衣而起,冷冷一笑,“人走茶凉,却也有人惦念着,擦亮自个儿的眼瞧瞧,不是什么人都能让你们轻易伤着的。”

  临走,突然顿住脚步,隔着屏风,一道冷漠的目光扫过面前堆砌着的奇珍异宝:“一个个的,枉享一国之养,奢靡荒淫,毫无羞耻之心。”

  “金银者,粪土也,岂可为其所污?”

  “国主们不是对魏国的主将忌惮得厉害?”

  “正好,把一箱箱的粪土扣下来,丢到魏国的营寨里去,给国主们解解恨。”

  ……

  喜滋滋地跑过来炫耀国威,却损兵折将,赔得叮咣响。

  所以到底是谁恨?

  分明一个个心疼得要命,在刀斧加身的境况下,却敢怒不敢言,匍匐着跪在地上,一脸僵硬的笑,连声称是,生怕惹恼了主君,一声令下,刀斧手一斧子砍下来,自个儿脖子一凉,一命呜呼。

  本想着足够倒霉了,谁料得翌日傍晚,居庸城竟燃成了一片火海。

  国主们四散着逃亡,各自喊着护驾,一波波人马慌不择路地闯进来,各自找不着各自的主子,无头苍蝇似的乱撞。

  横冲直撞了好一会儿,国主们才灰头土脸地在将士们的保护下顺着羊肠小道遁逃,意图出城。

  无奈东榖城被破,只得转入西路,为渡一河,弃兵曳甲,行至半道,发觉桥索连遭割断,已成死局。

  恰逢宋忽带着兵马围堵进来,不慌着收拾他们,而是悠哉游哉地带着君尔书占领高地,在城墙上摆了一张桌子坐着,焚香品茶,俯瞰全局。

  敌方稍有歇息之时,见宋家军长久未有动静,以为还有一丝可乘之机,便心中暗喜,想着乘一只木筏偷渡。

  君尔书桃花眸子低垂,放下茶碗,手中折扇一合,城墙上旗帜高举,折扇向左移,旗帜随之变化,埋伏着的戚七立即领兵而出,包围左翼。

  敌方再次溃退,君尔书一手支颐,假寐以待,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宋忽说着话,嗑着瓜子儿。

  等了一会儿,敌军逼上后城,君尔书往帕子上吐出一枚瓜子壳,手中折扇一敲,叶衍立即勒马上前,手中银枪逼出!

  敌军尖叫着又逃,君尔书扇子一收,刻意纵许,但凡见到敌方几个人快要逃出去,扇子便再一转,一队兵马便鱼贯而入,杀他个措手不及。

  如此循环往复,颇有趣味。

  宋忽与君尔书相对而坐,一边谈笑,一边品茶,好不自在。

  底下的人如同惊弓之鸟,肝胆俱裂,溃不成军。

  宋忽忍着笑,望着君尔书手中扇子时不时开合挥动的轨迹,听着城下人时不时发出的惊声尖叫,极度舒适。

  “谁说你性子好?”宋忽在碟子里捏了一枚果脯,塞到君尔书嘴里,“哪一日兴致上来了,也是最爱折腾人。”

  “我性子不好?”君尔书蹙眉嚼着果脯,瞥了宋忽一眼,再次将扇子一挥,城墙底下又爆发起了一阵骚乱。

  “……”宋忽一手捂脸,搓了搓脸,“玩够了就得了,一直这么折腾着人,没抓住就给你吓死了。”

  “谁让他们当初为难了你?”君尔书轻轻蹙眉,再次一挥扇子,“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让你泄泄愤,否则也不会留着这些碍眼的东西活那么长时间。”

  宋忽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碗,冷漠笑道:“你这话说得可就不对了,他们好歹都是一国之主。”

  “国主?”君尔书往城墙底下的乱象望了一眼,眸子一冷,“哪一个国主当初不是在宋叔叔的扶持下坐稳王位的?”

  “当上国主以后又如何?”

  “不知安分守己,只知兴风作浪,简直荒唐。”

  “不思报恩,反倒恩将仇报,更是罪不容诛。”

  宋忽自幼经历丧乱,从不肯轻易相信任何投诚之人,一来二往,倒是将这些人情世故看得极淡:“消消气吧。”

  “爹爹去了那么多年,塞北生出一些变故,也是应该的。”

  “大都督所言极是。”君尔书呷了一口茶水,垂着眸子,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一句,“君某想着,周旋折磨忘恩负义之徒,也是应该的。”

  说罢,眼神一冷,又一扬扇子。

  城墙底下再次发出一阵骚扰:“啊啊啊啊啊~”

  宋忽:“……”

  都说狐狸是记仇的。

  看来真的是记仇的。

  唔……日后可不能得罪他。

黑火猖獗

  天赐良机,这一场战役打下来,宋家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诸多国主折腾得不轻。

  折腾归折腾,到底还是留了人一命,毕竟宋忽与君尔书在塞北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早就明白了各国相互牵制的重要性。

  那日经安儿提点过后,宋忽面上是一言不发,心里头却跟面明镜儿似的。

  倘若当真扫清塞北,边境将再无后患之忧,宋家军必定功高盖主,不得善终。

  所以此番折腾,说到底也只是给这些国家一个下马威,无意杀之。

  小惩大戒了一番之后,宋忽便下令将这些国主挨个遣送了回去。

  眼下情势趋好,当初塞北丢失的三座城池已经夺回,防线前挪几十里,战役即将告捷。

  宋忽表面端得像个没事人一样,实则暗中筹划着班师回京的事宜。

  可惜,天不遂人愿。

  一日夜里,宋忽身上搭着一层被衾,闭目浅憩,却倏然听见了敲窗暗号的声音。

  他当即警醒,凤目半眯,转头看了一眼熟睡着的苏牧,轻手轻脚地披着一件衣裳,走出门外。

  来人眼熟,恰是云挹楼里有了些年龄的掌事,一见到宋忽,就跪了下来:“属下参见国公。”

  宋忽瞧了一眼营帐里头,对掌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与自己走远一些,确认声音不会吵到小公子,凤目才一敛:“这个时辰来我这里,是做什么?”

  “国公容禀。”掌事作揖道,“属下是觉着,主子与燕王殿下宿在一起,若要听取政务,到底不是很方便,所以就先来找了国公。”

  宋忽也觉着是这个道理,便拢了拢肩上的披风:“京城里出事了?”

  掌事回答道:“是,不过此番事宜诡异,与边境有关。”

  “什么事?”宋忽平静道,“长话短说。”

  掌事道:“想必国公有所察觉,边境存在着一批黑火贸易。”

  宋忽凤目一敛:“不错,我早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为了稳定军心,很少与将士们提起。”

  掌事道:“属下前不久查实,黑火贸易的数量庞大到惊人。”

  “集巨资经营黑火贸易,当初也只听了个响儿,没见什么真的动静。”宋忽问道,“难不成这些人开始蠢蠢欲动了?”

  “正是。”掌事从衣袖里掏出几封密函,交到宋忽手里,“据情报所知,十二日前,一大批最新运输的黑火从北面渡往鹘阿、莒安两国,布局繁华地带,不知做何用途。”

  “属下愚昧,只是想着,倘若此物用于战事,自然会使得交战方如虎添翼,但火药杀伤力巨大,只怕即使以此赢得战役,也会伤及塞北无辜的百姓。”

  宋忽打开密函,一目十行地浏览着字据,眼神越来越冰冷:“塞北偏安一隅,宁静稳定了这么多年,岂能被一堆火药毁于一旦?”

  “换句话说,即便真以火药战胜了敌方,又能如何?”

  “生灵涂炭,一片焦土。”

  “征战沙场究竟是为了守护生民,还是为了摧残生民?如果连打仗的初衷都掂量不清的话,就别提跨马上阵这几个字!”

  掌事应和道:“属下也是觉着,边境许多国家有欠考虑,就算是打胜了仗,得到的也不是一劳永逸,而是举国灰烬。”

  “战败了敌国,却孤立了自己,坐稳了王座,却失去了民心,极其不智。”宋忽一把将密函揉碎了,扔在地上,冷笑着骂道,“一帮蠢货,大难临头了,不想着自保,反而什么贸易都敢插手,连自掘坟墓都不自知,蠢死算了。”

  掌事沉默了一会儿,出言提醒:“国公,您是否觉得疑惑,为何边境诸多小国,却有本事弄得到那么多的黑火?”

  宋忽不假思索地冷道:“你的意思是,边境的一部分人很有可能与大魏朝廷的重臣勾结。”

  “国公所言极是。”掌事见宋忽心思这么通通,眼神一亮,“属下前些日子查知,常平侯、汝阴侯、广淮王世子等人皆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宋忽勾了勾唇角。

  瞧瞧,这就是朝廷的重臣,国家的栋梁。

  为牟暴利,不惜毁掉这么多条活生生的人命,当真狗彘不如。

  掌事道:“可属下还觉得,朝廷与边境的勾当也许不止于此。”

  “其间更大的黑幕有待查明,属下会尽快将最新得知的消息禀告国公。”

  宋忽颔首应下:“你做得很好,日后陆续将这些情况告知我,我会调整回京计划,暂且将黑火贸易拦截下来。”

  “是,国公。”掌事应答了一句,“主子那边,属下就不去凑了,还望您略微与他提一提此事。”

  宋忽摆了摆手:“这是自然,你且去吧。”

  掌事转身离去,矫健的身影迅速融入一团黑暗当中,消失不见。

  宋忽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转过身来,却正好瞥见营帐门口处立着的苏牧,心脏冷不丁地一震。

  “你什么时候醒的?”

  苏牧一张白皙的面庞如同美玉,在一抹淡淡的月光底下,像是蒙着一层朦胧的面纱:“你不在,我就睡不着。”

  宋忽凤目一冷:“所以你一直都站在这儿?”

  苏牧抿了抿唇瓣,一言不发。

  宋忽走过去,摸到他冰凉的手,搁到自己殷红的唇瓣边呵着热气:“不知道穿厚点再出来?都快冻成冰块了。”

  苏牧下意识往宋忽身上靠了靠:“我以为你怪我偷听机密。”

  “你若不说,我倒还没想起来这一茬子。”宋忽握着苏牧冷冰冰的双手,轻按在自己的胸膛上暖着,不经意问道,“方才的事,你听了多少?”

  苏牧淡淡瞥了宋忽一眼:“你们交涉了多少,我就听了多少。”

  宋忽皱了皱眉:“你总听这些无趣的事情做什么?既不助眠,又不下饭的。”

  “宋忽。”这一次,苏牧没有刻意配合宋忽的玩笑话,而是望着他的一双凤目,一字一词道,“我自幼代替魏国出使别国,习诸方官言,谙熟官场贸易之道,这一次的黑火交易,就让我去做。”

  宋忽诧异地望了苏牧一眼,没有吭声。

  “宋忽……”

  “每一道军令未尘埃落定之前,都别瞎猜。”宋忽垂下凤目,眼神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闪避,“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去做黑火交易了?”

  苏牧淡淡一笑:“敌方拥有一批军火,而我方只有冷兵冷戈,你不去做贸易,难道还会与敌方硬碰硬地交战?你是主将,怎可能如此顾虑不周?”

  宋忽忍不住叹道:“你果真是聪明,什么事都看得这般透彻。”

  “我还知道,你方才发呆,一定是在忧心此番派遣去贸易的合适人选。”苏牧握紧了宋忽的手,肌肤紧紧相贴,逐渐生出一丝暖意,“君先生身子不好,就让我来吧。”

  “什么叫他身子不好,就让你来?”宋忽皱了皱眉,“凡事讲究适合与否,没有谁比谁优抑或者劣的区别,在我心里,你们两个人一样重要,你可懂得?”

  苏牧搂抱着宋忽的腰身,缓缓地点了点头。

  宋忽一手搂抱着小公子,沉默了许久,不着痕迹地启唇:“若你当真谙熟这些,我倒真心想让你去,但黑火贸易实在危险,我又担心你的安危。”

  “你就好好在军营里待着,静等消息。”苏牧抿唇一笑,“只管放心,不论事成与否,我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宋忽轻轻地摇头:“我家小公子深陷于水深火热当中,我岂能高枕无忧、做视不理?”

  苏牧淡淡一笑:“你的意思是?”

  宋忽抱起苏牧,一把举过了发顶:“到时候,你在城池里头进行贸易,我就在城外带兵守着你。”

  “有我在,绝不会容许旁人伤着你一分一毫。”

  ……

  ……

  ……

  天河城外,三军不发。

  金戈铁马,严阵以待。

  日光难得明亮得有些晃眼,照射在一排排玄铁盔甲上,泛着一层刺目的寒光。

  一行将领端坐在马鞍上,目光里泛着寒意,冷峻地望着对面矗立的城池。

  戚八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忍不住担忧:“姑爷去谈交易,怎的如今这个时辰了,还没有一丝动静?”

  一旁的戚七听见这话,赶紧撞了他的傻弟弟一下,低声训斥道:“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大都督正焦心着呢!”

  戚八赶紧捂住嘴,偷看了宋忽一眼,对戚七道:“我看大都督挺平静的呀……”

  戚七简直没脸见人,立即捂住了戚八的嘴:“你快闭嘴吧!”

  但凡是一个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哪有不着急的?

  宋忽就算是表现得再平静,也不过因为他是主将,在三军面前必须时刻保持庄严冷静。

  怎么?

  难不成自个儿夫君在那城池里头拿着命跟敌方周旋着,他一个主将在外面带着一堆兵马抱头痛哭吗?

  这画风也忒清奇了!

  嬴泓扮作副将,在君尔书的身边伺候着,见到距离开战还有些时辰,便拿起一只皮制的水袋递过去,君尔书不动声色地用手格挡了一下,冲他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渴,你喝吧。”

  嬴泓凑近君尔书的耳朵,一边用眼神瞟着宋忽,一边问道:“你是不是担心他?”

  君尔书迟疑着,点了点头。

  嬴泓垂着眸子,乖巧地往旁边让了让:“那你去和他说说话吧。”

  君尔书愣了一下。

  嬴泓勾唇一笑:“你去啊,我又不会吃了你。”

  君尔书桃花眸子一柔,冲嬴泓抿唇一笑,勒紧马绳,走上前:“大都督。”

  宋忽那道从始至终一直凝望着对面那座城池的目光隐约掩去黯淡,有了一丝的松动:“军师有何指示?”

  君尔书放柔了声音,低声劝道:“姑爷在城里交涉已近两个时辰,属下想着,先派遣一支军队进去,打探一二,您意下如何?”

  话音一落,身后的将领们纷纷附议,一个个扯紧了缰绳,想要走上前。

  宋忽面容冷静,当即抬手制止:“不要轻举妄动。”

  将领们走上前的动作一滞。

  君尔书眸子一晦:“可是姑爷他……”

  “再等一刻钟。”宋忽仰起头,望了一眼天色,以一种只有自己与君尔书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倘若一刻钟之内,苏牧还是回不来,你带着所有兵马南行,我一人杀进城。”

  君尔书眉头轻蹙:“你一人进城?”

  宋忽皱了皱眉:“是我的表意不够明确吗?”

  君尔书道:“姑爷若是回不来,就明摆着是落入了敌方的陷阱当中,此时此景,应当以大军压城,齐心抗之,而非你一人深入虎穴、孤军作战。”

  宋忽冷道:“正是因为他极有可能掉入了陷阱当中,我才不能让所有的兵马都因为我的一己私心而齐刷刷地都扎进这个陷阱里。”

  君尔书压低了声音:“你一个人进城,能有多少胜算?倾全力而上,又有多少胜算?斟酌损益,你可曾有所考量?”

  “岂知城中尽是埋伏?”宋忽凤目一冷,“更有甚者,随处皆是黑火,即便是我们倾全力而上,又能抵挡得了什么?”

  “阿策,瞧瞧身后的弟兄,好些个都是从父辈开始,就一直跟随着咱们宋家军的,我何德何能,有什么资格拿他们的命当儿戏?”

  君尔书眉头紧锁着:“你既知道城里是陷阱,何必再巴巴地往里头跳呢?不如先收兵撤回,你我从长计议……”

  “为什么要往陷阱里跳?”宋忽冷静地轻笑了一声,声线里带着几分无奈似的宠溺,“因为苏牧是我的人,从来待我掏心掏肺般好。”

  “我宋忽就算再不是个东西,也不至于大难临头就抛弃了他。”

  “阿策,你我皆是重情重义之人,我不问旁人,只问你,是不是这个道理?”

身陷囹圄

  日光一丝丝地下移,斑驳细碎,犹如透过了一层密不透风的屏障,倾泻在了严阵以待的将士们身上。

  城门外,刻漏滴答着水流的声音不断地传来,彰示着一刻钟的时限愈磨愈少。

  宋忽缓缓抬起下颌,眺望着城门口的方位,凤目微阖,眼底隐约带着了几分戾气。

  待在严整列队里的将领们一道道视线从始至终粘在宋忽身上,随着时光的不断流逝,一颗心不上不下的,愈感惴惴不安。

  人群当中,不知是谁极轻地喃喃了一声:“一刻钟了……”

  宋忽凤目陡然一冷,勒紧缰绳,上前一步,抬起手来:“传本督令——”

  将领们瞬间挺直腰板,握紧缰绳。

  “吱呀——”

  恰当此刻,城口紧紧关闭的那两扇沉重的大门被守城之人从里面推开,浓重的阴翳霎时散去,城门正中,一个白衣公子打马而归。

  宋忽失措地转过头来,抬起的那只手还僵硬地停留在半空中。

  将领们纷纷地松懈了一口气。

  “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

  “姑爷回来了!”

  “这真是太好了!”

  君尔书也暗自松下了一口气,望向方才一直心急如焚的宋忽,轻轻地一笑。

  远远的,只见苏牧骑着一匹极高的骏马,从城门口一出来,就一刻不停地疾驰,朝着宋忽领兵所在的方位飞奔而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在所有人都欢欣鼓舞的当头,苏牧却突然勒住了缰绳,日光照洒着,身子晃了晃,旋即面色一白,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整个人直挺挺地在地上滚了两圈,吐出一口鲜血。

  “姑爷!”

  “姑爷!”

  宋忽面色一变,心脏顿时停跳了一拍,狠狠地一扯缰绳,骑着匹马,飞也似的驰骋过去。

  苏牧咳了几声,有些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颤声阻止:“宋忽,不要……!”

  一直到最后的当头,宋忽瞳孔猛然紧缩,悬崖勒马,纵身一跃,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在地面上稳住身形。

  苏牧趴在地上,面容惨白而灰败。

  宋忽抿紧了唇瓣,就要往前走去。

  “不要过来!前面是火药阵!”

  宋忽浑身绷紧,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牧。

  苏牧垂着眸子,惨淡地一笑:“我…没有骗你…前面是火药阵……”

  宋忽冷着脸,立即掀袍蹲下,探出两根手指,在面前一大片焦黑的土壤上不停地摸索着,面色愈发凝重。

  直到指下隐约触碰到了埋藏在土壤表层的导火线……

  他立即撒手,身躯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一下子跌坐在了地面上。

  ……当真是火药阵。

  苏牧不知是紧张还是痛苦,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连凌乱的发丝都微微濡湿了,唇角仍沾着鲜血与灰尘,但看见宋忽没有误入火药区里,唇角竟扯出了一丝欣喜若狂的笑意。

  “宋忽,你做得极好,不能过来,知道吗?”

  宋忽木着一张雌雄莫辨的面庞,呆呆地望着苏牧,一言不发。

  苏牧怕宋忽听不见心里去,只觉得心慌意乱,努力支起了身子:“宋忽,我现在待着的地方……藏着黑火,所以你不能过来,你听见了没有?”

  宋忽整个人都愣住了,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听见自己的声音麻木地问道:“怎样才会引爆?”

  苏牧缄口无言,沉默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你不进阵里,就不会引爆。”

  宋忽冷道:“我问你怎样才会引爆?”

  苏牧抿了抿唇瓣:“倘若我起身…挪开步子…就会引爆…”

  刹那间,宋忽所有的思绪全乱了,脑海中充斥着各种喧嚣的鸣声,无边无尽的恐慌几乎将他整个人吞没,只因为此刻身陷囹圄,性命垂危的,乃是自己挚爱之人。

  谁来告诉他,究竟该怎么办?

  身后,一大群不明情况的将领们目光中几乎能够喷出火来,纷纷骑着马冲上前去。

  宋忽隐约听得见耳边苏牧焦急的呼唤声,也听得见身后一大片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可唯独整具身体僵硬得不成样子,做出不任何反应。

  一双手微微颤着,死死地攥紧,猛然一拳锤在地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就像是这么多年以来,每一次上战场前,他都逼迫着自己在所有即将发生的危难面前尽可能保持绝对的冷静,然后猛然站起身,镇定地下令道:“全军止步——!”

  即将冲上前来的大军看见宋忽打出的手势,瞬间扯紧缰绳,马蹄高扬,堪堪止住步伐。

  宋忽背对着军队,冷声命令道:“听我号令,后撤十丈!”

  君尔书勒住缰绳,抬起头,桃花眸子陡然一震:“大都督!?”

  宋忽转过身,飞快地解下腰间的令牌、官章,连同胸膛处衣衫里藏掖着的虎符,一并抛出去,扔到了君尔书怀里。

  “君尔书听令——”

  眼下的变故实在太多太快,君尔书根本就措不及防,在听见宋忽的号令之后,身体意识强于思考,瞬间从马上翻了下来,跪倒在地:“末将在。”

  宋忽冷静地开口道:“倘若本督遭遇不测,则云麾大都督之职位由君尔书取而代之。”

  将领们闻言大惊,纷纷从马上跳下来,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大都督三思!”

  君尔书不可置信地站起身,厉声斥责:“你在胡说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

  宋忽一言不发,转身就要往火药阵里进。

  君尔书大惊,下意识往前冲去:“快拦住大都督!”

  最前面的戚七与叶衍发疯了似的奔了过去。

  等赶过去,宋忽却已经一脚踏进了火药阵中,回过头来,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轻描淡写,仿佛事不关己:“我如今已经踩了进来,你们若是轻举妄动,我必死无疑,所以,回去吧……”

  戚七与叶衍瞬间双目赤红,猛然跪倒在地:“大都督!不可!”

  “请您以大局为重!”

  “大都督!您的性命维系着宋家军的性命,维系着整个塞北的性命!”

  “三思啊!”

  宋忽毅然转身,一道坚定的目光落在咬着牙忍着颤栗的苏牧身上,略微一柔,沉默不语,另一只脚也踏进了火药阵里。

  “大都督!!!”

  “大都督!”君尔书趔趔趄趄地扑上前,被戚七和叶衍一把拦住,挣扎不得,望着宋忽,声音里近乎带了几分哀求,“求你从长计议。”

  “先回来……我们再好好商议……救人的方法不止这一种……”

  “不止这一种,那还有哪一种?”宋忽凤目一眯,“倘若施展轻功落下来,一招不慎,触碰到哪一根导火线,苏牧就会立刻没命。”

  “你回来……好不好?”君尔书一张清隽的面容苍白如纸,咬牙道,“你回来,我替你去。”

  宋忽愣了一会儿,蓦然失笑:“阿策,这些年来,你为我做得已经够多了,我又怎么可能再让你白白地搭上一条命?”

  言罢,充耳不闻身后一片哭喊喧哗声,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火药阵中。

  苏牧眼前一片模糊,失血的唇瓣微颤:“宋忽……”

  宋忽抿紧唇瓣,一寸一寸地往前挪着,一边往前移动,一边俯下身,摸索着地下可能埋着的引线,尽可能地避开所有的导火线,精神力高度集中,谨慎到连双腿都在忍不住打颤。

  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涔涔的冷汗布满他的额头,顺着面颊冷硬的线条滑落下来,滴搭在地面上。

  他喘了口气,笑着抬起头,柔声对苏牧说道:“别怕,我在这儿呢。”

  苏牧一只手捂住嘴,隐忍着哭腔,滚烫的泪珠子从通红的眼眶里滑落出来。

  宋忽艰难地一笑:“小公子,你待在原地,不要妄动,不管他们怎么说,我都不会扔下你的。”

  前行了两步,被迫停下。

  宋忽抬手抹了一把冷汗,仔细摸索着前路,发觉地底下埋着一大团错乱复杂的引线,再难挪动步子,想也不想,小心翼翼地蹲下来,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趴倒在地上,匍匐着,缓缓往前爬去。

  君尔书跪倒在地上:“阿忽……!”

  “大都督!!”

  “求您回来!”

  “回来吧!”

  一群与他出生入死的将领早在身后喊得声嘶力竭,可宋忽此时此刻眼中只有苏牧一人,只知道不顾一切地往前爬着,别的什么话都听不进心里。

  秋沽之坐在马背上,淡淡地抿了抿唇瓣,一道冷漠的声音传来:“遇到这种险境,苏牧大抵是不成了。”

  宋忽极其缓慢地回过头,一张脸白得不像话,咬牙切齿道:“再敢胡说,老子就毁了你……”

  “天意如此。”秋沽之凉薄一笑,“宋忽,你何必再搭上自己的性命?”

  “那可真是巧了。”宋忽一边慢慢的往前爬着,一只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解开自己身上那副沉重笨拙的盔甲。

  他咬紧牙关,一把将盔甲抛出去,勾了勾唇角,笑得倨傲张扬。

  “遇上我这人……偏偏就……不信命…你能奈我何…?”

偿你亏欠

  望着眼前一片惨况,安儿抿了抿唇瓣,下意识往前走出一步。

  秋沽之转身,一道淡漠到极致的眼神倏然瞥过去,安儿默不作声,不着痕迹地撤回步子,退到秋沽之身旁。

  秋沽之垂着眸子,淡漠地嗤了一声,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质问道:“急着去哪儿?”

  安儿低声踟蹰道:“弟子……”

  秋沽之冷道:“别想着在我面前耍花样,居庸城的那笔烂账,你我还没算清呢……主君。”

  安儿周身微乎其微地一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弟子知错。”

  “我知道你心疼。”沉默了片刻,秋沽之沉声道,“该他受的,他就得受着,任谁也无力去阻,逆天而为,不会有好下场。”

  “是……”

  危机重重的火药阵里,宋忽咬着牙缝,一路小心翼翼,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动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快要抵达阵心的位置,抬目远望,与苏牧靠得越来越近。

  “宋忽……”

  苏牧面色惨白着,艰难地从一片焦黑的地面上爬起来,靴子底下踩着一片火药与瓦砾的渣滓,随着靴子的细微挪动而发出森寒的咔嚓声。

  宋忽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看见苏牧脚底下踩着已经冒出了线头的几根导火线,在这个时候,但凡有所挪动,便会立即引爆火药。

  宋忽嘶哑着嗓子,冷声阻止:“不要动!”

  “不要动!”

  “子书,你别怕。”

  “听我的话,不要动,我这就过来了……”

  “你再等等我,我会救你出来的。”

  苏牧痴怔地凝望了宋忽许久,唇瓣紧抿,扯出一丝浅浅笑意,极其缓慢地摇头道:“别管我了,你走吧。”

  ……

  风声,雪声,哭喊声。

  哀求声,磕头声,沙石碎砾的摩擦声,充斥在整片焦黑的土地上,将苏牧低微的声音尽数掩埋。

  不能再往前行了。

  实在……太危险了。

  一意孤行,只能走进一条死路,等到再后悔,便没了回旋的余地。

  “宋忽。”苏牧颤栗着撑起了自己的身子,尽可能厉声地冲着对面一丝一丝靠过来的宋忽喊道,“你别过来了,回去吧。”

  “回去吧……”

  宋忽显然是听见了苏牧这句带着哭腔喊出的话,身形一滞,咬着牙,继续往前行:“都快走到头了,你说什么傻话?”

  苏牧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尽力站得笔直,唇角的血渍已经干涸,凌乱的青丝遮挡了视线。

  “别动!”宋忽瞳孔猛然一缩,“你要做什么!?”

  苏牧眼神冷漠地望着宋忽:“你知道的,我若是挪动一寸,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你别逼我。”

  “退回去。”

  宋忽瞬间冷笑出声,一双凤目通红,染着比血更浓的戾气:“苏牧,你似乎忘了,从来没有人可以这样命令我,哪怕是皇帝!”

  苏牧拼命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你想逼我去死吗?”

  宋忽苦笑着:“究竟……是谁在逼谁?”

  “我就待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你但凡敢挪动一步,咱们两个就一块儿去见阎王爷,奈何桥上,还能再续一回鸳鸯谱,共饮一碗孟婆汤。”

  苏牧缓缓蹲下身,抱膝低泣,瘦弱的猫儿一样,艰难哽咽着:“宋忽,我求你,走吧……”

  “乖。”宋忽一边往前爬着,一只手尽力朝苏牧伸出,努力地触碰到了他的手,一边握紧,放柔了冷硬的声音,半哄半骗道,“告诉我,唇角的血是怎么回事?不许撒谎……”

  苏牧只是哭着摇头:“投毒…可是我提前服了解药,所以没有大碍…”

  “真的?”

  “真的。”苏牧一边紧握着宋忽的手,一边用手背抹了一把温热的泪渍,“吐出来的,只是淤血。”

  历经千难万险,宋忽指尖抠进了地面坚硬的焦土里,终于在避开了面前一片杂乱的导火线后,挪到了苏牧身边,一把将他紧紧拥进怀里。

  云出日白,万籁俱寂。

  宋忽半生戎马,征战无数,曾翻越过雪山,横渡过戈壁,驰骋过大漠,攀爬过险峰。

  可只有在今日这一时、一刻,一瞬息,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才是最遥远的距离、最艰难的相拥。

  在触碰到苏牧清瘦身躯的刹那,宋忽心中只剩下平静,仿佛抛弃了满心的恐惧,只要苏牧这个人能够活生生地待在他怀里,外界的一切危险艰难都可以迎刃而解。

  “小公子,我终于……抱住你了。”

  苏牧苍白的手指紧紧地攥住宋忽的衣料,一字一顿,泣不成声:“我说了让你走,你为什么要过来……你为什么还要过来……”

  “别哭了,像什么样子?”宋忽无声地笑了笑,“让你去谈生意,委屈着你了。”

  “今儿就算丢了面子,也有我给你撑着场面,没人敢说你什么不是,别哭了。”

  苏牧此刻是当真听不进一句玩笑话了,泪珠子不要命似的掉:“对不起,是我将你害到如此险地。”

  “胡说。”宋忽一手捏着苏牧的下颌,强迫他看向自己,望着眼前那张哭得脏兮兮的面容,故意板着一张脸,“你从没害过我,别什么脏水都往自己身上泼。”

  “倒是我,亏欠你许多。”

  “我是将军,为了拯大魏满城的安危,在太多的腥风血雨里厮杀过,满身都沾着鲜血的腥气,注定给不了你安稳的陪伴。”

  “我是权臣,为了在风云诡谲的朝野里苟且偷生,不得不冷心冷血,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一人,注定给不了你缱绻的温情。”

  “我是主公,为了护着爹爹生前麾下英魂的遗孤,苦心经营,将太多的感情交付进去,手足之情重于天,注定给不了你唯一的期许。”

  苏牧视线里一片模糊:“我不在乎。”

  “我有时候太过薄你,等到冷静下来,就觉得后悔。”宋忽低下头,在苏牧苍白失血的唇瓣上落下一个吻,“对不起,当真非我所愿。”

  “只因为我这颗心只有三寸之地,却装载了太多太多的东西,能够付出的感情就只有那么一星半点,对谁都太过吝啬。”

  “你文墨惊艳,世代书香,这么好的一个公子哥儿,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上我…真够倒霉的…”

  宋忽抚摸着苏牧被泪水打湿的冰冷脸颊,唇角扯出一丝笑意:“其实我早就想好了,此生若再没什么可以给你,这条命便由你拿去,也算是我补偿对你这么多日的亏欠。”

  苏牧悄无声息地滚落着泪珠,眼中重新蓄起的泪水中竟蒙着一层比怒意、恨意更深的东西:“如果你心中存着的亏欠可笑到必须要拿命来偿还,我宁可不要这样的补偿!”

  宋忽一声不吭,用力地抱了苏牧一会儿,随即松开了手,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万分谨慎地站稳。

  苏牧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哭喊着抵死挣扎,可他的力气太小,一切在他看来激烈到难以承受的动作都被宋忽轻松化解,揉进怀里。

  “不要!宋忽,不要!”

  “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放开我!”

  宋忽面容冷静,抬起右靴,顺着苏牧靴底挣扎的轨迹不断挪动,极轻地覆盖了上去,逐渐踩住那几根曾被苏牧动过的导火线。

  到底是征战多年的铁血将领,精神力的集中与反应的迅速,皆达到了常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境界。

  宋忽一刻不停地将苏牧往外推着,一边拿靴子迅速覆盖住导火线,丝毫不敢留下任何一点可供喘息的余地,唯恐哪一丝动作出了纰漏,便会引爆黑火。

  苏牧不论怎么挣扎,都难以摆脱宋忽的桎梏,绝望地痛哭失声。

  宋忽将苏牧抱起离地,一字一词叮嘱道:“等会儿…我这边只要一松开你…你就立即跑开,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不管后面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回头看,听见了没有?”

  苏牧紧紧抱着宋忽,声嘶力竭地喊道:“我不!你把我放下来!”

  宋忽红着眼眶,笑了一声:“由不得你。”

  苏牧哭得嗓子都哑了:“宋忽…我求你了…别留下我一个人!”

  “别哭了。”宋忽看着小公子苍白的像纸的面容,心疼得宛如刀割,怎么也不舍得就这么与他生离死别,结着一层厚茧的指腹温柔的擦拭去他脸颊上的泪水,“我告诉你啊,一会儿我若是够机灵,可能不会死的。”

  “断条胳膊残个腿,你会不会嫌弃我?”

  苏牧抽噎得厉害:“不……要……”

  “宋忽,我们……不分开……好不好?”

  “求求你了,别扔下我……”

  宋忽苦笑一声,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无奈的宠溺:“以前也没发现你这么爱哭,跟水做的人似的,打不得,骂不得,娇气得很。”

  “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

  宋忽最后望了苏牧一眼,收敛了眼中残余的一丝眷恋,一记掌风,猛击在苏牧的胸口!

  猝不及防的,内劲逼仄,将眼前人隔空推出几尺远!

  苏牧清瘦的身躯犹如一副破败的木偶,从半空中坠落下来,砸在地上,激荡起一层尘埃,狠狠地呕出一口猩红血渍。

  “宋忽…不要…不要!”

  早就候在那里的梅雪衣疾步上前,赶紧按住了苏牧挣扎着往前爬的动作。

  正当此刻,耳畔传来一声震天巨响,碎石迸溅,黄沙滚尘,地动山摇!

一厢情愿

  震天撼地的巨响传来,飞沙走石迸溅。

  就在所有人尚且来不及感知绝望的一刹,安儿攥着指尖,硬生生挣脱了秋沽之的阻拦,越出防线!

  “安儿!”

  一切变故来得太快,秋沽之警觉变数,当即跟着追了出去,探出的指尖还未曾触及安儿的衣衫,安儿便已经如同离弦之箭,一跃而起,义无反顾地纵身跳进黑火阵里。

  一片爆裂开的火光飞溅,安儿一把拎起宋忽的衣领,半空中一个转身,张开手臂揽住他,尽可能呈现出一副保护的姿态,借着一股狠劲儿,猛然向外冲了出去。

  “嘭——!!!”

  两抹人影被火光吞噬,朝着外面跃出来的瞬间,火药阵猛然炸裂喷发!

  一片刺目的火光宛如炼狱,碎石、瓦砾、尘埃全都被卷到天上,地动山摇,震得地面上的人心神一颤,身形不稳,膝盖一软,尽数趴倒在地上。

  安儿抱着宋忽,猛然在焦黑震荡的地面上打了个滚,两个人的身躯卡在一道裂开的悬崖边缘,勉强摆脱了被身后黑火活生生炸死的险境。

  身后一大群军营中人立刻非奔着赶过去,场面一片混乱不堪。

  “宋忽!”苏牧见宋忽绝境逢生,可能留得一命,喜极而泣,在梅雪衣手底下拼命地挣扎着,努力地往前爬去,“宋忽……”

  力度之大,梅雪衣几次三番险些按不住他,手底下的劲又大了几分,冷冰冰地呵斥道:“你去了有什么用?自有人去救他,倘若命大也就活了,你给我老实点!”

  苏牧咬牙痛哭着,泪水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涌出来,艰难回望着梅雪衣,一脸哀求:“让我去看看他,求你了……”

  梅雪衣缄口不言。

  苏牧苍白的手指攥紧了梅雪衣的衣衫,低声哽咽着:“求求你了!”

  梅雪衣别过脸:“去吧。”

  苏牧眼眶通红,面色苍白,唯独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狂喜,立即转头,想要往前爬去。

  梅雪衣指尖一捻,泄出点点刺目白光,银针径自往苏牧雪白的脖颈扎下去的刹那,苏牧像是一瞬被抽去了身上所有的力气,身形一晃,便要昏倒在地上。

  梅雪衣一把接住苏牧,半搂在自己怀里,抬眼望着面前的一片骚乱,唇边吐出一声冷漠低叹:“当真没出息。”

  “安儿!”

  秋沽之轻功最佳,在安儿抱着宋忽即将滚落的瞬间,便猛然匍匐着趴倒在地上,一把拽住了安儿的手。

  触手一片冰冷黏腻,那双从来淡入云际的眼眸狠狠一颤,瞳孔剧烈收缩,不可置信地望着安儿那条炸得血肉模糊,连森白骨头都从皮肉里裸露了出来的手臂。

  安儿一只手死命地抱着怀里被鲜血濡湿了后背一大片的宋忽,另一只手布满了血迹,痛得直颤,尽可能地蜷缩着,去握紧秋沽之的手:“师父……”

  秋沽之抿紧唇瓣,眼中没曾流露出一丝心疼的表情,只生硬地说了一句:“忍着。”

  安儿受伤的手臂无意识地痉挛着,体内的鲜血不停流逝,染红了地面,浑身的温度越来越低,朱唇褪尽了原本的血色:“弟子不孝,惹师父担忧了。”

  秋沽之怕用力不当,倒真毁了安儿这只手,丝毫不敢用力往上拽,只想办法将身子探出更多,尽可能不触碰到安儿手臂严重破损了的伤口:“攒着力气,别吭声。”

  安儿经受着一片剧烈的痛苦,冷汗湿透了全身,微微皱着眉,望着秋沽之的那道目光却是极为柔和的:“师父,有些话,倘若现在不说,日后……还有没有机会?”

  到了这个节骨眼儿,秋沽之一心系得安儿的安危上,哪还有闲心跟以往一样,听一堆废话:“你省省吧,别说话了。”

  安儿忍着痛,低声道:“可弟子想说。”

  秋沽之觉得自己指缝里沾满的血全都凝固了,寒风一吹,冰碴子一般,冷得失去了知觉:“我不想听。”

  “弟子……”

  二十年余来,秋沽之第一次对安儿发这样大的脾气:“闭嘴!再说话就松手让你掉下去!”

  “师父,您好凶啊。”安儿望着秋沽之那张隐着怒气的脸,温柔地笑了笑,踟蹰了好大一会儿工夫,才鼓起勇气,一字一词道,“凶也不要紧,弟子还是好喜欢您。”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那种喜欢。”

  秋沽之垂眸不言。

  “只可惜,一厢情愿罢了。”望着秋沽之无动于衷的反应,安儿内心没有太多波澜,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切,只是心里头有些空落落的,不知是伤痛还是释怀,终究转为庆幸,“也幸好,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翅膀硬了,听不得老人家的劝阻就跳出去救人。胆子也肥了,没曾问过老人家的意思就胡乱揣测、想入非非。”秋沽之默然看向安儿,淡漠出声,“谁告诉你只是一厢情愿的?”

  安儿浑身一震,苍白干枯的唇瓣轻颤着,目光中飞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师、师父?”

  秋沽之安静地望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徒弟,眼底闪烁过一丝无奈的宠溺:“我……”

  “轰——”

  伴随着又一阵沉闷可怖的巨响,地面再一次猛然撼动,悬崖裂谷边沿的山石即将碎裂,地面眼看着就要坍塌,安儿仰头望了秋沽之一眼,咬着牙,用自己那双伤得快要残废的手蓄起内力,用力将秋沽之一把推了出去!

  就势一翻,护着宋忽,翻进了一片悬崖里。

  “安儿!”秋沽之顾不得怒,在悬崖的边沿探出头,耳鬓发丝凌乱,尽力地望着悬崖底下,只望见一片缭绕的云烟。

  他勉力稳住心神,当即从地上爬起来,朝着一个方向飞奔而去,片刻便不见了踪迹。

  “阿忽!”

  君尔书与将领们追过来,只见到两人如折翼之蝶,坠落悬崖的一幕。

  君尔书面容转瞬惨败,胸膛里的一颗心脏似乎被人狠狠攥住,整个人被现实打击得险些站不稳步子,若不是嬴泓赶紧扶了一把,只怕要重重地摔在地上。

  “阿忽!”君尔书眸子通红,声嘶力竭,憋着一股劲儿,拼命往悬崖旁边凑,“我来救你!”

  嬴泓立即拉住了他的手腕:“尔书,你冷静一点!”

  “军师!”将领们虽然悲痛,但此刻宋忽坠崖已成定局,任谁也无法更改,无论怎样,再不能允许军师出事,“军师!不可啊!”

  “军师,求您保重身子!”

  “大都督生死未卜,宋家军群龙无首,您不能再出事了!”

  “阿忽!”君尔书此刻哀痛欲绝,心若成灰,谁的话也听不进去,用力推开众人的搀扶,拼命地跑到悬崖边,纵身就想要跳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嬴泓立即冲过去,不过君尔书拼命的挣扎踢打,一把将他拦腰抱住,按倒在地上。

  “放开我!”君尔书犹如垂死一般,剧烈地挣扎,“阿忽!”

  “尔书!你看看我!”嬴泓紧抱着君尔书,心疼得快要滴出血来了,“清醒一点!”

  听见耳畔熟悉的呼喊声,君尔书勉强恢复了一些神智,呆望着嬴泓的脸,温热的泪水忍不住滚落:“小泓。”

  嬴泓立即抱住了君尔书,抚摸着他不断轻颤的脊背:“是我。”

  “我该…怎么办…?”君尔书泣不成声,“让我下去救他。”

  嬴泓捧着君尔书冰凉的面庞,垂着眼眸,在他惨白的唇瓣上吻了一下:“你听话,留在这里,我下去。”

  君尔书惊惧交加,立即抓住了嬴泓的手:“我不准!”

  嬴泓攥着了君尔书的手,略紧了紧:“别担心,我轻功不弱。”

  君尔书抱紧了嬴泓,用力摇头:“不行,太危险了。”

  “如今这里没有人比我更适合了。”嬴泓在君尔书背上轻轻拍着,“尔书,你就放心吧,我一定会将宋忽完整整交到你手里的。”

  君尔书冷冰冰的双手抚着嬴泓的面颊,眸光震烁,犹豫了许久,缓缓地开口:“记住,不只是他,还有你。”

  嬴泓颔首,转身欲走。

  “小泓。”君尔书低声叮嘱,“万事当心。”

  “好。”

  嬴泓应了一声,攀着悬崖边的藤条,纵身跃下。

  看了这么一出闹剧,梅雪衣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低头瞥了眸子紧合的苏牧一眼,目光中尽是无言的冷意。

  “美人哥哥。”嬴汐慢吞吞地凑了过来,看了看梅雪衣怀里的苏牧,轻轻一笑,“我来帮你抱吧。”

  梅雪衣一只手护着苏牧,不动声色地隔开了嬴汐伸来的手:“据说你和宋忽私下里关系挺好,怎么他发生了这样的事,生死未卜,你竟一点也不担心?”

  气氛僵持着,嬴汐面容平静得有些过分,蹲下身,撒娇似的冲着梅雪衣一笑,目光中带着几分无辜:“郡主姐姐私底下待我好,她出了事,我自然是很担心的。”

  “不过担心归担心,我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既不能文,亦不能武,但凭一己之力,能做些什么呢?”

  “倒不如帮衬些眼前之事。”

  梅雪衣抱着苏牧,望着嬴汐那张无辜而干净的面容,冷诮地笑了一声。

  嬴汐低下头,纯良无害地一笑,走上前,想要从梅雪衣怀中接过昏睡不醒的苏牧,梅雪衣却不动声色地往后撤了一步,避开了嬴汐伸出的手。

  嬴汐两只手僵在半空中,默默地收回衣袖,轻声失笑,眼神一如既往般清澈:“你这么紧张苏牧?他对你很重要吗?”

  梅雪衣打横抱着苏牧起身,眼神冷漠至极:“滚。”

  轻飘飘撂下这么一句话,梅雪衣再没留给嬴汐一个眼神,转身就走。

  嬴汐望着梅雪衣的背影,若有所思。

  “那么,先毁了谁好呢?”

  ————

  宝贝们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投票,以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来定下一章节的剧情啊,师父要不要去悬崖底下找安儿呐?

  1.要[开启第1种剧情模式]。

  2.不要[开启第2种剧情模式]。

  3.乃们有更好的去处安排[糖糖临时编排剧情]。

石洞惊魂

  山崖险峻,枯木倒挂,杂草丛生。

  嬴泓撕碎了些碍事的衣摆,拨开眼前的枯木碎叶,敏捷地穿梭在山崖底下一片碎石杂草中。

  前方的路面一望无垠,空中一直飘飞着鹅毛般的大雪,最糟糕的是,天色一丝丝地暗了下去,想必过不了多久,这里将被一片漆黑笼罩住,密不透风。

  嬴泓当机立断,掏出袖子里的火折子,擦在两侧的石壁上,挥掌点燃,一丝光亮泻出,照亮了脚下的一小片路。

  他仰起头,望了一眼天边黯淡低垂的星子,万般情绪化为唇边一声叹息:“刚在尔书面前夸下海口,宋忽,你可千万不要出事。”

  塞北天寒,风雪狂飞,一直肆意侵虐着,嬴泓一只手轻轻半拢,仔细护着明灭扑闪的火折子,不被风雪刮灭,就这么小心谨慎地往前摸索着,不知走了多久,身形一顿。

  他蹲下身,一手轻轻拨开地面上一层厚厚的白雪,空旷的雪地里,一星半点鲜红的血迹呈现在眼前。

  嬴泓面色凝重,往前走了几步,依旧蹲下身,一只手拾了一根树枝,拨着地面上的白雪,没过两下,果然又见血迹,稀稀疏疏的,每隔一段路,就出现几滴猩红血迹,一直延伸至西侧的一个方向。

  这血迹虽被冻结,却尚未干涸,看着是新的,受伤之人应该才抵达过不久,此处一片荒郊野岭,千山鸟飞绝,更没有半个人影,除了宋忽与安儿,还能是谁?

  可这一路上流淌了这么多的血,也不知是生是死,到底揪着人的心。

  嬴泓攥紧手指,眼眸低垂着,心中是又喜又怕,尽可能收敛情绪,一路顺着血迹追了过去,绕过了几个岔道,走到一个山洞口前。

  他犹豫了一下,在看见山洞里斑驳淋漓的血迹后,略微定了定心神,拨开眼前的一大片杂草,只身钻了进去。

  山洞里阴冷潮湿,往里面走,依旧滴答着水声,白雪顺着石壁外侧的缝隙飘进里面,聚成一簇一簇的,靴子踏在上面,回荡着一阵阵水声。

  往前走了几步,靴子底下似乎踩着了什么硬物,有些硌脚,嬴泓后退一步,将火折子凑近,隐隐约约地瞧见了一丝莹白,就像是什么玉石发出的光泽。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玉石?

  他蹲下身查看,火光照见的地方,一个篆刻的“宋”字映入眼帘,他刚将地面上那东西拿在手里,没来得及细看,就冷不防地听见耳畔的一声异动。

  下一刻,纤细的腕子被一人冰冷滑腻的手指攥住。

  嬴泓一惊,倏然转身,猛将一记掌风拍出。

  身后的人堪堪避开,灵敏闪身,嬴泓往前逼近,指捏成爪,掐着对方的脖子,往后撞去,逼迫着那人接连后退几步,直撞到身后的石壁上,泄出一丝沉闷的声响。

  一片漆黑当中,嬴泓隐约嗅到一丝血腥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腕上竟被人攥出了几道触目惊心的血迹。

  他猛然扬起手,借着火折子射出来的光,瞥见安儿一手扣紧身后裂石的缝隙,一手捂着胸口,倚靠着石壁,抿着唇瓣,面容苍白失血。

  “安天师?”嬴泓刚一将手松开,安儿的身子就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嬴泓只得又上前一步,一把扶住了他,“误伤了你,没大碍吧?”

  安儿面色十分苍白,一直没有吭声,像是在隐忍着什么不适,缓了一阵儿,才看向嬴泓,缓缓朝他伸出了手:“无碍,多谢殿下关怀,可以将玉佩给我吗?”

  “这是你的东西?”嬴泓忍不住握紧了手里那块硌手的玉佩,递给安儿。

  安儿上前一步,伸手接过,万分珍重地将玉佩藏进衣襟,紧挨着胸口的位置:“多谢殿下。”

  原本就是嬴泓误伤了他,如今他不曾怪罪,反倒来谢他,嬴泓心中泛起一丝说不出的滋味,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终究是咽了下去,没能说出来,只是问道:“宋忽呢?”

  安儿压低了些声音,尽管面色苍白如纸,一双眼眸依旧比浩瀚星辰更加惊艳三分,紧紧盯着嬴泓看:“你会伤害他吗?”

  嬴泓不知道安儿为什么要这么问。

  也许是因为他与宋忽平日里的关系一直处得僵,便给人一种他随时有可能取宋忽性命的错觉?

  安儿皱了皱眉,神情里带着几分看不真切的痛苦:“你会伤害他吗?”

  “这世上应该没有一个人会无聊到为了伤害一个人,刻意从悬崖上跳下来,一刻不停地追到这里的吧?”嬴泓冷声道,“我如果真想要伤害宋忽,费不着亲自动手。”

  安儿望了嬴泓好一会儿,扶着石壁艰难地往前走了几步,乖巧地扯出了一丝苍白的笑意:“我相信你……”

  嬴泓看着安儿那身被藤条碎石割破了的衣衫,每走一步,身上都滴答着的鲜血,那条藏在背后压根抬不起来的胳膊似乎伤得最重,血珠一刻不停地顺着指尖往下流,很快便在地上聚集一小洼。

  “你……”

  嬴泓看得揪心,刚想要开口询问一句安儿的情况,却见他若无其事地将手臂从石壁上移开,轻轻地拉起嬴泓的衣袖,面容平静,平稳地往前走去:“我带你去见他。”

  嬴泓皱着眉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也说不上是嫌弃,只是有些不习惯被陌生人这般亲密地对待。

  走出两步,他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衣袖从安儿手中抽回,视线不知落到了何处,手底下倒是忙个不停,有些尴尬地将宽大的衣袖折了起来,攥在手心里。

  安儿望了嬴泓的衣袖一眼,抿了抿苍白如纸的唇瓣,带着一些祈盼地望着他:“哥哥,我有些头晕,你可不可以……让我牵一会儿?”

  嬴泓浑身一僵,转过头来看他,指节一松,原本紧攥着的衣袖从手心里垂落了出来,伴随着心脏的细微一颤:“你唤我什么?”

  安儿唇齿微启:“哥哥……”

  “无理!”嬴泓眼神一冷,“什么人都敢胡乱攀亲,我看你病得倒挺厉害。”

  安儿蓦然缄口,沉默着望了嬴泓一会儿,极其轻微地扯了扯唇角,俯身长揖:“对不起,原是我头晕得厉害,连带着脑子也不清醒了。”

  “我……”嬴泓原想要出言解释,安儿却撤退了两步,主动拉开与他的距离,用手扶着一面的石壁,缓缓地在前面带着路,“倘若不慎冒犯了燕王殿下,还望饶恕。”

  “罢了,是我脾气不好。”嬴泓心中有些别扭,到底还是追了上去,走步中,偷偷望着安儿苍白的脸色,心中不忍。

  想来这人也是病得实在有些重了,才会胡乱说话,非故意攀图富贵,更非刻意折辱于他,他又怎能将人心皆想得犹如宫中朝廷一般龌龊?

  一片细碎的步伐声中,嬴泓思来想去,愈发有些责备自己为何要对一个病人如此苛刻。

  可自尊心摆在那儿,他也说不出什么道歉的话来,只自嘲地笑了笑,不知道在对谁说话:“这些年来,从来没人一口一个喊过我哥哥。”

  安儿往前走步的动作略微顿了顿,撑着石壁,回头望向他:“桓王殿下呢?”

  嬴泓眼眸略微暗淡了下去,冷笑一声,做出一副颇无所谓的样子:“他?他也无非是随口喊声‘三哥哥'罢了,对谁都是这样,养不熟的狼崽子,没什么好指望的。”

  安儿一瞬无言,回望着嬴泓的眼神里莫名多了一层看不清的东西,像蒙着一层雾气,却又能够将世间的一切看得清晰透彻:“那你这么多年来……”

  话音顿了一下,戛然而止,安儿垂下眸睫,默默闭上了嘴,没有再吭声。

  嬴泓眉头一皱:“什么?”

  “没什么。”安儿继续往前走着步子,却冷不防地打了个颤,膝盖一软,就要栽倒在地上。

  “当心。”嬴泓自知不是一个善心泛滥的好人,可望着安儿摇摇欲坠的动作,却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跟着停跳了一拍,面色一变,想也不想,就飞快地走过去,扶了他一把,“你又头晕了?”

  安儿身形稍稳,默不作声地往后退去,俯身揖道:“多谢殿下。”

  嬴泓愣在了原地。

  他原想着安儿若是能再好声好气地喊他两声“哥哥”,他或许就会屈尊纡贵地扶着他走两步,可左等右等,安儿愣是没了下文,又扶着石壁,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

  “……”嬴泓等待得实在有些受不了了,便主动开口道,“我看你走得有些艰难,是不是力不从心?”

  “还好。”安儿低声道,“方才只是不慎滑了一下,多谢殿下关怀。”

  “……”这等说辞与嬴泓所想象的实在有些不同,他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再屈尊纡贵地一回,“我扶着你吧。”

  安儿垂眸,不动声色地避及了嬴泓朝他伸出的手:“卑贱之人,不敢玷污殿下。”

  嬴泓伸出的手怔愣在半空中,停留了阵子,才默默收进袖口:“你可真记仇。”

  “我从不记无关紧要的仇,只是顾及殿下的感受罢了。”安儿望着嬴泓,淡漠低叹,“世间的情非得已太多,倘若凡事皆能够做出选择,固然极好。倘若不能,不喜欢做的事,也还是不要勉强自己去做的好。”

  嬴泓不善于雄辩,此刻也不知该拿什么话去反驳,无声的沉寂如同潮水一般将两人淹没,身处于其中,倒是让人觉得尴尬困窘。

  幸亏方转过一条岔道,二人便走进了石洞的一处内窟,安儿突然停了下来,半跪在地上,没受伤的那只手拨拉着一片昏暗潮湿的半丈高草丛。

  嬴泓将手中的火折子凑近,赫然从草丛的缝隙里瞥见了一个浑身染血的人。

  “宋忽!”

  嬴泓瞳孔一缩,心中猛然一沉,只觉得宋忽此番失了太多的血,情况实在是不妙,皱着眉刚要凑过去,却见安儿一只手探进宋忽的衣襟里。

  下一刻,宋忽身上那件被火药炸得破碎不堪的衣衫便被他扒下来。

  一大片沾着血的肌肤就这么暴露在眼前,嬴泓立即转身,一手遮目,面上爬了一丝羞愤的酡红:“宋忽是有夫之妇,你怎能胡乱脱她衣服?

  “不脱衣服,怎么止血?”安儿将那身被血浸透了的衣裳揉成一团,扔在一旁,往自己衣裳上抹着血渍,理所当然道,“不止血,他就会死的。”

  嬴泓猛然转身,又赶紧回过身:“可是!”

  “没有可是。”安儿低垂着眸子,一手抚上宋忽惨白的面颊,“殿下,是时候向您坦白了。”

  嬴泓皱眉:“坦白什么?”

  “忽儿是个男子。”

  ————

  [注释]:

  文中名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出自唐代诗人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贱人别死

  安儿面容平静,淡如水痕皴擦过的一句言辞分明咬字清晰,却带着几分不真实的意味,恍如晴天一个霹雳,在嬴泓的耳边乍然响起。

  与此同时,胸口那三寸之地受到的冲击与当初亲眼看见火药阵爆炸、一连串火花噼里啪啦四起的惨烈状况没什么两样。

  嬴泓不可置信地回过头,立即蹲下身来,将火折子凑近,仔细地查看着宋忽的身子。

  尽管草垛子上躺着的人浑身染血,但身段依旧掩不住魅惑,苍白而又绝美的脸庞歪向一旁,垂落的发丝遮着半截脖颈,到底是看不清是否有着喉结。

  再往下瞧去,平坦光洁的胸膛,紧致的腰身,还有那双腿之间……

  嬴泓猛然一惊,立即向一侧滑去,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一声囫囵的句子来:“他…他…”

  “宋忽男扮女装,身犯欺君之罪,殿下可要在御前告他一状?”安儿的视线从宋忽身上移开,淡淡地朝嬴泓瞥了过去。

  “殿下若是当真不想留宋忽一命了,便只管将此事告知于皇帝,欺君罔上之罪牵连甚广,即便是先齐国公宋烨也不能完全脱罪。”

  “今后大理寺断了案子,传出去,足够宋氏一族由盛转衰,亦足够宋忽一人身败名裂,沦为阶下囚。”

  “我…我…不……”嬴泓转身看向安儿,幽暗的灯光下,只望见一抹模糊的轮廓。

  在那一瞬间,嬴泓怀疑安儿身上具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够看得清每个人心底积压着的最渴望、也最黑暗的一个层面。

  嬴泓确与宋忽不睦,时而心生怨怼,但事实上,纵使他心中不甘,也不屑于乘人之危,更不会以卑劣的手段来赢取一场权谋战的胜利。

  对方刻意试探,嬴泓也不轻攫其锋,暂稳住心,只是问道:“宋忽为什么要这样?”

  “你问我为什么?”安儿眉梢眼角泛着冷意,低声一笑,“我倒是也很想问问你的父皇,到底为什么。”

  “倘若当年宋忽一生下来,从京城里来的探子就如实回京禀告,宋忽怕是早就活不下来了。”

  嬴泓未置身于这些事中,自然也就不会意识到事件的危机性,如今听安儿这么一言,后背倒不由得生出几分寒意:“父皇他……”

  安儿垂着眸子,似乎非常不想听见关于皇帝嬴烊的任何一丝事情,嬴泓甫一开口,他便从草垛子旁站了起来,转过身,一副要走的样子。

  嬴泓不明所以,也跟着站起了身:“你这是要去哪儿?”

  安儿停下脚步,用一只手搓了一堆草根子,揉在一起,沾了点火折子的光,搁在手里头燃烧着:“劳烦殿下在这儿照看忽儿一会儿,若是可以,先替他处理一下伤口,我去将洞口堵上。”

  嬴泓回过头看了人事不省的宋忽一眼,飞快地追问:“为什么要堵上洞口?”

  安儿解释道:“我们坠落山崖,方才一路上避难,流了太多的血,塞北天寒,纵使气味散得慢,也耐不住这个时节常有野狼出没。”

  “深更半夜,等咱们都睡着了,这些畜牲们便会寻着血腥味儿追来,以你我之力相抗衡尚且困难,宋忽眼下昏迷着,就更危险了。”

  “好。”嬴泓看了看安儿耷拉着的那条鲜血淋漓的手臂,忍不住半路上喊住了他,“慢着——”

  安儿回头看他:“殿下有何吩咐?”

  嬴泓皱眉道:“你如今手臂伤得这么厉害,我先为你医治,好歹止血吧。”

  “时辰有限,耽搁不起。”安儿轻声阻止,临走时候,又回过头,安慰了一句,“放心,我没事。”

  嬴泓自知劝不住安儿,便也没再说些什么,只在他走后自个儿揽着衣袍坐在一旁,借着火折子的光翻看着宋忽的伤势,这不看是不要紧,一看可不得了,嬴泓直接倒吸了一口气。

  宋忽整个人陷入昏迷当中,侧身趴倒在草垛子上,凌乱的发丝黏着一层层冷汗,半遮半挡住那张惨白如金纸的面容,后背至腰脊炸得血肉模糊,筋肉黏连,犹见白骨。

  这么重的伤,怎么撑得住?

  “宋忽……”嬴泓纵是铁石心肠,也抵不过这般强烈的冲击,他将火折子搁在手边,半跪在地上,一手拨开发丝,一面低声喊着宋忽的名字,“宋忽……宋忽……?”

  他将手探上他的额头,猛然缩了回去,果不其然,宋忽的额头一片滚烫,干裂的唇瓣微启,有一丝、没一丝极轻的气息微乎其微地往外吐着,显然是在艰难地喘I息。

  “烧得这般厉害,可不成了。”嬴泓一向被人伺候着,极少时候去照顾人,即便是一次两次,也仅限于君尔书。

  可如今一个重伤之人摆在眼前,他从没经历过这些,实在有些不知所措,一只手摸索着撕开内袍的衣衫,慌乱地从衣袋里翻出好几个药瓶,迅速看了看分类,碎碎念道:“你这个贱人不是很有能耐吗?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你不会就这么死了吧…别那么没用啊…”

  手忙脚乱地拔开一只瓶塞,他才想要将药粉撒上去的时候,一下子愣住。

  宋忽身上快没一处好地儿了,一片血肉模糊的伤痕里夹杂着许多炸碎了的碎石火药,有的粉末似的敷在外侧,有的则直接嵌入了皮肉里,根本就无从上药。

  嬴泓皱着眉头犹豫了好久,只觉得这等骇人的伤口必定要清理一下,可宋忽伤势这么严重,他并非一个行医之人,即便是上个药还毛手毛脚的,一着不慎,伤着了宋忽的根本,又该如何是好?

  将这种事情留给安儿?

  得了吧,他如今手臂伤得厉害,连自己都还顾不上,又谈何给别人上药?

  思来想去,能动手的人也只有他自个儿了。

  嬴泓心中复杂,知道处理伤口之事迫在眉睫,几次三番地探出手去,却依旧默默收回衣袖。

  他不能冒这个险,也不愿意做这个恶人,不是因为他不愿意承担一切本不该他承担的罪名,而是因为他不愿意为着自己的失误而使得君尔书从此对宋忽愧疚难安。

  这等赌注太大了,他赢不起,也输不起,拿不动,也放不下。

  突然,那堆干枯草垛子传来了一丝呼啦窸窣的响声,宋忽的身子好似略微动了动,嬴泓目光一亮,像是看见了希望,立即俯身抓住了他的手,不顾掌心里那一片湿冷滑腻的血迹,紧紧攥住。

  “宋忽!”

  “你能听得见我说话吗?你清醒一点,不要睡过去。”

  宋忽凤目紧合着,毫无反应,似乎外界传来的一切声音皆听不见,只是茫然地颤了颤苍白又干裂的唇瓣,被嬴泓握在手里的那只手冰冷得失去了任何温度,像是刚从冰窟里掏出来的。

  “怎么会这样?”嬴泓心中一急,立即脱下自己身上披着的大氅,覆盖在了宋忽的身上,紧紧地包裹着,“好些了吗?你别吓我。”

  也许是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宋忽禁不住朝他那边靠了靠,嬴泓身子一僵,刚想要躲开,冷不防的,宋忽眉头微微一皱,张口吐出一口血来,喷溅了嬴泓一身。

  “苍天!”嬴泓顾不上心中膈应,更顾不上略微擦一擦,这回真的只剩下了满心的担忧。

  他生怕宋忽熬不过这一遭,先前的所有顾虑都尽数抛到了脑后,低下头谨慎地掀开了大氅的一角,宋忽腰背处那片炸得血肉模糊的伤口猩红刺目,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嬴泓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心中挣扎了许久,仍是恶念压不过善念,缓缓地探出手来,抚摸上宋忽背后血肉里嵌着的那一大片鲜血淋漓的火药碎渣。

  “我本不想当这个一失足成千古恨的罪人,但你如今情况特殊,我实在不敢不救你于垂危。”嬴泓指尖有些打颤,望而却步,“可就凭我这半吊子歧黄之术,又如何保证是将你从垂危的边缘拉扯回来,还是更加将你推入无底深渊?”

  “倘若你有幸脱险,固然是好,若真出了什么岔子,也不要来找我的麻烦,是你命不好。”

  嬴泓从靴子边沿的暗格里取出一片锋利的匕首,在火上燎烤了几下,对准了宋忽那一片模糊的伤口,指尖微微颤抖着,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好容易说服了自己的内心,嬴泓紧握着匕首,闭着眼往下一按,第一刀割下去的时候,哧啦一声,刀刃与皮肉相碰,堪堪擦着骨骼,发出了一道令人浑身森寒,头皮发麻的声响。

  嬴泓皱着眉,仅仅听着这声音,便觉得毛骨悚然,皮肉筋骨都要疼死了,那颗冷硬得化不开的心一下子就松动了,忍不住停下了手里头的动作。

  这般重的摆弄下,宋忽却连一丁点反应都没有,究竟是伤得多重?

  嬴泓望着昏迷不醒的宋忽,无声地沉默了许久,缓缓叹息:“罢了。”

  “你的伤原本也没那么糟糕,奈何经了我的手,如今多半是废了。”

  “你若当真留下了什么后遗之症,日后燕王府便养着你了。”

  “只是要另外给你寻一所院子,别借着残废了的这个缘由就去勾搭我的尔书!”

  “听见了没有?你这个贱…男…人…??”

  ————

  [注释]:

  岐黄之术:黄指的是轩辕黄帝,岐是他的臣子岐伯,记载于《黄帝内经》这部医学著作中。

  后世出于对黄帝、岐伯的尊崇,遂将岐黄之术指代中医医术,并认为《黄帝内经》是中医药学理论的渊源、最权威的中医经典著作。

一张卑微的假条

  小天使们,糖糖今天的作业有很多很多,截止时间迫在眉睫,所以暂时断更一天,从明天开始还会继续日更的,希望小天使们谅解一下下哦。

  今后的路还很长,我们要一起走过,糖糖会认真更文的,感谢宝贝们支持啦。

  爱你们呐,么么么~

鸟不拉屎

  安儿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身形有些略微不稳,扶着石壁,恰望见嬴泓跪坐在草垛子的一旁,双目紧紧盯着宋忽身上的伤痕。

  手中寒光飞快一闪,聚精会神地把控着手里的刀子,仔细地将每一片炸碎了、嵌入皮肉筋骨里的碎片拔出,丢到一旁的一块沾满了鲜血的布条上。

  他就那么不近不远地站在一旁,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没有去打扰,内心深处选择了无条件去相信。

  嬴泓养尊处优惯了,若非必要的习武,平日里连刀剑都少碰,亲自做起这些处理伤口的事情来,未免有些紧张,更何况过度地集中精力原本就损身劳神,不一会儿,额头上就布满了冷汗。

  耳畔不时传来刀刃划破血肉的声音,在某一个时刻,戛然而止。

  嬴泓略微呼出一口气,抬起下颌,擦了擦快要滴落下来的冷汗,蓦地瞥见安儿就站在对面,一声不吭。

  “你回来了。”嬴泓趁着喘口气的功夫问道,“为什么不过来?”

  安儿垂着眸子,缓缓走到了草垛子的另一旁去,半蹲半坐了下来,一只手抚摸着宋忽的发丝,一如既往地轻轻揉着。

  分明也是才弱冠没多久,说起话来,口吻却跟个长辈似的,字里行间皆带着几分哄小孩子的意味:“忽儿不怕,我在这里呢。”

  末了,偷偷瞥了嬴泓一眼,见他只是全神贯注地处理着伤口,一点也没察觉,便低下头去,在宋忽耳边轻声说道:“我们都在这里呢。”

  事实上,嬴泓当真是什么都没有察觉,因为他一颗心一直悬着,几乎比这些年来深陷于权谋这个漩涡中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忐忑。

  匕首上沾满了血,滑腻得令人握不住,宋忽伤口处的皮肉绽开了一大片,凝固了的血迹将皮肤整片盖住,本就难以下手,如今随着刀子不断往下扎着割着,新鲜的血渍也一直在往外淌着,和旧的血痂混到一起,没动两下刀片,就有些看不清了。

  嬴泓收回了匕首,将那血迹在自己的衣摆上擦了擦。

  安儿似乎看出了些什么新的门路,帮着嬴泓,用自己的衣袖轻轻擦拭着宋忽身上沾满的血。

  “这样不行的,血迹有的已经干涸了,如此一来,也只是杯水车薪,越擦越糊。”嬴泓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看向安儿,“当下我们就算是没有酒,也定然需要煮沸了的水。”

  可如今这里荒郊野岭,哪里能够寻得到干净的水?

  “雪水可以吗?”缄默了一阵子,安儿指了指不远处聚着的一大堆厚厚白雪。

  嬴泓顺势瞥了一眼那堆白雪,又仰头瞧去,原是从石洞的一个缝隙里飘落下来的。

  安儿轻声道:“此地人迹罕至,飞雪很是干净,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嬴泓略微沉吟了一刻:“也好,我们去取一些过来。”

  嬴泓说着,尚未完全站起身,安儿便率先一步起了身,一只手按上嬴泓的肩头,轻轻将他拦住:“你坐着就好,让我来。”

  嬴泓想拦也没能拦住,看着安儿离去的背影,面色凝重地握紧了手里的匕首,低下头去,继续剜着些碎渣烂肉,不一会儿,又是冷汗涔涔。

  他何曾想到过,如今自己手里的这把匕首沉甸甸的,握在手里,沉得手腕都在忍不住颤抖,眼前的一片血肉模糊比逼着他拿起刀来杀人还要触目惊心。

  安儿行事的速度一向很快,才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用衣摆兜着一大团干净的白雪,原路返回。

  嬴泓立即伸手去接,半路上手突然僵住,皱了皱眉:“这雪是找着了,可我们没有什么容器,又如何去煮开它?”

  安儿不置是否,只是蹲下身,在宋忽身上翻着什么。

  嬴泓有些不明所以:“你在找什么?”

  安儿翻找了一会儿,不知揪住了一片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将宋忽的身躯往上托了托,手上略微一用力,将那沾满了鲜血的东西抽了出来。

  嬴泓皱着眉头看了许久,才分辨出来:“这是……一片软甲?”

  安儿颔首称是:“准确来说,是金丝蚕子甲。”

  嬴泓愣了一下,忍不住重复字词道:“金丝蚕子甲?”

  安儿道:“以天云崖的金丝蚕首次吐的丝编织而成,轻薄如云,即便是一整件,也只有二两重,遇水不渗,欲火难化,必要之时,可挡致命的一击。”

  “但我方才细看这件盔甲上面,竟然有了一些破损的痕迹,可见这次火药的威力到底有多大。”

  嬴泓恍然大悟,这盔甲原就薄如蝉翼,可遮挡的地方又只在周身命脉,方才混在一片血肉当中,只当做是寻常布料,什么也没有看清。

  等反应过来,嬴泓又觉出哪里不妥:“这件东西,传闻中是在……”

  “此物,乃是扶风君家的传世之宝。”安儿望着手里的那件东西,神情里多了几份庆幸,“否则殿下以为,这么厉害的火药,宋忽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

  扶风君家。

  原来……

  嬴泓看似阴鸷,其实心思藏得并不深,什么情绪都容易摆在脸上,极容易把握,此刻隐约知道了些来龙去脉,紧握着匕首的那只手略微颤着,虽没有吭声,脸色却变得有些苍白。

  安儿突然有些后悔回答得这么清楚,毕竟嬴泓心思深沉,得知此事,指不定心中会胡思乱想些什么,反正定然不会不放在心上。

  垂眸,略微一思,他轻声安慰道:“君先生与宋忽手足情深,赠送贵重之物也是理所应当,殿下不要多想什么。”

  嬴泓低下头去,继续给宋忽清理着伤口:“我没有那么不明事理。”

  虽这么说着,心里到底还是隔应了,只一直低头处理着宋忽身上的伤口,半晌没吭一声。

  安儿极轻地叹了一口气,也不再劝说什么,将手中的那件贵重金甲的折叠成一只简陋的碗形,抖落了些碎雪进去。

  嬴泓见安儿一只手做起事来不甚方便,便停下来手里的动作,想要帮着他生火。

  谁料安儿轻轻地摇头,完好无损的那只手掌心朝上,托着那只简陋的碗,眼眸低敛,一股强劲的内力从体内逼仄出,通过指尖传入手里的那个碗里,碗中的碎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化成了一摊干净的水。

  他手上的内力略微加重,碗中的雪水便很快滚沸,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武功高强底子极好的人,出门在外就是不一样,想烧个热茶,煮个热粥,看样子都不需要生火了,何其方便。

  嬴泓忍不住说了一句:“这损耗的不是体力,而是内力,你也不嫌身子撑不住。”

  “我内劲淳厚,不怕损耗。”

  “……”

  嬴泓还能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继续低头,处理着伤口。

  安儿走到了一旁去,将自己的衣裳撕成布条,丢进沸水里煮了一会儿,仔细地打湿,一片热气氤氲升腾在整个石洞里,周遭的一切事物似乎皆染了一丝暖意。

  安儿将布条擦干,轻轻地给宋忽擦拭着身上的血迹。

  嬴泓则将沾满了鲜血的匕首丢进热水里,草草地清洗了一下,转过头来,只见宋忽身上模糊的血肉已被热水略微擦洗得干净了些。

  至少这么一来,视线里清楚了许多,他也就不怕刀子割错地方了。

  也许是失神,嬴泓握着匕首的那只手突然一抖,匕首从指缝里滑落,刀刃闪着寒光,差点扎到宋忽肉里去。

  嬴泓与安儿同时慌乱去接,安儿离得有些远,晚了一步,嬴泓手忙脚乱地将掉落的匕首在半路上截住!

  距离扎进宋忽的肉里,只差一步之遥……

  两个人一头冷汗地面面相觑。

  嬴泓略显尴尬,手指一转,将匕首收回掌心,面无表情道:“我…我…不是成心的。”

  安儿忍不住抿了抿唇:“……殿下,宋忽的身子才擦洗干净,您就不高兴了吗?”

  嬴泓羞赧地怒道:“方才只是一个失误,我没想要扎死他。”

  安儿沉默了一会儿。

  “是真的!你敢不相信我!?”

  “…唔…我信。”

  不知过了多久,火折子透出的光芒照到的地方终于不见了碎片砂石,只余下了一片斑驳模糊的血肉,看起来虽然伤势颇重,但好歹是除去了最大的隐患。

  嬴泓与安儿对视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

  嬴泓为着宋忽的伤势提心吊胆着,又埋着头忙碌了好些时候,身子早有些撑不住,此刻放下手中的匕首,将沾满了鲜血的手放进快要冷掉的沸水里,匆匆洗了洗,额头上当即出了一层虚汗。

  安儿折起自己的衣袖,为嬴泓擦拭着满头的冷汗,低声道:“殿下,您没事吧?”

  嬴泓闭着双眼,略微歇息了一会儿,又稍喘了口气儿,转头看向了安儿:“伸手。”

  安儿握着衣袖为嬴泓擦汗的那只手手朝嬴泓伸了出去。

  嬴泓微愠:“我让你伸另一只手!那只受伤的手!我要看看你的伤。”

  安儿轻微避开:“等你歇好了再给我处理,我不急的。”

  嬴泓看安儿这么不爱惜自己,突然就想到了君尔书的性子,心里顿时恼怒起来:“你不急?我看着都急,那血珠子一个劲儿往外冒着,你说不急就不急!?”

  “我身子反正是没用,你若是再倒了下去,谁来照顾他?”

  “咱仨一块儿死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得了!”

贱人喝啊

  安儿垂眸一笑,将手伸了过去,嬴泓拽住他的手,带着几分不满,强行按在自己膝盖上,低头看着那深可见骨的惨重伤势,又是皱了皱眉头。

  也许是方才的确折腾得久了些,再望见一片鲜血混裹着白骨的场面,嬴泓竟觉得有点头昏目眩。

  但到底是才接手过了伤势颇重的宋忽,嬴泓倒也有了些经验,把心一横,咬着牙握紧匕首,索性将安儿那只手臂也清理了个干净。

  自始至终,安儿没看一眼血肉模糊的手臂,亦没曾发出一丝难以忍受的痛苦呻I吟,目光平静,一直注视着嬴泓。

  嬴泓撕下布条,蘸着梅雪衣制成的药粉,将安儿的手臂包扎好,牙手并用地将布条打结的地方撕碎,最后缠了一圈绷带:“你老是看着我干嘛?”

  安儿于是垂眸,看了看自己手臂上那绑得乱七八糟的布条,目光柔和,不知道是否若有所指:“好看。”

  嬴泓就算是再怎么粗心大意,也听得出安儿当下这话里蕴含着的意思,手底下的动作一重,疼得安儿略微皱起了眉头:“再敢胡诌这种轻薄没脸的话,当心我现在就让你变成残废。”

  安儿低声道:“好凶啊。”

  嬴泓冷笑,手里头绑紧布条的动作却轻了些:“别告诉我你直到今时才知道我的脾气。”

  安儿喃喃自语:“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还贫!”

  安儿的伤势虽然不轻,但好歹只是伤在了手臂上,没有伤在要害之处,虽也严重,却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嬴泓没顾得上喘一口气,径自跪坐在那一堆草垛子上,看了宋忽两眼,又往自己的手腕上瞧了瞧,到底还是垂下了眼眸,遮掩住复杂的情绪。

  一丝寒光飞过,猝不及防的,只见嬴泓拿起匕首,毫不犹豫地往自己手腕子上划了一道。

  刀片咣当一声落到地上,光泽锃亮,刀刃上尚且没沾任何一丝血迹,下一刻,嬴泓白皙纤细的手腕划出的那条道子血流如注。

  “殿下,这是做什么?”安儿眉头紧锁,走上前一步,想要帮嬴泓按住伤口。

  嬴泓却用手格挡了一下,将安儿轻轻推开,自顾自地走到宋忽身边去,将手腕放到他苍白失血的唇瓣边,温热的鲜血缓慢地流淌进口腔里。

  嬴泓漠然道:“我幼时遭宫中恶毒之人暗算,重病一场,因缘巧合地服用了不惑草。”

  “所以我的血与寻常人等有所不同,梅雪衣曾有意拿来炼制丹药,我揣测着,对宋忽的伤势,也该有些用处。”

  有用处是有用处,可宋忽如今昏迷不醒,一口血在嘴里含着,怎么也喝不下去,嬴泓有点心急了,字里行里自然没什么好气:“本王都亲自喂你了!你倒是喝啊!”

  宋忽面色苍白如纸,惨淡的唇瓣被殷红的血渍染红,愈发显得瘆人,双眼紧紧闭着,没有一丝反应。

  “不喝就杀了你!”嬴泓皱着眉,掐住了宋忽的脖子,可这么强行地逼迫着,不仅没让宋忽喝下一口,倒是引得他不适地咳嗽了一阵,嘴里的血渍顺着唇角流了下去,弄得身上一片狼藉。

  嬴泓别提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了,也不清楚自己如今究竟是焦急多一些,还是心烦意乱多一些,万般情绪化为愤恨:“本王的血何其珍贵!你竟然敢如此糟蹋!”

  “贱男人!”嬴泓有些恼怒,也忘记了宋忽是个伤重难治之人,抓着他的肩膀开始来回地晃,“你给我喝啊!喝啊!喝啊!!!”

  安儿赶紧扑上前,按住了躁动不安的嬴泓:“殿下息怒,不是宋忽故意糟蹋您的美意,而是他如今伤势太重,真的喝不下去。”

  嬴泓怒意未消:“那怎么办?我总不能看着他死!当初我夸下海口,如今可怎么回去交差!?”

  安儿灵机一动,吱了个招:“您不妨……试着把他上半身抬高一点,我给他顺着胸口,看看能不能帮他把血咽下去。

  “真矫情!”嬴泓骂了一声,虽一脸嫌弃,却还是依言抱起了宋忽,让他倚靠在自己肩头,将鲜血直流的手腕对准宋忽的唇瓣,一脸担忧地盯着他,眼神里流露出的,可不止一星半点的关切。

  安儿掌心略微蓄起了一些内力,轻轻地为宋忽揉着胸口,瞥了嬴泓一眼,心中暗道,这世上真不乏口是心非之人,分明是担忧,却非要将话说得这般难听。

  即便是满怀关切,也总是令人感受不到一丝温情,通常吃了什么亏也得往肚子里头咽,谙熟其性子的人自然会心生怜惜,可萍水相逢的人呢,有谁会把他当成个好人捧着?

  旁人尚且如此,更何况宋忽这个本该是天之骄子却年少失怙,自尊心强于天的孩子?

  宋忽也好,嬴泓也罢,皆奈不住性子高傲的毛病,在为人处事上,手段强硬,颇有独到的见解,自然不愿意事事都听从于别人的贬低与指派,如此一来,两个人的关系能不僵吗?

  如今三个人中,一人重伤昏迷,不省人事,两人提心吊胆,惶恐担忧,嬴泓最是惴惴不安,一直保持怀抱着宋忽的僵硬动作,过了一会儿,瞥见宋忽喉咙微动,有些艰难地将一口血吞咽了下去。

  “他喝了!”嬴泓立即舒展开了眉目,眼眸子里面流露出两道兴奋的光芒,竟像个孩子一样欢呼雀跃,“安儿!他喝了!你看见没有?”

  “好极了。”安儿有些宽慰地一笑,“能吞咽,想来也没什么大碍,你也快些止血吧。”

  “不成,好不容易能喝下两口,一定要再接再厉。”嬴泓紧紧盯着宋忽,固执地说道,“否则我这手腕子上的刀痕怕是白割了。”

  安儿看了看嬴泓有些泛着苍白淡光的脸,不无心疼道:“殿下。”

  嬴泓一边轻柔地为宋忽拍着背,哄他喝下血,一边随口道:“怎么?”

  安儿迟疑了一下,将自己原本心中所想改了个说法:“宋忽如今身子弱,一时间怕是受不住那么多的血,纵使殿下有心救他,也不急于一时。”

  嬴泓稍微愣了愣,皱着眉头看向了怀里的宋忽:“你这个贱男人就是娇气。”

  言罢,将宋忽轻轻放回草垛子上,俯下身,摸索着掉在地上的匕首,刚一站起身,冷不防,眼前一片漆黑。

  安儿见嬴泓霎时白了脸,便觉得不对劲,立即过去扶住了他。

  嬴泓像是被人抽去了浑身的力气,虚弱地晃了晃身子,软倒在了安儿肩膀上,手中力度一松,刚拿起的匕首又像流星飞锤似的,往地面砸去!

  安儿眼疾手快,动作灵敏,立即抬起靴子,那只匕首就那么堪堪扎进了他脚原本踩着的那片地方。

  安儿转头瞥了嬴泓一眼:“……哥哥,你要谋害我的脚吗?”

  半夜里,嬴泓被一阵夹杂着风雪的冷意冻醒。

  他生来体弱,身子一直算不得强健,幼时遭人陷害,坠入冰湖,更兼了畏寒之症,所以比不得君尔书严重,却也怕冷得很,平日里两个人在王府时,不过才入深秋,就命人早早备下了银丝炭和火炉。

  此刻寒风一汩汩地刮进来,嬴泓只觉得浑身都冻僵了,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来抵御这片寒冷。

  当一个人身处于极度的寒冷当中,连带着原本并不清醒的神智也被迫着清醒了许多。

  嬴泓攥紧了冰冷的手指,摸索着从一片枯草堆里坐了起来,刚一起身,便瞧见眼前一阵晃眼的光芒。

  山洞的内侧,正中间位置处,不知何时起,生起了一堆火光,燃烧的火势虽然有些低微,看着倒是给人心里头带去一些慰藉。

  这等细心,定然是安儿的功劳了。

  嬴泓挣扎着,想要从这堆干巴巴硌手的枯草上翻下身,手臂略微往外一拐,竟触碰到了一具同样冰冷的身体。

  他目光一滞,僵硬地转过头去,这才发现……身侧竟躺着宋忽。

  哦……宋忽啊。

  一瞬间的沉默。

  “啊啊啊啊啊!”

  “贱人!贱人!”

  “你这个贱人!”

  一声凄厉的惨叫声过后,没人回应。

  嬴泓有些膈应地盯着宋忽那张苍白俊美的脸庞瞧了一会儿,心底里一时忍不住担忧,犯贱地伸出手来,摸了摸宋忽的额头。

  “怎么这么烫?”嬴泓心中隐约着急,突然想到自己的一双手温度太冰,于是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儿,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去摸了摸宋忽的额头。

  好像感受不出什么差别。

  嬴泓有点不死心,皱着眉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再去摸了摸宋忽的额头。

  还是感受不出什么差别。

  嬴泓坐在一旁,苦恼地望着宋忽,忍住心中的一丝膈应,小心翼翼地翻过身来,轻微覆在宋忽身上。

  一条胳膊就势压在宋忽的耳鬓旁,彼此的呼吸声传入耳廓,嬴泓低下头去,望见宋忽紧合着的凤目,蓦然闭上双眼,与宋忽额头相抵。

  还是有些烫。

  但好歹不如一开始那么烫得惊人了,看来梅雪衣的药的确是有良效。

  嬴泓低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宋忽,心中忍不住一阵高兴。

  突然,宋忽皱着眉头,苍白如纸的唇瓣微启,极轻地呻|吟了一声,嬴泓睁圆了一双眼睛,望见宋忽,活像是望见了鬼,立刻从他身上翻了过去,骨碌碌滚到了自己那一侧的干草上。

  “啊…听见他嗷嗷…我可不能活了!”嬴泓搓着自己的手臂,简直对眼前的一切自暴自弃了。

  暴躁了一会儿,他万分嫌弃地从那一堆干草上骨碌碌滚了下来,哆哆嗦嗦地往前走了两步,一片微弱的光线下,不知看见了什么,眼眸蓦然一垂。

  ————

  [注释]:

  《亡羊补牢》:出自《战国策·楚策》,意为羊逃跑丢失了再去修补羊圈,还不算晚。

  比喻出了问题以后想办法补救,可以防止继续受损失。

  文中安儿借此典故来调侃嬴泓,意在玩笑,没有恶念。

一个残废

  一堆燃火的照耀,使得整个山洞里显得也不是那么黑暗,一片光明当中藏着一处幽暗的角落,正是那山洞碎裂缝隙飘落白雪的地方。

  一个人逆着光,背靠着一面冷冰冰的石壁,仰头望着满天的飞雪,似有千种寂寥落入眼眸当中,空生落寞,无人问津。

  嬴泓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安儿依旧仰头望着那道缝隙,懒漫地看着落雪,听着簌簌砸下来的雪声,像是丝毫没听见身后的声音,并没有回过头。

  嬴泓皱了皱眉,不知为什么,心底泛起了一丝不安。

  下一刻,只见安儿垂着眸子,一只手捂住煞白的唇瓣,低头,骤然呛出了一口猩红刺目的鲜血。

  “咳……咳……”

  他一只手按着胸口,另外一只手无力地轻颤着,摊开在一旁的地面上。

  嬴泓注意到,猩红的血渍已经沾满了一整只骨节分明的手,顺着指缝渗了出来,在地面上聚成了一小滩。

  这人竟不知咳了多久的血,才虚弱成如今的这副模样。

  “你!”

  安儿没有回头,拿衣袖抹去血渍,低声道:“不要声张。”

  嬴泓俯身看他:“你受了内伤?”

  安儿摇头:“没有。”

  嬴泓不可置信:“那怎么会……”

  安儿握住了嬴泓冰冷的手:“殿下,可曾听说过逆天改命?”

  “什么意思?”

  “其实师父说得对,该一个人受的,他就得受着,任谁也无力去阻,逆天而为,不会有好下场。”安儿扬起那只满是鲜血的手,自嘲地笑了笑,“我即便是帮他挡得了这一次,也挡不了下一次。”

  嬴泓不太明白字里隐晦的意思,迟疑道:“你帮宋忽挡了一遭劫难,所以遭到了反噬?”

  安儿低声道:“也可以这么理解。”

  嬴泓面露担忧:“那你如今怎么办?”

  安儿面容平静,没事儿人似的,反问道:“我如今好好的,什么怎么办?”

  嬴泓望着他唇角没有擦干净的血迹,无声揪心:“逆天改命这种事做下来,怕要折寿。”

  “世恶道险,人心难测,多的是苦悲,活得太久,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安儿缓慢起身,“只是这件事,希望殿下不要告诉忽儿。”

  “我没那么多闲心去管一些鸡零狗碎的事。”嬴泓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也懒得管你。”

  安儿没有吭声,面前突然杵过来一只手腕。

  安儿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将嬴泓的手腕搁在自己膝盖上,一只手笨拙地拿了一条碎布,便要覆盖上嬴泓的手腕。

  嬴泓按住他的手:“你在做什么?”

  安儿回道:“为你重新包扎一下伤口。”

  嬴泓有点恼羞成怒:“我让你喝!”

  安儿一脸茫然:“让我喝?”

  嬴泓催促:“快点。”

  安儿摇头:“我不渴。”

  “别岔开话题!”

  安儿盯着他的眼眸,一字一词道:“你这样,我舍不得。”

  嬴泓冷笑一声:“别当我对谁多好,只是这会儿伤口崩裂了,止不住血,白白流了也可惜,否则怎么会便宜你?”

  安儿沉默了一会儿:“那我舔一舔就行。”

  “恶心!”嬴泓一脸嫌恶,“你敢舔我就揍死你!”

  “那我就尝一小口。”

  “你当品甜羹呢!”

  “……那我多尝几口。”

  “你要喝干我吗!”

  “……”

  宋忽伤重,昏迷了整整三日,嬴泓每日割破手腕,喂他喝下自己的血,再加上有梅雪衣的良药,高热渐渐退了下来,伤口也止住了血。

  安儿是个闲不住的,时不时便跑去外面摘点冻果,从雪地里刨出点儿掉落的松仁榛子,偶尔打几只野兔子,收拾干净,带进来烤一烤,便与嬴泓凑合着吃了。

  直到第四日,宋忽转醒,安儿与嬴泓看在眼里,皆忍不住欢欣鼓舞。

  宋忽醒了以后,耳畔的嘈杂尖鸣声依旧断断续续,一些零碎的记忆在脑海中拼凑起来,隐约想起火药炸起的一瞬间,那个义无反顾朝他冲过来的人。

  安儿……

  他挣扎着,缓慢抬起胳膊,虚弱地握住了安儿的手,看见那缠满了布条的渗血伤处,沉默许久,一言不发,眼眶却有些湿润了。

  安儿低声在他耳边说道:“你这次能够成活,全靠燕王殿下为你处理伤势,这几日,每天都喂着你精血呢。”

  宋忽于是看向了盘着腿坐在一旁若无其事地啃着果子的嬴泓,苍白的面容,褪尽了颜色的唇瓣,无一不彰显着他坚强伪装下的虚弱。

  气氛宁静了许久,宋忽一句话也没说,凤目低垂,看向安儿:“扶我起来。”

  宋忽的脸色虽然白得看不出一丝血色,可眼神里流露出的坚定却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恰如一个铮铮傲骨的军人这些年来领兵打仗时的坚韧决绝,每一个字眼都带着令人不容置喙的强硬。

  嬴泓啃果子的动作顿住,皱着眉头瞧了宋忽一眼,似乎想要劝说些什么,却又缄口。

  安儿把宋忽抱下草垛子,轻轻放在地面上,一手扶着他的胳膊,尝试着往前走出几步,可宋忽满头大汗地停滞在原地,丝毫迈不出步子。

  整片腰椎疼得像是要断掉了一样,几乎丧失了任何知觉,每当想要往前走一步,都拉扯着破碎撕裂的血肉,才收住了狰狞口子的血肉再度挣裂开,鲜血染湿了布条,顺着双腿往下流。

  宋忽咬紧牙关,面容灰白却没有一丝痛色,凤目垂着,看向脚下的路,胸口剧烈地起伏。

  他从来不敢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今天这个模样,在别人的扶持下,依旧寸步难行。

  他这是……废了吗?

  宋忽不死心,缓了一阵子,一手按在安儿的肩膀上使力,身躯尽力向前探出,一点点挪动双腿。

  剧烈的痛楚一波波袭来,冷汗布满了额头,宋忽如同一条涸辙之鲋,艰难平复着气息:“放开我。”

  安儿面带忧思:“忽儿。”

  宋忽转头瞥向安儿,沙哑着嗓音,厉声命令:“让我自己走。”

  “你……”

  你如今根本……走不成路?

  他能这么对宋忽说吗?

  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抛头颅、洒热血,纵横沙场十余年,如今身负重伤,便被人碾在脚底下,指着鼻子冷言冷语:别傻了,这样重的伤势,能苟延残喘地活下来,也是侥幸,还敢奢望着骑马打仗,如同以往?

  这对于一个将军而言,是多么大的讽刺。

  就连一贯善于出言讽刺的嬴泓都紧抿着唇瓣,愣是没说一句话。

  他又怎么能……

  安儿犹豫了一瞬,缓缓地将手收回。

  宋忽痛喘一声,作势栽倒在地。

  安儿当即俯身,抱住宋忽的身子,让他缓慢地倒在自己的膝上:“没关系的,你如今伤重罢了,日后一定恢复如初。”

  嬴泓看得揪心,禁不住攥紧了手里的冻果子,站起身:“别心急,能活下来便是最好的结果,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宋忽仰躺在安儿膝处,极淡一笑,眼神中多了几分比绝望更浓的意味。

  安儿低头揉了揉宋忽的发顶:“忽儿,殿下说得对,别心急。”

  “我没有心急。”宋忽合上了凤目,“不行就是不行了。”

  “谁说不行的?”嬴泓突然就怒了,将手里的果子扔到一旁,“你才刚醒过来就非要下地,便是大罗神仙也做不到这样的!莫说你不行,任谁都不行!”

  安儿低声安慰:“忽儿,你如今身子弱,难以支撑,一时不能行走也是正常的。”

  “燕王殿下谙熟官场之事,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宋忽蓦然睁开了凤目,冷冷地望着嬴泓,“朝廷之大,容不下一个残废。”

  一句话落下,周遭被一片无声的寂灭笼罩。

  良久,嬴泓后退半步,冷笑道:“我原以为你是个英雄,竟没想到这么窝囊。”

  “一切都还没有定局,你便如此妄自菲薄了?你说我谙熟为官之道,你又何尝不谙熟为将之道?当初你身子好的时候,每每拿主将身份压人一头,如今倒好,成了废人了!?”

  “塞北、魏城、江南,或一时安平、或正经丧乱,哪一处地方不需要将士们的镇守和防护?你以为甩手掌柜是这么好当的?”

  宋忽凤目通红,一言不发,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嬴泓声音里也带了几分哽咽:“若连你也自暴自弃,还有谁能够救你。”

  “宋忽,纵使你真的伤到了根本……”

  “单凭你戍守边塞这么多年,浴血厮杀这么多年,赫赫战功明面里摆着,不论多少年过去,都抹不去曾经的荣光,岁月不败美人,亦不败英雄,谁敢说你是个残废,我第一个撕烂他们的嘴!”

  宋忽抬手遮挡住通红的眼眶,唇瓣轻颤:“嬴泓……”

  “梅雪衣的医术出神入化,等我们平安回去,他会治好你的。”嬴泓蹲坐到宋忽旁边,“你一定会好起来。”

  宋忽声音极轻:“谢谢你。”

  嬴泓欲言又止,不忘澄清:“我可没有怜悯你的成分,也没有阿谀奉承,一切都是真情实意。”

  宋忽笑了一声:“你不是很讨厌我吗?”

  嬴泓垂着眸子:“其实我一点也不讨厌你。”

  “我没看出来。”从方才那片妄自菲薄的阴翳中走出,宋忽又生出了几分戏谑人的心思,“你每次见到我,就要吃了我一样。”

  嬴泓神情有些难堪:“那是因为我…我…嫉妒你,嫉妒先齐国公。”

  “为什么?”

  “因为父皇。”嬴泓抱膝坐着,将脸埋在腿上,一字一字咬得极轻,分量却极重,“父皇他疼爱你,疼爱到骨子里,却从不肯分出一杯余羹给我。”

  “不过,这不足以使我嫉妒到发狂。”

  “真正令我嫉妒的,是你的父亲……宋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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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释前嫌

  宋忽怎么也没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与死对头嬴泓彻夜谈心。

  嬴泓起先犹豫不决,抿唇难言,后来试着吐露了几句,见宋忽与安儿一直认真倾听着,便当真打开了话匣子。

  “我阿母命苦,原是一个身份低微的戏子,在皇宫内院的御笙坊唱曲,一朝被父皇宠幸,这才在一处偏殿生下了我,没名没分,以姓氏唤作姬妾。”

  “后宫中人人都言母凭子贵,奈何我不争气,半点不受父皇宠爱,自打生下来,莫说从未被正眼瞧过,便是长到好几岁,若不是阿母抱着他的腿苦苦哀求,连一个刻入玉牒宗室的名字也没有。”

  “阿母性子善良,不争不抢,哪怕在宫中受尽了欺凌,也毫无怨言,嫔妃们见她以卑贱之身诞下皇子,又妒又怒,皆不能平,暗地里使了不少绊子。”

  “后来父皇醉酒,阿母又被宠幸了一回,便再度有了身孕,父皇从没来看过一眼,只是派去了几个女医去照料。”

  “阿母心善知足,一度忍让,不敢奢求更多的圣眷,只愿平安诞下腹中孩子,将我与弟妹一起养大,过安生清幽的日子。”

  “没曾想,竟有心肠歹毒的妇人买通医官,统一口实,在阿母的汤药下足了归尾、红花、丹皮,阿母毫无防备,夜半出血,腹痛临盆。”

  “那时候,她疼得几乎喊不出声,一直在床上打滚,父皇派来的女医们偏在那一夜被各宫嫔妃借故拦住,阿母只能一人支撑,血流了一盆又一盆,孩子却怎么都生不下来,我怕极了,哭着跑去御书房,只求父皇派几名女医救救阿母。”

  “也许是造化弄人,偏那日边关传来加急捷报,说齐国公横扫千军,打了场史无前例的胜仗,父皇当即大赦天下,设宴邀饮,喝得酩酊大醉,趴倒在桌案边,不省人事。”

  “我闯进御书房,看见桌子上摊开着的一幅画卷……”

  亦柔亦刚的容颜,丹凤眼尾的红痣,还有那一身魏晋风韵束着细腰的红衣,一切的一切,统统指向了一个人。

  多年前的一个严寒冬日,他在湖边洗完衣裳,冻得缩成一团,正要随阿母回偏殿烤烤火,却突然听见十里外的厚重拱门处传来的一声异响。

  他虽在宫中长大,却卑贱如蝼蚁,每日过着紧衣缩食的生活,从没有见识过宫外的人与景,此刻听见动静,一时按捺不住心中的欢喜,挣脱阿母臂弯的束缚,快步跑了过去。

  也就在那一日,有生之年,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宫门轰然打开,千军万马席卷烟尘的场面。

  他的身形是那么羸弱,随着宫人们的推搡,退到宫墙角落,只好努力踮起脚尖,在一片攒动人群里,远远地瞻望了一眼那个传闻中威风赫赫的大将军。

  银凯长枪,阴柔容颜,丹凤眼尾狭长,点缀着一抹红痣,犹如上好的凤血玉石里包裹着的那一点鲜艳欲滴的血痕,惊为天人。

  嬴泓忍不住抿紧了微微颤着的唇瓣,低垂着眼眸中噙了泪光,宋忽与安儿互相看了一眼,心照不宣。

  宋忽舔了舔干裂的唇瓣:“你就那么肯定……”

  “我肯定!”嬴泓忍痛道,“画卷上面绘着的,只能是先齐国公。”

  “我跪着求父皇,放低身段,就像是宫里面一个最末等的奴才,卑贱到了骨子里。”

  “我磕破了额头,连视线都是一片猩红的,父皇却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急坏了,生怕不仅求不到一个女医,更连阿母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哭着喊着,抱住父皇的腿,求他救救阿母,动作重了,不小心撕破了那张画卷的一角,丢在了地上。”

  “父皇双眼通红,像是怒极,猛端起一只杯盏就往我身上砸,那么滚烫的水一滴不落地全泼在我身上。”

  “我疼得快要晕过去了,他却只顾着趴在地上,一遍又一遍查看那幅破损的画卷,转头又扇了我一巴掌,将我打得从台阶滚落。”

  “他叱我是个孽障,是个不孝子。”

  “可我不明白,我顾着我的阿母,我磕破了额头,我百般地哀求,怎么就成了不孝子?”

  “父皇把我拎到台阶前,逼着我对那幅画像行三跪九叩之礼,我阿母都快死了,快疼死了啊……”

  “那时候我就在想,若是我对那劳什子画卷叩头就能救阿母一命,我情愿长叩不起,血尽骨裂!”

  “可是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一幅画怎么可能救得了我阿母?”

  “我不愿意跪,不是看不起谁,而是不愿看不起我自己。自古以来,君拜臣,子拜父,我好歹是一个皇子,竟被父皇逼迫着朝着一个臣子行只有对生身父母才能行的大礼,父皇明摆着是在羞辱我,也同样是在羞辱我的生身母亲。”

  “我的忤逆令父皇雷霆大怒,当即命人将我拖出去乱棍打死,一棍一棍砸在我身上,开始是撕心裂肺般疼,疼得我忍不住哭喊挣扎,渐渐的,也就没了知觉,像睡着了一样,一点儿也不疼了。”

  “…只是…父皇到底还是留了我一命,等到我醒过来,天际熹微,我从御书房里爬出来,一寸一寸地爬回偏殿,阿母已经没了任何生气,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身下一滩凝固的血,像一堆冷冰冰的死肉,再也不会动弹了。”

  “一个老嬷嬷对我说,阿母脏腑虚损,气血枯竭,殁了。”

  “自始至终,没有一个御医来过,父皇也没来看过一眼,得知了事情之后,只是吩咐宫人将阿母的尸首拿草席子一卷,扔进了乱葬岗。”

  宋忽从不曾知道嬴泓儿时的经历竟会如此揪心,忍不住狠狠皱起了眉头,心中泛起一丝莫名的揪痛。

  “阿母一生荒唐,幼时因是孤女,底细干净,便被戏班子收了去,端茶送水,时而登台露一面,从不夺人风光。”

  “她温柔、单纯、愚钝,不会吟诗作赋,只会唱个曲儿,这辈子就爱过父皇一人,如今想来,君心至此,何其凉薄。”

  安儿一面抱着宋忽冰冷的身子,一面垂眸安慰嬴泓:“帝王之家多凉薄,殿下凡事莫咎,少点奢望,多点通透,便不会如此痛苦。”

  “我当初也是这么说服自己的。”嬴泓蓦然失笑,“曾经我一直以为父皇是没有心的,对任何妃嫔、皇亲、臣子都冷面冷血,可如果真是这样,我心中也不会有那么大的落差。”

  “宋忽。”嬴泓转头看向了宋忽,苍白的唇角无力地勾勒出一丝羡慕至极的弧度,“你知不知道,父皇爱惨了先齐国公。”

  宋忽凤目低垂。

  “我……”从不知道?

  他骗不了自己,所以面对嬴泓的质问,只能缄默不语。

  “先齐国公战死沙场的情报传到朝廷的那一日,冷心冷血如父皇,居然当着朝廷官员的面在勤政殿昏厥,醒来以后不进药石,摒退宫人,将自己锁进宗室祠堂里,不眠不休地守了先齐国公的排位整整一个月,以致体虚呕血,何其情深。”

  宋忽转过头,一手抵了唇,隐忍地喘了两声。

  嬴泓不欲逼迫宋忽,只是笑了笑:“直到今日我都不明白,为什么我的阿母卑微入尘了一辈子,丝毫得不到你父亲那般待遇?”

  “与尔书在一起之后,我想通了许多,也知道情爱之事可尽人事而不可勉强,但至少父皇不应该做得如此凉薄,否则我的阿母又怎会惨死?”

  “上一辈的事情,掌握在上一辈人手中,我们年龄太小,人微言轻,无从干预。”宋忽一手按上腰脊,从安儿怀里艰难坐起,凝望着嬴泓苍白沾泪的面容,一字一词道,“可是嬴泓,纵以往不谏,来日犹可追。”

  “你我的生身父母,情情爱爱也好,恩恩怨怨也罢,皆已成为过往,倘若到了咱们这一辈人,还继续抵死相缠着,执意不肯放手,那才是最大的痛苦。”

  嬴泓面容微霁,拿袖子擦了擦滑到下颌的泪水,声线也逐渐平静:“你说得对,我自是不愿再执着于以往,从前是我被嫉妒与仇恨蒙蔽了双眼,但若不是因为尔书认你为主公的糟心事惹得我夜不能寐,我不会讨厌你,更不会怨恨先齐国公。”

  “当年你入宫,受尽父皇宠爱,我一瞥见你的容貌,就想起你的父亲,想起我死去的生母,妒令智昏,口不择言,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好生为难了你一番,希望你不要放在心里。”

  “先齐国公宋烨是大魏的中流砥柱,一个唯一能够被任何仇敌都视作英雄的英雄,我敬佩他,高山仰止,心悦诚服。”

  “先父在天之灵,若知你心,定然宽慰。”宋忽盯着嬴泓看了许久,勾唇一笑,沉默了一会儿,复问道,“只是我心中还有一个疑惑。”

  “为什么世人会传,你杀死了你的母亲?”

  嬴泓眼底的笑意里带着几分凄凉:“阿母虽去了,可腹中还有一丝生息,我就拿刀剖开了她的肚子,将孩子取了出来。”

  宋忽遍体一寒,不知嬴泓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做到狠厉坚决,一刹那恍如醍醐灌顶:“竟是这般。”

  安儿插了一句话:“那个孩子,是男是女,它活下来了吗?”

  嬴泓犹豫着,没有言说。

  安儿于是放柔了些语气:“殿下,我们是不会伤害它的。”

  嬴泓缓缓道:“是个男孩,活下来了。”

  宋忽只是惊叹,而安儿显然对这件事情比较上心,斟酌了一会儿,又问道:“如今怎么样了?”

  嬴泓垂眸:“我将孩子送去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倘若他能够平安度日,这辈子性命无虞,也就足够了。”

  安儿颔首称是,不再多言。

  宋忽心里被猫爪子挠了似的,又痛又麻,不知是何滋味,憋了好久,也说不出什么致歉的话,只是略微放软了语气:“这些时日,我对你误会良多。”

  “彼此。”嬴泓瞟了宋忽一眼,故作大度,“我也时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曾对你出言不逊,也对先齐国公出言不逊,若是你能够原谅我,那自然是好。”

  宋忽勾唇:“那我若是不原谅你?”

  嬴泓一下子冷了脸:“别给脸不要脸。”

  宋忽皱眉咳嗽两声:“我就知道你这人不会那么纯良,这才两句,就露了狐狸尾巴!”

  嬴泓冷道:“贱人!”

  “咱们两个不是冰释前嫌了吗?”宋忽挣扎着想站起身,“你怎么还叫我贱人!”

  嬴泓义正言辞:“做出贱事,就是贱人!”

  宋忽问道:“什么叫贱事?”

  嬴泓哼了一声:“别的也就罢了,你要是敢勾搭我的尔书,那就是贱事!”

  “勾搭?”宋忽被气笑了,“我和他那是君子之交!”

  “贱人!”

  ————

  [注释]:

  1.根心堂主人《坤道指南》退妊方:

惊险逃生

  石洞里潮湿阴寒,不可久居,又待了几日,宋忽终归是底子好,大抵能够在旁人的搀扶下艰难地走动几步。

  三个人心照不宣,翌日启程,先去往了一处偏远的寨子,置办了些厚实的衣物,马匹,吃食,接着一路往南走。

  外面不知从何时起,又下起了一场大雪,往上面望去,是巍峨险峻的山崖,雾洇洇的,蒙着湿漉森寒的一片浓雾,根本无从攀爬,只能走底下的一段路,寻求救援。

  不知走了多久,几个人在一片寂寥的荒原前有些迷失了方向,脚步慢了下来。

  嬴泓转头看向伏在安儿背上的宋忽:“你大抵认得些路吧,前面一片荒野平原,该何去何从?”

  宋忽沉吟片刻:“倘若向西,走绝命崖,千难万险,便是死路;东路前行,则必走一城。”

  嬴泓问道:“何城?”

  宋忽皱眉道:“骈安城。”

  “怎的你神色如此忧思?”嬴泓心中有些紧张,“守城将领很厉害?”

  “手下败将罢了。”宋忽凤目一眯,“只是他们的国主暴虐无情,是个忘恩负义之人,若走此城,怕有些棘手。”

  安儿低声道:“看来你与国主有些私家恩怨。”

  “从未。”宋忽皱了皱眉,“宋家军铁令如山,从不刻意惹是生非,倘若被人嫉恨,也是他们自个儿的事情,怨不得别人。”

  “再说了,爹爹在世的时候,曾经给过国主守城安邦的恩惠,免了他灭国之灾,如今爹爹不在人世了,国主就直接翻脸不认人,说他刻薄变卦也好,唯利是图也罢,总归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

  “竟有此事?”嬴泓听得心绪不平,当即破口,“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穿着一副人的皮囊,做没脸没皮、不知廉耻之事,真是个贱人!”

  宋忽看着他愤愤不平的样子,愣了一会儿,竟别过脸去,极轻地笑了一声。

  嬴泓有些羞赧,恼怒道:“你笑什么?”

  “我没笑。”宋忽霎时恢复一本正经,冷声道,“我只是在想,我们方才绕过了三处敌寨,此刻前路只有一条,要想回城,必须经过前面一座敌城,翻山越岭都是行不通的。”

  嬴泓面上流露出一丝忧虑:“单凭我们三人如今之力,若要直穿敌城,难于上青天。”

  宋忽颔首道:“所以,必须智取。”

  一阵零碎的脚步声突然响起,三个人彼此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往旁边躲避,隐在一块半人高巨石的阴影遮挡里。

  一人拖着憨实的长腔,懒散地说道:“每日巡防,今又巡防,城主他累不累?”

  另一道声音传来:“这是国主下达的命令,你应该问国主累不累?”

  魏国话?

  巡防士兵?

  三个人面面相觑,分别压下心中弥漫的疑惑,静听其变。

  隐隐约约的,只听见一个将士抱怨道:“方将军也真是的,放着好好的朝廷亲兵不当,带着咱弟兄们投奔了敌营。”

  一道声音传来:“你可仔细点自己的言行吧,当心……咔嚓。”

  另一人插了一句嘴:“方将军也是无奈之举,纵使云麾大都督一世威风,又能如何,终究是个妇人。”

  “为了夫君,命都豁出去了,到如今是生是死还没个着落,宋家军群龙无首,兵权都交给了一个连枪都提不起来的病秧子,唬唬人还成,敌军若真打过来,还不得溃败而逃?方将军如何能不为咱弟兄们筹算?”

  嬴泓听外面这些将士侮辱完宋忽又去侮辱君尔书,面上薄怒,按捺不住地想要冲上前,却被宋忽一手按住。

  回头一望,宋忽面容平静,唇角勾起一丝冷漠的弧度,就像是酒足饭饱,在茶楼里听着一些善谈阔论之徒交涉着一些无关自身荣辱的话,极轻地朝嬴泓摇了摇头。

  “要说这云麾大都督,纵横捭阖这么些年,还能真死了?”

  “八成死透了,即便不死,定也残废了,女人家身子本就单薄,生生受了那等炸药,能再喘口气就是祖上积德,更再别提日后领兵打仗。”

  “大都督毕竟颇受皇上宠爱,此番若生还回京,定然会封赏,说不定还能再次委以重任呢。”

  “人都已经废了,即便是给再多的封赏又有什么用?”

  “朝廷厚待将领,可对一个废人还有什么指望?荒唐。”

  “一代英雄,可惜了。”

  “你是方将军的人,还是她宋忽的人!胳膊肘朝外拐呢?”

  “快搜吧!别废话了。”

  安儿与嬴泓听着这剜心刺骨的嘲讽之言,齐齐看向宋忽。

  宋忽自幼坚毅,除非妄自菲薄,否则从不将敌人的这些狗屁话放在心上,却皱着眉,飞快地思索着什么。

  方将军。

  指引朝廷亲兵的方将军。

  铁岭上将军方揾。

  妟卜上将军方道荣。

  武夷将军方臻。

  长垣山将军方齐镇。

  会是谁?

  嬴泓见他久久不吭声,还以为是被方才那话伤着心了,于是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方才那话,皆是小人之见,你别往心里去,权当是放……”

  “趴下。”宋忽从沉吟中回过神,凤目陡冷,冰冷的手背猛然抵住嬴泓的后颈,往自己怀抱里一按,身体外倾,呈一副保护的姿态。

  “咻——”

  恰当此时,一道短促尖锐的破空之声突然传来!

  一只箭羽堪堪擦着嬴泓的耳鬓飞了过去,远远射到了身后的一片荒地里。

  差之毫厘,便索了性命。

  何其惊险。

  嬴泓被方才急促的风声震得脸颊生疼,陡然一震,下意识拽紧了宋忽的衣裳:“被发现了?不趁机逃吗?”

  “别怕,也别乱动,敌方可能还没有发现我们,不能自投罗网。”宋忽像幼时哄着在战场上极爱哭的戚八一样,一手轻拍嬴泓绷得僵硬的脊背,压低了嗓音,冷静地用一丝微弱的气音对安儿道,“侧挪几寸,不要发出声响。”

  安儿背着宋忽,熟稔地往右后方挪了几寸的距离,宋忽也张开手臂,揽着嬴泓的腰,在不发出任何一次声响的情况下,三个人一同缓缓挪动,转到了巨石的另一侧,卧倒在一处地堑里。

  这等姿势对于一个寻常人而言尚且难以保持,更何况宋忽身负重伤?

  宋忽缩着身子卧倒在一旁,满身的伤口皆被牵动,扯得紧绷剧痛,腰椎间的伤口更是重又撕裂开了不少,粘稠的血缓缓渗出,濡湿了里衣。

  宋忽咬着牙,一手缓慢地按上疼得几乎麻木的后腰,愣是一声也没吭,冷静地留意着巨石外面的动静。

  嬴泓看着心急,不敢出声,只轻轻地擦拭着宋忽那被冷汗濡湿的鬓发。

  另外一支兵马从不同的一个方向走来,操着一口格外流利的北境话。

  宋忽自幼在塞北长大,自然会一些北境的官腔,嬴泓身为皇子,免不了与境外官员应酬,也大抵听得懂几句,安儿自是不必言说,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趴在石头上听着。

  “这么些天了,愣是没打探到魏国主将的一点消息,不会真死了吧?”

  “死了不正好?”

  “死了当然好,一了百了,若是没死,跑了呢?”

  “你当她一个妇人真有长生天庇护着呢?受了火药阵还能跑?怕是疯了吧!”

  “怕甚?就算是跑了,也有国主在城内布下的天罗地网罩着,魏国主将若要回自个儿营寨,必经此地,一进城池,便是扎了翅膀,也难逃一劫!”

  “听说那主将是名门嫡出的将女,一介忠良的遗孤,大魏尊贵的郡主,生得倾国倾城!”

  “倾国倾城又怎样?嫁了人,便是残花败柳。”

  “你懂什么?二十来岁的小妇人可最有风韵了!更何况,她可是被京城第一公子目I垂过的女人!”

  “让你说的,哥几个现在就有点动心了,等咱逮着了,定要尝尝鲜!”

  接下来,便是一阵脏言秽语,不堪入耳。

  嬴泓探出些脑袋,瞥了一眼外面的几个歪瓜裂枣,转身看了看宋忽,低垂着眸子忍笑。

  宋忽一言不发,只是微微冷笑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外面的两队人马似乎会合了,彼此叽叽喳喳地谈了一会儿话,脚步声便远去了。

  嬴泓与安儿正打算从石头后面爬出来,宋忽却拦住了二人,面色虽苍白如纸,眼神却格外坚定:“行军打仗,最忌讳兵行险招,当心有诈,再在这里待半个时辰,见机行事。”

  日影逐渐下移,眼看着两炷香的时辰倏地过去,正待松懈,突然,不远处传来了一阵极其细微的脚步声。

  一个将士压低了嗓音,似乎在对上级的将领汇报着什么。

  “……将军,咱们又在这里守了这么久,也没听着一丝动静,天色逐渐暗了,看来此地是不会有人了。”

  那将领略为思索了一会儿:“且收兵吧。”

  将士问道:“那埋伏呢?”

  将领的语气变得有些不耐烦:“虎噜口与万畴山的都撤了吧。”

  “是、是。”

  巨石后面,宋忽面上只见冷静从容,而无一丝骄矜跋扈,面容平静,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倒是嬴泓,着实对宋忽的先见之明崇拜得紧,望着宋忽的脸庞,两只眼睛都发光了:“原来你是有点真本事的。”

  宋忽忍着痛,将嬴泓从自己怀抱里拎了出来:“废话,否则这么多年领兵打仗,我早死了一万次了。”

  安儿望着宋忽,赞赏而慈祥地笑了笑,没吭声,倒是嬴泓一直问东问西:“你怎会知道此地设有埋伏?”

  宋忽按上自己的老腰,疼得毫无形象地呲牙咧嘴:“我不知道。”

  嬴泓又问:“那你后来知道了,为何一点也不惊讶?”

  宋忽皱着眉,任凭安儿将自己背起,白透了一张脸,稍缓了一阵儿剧痛,有些虚弱地冷笑:“虚虚实实,兵家常形,当你每日都觉得会有人趁你不备、取你性命之时,就知道多留个心眼了。”

  嬴泓唇角的笑意渐渐泯灭,望着宋忽那张煞白淡笑的面容,终于明白……为何宋忽那双足以魅惑人心的多情凤目、眉梢、唇角,乃至一颦一笑,永远都带着几分令人参悟不透的凉薄。

  因为宋忽年少持重,一夕之间没了父母,没了塞北,没了亲兵,没了庇护,独自一人经历过的成长与蜕变太多太多。

  曾几何时,一个半大的少年岿然立于沙场,刀枪剑戟挥于面前而不眨眼,鲜血溅染衣袍而不改色,凭一己之力披挂铠衣,提起长枪,骑上良驹,打下胜仗。

  世间凉薄多如繁星,早已将人心映照得太过于透彻,丑恶之态万千,尽被宋忽收入眼底。

  嬴泓缄默良久,方叹息一声:“你多疑的性子,倒真用到了正地儿上。”

  宋忽勾唇一笑,半真半谑,一如过往:“多谢谬赞。”

将计就计

  等到巨石外面只剩下一片呼啸的风声,三个人等候了一阵子,彻底确信了再无敌兵埋伏,这才从石头后面转了出来。

  安儿将宋忽抱到腿上,一手探进厚厚的披风里,缓慢地摸到他这几日瘦得尤其厉害的腰腹,手一顿,只触到一片黏腻的濡湿。

  仔细地拿出手,看了看指缝里的猩红,收力攥紧:“忽儿……”

  嬴泓也惊,忙望向宋忽:“你可撑得住?”

  “我没事,先顾着赶路。”宋忽咬了咬牙,尽可能云淡风轻道。

  安儿低声阻止道:“别忙着赶路,你暂时歇一歇,咱们也先分析一下如今的情形。”

  “直至今日,敌军得知你坠崖,四处搜寻,又怕你并未身亡,而只是受了重伤,便早在此处设下埋伏,守株待兔,妄想引诱你进城。”

  宋忽沉吟:“的确如此。”

  “可惜生了一副猪脑子。”嬴泓冷笑置之,“何人会傻到自投罗网?”

  安儿望向嬴泓:“殿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嬴泓沉思片刻,缓缓说道:“不如这样,你我二人兵分两路前行,我去引诱敌兵,你趁机带着宋忽突围出去。”

  “去往骈安城,必经岔道,你与宋忽往东路,我往西路,我们三个人在函谷关会合,脱身之后再做别的筹算。”

  “不行。”宋忽想也不想,直接否决,“只身一人引开敌兵太危险了,动辄身陷囹圄。”

  嬴泓低头瞪了宋忽一眼:“你不信我的能力?”

  宋忽凤目一眯:“你年龄那么大了,能不能别瞎折腾?”

  嬴泓气恼,嘴下更不饶人:“这儿没有你说话的份儿,小弟弟。”

  宋忽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气闷道:“你这人真不识好歹!”

  嬴泓掠过宋忽,直接看向了安儿:“你意下如何?”

  “不妥。”安儿长睫微颤,轻轻摇头,“忽儿方才所言的确有些道理,殿下只身诱敌,着实是冒险了些。”

  嬴泓有些沉闷,却也没耍什么脾气:“那你说,该怎么办?”

  宋忽突然插了一句:“我有法子。”

  “忽儿。”安儿一手拔下头上发簪,眼眸低垂着,“这一次,且听我的。”

  望着安儿淡漠的神情,宋忽莫名觉得安心:“你说。”

  “将计就计。”

  ……

  骈安城角,登闻鼓鸣。

  一扇厚重的城门从里面轰然打开。

  风声吹拂耳鬓发丝,缠绕过冷厉双目,只见一貌美肤白之人凤目微阖,青丝高束,腰身紧窄,长身如松柏,双手环胸,怀中持着一把长剑,岿然立于城门之前。

  随着两扇门推开,一束微光斜打在那人轻抬的下颌,狭长凤目一敛,眼神冰冷地望着面前的千军万马。

  这等容貌,这等威仪。

  不是宋忽,还能是谁?

  众人齐齐的一阵倒吸气声里,宋忽步履极平地往前走出一步。

  稳健的步伐,带着一股强劲的气息,扑面逼仄,给对面一种无形的威压,哪里有传闻中半点伤重残废的羸弱不堪?

  为首那骈安国的将领一望见宋忽那张雌雄莫辨的俊美容颜,就忍不住一头冷汗,猛然勒紧马缰,心虚地往后撤了一步。

  “宋忽…你、你没死…!?”

  “区区一小国将军,也敢直呼本督的名讳?”宋忽勾唇冷笑,一步一步走上前,“你该是忘了,这骈安国岌岌可危的江山是谁用血肉之躯捍卫住的!”

  “那么…本督告诉你…”

  “是魏国的将领们。”

  “是宋家军的亲兵。”

  “是本督故去的父亲宋烨!”

  宋忽提着长剑,面容冷峻,每走上前一步,千军万马就诚惶诚恐地随之后退一步。

  人挤着人,马撞着马,马儿躁动不安地嘶鸣着,将士们惨白失血的脸上满是惊恐万状。

  即便,对面只不过孤身一人。

  为首将领强行咽下一口唾沫:“宋…宋将军…咱们可以谈一谈……”

  宋忽似乎对一切置若罔闻,周身带着一丝凌厉的气势:“元丰三年,骈安国经历内丧外乱,几欲灭国。”

  “危难之际,是我父宋烨亲自带领两万精兵调守捍卫,重修国土,扶持国君,这才为骈安国赢得一丝生机。”

  “若要与本督谈,就劳烦国主亲自出城,随宋某前往宋营,去那些为骈安国战死的、尸骨尚且未寒的将士们坟前谈!”

  将领们纷纷面如土色:“宋…宋将军…!”

  “我父在世之时,对骈安国恩重如山,一朝薨逝,才不过数载光景,国主便翻脸不认人!”

  “殊不知究竟是国主忘恩负义,还是我父人走茶凉?”宋忽脸色陡然一冷,“真当我大魏无人了?!”

  “今儿一句难听的话撂在这儿,既然先父当年有能耐保住你们,本督如今就有能耐毁了你们!”

  为首的将领吓得肝胆俱裂,面无人色,猛地从马背上翻了下来,立即跪倒在地上,哆哆嗦嗦地不敢抬头看宋忽一眼:“宋、宋将军息怒!”

  正当此刻,城门里面又走出了一个人,分明是中原人的脸庞,却穿着一身异国的将领服饰,浑身萦绕着一尺高嚣张跋扈的气焰。

  一走到门口,瞥见宋忽的脸,眼眶子几乎睁裂,霎时从马背上跌落下来,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又惊又惧,拼命地爬到宋忽脚边磕着头。

  “大、大都督!大都督!”

  宋忽似是嫌恶,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旋即,一道冷冷的目光在那将领的脸庞扫视了一刻:“方将军,旧人了。”

  “属下……属下……”

  被唤作“方将军”的那个将领丝毫不敢抬头看宋忽一眼,浑身抖成了筛糠子,回想起当日宋忽挥刀砍下付兆安的脑袋,血溅三尺、又猛然将那颗脑袋踩在脚底下的场面,面如金纸,惨叫一声,一下子哆嗦着晕了过去。

  ……

  ……

  ……

  安儿背着面容煞白的宋忽,趁着骈安城防守最松懈的时候出了城,他轻功绝佳,即便是带着宋忽,仍然不减分毫,灵敏地躲过几处防守,在城池里穿梭着,渐行渐远。

  宋忽趴在安儿背上,皱眉道:“你这法子和嬴泓当初说的有什么不一样?”

  安儿不停地赶着路,低声回答:“不一样的地方可多了去了。”

  宋忽一拳头捶在安儿肩头,手上软绵绵的,也没什么力气:“我若是知道你搜肠刮肚想出的是这么个馊主意,当初就该照我的法子做!”

  “你的法子,无非是以强制强,以硬制硬。”安儿笑了一声,“紧急调动君尔书为你埋下的兵马,日夜兼程地赶到这里支援?”

  宋忽凤目一眯:“你怎么知道阿策提前埋下了兵马?”

  安儿淡淡道:“我还知道那些兵马的据点在塞漠中央,即便是紧急调动,日夜兼程地赶来也得两天,这两天之内若是发生什么事,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你的法子更不可取。”

  宋忽虽然对安儿轻易得知了君尔书私藏兵马这件事感到震惊,但目前的心思明显不在这上面:“如今嬴泓一个人在城里支撑着,一旦出了什么岔子,便是性命攸关的事!”

  安儿反而笑了一声:“嬴泓哪有那么笨?”

  宋忽怒道:“他哪有那么聪明?”

  安儿不置是否,仍只是抿唇笑笑:“你放心,骈安本就是一芥子小国,实力不强,孤立荒野,周遭也没什么可依附的大国,绝不会有援军的突袭。”

  “只不过国主有些忘恩负义,以为你如今伤重不治,或将不久于人世,总归是失去了震慑力,如今反戈一击,塞北无力还击,还可以趁机捞一把油水。”

  “但只要你身子骨尚且健全,威仪仍在,国主绝不敢轻举妄动,众将领或叛或逆,心虚作祟,也必定震惊不已,敬惧倍生,所以即便你只身一人进城,也没有一人敢妄动。”

  “他们是不敢动我,不代表不敢动嬴泓!”宋忽攥紧了安儿背上的衣料,担忧道,“万一嬴泓被识破了怎么办?即便是假扮得再相像,也总有纰漏,一旦被敌军发现,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再说了,进去是容易,可他怎么出来?”宋忽皱眉,面色愈发显得差,“骈安国主若真借机宴请,只怕也是场鸿门宴!”

  安儿的回答敷衍得很:“船到桥头自然直,该出来的时候,也就出来了。”

  “安儿!”

  安儿转头看了宋忽一眼,温热的气息缓缓地吐到宋忽的耳边:“你挺在乎嬴泓的嘛。”

  “废话。”宋忽身上虽然没力气,主将的气势还是足的,一个上勾拳打过去,“兄弟妻不可欺,更不可为外人欺!”

  “只是这样吗?”安儿漫不经心地揉了揉脸,“放心,我已经提前调派了兵马前去支援,如果嬴泓足够机灵,能够凭借一己之身脱离危城,外部的兵马便按兵不动,但凡有了一丝危机的苗头,定会护他周全。”

  宋忽凤目微阖,心底掀起了一阵震悸的后怕,一字一词道:“你身在兰陵,怎会在塞北藏有兵马?”

  安儿淡淡一笑:“不是藏有兵马,是摆在明面上的兵马。”

  “你……”宋忽抵着唇,“为什么?你说的都是真的?”

  安儿像哄着孩子一样,低声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宋忽逐渐搂紧了他的脖子:“安儿,你永远都不会骗我吗?”

  安儿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

  “永远。”

  “那我问你。”宋忽皱眉,按捺着胸膛里不停翻涌着的气血,将心中的疑惑缓缓道出,“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安儿淡淡道:“兰陵城的少城主。”

  宋忽喘了一口气:“还有。”

  “塞北尊使。”

  宋忽凤目一震:“原来…怪不得…你把他们都杀了。”

  安儿淡漠的笑容温柔而又残忍:“他们为难了你,该杀。”

  “主君藏得可真深。”宋忽垂目,心底对于这个答案居然也不是万般难以承受,“还有呢。”

  安儿沉默了,背着宋忽一路逃城,再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彻彻底底地……沉默了。

  “你说过不骗我的。”宋忽苍白失血的唇瓣凑到安儿的耳边,气息里带着几分颤音,“永远、永远也不会骗我的。我有证据,你不能食言。”

  “忽儿,你还是太天真了。”安儿似嘲似怜般一笑,“我不回答这个问题,也就没有骗你这么一说了,我也就……不曾食言。”

  宋忽恼,没有力气打人,便低头在安儿那白得几乎透明的耳垂处狠狠咬了一口,一股血腥味儿从牙齿蔓延到口腔,他衔了那耳垂一会儿,觉得足够疼痛了,才缓缓松开。

  “你、真他娘、狡猾。”

  安儿没有转身,只是摸了摸耳朵,不在意地看了看指尖染着的血:“却也不讨人嫌,不是吗?”

  两人走到前面的一处拐角,眼前倏然飞过一片身影!

  安儿目光一冷,立即停住步伐。

  一人转身,堪堪拦住了去路。

是个狠人

  恰当安儿带着宋忽警惕地后撤半步,心里一根弦倏然绷紧的时候,面前一片翻滚着的黄沙蓦地静止。

  拦路人疾步走上前,声线温婉阴柔,语气里赫然带着几分熟稔:“巧了,都凑到这里,一起走吧。”

  “……嬴泓。”

  听见动静,宋忽心底微震,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在望见对面那张抹满了锅底灰的脸庞和系着沾满面粉围裙的腰身后,眼神就更加不可置信了。

  “这…这…脸是怎么了?你就这么讨厌我国色天香的容颜??他娘的还给老子带围裙,老子像是个带围裙的人吗?!”

  嬴泓嫌弃地摸了摸自己当前顶着的这张脸:“谁稀罕你这张大脸庞子?”

  宋忽皱着眉头,认真端详了黑乎乎的嬴泓一会儿,见他身上实在没什么受伤渗血的地儿,这才暂放下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嘴里愈发不饶人:“瞧你这模样!安儿是让你假扮我,又不是假扮一颗煤球,你干嘛弄得脏兮兮的!”

  “你懂个……”嬴泓蓦然抿唇,尽力克制住一股想要叱人的冲动,拿袖子抹了抹自己的脸,“不懂别吭声。”

  安儿抿唇笑了,淡淡的声线里并无一丝多余的意外:“殿下这么快就脱身了?”

  嬴泓转向安儿,神情里多了几分恭敬:“还要得益于安天师的妙招。”

  “不敢。”安儿垂拱谦称道,“多亏了殿下机灵。”

  宋忽听着两人互相夸耀追捧,皱着眉头,掏了掏耳朵眼儿:“我说你们俩,差不多行了。”

  见嬴泓要走上前与宋忽争吵,安儿先一步笑道:“殿下是怎么脱身的?忽儿好奇许久了。”

  宋忽凤目一眯,矢口否认:“我才没有,安儿你别瞎说。”

  嬴泓瞥了宋忽一眼,倒似乎有点难言之隐:“这便有些说来话长了。”

  宋忽最烦这一套,阴阳怪调道:“你怎么跟阿策一个德行,就不能长话短说?”

  嬴泓当即恼怒:“你听不听?”

  “听。”

  ……

  ……

  ……

  说到底,原是安儿头上的那根发簪暗藏有玄机。

  谁曾想,一块打磨得光滑剔透的玉石内侧竟藏掖着一道极其细碎的裂痕,从中使巧劲一拧,整根发簪咔嚓一声,一分为二,只当中留下一道平整的裂口。

  玉芯子里往掌心里一扣,倾倒出一些细腻的雪白粉末。

  嬴泓凑过去看,面色一变:“这是何物?”

  “一些滑石散。”安儿从身后的包裹行囊里的取出一副碗筷,粉末兑进去,和着皮袋子里的清水,仔细地搅拌着,逐渐成糊,“掺着少量的易容粉,偶尔使用,不会伤及身子。”

  嬴泓不明所以地抿了抿唇瓣。

  宋忽凤目微阖,声音逐渐冷了下去:“所以你的意思就是,由嬴泓假扮成我,混入骈安城,虚晃一招,诱敌致胜。”

  安儿低笑着纠正:“不是虚晃一招,是声东击西。”

  “击个毛儿!?”宋忽面容苍白,隐忍着咳喘,带着薄怒,“有实力与敌方抗衡才叫击,嬴泓自个儿挡什么用?你击还是我击!我如今这个样子,拿什么去和别人对抗?”

  安儿沉默着,缓了缓,才轻笑着劝道:“没让你去和什么人对抗,瞧你急的。”

  嬴泓略一思索:“我赞同。”

  宋忽皱眉:“我不赞同!”

  安儿柔柔一笑,随即一记手刀落下来,宋忽闷哼一声,整个人身子一软,昏倒在他怀里,不省人事。

  ……

  于是嬴泓趁机伪装成了宋忽,在城门口一派威逼利诱,混入了敌营,先是加快脚程,甩开了身后的随从,后见时机已到,便灵敏地一扬衣袖,转身震撒出一把梅雪衣秘制的迷香,轻易撂倒了十几个人。

  四下里张望了一番,嬴泓下定决心从膳房的小道走,可经后城门。

  原想着此地离城主的书房不远,还可以顺手偷窃几件机密,谁料得事与愿违。

  进膳房容易,嬴泓先是在门外头制造出一番动静,惹得一群没脑子的厨子们争相来看,接着便从天而降,一把药粉如法炮制地撒下来,厨子一个个被撂倒在地,躺得横七竖八。

  嬴泓留了个心眼儿,怕被外面巡视的人看见端倪,愣是将昏倒了的厨子们费劲地搬进了膳房里,直累得满身大汗,捶着腰歇了一会儿,又将人全塞进了一口大锅桶,盖得严严实实。

  谁知这边刚走出膳房,便听见了有人朝这边靠近的声音。

  紧急关头,嬴泓冷静地退了回去,将手伸到烧了不知多少载的柴火与煤炭的大铁锅底,摸了一手的煤灰,在易容过后的脸上恣意抹了一把,遮挡住雪白的面容,扯乱衣衫发丝,显出几分邋遢脏乱。

  “偌大的一个膳房里头,怎么就你一个人?大白天的,全死哪儿去了??”来人是个骈安国的掌事内官,在这膳房屋子里头有模有样地巡视了一圈儿,目光落在嬴泓的身上,“你这小娃娃倒是个懂事的,叫个什么名儿?”

  嬴泓强忍着心中的恶寒,控制好了面部表情以后,以一口北境话道:“奴才叫做……王燕。”

  “什么?”掌事内官没有听清,便又呲着牙问了一遍。

  嬴泓暗自揣摩着,自己这在外面用了许久的中原名字终究与此地百姓的名字大不相同,尴尬地改了口:“王燕…下殿三、三儿…”

  “我滴个乖乖!我在北境这么些年,从未听过如此奇怪的名字。”掌事内官一脸稀罕,“你是哪儿的人?”

  “……”嬴泓刻意曲解意思,“奴才是炊事班子的人。”

  “我问你是哪儿的人。”

  嬴泓依旧装傻:“炊事班子的人。”

  掌事内官只当嬴泓听不懂话,嘴角抽搐着:“怎的以前没见过你?”

  “奴才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嬴泓心中警铃大作,缓步走上前一步,从衣袖里掏出了一锭分量挺沉的金子,不紧不慢地递了过去,“您可要见谅…多罩着些…”

  掌事内官感到掌中一坠,揣了揣手心里的分量,眼睛一亮,又看向嬴泓那沾着一层灰的脏兮兮脸庞,笑逐颜开:“知道了,知道了。”

  嬴泓也陪着笑脸:“哎。”

  掌事内官大手一挥:“那你就烧饭去吧!”

  “哎……哎?!”嬴泓愣住,笑容在唇边碎裂开了,“烧饭?”

  “怎么?你这个小娃娃是炊事班子的人。”掌事内官又掂量掂量袖子里揣着的金锭子,心情颇好地调侃了嬴泓两句,“不去烧饭,还等着我往你嘴里喂饭呐?”

  嬴泓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您说得是,奴才这就去……烧饭。”

  开什么玩笑。

  嬴泓一贯养尊处优,如何知道该怎么烧饭?

  他就像一根木头,杵在了原地,丝毫没有动弹,原想着等人走了便好,谁知那半路杀出来的掌事内官一直笑眯眯地站在门口不肯离开。

  难不成还想诓他一锭金子?

  嬴泓牙齿磨得咯咯响,面上却依然带着笑,露出一口白皙如玉的小白牙:“奴才、奴才先炒菜吧。”

  掌事内官仍是笑眯眯的,点头赞许:“妙啊。”

  妙你个大头鬼。

  嬴泓心中咆哮着,憋着一肚子的闷气,俯身抱起矮桌上放着的两颗大白菜,囫囵个儿地就要往面前那口大锅里头扔。

  掌事内官简直惊掉了两只眼珠子:“我滴个乖乖!菜还没洗,你就要炒?”

  闻言,嬴泓手里捧着的白菜差点骨碌碌滚到地上,慌乱去挽留的瞬间,眸子一转,赶紧给自己打了个圆场:“方才的确是奴才口误了,奴才这就去洗菜。”

  啪叽。

  手一松,两颗大白菜滚进了锅里。

  “哎呀呀!”掌事内官尖着嗓子嚎叫了起来,“你洗菜洗到锅里去了!”

  嬴泓面无表情道:“奴才觉着,锅里洗的菜更白。”

  “……”

  “然后呢?”宋忽抵着唇角轻轻咳嗽,忍不住笑成了一团,“那个内官肯定被你气走了,我大抵猜测到了结局——”

  “敌军吃了你亲手下足了料的菜,纷纷倒地,口吐白沫,是也不是?”

  “然后,你溜去了书房,以兵制兵,引开外面侍卫,趁着这个功夫,窃取了敌国机密,是也不是?”

  手一伸,朝向嬴泓:“机密拿来。”

  嬴泓面无表情地从腰间的围裙里翻出了几张纸。

  宋忽将纸张接了过去,大略地翻看了一眼,凤目陡睁。

  竟是几封诸国交涉的名单机密,还附带着一副羊皮卷的详细图纸。

  宋忽一手按上胸口,别过脸去,咳喘了两声,大喜之下,攥紧了图纸,仔细地翻看。

  良久,苍白如纸的唇瓣微抿,勾出一丝笑意:“你倒是真挺机灵,懂得用迷香也就罢了,居然还懂得在饭菜里下毒。”

  安儿也坐在一旁,翻看着手中的名单册子,将里面人名一一记下,合上了信纸:“对了,殿下哪儿来的毒药?也是随身带着的?”

  “……”嬴泓愈发面无表情,一边解开围裙扔到地上,一边哀怨地看了宋忽与安儿一眼,细品起来,眼神里带着几分委屈,“我没有下毒。”

  “只是很认真地……”

  “炒了一盘儿大白菜。”

  这他娘一盘儿大白菜就撂倒了整个敌城的将士!??

  是个狠人。

  宋忽一下子合上图纸,凤目圆睁,以一副活见了鬼的眼神望着嬴泓,抵唇皱着眉头,差点咳出一口老血。

多日祷安

  沉默半晌,宋忽抵着唇角,缓缓道:“阿策怎么这般惨。”

  安儿在一个铜盆里调试好了温水,正伺候着嬴泓擦洗脸。

  听见这话,嬴泓冷不防地抬起了头,一个转身,愣是甩安儿一身的水花:“宋忽,你说什么?”

  “没什么。”宋忽嘴里叼着一根草,仰头望天,“趁如今防守松懈,机不可失,我们快走。”

  “对吧,安儿?”

  安儿随手擦去脸上的水渍,乖巧地点头。

  嬴泓拿袖子抹了抹脸,哼了一声:“我知道,你们是在嘲笑我厨艺不好。”

  宋忽赶忙为自己澄清道:“我没那个意思。”

  安儿也附和着:“我也没那个意思。”

  “我才不管你们是什么意思。”嬴泓面上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骄矜,“尔书喜欢就够了!”

  “他喜欢?”宋忽惊得呛咳了两声,“他亲口告诉你的?”

  嬴泓垂眸:“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君先生喜欢呢?”安儿也忍不住笑了笑,将倒掉了脏水的盆子擦拭干净,重新塞进行囊里,走上前扶起宋忽。

  “慢。”宋忽不轻不重地格挡开安儿伸过来的手,冷声道,“我自己走。”

  安儿没有阻止,后退了一步。

  宋忽毕竟重伤,身子需要及时恢复,多走动走动也好,否则便真要废了。

  “你行不行?”嬴泓蹙着眉,见宋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步,走得颇为艰难,便走上前,帮衬着扶住了宋忽的一条胳膊。

  宋忽皱着眉,便要甩开他:“别扶着我。”

  “你敢凶我?”嬴泓眼刀一飞,眉头比宋忽皱得更深,“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丢到山谷里喂野狼吃?”

  “……”残暴啊。

  宋忽琢磨着,依照自个儿如今的身体,是绝对打不过嬴泓的,只好暂时妥协了。

  就这样,他一面趔趔趄趄地往前走着,一面听嬴泓滔滔不绝地追怀着过往的细枝末节。

  “尔书自幼聪慧,刚入宫做皇子伴读的时候,名声便大噪,又兼公卿之子,身份尊贵,宫城里所有的皇子都使尽全身解数地去招揽他。”

  “而那个时候,我百无一用,不受宠爱,不过在宫里苟且偷生罢了,又算得上什么?”

  宋忽端详着嬴泓:“然后?”

  “然后,我特别想要亲近他。”嬴泓似乎有些害羞,“翻来覆去,想了一夜,我、我亲手给他做了两个包子。”

  苍天。

  嬴泓这主子亲自掌勺做出来的东西,真不敢想象是个什么味儿。

  宋忽心里咯噔一声:“他……吃了?”

  “吃了!”嬴泓的声音猛然拔高一些,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然后就选了我,选了我。”

  宋忽眼角抽搐着:“什么?”

  嬴泓有些急,附在宋忽耳边:“我说他——选了我!”

  宋忽捂着自己快被震聋的耳朵,翻了一个大白眼:“我知道他选了你!别炫耀了!”

  “怎么能不炫耀?那是我在宫里那么多年里,最高兴的一日。”嬴泓开怀得像个吃着了糖的小孩子,竟咯咯笑出声,“我还记得那一日,洒扫宫人刚擦过地砖,我就踩了上去了,结果在楼梯上栽倒,愣是没觉出一丝疼来。”

  “没想到你这么不矜持。”宋忽忍不住皱眉,勾唇调侃道,“君尔书他小时候倒追着老子,老子都没这么兴奋过。”

  嬴泓瞬间冷下脸:“贱人。”

  宋忽凤目一眯:“你又骂我!”

  “该骂。”嬴泓强忍着怒火,挤出一丝笑意,表示自己宽容大度,不与宋忽计较,“后来,我知道尔书为了择我为主的事忤逆了他的父亲,被罚跪在祠堂,便又给他送去了两个包子。”

  “什么?”宋忽整个人都暴躁了,“你又给他送了两个包子!”

  嬴泓面上颇有遗憾:“只可惜,时辰仓促,这一次是在摊边买的。”

  宋忽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口气:“那这两个包子阿策肯定吃得香甜。”

  “的确香甜。”嬴泓拿衣袖遮口,偷偷一笑,转头看向宋忽,带着一丝嘚瑟,“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是你做的,他当然吃得香甜了。

  宋忽腹诽归腹诽,却不敢将实话道出,只能保持沉默。

  嬴泓心思藏得浅,此刻定是想到了什么好事,雪白的面颊微红,低垂着眼眸,又害羞起来。

  宋忽皱眉望着面前这张害羞的俊美面庞,只觉得辣眼睛:“嬴泓,你能不能别顶着我这张脸做出这副害羞的样子?”

  “我可是个纯爷们儿,你这样让我情何以堪。”

  嬴泓一愣,转向安儿:“没洗掉?”

  安儿道:“师父特制的易容粉遇水不化,必须要以钟I乳I水才能够洗净,所以殿下方才只是洗去了脸上的锅灰与污渍。”

  说着,将一块折叠好的帕子递了过去:“殿下可用这个擦拭。”

  嬴泓接过帕子,在自己脸上仔细擦了几下,这才露出原本的容颜。

  只因如今欣喜着,连带着那双美艳如桃李的眼眸中也生生磨没了任何一丝阴鸷,看着愈发柔和起来。

  宋忽突然有些怔忡,望着嬴泓那张素净的面容,不知是否想起了什么,居然有些出神,连带着嬴泓在自个儿耳边问了些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嬴泓眉头轻蹙,“宋忽!”

  “……”宋忽霎时回神,敷衍搪塞,“为什么?”

  嬴泓笑得更无害了:“因为那是我亲手喂给他的。”

  “……”被强塞了一嘴兄弟粮的宋忽酸得快拧出水来了,恶生恶气地威胁道,“再炫耀就给老子滚!”

  嬴泓倒也爽快,立即作势放开了手,可怜着宋忽身子还虚得厉害,方才强撑着走了几步,连带着腿脚也有些打颤,一失去旁人的搀扶,就重心不稳地往下坠:“奶奶个熊,谁让你滚的?给老子回来……回来!”

  “忽儿,其实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惑。”安儿从身后走上前,一把扶住了宋忽摇摇欲坠的身躯,“你是最喜欢苏牧,还是最喜欢君尔书?”

  “这都什么破问题。”宋忽心生警惕,往嬴泓身上瞧了一眼,恶声对安儿道,“你最喜欢你爹,还是最喜欢你娘?”

  安儿眨了眨眼:“喜欢苏牧和喜欢君尔书,与喜欢爹娘有什么关系?”

  “你把尔书与苏牧比作爹与娘。”嬴泓也一脸警惕,“快说,他们俩究竟是什么关系?”

  宋忽砸吧嘴,仔细思索过后,也觉得这个问题让自己莫名其妙地当了回儿子,很是吃亏。

  “那这么假设吧,你是最喜欢你的靴子,还是袜子;褥子,还是被子?”

  “当然都喜欢,对不对?”

  “这还有什么可比的?”

  “你居然把尔书比作靴袜。”嬴泓却怒了,转身攥住宋忽的衣襟,“你说,你到底是把他当成了靴子,还是袜子?”

  宋忽也转过身,反攥着嬴泓的手,努力反击:“这是重点吗?”

  两个人撕闹成一团,安儿在一旁看着,停住了步伐。

  突然,一阵带着凌厉气势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越逼越近。

  安儿目光一厉,一手扯过嬴泓,一手抱过宋忽,提气一跃,当即躲藏进一处隐蔽的沟壑里。

  “是追兵吗?”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嬴泓愣了一刻,随即压低声线道,“速度可真够快的。”

  “骈安城离此地的确不甚远。”宋忽凤目一冷,“但也不一定,暂且静观其变。”

  片时,马蹄声便愈发清晰了起来,安儿集中精力,仰头望着沟壑震动的据点,凭借着一丝丝极其微弱的动静,揣摩着对方的位置,不时带着嬴泓与宋忽改变一下方位,在不确定对方身份之前,竭力隐藏。

  狂风怒号,耳垂鼻尖冷得近乎冻僵,冰凌刺骨,一片片飞雪玉花砸在身上,扑扑簌簌,令人听不清上面的响动。

  一股股寒风中像是裹着刀子,刺激得人每一根肋骨皆紧绷着,宋忽伏趴着,在一片森寒的冰锥子里,胸痛如绞,一阵赛过一阵,绵绵密密,仿佛吹枯拉朽。

  宋忽身形一晃,一手按上胸口,一手抵上紧抿着的唇角,竭力忍耐着,不敢咳出声来。

  “怎么了?”嬴泓靠得最近,率先察觉到宋忽身子的轻颤,心里顿时蔓延起一丝不对劲,一手扶住宋忽的肩膀,另一只手贴在他的额头上,低声道,“很难受吗?”

  宋忽合上凤目,摇了摇头。

  “安儿。”嬴泓拔高了一些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宋忽唇色白透了,你快来看看。”

  宋忽皱着眉,抵挡着汹涌扑来的晕眩感,耳边传来一阵一阵的嘈杂声,像失去意识前的一刹那,整个人都浸泡在冰冷结了一层冻霜的湖水里。

  窒息感蔓延,身子也虚软得不成样子,倾身彻底倒下去的一刹那,恰被一个人抱进怀里,好歹没栽倒在冷冰冰的嶙峋地面上。

  许久,意识清晰了些,身子也有了一丝知觉,伤重的残破腰身被一双温暖柔软的手小心翼翼地环抱着,一刻也不肯离。

  关键时刻,还是安儿靠谱。

  宋忽勉强缓过一丝力气,长睫略微一颤,虚弱地勾唇笑了笑:“我没事…可以起来了…”

  “宋忽,别动。”一道清润如玉的声线传入耳廓,带着些轻微的低颤与哀求,“躺我怀里歇一会儿,就一会儿。”

  宋忽顿住,缓缓睁开双眸,对上一双小白兔般通红垂泪的眸子,蓦然失笑,眼神里带着宠溺:“多日祷安,小公子……?”

对,只是这样

  自打宋忽出事以来,宋家军自知在一夕之间群龙无首,险些军心大乱。

  幸得治军一贯绝佳的君尔书手持兵符,临危受命,按照半数兵马戍城整治,其余半数调遣寻主的方略,这才得以支撑过这么些时日。

  等到时机成熟,君尔书当即将塞北的几座重要城池交给了戚七、戚八与几位将军镇守,自个儿则带着兵马一刻不停地出城。

  半路上,拦截住一早便调动了上林死士的苏牧,迅速商量对策,兵分两路,挨个儿找遍了悬崖底,奈何无果,便又往骈安城打听,方有了一丝眉目,几日几夜后,终于寻到。

  如今宋忽成功获救,却以身子不适为由,兀自闭了帐子,执意不肯见麾下苦苦哀求的将领一面,只令苏牧一人侍疾。

  为了尽早恢复当下这副残损不堪的虚弱身子,宋忽狠着心,在做足了自虐的准备后,派亲信请来了梅雪衣这尊大佛。

  梅雪衣矜贵地拒绝了。

  宋忽又令苏牧去请。

  梅雪衣矜贵地提着药箱来了。

  矜贵地铺平一桌子银针。

  矜贵地拈起了一根儿。

  矜贵地朝着宋忽的腰扎了下去。

  “啊……!”宋忽猝不及防,疼得发出了一声丝毫也不矜贵的惨叫。

  苏牧将宋忽痛苦的神情看在眼里,心头好似猛一狠揪,再也端不住贵公子的架子,只忍不住抱紧了宋忽微颤着的身子:“梅药师,动作轻一点。”

  梅雪衣瞥了苏牧一眼,心中似乎不快,却偏偏对着宋忽发火,冷着脸道:“你叫什么叫?”

  “我也不想…叫…”宋忽面色煞白着,梅雪衣却不给他任何一丝喘息的机会,一转眼功夫,又将一根细长的银针狠按下去,疼得宋忽阖上双目,攥紧了苏牧的衣襟,浑身忍不住绷紧。

  每一针下去,都仿佛带着灭I门屠I城一般的深仇大恨,周身大穴被倏然通开,经脉之间,血液逆流,痛不欲生。

  宋忽一贯坚毅,不肯在人前示弱,更不愿在苏牧面前丢了面子,便一直强忍着,任凭冷汗洇透了衣衫,仍旧一声不吭。

  “不疼了,好宋忽,一会儿就不疼了。”苏牧一直守在身旁,抱紧了宋忽疼得不住打着轻颤的身躯,低声在他耳边哄着。

  宋忽时不时回应两声,有时候疼得实在紧了,几乎缓不过劲,便拉着苏牧的手,忍不住戏谑两句,意图分散一些注意力:“小公子…我…今儿要是疼死了,你可不要…太…惦记着我。”

  “……药师,轻一点,轻一点吧,他快疼死了。”苏牧心疼得直掉泪珠子,两只眼睛红红的,却只遭来梅雪衣冷淡而嫌弃的目光。

  银针一摔,冷道:“你心疼,那你来治。”

  苏牧抱着疼到虚脱的宋忽,泫然若泣。

  “我没事,逗你玩儿呢。”听见小公子哭鼻子,宋忽倒是清醒了一些,舔了舔干裂苍白的唇瓣,低哑着嗓声安慰道,“其实一点也不疼,你去外面等着我,一会儿就好了。”

  小公子自是不愿,端过一旁桌几上摆放着的茶盏,仔细地喂了宋忽两口,温柔地拭着唇角,怎么也不肯撒手,仿佛只要自己一撒手,宋忽便会消失不见。

  梅雪衣这人冷淡,性子也孤僻怪异,但医术到底是毋庸置疑的,尽管治疗的过程痛苦异常,但见效之迅猛,绝非寻常大夫能及。

  仅扎了十余日的银针,宋忽便能在半夜偷跑去庭院里,趔趔趄趄地熟悉走步。

  是夜,天大寒,一股股冷风彻骨地刮着,便是寻常人在外行走,也会颇感不易,宋忽身子还虚,却依然咬紧牙关,煞白着一张脸,冷汗涔涔地在庭院里来回走好几趟,直到感觉自己当真逐渐走得稍稳了些,才肯停下来略歇一歇。

  漫天的飞雪如同京畿皇都这个时气飞舞着的轻软柳絮,覆上垂落至腰际的青丝,宋忽随手擦拭了一把冰碴子一般森凉的冷汗,似不经意,撞见一抹人影。

  雪地里,赫然站着一个举着纸伞的小公子。

  宋忽凤目一柔,沙哑的声音里也不自觉地带着几分柔情:“小公子,你来接我?”

  “我不接你。”苏牧白皙如玉的面庞在月光下笼罩着一丝朦胧,不真不切,看上去有些遥远,莫名让宋忽感到心慌,“就站在这儿,看着你。”

  “雪地里很滑的,你不扶我一把?”宋忽铁血柔情,从不肯在旁人面前示弱,到了小公子这里,却总忍不住撒娇。仿佛世上一切的欣喜、痛苦与委屈,都能在苏牧的面前平白无故地扩大许多。

  苏牧不言,只是笑笑。

  “小公子,你舍得看我一个人在雪地里受冻?”宋忽勾唇轻笑着,颇有些乖巧意味地朝着苏牧伸出手去,“来呀,你抱抱我?”

  苏牧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藏在衣袖里的那只手微颤着,却又蓦然攥紧了指尖,回退一步:“我不敢。”

  “我怕此刻上前扶你一把,更胜于从身后推你一把。”

  “宋忽,我从来都知道,你有你的自尊,若非情不得已,我永远不会轻易捏碎它,让你难堪。”

  “我也知道,你盼望着早日康复,盼望着自己在麾下将领的面前永远都是那副战无不胜的模样,所以重伤以后,连君先生也不肯见上一面,哪怕如今吃尽苦头,也着急要恢复身子。”

  “你放心,我哪儿也不去,会一直陪着你的。”

  宋忽唇角勾起的一丝戏谑轻笑淡了下去,眺望着站在对面那一片雪地里的苏牧,像眺望着一个从不认识的人:“小公子,你如今太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

  苏牧垂眸一笑,朝宋忽勾了勾玉白的手指,语气里居然带着几分少年性子的顽皮:“我炖了一盅雪莲肉汤,你自个儿走过来,我就带你去喝。”

  宋忽朗声一笑:“拿好吃的来诱惑夫主,苏子书,你学坏了。”

  苏牧倒是不急,慢悠悠地又往后退了一步:“夫主,来不来?”

  “当然要来。”从苏牧唇齿间蹦出这两个字,宋忽目光一盛,犹如雪底犹燃的火炬,比打了一场世人齐齐赞颂的胜仗还有成就感,“不过,你必须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苏牧淡淡地笑:“什么问题?”

  宋忽忍着痛,缓慢而坚定地朝着苏牧走了过去,一字一词道:“在京城、齐国公府里,书房外面的藕叶糖酥,是不是你亲手做的?”

  苏牧低头留意着宋忽的步伐是否稳妥,生怕他摔了,所以听见问题也只是随口答道:“是。”

  宋忽突然在雪地里停住步子,皱眉望向苏牧。

  苏牧一愣:“怎么了?”

  下一刻,宋忽唇角终于绽放了一丝憋不住的浅笑:“好吃。”

  苏牧安下心,目光柔得似一泓清澈的湖水:“那我明日还给你做。”

  “得了吧。”宋忽笑了起来,“塞北连一片荷叶都没有。”

  苏牧笃定道:“只要你想吃,我就可以弄到。”

  啧。

  被小公子宠上天的感觉真妙。

  宋忽倒是真不怀疑苏牧的能力,痞里痞气,愈发蹬鼻子上脸:“我今夜就想吃。”

  苏牧柔声细语道:“那我一会儿就给你做。”

  宋忽一步一步走到苏牧身边去,缓缓地伸出了手:“我这辈子都想吃。”

  苏牧轻轻地握住宋忽冷冰冰的手,垂眸一笑:“不腻?”

  宋忽凤目眯得弯弯:“不腻。”

  苏牧望着宋忽一寸一寸地朝自己身边靠近,瞳仁一颤,脑海中蓦然浮现出那日在黑火阵里,宋忽一寸一寸爬向自己的场景。

  命悬一线,坠入山崖。

  一幕一幕,皆是这辈子难以摆脱的梦魇。

  苏牧低声对宋忽道:“倘若你这辈子都吃不腻,我就给你……做一辈子的糖酥。”

  “一辈子哪儿够?”宋忽笑道,“下辈子也得缠上你。”

  嬉笑戏谑着,两人的距离逐渐缩短,宋忽终于得以一把揽住苏牧清瘦的腰身。

  旋即,整张脸埋在了苏牧的颈I窝,灼热的气息喷洒在那白皙泛红的耳根:“小公子,我留在齐国公府的笔书,可曾看见?”

  苏牧一边动作极轻地搂抱着宋忽的腰身,一边回应着他耳鬓厮磨的亲昵:“……看见了。”

  闻言,宋忽抱着苏牧的力度逐渐收紧,垂下凤目,温柔缱绻地吻上两瓣湿润的微凉,唇齿留香,一触即分。

  蜻蜓点水一般的温存,却似乎比以往的任何一次亲近都要惊心动魄,令人面红耳赤。

  宋忽一手摩挲着苏牧的面颊:“小公子,我这人你是知道的,薄情寡义,待生人一向凉薄,却唯独不愿薄了你。”

  “直到今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旧年陈存的记忆里错过了什么、亦或者丧失了什么。”

  “可能我真的遗忘了一些极为重要的事情,这辈子都记不起来了,你真的不打算……将你所知道的事实告诉我?”

  “以往的时日,倒是已经过去了很久。”苏牧避而不答,淡淡地笑,“你不记得,便也罢了。”

  宋忽皱眉,不动声色地攥住了苏牧的手,带着他整个人往自己身前一拽:“又在逃避?告诉我就这么难?”

  苏牧仰头,手中撑着的那把纸伞掉落到地上,砸溅起一片碎雪,漫望着琼脂碎玉一片片洒落的天际,恍若隔世:“曾几何时,你我在宫中相遇,从一十三岁至一十七岁,无知年少,彼此轻狂,也曾轰轰烈烈,也曾海誓山盟。”

  “突然有一日,缘尽分断,各自离散,譬如飘蓬。”

  “从此,你在塞北为将,我在京畿为官,遥遥隔数城,日日长相思。”

  宋忽没曾想到,相知、相守、相离别——这些足以惹得说书人惊堂木敲响无数遍的惊艳桥段,从苏牧口中道出,会是这般轻描淡写之事,一时微微怔忡:“只是这样?”

  苏牧抿唇轻笑,沉默了许久,白雪飘落的簌簌声回荡在耳畔,夹杂着那一字一词,淡淡道:“……对,只是这样。”

因缘巧合

  世人皆知,廿年秋,齐国公府遗女宋忽入塞,大败柔然。

  却不知,也就是在那一年里,宋忽曾领着一道诏书入宫,出宫之时,先后为大内高手暗算。

  明枪暗箭,招招狠绝,势必存了杀害之心,等苏牧匆匆赶到,车马尽毁,一片狼藉,宋忽倒在一片血泊中,鲜血模糊了整张脸,生死未卜。

  苏牧浑浑噩噩地抱着宋忽,浑身冷得失去了知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府的。府医与御医肃立在侧,站成乌泱泱的一片,见他怀里抱着满身鲜血的宋忽,全都皱着眉头,围到了床边。

  一盆接着一盆的热水很快被鲜血染红,金疮药刺鼻的呛味充斥着整个屋子。

  苏牧紧握着宋忽冰冷的手,脸颊贴上去,一直仔细地暖着,眼眶红彤彤的,藏着一丝泪光。

  “苏二公子,您留在这里无用,先出去吧。”

  “我不走……”

  他声音太弱,很快被周遭的一片嘈杂声淹没。

  “来人,快扶苏大人出去。”

  “宋忽。”推搡拉扯中,苏牧回头望了一眼床榻上面色苍白的人,忍不住低声哽咽,“宋忽…你一定要…活着……”

  耳边的喧嚣越来越模糊,苏牧被一群御医们推了出去,一手扶着门框,勉强站稳身子,掏出上林令,下了一道指示。

  “传府君回京。”

  “家主三思!”上林死士跪倒一片,“府君大人此番奉旨缉拿南漠王,陛下盯得极紧,稍有差池,便会人头落地!”

  “传……”苏牧浑身抑制不住地轻颤着,指尖攥得发白,“府君回京。”

  “家主!”

  “家主不可!”

  “您就算是不顾念府君大人,也要顾念着整个上林苏府!”

  “这件事情本身就疑点重重,只怕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家主,请以大局为重!”

  好一个大局为重。

  苏牧平复着艰难的喘息,惨白着一张脸,自嘲地笑了一声,认命道:“传笔墨,我要给府君写信,让他……不要回来。”

  握笔的手微微颤抖着,等写完了一封信,苏牧一把攥住了身旁一名死士的衣袍:“查清楚是谁了?”

  死士跪地:“经查,人证与物证皆指向桓王殿下。”

  苏牧眸子一晦,目光冰冷:“谁?”

  死士漠然重复道:“是桓王殿下。”

  苏牧合上眸子:“动机?”

  死士磕了一个头:“属下不得而知,自愿领罚。”

  桓王嬴汐,方满十三岁,依照当下的状况,若背后没有一道强有力的暗示与帮扶,怎敢轻易动手?

  除非受命于朝廷。

  “传令下去。”苏牧冷声道,“就说我病了,拒不见客,锁紧门栓,谁也不准放进来。”

  转身的一刹那,苏府那两扇厚重的大门突然从外面被人大力撞开,门栓破裂,碎屑撒了一地!

  一抹幽暗的月光随着门缝洒进寂寥的庭院,宣纸太监双手捧着圣旨,在带刀侍卫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径自站在台阶上,扯着尖利的嗓子喊道:“圣旨道,苏大人接旨——”

  苏牧面无表情,感受到身后人的拽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关隘列侯张、田、傅、高四族,虽食君禄,仍衅自彼,其恶恣流,公论昭然。

  大魏朝廷,字小为怀,叠次派兵前往勘定,皆不能平。

  遂令上林苏府家主牧为钦差大臣,即行迎击,悉数歼除,毋得稍有退缩,致於罪戾。

  将此通谕知之。

  ——钦此。]

  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千算万算,阴谋阳谋,偏偏差了一步。

  苏牧遍体生寒,勉强抿唇一笑,垂着眸子,打了个淡淡的官腔:“公公,朝中那么多能人异士,为何偏就让苏牧在这个节骨眼……去关外?”

  那太监满脸堆笑,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天家的旨意,奴婢也不敢妄加揣摩,您快接旨吧,耽搁了正事儿,只怕要受罚的。”

  天家的旨意……

  苏牧讥诮地笑了:“微臣领旨谢恩。”

  人生如戏,恰似这般。

  一纸家主令,连夜赴关隘,一日一日地操持着繁琐的事务,一夜一夜地盼着京城的消息传来。

  每当传入一封密函,苏牧总会忍不住轻颤着手,将信纸打开,一字一字读过,泪湿了眼眶。

  ——“家主容禀,苏府一切皆安,家道和睦,内外秉正。

  郡主天之骄女,受上苍眷顾,经御医妙手,今已脱险,府君书信传至,想必不日便能苏醒,您且宽心。”

  ——“家主容禀,依您临走嘱托,遣散了宫中御医,只留心腹府医,悬丝诊脉,为郡主医治。”

  ——“家主容禀,郡主今早暂退高热,汤药俱下,身子好转,脉象温和,必有痊愈之征兆,实乃大喜之事。”

  ——“家主容禀,郡主今日苏醒,苏府俱欢。”

  ——“家主容禀,郡主暂失心智,时而昏沉,脾性虚浮,脉象转弱,兼有失忆之症,不记家主名讳。”

  ——“家主容禀,自塞北远至一白衣先生,自称故人,似与郡主相识,不听劝阻,不惧刀剑,身后数名猛将掩护,执意抢走郡主,。”

  ——“家主容禀,郡主与君先生今于十里郡城安营扎寨,防守严密,难以攻破,府里旧人前往探望,皆被拒之门外。”

  一日又一日地看到这些密报,苏牧的一颗心脏就像是被人拿到火上去炙烤,一丝一丝,深深地煎熬着,恨自己无用,不能留在宋忽身边。

  “家主,朝廷委派下来的事务尚未了结,您不能就这么回去。”一群上林死士手持刀剑,围堵在门口,冷着一张张面孔,不肯让苏牧踏出房门一步,“府君大人有令,不准您擅自回京。”

  “府君大人传话,言您如今一十七岁,早应该独当一面,若是任意行事,必会给苏家带来灾祸!”

  “家主,三思!”

  上林苏府。

  上林苏府。

  上林苏府。

  在满京城的人看来,但凡与上林苏府这个名讳沾上一丁点边的东西,势必带着至高无上的尊荣,更何况是坐拥满朝文臣特权的家主。

  而如今,这等尊荣,便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苏牧喘不过一丝气来。

  此后的十余天中,苏牧像极了一个疯子,蓬头垢面,茶饭不思,什么也顾不得,只知道日以继夜地处理公务,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便赶完了手头所有为期半年左右才能完成的差事。

  他不惜一切代价地改变了原本的行进计划,哪怕是散尽身上一切财物,也要尽可能地绕小道而过。

  在进入京城那一条熟悉的官道上,两旁都设着几间茶馆子,文人雅士们酒后闲谈,清笑声爽朗,一句一句谈吐,毫不避讳地道了出来。

  苏牧撩开帘子去听,沿途传来的,尽是宋忽被封云麾大都督,将要领兵出征的消息。

  “家主,朝廷可从未放出这样的话来,否则我们苏府怎会不知?”近身的死士见苏牧脸色实在惨白,忍不住安慰道,“这等不切实际的言论,多半不可妄信。”

  “郡主金尊玉贵,更是一介弱质女流,怎能如军旅男儿一般,远赴塞北,领兵打仗?”

  “不可妄信,那什么才能深信?朝廷的言论吗?”苏牧淡淡地笑了,似讥似诮,连带着面色也愈发白了几分,“连塞北的将领们都赶过来了,出征之事只怕世人皆知,唯有苏府被蒙在鼓里。”

  死士也有些拿不准朝廷的意思,但怕主子实在伤心,还是硬着头皮,低声劝道:“万事还没有定论之前,您可莫听他们这些肤浅之人瞎说。”

  苏牧一手扣紧了门窗,额角轻轻抵在车厢上,几根青丝垂落下来,显得更加脆弱无力:“他们说,什么时候出征?”

  “家主!”

  苏牧声音虽冷,唇角依旧带着淡漠的笑:“我问着你话呢。”

  死士万分艰难地开了口:“今日……正午时分……”

  “咣当”一声!

  马车的轱辘不知突然碾I磨到了什么,仿佛前行受阻,下一刻,猛然往前一倾,便要歪倒向一边去!

  苏牧猝不及防,身子猛然撞上了坚硬的车厢,闷哼一声,好似散架了一般,剧烈地疼着。

  马车外随行的死士连忙走上前去,一个个用力地推,七手八脚地稳住马车。

  苏牧掀开了车帘,往外看去,声线居然还是平淡的:“什么情况?”

  一个随从立刻跪倒在地上:“家主容禀,这一路着急着往京城回赶,马车受损严重,实在是不能再前行了!”

  苏牧一言不发,望了天边的云翳一眼,猛然从车厢里跳了出来,抛下马车,推开众人的搀扶,一路疾行,朝着京城的方向奔去。

  一个出行的时候从未离过轿辇与马车的弱公子,奔跑得却是那样快,身后的一大群随从怎么都追不上。

  雨日,路面泥泞湿滑,他不知摔倒了多少回,狼狈地跌了一身的泥水,再狼狈地爬起来,咬着牙关,撕碎了衣衫,朝着越来越近的京城跑去,冷淡坚定的目光中像藏着一把怎么也熄不灭的火苗。

  “宋忽……”

  “宋忽,你别走。”

  “带我走…带我走吧…”

  “我不想做家主,我不想做苏二公子。”

  “求求你,别丢下我。”

  “我对不起你,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抛下了你,我追悔莫及,用一辈子来补偿……够不够?”

  “我不要苏府了,不要上林的荣光了,我只要你。”

  一切的追悔,都只能是追悔。

  直到后来,苏牧才明白,当一个人在生命中最不该离开的那个时候匆忙离开,在命运里最迟的那一刻急赶回来。

  一切因缘巧合,都成了错误。

置身事外

  自打那日皇城一别,苏牧大病一场,险些丢了性命,虽勉强被府君救回一条命,却也因忧思过重,一日日脾虚血弱,不得安寝。

  在过去的那三年里,谁曾知外表光鲜亮丽、集圣宠于一身的苏二公子每日过着痛不欲生的日子,须得拿腥重浓苦的汤药吊着,才得以苟延残喘。

  锦衣华服之下,包裹着瘦得脱了相的身躯,面上带着官场游刃的从容,唇角挂着淡如云烟的浅笑,一日日在官场浮沉宦游,清瘦的双肩撑起整个上林苏府。

  有时候,他甫一下朝回府,便将自己关进书房里,一整日忙碌于政务,茶饭不思。

  等到彻底批理完堆积如山的文书,便如愿以偿地捱到了傍晚时刻。

  遣散庭院里的随从,一个人肩上拢着厚厚的披风,坐在湖桥边,背倚玉石栏杆,仰望着天边飞过的一行雁字,感受着冰冷的暮风,直到天边破晓,白鸟啁啾,一待便是一整夜。

  他不明白。

  人这一生何其短促,倘若总是活得如此痛苦,为何还要苟且偷生?

  古书中皆道:聚散苦匆匆,只叹东逝水。

  有人嫌太短,无人嫌太长。

  可在苏牧看来,一切皆不过是满纸荒唐言。

  恰似一个不谙世事的孩提突然有一日被生身父母关进了书斋里,每天被迫捧着一卷纸张泛黄的书,一字一字地看遍,一页一页地诵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譬如四季,循环往复。

  枯燥,且令人生厌。

  从没有人教过苏牧,如何独自一人,将这漫长岁月捱过去。

  他便只能一个人尝着盘中冷炙,饮着杯中苦酒,垂死挣扎着,犹如寒风中一支快要泯灭的颤动烛火,兀自消耗着生命,不知何时,便当真会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吹灭。

  苏谦为人冷淡,却一直担心着自己这唯一的弟弟,时不时趁着回京的功夫去瞧瞧他,关切他的身子。

  每一次相见,苏牧眼眸中的欢喜之情不加掩饰,可过后便罢,即便对着血浓于水的兄长,神情里也始终藏着一丝恹恹。

  苏谦轻轻握着他的手:“我也曾教过你些岐黄之术,纵使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该知道怎么保重自己的身子。”

  他垂眸一笑:“阿兄,幼时学的东西,我早忘了。”

  “那你还记得什么?”苏谦面上浮现出一丝愠怒,“牧儿,我原以为你是个机灵的,却怎曾知,你怎得这般掂量不清?若宋忽一直回不来,这辈子你便一直如此糟蹋自己?至死方休?”

  “我不知道。”苏牧面容平静,眼神里带着一丝迷茫,“这辈子太长,我怎么都过不完。”

  “你不是情深,是愚蠢。”苏谦倏然站起身,一道失望的眼神在苏牧苍白的脸上扫过,“苏家怎么会养出你这样的……”

  “阿兄。”苏牧淡淡瞥了苏谦一眼,侧身倒在床榻,缓缓闭上双眼,“对不起。”

  苏谦冷笑,似想要再奚落几句,可望见苏牧通红着的眼眶,终究是缄了口,恨恨地拂衣而去。

  直到后来,宋忽首次在塞北作战大捷的消息传入京城里,苏牧苍白的手指紧紧捏着那封密函,呼吸急促,一颗仿佛死去了许多年的心脏也跟着欢欣雀跃起来,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脆弱的胸腔。

  疼,却好在终于有了一丝知觉。

  麻木渐退,他这才醍醐灌顶,明白了世人对生的渴望。

  也许,正因为大千世界的每个人心中都存在着一道挂碍,才不愿意轻易放弃生命。

  而他的挂碍,远在塞北。

  即使遥隔千里,至少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只要他在这世上存活一日,就有可能触及得到。

  哪怕是一些原本失去了的东西,也总会有机会再度攥进手心里。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不甘心就这么死了,更不甘心将自己的挚爱拱手让给别人。

  他一定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只有活着,才有可能等到他的宋忽打马归京。

  便是这般,心中始终存着一丝期冀,他才苦苦撑了三年。

  可笑的是,这三年里,每一日对他而言,皆是一个未知之数,他在心底里将从塞北通往京城的那十余条路径描摹了千万遍,却始终摸不清塞北那个名声盛望的将军何时才能踏上从塞北回京畿的路。

  到底是从官道归,还是从民道归?

  行车马,还是行船舶?

  车去空余雪辙痕,过尽千帆皆不是。

  从翘首以待,到心灰意冷,最伤心欲绝的日子悄然翻了页子,面容淡淡的,没了一丝波澜,心中倒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尝不出酸苦悲欢。

  将军终于在一日失而复得。

  谁又曾知,他心里存着多少庆幸?

  皇城门开,宋忽一身官袍,随行着白衣胜雪的军师,带领着戎装铁甲的麾下,从朱雀街走到云挹楼,一路上呼声如雷,受尽爱戴。

  站在人群里的苏牧,一身素衣,戴着斗笠,毫不起眼,如黎民百姓一般,默默地注视着得胜归京的大将军,目光中带着一丝肃穆崇敬。

  他本该是替宋忽高兴的,可却连一丝笑容也挤不出。

  宋忽端坐在马背上,冷厉的眼神放得极空,仿佛覆盖着一片冰冷的霜雪,硬得如同刀刃,除了权势与倨傲,余温一概无存。

  他从苏牧的眼前打马经过,却连一个眼神也不曾施舍。

  那种痛苦,苏牧再也不愿细尝。

  恰恰是因为经历过了那一次无边的失落,苏牧当真是怕极了,当年名扬天下的才子,如今江郎才尽,心中乱成一团,再也想不出一丝对策,只得求着皇帝赐婚。

  尽管他明知道,宋忽厌恶宫廷的束缚,更不愿在朝廷为官。

  他就是如此卑劣之人。

  哪怕令人不耻,哪怕宋忽得知了事情的全部真相,因此厌恶于他,责备于他,他也必须这么做。

  唯有将两个人的命运从一开始就牢牢拴在一起,他才有机会逼着宋忽重新喜欢上自己。

  那些感情至上的绊脚之石,苏牧要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物尽其用,化为垫脚石。

  而那些拦路的人,则要一个一个地拔除,任谁也不能阻止。

  绝对不能。

  雪地里,苏牧低垂着眸,神情有些怔忡幽暗,宋忽禁不住用双手捧起他的脸,同样低垂着凤目,直视着苏牧:“小公子,你在想什么?”

  “宋忽,我这辈子,为着上林苏府,为了嬴氏的江山,透支了太多,也失去了太多,作为臣子,我自知问心无愧。”苏牧眼眶微红,骤然扑进了宋忽怀里,“十几年了,自从阿兄去了以后,我没有一日真真正正为自己而活。”

  “如今我得到了你,便是得到了世上最好的一切,我什么也不想了,什么也不求了,只愿与你细水长流,相濡以沫。”

  “只是……官场上有着太多的情不由衷,只怕我们很难实现这样的愿望。”

  “白首偕老,归隐山林,岂不是比宦达官场更好的结局?”宋忽凤目一柔,捧着苏牧的面庞,柔情缱绻地落下一个吻痕,“我答应你,等打完了这一仗,便遣散弟兄们,解甲归田。”

  苏牧眸光一颤,飞掠过一丝微弱的光芒,很快便熄灭:“我怕你身不由己。”

  “若我真想做什么事,没有人能够阻拦我。”宋忽颇为怜惜地缓缓拨开苏牧耳鬓垂落的发丝,复又低头亲了一口苏牧的额头,戏谑着,“我不怕死,除非你和阿策以死相逼。你知道的,我最看不得这个。”

  苏牧垂眸一笑:“君先生不会这么做的。”

  宋忽拿手指蹭了蹭苏牧的面颊:“那你呢?”

  “我可能不会。”苏牧缄默了一刻,冷幽幽地扯出了一丝淡笑,“但也许……我可以迫使君先生这么做。”

  宋忽凤目一眯,往苏牧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再胡诌,我就生气了。”

  “对不起。”苏牧握着宋忽的手,将脸颊轻轻蹭上去,低声道,“若我真伤了君先生,你该不会原谅我了吧。”

  “什么原谅不原谅。”宋忽嗤笑了一声,低头揉了一把小公子的脸,“别胡思乱想了,就是天塌下来,也有我撑着,再过两天,我便提得起长枪,跨得上战马。”

  “记住,无论发生任何事,你只要躲在我身后,我定护你安然无恙。”

  苏牧依偎着宋忽紧实的胸膛,顺从地一笑:“好。”

  怀中的柔软身躯令宋忽在严寒的风雪中仍旧感受到一丝温情:“我如今即将班师回朝,等到皇上指明封赏的时候,我什么也不要,只求除去官职,能让我与你相伴厮守,可好?”

  苏牧抱着宋忽的腰身,感受着一刹那的温情,缓缓启唇:“那么,夺嫡之争呢?”

  像是提及了一个永远也不该启齿的话题,宋忽缄默了许久,面上带着一丝难色,却还是笑了笑。

  “若是按照以往,我定然会与嬴泓互为仇敌,可是如今,我对他的看法大有改变,索性……”

  “夺嫡之争,也不参与了吧。”

  “不参与了?”苏牧仰头望着宋忽,一字一词,“你是朝廷外权最重的武将,我是朝廷内权最重的文官,我们二人,真的可以置身事外吗?”

  “你怕推卸不掉责任?”宋忽复将苏牧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脊背,“放心吧,好事多磨,只要你我同心同德,不言放弃,总会有那么一天。”

  苏牧有些恍惚:“真的?”

  “当然。”宋忽凤目一眯,“到时候,你我旁观皇嗣厮斗,笑看江山归于谁手,总归与自身毫无关系,反而落得干净。”

  毫无关系,落得干净。

  ……谈何容易?

  苏牧笑了,垂眸应道:“好。”

  你欲置身事外,腌臜的权术之事,我便替你做。

  ————

  [注释]:

  1.出自欧阳修《浪淘沙》——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2.“满纸荒唐言”出自曹雪芹《自题一绝》——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温馨提示:前言将至,高虐预警!高虐预警!高虐预警!]

故帛决裂

  温馨提示:本章节为了与前言相接,不得不出现一些类似重复性的内容,有所修整,并非粘贴。

  若您觉得有水文之嫌,不值阅读,可以不用购买,感谢您的谅解,糖糖爱您,手动笔芯。

  ——正文——

  西庭院,疾风阵阵。

  沉香木桌,烛火摇曳,一丝丝极其细冷的风预示着骤雨将倾。

  无边无尽的黑暗席卷着漫漫长夜,恰似一昼难醒的梦魇,抵死纠缠着宋忽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脏。

  像被这个世上最坚固的绳索死死地缠绕住咽喉,像被人踩着后背,一把丢进了无底的冰湖,麻木到近乎窒息。

  到底持续多久了?

  这般生不如死的日子。

  潮湿阴冷的屋子里泛着一股糜I烂腐I败的酒气,宋忽凤目迷离,带着一丝似酣似醉的情态,面色却是惨白可怖的。

  或许只有喝醉了,才能完全麻痹自己,不省人事,才能逃避眼下这残忍的现实。

  偏偏门外响起了一道敲门的闷声,和着烛火灯芯猛然爆裂开来的声响不真不切,冲击着他的耳廓。

  真他娘贱……

  宋忽握拳抵着额头,眉心紧蹙,声音里带着沙场点兵点将时的微微沙哑:“……什么人?”

  问完,他便笑了。

  为什么还要存在一丝幻想。

  明明知道是谁。

  不是吗?

  只是心中有些疑惑,早已撕破了脸,他为什么还敢来。

  也许,这恰恰是恃宠而骄的滋味?

  明知道对方拿你没办法,便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一个人最后的底线。

  苏牧。

  对官场中人机关算尽也罢,非要将枕边人的心思也算计到这个份上,也是令人无话可说。

  胸膛里似乎燃烧着一股无名之火,每一根肋骨都灼痛得紧缩成一团,拍案起身,凤目猛然一睁,狭长的眼尾还微微泛着醉酒的异样酡红,掂起放置在了桌上的长剑,指扣大门,缓缓推开。

  一道刺目的雷电从半空中狠狠地劈了下来,映得他那张妖孽的面庞惨白如纸。

  檐下,藏着一抹几乎完全被雨水浸湿的云青衣袂。

  被雨水打湿的清隽面容黏着几根发丝,比起曾经那个光鲜亮丽的檀郎,显得着实有些狼狈。

  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是清澈见底,带着一丝不知名的悲哀和落寞。

  宋忽心脏猛一揪紧,旋即低下头,轻笑出声。

  为什么始作俑者到头来却像是一个最无辜的受害者。

  这副眼泪汪汪的样子是做给谁看的?

  感到委屈?

  苏牧,你凭什么?

  难道在你手上沾满了鲜血的时刻,心里也始终觉得委屈?

  宋忽的目光有些呆滞,视线渐渐地落在远方化成了细长银丝的雨幕中。

  “雨这么大,也不知道给主子撑把伞?”

  清平噙着泪水,扑通一下,跪倒在了雨幕中。

  宋忽一言不发,冷淡地迈下台阶,同站在雨里的苏牧擦肩而过。

  “宋忽。”

  步履受阻,宋忽微微垂下眸,才发觉被一只修长莹白的手攥住了衣袖。

  “苏二公子有何指教?”

  苏牧唇瓣轻抿,缄口半晌,才问了一句:“你当何去何从?”

  “苏二公子可真是说笑了。”宋忽垂眸,淡淡冷笑,以一贯强硬的力度,将衣袖从苏牧手指间拽了出来。

  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唇角勾起的笑似讥似诮:“我有得选择?”

  “宋忽。”苏牧攥紧了空落落的指尖,疾步追上前。

  宋忽面容冷峻,寒若冰霜,手腕一抖,转出的剑柄猛击上苏牧的胸膛。

  包袱随即脱手飞出,苏牧被迫疾退,脸色煞白地皱眉,闷哼一声,按着胸口缓缓俯下了身。

  便是这般,两人之间生生格挡开了一段距离。

  “宋……”

  苏牧嗓音微微哽住,眼前的那一抹身影与自己当下不过咫尺之遥,却仿佛隔了一道山海。

  见宋忽越走越远,苏牧一把推开清平,咬牙忍着剧痛,倔强地追了上去:“宋忽。”

  唰!

  宋忽疾转长剑,一道玄光刺破天际!

  “不要试图挑战我的底线!”电光石火,一把尚未拔鞘的冰冷长剑迅速横在苏牧白皙纤细的脖颈上。

  一丝丝森森寒气顿时刺入薄透的肌肤,声冷色厉:“你该知道,老子徒手取你性命之易,莫过于捏死一只蝼蚁。”

  暴雨,便在这一刹那彻底倾盆,好似怎样也止不住的泪水,肆无忌惮地倾倒在两人身上。

  一片雨帘当中,宋忽冷冰冰地望着苏牧,看那有些苍白的唇瓣翕动了两下,吐出一句极轻的话:“你当何去何从?”

  宋忽转头一笑,握着剑的手微乎其微地颤着。

  何去何从。

  “苏卿为刀斧,宋某为鱼肉。”

  “你问我何去何从?”

  “巧了,我也很想知道。”

  “只不过。”宋忽仰头望天,凤目中似乎藏着一丝讥诮的泪光,“我的抉择、我的死活、我的一切,不全都掌握在苏二公子的手里?”

  “宋忽,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苏牧缓缓摇头,艰难地探出手,轻颤着,想要碰一下宋忽的衣角,“我不想逼你……”

  “滚。”宋忽皱眉,冷漠地后退一步,让苏牧的一切奢念彻底扑了个空。

  他狼狈地趴倒在地,一只手按进了冰冷的水洼里,水花四溅。

  “别碰我。”

  “宋忽,我错了。”苏牧的面色在一刹那惨白如纸,挣扎着,朝宋忽爬过去,“我知道……错了。”

  宋忽便又后退了一步,盯着苏牧望了许久,唇瓣微启,再度吐出一个冰冷的字眼:“滚。”

  苏牧仰头望着宋忽,一只手紧紧抠进肮脏的泥水里,目光中带着卑微至极的一抹乞求之色:“我不求你、原谅我。”

  “只求你、保重自己的身子。”

  “你的伤还没好全,可不可以别再喝酒?”

  “可不可以……”

  “不可以。”宋忽答得坚决,凤目一眯,“令兄当日城上所言,其实极入我怀——”

  “人各有命,生死由天。”宋忽像是失神,目光里一片灰暗,没有半点苏牧的影子,轻轻转身,一步步离去,声音也如同脚步一般轻,“宋某如今是去是留,是生是死,皆不劳苏二公子费心。”

  看着眼前那人逐渐远去,直到在寂寥的远处化为一个孤单的点,直到愈发远去,再也看不见一丝背影,苏牧整个人身子一软,不受控制地倒进了面前一滩冰冷的雨水里。

  “公子!”清平心疼极了,立刻跪到地上,试图将苏牧扶起来,“公子,您快起来吧。”

  耐不住苏牧躺在雨水中,双眼紧紧闭着,仿佛昏厥了一般,怎么也扶不起来,清平面带急色,只好附到他耳边,低声地劝:“公子,您的身子受不得寒,快些起来吧。”

  苏牧艰难喘息,缓缓睁开了一双通红的眸子,望着眼前斜打下来的雨丝,淡淡一笑:“他恨死我了吧。”

  “国公对您是有感情的,清平就知道他不会杀了您!”清平握紧了苏牧冰冷如雪的手,红着眼说道,“您看,国公他方才气成那样,也照样没有拔一下剑!这不是在乎您,还能是什么?”

  “……连你也知道,宋忽对我的情分犹存,这才肯放我出府,与他见上一面。”苏牧面上一派惨淡,无力地笑了笑,“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会舍得杀了我,可是直到现在,我还在利用着他对我的感情,是不是很卑鄙?”

  苏牧垂着眸,每一根发丝都被雨水淋得湿透,滴答着水渍,黏在苍白的面颊上。

  “宋忽……”模糊了的视线里,亦如宋忽当日拥他入怀,温柔缱绻的模样,“白首偕老,归隐山林,岂不是比宦达官场更好的结局?”

  “我答应你,等打完了这一仗,便遣散弟兄们,解甲归田。”

  “对不起……”

  暗淡的天幕中轰然炸醒一道电光惊雷,苏牧打了个寒颤,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冰冷的双手紧紧捂住苍白的唇,痛哭失声。

  “……白头偕老,归隐山林。”

  “……白头偕老,归隐…山林…”

  “一切本应该好好的,枉费我这些年的未雨绸缪,阴谋阳谋,十指染血,筹划好一切。”

  “直到如今,离我毕生追求仅差一步之遥,我却把他推开了,亲手把他推开了……”

  “公子。”清平有些惊慌失措。

  苏牧在人前显贵,矜持高雅,在清平的记忆里,是个谪仙一般的人物,只有在三年前,府君匆匆赶回苏家,怒将重病卧榻的公子拽到地上,痛骂一顿的时候,这才见到公子悲痛绝望地大哭过一次。

  今日这般,便是第二次。

  “公子。”望见苏牧泣不成声,清平心痛如绞,滚烫的眼泪也跟着夺眶而出,恨不得替他受了这剜心一般痛苦的罪,“您这是何苦呢?”

  苏牧咬紧唇瓣,强忍住脆弱的哽咽声,在清平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浑身抑制不住地轻颤着:“我不后悔。”

  “公子。”

  “我不后悔。”苏牧踉踉跄跄地在雨中走着,恍若一具毫无感情的行尸走肉,喃喃自语,“我不后悔,无论重来多少次,绝不后悔。”

故人西辞

  层层叠叠的雨帘中,宋忽一手提着冰冷的长剑,浑浑噩噩,一步一步走在熟悉又陌生的京畿大街上,引得过往路人纷纷侧目而视。

  一别数月,京城的富盛繁华亦如临走当日,不知不觉,宋忽便走到了那条熟悉的朱雀大街。

  年前带领着兵马入京的盛况犹在眼前,而今早已化为过眼云烟。

  抬起头,本欲仰望着灰暗低垂的苍穹,却只望见一排排朱红色的瓦房交相勾应,鳞次栉比。

  再繁华又能如何?

  天终究是昏暗的,不如塞北那般,虽飞砾走石,黄沙漫天,到底明澈。

  京中似乎传来了一桩喜事,熙熙攘攘的百姓们手里面撑着一把把油纸伞,在滂沱的大雨里津津乐道。

  每个人面上带着喜色,喧哗叫嚣,吵闹至极。郊 醣 團 隊 獨 珈 為 您 蒸 礼

  风声,呼声,雷鸣声,在耳边浮动着,一片人声鼎沸,但没有任何一丝的欢喜是真正属于他的。

  过了一会儿,人群中不知是谁欢喜喊了一声:“王老先生重开了茶摊子,大家都去捧捧场!”

  于是人群拥挤,推挤着大雨里有些站立不稳的宋忽,径自往一个角落涌去。

  宋忽垂着凤目,安安静静的,没做出一丝挣扎的动作,如同一个残破的牵线木偶,任人摆弄,随着人群的拥挤,麻木地往一个偏僻的巷子里挤去。

  京城果真是不同于塞北,风雨虽大,可刮在脸上的一丝丝风却皆是柔和而缠绵的,即便是总这么一直下着雨,也没有雷厉风行的疾势。

  周遭一切说话的声音恍若隔着一层薄薄的轻纱,虽不清楚,却隐约琢磨得出一些京畿的柔腔儿。

  宿醉半醒,趔趔趄趄,宋忽一手持着长剑,一手按着脑袋,沿着一声高过一声欢呼应和的躁动踱去,等恍然回过神,才发觉自个儿不知从何时起,已经置身于一间店面不大的茶铺馆子里。

  绕过一道素绣的屏障,不盈数十步,竟搭了一处戏台子,一名说书先生端坐在鸡翅木阔椅子上,一手持着扇子,一手按着惊堂木,绘声绘色地讲译着什么。

  宋忽面无表情地站在最后一列,听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揣测着,说书先生所讲述的,乃是一名将军的生平。

  有关歌颂功绩的词藻滔滔不绝,似乎能将台下的所有听众淹没。

  宋忽倚着屏栏,醉眼迷离:“他在说谁?”

  身旁也恰好站着一个来晚了、抢不到位置的听众,着急地抻着脖子往那台上看:“大都督!”

  条件反射似的,宋忽凤目一眯,一道目光瞟向听众,缓缓启唇,冷声道:“什么?”

  那听众只顾着寻思内容,没发觉周遭有什么异常,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说了是大都督!如今恰好讲到智取敌方将帅首级这儿!你压根儿没好好听吧!”

  宋忽垂眸,一手提起桌子上摆放着的一个酒壶,复倚着屏栏,往嘴里灌了一口酒水,闷声道:“哪个大都督?”

  那听众转过头来,用一副狐疑的眼神望了浑身湿透的宋忽一眼:“整个大魏,只有一个大都督!”

  “你是说。”宋忽提着酒壶的手在半空中僵硬了一下,往嘴里倒酒的动作也随即顿了一下,“云麾大都督?”

  缄默片刻,宋忽唇角一勾,极其缓慢地扯出一丝不达眼底的自嘲:“那不就是…我…?”

  “我说这位姑娘,你可多吃两粒儿花生米吧!”那听众对宋忽痴痴傻傻的行为不胜厌烦,皱眉训斥道,“都醉成什么样儿了?”

  宋忽毫不在意地低头一笑,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说书人在台子上面铿锵有力的讲述着塞北的奇闻乐见。

  什么提枪跨马,杀敌几千里,杀人于无形的拙劣脚本子都能登得上台面,不知道掺了多少杜撰的成分。

  “说时迟,那时快,敌军将领费拉斯肩扛一把两百斤重的梨花开山斧,直往大都督面门劈来!”

  “你们猜怎么着?”

  “当是时!敌方两位大将左右夹击,此诚危急存亡之秋!”

  “然,大都督岿然不动,毫无惧色,身披戎装,直跨剽马,颇有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宋忽似醉似醒,半闭着凤目,喃喃地默念了一句:“红缨一刃排空去,日月照耀金银台。”

  下一刻,只听戏台上的说书先生猛然一拍惊堂木:“真可谓是——红缨一刃排空去,日月照耀金银台!”

  台下的听众们一个个欢欣鼓舞,搓手磨肩,拍案称绝。

  宋忽面无表情地冷笑一声。

  每次都是同样烂俗的桥段,他本人都听过无数遍了。

  仰起头,郁闷地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刚转身要走的时候,却又听见惊堂木猛然往下一拍的轰响。

  余音未散,带着几分沉重悲壮,与此同时,说书先生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只可惜,此番战役虽获大捷,却伤亡惨重,尤其是折损了一个慧文军师将军!据说惨遭万箭穿心而死,实乃朝廷痛失栋梁之材也!”

  周遭一下子静了下来,似乎所有听众的心都随之提了起来,喧哗之声顿无,人人面露惋惜之色。

  宋忽转身的动作骤然顿住。

  “咣当……”

  不知脚下绊到了什么,他打了一个踉跄,身子前倾,一下子撞到了坚硬的屏风。

  也许是撞得狠了,他面如金纸,整张脸上不知是冰冷的雨水还是汗水,啪嗒啪嗒地往下滴着。

  他似乎比身旁所有人的反应都迟滞了一刻,眼神里甚至带着几分迷茫。

  一个字、一个字,极其艰难地消化咀嚼着说书先生的话。一层薄纱一般,堪称理智的东西在脑海中分崩离析。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眉眼带笑,目光里隐匿着一丝戾气,拔高了声调,望向台上的说书先生:“你方才说什么?折损了一个……谁?”

  霎时,所有听众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宋忽身上,可看见他只是一个浑身湿透的姑娘,很快便又毫不在意地转移了视线。

  说书先生顿了一下,估摸着自个儿这是遇见了一个失心疯,朝台子两侧打下手的人使了个眼色,便若无其事地对着听众们歉意一笑,继续拍下惊堂木。

  “啪——!”

  “老子问着话呢!!”

  宋忽凤目赤红,将手里的酒壶猛然往地上一摔,噼里啪啦,瓷片粉碎,溅得一人高,完全压制住了惊堂木拍响的声音:“折损了一个谁!”

  “谁!!”

  盛怒之下,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强大威压猛然充斥着整个屋子!

  在场的所有听众俱是色变,纷纷站起身!

  “不得了……”

  “遇见一个疯子!”

  “快走,快走!”

  “免遭池鱼之殃!”

  更有几个听众匆匆瞥了宋忽一眼,见他面容惨白,浑身萦绕着浓重的杀气,赶紧拽着家眷,屁滚尿流地跑了出去。

  说书先生猛地愣住,感受到宋忽那双微阖凤目里隐藏着、压制着的无边冷意,身子忍不住哆嗦:“折、折损了一个慧文军师将…唔…呃呃…”

  电光石火的一刹!宋忽朝着说书先生猛扑了过去。

  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高高地抬起头,另一只手胡乱端起桌子上摆放着的糕点碟子,猛然往他嘴里塞去!

  眼神冰冷,动作粗暴,在强硬的逼迫下,一块块糕点撑裂了说书先生的嘴角,渗出鲜红的血迹,顺着脖子往下滴嗒。

  说书先生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在宋忽手底下挣扎着求饶。

  “我让你满口胡言!”宋忽嗓音剧烈颤抖着,赤红的凤目里满是嗜血的暴戾,咬牙切齿,像要杀人一般,“满口胡言!满口胡言!满口胡言!!!”

  后台见情势不妙,立马冲出了几个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几个人光着膀子,一同冲上前,想要将宋忽按在地上制服。

  “就凭你们……”宋忽邪笑着,修长的手指上沾着说书先生嘴角的鲜血,冷漠地抬起下颌,仅仅一个冰冷的眼神,就压制住面前的所有意图轻举妄动的人。

  说书先生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彪形大汉两股战战,惊畏地望着宋忽,差点跪倒在地上的模样,愈发感到绝望:“唔…饶命…求您放了我……”

  众人满脸惊恐,几度望向出口,几欲先走的时刻,一个垂髫孩提站出来,怒视着宋忽,却不太敢发作,怯生生凶道:“王先生说的是实话,慧文军师将军确实卒了,享年二十三岁,还拟了谥号…呜……”

  宋忽双眼通红,猛然一转身。

  只见那孩子的父母吓得哆哆嗦嗦,魂不附体,连忙将孩子抱进怀里,用力捂着他的嘴,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姑娘!孩子不懂事,您别和他一般见识,求您高抬贵手,放他一马!放他一马!”

  宋忽呆呆地望着那个被父母捂着嘴,不停挣扎的孩子,蓦然眼眶一烫,胸口剜绞般疼,像是被人拿匕首硬生生给掏了个血窟窿。

  空落落,冰冷冷。

  撕心裂肺地疼着。

  仿佛霎时抽去了全身的力气,宋忽冷汗涔涔,虚软地几乎撑不住身子的重量,好在提前按住了桌角,单膝磕在地上,这才勉强稳住下坠的趋势,不至于当着众人的面虚弱地昏倒在地上。

  童言无忌。

  孩子是不会撒谎的。

  那他又何必……

  自欺欺人?

  宋忽张大了嘴,胸膛一起一伏,艰难地喘息着,凤目低垂,一手捂着脸庞,虚虚遮挡了睫上沾着的沉甸甸泪珠。

  另一只手,剧烈颤抖着,缓缓撒开了说书先生那被撕破的衣襟,狠压在自己心口,似乎要将脆弱的胸膛按穿:“阿……策……”

  一声颤音,泪如雨下。

君魏昭侯

  众目睽睽下,宋忽一手紧紧捂着脸庞,吞声抽噎,哭得极其凶。

  胸口犹如碎裂,传来一阵强于一阵的剧痛,整具身体紧绷到极点,连用力喘一口气,都变成了奢侈。

  渐渐的,一贯平稳的内息也变得紊乱至极,丹田处的激荡冲击得身躯一阵阵颤抖。

  按压在心口的手指力度越来越重,直到终于撑不住身躯的重量,倒地的刹那,喉间猛然涌上一股腥甜。

  “噗……”

  一大口鲜红的血径自喷溅了出来,洒了一地刺目的猩红,更是吓得满堂听众不由惊呼。

  垂眸,苍白颤栗的指腹揩去唇角的鲜血,转头看了那说书先生一眼,只看见他满脸的惊恐,不断地颤抖着,往后挪去。

  周遭的听众也皆如说书先生的反应一般,对宋忽投来一道道避之不及的憎恨目光。

  二十年来,不是没见过这样的眼神。

  只是为什么……

  会出现在大魏?

  不是只有战场上的敌人才会对他的存在感到惊恐?

  不是整个大魏的百姓都对他怀着崇敬爱戴之心?

  以至于一遍遍地搭设戏台子,说书演绎,重复着烂俗无趣的桥段,为他歌功颂德,拜跪庙堂。

  如今这般恐慌的神色,所谓何来?

  ……

  一片冷眼相待的周遭里,宋忽倚靠着身后的桌沿,口腔里一股腥锈的血气尚未散去,凤目赤红,神情恍惚,眼前蓦地浮现出了爹爹那张亦柔亦冷的容颜。

  他从小像极了一块稀世之珍,是被军营里的将领们捧着长大的,在很小的时候,便偷偷学着军营里叔伯们挽弓拉弦,私底下觉得自己技艺精湛,炉火纯青,甚至故意在集狩大会上碾压戚七、戚八的风头。

  那日,他当着诸多将领射中靶心,在一片惊叹赞美声里洋洋得意:“爹爹!我射中了靶心,是不是很厉害!”

  宋烨瞥了一眼箭靶子,面容平静,看不出什么欣喜的神情,只是抿唇笑笑:“厉害,也不厉害。”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蔫蔫地放下弓箭:“到底是厉害,还是不厉害?”

  宋烨这回没再笑,一字一字道:“不厉害。”

  天知道他有多么期冀着宋烨的一声认可,一听见这否定的话,霎时,心里充斥着一股失落的情绪,玉雪雕琢似的小脸便这么垮了下来,嘟着嘴,低声道:“孩儿知道比不过爹爹,可是戚七、戚八他们根本就射不了那么准!”

  叔伯们皆笑:“五丫头心性还挺傲。”

  “这可不像咱大都督。”

  “像大嫂??”

  “得了吧你!亏得大嫂脾气最好,要换成我家那臭婆姨,非拧烂你的嘴不可!”

  “你们懂什么,依我来看,小少主这是上进!”

  “对对对!”

  一片掺杂着朗笑的附和声被宋烨一抬手,清声打断:“叶容,忽儿一个小丫头罢了,别唤他少主,徒增他的气焰。”

  “丫头咋了?您看五丫头方才那准头,比我家傻小子强多了。”叶容揶揄道,“大都督,您不是打算再生个小子吧?”

  一片愈演愈烈的哄笑声里,他的脸颊彻底红了个透,转身,刚想落荒而逃,却被宋烨按住:“往哪儿去?”

  “找我阿娘。”

  这么说着话,突然被宋烨一把拦腰抱了起来,奋力挣扎:“这么大了,还动不动就去找你娘,知不知道害臊。”

  众目睽睽下,他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羞恼,竟然回瞪了一眼:“反正孩儿是个丫头,射箭的准头不好,也不是武刀弄剑的料,您再努努力努力,早日生个弟弟呗。”

  这话说出口,不仅宋烨愣了,连他自个儿也愣了,底下的一群叔伯更是笑得没个人样。

  “天爷!”

  “我算是弄明白了,敢情丫头这是嫉妒了!”

  “没准大都督近日是真想要个儿子呢!”

  “看把孩子刺激成什么样了?”

  “丫头,你爹就是真给你生了弟弟,也疼你!”

  宋烨不理这些闲言碎语,撩起袍子,半蹲下来:“爹爹的意思是,你还是个小孩子,不应该有着这么强烈的争夺欲望,凡事以和为贵,才是大家风范。”

  他自知理亏,低着头,脚尖划拉着地面的沙子:“可是孩儿想像您一样,做一个人人景仰的大英雄。”

  宋烨垂着目光:“爹爹不是什么大英雄。”

  “才不!”他争辩起来,“塞北所有国家的百姓都说您是个大英雄!您怎么不承认呢?”

  “名誉声色,的确是旁人给的,但并非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爹爹只是一个寻常人。”宋烨站起身,腰身窄瘦,犹如松柏茂竹,翻飞的衣袍晃了他的眼,“拿箭来。”

  凑在一旁看热闹的将领殷勤地将自己的弓箭递了过去,宋烨挺直身躯,挽起一张雕弓,拈一支箭,搭在上面,用力往身后一扯,烈烈的寒风自耳鬓边穿过,撩起长及腰际的青丝。

  “咻——”

  一只箭头泛着森冷寒光的羽矢划过天际,疾行天际,倏然划破云端,夹杂着一阵尖锐清啸声,铁针一般,牢牢钉在靶子上。

  箭矢在冰冷的空气中颤动着,偏偏擦着靶心而过。

  他一时愣住了,仰头望向宋烨:“您是故意射偏的?”

  宋烨低头道:“不论是否故意,我的确射偏了,是也不是?”

  “……是。”

  宋烨又问:“如今我没射中靶心,在你眼里,还是个英雄吗?”

  “是!”

  “在旁人眼里呢?”

  “也是!”

  宋烨轻轻一笑,两只骨节分明的手搭在他肩上:“忽儿,你要记住,一个人生于世上,的确应当有上进之心,但并不是能力越强,就越受别人的尊敬。”

  “即使我身为宋家之主,当着你那么多叔伯的面射不中这个靶心,也没有人会觉得我是一个废物。”

  “因为我的实力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显露出来,不像你,平日里锋芒毕露,到了战场,百无一能。”

  “而我的心,始终系在大魏的万千百姓身上,我的血为百姓而流,我的命为百姓而耗,你是我的亲生骨肉,也应当看清自己的内心。”

  “往后你从文也好,从武也罢,不论是官场私斗,还是征战沙场,皆不能为争名誉荣利,而忘却了初心,更不要为了一己私欲,害人害己。”

  “爹爹,您说的道理孩儿都懂,孩儿绝不会这么做。”他面上白一阵红一阵,沉默了片刻,“可您到底如同珠玉在前,孩儿是您膝下唯一的子嗣,倘若事事都做得不好,岂不是会令您失望?”

  “爹爹生养了你,只希望你平平安安长大,从不奢求你能文能武,名扬四方。”宋烨捧着他的脸庞,一字一字,虽浅,情深,“但求你端方持重,为人疏阔,忠魂烈骨,至死方休。”

  ……

  端方持重,为人疏阔。

  忠魂烈骨,至死方休。

  当初在最难熬的岁月里,宋忽始终不敢忘却父亲的谆谆教诲。

  如今位极人臣,却做了个草菅人命之徒,全然不顾生身父亲生前的叮嘱?

  “你如今……”宋忽痛苦地勾唇一笑,“在做什么?”

  “到底在做什么!”

  苍白的指节抵着桌面,艰难地站起身,一番微弱的动静,惹得周遭的听众更加慌乱,如同一窝没头的苍蝇,惊恐地往四下里逃窜。

  宋忽一步步朝着说书先生走去。

  “姑娘饶命,小人知道错了!”说出先生吓得浑身发抖,不停的跪在地上磕头,“知道错了!这便命人拆了戏台子!求您饶我一命!”

  宋忽一言不发,掀袍半蹲在地上,拉过说书先生哆哆嗦嗦的一只手,紧握着的拳抵在他丧失了温度的掌心,手指张开,几锭金子随即重重地砸下来。

  起身,朝着说书先生遥遥一拱手。

  “失敬。”

  一道极其细微的声响传入空气中,仅那吓得浑身发抖的说书先生勉强听得见,一下子就愣住了。

  宋忽垂眸,只觉得身心俱疲,缓步走到一方矮脚的桌前,手指勾着一壶酒,转身离开,周围的听众都视他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立即让出了一条道。

  狭窄而漫长。

  仿佛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卒了。

  卒了。

  宋忽惨白着一张脸,强忍了许久,一手死死抵在心口,仰头一阵狂笑,滚烫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啪嗒啪嗒地往下滴着,打湿了路面。

  “卒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终其一生,征战沙场,就这样被大魏的史书匆匆一笔带过。

  脚底打了一个趔趄,宋忽一个不防,猛然跌倒在地上,酒水洒了一身,狼狈不堪,却笑得前仰后合,殷红的唇瓣,雪白的牙齿,色彩极其强烈,神情癫狂:“哈哈哈哈……卒了!”

  “卒了!”

  底下的听众开始喃喃自语。

  “那还能怎么样?”

  “就是卒了。”

  “不就是卒了?冠以国姓,谥号里带着一个“昭”字不说,又追封了正二品侯爷,称作君魏昭侯,一个小小的军师,殊荣至此,够对得起人了……”

  “慧文军师将军真的是战死沙场的?”

  “莫不是塞北无人,竟让一个文弱的军师去应战?”

  “这塞北将领内部决策的事情,谁说得准呢,真正深知内情的,估计只有大都督自个儿了。”

  “那尸首可曾带回京城?军师将军似乎是扶风君家的祖籍?该是高门大户了!”

  “没有!在塞北一个旮旯里埋着呢!大都督亲自下的令。”

  “据说二人情同手足,大都督也真够狠心,居然真的舍得让自家军师的尸骨孤零零地埋葬在边塞?!”

  宋忽浑身狼狈地坐在地上,听着耳畔的呶呶不休,一个人又哭又笑,疼得直不起腰,弓着身子,疯疯癫癫,声嘶力竭:“你们懂个屁……”

  “老子比你们任何人……都清楚……”

  “他就死在老子怀里!”

  “塞北的风雪有多大,你们知道吗?”

  “老子就这么抱着他,一直暖着……直到他流干了鲜血,咽了最后一口气,直到他全身上下冷透了……硬得像一块石头……”

  “死了…就这么死了,唤他,也不应了…”

  在场的听众拧着眉头,望着宋忽哭得不断颤栗的身躯,私底下指指点点。

  “疯子!”

  “这是个疯子!”

  “快把他赶出去!”

  “疯子!滚!”

  “患难兄弟舍命追随半辈子,至死也回不了扶风……”宋忽凤目赤红,面容惨白,不停地咳着血,“什么狗屁的云麾大都督,不过是一个苟且偷安、忘恩负义之人……”

  听众们听罢愤怒不已,见他似有癫症,暂不会伤人,便抓起矮脚桌子和板凳,毫不留情地全往他身上砸去,视线所及,桌面上摆着的零碎瓜果糕点,也都往他身上砸。

  “疯疯癫癫,诋毁重臣!”

  “你是个什么玩意儿果子?”

  “抓你去见官!”

  “见官!”

  众人愤怒的吼叫声震破云霄,却还是压不住他越来越狂妄的笑声。

  听众们纷纷急红了眼,气恼地将盘子碗碟通通狠砸过来,在宋忽身上摔了个粉碎,瓷片渣滓飞起来,在他脸庞划出一道道血印子。

  一颗鲜红的果子骨碌碌地滚到他靴边。

  ————

你行不行?

  宋忽凤目一颤,突然间愣住,下意识伸手去碰靴子旁的那枚果子,还未等碰触到,却突然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立刻将手收了回去。

  怔怔地望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再次伸出手。

  指尖轻轻触及,逐渐收紧力度,一把攥住了那个果子,拿到眼前盯着看了许久,仔细地揣进怀里,神情小心翼翼的,目光里带着闪躲谨慎,唯恐被别人抢了去。

  “阿策…你看看…看这个果子……”似乎是回想起了曾经的点点滴滴,宋忽掏出了怀里揣着的果子,捧在手心,喃喃自语,“魏晋风尚,掷果盈车,你跟我说过的这些,我全都记得。”

  “以前我说我忘了,是故意惹你生气的,其实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可是,你还……”

  “记不记得?”

  曾几何时,那人还是这般温润如玉的清俊模样,一手掀开马车的帘子,轻轻走出,望着他手里头拎着的果子,一声戏谑轻笑。

  “古人有云:风流潇洒,不滞于物;枝帕满招,颇喜雅集。”

  “哎呦喂,这是有姑娘家看上本督的军师了?”得知了原由,他便笑得没心没肺,知道那人面皮子薄,最容易害臊,偏要将那枚朱红的果子拿到他眼前,晃来晃去,“喏,漂亮姑娘给的。”

  那人果不其然红了脸,咳嗽了两声,嫌弃地用手里执着的玉骨折扇将那朱红的果子推开:“不要。”

  音容笑貌,犹在眼前。

  人去也。

  “阿策,从小到大,我一直都知道,你从不会嫌弃我。”

  “不论我是荣是辱,你都没有放弃过我……”宋忽握紧了那枚朱红的果子,在自己湿透了的衣衫上蹭了蹭,咬下一块,酸涩的汁水在唇齿间蔓延,他仰起头,艰难地吞咽,一字一字道,“我吃剩下来的东西,你也从没嫌弃过……我吃一口,你啃这一边儿。”

  “我们还像小时候一样,好不好?”

  一间不大的茶馆里,充斥着一片吵闹争执的喧哗声,可宋忽恍若未闻,一手攥着果子,仰头望着天上低垂的乌云,只听见了一片岑寂,空无一人的岑寂。

  就像是一把张开的大伞,一丝预兆也没有,便突如其来,将他整个人笼罩住,压得喘不过气来。

  宋忽胸膛一个起伏,痛苦地掐住自己的嗓子,呕出嘴里那块怎么也咽不下去,粘满了猩红血丝的果子。

  手里的果子也跟着掉了下来,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嘶哑着嗓子控诉:“君尔书!你最狡猾了,每次只要一藏起来,我永远都找不到。”

  “我知道你没有死,只是又藏起来了,对不对?”

  “你出来……我没开玩笑!这一次,我真的……找不到你了……”

  “我不玩了,我认输了。”

  “我背着你走城墙,我叫你哥哥,你自己走出来……好不好?”

  哭声嘶,无人应。

  宋忽攥紧手里冷冰冰的长剑,抱膝缩着,额头狠狠抵在上面,哭得肝肠寸断:“我求求你了,我真求求你了……天太黑了,会有野狼出没的,你会害怕,我带你回家好不好?我给你烤榛子和松果,全给你一个人吃。”

  “我再也不捉弄你了……”

  “阿策,你好狠的心,留一个人活着,怎么支撑起塞北的那堆烂摊子!!”

  “别丢下我一个人,找不到你,我害怕……”

  “我害怕……”

  周遭的听众又恨又惧,往宋忽头上脸上扔果子,他都只顾着哭,没有一丝反应,像是真疯了。

  “让开让开!”几个壮汉这时候才逞了匹夫之勇,雄赳赳地从内堂里走了过来,架着宋忽的胳膊,一把将他狠甩了出去,重重地磕在石阶上。

  腰背在受到震荡的一瞬间痛得像是要裂开,传来骨头细碎的咔嚓声,在雨天里,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呃……”宋忽撞在一道硌棱子上,十指紧扣着石阶,痛得几乎喘不过气,一张脸白得彻底没了血色,整具身躯剧烈地痉挛颤抖着。

  “阿策…带我走吧…”

  热泪滚落眼眶的一瞬间,视线前一抹昏黑,意识随即往下一沉,额角猛然磕在坚硬的台阶上,丧失了所有的气力,不省人事。

  巷子里听书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望着昏倒的宋忽,像是望着一匹死去的雪狼,虽然浑身狼狈,却依然令人不得不敬畏,甚至不敢妄自靠近一步。

  过了好半晌,不知是谁大着胆子凑上去看了一眼,瞬间大惊,指着宋忽那湿透了黏在身上的衣裳:“血!后腰上,裤子上全是血!”

  众人连忙顺着那个人手指的方向瞧了过去,一道道目光聚集在宋忽的身上,果然见他那湿透了的衣衫里头不停地渗着鲜红的血,在宽大的衣摆上晕开了一大片,顺着雨水冲刷的痕迹,在地面上积了一滩血水。

  众人纷纷惊道:“这是怎么了?”

  人群里有一道嘲讽的声音:“估摸着也是损了几辈子的阴德,一个姑娘家,疯疯癫癫不说,怎么病成了这样?”

  有人看不过去,就想走过去将宋忽扶起来,还没迈出步子,却被身旁的人一下子拽住:“哎!你别过去碰她,本来就有病!一会儿清醒过来,定要抡起大刀,杀了你的!”

  那好心的人犯了难:“那就把她一个弱女子搁在这儿?”

  “若是真死了可怎么办?”

  “死了?”一个人朝地上啐了一口,出言讽刺道,“那这茶馆子就得自认晦气!”

  “瞧你这话说的!”另一个人皱眉盯着宋忽,怪声怪气道,“这女人不知好歹,自己非要死在这儿,和茶馆子有什么关系??天降横祸,还能搅了王先生的生意不成?”

  也有老实巴交的人忍不住担忧:“可这儿人来人往的,一直把人这么搁着不管,也不是个来!要不请个大夫?”

  “你来出银子?”

  那老实巴交的出头鸟瞬间闭紧了嘴巴,不敢吭声了。

  有人叹了一声:“我看她也是活不成了!别瞎折腾。”

  一群人脑袋抵着脑袋,低声商议了几句,骂骂咧咧地朝着宋忽走了过去:“那咱们把她抬起来,丢远点!”

  几个人出于好心,挡在宋忽面前:“这……成吗?”

  粗壮的大汉将面前的人一把推开:“只能这样了,要不送到官衙里去,要不带回你家养着?说不定还能当个媳妇儿!”

  一个老者拄着拐杖走出来,开口说了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依我看,还是把她送到衙门里去吧,那儿至少能避避雨,说不定这姑娘就能成活了呢?”

  “否则,任凭她死在外面,谁人良心能安?”

  众人都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无声默许。

  又有人往地上呸了一口浓痰:“大都督班师回京的好日子,怎的这般晦气,遇见一个疯子!?”

  身旁人叹了口气:“别抱怨了,快把她抬走吧。”

  “谁敢动他?”

  一声起,淡如云月。

  几个大汉还没碰着宋忽一根头发丝儿,便被一股骤然逼仄来的强烈内力冲打开,飞出数十尺,狠狠摔在地上。

  安儿面容微冷,手里撑着一把纸伞,穿过一层层浓重的雨帘,一袭素净的道袍外面披着一件鹤羽大氅,缓缓地走进巷子里。

  每一步踏出去,再抬起,都会溅起几滴水花,洗旧泛黄的衣角平整严谨,纤尘不染,淡玄色靴子在台阶旁边停住。

  修长的手指松开。

  手中的纸伞,一下子掉落到地上,骨碌碌滚到台阶下。

  径自蹲下,一只手从宋忽的膝弯穿过,站起来的一刹那,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忽儿?”

  宋忽像是发了烧,惨白的脸上泛起了一丝不正常的红晕,额头无意识地滑到了安儿肩上,依赖一般地倚靠着,即便是昏迷,泪水依旧打湿了安儿肩头的衣料,一片冰凉。

  一声怜悯轻叹。

  “别哭了。”

  “哥哥接你回家。”

  宋忽昏沉着,半点力气也使不出,只感觉整个人散了架一般,疼得难以喘息,似乎被一个人抱在怀里,走了好长好长的一段路程。

  多年以来刀尖舔血的军旅生涯令他直到这一刻,依旧存着一丝警惕心理,直到身子完全陷在柔软的床榻里,意识才开始浮浮沉沉。

  就像是当初在深宫中受人欺负的时候,被一群太监宫女们按着脑袋,强行丢进了冰冷的湖水里。

  刺骨的寒,一股股灌进来的风,冷得几乎不近人情,整具身体难以控制地打颤瑟缩,时冷时热。

  折腾这许久,他已不知是昏是睡,是醒是醉,耳边朦朦胧胧地充斥着一些嘈杂的声音,却一句也听不清楚,恍惚间,做了一场极其漫长的梦。

  想来,那也算是最后那场战役的前夕了。

  他身子虽尚未恢复完全,好在底子不弱,前几日仔细服着药,还能撑着些精神头跨上战马,率领着麾下的将领直奔塞漠。

  此番战书刚一下达,他便与君尔书连夜骑着马去作战区勘察地形,绘制草图,深思熟虑之后,商议着摒弃了以往仅以宋家军为主力,主攻长久战的策略。

  一方面,派遣朝廷亲兵与宋家军齐上阵,分散侧翼,集结中坚力量,兵戈猛出,意在凸显大魏荣光,而令宋家军韬光养晦。

  另一方面,两翼呈犄角之势相助,火速夺取了三座城池。

  由于生性谨慎,尽管防守森严,他仍唯恐遭到敌军暗算,夜间,特地拟了一道密令,意图调派君尔书当日潜藏着的五万兵马前往苏鲜尔漠,在郢邺山的庇护下,暂避一避风头。

  也正是在那一夜,苏牧在他刚回到营帐的时候,便从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扑了上来,整个人扑倒在他身上,仰头吻了上去,与此同时,一手解开他盔甲冷冰冰的腰带,一手柔若无骨地滑进他的衣衫里,描摹着小腹紧致的肌理纹路。

  紧窄的腰腹滚烫。

  细腻的指尖微凉。

  冰与火的相撞,云与壤的落差,只一刹那,猛然勾起了宋忽心中压抑着的一股无名之火。

  他吻得更深,一手紧紧搂抱住苏牧柔韧清瘦的腰身,凭借着身高的优势,抱着怀里小公子,迅速调整了体位,将人按倒在墙上,坚硬的盔甲也猛然与墙壁一碰,撞出一声闷响。

  “子书,你在做什么?”

  “怎么?”苏牧淡淡的唇瓣沾染了一丝醉人的殷红,像偷抿了一口上等的胭脂醉,雪白的齿,隙微开合,略微踮起了一点脚尖,轻轻咬住了他的耳垂,缓缓吹出了一口清幽幽的香气,“你不想吗?不想我吗……”

  他喉间一滚,一手握着苏牧纤细的腰,线条冷硬的下颌在怀中人发顶轻蹭了蹭,亲昵温情,明显是动了情,却依旧隐忍着,在三军阵前,克制住了自己内心的冲动:“今日先睡,明天还要打仗。”

  苏牧不依,软趴趴地黏在他胸口:“借口吗?”

  他皱眉叱道:“胡说什么。”

  “自从你上次受伤……”苏牧欲言又止,凑到他的耳朵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捂着嘴,轻轻地笑。

  他顿时便冷下脸来,目光一深,一言不发,直将苏牧往墙上一推,激烈的吻如同噼里啪啦四溅的火星儿,无时无刻不在点燃着两人之间稀薄的空气。

  随着一声低低的惊呼,苏牧整个人被他扛到了肩膀上,往屏风后头的床榻边走去。

  “行不行?”

  “公子你亲自试试。”

  “不就知道了?”

与我无关

  “大都督?”

  “醒醒,大都督……”

  “大夫,人怎么还没醒?”

  “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宋忽整个人无意识地躺在床榻里,昏昏沉沉,突然,指尖传来了一阵强于一阵的剧烈痛感。

  宋忽皱了皱眉,下意识翕动了一下唇瓣,倏然睁开双眼。

  与此同时,军医瞬间把几根细长的银针从他指尖的皮肉里猛然拔了出来,带出了几滴鲜血。

  “谢天谢地,总算是醒了。”君尔书像是松了一口气,立即坐在床榻边沿,一面拿手帕包住宋忽渗血的指尖,一面折起袖子,微凉的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阿策……”望着眼前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宋忽心中略微放下一些警惕,睫毛微微一颤。

  可周遭一片盔甲的细微碰撞声,却令宋忽做好了最坏的预算,转头望去,果真见营帐外面乌泱泱地站着的一大片将领。

  宋忽撑着身子半坐了起来,被君尔书扶了一把,仍觉得浑身软绵麻木,压根使不出什么力气,面色略微一僵,联想到如今的情势,愈发觉得不妙。

  “什么时辰?”宋忽冷静地望着君尔书,嘶哑着嗓子问道,“我身子出了什么问题?”

  君尔书轻轻地将一件披风搭在他肩上:“如今是未时了,你身子倒还好,只是遭人暗算,中了软筋散和五石粉,一时虚弱无力,须得好生调养个把月,才能完全恢复如常。”

  宋忽低垂着凤目,面上平静,眼底却蕴藏着一丝愠怒到了极致的冷意:“好极了,我倒很想知道,军营重地,跑进来了什么厉害的人物,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给老子下毒!”

  君尔书往帐子外面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附在君尔书耳边:“咱们原先预算好的一场奇袭被迫中断了,渡江口埋伏好的兵马尽数被擒,眼下……外面乱成了一片,将军们都在等你醒过来。”

  “慌什么?”

  宋忽脸色微白,人却愈发清醒了一些。

  对方既然敢投毒,便定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吃了这遭的哑巴亏,日后再讨回来便是。

  可一个转念,脸色却猛然一变:“姑爷呢?”

  “姑爷……”话到唇齿,君尔书停顿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失踪了。”

  宋忽一颗心瞬间坠入谷底,难以置信地握住君尔书的手腕:“你说什么?”

  “你别先激动。”君尔书拍着宋忽的肩膀,轻声道,“我当初发觉不对劲,带着将军们闯进了中军营帐,只见到你一个人昏睡不醒地在床上躺着,身边再没旁人。”

  “凑巧昨夜外面又下了一场大雪,任何脚印的痕迹都掩埋了,根本无从窥见姑爷的踪迹。”

  宋忽皱眉,急得低咳:“那快去找。”

  君尔书垂眸道:“你昏睡的这几个时辰里,我早就下令封闭了城池,找遍了全营,也没能找到他。”

  “倒是发现边关戍城的哨兵在半夜被撂倒了一片,赫然是又被人钻了防守的篓子。”

  “安儿……”宋忽强压下心中的一丝不安,“安儿在哪儿?”

  宋忽自尊心一向极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走后招,可如今苏牧失踪,他心急如焚,已顾不得那么多尊严,毕竟塞北尊使的身份摆在那儿,倘若安儿肯出面帮忙,就没人敢动苏牧。

  君尔书叹了一口气:“安天师昨日离开军营,寻秋天师去了,还是你亲自盖了官章的,这便忘了?”

  宋忽一拳捶在床头:“该死。”

  如今,连最后一点希望也落空了。

  事发突然,一切都像是被人精心盘划好的,一环扣着一环,每走一步,都算准了下一步的筹谋,毫不留情地撅断了他们的后路,也没给自己留下一点回旋的余地。

  好比熟稔于捕猎的高手在一盘散沙里设好了圈套,只等着他宋忽自个儿带着兵马往下跳,他就在一旁看着,不费吹灰之力,便收益颇丰。

  这种搅弄权谋的手段,显然是人为,与秋沽之未卜先知、窥破天道的能力不同,虽不假天力,却也更让人感到心惊胆战。

  即便是这么多年以来,宋忽在领兵打仗方面极少出现纰漏,如今也狠狠地栽了个跟头。

  不得不承认,隐埋在暗处的这人极有耐心,只顾着撒网,不急着捞鱼,并似乎熟知塞北大军里的一切,每一步做起来,都有条不紊。

  若真排查起身份,该是一早便蛰伏在他身边的一个对手,有如此大的耐力和隐忍力,绝非寻常之人。

  是他麾下的将领?

  是朝廷的亲兵?

  还是……

  宋忽不敢细思,心中蓦然生出了一丝被幕后之人愚弄在手掌心的感受。

  身为一个主将,这令他感到无比耻辱,愈发愤怒。

  “谁他娘的愿受着这窝囊气!”

  “报——”正当此刻,营帐外面,一个将士匆匆闯了进来,喘着粗气跪到地上,“启禀大都督,边关密报。”

  宋忽余怒未消,当即皱眉道:“拿开!”

  “大都督!使不得!”那飞奔过来传密报的将士也是个耿直的性子,“这里面下了战书,请您过目。”

  见宋忽不言,君尔书尚且稳得住心,面容平静地对那将士道:“一路辛苦,拿过来罢。”

  那将士看了宋忽的脸色一眼,赶紧将密报递给了君尔书。

  君尔书接在手里,一行行读着,容色骤然一变,声线保持着温和:“这封密报,是经谁的手传来的?确凿可信吗?”

  那将士连忙回答道:“由驿站通传,都是封了印泥、盖了官章的,确凿可信。”

  君尔书捏着那一纸密报,神情里带着几分犹豫,垂着眸,瞥了宋忽一眼。

  宋忽面容冷峻地朝君尔书伸出手:“给我看看。”

  君尔书将那封密函递过去,却也顺势握住了他此刻冰冷的手,一丝柔和的温度顺着彼此紧握着的指尖传来,带着些安抚的意味:“大都督,你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宋忽凤目一敛,也顺势握紧了君尔书的手:“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我们经历过的事情还不够多?”

  君尔书默不做声地放开了手。

  宋忽接过那一封密函,只觉得手腕足有千斤重,一目十行地看去,一片黑压压的字体,沉沉地坠在他心头,越来越压得他喘不过一丝气,捏着密函的指尖也愈攥愈紧。

  “啪!”

  他面沉如水,猛然将密函往桌子上一拍!

  “娘的。”

  “先别着急,你我二人乃是整个塞北的主心骨,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必须冷静下来。”君尔书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缓缓地问道,“你觉得,可信吗?”

  宋忽凤目微阖,心里已经乱成了一团:“若是按照以往的主属情分,我定然不相信郢邺山会在这关键的时候生出背叛之心,反戈一击。”

  “可若是押上整个国家的利益,郢邺山的确是苏鲜尔漠的国主,不论怎样,都该为自己国家做打算。”

  “更何况,我当初就一直担心他与郢邺水过于年轻,头一回执掌政权,容易被重臣僭越,不能以一己之见,代表整个苏鲜尔漠的人心所向。”

  君尔书理清了思路:“依照你的意思,邺山很可能是受人威胁。”

  宋忽冷道:“我们要的只是一个结果,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君尔书缄口,轻轻颔首:“大都督说得是。”

  “我打心底里希望他不曾背叛我,却又怎知如今究竟是怎样的情形?”宋忽凤目一眯,“在战场上,没有永远的盟军,只有永远的利益,蝇营狗苟,沆瀣一气的事情数不胜数。”

  “爹爹当年对我说,当一个人真正坐上了王位,当了一国之主,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

  君尔书搂住宋忽,眼神里带着安慰,轻轻地一笑:“苏鲜尔漠既然劫持了姑爷做人质,又趁机卷走了我们的兵马,想必有所图谋。”

  “那我们如今就应当静下心来,有所收敛,不要擅自……”

  宋忽冷冰冰的声音自君尔书头顶传来:“我们必须发兵。”

  君尔书身子微微一僵:“大都督。”

  宋忽不动声色地轻轻推开了君尔书,直视着他那双清澈见底的桃花眸子,目光中藏着一把火:“抢了老子的姑爷,夺了老子的兵马,入侵了老子的城池,此仇……”

  “不共戴天。”

  君尔书感受到宋忽的怒意,温声道:“大都督,如今对方究竟是否受人胁迫,是敌是友,我们亦不清楚,就这么贸然地发兵,人心涣散不说,种种条件皆不利于我们主动发兵。”

  “其一,敌军占领高地,我方已仰程追击。”

  “其二,敌军以逸待劳,我方长途跋涉。”

  “天时、地利、人和,可谓是一样都不占,即便宋家军人人勇猛,以一抵十,在这种恶劣的境况下,也无济于事。”

  宋忽凤目一冷,低下头,指尖捻动着被子一角,一言不发。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坦,那种急切的感受,我懂得。”从这件事甫一发生,君尔书就一直惴惴不安,总觉得会有什么坏事要发生,“大都督,我认为当下很多事存在蹊跷,一切未有定数,中途也许会有变折,咱们不妨耐心等上几日,我敢保证,他们不会伤了苏牧……”

  霎时,宋忽心里涌上一股无名之火,压抑了许久的担忧化为怒气,突然对着君尔书爆发出来:“当了这么多年军师,如今该决策的时候,你就是这么决策的?你敢保证?我都不能保证的事情,你敢保证!??”

  君尔书猛然一愣:“我……”

  宋忽掀开被子,从床榻上跳了下来,猛然一拂袖,转身就走:“苏牧身子那么弱,胆子又小,若是真伤了呢?我拿你是问?”

  “大都督……”君尔书也随着站起身,然而身子略微一晃,赶紧扶着床榻的一角站稳,低着头,垂落的青丝遮挡着面容,唇色褪了几分,没吭一声。

  宋忽咬牙走到门边,一手扶着墙壁,另一只手撑着额头,迅速调整了一下情绪。

  他凭什么发火?

  于情于理,君尔书此举皆十分顾全大局,字里字外,也没有半点不肯营救苏牧的意思,只是打算往后拖上几天,等看清了形势再下手。

  自己怎么就一股脑地把怒气全撒在他身上了呢?

  到底是主将,宋忽自责了一会儿,很快从方才的不理智中清醒过来,等他转身的时候,君尔书早已经支撑着身子,勉强站了起来。

  “对不起,阿策。”望着面前这人,宋忽心存愧疚,不自觉地放软了语气,“我方才不该这么对你大吼大叫,颐指气使。”

  君尔书眼睫垂着,没像以往那般一笑了事,而是攥紧了手中折扇,平静地说道:“与我道歉做什么,我几时责怪过谁?”

  见君尔书似乎生了闷气,宋忽自知理亏,也不敢怎么搭腔,就顺着君尔书的意思问道:“那我们如今,就待在这儿?”

  “大都督英明神武,自有决断。”君尔书转身道,“君某身子不支,您自个儿拿主意罢,也不必派人知会我。”

  “阿策!”宋忽一下子慌了神,连忙张臂拦住君尔书的去路,“我知道方才对你说重了话,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被那群王八羔子气昏了头才会……”

  “无妨。”君尔书低声道。

  宋忽心里原就焦虑着,见惹恼了君尔书,便又不得不一度放软了语气,好生好气地认错:“我说话一向口无遮拦,你又不是头一天认识我,我不是成心的,你就大人大量,别跟我计较了。”

  君尔书轻轻道:“您是主公,不必对下属解释什么,属下也没有什么资格与您计较。”

  宋忽头一回觉得自己怎么解释都太苍白,只好捉住了君尔书温度骤减的手:“阿策,我真的只是太担心苏牧。”

  “我一想到他孤零零一个人被敌军连夜掳走,一个京城的公子哥,没有一丝武功,更没见识过战场的血腥,我就……”

  “您担心谁,是您的私事。”君尔书好似抿唇浅笑着,温柔、坚决地推开了宋忽的手,“与我无关。”

邺山叛变

  宋忽一声令下,亲自率领着宋家军兵马进攻苏鲜尔漠的大部。

  一路风雪交加,颇为艰辛,到了地方却也未曾轻举妄动,只是吩咐下去,让麾下将领统帅着各自阵营,寻隐蔽处安营扎寨,暗中观察,摸清地势。

  之所以如此收敛,也恰是因为前两日与君尔书闹掰了脸,宋忽倍感心虚。

  毕竟君尔书性子温柔是公认的,待谁都一贯宽容,更从未对他生过如此大的气。

  此番突然打了冷战,宋忽便知道是自己当日定然是过太莽撞,以至于伤透了君尔书的心,带着这几分自责,便也当真压下心头烧灼一般的焦虑,敛着性子,耐心等待了十日。

  直到捱了整整十三日,宋家军在苏鲜尔漠将近辎尽粮绝,形势变得受人支配,宋忽实在心系苏牧,与君尔书商量了一番,便带着一部分兵马往王城的方向围去。

  天高云淡,飞雪漫天。

  塞北的风沙烈烈如刀,粗暴地剜在脸上,撩得人衣袍翻飞,青丝缠乱,撩得马鬃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凌,将士们坚硬的戎装在日光下庄严得晃眼。

  勒马。

  凤目一眯。

  巍巍城池,矗立于沙场之巅,高台上,赫然设下了一方宽敞的香桃木座椅,一身异族华服的郢邺山低垂着冰蓝色的眸子,微卷的绯色长发披散在肩上。

  一副正襟危坐的姿态,见到宋家军越靠越近,兵戈的响声传入天际,便从容起身,熟稔地走到城墙边,右掌抚上左肩,半躬下身,似乎等候多时。

  一抬起手,身后的两个侍卫颔首应下,转身而去,再返回的时候,便扣了人质出来。

  宋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侍卫冷着脸,按着苏牧的肩膀,粗暴地将人推了出来,往郢邺山所站的位置一送。

  距离太远,虽看不清苏牧的面容与神情,却也能清晰地见到他在身后那人强硬的推搡下,站立不稳,打了一个踉跄,转眼便被人架到了城墙上。

  “唰——”

  郢邺山转动了一下手指上的猫眼石扳指,抽出腰间一把弯刀,大步走上前,利刃径自抵上了苏牧的脖子。

  宋忽凤目狠狠一颤,下意识勒马前行了一步,却被身旁的君尔书一把拦住。

  尽管有着心理准备,亲眼见到郢邺山反戈一击这幅场景,君尔书心中的不可置信不比宋忽要少,但好在他是一个局外人,尽管到了如今这般场面,依然能够稳得住心。

  勒紧缰绳,君尔书挡在宋忽马前,仰起头,沉声道:“自京城一别,足有半年未见,大王别来无恙。”

  郢邺山一手按着弯刀,冰蓝色的眸子里飞快压下一丝情绪,朝君尔书欠了欠身子:“军师万安。”

  目光一偏,又瞥向宋忽,缓缓地俯下身来:“大都督万安。”

  感受到身后宋忽汹涌的怒意,君尔书将人拦得更紧了些,仰头望着城墙上的郢邺山,目光冰冷如雪:“大王既唤君某一声军师,想必还当自己是宋家军的一名将领。”

  郢邺山不言。

  郢邺水奋力挣开一旁侍卫的禁锢,连忙跑到城墙边,两只手扒拉着墙壁:“自然!大都督,军师!我们永远都是宋家军的人!”

  “既然如此,为何以下犯上,劫持自家姑爷!?”君尔书冷声质问,“你可知依照军法,犯下此等忤逆之状,罪不容诛。”

  郢邺水瞬间被噎得说不出话,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低下头,不敢看君尔书那双清澈而愠怒的眼睛。

  君尔书能言善辩,善于安抚麾下,往往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方才那话一说出口,显然对郢邺水有着强烈的威慑力,但很明显,苏鲜尔漠的军政大权始终掌握在郢邺山手里。

  若不能震慑住郢邺山,便又是另一回事。

  郢邺山低下头,一只手攥着苏牧的衣襟,另一只手依旧拿刀架在他那截纤细白皙的脖子上,未曾松开半分:“多谢军师美意,可惜孤如今是一国之君,这宋家军的军法,只怕是无福消受了。”

  君尔书蹙眉道:“邺山,宋家军乃是你出身之地,纵使你如今率宾归王,也应当……”

  郢邺山冷笑了一声:“孤本就是苏鲜尔漠的贵族,只因一时落魄,才会选择在魏国人的营寨里委曲求全。”

  “看我大苏鲜尔漠,背倚阴山,南接肥壤,得天独厚,国险而民附,早有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

  “若不是多年以来,时常遭受宋家军的压制,早可以一统塞北,圈地称霸。”

  “如今,终于天赐良机,宋家军内忧外患之际,正是我苏鲜尔漠大展宏图之时!此番若是取胜,苏鲜尔漠再不需要受你宋家军的任何压制!”

  宋忽面容冷得像一块冰,低哑的声线里带着一丝强忍着愤怒的颤音,切齿道:“郢邺山——!”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在做什么?”君尔书勒紧了缰绳,往前走出两步,“这些年来,我与大都督是看着你和邺水长大的,如今却反过来,恩将仇报,当初教给你们的那些礼义廉耻全都喂了狗了?”

  “曾经的苏鲜尔漠内部乱成了什么样子,你是受害者,也曾亲身经历过战乱,怎会不知道!如今怎么就执迷不悟呢!”

  郢邺山容色平静,愣是一言不发,等君尔书停下,才轻笑道:“军师可曾说完了?那接下来,我们便谈一谈条件。”

  君尔书桃花眸子猛然一颤,攥紧了手里的缰绳:“郢邺山,早知如此,当初苏鲜尔漠内乱屠I城的时候,我就不应该救你!”

  郢邺山脸上似乎一白,望着城下那张朝思暮想,却永远只能敬畏而无法亲身触碰到温度的清隽面孔,目光有些涣散:“是。”

  “军师。”

  “你本不应该救我,若早让我死在敌军的刀剑下,我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

  对你入骨情深,爱而不得。

  在一旁站着的郢邺水面带着浓重的难色,时不时望一眼城下面沉如水的宋忽与君尔书,像要哭出来。

  郢邺山拽了他一把,用眼神制止住他。

  郢邺水低声哀求:“王上。”

  郢邺山冷着脸叱道:“回去。”

  郢邺水急得喊出声,用力拽住他的手:“哥哥。”

  “来人。”郢邺山一把甩开郢邺水伸向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把南院大王拉下去!”

  “哥哥,我不走。”郢邺水拼命拉住郢邺山的衣角,眼眸里起了一层浓重的雾气,“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

  “军师说得没错,当年若不是宋家军一力相救,我们俩早就死在了叛军的刀剑之中。”

  “是军师把我们养大的!”

  “如今你做了王上,也全然得益于宋家军的帮衬!”

  “我们不能忘恩负义!”

  郢邺山眉头一皱:“带下去。”

  “哥哥,你病重的时候,是军师眼也不合地照顾你!你病好了,他却昏倒了,发了好几日的高热,你都忘了吗!!”郢邺水望着面前一身华服的郢邺山,心中没来由感到陌生,“哥哥,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不是我哥哥!!!”

  郢邺山冷冷道:“给我打晕了,带下去!”

  “郢邺山,你为什么不敢听郢邺水说实话?”宋忽一扯缰绳,走上前来,面容冷峻,“是不是因为背信弃义,做贼心虚?”

  郢邺山道:“孤听不懂大都督在说什么。”

  “如今你翅膀硬了,真当本督拿你没办法?”宋忽冷笑一声,扬起马鞭,指着面前的王城,“区区一座城池,即便地势险峻,依照宋家军的本事,还是攻得下来的,你想不想试试?”

  “大都督,您要真这么说。”郢邺山勾唇冷笑,将手中的那把森寒弯刀逼近了苏牧的脖颈一分,“莫怪孤不念昔日情分。”

  宋忽凤目一冷:“你敢?!”

  郢邺山一手挟持着苏牧,飞快转身,一个眼神朝身旁的侍卫瞥过去,那侍卫立即点头,回过身,不知对身侧的人说了什么。

  没过一会儿,便见那一车车的火药从城墙里面推了出来,堆叠如山,就摆在垒口。

  见者色变。

  “放开姑爷,除非你想现在就与整个宋家军撕破脸。”君尔书眉头一蹙,冷静道,“然后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

  郢邺山果真极听君尔书的话,将手里的那把弯刀拿得离苏牧的脖颈远了些,扬声道:“我要大都督亲自带兵,退出塞北边界,自愿与孤达成协议。”

  “一、将宋家军所占营寨的所有地界尽数交付于苏鲜尔漠。”

  “二、承诺十年之内,不予挥师攻打,双方互利共惠。”

  “大都督,您意下如何?”

  ————

  [注释]:

  1.国险而民附,出自诸葛亮《隆中对》——

  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国险而民附,贤能为之用,此可以为援而不可图也。

  2.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出自贾谊的《过秦论》——

  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

你殉情,我殉主

  宋忽凤目一眯,冷声一笑:“依本督看,大王开出的这些条件还远远不够,不如再加上一条。”

  “每年大魏给苏鲜尔漠缴纳税率,免除官吏转运所须的任何苛捐杂税。”

  郢邺山道:“若真如此,甚好。”

  宋忽勃然大怒:“郢邺山,你是个什么背信弃义的东西,还敢与我谈条件!”

  郢邺山不恼,手里冒着寒光的弯刀再一次抵上苏牧的脖颈,锋利的刀刃上下移动,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缓缓游走过苏牧雪白的肌肤。

  宋忽心里像是被烙铁烫了一般,急声道:“住手!”

  郢邺山恰好停住,刀尖落在一个经络穴学要害的位置:“大都督若是自个儿先伤了双方的和气,那孤也就没什么法子保全姑爷的性命了。”

  宋忽气得浑身微微战栗,竟然笑出了声。

  郢邺山手腕一翻,手中的弯刀猛然转了个儿,拿坚硬的刀柄挑起苏牧的下颌,火上浇油道:“您看姑爷,都昏过去了呢。”

  “放肆!”君尔书紧皱着眉头,“你把姑爷怎么了?”

  “军师别恼。”郢邺山似笑非笑道,“姑爷只是身子弱,体力不支,自从接来苏鲜尔漠,孤可是一直将他像上宾一般待着,一丁点刑罚都没曾动用过。”

  宋忽哑声道:“你若敢伤他一分,本督便铲平你苏鲜尔漠。”

  郢邺山道:“只怕您当真屠我满城,姑爷就当真没命了呢。”

  宋忽的语气冷如冰锥:“威胁本督,是要付出代价的。”

  郢邺山指尖一弹,收起了那把锋利的弯刀,挂在腰间:“既然大都督不愿意妥协,也不愿意退出地界,姑爷也杀不得,那便在城墙边儿上吊着吧,等您何时想通了,再来给孤一个答复。”

  转身,对身后的一排随从道:“孤乏了,你们在这里替孤守着阵地,好好款待着孤的大都督与军师。”

  “从宋家军营寨远道而来一趟不容易,务必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可若是有谁想要进城。”

  “……便以火药伺候着!”

  随从跪倒一片:“是,王上。”

  郢邺山转身看了一身狼狈的苏牧一眼,指节微微攥紧,扬长而去。

  宋忽仰头,望着城墙上那一抹被绳索缓缓吊挂起来的身影,似雪的白衣沾了些尘灰,衣摆隐约露出些猩红刺目的血迹,想来是吃了苦头的。

  苏牧身子一贯娇弱,怕疼得厉害,平日里连生个病都哼唧半天,如今竟要受这种苦楚。

  他本是众矢之的,苏牧若不是因为与他有着这层关系,何至于此?

  这般自责着,宋忽的心脏紧紧地缩成一团,缄默良久,身后的宋家军也是一片安静,无一人敢吭声。

  周遭的一丝风声从耳边穿过,宋忽转身冷冷道:“传我军令,进军——”

  “慢——”

  另一道全然迥异的号令划破天际。

  将领们纷纷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大都督。”君尔书煞白着一张脸,勒马挡在了宋忽身前,眼神里带着极度的警惕,“如今敌军不仅占据着高地,还在城墙上布下了火药阵,若是高空投掷,事半功倍,眼看着势头凶猛……”

  宋忽置若罔闻,一扯缰绳,越过了君尔书,转过身,冷冰冰地将领们叱道:“还愣着干什么?进军!”

  宋家军里的旧人皆知,宋忽与君尔书有着过命的交情,一向宠信着君尔书,从不曾当着三军的面反驳过一句他的提议。

  可如今,这般一意孤行的作为,却好比硬生生地往君尔书脸上扇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君尔书愣住,眼神里闪过一丝迷茫,仿佛浑身的力气被抽空,脸色瞬间白透。

  可甫一反应过来,他仍是立刻架着马往前追去,不顾一切地紧紧拽住宋忽的手腕:“以你一己之力,根本凑不过去,火药一旦点燃,恐有性命之忧!”

  宋忽冷冷地望着君尔书,猛然甩开他的手:“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我,究竟是何居心?”

  君尔书被那宋忽一下力度震得整条手臂都麻了,难以置信地盯着宋忽冰冷的神情,心痛如绞:“你…你…问我是何居心?”

  “你说呢?”

  宋忽心里偏就涌上了一股邪气,极度的自尊与倨傲恣意在身体内杂糅,生出一丝毫不理智的情绪:“让开。”

  君尔书别过了脸,面色极白,轻轻道:“不。”

  宋忽凤目微阖:“我不想重复到第三遍。”

  君尔书嘶哑的声线里带着一丝颤音:“我说了你不能!”

  宋忽强行驱着马走上前,使出猛力,一下子撞开了君尔书挡着自己的马匹:“我说了你给我让开!”

  君尔书险些被撞下马背,一口腥甜堵在喉间,硬生生被他咽下去,憋得胸口生疼,但见宋忽一意孤行,忍不住怒火中烧:“宋忽!你是疯了吗!”

  “你一个人送死,还要带着宋家军全部的将士们送死吗?”

  “你看看这些将领!他们可都是与你一起长大的弟兄!是追随着先齐国公出生入死的那些旧人遗留下来的后嗣,世间仅有这一脉相承!你硬要断了旧人的后路吗?”

  宋忽凤目一颤,蓦然停住了前行的趋势。

  君尔书抓紧了缰绳,却并没从后面追上前,望着宋忽的背影,恨恨切齿道:“你他娘的,一个人为情殉葬,好生情深!非要拉上全军的弟兄陪葬!?”

  “你根本、就不配、做一个主将。”

  “太让我失望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君尔书便拿衣袖遮挡住口,面容惨白,压制不住地呕出一口鲜血,拼命忍着,一抹猩红却还是溢出了唇角,濡湿了衣袖,却谨慎得没被一个人察觉。

  低下头,不着痕迹地擦干净,一扯缰绳,略微缓了缓劲,走到了宋忽旁边。

  “阿忽,别意气用事。”君尔书冰冷的手摸索着,紧紧握住了宋忽与自己一般冰冷彻骨的手,柔声安慰,“你听我的,好不好?”

  宋忽凤目一合,一言不发。

  “阿忽,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很难受,但是……”君尔书一贯压制得极好的情绪突然有些控制不住,面色苍白,眼眶通红,“可不可以不要再这么怀疑我了。”

  尽管他面容柔和,勉强笑着,委屈与落寞凝成的泪珠依旧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急忙抬起衣袖擦了擦:“你看,这么多年以来,我……何时对你有过一丝叵测之心?”

  “阿忽,不要怀疑我。”

  “你若真与我离心离德,不如现在拿刀杀了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宋忽凤目微睁,又仰头望了一眼被吊在城墙上的苏牧,轻声道,“你对我的心思,我当然懂。”

  君尔书低咳了两声,含泪带笑地看着宋忽:“我知道你想救苏牧,但一定不能搭上全部弟兄的性命,冷静些,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想出破解的方法。”

  宋忽默不作声地垂着凤目。

  君尔书怕宋忽一走了之,几乎来不及细思,便急道:“我现在就想出了一个办法,从侧翼突袭,那里的防守最为薄弱。”

  “郢邺山到底是我们带出来的将领,深谙宋家军突袭之道,所以我军务必不能夜袭,等到明日丑时,寻一换防的间隙,或许有一丝可乘之机。”

  “突袭切忌人多眼杂,你只须带着两个将领,杀他个措手不及。”

  “你待如何?”

  说罢,君尔书有些紧张地望着宋忽,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可宋忽始终紧抿着薄薄的唇瓣,不置一词。

  君尔书有些无力地合了合眼眸:“若是觉得不行,我便再换一种攻城的策略,只要你别干傻事。”

  “这般,我们从北侧入手,先截粮道……”

  “走第一种策略便是。”宋忽面容冷峻,细察之下,神情里却是多了一丝松动,“无须将领,我一个人去。”

  君尔书蹙着眉,没有吭声。

  沉默了一会儿,宋忽转头看向君尔书:“倘若……”

  君尔书难得主动出声,打断了宋忽尚未说出口的话:“又提前想着自己遭遇不幸,然后把这塞北的一堆烂摊子扔给我?”

  宋忽噎了一下,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阿忽,你去吧。”君尔书有些无奈地一笑,拿手按着额头,似乎疲惫至极,神情里却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做什么我都不拦你,我会陪着你,直到骋完最后一寸疆土,打完最后一场战疫。”

  宋忽凤目一敛:“不行,你就留在营寨里。”

  君尔书笑着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狡黠:“凭什么?”

  宋忽严肃地看着君尔书:“突袭太危险了。”

  “左不过是一个死,你若是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君尔书低垂着一双通红的桃花眸子,一字一字道,“若真遭遇不幸,你殉情,我殉主,相得益彰。”

  ……

  翌日,宋忽本想一个人在子时启程,悄无声息地走到城池大门,却见到了一身白衣,披着厚重大氅子的君尔书背倚着城墙,仰望着漫天簌簌的落雪,青丝未束,尽数散落在腰际。

  倏然愣住。

  君尔书回过身,一抹淡淡的影子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拉长,显出几分清寂落寞。

  白雪,素衣。

  大抵是宋忽在这人世红尘二十多年纷杂喧嚷里,见过的最清隽的一抹模样。

  桃花眸子一抬,恰好撞见宋忽带着几分失措的面庞,一丝小狐狸似的狡黠浮现在面上,宛如年少。

  在宋忽晃神的一刹那,君尔书温柔一笑:“走罢。”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踩着马镫子,一袍一翻,跃上马背,率先出了城。

  “阿策……!”宋忽下意识伸出手去挽留,又哪里是挽留得住的?

  朦胧雾气笼罩着一片白雪地,一人一马,早已驰骋出塞北十二郡,犹如鸿鹄出笼,直入天际。

  唇瓣紧抿,嗓子干涩得厉害,再想喊一声他的名字,却怎么也喊不出声。

  一只手徒劳地停留在半空中,默默地收进衣袖里。

  他知道,自己终究是没能劝服君尔书的执着。

  山回路转,不见君。

  雪上空留,马行处。

  ————

  [注释]:

  末尾两句诗,出自唐代诗人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节选句子如下——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萧瑟风雪徒悲春

  两人并排骑着马,在雪地里驰骋着,耳畔夹杂着一片碎裂的风声,发丝凌乱,被一层厚厚的白雪覆盖着。

  剧烈的颠簸下,浑身冒出的滚烫热气一丝丝蒸腾着,将积雪融化成冷水,濡湿了衣料青丝,一片黏腻,又被迎面而来的冰冷风雪一吹,又冻成了硬疙瘩。

  尽管形容狼狈,宋忽与君尔书到底作战多年,紧抿着唇瓣,一声没吭,紧赶慢赶,终于赶到了目的地外的一片荒原里。

  “左侧翼。”勘察了一眼地形,君尔书轻轻颔首,压低声音在宋忽耳边说道,“但我们的速度务必要极快,这般才能更好地掩人耳目,争取在敌军哨兵发觉之前,就突破三道防线。”

  “否则,一旦被敌军发现进攻路线,顷刻之间,便会炮火连天,届时,若再想迎面攻打上去,难于上青天。”

  “好。”宋忽弃了马,径自转往左侧翼袭去。

  这个时候便弃了马匹,于兵家而言,实在有些危险。

  但君尔书只是蹙眉,没有吭声,更没有劝阻。

  宋忽的作战能力由宋烨亲自传授,是摆在明面上的,即便是此行多了几份危险,对宋忽而言,也能够化解。

  君尔书低垂着眸,也跟着下了马,快步追了过去。

  其实。

  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碍于苏牧这个存在,他与宋忽目前的关系僵了许多,也生了不少嫌隙,如若不必要,他不愿自己多言。

  在宋忽这个性子的人面前,苦口婆心的劝解,反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二人皆是前线中人,作战多年,配合默契,尽管不带一兵一卒,在举步维艰的雪地里疾步穿梭,脚步声放得极轻,依然迅速灵敏。

  左侧易接壤的悬崖,下着大雪,每一步都需要走得极其小心谨慎,还需要保持飞快的速度,一着不慎,脚下踩空便会坠入万丈悬崖。

  这就要求行进者必须保持高度的精神力集中,绝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分心。

  若要打赢这场战争,突破重重防线,就必须拥有极强的耐力,体力,谨慎入微。

  然而君尔书身子终归是过于虚弱,在这场超负荷的疲惫作战中,行了半数的路程,有些受不住,双腿微微打着颤,尽管极力掩饰,却依然看得出步子有些踉跄。

  宋忽察觉到身后人逐渐缓慢下来的动作,担忧地回过头,望着君尔书惨白的脸,欲张口说话,却想到此处危险,悬崖积雪,极其容易雪崩,只好忍住,勉强打了一个手势:“撑得住?”

  君尔书会意,轻轻颔首,调整着微见急促的喘息,冷汗涔涔,顺着下颌,滴落进了脚下的一片雪地里。

  宋忽凤目一眯,又打了一个手势:“你回去。”

  君尔书蹙着眉,轻轻摇头。

  “回去。”宋忽拿目光望向他身后的路,缓慢而清晰地打出动作,“你、要、听话。”

  君尔书停滞在原地,没有一丝反应。

  宋忽抿紧唇瓣,恼极了自己当初决策时的思虑不周,明明该提前考虑到君尔书的身子不好的因素,这样艰难的路程,也许难以撑过去,却还是没有拗过君尔书,硬是让他前来了。

  如今走到一半便发生这般情况,再继续走下去,岂不是不明摆着将君尔书往死路上推?

  来不及细思,宋忽后背紧紧贴着光滑冰冷的悬崖石壁,慢慢地朝君尔书所在的方位摸索去。

  勉强回退了几步,弯下腰,一把抓住了君尔书的手,唇齿贴近君尔书冰冷冰冷的耳朵,怕引起雪崩,便用一种极低的声音说道:“你若真不回去,就留在原地,等我回来接你。”

  “总之,别再往前走了,好吗?”

  君尔书抬头回望了宋忽一眼,眼神里竟是罕见的不甘示弱,声若游丝道:“你嫌我是累赘吗?”

  宋忽皱眉道:“你胡说什么!”

  君尔书将脸别到一边,冷声道:“若还当我是兄弟,就让我与你一块儿去,否则,就地割袍断义。”

  “你!”

  君尔书一只手轻颤着,缓缓摸进腰封里,倏然抽出了那把玉骨折扇,扇面一合,扇骨一转,一把锋利的短刀飞过一道白光,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阿策!”宋忽大惊失色,赶紧去夺那把锋芒毕露的玉骨扇子,“你有没有搞错!与我割袍断义?我他娘当年送给你这把祖传的扇子,是为了让你今日跟我割袍断义!?”

  君尔书这才收了些强硬的力度,手指一松,任凭宋忽将那把玉骨扇子夺走,收敛锋利的短刀,忙不迭揣进了自己腰封里:“娘的,你可真会玩儿。”

  君尔书桃花眸子一晦:“那你就别拦着我。”

  宋忽凤目一眯,半是挑衅,半是威胁:“没了扇子,我看你还拿什么跟我割袍断义。”

  君尔书仰头望了一眼此刻仿佛近在咫尺的广袤苍穹:“倘若大都督执意如此,君某便只有从这里跳下去,万劫不复了。”

  宋忽凤目圆睁:“你敢!”

  心绪起伏跌宕下,声音猛然拔高了好几分,宋忽当即意识到不对,立即又闭上了嘴。

  缓了一会儿,再次压低了声音,拿凶狠的眼神威胁着君尔书:“你敢跳?你试试?”

  君尔书蹙眉不言,作势往崖下瞅了一眼。

  宋忽一把拦腰抱住他:“我1日1你祖宗!你想都别想!”

  君尔书猛然转身,反抓住宋忽的手,狠狠咬了一口,疼得他皱起眉头:“还敢不敢丢下我?”

  宋忽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手上的牙印:“阿策,你跟嬴泓学坏了!居然咬人!”

  君尔书冷淡地望着他,不置一词。

  “怕了你了。”心底里挣扎了良久,宋忽冷着脸在君尔书身前蹲下,猛一站起,径自将轻得跟一片羽毛似的君尔书驮在了背上,“别乱动,我背你走。”

  君尔书喘息着,下意识环紧宋忽的脖颈,嘴里低声呢喃着他的名字。

  宋忽全神贯注地走着前面的路,随口应答道:“嗯。”

  “阿忽。”

  “嗯。”

  “阿忽。”

  宋忽凤目一敛,转过头,看君尔书一眼:“为什么一直喊我名字?”

  君尔书无声无息地一笑,视线里模糊了一片,清瘦的手臂愈发紧地环抱着宋忽的脖颈,滚烫的泪水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掉落下来,打在宋忽衣襟,缓缓洇开一片冰冷的水渍。

  原来当一个人笑着落泪,是可以连一丝委屈哽咽的声音都发不出的。

  若不是宋忽感觉到自己肩头濡湿了一大片,大抵是不会联想到……君尔书在哭吧?

  宋忽凤目一颤,胸疼里刀割一般得疼着,却不知究竟在疼些什么,缄默片刻,放软了声线:“哭什么?”

  君尔书红着眼眶,轻轻一笑:“我高兴。”

  “你傻了吗?”宋忽一哂,也轻轻嗤笑了一声,“如今这般情形,日后回想起来也是狼狈不堪的,有什么可高兴?”

  君尔书用手背抹了抹眼泪,歪着脑袋,下颌抵在宋忽的颈窝:“我们很久没有像今日这般亲呢了,从我选择了与嬴泓在一起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你一定会忌惮着我。”

  宋忽唇角的笑意僵了僵:“我没有。”

  “你不需要否认,或者承认,因为……我比这当今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你。”君尔书急促而虚弱的喘息声在宋忽耳边浮浮沉沉,如同飘荡在茫茫大河里的一叶孤舟,“是我将你从身边推走的,是我的选择让我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阿忽,我自知亏欠你良多。”

  “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从最初我接受朝廷赐婚的那一日起,便已经注定了我们今日的立场和结局。”宋忽有些近乎麻木地往前走着,涣散的目光望向远方,“不敢拒婚,是我的懦弱,所以,真正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委曲求全?”君尔书低垂着滚落热泪的桃花眸子,自嘲般一笑,“你为主将,我为军师,倘若我们两人不顾一切地在一起,就势必有了可以任人拿捏的软肋。”

  “到了战场上,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朝不慎,不仅碍于两个人的存亡,更有可能导致全军的破灭。”

  “如果,当下被掳走的那个人不是苏牧,而是我,一切战场上的事情都会变得更糟。”

  “阿忽,打从一开始,我们都有着不得已的苦衷,都有着为对方着想的真心,日后,你须答应我,好好地活着。”

  君尔书声音极轻,也极柔。

  可这种托付遗言一般的语气,却让宋忽一步步走在冰冷的雪地里,像是走在无根之木,没来由的,便生出一丝恐惧:“别胡思乱想了。”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命不久矣。”君尔书一字一词道,“这也正是当年,我一直惧怕向你表露心绪的主要原因。”

  宋忽不敢承认自己是怕极了,颤着声音低吼:“君尔书,你再敢胡说一句!”

  “阿忽,我本是每一日都在死与生之间苦苦挣扎之人,根本不惧存亡,也不怕万劫不复。”君尔书一手勾着宋忽的脖子,另一只手缓缓地下移,握住宋忽冰冷微颤的手,“我只怕你有事,我希望你,比任何人都好好地活着。”

  “如果为你铲除隐患的代价是舍了我的命,我也……甘之如饴。”

  “你在说什么?”宋忽凤目充着血丝,拼命摇头,“我听不懂。”

  “你呀……”

  一声虚弱无力的轻笑,一如既往般宽容温柔。

  “别说了,阿策。”宋忽实在不敢再多听一句话,望着前方的雪地,有些茫然无措道,“别说了,我们……到地方了。”

  君尔书喘息着,极轻缓慢地抬起埋在宋忽颈窝里的脑袋,一双通红的眼眸噙着泪光,睫毛湿漉,惨白的唇瓣微启,呵出一丝白气。

  “到地方了,真好。”

  苏鲜尔漠的城池矗立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里,雾凇沆砀,天地一空,满目山河空念远,萧瑟风雪徒悲春。

  ————

  [注释]:

  末尾一句化用“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出自宋代词人晏殊的《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谁家公子立城头

  左侧翼突袭,走的便是奇兵莫测之术,但自打抵达敌城的那一刻起,弊端尽显。

  一旦接近城池,再往前行进,失去了周遭的屏障,便是将自个儿完全地暴露在了敌军的视线中,纵使万般小心,也总会有被人发觉行迹的一刻。

  宋忽与君尔书彼此对视一眼,尽可能放轻了脚步,迅速矫健地往前行进,只能奢求敌军发觉得稍晚一些,倒是能给他们拖延一些战机。

  尽管二人纵横捭阖,有着多年的统帅作战经验,配合默契,面对这等危机的关头,纵然是千般谨慎,也仍在距离城池不过几十尺的显眼位置处被敌军哨兵发现了端倪。

  霎时,果真如君尔书当初预料的那般,城墙边堆满的炮火往前一推,点着了引线,猛然丢出。

  “倏——!!!”

  伴随着凄厉的破空声,一颗颗炮药恍如从半空中陨落的星石,一刻也不停地往下投掷!

  甫一落在地面上,顷刻便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往周遭爆起了火星子,轰然四散。

  碎雪、泥沙、雾凇,瓦砾,喷溅满了整个战场前的一大片空地,火药灼烈的气息逼得人简直喘不过一丝气。

  到了如今这个份上,宋忽索性破罐子破摔,发了狠地要在火药连天的时刻冲上垒台。

  奈何尝试了许多回,皆架不住苏鲜尔漠炮火的强烈攻势,沾满了雪水的衣衫被迸溅出的炸药火星子绞碎了,隐隐约约渗出星点的血迹,逐渐晕透,顺着身子蜿蜒地流淌下来。

  火药连天,天昏地暗,人在城下,不停进攻,一阵阵耳鸣目眩,也无济于事。

  千钧一发之际,君尔书突然拉住了宋忽的手臂,一个回身,迅速地跳出轰炸阵子,背倚着石壁,躲在了一块堡垒后面,暂时抵挡战火。

  在一阵强过一阵的激烈炮火中,君尔书拔高了些声音,嘶哑着嗓子道:“进攻掩护战术。”

  嗡嗡直震的耳鸣声侵扰着一向绝佳的耳力,宋忽只能勉强看得见君尔书口型,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凤目一敛,也提高了些声音:“你说什么?!”

  君尔书凑到他耳朵边,大声喊道:“进攻!掩护!战术!”

  进攻掩护战术,是两年前在塞北大军与敌方彻夜鏖战之际,君尔书结合作战内容,胜负趋势,连夜研究出一种崭新战术。

  调用一小部分非精锐的兵马骤然出击,接连攻打敌方最强硬的环节,意在以弱制强,以少制多,非危机关头不能使用,但凡沿用,便须做好将作战者推上了生死存亡之巅的准备。

  而那一小部分非精锐兵马之所以能够取胜,是因为走的方法过于极端。

  换句话说,若真想达成这等战术,不仅需要进攻的两个人默契地配合,更需要其中一方为牺牲方,心甘情愿作为掩护。

  所谓进攻掩护,说白了,其实就是一方进攻,一方送死。

  宋忽闻言一怔,那种背着君尔书走在悬崖边上,一刹那兵荒马乱的感觉再度涌上了心头,他瞪向君尔书,凤目一眯,眼眶通红:“你疯了吗?”

  君尔书面容凛然,没一丝戏谑的神情,一字一词道:“眼下你还有什么旁的办法?不用这招,你教我怎么做?”

  宋忽攥紧了双拳:“不管怎样,别给老子逞能!”

  君尔书缄口不言,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堡垒粗糙的岩石,略微探出些头,望着外面的硝烟和翻滚的尘沙,眼神里飞掠过一丝决绝的光芒。

  见君尔书这般模样,宋忽彻底惊慌失措,猛然伸出手去想抓住他,却被他先一步地纵身一翻,跳了出去,整个人瞬间掩埋在漫漫黄沙中。

  “阿策!回来!回来!”

  没有办法,宋忽只能疾步地跟过去,在一片炸得焦黑的战火裂土中寻找着那抹雪白的身影。

  “阿策!!!”

  天知道君尔书平日里那么文弱的一个男子,今日却不知为何,活像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透支了余存的生命,一刻不停地往前奔骋着。

  即使宋忽在追出一大段路后,终于隐约看见了君尔书的身影,却怎么也追不上,两人之间,始终拉开着一大截距离。

  “阿策!回来!你快回……”

  “回……!”

  城池上方不停地投掷着炸药,宋忽不得不一边躲避着敌军的袭击,一边不停地往前追着,厉声呼喊着君尔书的名字。

  “阿策!”

  回想起这二十多年来,打的任何一场仗,都比不上今日这般心惊胆战,宋忽没跨出一步,心尖就狠颤一下,一步步像是踩在刀刃上,又像踩在棉絮里。

  忽而从云端坠入地狱,又从地狱升入云端。

  “给我站住!君尔书!”宋忽凤目赤红,像是要爆出血丝,厉声嘶吼,“我不要你给我打掩护!”

  宋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怎么也追不上君尔书,只能一步步地紧随在后面,每每伸出手去,想要用力抓住那一抹近在咫尺的飘飞白衣,却最终只能抓到一手稀薄的空气,炸药炸起的雪层碎屑扑在脸上,冰冷得不近人情。

  这种绝望的感受,如一张被人用力撕扯开的大网,将宋忽狠狠地包裹在其中,奋力挣扎,声嘶力竭,却又始终摆脱不了桎梏,只能一寸一寸,心冷成灰。

  君尔书这般不要命似的在前面苦撑着,的确为宋忽引开了不少危险,却也无疑将自己暴露在极显眼的位置,一着不慎,极有可能丧了性命。

  随着城墙上将领的一声令下,突然之间,千余把箭矢拉弓如满月,乌黑的箭头闪着森冷的寒光,对准了底下的君尔书。

  宋忽一颗心又慌又乱,疼得几乎渗出血来,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他身体里用力揉着,将五脏六腑尽数揉碎。

  “不要!”单足抵地,宋忽借力一跃,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一把将君尔书按倒在地上,侧面一翻,搂抱着他的腰身,在地上打了无数个滚,直到肩背磕倒在坚硬嶙峋的岩石上,撞得血肉模糊,这才勉强躲开了从上而下射下来的无数支箭。

  一番剧烈的动作下,滚滚翻腾的沙尘将两人完全遮盖住。

  君尔书被呛得偏过头,艰难地咳嗽了两声,喘过一丝细微的气息,虚弱苍白的面容不似一个活生生的人。

  宋忽俯身压倒在君尔书身上,浑身都在剧烈地发着抖,强忍着胸膛里喷涌而出的怒火,滚烫的泪水一滴滴落在君尔书脸上。

  “你他娘……”

  “砰!”

  一声巨响,只见宋忽挥起一拳,硬是带着杀人的猛劲儿,砸在君尔书耳鬓旁的坚硬岩石里,碎裂的石头齑粉被巨大的外力砸得飞了漫天:“你他娘的不要狗命了!听不懂人话是吧!!”

  “阿忽……你不会……再疑心我了……对不对?”君尔书隐约皱了皱眉,而后也只是笑笑,眼眸低垂,半睁半闭着,连说一句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从未、从未疑心过你……我疑心任何人都不会疑心你!”宋忽一个傲骨铮铮的汉子,居然会在战场上哭得泣不成声,“我那只是……气话……”

  君尔书勉强抬了下眼,冲宋忽抿唇笑了笑,虚弱得发不出声,艰难地吐出几个破碎的气音,在一片嘈杂声包围着的战场上,连一个字也听不清。

  宋忽望着君尔书逐渐灰败的脸色,心头涌起一丝深深的悲愤,似乎君尔书是一个不真不实的存在,他只要一松手,眼前这个人就会立刻灰飞烟灭:“老子不跟你打仗了。”

  “滚回去找你的嬴泓!滚!!”

  说罢,行尸走肉一般,恍恍惚惚地站起来,将君尔书一把推出炸药攻击以外的范围。

  君尔书就像是一个任人揉捏的面团,每做出一丝反抗的动作,瘦削的后背撞上坚硬的地面,涸辙之鱼一般,仰躺在地面上,望着满天落下的飞雪,一动不动。

  缓了一会儿,睫毛微颤,桃花眸子里似乎回过一丝清明,他便用手抠着坚硬的地面,用尽全身的力气,极其缓慢地站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没等两步,膝盖一软,就跪到了地上。

  也许是心有灵犀,这样嘈杂纷乱、炮火连天的环境中本听不出一丝声响,可宋忽却能够清晰地察觉到身后人跪倒在地上的动静,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颤抖,却没敢回头,又是狠下心来,咬着牙加快了离开的步子。

  君尔书站不起来,便在地面上艰难地爬着,极其缓慢地往前挪去,紧跟着宋忽的步伐,一寸也不肯退后。

  宋忽回过头,就看见君尔书抿紧唇瓣,艰难地爬向自己的这一幕,怒吼一声,几乎崩溃:“君尔书!你到底要怎么样!你要我怎么样!?”

  “昨夜我把嬴泓打晕,差人送走了。”君尔书苍白的唇瓣间吐出几个字,依稀看得清口型,“他不会威胁到你,也不会受人威胁……”

  宋忽泪水夺眶而出:“滚!滚啊!!!”

  君尔书一步一步地爬过来,离宋忽越来越近,咬字虚浮,目光里是一贯的宽容:“生死攸关之际,不可……任性。”

  “你也知道是生死攸关之际?你带老子打的是个什么仗,你给老子出的是什么馊主意?你为什么要跟过来!!”宋忽冰冷的泪水纵横了一脸,望着眼前模糊的一切,破口大骂,“老子不要你这个狗头军师了!老子让你滚,让你滚!你他娘的听懂听不懂!!!”

  君尔书没有吭声,静静地看着宋忽情绪失控,跪地大哭。

  “我就不该让你跟来,我怎么保全你,怎么保全你!”宋忽按紧了额头,自暴自弃,“我就是个废物,连你和苏牧都保护不了……”

  “对不起,阿忽。”君尔书面色苍白如纸,这些天来的苦苦支撑,已经令他耗尽了心神,这一次,没来得及拿衣袖遮挡,眉头紧蹙,猛然呕出了一大口鲜血,喷在雪地里。

  “阿策!”宋忽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将君尔书抱进怀里,君尔书沾着鲜血的唇瓣微微翕动,像要再说些什么,却又皱着眉头吐出一口猩红刺目的鲜血,径自喷溅了宋忽一身。

  “阿策!你别吓我……你怎么样?”

  霎时,君尔书不知察觉到了什么,眼睛猛然亮起,目光中飞掠过一丝精厉的光芒,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拽住宋忽的衣襟,使出了生平最大的气力,将宋忽整个人掀翻过去,自个儿只身挡在了前面。

  “哧——!”

  一声闷响,赫然是挂满了倒刺的箭尖没入皮肉躯体的森寒声音。

  宋忽被君尔书那么过肩一砸,狠狠地摔进雪层里,后脑在尖锐的石头上磕了一下,血流如注,眼前一片发黑。

  “阿、阿策……”没顾得上缓一缓,他便忍着浑身散架的痛楚,从雪地里爬起来。

  只见君尔书挺直了身子,僵硬地跪在地上,十几支箭羽深深地扎进身体里,有一支更是直接穿透了左胸,殷红的血珠子一刻不停地顺着那一截冒出的箭头滴答着,砸进厚厚的白雪里。

  一刹那,耳边所有的嘈杂声化为乌有。

  宋忽颤栗着,强忍着晕眩,爬了过去,紧紧抱住君尔书不断往下坠去的身躯,唇齿颤着,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苏鲜尔漠王城,本该被敌方吊挂在城墙上的苏牧——

  岿然立于城墙之巅。

  宽大的雪白衣袖被彻骨的寒风吹起,露出清瘦手臂上挂着一枚精铁炼成的袖箭匣子。

  眸子低垂,堪堪放下手臂,白衣翻飞,面无表情。

何谓背叛

  在亲眼望见城墙垒台上站着那人的一刹那,宋忽脑袋里嗡的一声,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住了,愣是感觉不出任何一丝来自外界的刺激。

  整颗心脏麻木、冷硬,像被一把锋利的刀刃戳伤,反复地剜铰着,千疮百孔。

  “阿策。”宋忽轻颤的声线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只一瞬,再也不畏惧满天飞溅的炮火,不畏惧从城墙上不停射下来的箭矢。

  小心翼翼地俯身,动作僵硬,却极其珍重地抱紧了被淋漓血水濡透了衣衫的君尔书。

  “阿策。”望着君尔书惨白的脸色和唇角不断溢出来的鲜血,宋忽胸膛里那一块三寸大小的血肉,绞疼得恍若撕裂,“阿、阿策……”

  “不。”

  他不敢相信,前不久还在悬崖峭壁上还与自己半怒半嗔的那只小狐狸,如今竟会残破成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阿忽。”君尔书极浅地艰难呼吸着,缓了好一会子劲儿,才勉强睁开双眼,蹙着眉头,便低咳出一口鲜血,轻颤着,抬起手来,“你……哭了。”

  宋忽强忍着眼眶里滚烫的泪水,用力握紧了君尔书那只比塞北森寒彻骨的风雪还要冷上许多的手。

  君尔书低声咳着,仰躺在宋忽膝上,望着他低垂着的通红眼尾,轻轻一笑:“我怕是不成了,你要……”

  “你胡说!”宋忽急促地呼喘着,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从下颌冷硬的线条滚落下来,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撕心裂肺地哭喊,“你会好的,你会好起来的!”

  “梅雪衣。”

  “军营里不是还有一个梅雪衣吗?!他那么厉害,会治好你的,一定会治好你的!”

  “他……”君尔书无力地抿了抿唇角,盯着宋忽望了许久,目光中掠过一丝怜惜,缓慢地合上了一双黯淡无光的桃花眸子,摇头道,“救不了我。”

  “你放屁!”宋忽强忍着唇齿间破碎的哽咽声,用力抱起了君尔书虚软的身子,这一站起来,便发觉衣衫的下摆全被君尔书的血染红,温热而黏腻,被风雪一吹,很快丧失了温度,犹如怀中身子越来越冷的君尔书,“阿策,你要撑住,一定不要睡过去,我这就带你去找他……”

  “我不会让你死的。”

  “你要永远陪在我身边,做我的军师,做我的兄长……”

  君尔书在宋忽怀抱里受到颠簸,胸膛里的锋利的箭头刺得更深,温热鲜红的血迹瞬刻震破肌肤,一汩汩渗出,他皱着眉,唇瓣微启,溢出一丝极其微弱的痛吟。

  “……我知道你疼得厉害,忍一忍好不好?”宋忽低头望着君尔书紧咬着的沾血唇瓣,痛苦不堪的面容,慌得停住了脚步,“阿策,你从来那么坚强,忍一忍。”

  “为了我。”

  “为了嬴泓。”

  “为了眼前这片大魏江山。”

  宋忽纵横沙场多年,受过无数次的伤,比任何人都清楚,这般突如其来变化的动作必会让君尔书的伤口被迫牵动,鲜血一汩一汩往外冒出,流失得更快。

  可若不及时寻医,便真只有死路一条。

  他别无选择,只得将君尔书抱得愈紧,身子颤栗着,不停地在满目焦黑的战场上无助地张望,在一片连天的炮火里,一声声嘶喊着梅雪衣的名字。

  君尔书一头青丝散落,被半空中落下的鹅毛大雪层层覆盖,空荡荡的战场里,回旋着他轻轻一声:“阿忽,我命该绝。”

  宋忽声嘶力竭地怒道:“你住口!!”

  “事到如今,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君尔书攥紧了宋忽的衣襟,惨白的唇瓣颤着,忍不住泄出了一丝痛苦的低吟。

  可他仰着头,望向宋忽的那一道目光却依然柔和如春,一字一字道:“梅雪衣从一开始……就是……苏牧的人,苏牧既然决心杀我,他便……一定不会救我的。”

  闻言,宋忽浑身一震,抱着君尔书一颗不停往外渗血的身子,控制不住膝盖的剧烈酸软,径自跪倒在了雪地里,唇齿狠颤着。

  一抬头,恰恰撞见梅雪衣一手轻撩着衣袍,端着清贵孤高的架子,缓步走上城池的垒台前,自然而然地站到苏牧身旁。

  两人在城池并肩而立,面上冷漠的表情如出一辙。

  倘若这世上当真有哪一件残忍的事是可以在发生的一瞬间便击溃一个身经百战的将领心里残存着所有信念的,大抵便是如此。

  宋忽仰望着城上一脸冷漠的苏牧与梅雪衣,一颗心脏紧紧地翻绞着,死命抱着身子越来越冷的君尔书,像是在费尽全力地挽住手心里最后一丝温度。

  脑后磕出的鲜血顺着后脖颈流淌进衣襟里,濡湿了一大片肩背处的衣料,猩红刺目,不知是冷、是痛、还是悲,整个人崩溃得快要昏死过去。

  “梅药师。”

  “我求你救救君尔书!”

  宋忽抱着濒死的君尔书,俯下身,手掌按在地面上,不停地往那冻得发白皲裂的地面上磕头。

  砰砰的闷响声,带着额头的皮肉皆被擦破,每磕一下,血珠便直飞溅,一抬起头,糊得满脸都是,远远望去,血肉模糊。

  “我…求求你…求求你了!”

  梅雪衣垂着冷淡的眸子,一手持着墨色的斗笠,抵在腰际,没曾如以往般讥诮地冷笑一声,只是目光宛如寒冰,静静地看着宋忽,不置一词。

  冷漠的神情下,不知掩藏着一颗怀揣着哪般心思的心,分明是始作俑者,却仿佛置身事外,眼睁睁地看着一场无关乎自身荣辱的笑话发生在近在咫尺的城下。

  “我知道你讨厌我,要杀要剐都随你,只求你救他一命!”宋忽咬牙抬起头,磕破了皮肉的额头血流如注,眼睫被一片鲜血濡湿,粘稠得几乎睁不开,混合着滚烫的泪水,满脸狼狈,“救救他……救救他……”

  在敌方的众目睽睽下,宋忽就那么抱着君尔书,一步一步地跪过去,遥遥对着城墙上的那一抹模糊成了一团的人影拼命地磕头哀求:“梅药师,我爹爹从小就告诉我,医者仁心,该是悬壶济世的高洁之人……”

  梅雪衣冷道:“这只是令尊的一面之词,梅某本不是高洁之士,不会悬壶济世,更配不上‘医者仁心'这四个字。”

  宋忽凤目赤红,字字泣血:“我自知为人蒙昧,若是往日里有哪些地方开罪了你,只管拿去我的命来偿,但求你不计前嫌,救我兄长一命!”

  苏牧睫毛微颤,颜色极浅的唇瓣微微一张,半人多高的城墙遮挡着,下意识朝满脸血痕的宋忽探出手,却被梅雪衣暗地里一把攥住。

  梅雪衣不动声色,转过目光,冷冷地瞥了苏牧一眼。

  苏牧低垂着眸子,默默地回退了一步,抿紧唇瓣。

  梅雪衣这才收敛了目光,一把甩开苏牧的手,冷漠地望着宋忽:“人各有命,生死由天,我帮不了你。”

  “不…不要…梅药师!”当眼前的最后一丝幻想也濒临着破灭,宋忽就像坠入了万劫不复的炼狱当中,身心皆经受着此生从未曾经受过的剧烈痛楚,仿佛片刻便能死去,耳边再也听不清楚一丝声音,“不要…梅药师…不要……”

  “救救君尔书吧……求你…他一生行善,从未曾做过一件错事,为国为民,皆有建树……”

  “他是无辜的!”

  宋忽不知痛似的,一刻不停地磕着头,不敢抬头看苏牧与梅雪衣冷漠的脸色,也不敢听怀里君尔书越来越浅弱的呼吸声。

  只顾着这么一下一下地在雪地里磕着头,盲目地重复着一个麻木僵硬的动作。

  是不是这般,就能够祈求上苍饶恕自己因愚昧而犯下的罪行?

  梅雪衣眼神里浮过一丝冷光:“痴心妄想。”

  “梅药师。”宋忽一张面容也煞白着,喘息急促,“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就算是我这条命。”

  “我给你。”

  “都给你。”

  “命给你。”

  “为奴为仆,也愿意。”

  梅雪衣冷笑一声:“宋忽,你太傻了。”

  “梅雪衣,我已是百般地哀求你,可你却非要将我逼上绝路。”宋忽凤目赤红,浑身颤栗,心中的一根弦怦然断裂,心底里压抑着的杀气萦绕着周身,“你今日若是敢袖手旁观,助纣为虐,我便灭你满门!!!”

  “我等着。”梅雪衣冷着面容,只手一招,熟稔地打出了一个即刻下达指令的姿势。

  霎时,传入一片嘈杂响声,只见从城池后垒台涌上了一群弓弩手,围堵在墙头,全都蓄势待发,挽弓举高,锃亮的箭头对准了宋忽和他怀里的君尔书。

  宋忽低垂着一双通红的凤目,眼神涣散,凌乱的发丝落在眼前,混合着凝结的血水,遮挡住了视线。

  他费尽全力,抱起了君尔书,拿自己的披风将满身是血的人裹紧,呈一副保护的姿态,双腿打着颤,勉强直起身,仰着头,望向苏牧。

  城上的贵公子,面无表情,仿佛当年皇城京畿朱雀街上,任何一个匆匆擦肩而过,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原来,前几日还能以一副温暖身躯柔软地缠绕着你、每一丝喘吟皆温情脉脉的人,今日就能站在你对面,冷眼看你狼狈,举弩将你杀害。

  宋忽勾着唇角,凄惨一笑,心头翻涌上一口腥甜的血,将溢出唇齿,又用力咽了回去。

  一股腥锈的气息在口中弥漫开来,心脏疼得像是剜绞在了一起,连在这冰天雪地里呼吸一口,都变得无比奢侈。

  “我就问一句。”宋忽目光冰冷,声线嘶哑得厉害,如同一个破了的洞窟,一丝丝地往外冒着寒风,“所做这一切,可曾有人逼迫你?”

  苏牧一手抚摸着手臂上挂着的箭矢匣子,好似听不懂宋忽的质问,淡淡一笑,虽然衣衫有些残破,发丝也凌乱,却一如既往地不食人间烟火,谪仙模样,干净得一尘不染,全然不似一个周身浸染了鲜血的杀手。

  “为什么这么做!”宋忽凤目陡颤,赤红的眼睛里隐藏着比恨意更深的一层的情绪,“为什么背叛我!”

  苏牧又笑了起来,似乎这些年以来,头一回笑得这么开怀,连带着眼眶竟也微微湿润了。

  梅雪衣看了苏牧一眼,转身的一刹那,高高扬起的手臂倏然落下,划过一道疾风:“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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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宋忽瞳孔猛然一缩,来不及仔细考虑,立即抱着君尔书疾步后撤。

  一面转身,紧护着君尔书鲜血淋漓的身子,一面急急地往侧面一倒,骨碌碌地滚到了一处地陷的洼方。

  炮火连天的轰鸣声里,宋忽屈起了手指,鲜血淋漓的指节攥得咯咯作响,胡乱搬动一块石头,勉强挡住了外面势头激猛的火药和乱箭。

  宋忽低下头去,着急地望着躺在自己臂弯里那具苍白虚弱的身躯,声线颤得不成调子:“阿策,你怎么样了,别睡过去…你看看我……”

  其实纵使君尔书一声不吭,宋忽也能够清楚地感知到,君尔书身体的温度伴随着鲜血的流失,一刻不停地下降着,越来越冷,宛如一块寒冰。

  青丝散乱覆盖着的面容雪白,脸色从刚中箭时那一刹那的惨白逐渐透出一丝丝难以挽救的灰败。

  如今,不过瞬息的功夫,面颊又开始滚烫,泛着一丝虚弱的异红,烧灼得白透了的唇瓣全然皲裂。

  “阿、忽。”

  “我在!”宋忽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抱着君尔书,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呵着热气,洒着热泪,一刻不停地搓揉着,“我在…我在…”

  这一刻,他恨不得将君尔书整个人揉进自己怀里,彼此血液交融,也好将身上的一丁点儿温度过渡给他。

  君尔书睫毛微颤,唇瓣艰难地翕动了两下:“你本是天之骄子,怎可这般折辱气节,跪在别人面前……苦苦哀求?”

  “我不是,什么都不是。”宋忽拼命地摇着头,泪水一大颗一大颗地砸落,“我是一个…废物…”

  君尔书轻轻一笑,唇齿里溢出几声破碎的喘息:“我有…两个请求…”

  宋忽握着君尔书冷冰冰的手,用力按着自己胸口,低头哽咽着:“我答应你。”

  “当年,我在君家庶子夺嫡的漩涡里……抽身而去。”君尔书一身白衣被血水染红,目光空茫茫的,失了焦距,也不知在看向什么地方,“大难临头,抛弃本家于不顾,实在不孝…实在…愧对君家,不要将我葬入祖坟…我…不配……”

  “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对不起君家,你会被逐出族谱,全是为了赶回塞北救我。”宋忽紧咬着狠颤的唇瓣,再也压制不住失控的情绪,抱紧了君尔书,糊满了鲜血的面颊紧贴在君尔书冰冷与滚烫交加的面颊,不住地失声痛哭,“可我错信了人,当初执意不肯听你劝告,如今……却害了你的性命。”

  “这一辈子,都是我害了你。”

  “你恨我吧!”

  “恨死我吧!”

  “你杀了我!”

  君尔书一字不言,只是安静宽恕地望着宋忽,抿起一丝苍白如纸的笑,轻轻摇头,滚烫的泪水从眼尾滑落:“我视你如手足…如亲人、知己,你竟以为……我会恨你?”

  “阿忽,你…的确…承袭了宋叔叔的天赋异禀,年少有为,纵然奇才。”

  “可…你…看似成熟,却过于赤诚,刚愎自用。”

  “这些弱点,一旦被有心之人攥在手里,便太…太容易遭到算计,我最怕你被人利用,而不自知。”

  “如今…你终于吃了一堑…我很放心,至少,你再也不会遭人利用了。”

  “不!!!”宋忽绝望地跪倒在地上,后仰着一截沾满了君尔书鲜血的脖颈,放声大哭,“如果吃一堑长一智付出的代价就是上苍将你从我身边带走…我宁可去死!!”

  “我没有替你,这都是我…应受的…天谴…”君尔书喉咙里隐约呜咽了几声,艰难地喘息着,唇角抽搐着,又溢出了一缕猩红刺目的血迹,“只是,未能与你尽诛宵小,我心有不甘。”

  “更放不下……”君尔书像是强撑着一口气,拼命地拽住了宋忽的衣裳,一双桃花眸子顷刻间变得赤红,“嬴、嬴泓。”

  “我知道。”宋忽泣不成声,一个字一个字道,“我一定、一定、会视他如兄长。”

  “他啊……其实……天真善良,性子也……温柔,只是从小到大,没人肯多疼一疼…他…罢了。”君尔书仰望着漫天的飞雪,唇齿微张,吐出的字眼越来越轻。

  每一个字落下,都带着一丝丝难以消磨的余韵,盘桓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阿忽,你自是知道的……深宫大院里,满是豺狼虎豹,你在明,敌在暗,一着不慎,便会丢了性命。”

  “嬴泓他…本…不愿吃人,却也更不愿被人生吞活剥,想要苟活,只能比别人做得更狠。”

  “你把他当弟弟,甚至…甚至…当成一个孩子……”

  “只要肯多疼爱他一点点……”

  宋忽一手捂住君尔书皲裂白透了的唇瓣,堵住了他尚且未曾说出口的话,狠狠地哽咽着:“我懂了,我会代替你照顾好他,我会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兄弟,赌上我这条命……也会护他此生周全。”

  “真好。”君尔书温柔地露齿一笑,滚烫的泪水划入耳鬓,“这世上,我最割舍不下的,便是你们二人,如今……你愿意与嬴泓……冰释前嫌,我当真欣喜…得紧…”

  宋忽将脸庞埋在君尔书的肩膀上,掩盖着自己痛哭的表情,低声啜泣:“别说了,别说了。”

  “阿忽,不哭。”

  “以后、我不在你身旁,你记得……不要轻易对任何人哭,不要向任何人……暴露弱点。”君尔书瞳孔逐渐涣散,望着宋忽的脸,神情一如既往般温柔,“我这辈子……挂碍太多,为家所累、为情所累、为俗尘所累,如今终于可以……抛却一切,向死由生,你不为我……高兴吗?”

  宋忽拼命点头,泪如雨下:“高兴。”

  “我不恨你,从未悔过,这十二载光阴倥偬,喜欢你……还……”

  来不及。

  君尔书垂目,覆着一层碎雪的睫毛越来越重,直到缓缓地合上了眼眸。

  宋忽一直用力抓着、按在自己胸口的那只手在一刹那丧失了所有的力度,无力地垂落下来,指尖轻轻摊落在一片血染的雪地里。

  天与云与山,四下一白。

  ……

  ……

  ……

  自打从塞北回到京城的这些时日以来,宋忽重病一场,大多数时候便是卧病在榻,面容惨白,昏昏沉沉地睡着,在梦与醒之间来回挣扎,亦生亦死。

  以往的一切幻化成魇,无时无刻不死死地缠绕在他早已经千疮百孔的心脏上。

  也许是真应了君尔书死去那一日,宋忽近乎崩溃的哭喊,究竟从何时起,残忍的梦魇代替了上苍,对罪孽深重之人施以严苛的惩戒。

  摆脱不得,唯有赎罪。

  梦境里,又是那一年的塞北,黄沙满天,飞雪玉花,朝内奸臣当道,政局变爻,风云更迭,朝外藩镇割据,军心涣散,大势已去。

  护国将侯薛程元勾结大魏朝廷重臣,亲率精兵良将长驱直入,意图深捣皇都。

  放眼于整个国家。唯有塞北大漠,才是能够捍卫住大魏国土的最后一道坚实屏障。

  厚厚羊毡围成的军营里,灯火彻夜通明,爹爹和麾下的将士们围炉夜谈,商讨制敌之案。

  他还是个少年的模样,身上裹着一袭赤狐的裘皮,红光满面地从中军大营里跑出去,一路跑进了自己的营帐,猛一撩开帘子,对君尔书喊道:“叛军忽起,城危战急,我去求爹爹许我同他一起出征了!”

  君尔书身上披着厚厚的裘衣,小白狐狸似的,倚靠在一方矮榻上读书,一边翻着书页,一边剥着果仁壳子:“然后呢?”

  “爹爹同意了!”他朗声一笑,蹬掉靴袜,冻得红彤彤的双足踩在暖融融的地毯子上,三两下便跳上床踏,两条腿跪着,往君尔书身上一压,“同意了!同意了!”

  君尔书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你激动什么?大都督这般宠你,同意你参战,不是最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吗?”

  “你懂什么?我爹爹他平日里是宠我如命,无论我做什么,他都情愿纵容着,可唯独有一点。”他眨了眨眼,半真半谑地一笑,压低声音说道,“他……从不肯让我随他一起带兵打仗。”

  君尔书有些疑惑,桃花眸子一眯:“为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他笑着,直起腰身,仍跪坐在君尔书身上,两只手晃着君尔书的衣襟,凤目里就快出燃烧出些小火苗来,“但这一次当真不同,你这只小狐狸!平日里不见怎么显摆,一到关键时候,给我支的招真灵!”

  “我告诉你啊,我就按照你教给我的那些法子,一直缠着爹爹,他还真同意了!”

  “你可知道,他当着将领们的面一抬手,我他娘的直接吓出一身冷汗,还以为他要让左右随从打我板子呢!”

  君尔书被他晃得有点头晕,默默的放下了书,轻轻一笑:“好极。”

  他眉梢一挑,从君尔书身上爬下来,坐到一边,乖巧地盘着腿,一丁点儿也不客气地抓了一把君尔书老早便剥好的滚热果仁儿往嘴里塞,咯吱咯吱,嚼得满口油香:“我看你,好像也不是那么高兴。”

  “我说了,你可别恼。”君尔书从床榻里半坐起来,望向宋忽的一道眼神里带着几分担忧,“其实,依照你如今的实力,跟在大都督身边作个俾将,也是不成问题的。”

  “只是战场凶险,若是可以选择,我当然更希望你远离刀枪剑戟,一生平安顺遂。”

  听了君尔书这话,他别过脸,颇为不屑地嗤笑了一声:“世人千千万,若皆像朝廷里卖乖的那些个腐朽文人似的,只知道读书,不去领兵打仗,整日抱膝吟叹,赏弄风月,那这偌大的国土,交给谁来看护?满城的百姓,交给谁来守候?”

  “再说了,一个将领,若是掂量不清自己的位置,远离刀枪剑戟,便是将满城的危险推向了黎民百姓。”

  “古人云: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

  “且不说此举有脸没脸,有皮没皮,届时,敌方一朝破了城,势必牵一发而动全身,本以为能够置身事外的将领也会遭到池鱼之殃,家破,便人亡,流离,且失所,何谈一生平安顺遂?”

  君尔书唇角扬起一丝赞赏的笑意,自顾自地低垂下了眸子:“宋小将军所言极是,倒是我,有些迂腐自私了,实在惭愧。”

  ————

  [注释]:出自清代文人陈澹然的《寤言二迁都建藩议》——

  “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

竹马当日别

  听君尔书这般抬举,只怕是心思有些过于细腻,硬是品会出了他话里一丝丝刻意以偏概全的讥诮意思。

  仿佛一只野猫子倏然被人捏出了尾巴尖儿,他身子略微一僵,大口咀嚼着滚烫果仁儿的动作也停顿了一下,自知方才自个儿那全盘否认了文人墨客对于大魏功绩的言论实在不妥。

  幸好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胡诌只是对公认好性子的君尔书戏谑,若真被爹爹听了一耳朵去,只怕自己今日定然吃不了好果子。

  思来想去,他偷眼瞧了瞧君尔书的脸色,又摸了摸鼻子,不着痕迹地看向一旁。

  一个别扭的人便是这般,虽觉失言,却死要面子,怎么也不肯承认自个儿的过错,反倒盘腿一坐,眼神微微躲闪着,怪罪起君尔书来:“你瞧瞧你,多心个什么劲儿,我可没曾说你一句不是,你也别想到我爹爹跟前告状。”

  “我不爱告状,你也别想着诋毁我。”君尔书轻轻地抿唇,望着对面半大不小的少年,目光柔柔的,没有一丝怪罪,举起桌子上的茶碗,朝他敬了过去,“既然宋小将军心意已决,那君某便佑你此行顺遂长平,安然无恙。”

  他也笑了起来,反手一摸,端起自己面前的另一只茶碗。

  “砰”的一声,径自与君尔书手里端着的碗碰撞,溅荡出一些温热的茶水,觥筹交错,倒带着几份年少特有的春风得意:“安然无恙算什么要紧?你应该祝我旗开得胜才对!”

  君尔书垂眸,将茶碗端到自己面前,默不作声地抿了一口,面色略微一肃:“在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比性命更重要的。”

  “阿忽,成与败,皆乃兵家常事,纵然打败了仗,也总有打胜的时候。”

  “可若人真的死了,那就什么都没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你可懂得?”

  他大抵勉强听进去些,支起一条腿,拿指尖抵着碗底,晃了晃,若有所思地仰头,饮尽了碗中的茶水。

  然后,一抹殷红的唇瓣,将手中的物什一翻,学着父亲麾下的将领们那般,整个儿倒扣在桌子上,一只手按着碗底,抬眼看向君尔书:“我知道了,此番出征,定会保重自己,谢了。”

  君尔书笑了起来,仰起头,又抿了一口茶碗中的水:“你我莫逆之交,几句提醒罢了,你不嫌烦,便是我荣幸之至,何必言谢?”

  他从小到大被人捧着,自然对这等奉承十分受用,尤其出自一直极其在意的君尔书之口,于是凤目一眯,弯成了小小的月牙。

  不知想起了什么,凤目猛然一亮,神情里带着几分期待:“顺便告诉你一声,我向爹爹多申请了一个副将。”

  君尔书轻轻眯起桃花眸子,慧黠地一笑:“所以?”

  宋忽作势往前一扑,紧紧抓住君尔书的手:“你和我一起上战场打仗吧,咱俩盼了好久了,其实这一次,我特地多要了个名额,当真只为给你,够意思了吧。”

  听闻此言,君尔书唇角一丝温柔的笑意倏然僵住,缓缓地放置下了茶碗,低垂着眸子:“我…怕是……”

  见君尔书踟蹰,他不禁一愣,抿了抿唇瓣:“你…你…不想和我一起上战场打仗?”

  君尔书垂眸不言。

  “搞什么!你可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人。”他有些诧异于君尔书的反应,忍不住皱眉道,“想当初,不论是在营寨里,还是在战场上,每当我的那些叔伯们一个个地玩弄起刀枪来,你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聚精会神的,肯定也很想打仗,你骗不过我!”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君尔书轻轻叹息,“人生在世,若能披挂战甲,驰骋一方,何其有幸。更何况,保家卫国,本乃是男儿本分。”

  “格老子的,长得斯文清秀,好在说出口的话还像个男人。”他心下略微一松,笑着往君尔书的肩膀上捶了一拳,“那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不瞒你说,我在兵器库里物色了许久,昨儿个便给你挑了一套最好的盔甲!”

  “缠金丝掐软猬,还有一副我一直珍藏着、舍不得用的松墨护心镜,都给你!”

  “阿忽,谢谢你。”一字一字细听着宋忽真挚的相邀,君尔书目光中暗藏着欣喜与感动,睫毛一颤,却也流露出了一丝似有似无的无奈,“可我如今身不由己,只怕是,当真不能如你所愿。”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闻言,他大为失落,皱着眉,凤目一眯,赫然带着几分不悦:“那你倒是说一说,如何个不能法?”

  君尔书无奈,也觉愧疚,只得尽可能放柔了些语气,近乎是在哄弄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你也知道,我原是京畿扶风人士,只因随家父调徙官职,这才得以来到塞北,与你结识。”

  “嗯。”宋忽似乎没被君尔书的打动,皱着眉,轻轻地点了点头,“继续。”

  君尔书瞧了宋忽一会儿,才缓缓地开了口:“半个月前,京都设立的云挹楼传来了一封密报。”

  据悉,云挹楼乃是扶风君家世代传袭经营的情报交易场所,此番突然卷入其中,虽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但也昭示着不简单。

  退一步而言,倘若京中情势一直好端端的,定然不会从云挹楼传来一封密报了。

  当下只能佐证,如今这般,定是真出了事。

  宋忽凤目一敛,心里咯噔一下,随口关切道:“什么密报?”

  说罢,才颇觉不妥,垂眸道:“我不过随口问问罢了,对贵府的私事乃至朝廷之事皆不感兴趣,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没关系。”君尔书笑道,“不过,正如你方才所言,此事牵连甚广,内容涉及朝政,实在不便言谈,总之,家父随之抽身回京,临走前,留我在塞北,原地不动,料理后续。”

  言尽于此,宋忽凤目低垂,不置一词,心里头跟放置了面明镜似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所谓后续,实至名归,便是君严方在隐晦地告诫君尔书,一但将塞北事务处理完,立刻动身回京。

  这等逼迫,岂非强人所难?

  “你……”他望着君尔书的面庞,抿紧了唇瓣,逐渐拉长成一条线,“你前几日,可从未与我说过这些糟心事儿,着实善变得紧。”

  君尔书只是笑笑,不承认,也一句话都不反驳。

  “京城中人就是不同寻常,弯弯肠子多得厉害。什么朝政?什么隐晦?什么回不回京?”他心里微愠,转过身去,不去看君尔书的面庞,冷笑道,“那我就问一句,你手里事务什么时候处理完?”

  “其实……”君尔书平静如常地望着他,默不作声地后退了几寸,“早便处理完了。”

  “处理完了你也不曾告诉我一声!到底拿不拿我当兄弟?”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君尔书,“我算是明白了,敢情你早就筹谋好了,眼巴巴地等着回去呢?!”

  “没有的事,你别多心。“君尔书摇头,“我只是不愿你整日忧思你我分离之事。”

  “谁会忧思?”他心性倨傲,何其口是心非,冷冷道,“别自作多情了。”

  君尔书握住他的手:“阿忽,我急着回去,也不仅仅为着家父的指示,算来,在塞北的这些时日里,君家确实发生了一些苟且之事,亟待处理。”

  他皱眉,极其不乐意地出了个馊主意:“让别人去处理。”

  “那成什么样子?”望着他暴躁的小模样,君尔书忍俊不禁,有些熟稔地轻捏了捏他柔软的脸颊,“君家还要我这个嫡长子做什么?”

  等意识到事情的不可挽回,他有些慌了神,压根儿没顾上追究君尔书不规矩的动作,回过头,眼神一晦,甚至带着一丢丢委屈:“喂…好不容易盼来一次并肩作战的机会…你真要回去啊?”

  君尔书缓慢地颔首,坚定应下:“嗯。”

  他的心霎时凉了半截:“你若如今回去,日后,还会再回到塞北来吗?”

  君尔书缄默片刻,有些艰涩地开口道:“若非必要,可能不会。”

  “那我岂不是……”他心里空落落的,恍惚道,“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可知,见字如面?”君尔书柔声安慰道,“你我二人日后虽可能相距甚远,仍可以常年以书帛信笺联系,恰好这些时日以来,我教你识了那般多字,正可以派上用场。”

  他气恼,毫不客气地推了君尔书一把:“若见得着大活人,谁愿意写那死板板的玩意儿?当老子真舍得那二两纸墨钱?”

  君尔书无奈道:“你又生气了。”

  他冷冷道:“我没生气。”

  君尔书:“……哦。”

  “只是。”他在心底里犹豫了许久,才缓慢问道,“你能不能,不回京城?”

  君尔书喟叹一声:“阿忽,你生在人心纯善的塞北,可能不会明白,在那云遥日远的京城里,来自于一个家族的争端会有多么激烈。”

  “我是君家唯一的嫡子,有朝一日,理应继承家业,扛起兴衰存亡的重担。”

  “可惜如今远在塞北,许多家事族规都鞭长莫及,扶风君家一时失去了诸多制约与威胁,族兄弟们都拼命地争夺起了下一任的族长之位。”

  “我这人性子没那么烈,也不争强好胜,凡事能忍即忍,自然无心与一群人争权夺利。”

  “可问题是,我扶风君家的这些族兄弟天分不足,资质终究是过于平庸,相必难堪大任。”

  “照这样下去,一旦让族人旁系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把持住家族大权,君家的地位便会在大魏文官当中一落千丈,岌岌可危。”

  他正襟危坐,皱着眉头听着,眼神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若非君尔书这番主动提及,他还从不知道,区区一个宗族家室,也可以搅弄出这样大的纠纷。

  缄默着,他缓缓启唇:“也就是说,你必须要回去了?”

  “情势危急,又恰好赶了一个年关,如果这一次,我不回去,这辈子……”君尔书淡淡一笑,“可能就再也回不去君家了。”

  ————

  [温馨提示]:

  后半段的那个回忆里,军师与宋忽处于少年时期,在宋烨的保护下,跟随着将领们去窥探过战场,但还未曾以正式将领的身份上过战场打仗。

  军师这个时候呢,虽然身体也不是非常健壮,[京城扶风郡来的公子哥从小锦衣玉食,身体怎么样,请自行脑补],但至少能扛能挑,不是个病美人。

  所以宋忽才会提议,让军师和他一块上战场,这一直是两个人少年时强烈的憧憬和毕生的心愿。

年少离歌

  君尔书临走那一日,前半夜刚好又落了一场大雪,到了寅时,风呼雪啸,雾凇沆砀,寒意极重。

  宋忽心里烦躁,当初一挥手,硬是把君尔书赶走,气呼呼地将自己蒙进一层层厚厚的被子里,直捱到一抹淡白挂上天际,却仍依稀听得见营帐外面不断呼啸着的风雪声。

  渐渐的,他心底不安,有些担心起君尔书,不知道自己冷冰冰地那时候将人赶出去以后,那只小狐狸有没有回自己营帐里去休息。

  可别傻乎乎地学人家痴汉待在外面,这般冷的天儿,会冻成一根冰棍的。

  烦。

  突然,宋忽想到了什么似的,蓦地一愣,一骨碌从床榻上翻了起来,呆愣愣地直坐着。

  咦?

  这好像是君尔书的营帐。

  不对,不是好像。

  这就是君尔书的营帐。

  ……

  他鸠占鹊巢,把人家主人君尔书赶走了?

  那君尔书能去哪儿?

  宋忽皱眉,直往自个儿脑门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也不晓得当初为什么这般糊涂。

  “瞧瞧你干的好事!?”宋忽在心里嫌弃了自己无数遍,翻身下床,想要去找君尔书,光着脚走到半路上,却又停住。

  怕什么?老子是睡了他的窝,可老子自己的窝儿却空着,他也可以去睡呀。

  宋忽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继续拱进了厚厚的被窝里面,默不作声地闷着。

  不行。

  君尔书此夜若真睡了他的窝也便罢了,可他偏偏是一个柔弱无害的公子哥儿,长得这般细皮嫩肉,若是没窝可去,半路上被哪个闯出来的将领突然瞧上,威逼利诱地拐了去,丢到自己窝里,那可如何是好??

  娘的,真不让人省心。

  “来人。”宋忽半坐在被窝里,对着外面喊道,“快来个人!”

  外面蹲着的三个守夜将领听了这等喊叫,还以为营帐里出了什么大事儿,急匆匆地赶进来,却发现屋子里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宋忽衣衫不整,发丝凌乱地在被窝里坐着。

  三个将领面色一红,齐齐地转过身去,对着眼前的空气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一板一眼道:“五姑娘有何吩咐?”

  “……”宋忽没顾上腹诽这三人脑袋后面是不是长着眼睛,心里咯噔一下,差点就忘了自己在外人面前是个姑娘的事实。

  既然这些将领们这般不自然,宋忽自个儿也默不作声地将被褥裹得紧了些,然后捏着嗓子,放柔了些声音:“君大公子呢?”

  一个守夜的将领对答道:“启禀五姑娘,昨日大都督下达军令,传召了君大公子入室,在中军大帐外面守夜的人没见着君大公子出来,想来这会儿,还在书房呢。”

  “爹爹?”宋忽凤目一眯,有些诧异,“可君尔书是京城的客人,不是塞北的将领,为什么会被传入室?”

  另一个将领回答道:“大都督每传麾下将领深夜入室,必有要事相商,想来……是君大公子才名远扬,大都督思贤若渴,请他前来,共商策略吧?”

  “哦……”宋忽颔首,觉得似乎有几分道理,但又皱起了眉头,“快一夜了,还没谈完?”

  “启禀五姑娘,没呢。”头一个回话的将领又答道,“若是有信儿,属下定第一个前来告知您。”

  “爹爹这些时日……”宋忽支着一条腿,默默点了点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道,“经常深夜召令将领入室?”

  三个人背对着宋忽,面面相觑。

  宋忽凤目一冷,竟从枕头底下扯出一根小皮鞭子,猛然往地面上一抽,吓得面前三个人纷纷哆嗦了一下:“不许隐瞒,如实答我。”

  三个将领争先恐后道:“回……回五姑娘的话,大都督近日以来,的确接连深夜召令将领入室。”

  宋忽心觉不妙,一根手指轻轻敲着床榻的边沿,尚且镇定道:“都有谁?”

  “这……”

  “啪!”

  又一鞭子往地面抽下去,尘埃飞溅,三个将领哇哇直叫起来:“接连几夜,分别是戚将军、方将军、叶将军、成将军、陈将军,还有几位先锋官。”

  所召集的人皆是高层将领,没什么可让人质疑的。

  但是……

  宋忽眉头越皱越深:“大都督夜间操劳得如此厉害,白日里,可曾补一会儿小憩?”

  “据属下所知。”三个将领再次面面相觑,回答道,“……并无。”

  宋忽凤目眯着,往后一仰,后脑勺抵在了床头,顺势仰着脖子,望向屋顶,暗自揣摩。

  想来,这场未知的战事也的确足够严重,否则,一贯纵横捭阖的爹爹怎会如此重视,以至于彻夜彻夜地召令高层将领交谈,甚至召了君尔书出谋划策?

  照这般看来,不让毫无作战经验的君尔书跟在身旁担任副将,倒也不是一件坏事,纵然舍不得他回京,也强过与自己置身于危险当中。

  塞北民风开放,但宋家军中多是魏国人,看重礼节,在一个未出阁姑娘的屋子里待得时间久了未免说不过去,三个大男人再度面面相觑,硬着头皮道:“五姑娘,如今天色还早,您不如再睡一会儿?”

  宋忽心里藏着事儿,压根听不见旁人的话。

  见宋忽不置一词,一个将领大着胆子问道:“您若是没什么吩咐了,我等便退下??”

  “等等。”宋忽抓了抓头发,将自己重新塞进了被窝里,只露出半张小脸,“对伙房吩咐一下,每日晌午,给大都督额外加一道温补的参汤。”

  “我知道大都督不喜药膳的味道,他若是问起,就说是我的意思,敢不喝,我就闹给他看。”

  三个守夜的将领都笑了起来:“是。”

  宋忽挥挥手让几个人离开,自己在床上拱了一会儿,明明霸占着一整张床,阖上双眸,轻轻嗅着枕畔君尔书身上独有的一股淡香,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眼看着桌几上摆放着的羊油蜡烛越烧越短,宋忽睫毛一颤,半睁半闭着的凤目猛然睁大。

  “唰——!”

  猛然一掀开被子,抓起桌上放着的一把长剑,夺门而出,径自跑去空无一人的演武场,拔鞘舞剑,一招一式皆带着凌厉的气势,企图消遣去一些心中的无名火。

  等到剑势愈发猛烈,强劲的内力激荡,半空中飘飞着愈演愈烈的白雪,额头上逐渐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耳鬓的发丝也略微濡湿,他才翻动手腕,剑花几挽,将攥在手指间的那把剑背在身后,问旁边人如今是什么时辰。

  “启禀五姑娘,卯时。”

  宋忽凤目一眯,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一把扔了长剑,提着束腰的襦裙一路飞奔,到马厩里转了一圈,随便牵了一匹马出去,硬生生快马加鞭地追到了塞北通往京城的那条官道。

  相距甚远的时刻,便恰好撞见君尔书站在马车旁,回眸四望的一幕,心底忍不住一颤。

  “驾——!”宋忽双腿夹紧马腹,低吼一声。

  片时,君尔书身旁一个清秀的小书童恭恭敬敬地凑到主子身边,拱手作了一个长揖:“大公子,该启程了。”

  “嗯。”君尔书垂了桃花眸子,轻轻颔首,默然收回了目光,扶着车厢的一角,就准备踏上马车。

  “站住!”宋忽皱着眉头,低喝了一声,旋即一掌拍在马鞍上,随之往上空一翻,纵身跃出,凌空而起,施展着轻功,朝着君尔书所在的位置,倏然飞了出去。

  然后……用力过猛,急忙刹住步子,扑通一声,险些一头扎进君尔书怀里。

  抬眼,恰恰望见君尔书略微一愣的神情,宋忽凤目一敛,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两步,摸了摸自个儿鼻子,有些不自然地东张西望。

  “阿忽,你怎么会来这儿?”君尔书是惊喜的,抿唇一笑,眼神里柔得宛如一缕和煦春风,“是特地来送我的吗?”

  “嘁……”宋忽不屑地瞥了君尔书一眼,吊儿郎当地勾唇一笑,“今儿日头足,我骑着马随便溜达溜达,谁知就溜达到这儿了。”

  君尔书抬头看了看漫天的乌云与落雪,缓缓地应和:“日头……是挺足……”

  宋忽望着君尔书怪异的表情,内心万般焦灼,外表却端得平静如常,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这儿……嗯……风景挺不错的。”

  君尔书唇角微乎其微地抽搐了一下:“好看吗?”

  宋忽凤目一冷,毫不客气地奚落道:“加上一个你,难看死了。”

  君尔书轻轻一笑,作势转身:“那我走了。”

  “喂!”宋忽一愣,一脸不可置信,“我特地跑来送你,你就这样对我?”

  君尔书眨了眨清澈的桃花眸子:“你不是在看风景吗?”

  宋忽气闷:“我就不能顺便看看你了?”

  “哦?”君尔书故作惊讶,“可我不是难看死了?你为什么还要看?”

  宋忽挥起拳头,朝君尔书身上怼了一下:“好你这只小狐狸,知道我说不过你,还故意拿话揶揄我,真没良心!”

  君尔书轻巧地躲了过去,笑得开怀:“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宋忽追着君尔书打:“我告诉你,我脑子抽了才过来的。”

  君尔书躲了几躲,便正面相迎,趁宋忽不注意,将他拦腰抱住,制止住了一番激烈的动作:“先别打我,来的正好,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东西呢?”宋忽转身,朝君尔书伸出了手,连带着勾了勾手指,熟稔地讨要道,“拿来吧。”

兄长,保重

  二人一贯熟稔,以是君尔书一个名门的公子,平日里矜持得紧,当着宋忽的面,却不怎么避讳了,手指一勾,轻轻解了衣带丝绦,顺势脱了狐裘披风褂子。

  倒是小霸王宋忽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得一愣一愣的:“你干什么呢?”

  君尔书眨巴眨巴清澈见底的桃花眼睛,无辜答道:“送你东西。”

  宋忽抻长了脖子,好奇地往君尔书披风里面瞅:“奇了怪了,什么东西需要藏得那么深?”

  片时,君尔书便又利落地褪下了襦衣外袍,官道无疆,凛冽的风雪肆意交加,狠狠吹动他稍显单薄的中衣,两侧宽大的衣袖迎风飞起。

  “喂喂喂!”宋忽凤目一敛,走上前帮他挡风,“你不冷啊?”

  君尔书答:“还成。”

  然后便继续往下脱。

  宋忽皱眉,一把按住了他不停宽衣解带的手:“搞什么?”

  “到底是要送给我什么奇怪的东西,非要在这大雪天儿坦诚相见不成??”

  君尔书慧黠地一笑:“你猜?”

  宋忽唇角抽搐,站在雪地里,想破了脑壳子,硬是没想出什么玩意儿能藏得这般深。

  突然,一抹灵光惊现,宋忽联想到了一种可能,瞬间瞪圆了凤目:“我I日I你大爷的,不会是亵衣吧??”

  君尔书一乐,掩唇笑了起来。

  宋忽一阵恶寒,连忙后退一步:“我他娘的可不要这玩意儿!”

  “光天化日,说什么呢?”君尔书轻轻斥责了一句,“你就是要,我也不给啊。”

  “什么?你不给?”宋忽一听这话就来劲了,直接上手去扒君尔书的衣衫,“你不给也得给,快给老子脱!”

  两个人扭在一团,笑得嘎嘎响。

  “别闹别闹。”直到君尔书脱得只剩下一件雪白的深衣,这才终于露出了一些端倪,谁曾想到,这深衣外面竟然还裹着一层看上去极其轻软的袍子?

  “这是……”宋忽歪着脑袋,看着君尔书亲手将贴身穿着的这件袍子脱了下来,缓缓地递给自己。

  “给我的?”在君尔书肯定的目光下,宋忽迟疑着,伸手接过,指尖在一刹触碰到袍子上君尔书身躯的一丝余温,忍不住多攥了一会儿,心里有些好奇,接着皱眉道,“什么玩意儿?”

  宋忽久居塞北,见识短浅,又一贯对珍稀玩意儿不上心,何尝听闻过天蚕冰刃丝制的软猬胄?

  只当手里头这件轻软的袍子是个普通东西,揉了揉,捏了捏,又扯了扯,最后暴殄天物地用牙咬了一口:“还挺结实,可到底有什么名堂?”

  君尔书看着宋忽,只是笑笑,不紧不慢地将褪下的衣衫一件一件全穿回去:“没什么名堂,一件料子稍好些的袍子。”

  宋忽凤目一眯:“那有何用途?”

  君尔书答:“保暖。”

  “啥?”宋忽一愣,手里拎着那件袍子,一下子飙出了塞北官腔儿,“我他娘的就是裹着个大棉被被儿也能保暖,费得着裹着这破烂玩意儿?”

  君尔书笑着反诘道:“胜在轻便,你能裹着大棉被去战场上杀敌吗?”

  宋忽被这小狐狸噎了一下,哑口无言:“我……”

  “这东西整个儿掂量起来,也不过几两重,穿在身上,就跟什么也没穿似的,轻便得很。”君尔书低头望着宋忽,眼神里透露出一丝庄重,“你要答应我,每一日都穿着。”

  宋忽一挑眉梢:“那夜里就寝呢?”

  君尔书答:“也穿着。”

  宋忽忍俊不禁,直接笑出声儿:“你傻了不成?每日每夜都穿着,那衣衫料子早就磨坏了。”

  君尔书也笑,语气却十分坚定:“不会的。”

  宋忽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却还是不愿拂了君尔书的面子,挺欢喜地收下了这件破衣裳,小心翼翼地掖进了怀里,隔着一层厚厚的披风,轻拍了拍:“放心吧,我兄弟给的衣衫,就算是磨出几个大窟窿,也要让阿娘补一补,继续穿着的。”

  君尔书温柔一笑:“好极。”

  宋忽勾唇一笑:“那……不能只有你送给我东西,我也得回个礼。”

  君尔书有些无奈:“咱们这交情,还用得着来这套虚的?”

  “什么叫虚的?”宋忽凤目一眯,带着几分不悦,“实话告诉你,就算没你送给我的这件破烂东西,我也是要将一件物什送给你的。”

  君尔书桃花眸子一亮:“什么宝贝?”

  宋忽一手探进自个儿厚厚的披风里,从内里的腰绦里掏出一个小东西,用棉布包得结结实实,像是极小心着,生怕被碰坏:“你瞧。”

  “这是……”君尔书一手接过,在宋忽故作不屑,实则期待的目光下,缓缓地打开了那个包裹,一把玉骨温润的绸丝折扇赫然出现在视线中,“一把扇子?”

  宋忽勾了勾唇,打量着君尔书的表情:“好看吗?”

  君尔书轻握住那把折扇,盯着望了许久,缓缓答道:“好看。”

  宋忽面上虽不显,心里实则略微松了一口气,忍不住笑将起来:“我知道你原是从京城来的公子哥儿,见惯了繁华昌盛,雕栏玉砌的好东西一抓一大把。”

  “我这把扇子,算不得珍贵的物品,但你可别一口咬死了拒绝,就算看不上,也暂且收下,给我留点面子。”

  君尔书轻轻蹙眉:“你这是什么话?我本不是一个穷奢极欲之人,又怎会看不上你送我的东西?”

  宋忽嗤笑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君伯伯在外朝有着一官半职,君伯母是巨贾嫡女,而你是君家的嫡长子,既富甲一方,又身份贵重,塞北穷乡僻壤的,除了点儿玉石翡翠,也真没什么稀罕的好玩意儿能入你的眼了。”

  君尔书一愣:“我……”

  “啧,你什么你?”宋忽烦躁地挠了挠头发,眼神有点不自然,“我当初就在犹豫,究竟要不要送你东西,若没什么能拿得出手,不也挺尴尬?”

  “可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啊,如今要走了,我琢磨来琢磨去,还是寻思着,尽可能寻点儿你稍能看得上些的东西送去,这不,才打起了这些小玩意儿的主意。”

  “也不知道你喜不喜……”

  “喜欢,很喜欢。”君尔书小心翼翼地用两只手捧着这把折扇,低垂着眸子,仔细端详,“这把折扇看似朴素,实则极其精致,无论是冰玉扇骨还是蚕丝扇面,皆不同寻常,像是出自名家手笔,想必十分贵重?”

  宋忽蛮不在意地笑了笑:“我自幼粗鄙,倒是不太懂得这些东西,也不知这把扇子究竟能值几个钱儿。”

  “只是那日无意从祖传的妆奁盒里翻到了,便丢了魂儿似的,颠来倒去地看,觉得世间唯有此物能够勉强与你的身段相配,一心想着送给你,哪儿知什么贵重不贵重?”

  “要真言贵重,应该看那玉骨上面的雕刻,那可是老子的手笔!从知道你要走的那一天起,老子就天天儿夜里对着羊油蜡烛瞪着一双眼睛,为了刻这玩意儿,差点儿瞎了眼。”

  听了这话,君尔书赶紧抬起头,仔细地瞧着宋忽眼下的一片淡淡青色,抿了抿唇瓣,忍不住伸出手去,隔空轻颤,作势描摹着宋忽狭长妖孽的眉眼。

  见状,宋忽心里没来由一慌,想也不想,立刻拍开面前的手,疾步后退了一步:“干嘛呢?”

  君尔书一下子收回了手,指尖攥着衣角,垂眸,转为不断摩挲着折扇玉骨仔细雕刻出的每一处痕迹,眸光微微颤着:“这太贵重,我心中实在有些惶恐,不敢收下。”

  “惶恐个屁!”宋忽凤目一冷,“我看你浑身上下就缺了扇子,特地给你整的!”

  君尔书显然是极喜这把玉骨扇子的,不住摩挲,爱不释手,却终究叹了一口气:“我不能要。”

  宋忽冷冷地一勾唇角,手指一挑,径自将这把折扇从君尔书的手里拽了出来,作势往地上狠砸:“你不要,我现在就摔了去……”

  “不!”君尔书赶紧扑过去,抓住了宋忽的手,着急喊道,“我要!”

  宋忽亲眼看着君尔书心急如焚的神情,觉得自己此番玩得有些过火,偷笑了两声,便乖乖将手中扇子给了他:“试试顺不顺手。”

  君尔书小心翼翼地接过折扇,桃花眸子一眯,颔首应下的一霎,指尖抚摸着扇子,温柔又慵懒。

  过了一会儿,轻执扇骨,拨弄扇面,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三两下动作,招路便已熟稔。

  白皙如玉的手腕一抖,手中的折扇随之而动,上翻下转,在半空中打了一个极漂亮的旋儿,扇尾儿一颤,复又落进手心里。

  两指一拈,往旁一开花瓣,隔空抛起,落下的一瞬,一把攥住,指尖轻捻,蚕丝扇面陡张。

  辗转孤旋,一个反手,遮挡在微启的淡红唇瓣前,小狐狸身量颀长,面若白玉,折扇掩口,愈添风流。

  宋忽凤目一眯,舌尖轻舔了一口殷红的唇瓣,竟露出一丝难得的痴迷:“面如冠玉,身段风流,儒雅蕴藉,你该不会……是前世戏角儿托成的吧?”

  君尔书听着宋忽的调侃,身躯微震,长睫轻颤:“我不是戏角儿,倒是……认得一个戏角儿。”

  宋忽凤目略一眯起:“谁?”

  君尔书一双桃花眸子低垂着,一晦一明,却不置一词。

  宋忽盯着君尔书有些隐晦的神情,仔细打量,也不过多勉强什么,戏谑着:“你原是瞒我极深的。”

  君尔书轻笑一声:“我瞒了你什么?”

  宋忽勾了勾唇,不着痕迹地岔开了方才那个话题:“你曾与我说,京城里正经人家的公子,不喜市井玩物。”

  君尔书两手捏着折扇玉骨,动作优雅地将扇面合上,别在了自己束腰的丝绦间:“此乃稀世珍品,非市井玩物可语。”

  宋忽又道:“你还曾与我说,自个儿从未玩过折扇。”

  君尔书眼神温柔,一字一字道:“阿忽,我的确从未玩过折扇,有生之年,这是第一回。”

  宋忽知道君尔书不会对自个儿撒谎,便禁不住低声惊叹:“原来……这世上当真可以有一件东西,是天生拥有主人的。”

  这把折扇,绝是为君尔书而生的。

  可惜君尔书不知道,只一手按着腰间的折扇,笑着撞宋忽一下:“你嘟囔什么?”

  “没什么。”宋忽凤目低垂,掩下了全部的心绪,后退几步,俯身抱拳,“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此劳燕分飞。”

  他自以为这等措辞运用得极为壮烈,面上也带了些悲愤,没想到君尔书听了以后,忍俊不禁:“谁教你把‘劳燕分飞'化用到这种场合的?你还莫如说‘大难临头各自飞'呢……”

  宋忽一手捂住嘴,有些气恼,下意识伸手打人,手抬起了,却又舍不得,只好嗤笑一声,逞一逞嘴上功夫:“你可就尽情地奚落我吧,错过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了!”

  “阿忽。”君尔书一手扶着马车的厢门,回过头来,抿紧唇瓣,看了宋忽一眼,笑容里带着一丝难以名状的不舍,“你还……从未喊过我一声兄长呢。”

  “美得你。”宋忽低着头,觉得嗓子干涩得厉害,鼻尖也酸痛难忍,凶巴巴地对君尔书吼道,“快走,小心我的鞭子不留情。”

  君尔书蓦然失笑,一个转身,猛地拉住了宋忽的手腕,往自己怀抱这边一拽,爽利的动作里带着几分决绝干脆,愣是令宋忽一时半刻没反应过来。

  君尔书的怀抱温暖如春,浅浅地呵出的气息带着几分温柔和留恋,但也只是将宋忽紧紧抱住了一刹,旋即松开,撩开帘子,毅然走进了马车里。

  “战场凶险,刀枪无眼。”

  “此去经年,万望珍重。”

  言罢,余音缭绕,只留下雪地里一脸怔忡的宋忽。

  直到马车前行,走出十余丈,宋忽才缓缓地回过头来,青丝散乱,沾落了一身的碎雪,神情恍惚,低低一丝叹息溢出:“兄长,保重啊。”

让我保护你

  自那日一别,宋忽亲眼目睹了君尔书坐在马车里悄然离去,强忍着心中的一丝失望落寞,频频回顾,依旧是折返了自己的营帐。

  边塞苦寒,细数之下,也不过堪堪数月的光景,不知不觉,悄然入了严冬。

  说到底,塞北何尝有过阳春三月的烟景?

  红尘入目,皆是严冬。

  只是,那一年的冬天相比较以往而言,降临得尤其要早上一些时日,白雪遍漠,枯枝萦野,缠绕在金戈铁马的征人眼眸。

  也或许,人世间最怕遭受突如其来的变迁。

  怕一朝家破人亡。

  怕一夕醉生梦死。

  不幸的是,宋忽将这些世间百态全经历了一遍。

  风呼寒啸,一片片晶莹的雪瓣簌簌地砸落在地面,渐渐累积,一层层地堆着,直到砌成一道白玉般的破敝城墙。

  干净如斯,仍旧掩不住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儿。

  天色昏灰阴暗,狂风怒号不歇。

  尸骸遍野,鸦飞漫天,在皑皑白雪的覆盖之下,到处都是成片的废墟。

  “阿忽。”

  君尔书骑着一匹精瘦高马,百里加急,匆匆赶到的时候,整个战场上凄冷一片,已经没有了任何一个活人的影子。

  尸骸堆叠,血肉横飞,凌乱地摆了一地,每一步或虚或实地踏下去,皆沾黏着浓重的鲜血,雪白的锦绣靴子洇着猩红,粘湿了一片。

  终是应了宋忽的调侃,君尔书一个世家公子,何曾见过这些?

  膝盖一软,作势跪到地上,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悲从中来,忍了几忍,还是煞白着面容,捂着唇瓣,勉强干呕了两声,心中陡然生出了一丝望而畏却。

  可偏生宋忽性命攸关,一丝莫名的信念支撑着君尔书从满地的狼藉里爬起来,艰难地迈动步伐,路过一具具冰冷的死尸,继续往前走。

  “阿忽!”

  “阿忽…你在哪里…?”

  天色一丝一丝地暗淡了下去,整个战场空旷得只剩下一片片簌簌飞雪,一行行寒鸦,带着血腥气味儿的浓烟和他独自一人孤寂又颤抖的沙哑嗓音。

  “阿忽……”

  “听见就应我一声!”

  “阿……”

  喊声戛然而止。

  周遭猛然安静下来,不远处的一大片沙枣林里隐约传来了几声大漠饿狼的嚎叫和其旁野兽传来的几声杂乱的嘶鸣,声声高亢,回桓于耳畔。

  君尔书屏住呼吸,一颗心提上了嗓子眼儿,心中隐隐揣测着,大抵是战场上的血腥气过于浓重,这才将这些牲畜引来,妄图吞食死尸。

  他平生从未经历过这些危险,望着沙枣丛林里隐隐显露出的一双双幽暗绿眼睛,肝胆俱颤,连喘息也跟着急促了起来。

  转念一想,宋忽的性命能存与否,或许仅在这一夕之间,君尔书便咬着牙,发了疯似的,忘却了眼前的一切危难。

  他一面将手背在身后,擦着了一把火折子,给自己壮着胆,一面脱了披风,撕碎衣袍,蹲在地上,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芒,一具一具尸体地挨个儿翻找,边寻边喊着。

  一双从未沾过一丁点儿鲜血的手紧紧抠着地面,用力地搬动着一具具冰冷苍白的尸体,搬动着战场上碎裂的巨石,找遍了半个战场。

  不知过了多久,暗淡无光的天幕再一次一丝丝地擦黑,白骨般凄惨色泽的雪覆盖在了一片猩红刺目的土地上,君尔书能够敏锐地感知到,每一具尸体的余温皆越降越低,几乎冻成了冰块。

  此番战事复杂,朝廷官员反戈一击,宋忽身为一名副将,卷入这场突如其来的鏖战,定然受了伤。

  如今这般恶劣的环境……

  是否能熬过去?

  君尔书不敢细思,只有逼着自己埋着头,发疯了似的寻找,才能勉强心安,纵然浑身是血,纵然十指磨得破裂。

  望了望天上忽明忽暗的星子,忍不住要低泣出声的时候,终于在一处尸群堆积的地方瞥见了一抹红衣。

  他睁大了双眼,不知道自个儿究竟是怎么过去的,也许是连滚带爬,愣是爬到了宋忽的面前,在一堆废墟和尸体的包裹下,抬起他苍白的、沾满了鲜血的脸,几根冷冰冰的手指颤抖着,试了试他的口鼻。

  活着。

  活着。

  不要死。

  当第一丝温热的气息倏然传到自己冰冷的手指上时,君尔书几乎喜极而泣,颤栗的双手慌乱地在自己衣裳上抹了抹血迹,搭在宋忽的肩头,轻轻地摇晃着面前这不知是昏是睡的人。

  “阿忽。”

  “我终于找到你了。”

  “阿忽…醒醒…醒醒……”

  宋忽看上去伤得极重,沾满了鲜血的玄铁盔甲凌乱地散开,里头衬着的衣袍尽然碎裂,不停地往外面冒着血珠子。

  在君尔书的轻晃下,他倏然醒过来,冷如冰霜的眼神里带着一丝阴暗的光芒,一张雌雄莫辨的脸庞上满是干涸了的血痕,凤目赤红,是君尔书这辈子从未见过的冰冷模样。

  君尔书略微一惊,猛然战栗,收回了不停渗着血的手,往后挪了一步,与身前的宋忽扯开一些距离,有点不知所措。

  宋忽半截身子埋在死人堆里,略微抬着凤目,冷冷地望着君尔书,苍白如纸的唇瓣微张,唇角溢出一丝血渍,满眼皆是警惕与疑心,像是绝境当中濒死的一匹狼。

  君尔书心里一痛,望着宋忽的神情,忍不住落下滚烫的泪珠子:“阿忽……”

  说着,就忍不住朝宋忽伸出手去,想要将这从此孤苦伶仃的少年抱在怀里。

  “滚!”宋忽猛然低吼一声,干涩的嗓音带着阴冷和嘶哑,一把挥出去,将君尔书推开,“别碰我!!!”

  君尔书猝不及防,被宋忽推得往后退去,趔趄了好几步,仰面坐倒在地上,咬牙痛呼一声,浑身散架一般疼。

  通过这个角度,这才看清宋忽一只手还埋在深深的尸体堆和废墟里,不知道环抱着一个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压在自己身体一侧,半遮半挡着,护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阿忽。”君尔书忍着疼从地上爬了起来,极其缓慢地朝他走过去,唇角扬起一丝温柔的笑,循循善诱,“阿忽,别怕,是我啊……”

  宋忽凤目微阖,冷冷地望着君尔书,身子绷得紧紧的,双手也逐渐攥紧。

  “是我。”君尔书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去,泪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落,面上依旧带着微笑,“我是君尔书。”

  宋忽盯着君尔书,望了许久,像是在看着一个丝毫不认识的人,半晌后,勾唇冷笑一声:“……你也要取我性命吗?”

  君尔书不明所以,待在原地愣了愣,忍着全身骨头散架的剧痛,略微躬下腰身,望着宋忽沾满了鲜血的面庞,勉力一笑:“怎会?”

  “阿忽,你忘了我是谁?”君尔书压低了声线,在宋忽冷冰冰直视着自己的眼神威慑下,不敢往前多走一步,只得待在原地,几乎用尽了此生最温柔的声线,安慰道,“我是君尔书,是要保护你的人,怎会取你的性命?”

  “来我这里……”

  “让我抱抱你,保护你,好不好?”

  “保护……?”宋忽目光涣散,低低地呢喃一声,下意识将手边那个牢牢护在身侧的东西抱得愈紧,一声一声,笑得近乎喘不上气。

  “保护。”仰头,望着天幕里的繁星和不断落下的飞雪,他笑得越来越撕心裂肺,一边笑,一边呛咳着鲜血。

  “阿忽!”君尔书自知再这般下去,只会一丝一丝将宋忽的身子耗损殆尽,于是敛了眸子,趁着宋忽一个分神的功夫,立即扑上去,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抱住他。

  宋忽整个人怔忡着,认不得眼前人,目光也是空荡荡的,迷茫的神情里尽是这世间百态的惶恐与厌恶。

  拼命地挣扎着,嘶吼着,一拳一脚像是在发泄情绪,没留一丝情面,全落在君尔书身上。

  君尔书咬着牙,不顾着宋忽在自己怀里拼命挣扎与踢打的动作,自顾自抱紧了他,文弱的身躯一下一下的挨着宋忽的拳脚,心肺震荡,唇角溢出了血迹,却仍没吭一声,握住宋忽的手,低声安慰。

  “是我。”

  “别怕,阿忽。”

  “我会救你出去的。”

  也许是熟悉的声音一丝丝传入耳廓,不曾断隔,终究感动上苍,唤醒了宋忽最后一丝残存的清醒记忆。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下了暴戾的动作,无力地仰起头,望着君尔书那双红彤彤的桃花眸子,似乎想扯出一丝笑容,却怎么也做不到,泪水湿了眼眶,旋即卸了力度,软倒在他的怀里。

  宋忽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双目无神,似笑非笑,似泣非泣,低声地喘息着,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最后,竟趴在君尔书的肩头,狠狠呜咽起来,像极了一匹受了重伤之后被扔出狼群,没人舔舐伤口的小狼。

  君尔书心疼如绞,忍着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一边柔声安慰着怀里的宋忽,一边下意识去翻宋忽身旁紧紧护着的那个物什。

  手一放上去,便摸到一片坚硬的盔甲,心里狠狠一震,陡觉不妙,蹙着眉,猛抓住了宋忽的手,一把按在自己胸前,腾出另一只手,自个儿去翻那被许多堆尸体掩埋着的东西……

  霎时,君尔书瞳孔一缩,扑通一声,径自跪倒在地上,一手禁不住抱紧了宋忽,另一只手紧紧捂着嘴,泣不成声,滚烫的泪珠子一颗一颗砸落。

  纵然心中有所准备,当亲眼看见心目中那位神祇就此倒下,仿佛眼前一座泰山轰然坍塌,心中好似有一根弦猛然绷断,一股绝望与悲痛狠狠地蔓延在心底。

  “大都督……”

可我还是喜欢你

  岑寂荒冷的战场空无一人,脚下堆满了鲜血与死尸,一个鞋印接着一个鞋印,无力地踩在软烂的血泥里,喘息声就在耳畔,一切像是一场噩梦。

  一个瘦弱的少年迈着踉踉跄跄的步伐,颇为艰难地往外面走出去。

  宋忽方才在君尔书怀里昏厥了过去,是君尔书亲手将奄奄一息的他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

  纵然十指已经磨得鲜血淋漓,指甲狠狠外翻着,每一把深挖下去,都钻心的疼,指尖几乎打着颤儿,他却什么也顾不上,微蹙着眉,一心一意解救着宋忽。

  折腾了良久,终于将人从一堆冷冰冰的尸体里刨了出来,心中不敢放下一丝警惕,双手便轻颤着,解开了他破碎不堪的衣衫,又擦着火折子,借着光,仔细检查着他不断往外冒着血珠子的伤口。

  “哧啦——”

  暗自用力,撕碎了自个儿的衣带,将宋忽盔甲遮挡下肩膀那一道深深的贯I穿伤小心翼翼地缠裹了起来。

  四下里张望了一番,又动手解了腰带,绑住宋烨的尸身,系在自己瘦弱的肩膀上。

  回过身,将宋忽抱在怀里,无力垂着的脑袋搭在自己另一边肩膀,一路背着扛着,在漫天的风雪里,举步维艰,一脚深,一脚浅,冷汗涔涔,喘着粗气,愣是行进了十几里地。

  每当君尔书饥寒交迫,忍不住想要停下来的时候,感受到肩膀上沉甸甸的重量,眼中便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君尔书。”

  “你要撑住。”

  “带宋忽回去。”

  “不能倒下。”

  “你活着,宋忽才能成活。”

  “撑住……”

  约摸几百里的路程,山间下着大雪,又滑又湿,冻得君尔书整个人身躯都僵硬了,他不知摔了多少跤,走了一天一夜,才勉强走到宋家军当年出战时曾经驻扎过的一处营寨。

  因着战争激烈,此地已然是一片废墟,满眼荒芜,空无一人,灶台也冷着,露着风的营帐位于中心,一丝丝寒风毫不留情地倒灌进来,呼啦啦吹着,吹得那羊皮毡子烈烈鼓起。

  长久的损耗已经令君尔书的身子吃不消,他几乎是半走半爬,强撑着一丝力气,才将宋忽扛进屋里,放置在了一张矮小的床榻上。

  接着又奋力强撑,将宋烨的尸首摆放在另一张矮榻上,指尖颤抖着,脱了自己外袍底下尚且还算整齐的衣衫,带着虔诚和敬畏,将逝者严严实实地盖住。

  做完这一切,他身上近乎再没了一丝力气,就势从床榻的边沿滑了下去,膝盖骨磕在地上,一丝不苟地跪倒,对着宋烨的尸首,深深地俯下身,磕了三个响头。

  磕完头后,身子一软,仰面倒着,抬眼望着营帐周遭羊毛毡破出的大洞和不停灌进来的烈风,没有一丝力气去补,整个人瘫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如雪。

  君尔书浑浑噩噩地倚靠着床榻,无意识地昏厥了一小会儿,强迫着自己醒过来,爬到了宋忽床榻边,望见他苍白而带着一丝异样酡红的脸颊,心觉不妙。

  冰冷的手一探上去,才发觉宋忽果真发起了高热。

  大抵是悲极攻心,再加上周身的伤口发了严重的炎症。

  君尔书在自己衣衫里摸索了两下,掏出了绑在腰间的一个皮囊水袋,打开瓶口,先往自己嘴里倒了一口,干涩的唇瓣微微润开,水袋里头的水被体温捂得温热。

  他尽可能保持着从容不乱,立即掏出了随身装带着的瓶瓶罐罐,忍着浑身的颤栗拔开瓶塞,撕下干净柔软的衣料,蘸着温水擦拭宋忽身上血淋淋的伤口,然后放柔了些动作,小心翼翼地上药。

  幸亏他从来有先见之明,提前备了许多药丸、药粉,在最为紧的关头,虽堵在风雪里,存步难行,他连厚重的披风和外袍都当场扔掉了,却怎么也不肯扔下这些瓶瓶罐罐,如今总算派上了用场。

  大致为宋忽处理完伤口,君尔书精疲力竭,身子一晃,往地面上一坐,胳膊虚虚地搭在矮榻上,桃花眸子半开半合,似睡非睡,长长的睫毛上下交拢着,却始终不敢彻底闭上眼睛。

  因为心中一直绷着的那根弦丝毫未曾放松,君尔书就这么坐在地上,趴在床头,待在一旁,沉默无言地守着宋忽,寸步不离。

  到了第四日,宋忽勉强能够睁开双眼,君尔书欣喜若狂,尽管知道当下的现实过于残忍,却不得不先与宋忽商议眼前之事。

  喂了宋忽几口温水,君尔书擦拭着他唇角干涸的斑斑血渍,犹豫许久,抿了抿唇瓣,终于缓缓问出是否要将宋烨的尸首送回京城的时候,宋忽一直怔忡着停留在对面矮榻上的那具冰冷死尸身上的一道目光蓦然收回。

  片时,低着头,惨白着脸,极轻地笑了一声:“烧了。”

  君尔书瞳孔猛然一缩,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宋忽一字一词道:“把我爹爹……烧了。”

  “阿忽!别胡诌!”

  “在我们大魏,最讲求的是落叶归根,最避讳的是克死他乡。”君尔书蹙着眉,紧抓住宋忽的手,略微用了些力,严肃地望着他,“这不是小孩子家闹着玩儿的!”

  “马革裹尸的道理,我何尝不知?”宋忽倚靠在床头,神情迷茫,每一个字眼都咬得极轻,唇齿颤动,发出的像是一丝丝气音,“可这确实是我爹爹的遗愿,烧了,骨灰一丁点儿也不留,全洒在塞北的山川高漠,随风逝去。”

  君尔书彼时不能理解克死他乡之痛,心中更惋惜一代英雄凋零委地后,竟会落得如此凄凉境地:“……为什么?”

  宋忽极其缓慢地扯了扯唇角,轻轻笑出了声:“爹爹临死前对我说……他这一辈子过得不痛快,被声色戎马蛊惑,被保家卫国的重担束缚着,世人千千万,偏将他推到风口浪尖,几十年来,兢兢业业,痛不欲生。”

  “他说……世恶道险,他只想做一个普通人,可上苍却逼着他坐拥权力,逼着他把持江山,此生受尽万人敬仰。”

  “他受够了,不想死后也被那么多人围着棺椁,跪拜叩首。”

  君尔书身子一震,一言不发。

  “他还说……他是个不孝子,身为宋家子,匡扶政敌,以至于灭了宋家的门,此生对不起宋家,不敢回祖坟。”言至于此,宋忽用手背抹了一把淌落到下颌骨的滚烫眼泪,“你快回去吧,不是就要当家主了吗?”

  “此番背弃君家,难道日后也想落一个我爹爹这般凄惨的下场?终生不得入祖坟?”

  君尔书垂眸,抿唇一笑的刹那,泪如雨下:“阿忽,我……”

  “放弃君家了。”

  宋忽猛然止住了泪水:“你疯了?”

  君尔书桃花眸子一亮,肩膀上沾着泪水,唇角扬起的一丝笑容便显得格外惨淡:“我没有疯,我很清醒地知道,自己如今已经除名君家,不再是扶风籍贯,终生……也不会入祖坟。”

  宋忽紧紧抿着唇瓣,冷冰冰地望着君尔书,一把就床头放着的药罐子摔在地上砸了个稀碎,泪水啪嗒啪嗒的往下掉:“君尔书!你他娘是真疯了?!”

  “阿忽。”君尔书垂着长睫,桃花眸子一晦,握着宋忽的手,温柔地贴在自己冰冷的面颊,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脆弱,看上去可怜兮兮,“我已经是一条丧家之犬,倘若塞北不肯收留我,我只能冻死、饿死在外面了。”

  宋忽望着君尔书被风雪冻得泛白发紫的皲裂唇瓣,心疼、愤怒、自责到无可附加,声线断断续续,几乎哽咽:“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断了自己的后路!就为了我一个废人?不值得!你明不明白?!”

  君尔书轻轻一笑:“我只想知道,你肯不肯收留我?”

  “我不能!”宋忽强忍着泪,狠狠地摇头,“我不能毁了你…不能…不能……”

  “我再问一遍,你肯不肯收留我?”君尔书一只手抚着宋忽消瘦了不少的脸庞,低声呢喃,“大都督,我无家可归了,求你收留我。”

  宋忽不敢面对家破人亡的现实,视线里一片模糊,不住摇着头,声嘶力竭:“我不是大都督,这担子太重了,我担不起……”

  君尔书将宋忽搂进怀里,拍着他颤栗的脊背,一声声安慰着:“振作起来,塞北虽然沦亡了,只要你还活着,就还有机会将它夺回来,可你若是没了,整个塞北也就万劫不复了。”

  “戚将军、叶将军他们虽然都去了,可他们的孩子却被大都督先一步藏了起来,这是振兴塞北唯一的希望……”

  “你难道忘了戚六?忘了叶衍他们?”

  宋忽低下头,颤抖着的唇瓣埋在自己双腿间:“戚六死了,是被敌人用长矛从身后穿心而死的。”

  君尔书心底一痛,身子一僵,忍着悲愤,继续激励宋忽:“那不还有戚七和戚八?他们也许还活着呢!你要是自暴自弃,坐视不理,他们就当真没有活路了!”

  宋忽凤目低垂着,像个死人一般,一声不吭。

  君尔书紧紧抱着他:“阿忽,你一定要振作,宋家军所有人都在等你。”

  “你是少主,只要你活着,大都督当年最繁盛之时立下的信念就不会崩塌。”

  “只要你活着,一切都还有转机,我们可以带着这些旧人的子嗣,招兵买马,重新建立起一支打不垮的宋家军!”

  “你说,好不好?”

  宋忽唇齿微微颤着,像是在用力地喘息着,凤目一敛,瞳孔陡然缩起,那一刹,眼中燃起了一丝生的希望,可转念回想起战场上的一幕幕死生别离,犹忍不住痛哭失声,君尔书只得让他抱得更紧。

  “我怕。”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怕过。”

  “我怕我没有能力当好一个大都督,更没有能力做到这些……”他悲切交心,自暴自弃,“我做不得,真的做不得……”

  “我没有爹爹的才能,没有爹爹的武艺,没有独自一人领兵打过仗,没有布过阵法,也不会治理军务,我什么都不会!”

  “你会,你什么都会。”君尔书桃花眸子里闪烁着信任的光芒,“只是你如今还不到十二岁,年龄太小,等你再长大些,会磨出来的。”

  “阿策,我爹爹和阿娘都死了。”宋忽仰起头,又哭又笑,像是讥诮,更像是自嘲,“我为什么要活着……”

  “如果你如今还意识不到活着是为了更好地铭刻过往。”君尔书紧紧的抱着他,两具冷冰冰的身躯贴合在一起,缓缓地生出一丝微乎其微的温度,温柔如春的声线也如同身躯传来的温度一般,微乎其微,“……可不可以,先当作为了我?”

  “阿忽,不是还有我吗?”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纵然这世上所有人皆离你而去,我也会……一直陪着你,至死方休。”

  “你救我做什么?”宋忽哭得不能自已,憋着一股劲儿,推了君尔书一把,“救我……做什么?!我欺骗了你,我根本就不是一个女人!你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搭进去了,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君尔书一声轻如云烟的叹息落下,宋忽身子略微一晃,昏厥在君尔书肩头,“阿忽,宋叔叔那一夜,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是男子,我也知道。”

  “可我……”君尔书将唇瓣凑在宋忽冰冷的耳垂旁,声音极轻,“还是喜欢你。”

璟乐郡主

  究竟捱了有多久?

  那段生平里最为黯淡的日子。

  在宋忽本以为人生最为无望的时候,一抹白衣就这般悄无声息地闯入了模糊不清的视线中。

  温柔似水,挥之不去。

  近乎执拗地陪着他度过了那段本不算长,却烙刻在了记忆深处,永远是漫漫岁月的一抹缅怀的历程。

  没有上苍的庇佑。

  没有高堂的支撑。

  没有嫌隙的作祟。

  没有权力的熏染。

  宋忽与君尔书,两个半大的少年白手起家,没命般地寻觅着旧部遗留下来的后嗣,整编新军,厉兵秣马,不过半余年的光景,一支崭新的宋家军被重新组建了起来,朝夕向稳,蒸蒸日上。

  如果当真能够一直这般走下去,该有多好。

  如果那道突如其来的圣旨没有冷冰冰地甩在宋忽与君尔书面前,这些过往的岁月,再度捧起来追思之时,是否还会如此艰难?

  事实上,当从京城里来的那些侍卫和太监们站到面前,宋忽凤目低垂着,只觉得此生从未见过如此苍白丑陋之人,强忍着心底的厌恶,撩起衣袍,跪在地上,摆出一副恭顺惶恐的神情。

  一道明黄色的丝帛从精致的八宝楠木金丝盒奁子里取出,经太监的手腕一抖,倏然展开。

  回想起君尔书先前千叮咛万嘱咐的话,在圣旨展开的一瞬间,宋忽半合着凤目,敛起了一丝不恭容色,掌心平按在冰冷的地面,深俯下冷硬戎装下的腰身,额头“砰”的一声,磕在地面上。

  “臣女宋忽,叩问圣躬金安。”

  顿了一刻,太监尖利的嗓音在耳边回荡着,逐渐蔓延开:“朕安——”

  宋忽面无表情地直起身,目光空荡荡地望着远方,略微停了片刻,再一次……深深地俯身下去,额头“砰”的一声,复又磕在地上。

  “臣女宋忽,代亡父,与十数万牺牲的将领、士兵……觐见圣上。”

  高台上站着的两个太监彼此对视一眼,略微颔首,赫然是对塞北穷乡僻壤里出来的宋忽如此懂得规矩感到讶异。

  只一霎,尖利的嗓音再次于耳边回荡着:“皇上有旨,宋女诛杀敌寇有功,可赐平身听封——”

  宋忽没有依言平身,而是抬眼望着对面高台上站着的那个太监。

  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厉目光中,藏着的,是令人丝毫琢磨不透的深意,片时,他垂下目光,缓缓的,恭顺的,第三次俯下身去。

  “砰……”

  一声不轻的闷响,额头猛磕在地面上,一字一词道:“臣女身为大魏将领,食君禄,为君谋,不敢存一丝悖逆之心,愿跪听封……”

  两个太监俱是愣住,其中一个走上前,半蹲半跪着,凑到他的耳边,唇角勾出一丝薄薄的笑意:“宋五姑娘,您这是何必呢?”

  宋忽一言不发,依旧俯身跪在地上,径自冷漠道:“谢主隆恩,万岁万万岁。”

  “这……”

  本是一派君贤臣忠的大好场面,宣旨的太监望着宋忽匍匐在地,谦卑到极致的叩头动作和冰冷的神情,瞳孔忍不住一缩,勉力稳住心神,抓紧了圣旨的明黄色丝帛,提声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宋氏遗女,贞烈之后,在塞数载,誉重德从,恭顺谦俭,光扬魏风。

  少而端仪,长而良贤,承京畿宋氏之华胄,迁大魏内庭之兰闱。

  着,敕封懿从皇二品:璟乐郡主。

  宜令所司,择日册命。

  钦此——]

  一字一顿,尖利的嗓音回荡在塞北的营帐里,落在宋忽心头,带着闷闷的沉痛,恍如山间一阵急骤落雨,突如其来,又快又猛,令人猝不及防。

  在最不愿分离的时候,却不得不选择分离,这也许就是一个朝廷将领的命数。

  纵然心中不愿,宋忽不得不从,任凭一纸圣旨将一顶郡主的帽子扣下来,避无可避。

  被召回京城的那一日,宋忽坐在打着大魏皇族徽号的仪仗马车中,君尔书在马车外骑着一匹马,亦步亦趋,一路相随,直将宋忽亲自送到了回京城的官道。

  上一回,他骑着马急匆匆地赶来这官道,还是为了亲自给君尔书践行,如今风水轮流转,竟轮到了君尔书为自己践行,真不知是可悲,还是可笑。

  还是熟悉的二人,还是熟悉的大雪,还是熟悉的官道,心事、状况、境遇,皆大不相同。

  “公公请稍作通融。”

  凌乱破碎的马车轱辘声里,他恍恍惚惚的,似听见了君尔书柔若春风的声音,猛然愣住,坐直了身子。

  “君某有几句体己话,想要亲口对郡主言说。”

  “这……”外头的几个太监踟蹰着,没有回应,马车外一片沉寂。

  宋忽凤目一颤,趴到了马车厢门上,一把扯开了遮挡着窗子的帘面,一只手扣紧了窗柩,低垂着的目光恰与君尔书对望。

  君尔书桃花眸子一亮,缓缓抿唇一笑。

  宋忽唇齿轻颤:“所有人退避三尺,我与君公子有话要说。”

  一个太监上前一步,阻拦道:“郡主,时辰就快要到了,再晚些,只怕就不能按时回京了。”

  茫茫的随行队伍里,宋忽炽热的目光自始至终只落在君尔书一人身上,冷了些嗓音,对太监道:“退下。”

  太监捏着兰花指,仰头看了看天色,似乎有些不死心,又赔着笑道:“郡主,耽搁了天家的要紧事宜,定然是要被怪罪的,纵然您身份尊贵,可君公子没有家世,不过是一介白衣,更没官没品,一旦……”

  “滚。”宋忽眼神猛然冷冽,瞥了呶呶不休的太监一眼,唇角微勾,“同样的话,我不会重复到第三遍。”

  太监倏然僵住,涂了厚重脂粉的脸愈发白了几分,忙不迭后退几步,赶紧打着手势,带着一旁的侍卫默默下去。

  雪地里终于只剩下了宋忽与君尔书两个人。

  “阿策。”宋忽目光里的一抹冰冷薄情转瞬消融,将一条胳膊伸出狭窄的马车窗柩,轻声道,“以后我不在塞北,这里的一切,都要靠你一个人独自撑着了。”

  “我会的。”君尔书当即从马背上翻下来,仰着头,努力抬起胳膊,有些艰难地回握住宋忽那虽藏在马车暖炉褥子里,却早已冷透了的手,“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守好塞北。”

  “放心?”宋忽凤目垂泪,“到底教我如何放心。”

  “我当下还没走出塞北,这些狗奴才就敢如此欺凌于你,日后我根本就不在你身旁为你撑着,旁人又该怎样欺凌你!”

  君尔书桃花眸子一眯,笑得温柔如春:“你多心了,没有人欺凌我。”

  宋忽快心疼死了,凤目通红地瞪着没心没肺轻笑着的君尔书:“怎么没有?你傻了不成?连讽刺的话都听不出来!”

  “阿忽,这些人只不过是在陈述事实。”君尔书面容平静,似乎将荣辱置之度外,“我的确是一介白衣,坦然承认,有什么难?”

  “你胡说!你不是!”宋忽执拗地愠怒起来,“你是名门世家的大公子!”

  “身份与地位,不过是一个人生而在世的附庸品。”君尔书轻笑了一声,“我是谁,这不重要,你只要记得,我是君尔书。”

  宋忽心底悲恸成疾,攥紧了君尔书的手,恨不得狠狠捂在自己胸口:“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与兄长相见一面。”

  君尔书也紧紧回握着宋忽的手,一只手用力扣着马车的窗子,指节发白颤着,费力地踮起脚尖,缓缓垂下眼睫,微冷的唇瓣极轻地落在宋忽手背上:“我等你回来,这辈子都等着你回来。”

  “你等不到我的,我自己都不知道何时能再回来。”宋忽有些无力地将脑袋倚靠在马车的窗柩,略微失了一会儿神,“阿策,在塞北时,我尚且能够给你撑起半边天,可离开了塞北,我不过惶惶如丧家之犬,再给不了你任何承诺。”

  君尔书轻轻摇头:“我不要承诺。若是真的等不到你,我就每日往京城的方向眺望,遥遥地守着你,也是极好的。”

  “傻。”宋忽冷嗤了一声,别过了脸,声音分明颤得厉害,“老子一大老爷们,用得着你来守?老子…老子…守着你还差不多。”

  “有什么差别?”君尔书抿唇轻笑,桃花眸子眯起,掠过一丝慧黠,一只手仍握着宋忽的手,另一只手则从怀里抽出一件物什。

  在宋忽狐疑噙泪的目光下,灵巧地一翻一转,拿到眼前,半挡着两人的视线,赫然是一把玉骨折扇,翻转掩口,戏谑道:“我玩儿扇子厉不厉害?”

  宋忽一下子被逗笑了。

  “阿忽,你可知,自从出事,你已许久没再这般笑过了。”君尔书拿折扇挑了挑宋忽的下颌,故作出一丝轻薄良家姑娘的风流模样,“便这般,你守着少年的君尔书,我守着少年的宋忽,无论我们何时何处再相逢,相视一笑,皆还是记忆中的少年模样。”

  宋忽目光如炬:“我会重回塞北,但凡有一丝契机,我一定会回来。”

  君尔书也敛起了戏谑:“我等着你打马而归。”

  宋忽凤目眯起:“届时,必与兄长寻欢作乐,把酒横槊。”

  君尔书轻笑:“一言为定。”

  宋忽勾唇:“永不反悔。”

  ————

  [注释]:文文里敕封宋忽为郡主的诏书格式可参考《立武昭仪为皇后诏》,节选如下——

  武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誉重椒闱,德光兰掖。

  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侍从,弗离朝夕。(注意下一章放着的,可以放作话里)

天赐良机

  多年后的一日,君尔书一袭素净白衣,独自带着一支兵马进京,一处关隘,按兵不动,手握着折扇,熟稔地摸到京畿重道。

  一面留意着四下的动静,一面遮蔽着身形,寻条人迹罕至的巷陌,转进了林荫茂密的云挹楼。

  掌柜的一身寻常衣衫,正坐在柜台里算账,听见有人进门的动静,抬起头来,正好瞥见君尔书的身影。

  君尔书轻轻一笑:“掌柜的,此楼可卖桂酒?”

  掌柜的听了这话,愣了几愣,立刻从晃神中回过神来,赶紧起身,迎了上去:“卖,这位先生,您里边儿请。”

  君尔书随着掌柜的进入内厅。

  “主子。”掌柜的膝盖一屈,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上,“您难得回京,怎么也没让人给报个信儿?”

  君尔书撩起衣袍,一个转身,轻轻地坐到了椅面上:“我尚有要事在身,不便过多露面,此番回京,是为了寻一个人的下落。”

  掌柜的眼珠一转,隐晦地看着君尔书:“您是指?”

  君尔书轻轻颔首。

  掌柜的凑近了几分,将自个儿所知道的事情娓娓道出。

  君尔书这才知道这段时日里,宋忽居然遭人暗算,如今在上林苏府里养着。

  君尔书蹙眉道:“郡主伤势如何?”

  掌柜的瞧了瞧君尔书的脸色,俯身弓腰,报喜不报忧:“今已脱离危险。”

  君尔书面色这才好看一些。

  掌柜的低声安慰道:“郡主齐人自有天相,您就一万个放心吧。”

  “我在意的是……郡主此番受了伤,为何会在上林苏府里医治?”君尔书垂着眸子,拿手中的玉骨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细思沉吟道,“究竟是齐国公府里伺候的下人失职渎职,还是郡主和上林苏府的人有什么瓜葛?”

  “郡主和上林的人应该并无什么瓜葛。”掌柜的拧着眉头想了想,灵机一动,小心翼翼地说道,“只不过……郡主与上林苏府的二公子似乎交好。”

  君尔书抬了抬眼:“怎么说?”

  那掌柜的将亲耳听到的情报一一陈述给君尔书:“三年前,一日宫中设了宴,苏府二位公子皆奉旨前往,却似遭暗算,楼台坍塌,九死一生之际,郡主冲上去救了一把。”

  君尔书手里的折扇一合,敲在桌面上:“郡主救了谁?”

  掌柜的回答道:“苏二公子。”

  君尔书抿唇道:“那苏大公子呢?”

  “据上林苏府的人说,大公子落了水,受了惊吓,害了重病,日后天天儿缠绵病榻,也没个两年,便去了。”掌柜的话里话外,颇为惋惜,“嗐,世人皆知,这苏大公子能文善武,是将相之才,一身好武功,各类书籍皆有涉猎,甚至懂得岐黄之术,还医好过宫中贵妃的奇病呢……”

  君尔书心里藏着事,也没将掌柜的叹息惋惜放在心上,只是询问细节:“宫中的楼台岂会轻易坍塌?是何人做的手脚?”

  掌柜的明显有所踌躇:“这……”

  “云挹楼掌握那么多情报,连个人都查不出来?”君尔书桃花眸子一冷,折扇轻拍在桌案上,“要你们有什么用?”

  掌柜的再次跪倒在地:“主子息怒,属下只是不敢言说,怕…怕…冒犯了您。”

  君尔书道:“但说无妨。”

  “据情报显示,楼台坍塌,蓄意谋害苏家两位公子之事……”掌柜的犹豫了一下,缓缓道,“是燕王殿下所为。”

  君尔书一怔,有些难以置信:“三殿下?”

  掌柜的低眉顺眼道:“是。”

  君尔书缄默片刻:“消息可确凿?”

  掌柜的回答道:“人证物证,皆把握在云挹楼内,十分确凿,主子若是不信,可自行查看。”

  “不必。”君尔书摆了摆手,又问道,“动机呢?”

  掌柜的道:“据悉,燕王殿下与郡主多有不合,在宫里时时刁难,而苏二公子恰与郡主交好。”

  “这等说辞,着实有些荒谬。”君尔书不以为然,“三殿下并非是这般无理取闹之人,不要胡乱给他扣上这顶不堪的帽子,一旦传出去,名声也不好。”

  掌柜的叹了一口气:“属下知道您曾是燕王殿下的伴读,与燕王的感情自然不同寻常,可是燕王府……”

  君尔书冷笑一声:“你是指责我裹藏私心?”

  掌柜的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否认:“属下不敢。”

  “我既然敢一口咬死了否认,那就绝对不会是三殿下。”君尔书面容平静,看不出一丝恼怒,“既身为云挹楼之主,是非善恶之事,我定然不会裹藏任何私心。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论对方是我的主子,还是我的仇敌。”

  掌柜的赶紧点头:“是,主子说得是。”

  君尔书抿了抿唇瓣,不轻不重地将此事翻了过去:“此事实在蹊跷,若日后还有闲碎人等前来打探虚实,云挹楼便须给我摆出副一问三不知的态度来,不得纵意妄言。”

  掌柜的低头称是:“是。”

  不过须臾,君尔书从云挹楼里走了出来,独自一人摸索到后门,警惕着外面的动静,趁人不备,拎着衣摆走进了苏府。

  偌大的一个苏府,格局定得疏落而紧凑,周遭的布景绝佳,却也不难摸索,君尔书侧着身子,躲在一根浮雕的石柱子后面。

  抬眼,看着来来往往的侍人行色匆匆,皆往一个方向走去,君尔书缄默不言,桃花眸子一晦,留了个心眼,也跟着去了。

  移步换景,不过瞬息。

  君尔书环顾着周遭,敏锐地支开了守在外面的上林侍卫,推门而入,见到床帐子后头隐约浮出一抹侧躺着的人影,拿扇子微撩帐幔,果真见到宋忽昏迷的容颜。

  “阿忽。”君尔书拿折扇掩口,压抑着心中那一丝久别重逢的欣喜,缓缓坐到了床边,折起衣袖,用手背试了试宋忽额头的温度,一种患得患失的感受骤然涌上心头。

  恰似他直到如今,也揣摩不清楚上林苏府究竟是敌是友,亦或者对宋忽有何居心。

  万一有所图谋?

  宋忽远离官场,若当真卷入了朝廷之争,自个儿在朝局上定然也是保持中立的,可他心性坦荡,一贯不愿与人勾心斗角,倘若哪一日真被人当了把刀子使,后果便不堪设想。

  思虑片刻,君尔书站起身,将宋忽从床榻里抱了下来,走出门,转身躲到了一扇门扉后面。

  借着掩护,君尔书将一个信号弹反手丢了出去,原本在关隘扎寨,按兵不动的兵马立刻有所回应,一窝蜂地冲进上林苏府。

  铮铮铁汉将领,势头之猛,气势之足,岂是寻常侍卫可拦得住的?

  纵然上林死士奋力相争,仍然不敌。

  君尔书便堂而皇之地将宋忽从上林苏府劫出,打横抱在臂弯里,一路抱出,直到上了马车,一行人回了齐国公府。

  等到了傍晚,外边儿下了一场如丝如缕的细雨,君尔书顾着他的身子,便将暖床合的严严实实。

  天气有些闷热,宋忽受着伤,有些急火攻心,身子也虚,额头上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衣衫也粘在身上,有些黏腻,正辗转反侧着,怎么也不舒坦的时候,感受到一丝丝微凉的风不疾不徐地吹过来,撩起他耳鬓的发丝,恍若隔世。

  身上略微爽利了些,宋忽便悠悠转醒,一睁开双眼,发觉北面的窗子不知何时起,被人开了个缝。

  帐幔浮动,透过一层轻软的纱帘,便瞧见了一袭白衣翻飞的君尔书额头轻轻抵在床板,长睫微颤,眸子垂着。

  清瘦的手指轻拈,不轻不重地握了一把玉骨折扇,动作极其轻柔,一下、一下,为他扇着细密的风。

  这些年未曾再相见,少年还是原来那般白皙如玉、精致如画的眉眼,只是比起以往,更消瘦了些,晒黑了些,脸庞的线条也略微硬朗了些。

  宋忽撑着身子,从床上半坐起来,有些不确信地喊了一声:“阿策。”

  君尔书正在犯困,听见这声呼唤,握着扇子的手突然就攥紧了些,揉了揉微红的桃花眼眸,看向宋忽:“何时醒的?你瞧我,都睡迷糊了……”

  听见那熟悉的温柔嗓音,宋忽眼眶瞬间烫了起来:“兄长,真的是你?”

  君尔书站起身,坐得离宋忽近了一些,将他身上搭着的薄被子掖了掖,轻笑出声:“还能是谁?你倒是告诉我,方才心里头想着哪个小姑娘、小公子的?”

  宋忽一把握住了君尔书的手,低头,有些赧然地笑了笑。

  君尔书柔声道:“阿忽,你自个儿觉得如今身子如何,伤得厉不厉害?”

  宋忽摇头笑道:“无碍,皮肉伤快好全了。”

  君尔书状似漫不经心道:“那你为何会在上林苏府?”

  宋忽愣了愣:“什么府?”

  君尔书眸光里浮现出一丝诧异:“上林苏府。”

  “不知道。”宋忽怔忡地摇了摇头,“我为什么会在那里?”

  君尔书轻轻蹙眉,盯着宋忽的凤目问道:“你不知道?”

  宋忽只觉得脑子里乱成了一团,再一次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会不会有可能……”君尔书低垂着眸子,揣度道,“你此番遭遇不测,上林苏府的人凑巧将你救了,因着伤势严重,不好挪动,便安置在府中?”

  宋忽感到脑袋传来一阵剧痛与晕眩,皱着眉,狠按住了额头:“不知道。”

  “没关系,不要再想了,养好身子最重要。”君尔书抱住宋忽,抚摸着他垂落的青丝,轻声安慰道,“这个情,我们领,改日我便亲自去上林府上送谢礼。”

  宋忽总觉得有些事情放不下,到底是什么……却也不自知。

  缄默片刻,只得颔首,勉强笑了笑:“我还没曾问呢,你倒是为何会来京城?”

  听闻此言,君尔书面上浮现出一丝慧黠笑意:“还不是因为你我二人日思夜想,终于等到了战机?”

  宋忽不明所以:“什么?”

  君尔书掰过宋忽的肩膀,低下头去,将唇瓣轻轻凑近他的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宋忽凤目一眯:“柔然?”

  君尔书轻轻颔首。

  宋忽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狂喜,一时不察,竟激烈地咳嗽了几声:“真是天赐良机于我。”

  君尔书一边为宋忽拍着背,一边轻笑着问道:“阿忽,可还记得当时的诺言?”

  “自然记得。”宋忽紧握着君尔书的手,目光如炬,“待有一日,重回塞北,必与兄长寻欢作乐,把酒横槊。”

  君尔书挑衅道:“诺言既在,何时可践?”

  宋忽凤目一眯,眼底带了一丝少年意气:“今日,我便入宫面圣。”

请战

  君尔书轻轻按住宋忽病中清瘦了些的肩头,温和地制止道:“今日不可。”

  “也是。”宋忽愣了一下,也意识到不妥,“时辰过晚,此刻宫门该是禁闭了,那我明日……”

  “明日也不可。”君尔书握着扇子,左右摇了摇,“你须养好了身子再去进宫面圣。”

  宋忽皱眉道:“可我身子已经好了。”

  “三日,就三日。”君尔书半真半哄着,“三日后,我陪你一同入宫。”

  宋忽凤目一眯,察觉出了一些端倪:“为什么一定要三日?”

  君尔书不疾不徐道:“首先,你大病初愈,身子虚弱,需要多多休息,其次,据云挹楼打探的消息可知,三日后,燕王殿下奉旨离京,只有他走了,我才方便露面。”

  宋忽大为不满,当即冷了脸色:“你怎么还躲着他?你怕他?还是他欺负你?”

  “他从来没有欺负过我。”君尔书垂着桃花眸子,言语中带着一丝无奈,“你可知道,做贼心虚这几个字,该怎么写吗?”

  宋忽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君尔书轻叹一声:“原是我欠了债。”

  宋忽听着这颇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恍如身处云里雾里:“什么?”

  君尔书低垂着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惆怅:“我欠了人情债,却半路上跑了,任谁会不在意?”

  宋忽眉头越皱越深:“欠了谁?”

  君尔书幽幽答道:“我的主子。”

  宋忽半坐在床榻中,挠着脑袋:“你主子是谁??”

  “三……”君尔书瞥了宋忽一眼,改口轻声道,“燕王殿下。”

  “……”宋忽抿紧殷红的唇瓣,沉默了一会儿,也幽幽道,“跑了正好。”

  “……”

  君尔书为人的确是温和好性儿,处事却雷厉风行,言明三日后入宫,便果真没有随口敷衍宋忽,三日以后,他收整了兵马,以眷从身份,随着宋忽一同进宫。

  勤政殿里,宋忽一身魏国骑射风朱红宫装,手持象笏,缓缓地跪倒在地,身旁宫人毕恭毕敬地在他身旁跪下,接过一封自陈书,转递给龙椅上坐着的帝王嬴烊。

  “启禀圣上,臣女不才,食君之禄一十七载,皆碌碌无为。”

  “今逢战乱,故修兵甲,望承先父遗业,请缨入塞,以定关隘,以安社稷,庶竭驽钝,荡平寰宇,乃报圣上恩典,再续君臣深情。”

  一个响头砰然磕下去。

  “圣上英明,知人善任,望允臣女以入塞平复之奏,不奏,可治臣女之罪,以慰先父宋烨之灵。”

  一语道出,满朝低低地哗然。

  嬴烊端坐在金漆龙椅上,单手支颐,华贵的冕旒珠玉遮挡在阴鸷美艳的眉眼前,望着宋忽的神情里一如既往地带着几分怔忡。

  就当此刻,在宋忽一旁跪着的君尔书直起腰身,目不斜视地仰望着魏帝嬴烊,当着朝堂臣子的面,毫不避讳地道明时局,折析利弊,字字珠玉,有条不紊。

  一番言辞说下来,惊才绝艳,惹得朝堂臣子纷纷拭目,硬生生将宋忽这个原本早已经淡出了朝野中人眼里的名字再一次推上了风口浪尖。

  嬴烊不动声色,锐利的目光在君尔书白皙的面容停滞一刻:“你姓什么?”

  君尔书俯身叩头,赫然有声:“草民姓君。”

  “直起身来回话。”嬴烊眉梢微微一挑,“哪里人士?”

  君尔书依言起身,跪得端重,尽显士族高门风范:“原扶风籍贯。”

  嬴烊一抬手臂,滚金丝的玄色广袖一挥,径自指向了朝堂文官第五列的一处位置,不经意笑了一声:“与扶风郡城的君长史是什么关系?”

  君家现任家主君尔涟听了魏帝嬴烊这话,有些惶恐不安地撩起官袍,诚惶诚恐地跪下,垂着脑袋,紧紧抿着嘴唇,面色有些铁青,不断游弋的目光显然也对君尔书避之不及。

  君尔书转过身,朝魏帝所指的方位瞧了一眼,抬起下颌,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回圣上的话,草民与君大人曾为表亲。”

  朝堂里的文官武将纷纷愕然,君尔涟的脸色更是一言难尽。

  嬴烊勾唇一笑:“君长史是君家的旁系子嗣,那你便是君家的嫡系子嗣了。”

  君尔书缄默了一刻,叩头道:“回圣上的话,曾是。”

  嬴烊下颌一敛,阴恻恻的目光从宋忽身上移到君尔书身上,又缓慢地扫视过廷下两个人:“朕依稀记得你,年少有为,筹谋精良,将相之器。”

  君尔书叩头言谢:“草民幸甚,愧不敢当。”

  “君氏一族曾上报天家,说嫡长子君尔书不肖,悖逆出走,着除名君氏族谱。”嬴烊漫不经心地笑着,“指的是你?”

  帝王之心一向难以揣摩,嬴烊今日多遭将锋芒扯到君尔书身上,到底意欲何为?

  宋忽俯身皱着眉,颇为担忧地暗自瞧了君尔书一眼,生怕他心里堵得慌。

  君尔书一派平静:“回圣上的话,是。”

  “为何?”

  君尔书回答:“为追随明公,为匡扶忠义,敢不羁名节,亦不惧生死。”

  “可曾悔过?”

  君尔书垂着眸子,目光从宋忽身上扫过:“心之所向,永世无悔。”

  魏帝颔首,一连盯着宋忽看了许久,垂目允了:“既然如此,着……璟乐郡主暂且继承先君宋烨的爵位,领云麾大都督一职,持节出塞。”

  宋忽凤目微阖,朝着汉白玉台阶上端坐着的那个帝王,深深地跪拜下去:“臣女谢主隆恩。”

  嬴烊望着宋忽,唇角轻勾,眼神里带着一丝柔和:“璟乐。”

  宋忽应答:“臣女在。”

  嬴烊寻思着:“君家这孩子待你如何?”

  宋忽心中咯噔一声,愈发不清楚嬴烊此番究竟意欲何为,唇瓣紧抿着,不敢吐露心迹,揣摩帝意,模模糊糊回答道:“君子之交,淡如云水。”

  嬴烊,一位至高无上的帝王,此时此刻,语气里居然带着几分刻意捉弄少年郎的促狭:“他原也是个前途无量之人,跟着你,风吹雪打,遭了这么多年的罪,你忍心?”

  宋忽倏然一愣,凤目狠颤。

  嬴烊垂眸佯寐,颇为慵懒地勾唇一笑:“若是朕说,你此番不强留他在身旁,朕就即刻下旨,帮他恢复扶风嫡系籍贯,担高门家主,享荣华声色,你待作何?”

  宋忽凤目陡睁,猛然转身,怔忡地看向君尔书,复杂的眼神里裹藏着前所未有的迷茫。

  君尔书恰好抬起头,猛地与宋忽对视,桃花眸子一红,极其缓慢认真地摇头,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

  “不要……”

  宋忽心神不定,连宽大衣袖遮掩下的指尖也微颤着,缓缓地俯身叩头:“圣上……英明神武,自有决断。”

  嬴烊勾唇笑道:“璟乐,朕如今只想得知你的态度。”

  他的态度?

  “臣女愿…愿…”宋忽喉咙干涩得说不出话来,再度转过头,瞥向君尔书。

  君尔书不置一词,低头叩拜的一刹那,滚烫的泪珠子从红彤彤的眼眶里掉落,看得宋忽胸膛里的那颗心脏猛然一缩。

  倘若今日朝堂上,自己的一个决定真就能让君尔书脱离战场狼烟的苦海,重归扶风君家的阜盛繁华,那么他就算是死,也心甘情愿。

  可惜了,只是个骗局。

  “臣女……”宋忽凤目一合,长睫垂覆,“臣女不愿。”

  身后,君尔书好似松了一丝紧绷的力气,极轻地笑出了声。

  嬴烊唇角勾着一丝笑,阴鸷的面容里看不出是喜是悲:“说说看。”

  宋忽心中提着一丝警惕,垂眸道:“臣女愿为塞北军营留下治世之才。”

  嬴烊似谑似诮:“可你却束缚着他。”

  宋忽板着一张雌雄莫辨的脸庞,冷笑一声,望着君尔书的一道眼神里带着几分难以名状的凉薄:“臣女愚昧,只懂得领兵打仗,不懂得人情世故。”

  “驱使麾下,遍识其利,可尽其才,可竭其力,以个人安危,促治军效合,守大魏河山,至于麾下的荣辱得失,皆与臣女无关。”

  嬴烊沉吟片刻,看着宋忽的眼神里既有松懈,又兼失落,缄默了一会儿,倒是颔首笑道:“君尔书既然肯任劳任怨地跟随着你,总归也不能没名没分,朕封他个将军名衔,可好?”

  宋忽倏然抬头,勉力强忍着心底难以置信的激荡,面容冷峻,瞥了君尔书一眼,以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漠然回道:“既如此,臣女也颇为赏识君尔书的才学,恳求圣上封赏其为军师将军,掌营中巨细军务,位及督副。”

  底下的文武百官再度传入一片哗然。

  宋忽这般请求,相当于径自在圣上面前引荐,愣是将一介无官无品的白衣客卿突然升迁至正四品以上的位置。

  扶风君家自经内乱,果真如君尔书所言,逐渐没落了下去。

  当初依靠着下作诡谲手段上位,当了新任家主的君尔涟如今在朝堂之上也不过是正四品的官阶,听了宋忽这话,万般不可置信,嫉恨地瞪着君尔书,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着实一言难尽。

  嬴烊一贯疼惜宋忽,当即应允了:“那便先敕封他为一个正三品的军师将军官衔,等到打了场胜仗班师回京,再予以擢升。”

  宋忽与君尔书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俯身叩拜:“谢主隆恩。”

  就这般,因着柔然贸然进攻的一丝机遇,宋忽终得以继承父业,披挂上阵,风风光光地重回塞北。

音容宛在

  一路塞北,就仿佛京畿囚笼中的苍鹰重入苍穹。

  宋忽与君尔书实现了曾经的诺言,白日架鹰射箭,夜里把酒言欢,厉兵秣马,并肩作战。

  尤其是宋忽,哪一夜醉意阑珊,便怀抱着酒坛子,勾着君尔书的脖子,扬言要在有生之年,壮大宋家军的实力,打下塞北的半壁江山,让君尔书成为大魏朝廷官衔地位最高的军师将军。

  君尔书只是摇头,一边搂着宋忽的肩膀,一边轻笑道:“阿忽,你知道的,我从不在乎这些。”

  可天有不测风云,曾有一回,苏鲜尔漠内乱,战火烧到了塞北阵营,在战事十分吃紧的时候,宋忽却病倒了,烧得厉害,压根下不去床,偏偏外面狼烟滚滚,兵戈抢攘,隔着十几重阵营,都能隐隐约约传进来。

  宋忽身为主将,自然对外面的战争心急如焚。

  中军大营外,来来往往着高层将领,人人掀开羊毛毡走进门去,对外面的一切战火情势只字不提,只是规劝宋忽安心养着,保重身子。

  君尔书也安慰着他:“打仗不能急于一时,要把握好战机,讲求天时、地利与人和,哪怕今日退兵,日后也还可以再战。”

  何所谓战机?

  苏鲜尔漠不过一弹丸小国,短短数年之间,曾经无数战乱,自从南院大王郢月戈去世,苏鲜尔漠更是群龙无首,当年若不是被宋烨扶持,如何得以强盛?

  如今却也懂得趁人之危,寻他兵力最为薄弱之时,蓄意挑起战争,妄图打入内部,无端挑衅嚣张,何其放肆?

  若是此番不予以惩戒,岂不是明摆着告诉世人,任何鸡零狗碎之徒皆可以欺负到他宋家军头上?

  若传出去,如何让他在众多将士们面前抬起头来?

  那时少年心性,愣是受不住这般憋屈,非要打上一仗,与苦心劝阻的君尔书闹了一大通脾气:“别在我跟前提什么战机!所有人都把我当傻子一样蒙在鼓里,你当我不知?当下战机只有这一个!一旦错过,要再等多少年?!”

  他将营帐里伺候的人全赶了出去,摔碎了药碗,打翻了盥盆,趴在床边,硬生生吐出了一口鲜血。

  君尔书差遣着将领们纷纷散去,自个儿走到半道上,实在不放心不下,又折回去看宋忽,见他趴在床边,面色苍白,唇角沾血,心疼得无可附加:“是我不好,想不出好主意,惹你生气了。”

  宋忽身上没什么力气,倒是瞥了脸色不比自己好看多少的君尔书一眼,无奈自嘲:“你有什么不好?是我自个儿没用罢了。”

  君尔书走到床榻边,宋忽转过头不愿看他,君尔书不急也不恼,撩着衣袍,轻轻地坐下来:“阿忽,你我合作多年,只要有我在,不会让你吃败仗的。”

  “雪中作战,我也甚是谙熟,或可代你去战,你且安心养着,等我捷报。”

  宋忽猛然转过身,捂住嘴,又是一番咳嗽,呛出了一丝血渍:“不成!”

  君尔书为宋忽拍着背,柔声笑道:“没事儿的,你该相信我的能力才是。”

  宋忽紧紧攥住君尔书的袖子,挣扎着从床上半坐了起来:“这太危险了,你不能去。”

  君尔书缄默片刻,沉吟道:“除了我,宋家军里,再没人能担起这个责,更何况,你如今这般,怕是去不得了,兹事体大,若将全权交给别人,可放得下心?”

  宋忽一向多疑,当然不敢将此事交给旁人来做,可又如何愿意让君尔书替自己冒这个险?

  念及此处,便又咬牙紧紧抓住了君尔书的衣裳:“雪中作战,极其艰苦,稍有差迟,后果不堪设想。”

  君尔书回答:“我知道。”

  宋忽皱着眉头,沙哑的嗓子,忍不住担忧:“你是京城里的人,身子受不得那般苦寒。”

  “我身子一向不差。”君尔书毅然决绝,“阿忽,你就放心将此事交给我,我答应你,定然会打一场漂亮的胜仗,不会让任何人看不起你。”

  也许是君尔书的眼神过于真挚炽热,宋忽病得昏昏沉沉,来不及细思,竟麻木地点了点头。

  君尔书为他盖好被褥,便转身离去。

  直到三军营寨外面嘹亮的号角声响起,宋忽猛然从昏沉中惊醒,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召唤营帐外面看守的侍从过来,急问外面发生了何事。

  侍从赶紧回答道:“是……是军师带着将军们远征,讨伐苏鲜尔漠去了。”

  宋忽整个人怔忡着,眼神中带着不可置信:“军师……?军师当真去了?驻守营寨的将领拦都没拦?”

  “是。”侍从抬头瞧了瞧宋忽的脸色,犹豫着又添了一句,“还持着您的虎符和符节。”

  言外之意,莫过于军师是得了您的亲口应允,驻守营寨的将领这才肯放他离去的。

  从那一刻起,宋忽便开始后悔,他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就傻到同意了君尔书的劝慰,同意他带兵出战。

  “去……给我拦住军师!”宋忽挣扎着从床上爬下来,气急攻心,膝盖一软,竟又沉沉浮浮地昏睡了过去。

  这一昏睡,便昏睡了一整日,第二日夜里才勉强退了些烧,宋忽谁的话也听不进心里去,披着厚厚的狐裘,日日在中军营帐里坐守着,等候君尔书率领着将领们凯旋而归。

  不会有事的。

  君尔书是什么人?

  文韬武略皆不在话下。

  区区一个苏鲜尔漠罢了。

  算得了什么?

  一直到第六日,宋忽这才终于等到了将军们凯旋而归。

  他匆匆地赶过去,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中,将领们列队严整,见宋忽走来,从马背上翻下来,齐齐跪倒在地,唯独不见君尔书的容颜。

  宋忽凤目一颤:“军师呢?”

  将领们身子一僵,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脸色尽是惨败,无一人面带喜气。

  “不是凯旋了?”宋忽走进将领列队里,随手攥住戚八的衣领,低声吼道,“军师呢!?”

  戚八两手按在冰冷的雪地里,俯身磕头,泪如雨下,喉间哽咽着,发出一丝丝气音,就是说不出一句囫囵的话。

  “…军…军…师……”

  “为了诱敌…命所有将领…埋伏在大雪里……”

  “敌军不至,军师就强令将领后撤……”

  “他自己一个人坚守……”

  戚八没一句话能说得囫囵,宋忽听得云里雾里,虽不明所以,却也隐约揣测到了不对劲,心里咯噔一声,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强撑着一口气,撞开了走上前来搀扶的人,趔趔趄趄地跑去了君尔书的营帐。

  然后,踉踉跄跄地从营帐里跑出来,步伐虚浮,几乎站立不稳,茫然的在周遭看了几眼,猛地跪倒在地上,仰头望着漫天飞雪的苍穹:“塞北最信奉的神祇莫过于长生天……”

  “宋忽一朝为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坦坦荡荡,从未曾低头求过谁,就连我爹死的时候,也没想过要去求谁……”

  “但是今日……”

  “长生天,救救我的阿策……”

  “求你,长生天。”

  “我情愿折寿。”

  “情愿赴死。”

  “别带走他,把他…把他…留下来……”

  倘若有人提及,此生最悔恨之事是什么?

  莫过于此。

  这场战役,是宋忽生平这么多年里,最悔痛的一场战役。

  如果不是他当初执意在行军打仗途中逞一时意气。

  如果他当初愿意纳君尔书谏言,暂时退避,君尔书绝不可能沦落成如今这副惨状。

  如果知道令人惊羡的战果是以君尔书的身体与寿命为代价换来的,他便是纵身赴刀斧汤镬,也绝不肯允。

  君尔书是这世上他最在意的人,甚至比自己的命看得更重。

  可惜,没有如果。

  没有如果。

  没有如果。

  经此一事,他谨记住了这番血的教训,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奢求如果二字。

  君尔书垂死濒亡,卧榻昏迷了许久,终还是缓缓地醒了过来,可身子底子却全坏掉了。

  塞北天寒,八九月份,他便披上了厚厚的狐裘,时而咯血,时而昏睡,粥菜难进,但凡有着一丝清醒的时候,便会睁开双眸,笑着看向坐在自己床榻边守着的宋忽。

  宋忽若是恰好不在身边,君尔书便命人搬来一张小桌几,自个儿安安静静处理一些军务,或者倚靠在床榻边,找些寻常的兵书来看。

  尽管身子虚弱至此,君尔书仍没曾忘记要与宋忽一起打下这江山的初衷,教宋忽习字,教宋忽读书,教宋忽忠君报国之道,教宋忽习以明哲保身。

  有一日,阵前犒赏三军,二人皆酩酊大醉,君尔书凑近了宋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旁击侧敲地表露心迹。

  宋忽佯醉,一碗一碗地往嘴里灌着烈酒,朗声笑着,不置一词。

  再烈的酒水也冲不散心底蔓延开的苦涩。

  君尔书喜欢他宋忽,他不是不知道,偏偏恃宠而骄。

  他不是不喜欢君尔书,只是这种情愫过于复杂,像是一缕生而俱来的气息,缓缓在在心口盘桓起伏,跌宕尽遒,说不清,也道不明。

  究竟是感激多一点?

  还是爱慕多一点?

  责任多一点?

  还是愧疚多一点?

  说到底,他不敢喜欢,也不能喜欢。

  他并不足够强大,一旦拥有了软肋,会被人当作把柄,倘若不顾一切地在一起,就势必有了可以任人拿捏的软肋,到了战场上,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朝不慎,不仅碍于两个人的存亡,更有可能导致全军的破灭。

  其实自经丧乱以来,他在塞北的一切温情皆来自一人,也许有时候,真正得与一个人相濡以沫,并非只能有枕榻缠绵之情。

  君子之交,不越雷池,便是给彼此最好的交代。

  只是……一场浮华大梦啊,终究太容易破裂。

  醒来,枕巾冷透,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音容宛在,何故去也?

  ————

  [注释]:“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出自宋代词人李清照的《武陵春·春晚》,节选如下——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疯子

  情随事迁,白云苍狗。

  光怪陆离,莫过于此。

  事实上,一切总会变化,当初那些自以为不甚在意的人,突然在某一天逝去凋零,心里便会空落落的,一丝一丝,漏着彻骨寒风。

  一旦尝到世味的艰辛,人总是会感到害怕,害怕突如其来的打击与变迁。

  就仿佛历朝历代以来,亡国的君主永远愿意守着断壁残垣,守着故国焦土,守着雕栏玉砌破碎之后的缱绻余温。

  也仿佛是如今的宋忽,畏惧残忍的现实,情愿永远留在醉生梦死的睡梦当中,夜夜糜烂,日日沉沦。

  人呐,总是会做着一个又一个相同的荒诞美梦,一厢情愿地抱膝吟叹,守着过往那些残损的细枝末节。

  鲜衣怒马少年郎,当时只道是寻常。

  宋忽不知道自个儿究竟在昏昏沉沉的梦中哭了多久,直到醒来,心中尽然是一片淹没了火星儿的死灰,缠金丝的玉芯软枕打湿了一片,冷透耳鬓。

  不知从何时起,京城里的天气居然也变得像塞北那般,冰冷而刺骨。

  人间四月,芳菲皆尽。

  除却这齐国公府,只怕京城里的任何一处地方皆是歌台暖响,春光融融的阜盛景致罢。

  当年在塞北,酒醉半酣,他曾听爹爹随口吟过一首断章,其中一句便是“燕雀成字,何故冷楼台?”

  搁到如今这般心灰意冷的境遇当中,竟出乎意料般适宜。

  “阿策,你不在身旁的日子,皇城真冷。”宋忽推开窗牖,窥见漆黑一片的天幕,无风无月,星河璀璨,“是不是……这冷冰冰的京畿,终归该变天了?”

  ……

  缄默肃立良久,宋忽泪痕交错着的面颊已被冷风吹得干透,除却凤目赤红,煞白的面容平静得令人难以置信,直到天上泛起了一丝淡白,才转身走进屋子里。

  从兵器架子上执起一把锋利的长剑,径自出了门,没走两步,正好对上迎面走过来的戚七与戚八。

  两人望着宋忽冷峻的面容与通红的眼眸,就知道他又哭过了一场。

  戚八低着头,没敢吭声。

  两个人朝宋忽抱拳行了礼,戚七放缓了嗓音,小心翼翼地出声关切道:“大都督,您醒了?高热退了吗?”

  宋忽面容冷峻,未加以理会,漠然道:“军中事务如何?”

  戚七与戚八低着头飞快地对视一眼,踟蹰道:“你可是忘了……自从入京,宋家军便全权收归朝廷,不在我等名下,事务如何,谁也不得而知。”

  宋忽微怔,仰头望着惨白的天空,极其缓慢地冷笑了一声。

  他倒还真给忘了。

  偌大的兵权,如何能留在他宋忽的手中?

  自打归京,便被朝廷收走了。

  世态凉薄。

  戚八见宋忽面色太差,急忙安慰道:“大都督,您别过于揪心,您以前不也常告诉咱弟兄们,朝廷是天下兵马的归属,宋家军不过是附庸,如今回归朝廷,岂不……”

  “凭什么?”宋忽凤目一眯,厉声道,“凭什么宋家军要一辈子做朝廷的附庸品?”

  戚八一下子被震住。

  “大都督?”

  “放心,偌大的一个朝廷,还没谁有能耐可以把我逼死,我有什么好揪心的?”宋忽声线冷冰冰的,听不出一丝情绪,“燕王殿下如今身子如何?”

  戚八欲言又止。

  宋忽冷厉道:“说。”

  戚八不敢踌躇,壮着胆子回答:“不、不甚乐观。”

  “究竟什么情况?”

  戚七轻轻叹息,语气里满是浓重的惋惜:“自打军师薨逝,燕王殿下的癔症越发严重了…前日御医来报,已经不怎么认得人……”

  “最可恶的是那朝廷的钦天监!一个个迷信得不行!”戚八愤愤不平,“燕王殿下不过是白了头发,就被钦天监视为不祥之兆,一道禁令,勒令关押在府中,这不是让他自生自灭……”

  “你说什么?”宋忽猛然转过身,凤目一震,“白了头发?”

  戚八察觉失言,立即拍了自己的嘴一巴掌,低下头,不敢吭声了。

  “怎么回事?!”宋忽白着一张面容,强装镇定,“戚七,你来答。”

  戚七垂下了目光,不敢直视宋忽凌厉的眼神,避重就轻道:“燕王殿下自从得了癔症,御医也前来看过几回,可惜药石无用,即便是熬好了药汤,也强灌不下去。”

  “如今,燕王殿下整个人神志不清,疯疯癫癫的,见人就咬,府里面压根就没人敢凑近。”

  “咱们宋家军的下属们收不住力度,也怕伤了他,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放任他行为无状。”

  “到了夜里,燕王殿下下令,把近身伺候的下人们全都赶走了,没有他的吩咐,谁也不敢乱往内室里面凑,可是等到第二日,一应侍从进去伺候梳洗的时候,发现…殿下他…他的头发……全白了……”

  宋忽一怔,脚下一滑,被戚七一把扶住,担忧的望着他白透了的面容:“大都督,您伤势没有好利索,莫要过于伤怀,否则身子受不住。”

  宋忽紧紧攥住戚七的手臂,声线里带着一丝颤栗:“还能治好吗?”

  戚七不明白宋忽指的是什么,究竟是癔症还是白发,窥着他的脸色,只得斟酌着言辞,缓缓回答道:“御医的意思是,若是好生地照料着,癔症还有些可能慢慢恢复过来,但是白发……或许这辈子都不能改变了。”

  宋忽凤目微阖,痛苦地冷笑一声:“容颜有异,旁人会怎么看待他?”

  戚八出言安慰:“这……燕王殿下日后若是深入简出,不与世人有过多交集,也没什么大碍。”

  宋忽声容俱厉:“嬴泓是当今圣上钦定的王爷,如何不抛头露面?如何深入简出?”

  “更何况,作为名正言顺的皇族血脉,他日后亦有可能继承大统,哪朝哪代会允许一个容貌有异、疯疯癫癫的人去当皇帝?”

  一番话说下来,彻底暴露了心中择嫡对象。

  戚七戚八俱是一震,不可置信地盯着宋忽。

  “大都督,谨言慎行。”戚七俯身叩头,“世人皆知,您可是从来不涉党羽之争的。”

  宋忽冷冷一笑:“我何时结党营私过?”

  “正是这个道理。”戚七连忙直起身,急切道,“您一贯洁身自好,连与朝廷重臣结党营私都不屑一顾,又怎么能只身一人搅和进夺嫡之争的这趟浑水?!”

  “一贯?”宋忽目光涣散,似乎怔愣了片刻,在戚七、戚八面面相觑,以为他又会像之前好几次那般,突然昏厥过去时,勾唇一笑,“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永远不变之事,善变,才不会被人拿捏到痛处,当成一个傻子,日日玩弄于鼓掌之间。”

  戚七与戚八仰头望着宋忽冷漠的笑意,垂下眼眸,自知无言以对,于是抿紧了唇角。

  “抄京郊小路,隐瞒行踪。”宋忽握紧了手里的长剑,转身离去,“去燕王府。”

  纵然在京城这么些年,宋忽也从来秉持中立,身份显赫又如何?

  他从未曾应邀去过任何一位王爷或者世子的府邸,更莫要说自己政敌的府邸了。

  当他被戚七和戚八扶下马车的时候,看着眼前的一切,着实怔愣住了。

  仰头望去,那烫金的匾额摇摇欲坠着,金漆已然褪了色,显出几分惨淡的光景。

  默不作声地往府邸里走去,破敝的矮墙,空旷的宅邸,入眼凄冷,一片荒芜。

  分明该是阳春的烟景,整处院落里却杂草丛生,宛如死灰。

  庭前庭后,不见一个侍从前来收拾,年前枯死的老树也未曾抽芽,枝头挺着三两只寒鸦。

  十几层台阶上,嬴泓孱弱的身影格外刺目。

  他穿得十分单薄,分不清是入春的装束还是初入苦夏的装束,素净得宛如一张在寒风里呜咽颤栗的白纸。

  一头雪白的青丝半挡着面容,散乱地垂在几层台阶上,料峭春寒的细风里,整个人匍匐趴倒,以大魏宫廷里掖庭奴才最卑微的姿势跪在地上,殷红的唇瓣紧紧抿着,仔细擦着地板,浑身冷得直哆嗦。

  宋忽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切看在眼中,恍然回想到当初。

  塞北那么冷的天儿,茫茫一片的白雪地里,嬴泓一身粗布麻衣,面颊雪白,青丝如墨,抱着一只结了冰的大木桶,反复搓洗着冻得快要化不开的布巾,面上带着孩提较劲儿时才有的倔强不甘,愣是一点一点地擦洗着演武堂的柱子。

  他不懂得如何关切,心中五味杂陈,只得在一旁风凉地讽刺嬴泓金尊玉贵,压根不会干这种低贱下人才干的粗活。

  嬴泓仰起头,清澈干净的眉眼分明褪去了阴鸷美艳,却更加冷诮,反唇以讥,说他太傻,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能看透人心。

  “当真认为一个自幼在冷宫偏巷里长大的孩子,没干过这种下贱的粗活?”

  “比这更腌臜百倍的脏污之事,我都干过。”

  谁曾知在那一刻,宋忽一颗心脏骤然缩紧。

  嬴泓却面无表情地出声道:“你在鄙夷?还是怜悯?”

  他自个儿也不清楚那一丝复杂的感情究竟从何而来,而今才明白,不是鄙夷,也不是怜悯,而是化不开的浓烈心疼。

  原来……他真的没有撒谎……

  宋忽将凌乱不堪的发丝别到耳鬓,揽了一下衣摆,往前走了几步。

  正当此刻,府邸的几个掌事带着随从急匆匆赶过来,见宋忽要凑近嬴泓,连忙扬声劝阻:“宋大人!快起开!燕王殿下神志不清,他会伤了您的!”

  宋忽面容冷漠,置若罔闻,盯着地面上缩成了一小团儿的瘦弱人儿,半蹲下身,怕惊吓了他,小心翼翼地凑近。

  嬴泓原本趴在地上,察觉到身前一道淡淡的人影覆盖下来,身子便陡然僵住,像只没人肯疼的小猫,浑身哆嗦,警惕地抬起头。

  一刹那,他望见宋忽那张雌雄莫辨的脸,愣了一下,随即双手按着地直起身,手臂张开,往前一扑,一把紧抱住宋忽的腰身。

  宋忽腰身一僵,却半点也没有挣扎,任凭嬴泓抱着,僵在半空中的那只手顺势搭落在他的发顶,指尖轻轻插I进雪白的散乱青丝里,忍不住颤栗。

  嬴泓呜咽了一声,在宋忽胸口亲昵地蹭了蹭,眼眶滚烫微红,眸子亮晶晶的,唇瓣轻颤,带着点胆怯,脆生生地喊了一声:“阿母。”

  ————

  [注释]:

  “鲜衣怒马少年郎,当时只道是寻常。”化用自清代第一才子纳兰性德(容若)的《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节选如下——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跟我走,好不好?

  “阿母”这二字甫一说出口,宋忽忍不住一愣。

  在场的人俱是一愣。

  嬴泓却毫不自知,依旧环着宋忽紧窄的腰身,仰起头来,一双眸子干净得宛如一张白纸,带着一丝丝天真无邪,讨巧地说道:“阿母,泓儿今日好好干活了。”

  说着,他扬起了两只手,雪白得犹如水葱的指尖被粗糙肮脏的布巾磨得鲜血淋漓:“喏,阿母。”

  “我今日把十根手指头都磨出血了,那些奴才看见了,会很高兴的,他们一高兴,一定不会再打您了。”

  宋忽极轻地握住了嬴泓的手,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猛然望向了自己从齐国公府里带过来的府医,声色俱厉:“快过来看看,燕王殿下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好几个府医急忙应声,提着药箱,匆匆地跑过来。

  宋忽撒开嬴泓的手,后退了半步,几个府医趁机走上台阶,俯下身,想要为嬴泓搭脉诊断。

  嬴泓却像是瞧见了什么令他惊恐的人,一张美艳的脸上尽是不安,两只手撑在身后,奋力地往后退,一连滚落了好几层台阶。

  宋忽凤目紧敛,疾步奔了过去:“快护住燕王殿下!”

  一应随从急急忙忙地往台阶上涌过去,想要扶起嬴泓,靠得最近的一个随从却面容扭曲,惨叫出声。

  只见嬴泓浑身颤抖着,死死地抱着那人的手臂,猛然咬了一口!

  那人像是痛极了,一时失去了理智,拼命地甩着胳膊,好几下皆误打在嬴泓的脸上,雪白的面颊瞬间映出几个鲜红的巴掌印,看上去触目惊心。

  宋忽看得怒极,大步走上前,两根手指把握着力度,插I进嬴泓唇齿的一丝缝隙,在不伤到嬴泓的情况下,提着那个随从的衣领,使了力度,往后一拖。

  “啪!”

  一声嘹亮的脆响,反手一巴掌就狠扇了过去,直打得那鬼哭狼嚎的随从口鼻喷出血,牙齿崩裂了两颗。

  那随从脑子里嗡嗡响着,满嘴是血,捂着被嬴泓咬了一口,不停流着鲜血的胳膊,哆哆嗦嗦地跪倒在地上,拼命磕头,含糊不清地求饶道:“宋大人饶命,宋大人饶命!”

  宋忽丝毫没留一分情面,一脚猛踹到他胸膛,直顶着心窝,将人踹出几尺远,纸片儿一样飞起,砰一声砸落在地上:“我让你护着你主子,不是让你伤他!你好大的胆子!”

  宋忽这么一勃然大怒,庭院里零零碎碎站着的几个随从和下人们全打了个哆嗦,心虚地低着头,猛然跪倒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府医。”宋忽压抑着声音里的暴戾,冷冰冰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几个府医看着眼前这架势,哪里还敢往前凑一步?

  若是被嬴泓狠狠咬一口也罢,顶多也就是掉块肉,若是惹恼了宋忽,被这么一脚猛然踹出去,只怕这把老骨头都不想要喽。

  “宋、宋大人容禀,古医书典籍当中,有望、闻、问、切四法,现如今,殿下他神志不清,若是我等贸然前行,只怕更会冲撞了他,使得病情加重。”

  宋忽唇瓣紧抿:“那当如何?”

  “不如……”其中一个府医低声提议,“我等就在此看诊?”

  宋忽凤目一冷:“这么不远不近的,能看出个什么名堂?”

  几个府医面面相觑。

  又一个府医提议道:“也可悬丝诊脉。”

  宋忽低头瞥了嬴泓一眼,沉声说道:“取丝线来。”

  “宋大人容禀。”

  “这……”

  “如今燕王殿下有些犯癔症,寻常人等实在难以近身,丝线即便取来,谁有那个本事搭到殿下腕子上去?”

  “若是强行看诊,只怕要伤了殿下贵体。”

  “我亲自来。”宋忽凤目一敛,像方才那般,揽着长长的裙摆,小心翼翼地蹲下身。

  刚一凑近,嬴泓就瞪大了双眼,满脸警惕,冲着宋忽,做出一副想要撕咬的动作。

  宋忽虽也始终保持着一丝警惕之心,却朝嬴泓轻轻笑了笑,一瞬间,面容的阴霾消散不见,雌雄莫辨的面容带着几分温柔。

  嬴泓呆呆地愣住,宋忽寻准这个机会,凤目一眯,倏然往前一扑,敏锐地攥着嬴泓的一只手腕,往自己怀里带去,使得嬴泓的额头抵在了自己胸口,另一只手,则反剪到背后,也牢牢压制住。

  府医眼睛一亮,壮着胆子快步凑上前去,三两下就将诊脉用的细丝在嬴泓手腕上缠了几圈,扯得远远的。

  宋忽本以为嬴泓会在自己怀抱里拼命挣扎,甚至是无厘头地撕咬、踢打,可事实上,嬴泓什么也没做,只是最初颤抖了一下,可当他嗅着宋忽衣襟上的味道,就恢复了平和,安安静静地卧在宋忽怀抱里,像极了一只终于找到了归属的流浪小猫儿。

  几个府医一同把脉,面面相觑,斟酌了一会儿,除去嬴泓手腕上缠着的细丝,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对宋忽说道:“宋大人容禀,燕王殿下当日听闻慧……君魏昭侯薨逝的消息,痛极攻心,口吐鲜血,大悲大痛之下,未能及时就医,而后几日,只怕是接连发了高热,醒来后,这便迷了心智。”

  另一个府医也跟着说道:“至于鬓发皆白之症状,许是气血两亏,肝气逆置所致,也或者伤心过度,情思巨甚,有折寿之嫌……”

  宋忽一听就怒了,凤目陡然一冷:“放你娘的狗屁!”

  那府医赶紧跪倒在地上,忙不跌地磕头:“宋大人,下官虽然微言轻,却也是在太医院当职的一个小官,万不敢胡言乱语,今日所言,句句属实啊……”

  宋忽何曾不知道京城中大夫的言辞不会弄虚作假,可折寿一说,让他如何接受?如何对死去的君尔书交代?

  怒不可遏下,宋忽转过头,对着一帮吃白饭的人破口大骂:“你们他娘的都听见了?发了好几日的高热?白了头发?”

  “他让你们走,你们就真走,他让你们死,你们怎么不去死?”

  “一群狗奴才,失职渎职,平日里都是怎么伺候主子的!?”

  “全都被拉下去杖毙!”

  一群侍从听了这话,吓得面无人色,拼命地跪在地上磕头,脑袋撞得嘣嘣响,声泪俱下,好不可怜:“宋大人恕罪!宋大人息怒啊!”

  “殿下他前几日怀里一直抱着一把摘了鞘的长剑,削铁如泥,见人就砍……根本无法近身……”

  “前儿个又不知怎的,自己关了所有的门窗,钉死了窗户,不肯让任何一个人进来,违令者便要处以极刑,我们这也是没有办法!”

  宋忽怒极反笑:“废物!”

  一群侍从仍旧磕着头:“是,宋大人教训的是,都是属下们的错。”

  “滚。”

  得了这么一句特赦,那一行战战兢兢的侍从立刻胡乱行了个礼,屁滚尿流,转身便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嬴泓抬头望着宋忽的脸色,非常乖巧地从他怀里拱了出来,软糯糯地说道:“阿母,您生气了?”

  宋忽收敛了面上的怒容,低下头去,眼神中藏着一丝心疼。

  嬴泓却笑了,用两条胳膊亲昵地勾着宋忽的脖子,操着一口软软的嗓音,绵绵细细地安慰道:“阿母,您不要生气呀…生气就不漂亮了…他们没有欺负孩儿……”

  “您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宋忽忍不住抱紧了嬴泓,戾气消磨殆尽,一脸担忧地望着府医:“府医,他为什么一直喊着我阿母?”

  “这……”府医胆怯地瞥了嬴泓一眼,颇为忌惮地低下了头,不敢回答宋忽的话,“下官不敢直言。”

  宋忽皱了皱眉:“他如今都成了这个样子,你还怕他做什么?但说无妨。”

  府医缓了缓,这才旁低侧敲地开口:“下官揣测着,也许是宋大人您,眉眼之间与当年皇宫里殁了的那位苏姬娘娘,也就是燕王殿下的生母……略有几分相似。”

  宋忽一愣,突然意识到什么:“此话可当真?”

  府医欠了欠身子,语重心长:“下官十几年前,曾在内宫当差,苏姬娘娘的容貌,下官的确是曾见过的。”

  “虽比不上宋大人您这般风华绝代,也算得上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明丽温婉美人儿,眉眼之间的相似,只可意会,却不会有错。”

  怪不得。

  当年的嬴烊愿意宠幸一个身份卑微的戏子,并默许她在一所偏殿里生下了皇子。

  宋忽从来都知道自己眉眼之间带着几分父亲眉眼的明艳动人,与其说他与苏姬娘娘有几分相似,不如说苏姬娘娘与父亲宋烨有几分相似。

  原来嬴泓偏执了这么多年,真正的原因在于此。

  当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将全身心的幸福像押赌注一般,全押到一个男人身上,而那个男人只看重她面上这点姿色,到头来,完完全全将她当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替身。

  这等讽刺,何其透彻?

  搁在谁身上,看见母亲受到这样的委屈,也不可能不心存愤懑。

  十几载了,对嬴泓的积怨,仿佛从这一刻起,全抵消了。

  宋忽一只手极轻地放在嬴泓发顶,摸了摸他雪白的长发:“跟我走,好不好?”

你是我宋忽的人

  嬴泓仰着头,有些怯生生地望着宋忽,没有答话。

  宋忽将身子蹲得更低,一只手略微撑着地,整具身躯几乎趴在地上,尽可能与将自个儿蜷缩成一团的嬴泓平视,强逼着自己耐下心来,又一次问道:“跟我走,好不好?”

  嬴泓突然皱起眉头,很害怕宋忽似的,摇了摇头。

  宋忽轻轻抿了抿唇瓣,目光里带着点失望,却还是放柔了声音,循循善诱:“跟我走,我带你去吃好多好吃的……玩儿好多好玩儿的,好不好?”

  嬴泓低下头,不吭声了。

  周围的人见状,都松了一口气,以为嬴泓这是妥协了。

  宋忽面容一松,也略微放下些心,慢慢地凑近了嬴泓,谁知道嬴泓转瞬抬起眸子,眼神中折出一丝凌厉的凶光。

  折起身,猛然一把狠推在宋忽腰腹,硬生生将他推开老远。

  宋忽眉头一皱,猝不及防地闷哼一声,跌落了两个台阶,跌散了发鬓,狼狈地趴倒在地面上。

  “大都督!”

  旁人只道宋忽是站立不稳,才受不住嬴泓那一推,只有近身伺候着的戚七与戚八才知道,宋忽如今落了一身的旧伤,当真是空有一副冷冰冰的好皮囊,直到今日还发着热,身子底子早就虚透了。

  方才嬴泓用力推的那一下,若是没有看错,恰好推到了宋忽旧伤未愈的血痕口子,使劲之狠,按得宋忽腰腹都略微凹了进去,也不知道伤口有没有再裂开。

  戚七和戚八看得心惊胆战,连忙朝宋忽跌倒的方位奔过去,半跪在地上,将宋忽扶起来。

  “不用管我。”宋忽面容霎时白了,一手按插在腰腹,指尖发白,一手抵着额头,忍耐着突如其来的短暂晕眩,冷静地对周遭吩咐道,“把燕王殿下从地上扶起来。”

  周围的人又沉默了,一个个看着疯疯癫癫的嬴泓,丝毫不敢靠近:“这……”

  宋忽抬起头,看看眼前的一切,简直要被气笑了,凤目一眯,苍白的唇瓣间吐出几个字:“怎么?就让人待在这潮湿冰冷的地上!?几条命不得被你们折腾掉!”

  一应随从方才已经四散而逃,只留下几个府医和从齐国公府里带过来的几个随从,不敢忤逆宋忽的命令,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

  可嬴泓却拼命挣扎着,失声尖叫,不肯让任何人碰触,这么一个转眼的功夫,就又扯住了一个人的衣襟,又撕又打,场面弄得一片混乱。

  宋忽唯恐他们粗手粗脚,再伤了嬴泓,一只手按在戚八肩膀上借力,咬着牙站了起来:“一群废物,都让开!”

  说罢,径自朝嬴泓走过去。

  可嬴泓如今已经失了心智,压根分不清谁是谁,见到有人朝自己走过来,就拼命地挣扎着,踢打着,抱着宋忽的手臂,吭哧一声,猛然咬了一口,狠狠地叼着,怎么也不丢口。

  猩红温热的鲜血顺着嬴泓瘦削的下颌滴答着,粘稠地流了一脖子,沾湿了一大片衣襟。

  宋忽感受到手臂猛然一痛,皱了皱眉,低头望着嬴泓疯疯癫癫的模样,别过脸去,忍不住哽咽出声。

  周遭的人都吓坏了,见宋忽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都能疼哭,怕是被咬得着实狠了,赶紧围过去,七手八脚的,想要拉开嬴泓。

  宋忽强忍着眼眶里滚烫的泪水,厉声呵斥道:“别碰他,谁都不许碰他,让他咬着。”

  这一回,他再也没有与胡乱咬人挠人的嬴泓置气。

  狠狠地叼了宋忽的手臂一会儿,嬴泓一双眼睛逐渐变得清澈,愈发散尽了浓烈的戾气,呆呆地看着眼眶微红的宋忽,默默松开了口,唇角沾满了猩红刺目的血迹。

  “阿、阿母……”

  宋忽一言不发,单膝跪倒在地上,拿自己干净的衣袖,动作温柔地为嬴泓擦拭着唇角沾着的一片猩红。

  “阿母,对不起。”嬴泓自责地捂着自己的嘴,温热的泪珠子一刻不停地往下掉,“您疼不疼?”

  宋忽不着痕迹地背起了那只被咬得血肉模糊的手臂,揉了揉嬴泓柔软的发丝:“不疼。”

  嬴泓眼中含着的泪水不停地打着转儿,猛然往前一扑,勾住宋忽的脖子,紧紧抱着,几乎勒得宋忽喘不过气来。

  “好了好了……”宋忽从不会逗弄孩子,也不知道这时候应当如何哄人,只是将他紧紧抱着,不停地抚摸着嬴泓散开的一头白发,一遍遍柔声地安慰,“真的不疼,我知道的,你一定也不是故意的,对不对?”

  嬴泓无声地哭了出来,用力地点着头。

  “我错了。”

  “对不起…阿母…对不起…”

  “不要紧。”宋忽凤目一柔,捧着嬴泓的脸庞,微冷的指腹轻轻擦去他脸颊上交错斑驳的泪痕,把他当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去哄,“瞧你,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哭,旁人见了,会笑话你的。”

  嬴泓听了宋忽半真半假的揶揄,有些赧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将泪湿的面庞埋在宋忽怀里,连动弹一下都不肯,宋忽倒也纵容着,没有半点要将人推开的意思。

  可这总归不是个来,青石板台阶这么寒凉,两个身子正虚的人毫不自知,就往这上面一坐,不折腾得生病才怪。

  “哥……”戚八偷偷地拽了拽戚七的腰带,瞧了一眼面色苍白的宋忽,将声音压得极低,“大都督还在发热吧?你去劝劝,让他别在那儿坐着了……”

  戚七瞪了自家的傻弟弟一眼,唇角扯出一丝无奈,皮笑肉不笑:“大都督这样要面子的人,你敢跟他说……你如今身子虚得紧,根本没法子坐在那风口?”

  戚八立即缩了缩脖子:“我不敢,大都督会吃了我。”

  戚七冷道:“你不行,那我如何劝得动?”

  戚八愁眉苦脸,低声道:“那到底该怎么办?”

  戚七不言,却是个心思灵转些的,等过了一会儿,寻准个机会,走上前去,赴在宋忽耳边。

  清了清嗓子,低声劝说道:“大都督,燕王殿下今儿个身上的衣衫过于单薄,京城春寒料峭,在这风口正盛的地儿待的时辰久了,只怕要染上风寒。”

  宋忽恍如醍醐灌顶,一只手缓缓地摸到嬴泓的身上,攥了攥那单薄的衣衫料子,抚摸着他雪白的长发:“穿得这样薄,冷不冷?”

  嬴泓像是没听见一般,没有回答。

  宋忽只好又问了一遍:“乖……冷不冷?去换身衣裳,好不好?”

  嬴泓似乎思索了一阵子,鼓着些腮帮子,脑袋摇得像一颗波浪鼓。

  宋忽垂下凤目,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推开了嬴泓,指着他衣角勾破了丝线的一处地方,柔声安慰道:“泓儿乖,你的衣服破了,脱下来,咱们再换一件,好不好?”

  嬴泓没有吭声,缄口良久,乖巧点了点头。

  宋忽如释重负,放开了嬴泓,捂着腰腹,勉力站起身,朝着身后的位置打了一个手势。

  戚七和戚八取了一件冬日里该盖着的狐裘走上前来,心有不忍地望着嬴泓如今这副痴傻可怜的模样,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几步,试图先把他弄脏了的单薄外衫脱下来。

  “不要,不要撕我的衣服!”嬴泓突然崩溃,又哭又叫,拼命地摇头,雪白的青丝散乱得垂落下来,几乎完全遮住了眉目,“不要撕我的衣服!求求你们!不要!不要!!”

  戚七和戚八什么时候见过这等阵势?俩人身子一僵,拎着狐裘,傻傻地站在原地,连动都不敢动弹一下。

  宋忽见状一惊,当即再一次俯下身,单膝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朝着捂住脸不停尖叫的嬴泓凑过去:“嬴泓?怎么了?”

  “我阿母快死了!”嬴泓不停地往角落里缩着,捂着耳朵哭喊,“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敢去太医院偷药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嬴泓!嬴泓!”宋忽试图安慰嬴泓,却没有法子,只得用力地攥住嬴泓的手腕,往自己怀里一带,禁锢得极近,“你看看我,清醒一点!我不会撕你的衣服的,你自己脱好不好,你自己脱。”

  嬴泓不知道有没有将耳畔安慰的话听进心里去,窝在宋忽的怀抱里,抱头痛哭:“我会听话…特别听话…你们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我会学猪爬!还会学狗叫!”

  “别打我阿母,别杀我弟弟,别抢走他,求求你,让我再喂他一口血,他太小了,离开我,会死的。”

  宋忽根本听不懂嬴泓在胡言乱语什么,只顾着不停地顺着他的意思一声声安慰道:“好,我听你的,全都听你的,别怕了,好不好?”

  “阿母,我好冷。”嬴泓依赖地抱着宋忽的腰身,手臂缠得死死的,带着哭腔央求道,“你抱紧我……”

  宋忽一怔:“什么?”

  嬴泓仰着头,泪流满面,哽咽着哭泣道:“抱紧我,好不好?”

  “好,我抱着你。”宋忽依言,将抱着嬴泓的那双手臂愈发收紧了一些,低头凑近他一片雪白的耳鬓,温声细语,“从今往后,你是我宋忽的人,我一定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卑微的请假条又来惹

  糖糖家的猫咪早产,崽崽不健康呐,糖糖今天和家人折腾了一天,往医院送了三趟,可惜天不遂人愿……小猫猫还是去了天堂……

  糖糖今天没有时间码字惹,而且心情比较失落,确实不太能码出好质量的章节。

  等糖糖一天,明天补上,谢谢宝贝儿们啦!!

何存善念

  齐国公府,东厢房的门扉略微开了一道缝隙,一丝丝轻柔的香炉烟雾从门缝里飘出来,缠绕在每一层台阶,经久不散。

  “大都督,属下请见。”

  门外,一声轻轻的叩响,紧接着传来不轻不重的呼唤。

  “进。”

  戚七手中握着一封密函,缓缓推门而入,霎时,一股比外面更加浓烈了一些的香雾气息扑鼻而来,令他有些不适应地别过脸去,皱了皱眉头。

  “觉得呛鼻就推开些窗子。”宋忽盘着腿,半倚靠着书桌,坐在铺了一层毯子的地上,“但别开太大,会冻着嬴泓。”

  戚七定睛看去,只见嬴泓将自己的身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趴在宋忽腿上,雪白的青丝没束一根发带,全然散开,几乎垂落到地上,身上则仔细地裹着一层被褥,睡得正熟。

  宋忽一头青丝松松散散地盘在脑后,低垂着眼眸,指缝微开,一只手握着嬴泓一缕雪白的发丝,另一手拿着一把玛瑙梳子,小心翼翼地梳理着那雪白发丝打了结的地方。

  戚七站在门口,见宋忽这般仔细地照料着嬴泓,忍不住连声音也压低了许多:“属下记得,您似乎从不喜熏香,如今这兽炉子里燃着的是什么香?”

  宋忽凤目轻轻眯着,随口回答:“鹅梨水沉香。”

  戚七一贯武刀弄枪,从不懂这些香料,也不明白是做什么用的,却想着宋忽最近着实有些压抑,连带着说的话都少了许多,便忍不住刻意多问了一句:“作何用途?”

  宋忽把梳子搁在一边,修长的手指探了两下,轻轻插I进嬴泓满头白发里,一边安抚,一边梳理:“嬴泓总是噩梦缠身,夜里头睡不踏实,府医说,若是嗅着这些水沉香灰儿的气息,倒还能好受一些,我便吩咐下去,让他们燃了这香。”

  “您待燕王殿下真是细心。”戚七笑了笑,倏然想起正事,两手平举着,将手里握着的那封密函递了出去,“这是云挹楼里打探到的新消息,您且过目。”

  自打将嬴泓从燕王府里接出来,宋忽近日就从未出过齐国公府,照顾个人也确实耗费心力,身子尚未好全,又是一番操劳,面容便有些憔悴,唇瓣也白得厉害,背倚着桌案闭目养神,缓缓启唇:“我不想看,你念吧。”

  “这……”戚七有些为难地看着宋忽,“您可是知道的,属下是个粗人……”

  “别装了,我知道你识字。”宋忽凤目略微睁开一条缝隙,嗤了一声,“伯策当初教我咬文嚼字的时候,你都在旁边听着呢,念吧。”

  “是。”骤然被宋忽掀了老底,戚七有些赧然,从腰间的硬甲里抽出了一把短窄的刀子,划开了密函上的封蜡,取出一张薄薄的纸。

  抖开以后,戚七先一目十行地大略看了一眼,面色陡然一变。

  察觉到气氛的凝滞,宋忽凤目半眯着,抬头看了戚七一眼,自知定然是噩耗,心中却宛如一滩死水,再也泛不起任何一丝涟漪:“皇宫内院那边,下了什么旨意?”

  “大都督……”戚七踟蹰着,担忧着宋忽的身体,怎么也不敢言,“您定要顾全自个儿的身子。”

  宋忽凤目半眯,淡漠地望着戚七:“这世上,也没有什么事能把我逼得生不如死。”

  “您如今……”

  与生不如死有什么区别?

  戚七张了张口,却戛然而止,着实不忍心再拿什么话刺激宋忽,只得又低头看了一眼密函,尽可能长话短说:“今日早朝,几名文官重臣联合吏部尚书,一起上了折子,弹劾您与燕王殿下私下勾结,买断银钱,企图篡位,霍乱朝纲。”

  “圣上龙颜大怒,下令禁了您的足,削去国公爵位,燕王殿下也从亲王爵位降为了郡王爵位。”

  这可真是一个……莫大的消息。

  宋忽为嬴泓掖紧狐裘的动作略微一滞,面无表情道:“还有吗?”

  “朝廷克扣了齐国公府尚未分发下来所有的俸银,一切皆按郡主的份例行赏。”戚七叹息一声,轻轻蹙起的眉眼之间,皆是一派难色,“可是属下一直留意着库房那边儿的动静,朝廷给郡主的例钱,并未曾分发下来过一回。”

  “我知道了。”宋忽缄默片刻,漠然道,“弄清楚是谁弹劾的了吗?”

  “是……”戚七状似犹豫了片刻,“是苏大人在朝廷弹劾的。”

  宋忽凤目中折出一丝冷峻的光芒:“哪个苏大人?”

  戚七有些难以启齿:“上林苏府的二公子。”

  “上林苏府的二公子……苏大人?”宋忽神情有些恍惚,打心底里感到这个称谓无比陌生,垂着眸子,极轻地嗤笑了一声,“戚七啊,你是我身边最体己的亲信,竟也随世人一般,喊苏牧一声‘大人'?”

  戚七略微一震,望着宋忽的那道眼神中带着一丝茫然无措,下意识跪倒在地上,将脑袋埋得低低的:“属下愚钝,不知该如何称呼。”

  “你只须记着,只要我与他一日未和离,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宋忽凤目轻轻眯着,一字一字道,“不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他都是咱们宋家的姑爷。”

  “是。”戚七垂眸称是,“属下知罪。”

  “今日之事我大概知道了,充其量,也就是被剥夺了爵位与权力。”宋忽凤目低垂,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望着躺在自个儿怀里,缩成一团睡着的嬴泓,“你且退下吧。”

  “是。”戚七站起身来,临走前却又止住步伐,转身看向宋忽,“属下还有一事相告。”

  “说。”

  “姑爷他……”戚七缓了缓,言道,“扶持了桓王殿下。”

  宋忽一手轻轻抚着嬴泓雪白的青丝,缄默不言。

  周遭一片沉寂。

  戚七忍不住低声问道:“大都督,我们该当如何?”

  宋忽揉着嬴泓雪白的发丝,状似无意地提及了一声:“若是我没有猜错,颐来楼乃是嬴泓名下的私财。”

  戚七眼眸一敛,试探着问道:“您的意思是?”

  宋忽凤目一冷:“把颐来楼给我收了,归到云挹楼的名底下。”

  “大都督!”戚七闻言愣住,等到回过神来,倏然皱起眉头,连声劝阻道,“不可!”

  “外面诬陷您与燕王殿下的流言蜚语正盛,若是您再将颐来楼收归云挹楼,岂不是更加落了口实?”

  宋忽垂眸轻笑一声,云淡风轻:“既然人云亦云,世人都这么说了,我若是全然不做些什么,岂不是惹得藏在暗处之人空欢喜一场?”

  “您的意思是……”戚七隐约揣摩着宋忽的心思,“引蛇出洞,将计就计?”

  “传我命令,安排下去,这几日之内收了颐来楼,若是需要增添人手,从亲兵里挑选。”宋忽揉了揉嬴泓的发顶,轻声吩咐道,“由你亲自来选。”

  “那若是当真抓住了人,该如何处置?”戚七试探着问道,“是否……先将人押进云挹楼的私牢,审问拷打一番,再做安排?”

  “不。”宋忽凤目里冷冰冰的,声线里带着些有气无力的慵懒,“直接诛杀,不必留活口,亲近之人,皆以连坐罪责,给我全杀了。”

  戚七一惊:“一个都不留?”

  宋忽低头望着熟睡的嬴泓低声哼唧着翻了个身,眼神温柔,声音却冷如霜雪:“一个都不留。”

  宋忽以前虽也在行为处事之上杀伐果断,却铁血怀裹着柔情,从未像今日这般冷漠狠毒,连无辜之人都不肯放过一命,戚七看在眼中,没来由感到一阵慌乱恐惧,仿佛心中的一丝信念崩塌。

  “大都督!且听属下一言。”

  “先齐国公薨逝前曾留下训诫,宋家军人,存仁怀爱,只可斩杀罪徒,不得行株连旁族之事。”

  “您若是作出今日这番决定,实在有失贤明。”

  “贤明是什么东西?能救我的命?还是能救你的命?”宋忽颇为自嘲地笑了一声,质问戚七,“如今朝廷之内风云诡谲,齐国公府却岌岌可危,嬴泓痴傻,我身子又坏成了这样,随时都有可能成为一枚弃子。”

  “倘若此刻,这般光景之下,皇帝下旨将我流放到塞外,我焉有命得以回来?”

  “仓廪实而知礼节,命途安而知善念,首先你我命悬一线,还在痴心妄想着什么贤明?”

  戚七自知无言可对,有些忌惮宋忽凌厉如刀的气势,低下了头,更是不敢多吭一声。

  “我知道我爹爹贤明,可他已经死了十年了,宋家军早就替换了主子。”宋忽狭长的凤目一眯,冷冰冰地戏谑道,“现在,一切都由我说了算,你若是有何不满,不如去九泉下找我爹爹陈述状词?”

  戚七猛然睁大了双眼。

  宋忽唇角的笑意愈发诡异:“亦或者……你杀了我,自个儿来当这个主公。”

  戚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狠狠地将额头磕在地上,只一下就磕出了猩红的血:“属下绝无此心!!!”

  宋忽缓慢地勾唇一笑:“那就好好地去办我给你安排的差事。”

  戚七又磕了几个头,齿隙轻微地打着颤儿:“属下遵命!”

  转身欲走之时,被宋忽喊住:“取我私宅里置办的那些银钱,为府里办事的底下人添些东西,如今虽落魄,也不得亏待了他们。”

  戚七垂眸应答:“是。”

绝不会再让你痛

  在齐国公府里禁足的这段日子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难捱,无非是没有例银与俸禄,过得如同监禁。

  度支难以调用,捉襟见肘,宋忽便下了令,将府中伺候的人减了大半。

  嬴泓一日夜里又做了噩梦,凉玉软枕打湿了一大片,又哭又喊。

  宋忽穿着一身寝衣,肩上只系着一件单薄的披风,匆匆忙忙地挑着一盏灯,从外面走了进来。

  嬴泓将自己尽可能蜷缩成一小团,躲在了床底下,紧咬着唇瓣,无声地落泪,抽抽噎噎。

  宋忽凌厉的目光一柔,屈膝半跪在地面上,从床缝里去看嬴泓,烛光下,两个人的面色皆苍白如纸。

  “泓儿……”

  一道沙哑柔和的声音缓缓地传入周遭的微冷空气中。

  嬴泓浑身打了一个颤儿,怯生生地抬起头,与宋忽对视。

  “泓儿,还认不认得我?”宋忽唇角勾起一丝轻笑,朝嬴泓伸出手,自个儿也勉强挤进床板底下去,“床底下太黑了,又潮又冷,泓儿出来,好不好?”

  嬴泓望着近在咫尺的宋忽,抱着双膝,缓缓摇头。

  宋忽有些失落,却仍没有放弃,微微笑着,像以往那般,循循善诱:“为什么呢?”

  一丝微弱的光线照射进来,映衬得嬴泓低垂着的眼眸一转瞬暗淡无光,一转瞬又灿若星辰:“外面更黑……更冷……”

  宋忽唇角勾起的笑意不自觉地僵住了一刻。

  嬴泓所言,何曾不是自己心中所想?

  如今这外边的一切危险尚未可知,阴险毒辣,暗淡无光,比起床板底下的肮脏昏晦,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是老天能够开恩,给他一条生路,他情愿就此敛去一身的光芒,只求苟活一命,可如今的时局愈差,竟是将他心中的这点儿幻想也狠狠地掐灭了。

  以往他扛着长枪,在战场上纵横驰骋的时候,大魏的所有人都将他捧到了天上去,如今一朝回京,先是夺了兵权,后是削了爵位。

  饱受诬陷之时,朝堂之上,无一人肯为他发声申辩,落魄至此,偌大的一个齐国公府,门庭冷落,竟也无一人嘘寒问暖。

  世味年来薄似纱。

  什么云麾大都督的荣光?

  一切受父荫而得到的东西,终归不是他的。

  一个真正的帝王,需要把持的棋子太多,需要忌惮的棋子也太多。

  而宋忽,偏偏占了两样。

  所以,即便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引火上身,一丝丝火星儿却噌噌地往他身上蹦。

  但危险悄然而至,躲在床板底下又能如何?

  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

  倘若不在时局中反抗,就注定要走向毁灭。

  缄默片刻,掩去了凤目里转瞬即逝的冷冽,宋忽终归还是极轻地勾唇一笑,柔声道:“泓儿,来我身边,我会保护你,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嬴泓神情呆呆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的光芒,顿了一刻,尝试着往前爬了一步,却又停住,将信将疑地抬眼,眼睁睁地望着宋忽。

  “别怕,泓儿……”宋忽一只手紧抓着床板,整个人几乎趴在地上,晃了晃手里的灯笼,“外面不黑,喏……有我给你照明。”

  嬴泓咬了咬牙,终归还是选择相信宋忽,从床板底下缓缓地爬了出来。

  他浑身蹭得脏兮兮的,白皙的面容沾着灰,又哭得满脸是未干透的泪水,愣是抹得成了一只小花猫,散乱的一头白发也沾满了灰尘。

  宋忽丝毫没有嫌脏,放下手里的灯笼,一把将嬴泓抱进怀里,任凭他紧紧抱着自己的腰身,一刻也不肯松手。

  “好了,好了,我在这里呢……别哭了……”宋忽一手紧抱着嬴泓的腰身,略微往上提着,另一只手按着床榻,使了些力气站起身来,抱着嬴泓走到门前。

  站在门口的戚七和戚八赶紧迎了上去。

  宋忽吩咐了一句:“备热水。”

  戚八一愣。

  戚七赶紧推了他一把:“还不快去?”

  戚八瞧了瞧宋忽的脸色,应了一声,转身跑远了。

  “大都督,这个时辰了。”戚七瞧了一眼外边一片漆黑的天色,“您备些热水做什么?”

  宋忽凤目低垂,落在怀里手指尖缠绕着自己青丝玩儿的嬴泓身上:“给嬴泓沐浴。”

  “这么晚了,不如明日……”戚七见宋忽面容决绝,咽下了试图阻止的话,轻声劝道,“这些日子,伺候燕王殿下的事情都是您亲力亲为,早就累着了,交给属下去做吧。”

  宋忽也没有拒绝,只是抱着嬴泓转了个身,恰好让戚七与嬴泓对视:“只要你能近他的身。”

  嬴泓紧紧抱着宋忽的脖子,仰头望着戚七,瞪大了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腮帮子微鼓,明显带着万分的戒备。

  戚七几乎可以想象自己这边刚一凑过去,嬴泓就倏然发狂失控,抱着自己胳膊,咔嚓一声,猛啃一口,鲜血淋漓的惨状……

  他一头冷汗,默不作声地回退了一步。

  宋忽不言,抱着嬴泓,走到了自己房屋内室里。

  一扇门紧紧地关着,温热的水缓缓地流进洗刷干净的沐浴木桶中,激荡起一片水花,在微冷的空气中冒出一丝丝缠绕的热气,熏得嬴泓苍白的面容有些酡红。

  宋忽寻着手边一条干净的布巾,浸湿在温热的水中,取出拧了拧,转过身,动作轻柔地擦拭着嬴泓满是灰尘的面庞。

  长到这么大,宋忽从未伺候过什么人,手法也的确有些生疏,但嬴泓出奇地配合,乖乖地仰着脸,任凭宋忽拿布巾为自己擦拭。

  “我给你脱衣服,好不好?”

  嬴泓捏着宋忽的一片衣角,缓缓揪绞着,轻轻摇头。

  这些时日以来,因为嬴泓抗拒得厉害,宋忽每次都趁着他睡熟或者最乖的时候,拿帕子蘸着温水,轻轻给他擦洗身子。

  如今眼看着稍稍好了一些,也不知能不能劝他彻彻底底地沐浴一回。

  宋忽凤目轻轻眯着,循循善诱:“泓儿已经好多日都没有认真地沐浴过了,身上很脏的。”

  嬴泓愣了愣,白皙的指尖揪着自己胸口的衣襟,逐渐攥紧,还是摇头。

  宋忽单手支颐,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揉了揉他雪白的长发:“泓儿为什么不喜欢脱衣服啊?”

  嬴泓低着头,一直不敢吭声,直到宋忽快要忘了这个话题,嬴泓却突然颤了颤唇瓣:“……痛。”

  宋忽俯身趴在沐浴的木桶旁,正在缓缓地撩着热水,调试着水温,没有听清嬴泓的话,便又随口问了一遍:“什么?”

  嬴泓声若蚊丝:“脱了衣服,会被送去御书房,就会好痛……”

  宋忽探进热水中的手指一僵,整个人怔愣了一会儿,品着嬴泓的话,猛然意识到什么,扣着木桶的那只手骨节不断收紧,攥得咯咯作响。

  嬴泓歪着脑袋,有些担忧地望着宋忽,怯生生喊了一声:“阿母?”

  “咣当……”

  一个铜盆被打翻在地,宋忽紧紧地抱住了嬴泓,身子不停地颤抖着。

  他简直难以想象,嬴泓在那么小的时候,到底经历过什么肮脏残忍的事情……

  回想起当初,两个人年幼不懂事,一个心高气傲,一个嫉妒熏心,发生争执,彼此伤害的时候,宋忽寡不敌众,被嬴泓的随从压制着,无法动弹,就狠狠咬了嬴泓一口,末了,还咯咯地笑,用接二连三的气话刺激他。

  “嬴泓,爽不爽?”

  “我家阿策跟我说,你在诸位皇子里是很是受宠。”

  “我原本一直在想,为什么呢?”

  “如今看见了你,才发觉你竟长得这么貌美。”

  “犹如千金难买一夜的禁I脔。”

  “怪不得……皇上会宠爱你。”

  “燕王哥哥,我真的是很好奇,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你是怎么做到让皇上这么喜欢你的?”

  “是凭借着这张美艳的脸?”

  “这副阴柔惑人的身段?”

  “还是你那床上的功夫?”

  “怎么,和自己亲爹颠鸾倒凤的滋味如何?”

  ……

  何曾想,一言成谶。

  当年,他究竟对着嬴泓说了多少戳人心窝子的话……而到头来,毫不自知。

  嬴泓见宋忽站立不稳,无意识地软倒在地上,便担忧地从地上缓缓爬了过去,家里头养的小猫子一般,蹭了蹭宋忽的胳膊,低声关切道:“阿母,您不舒服吗?”

  “对不起……”宋忽一把将嬴泓抱进怀中,合上双目,颤栗着的声线中带着化不开的悔恨自责,“嬴泓,对不起。”

  嬴泓不明所以,有些呆呆地问道:“阿母,您为什么要跟孩儿说对不起?”

  宋忽哽咽难言,沉默了半晌,勉强平复了些心绪,便掰过嬴泓的肩膀,轻声劝道:“泓儿听话,乖乖沐浴,好不好?”

  嬴泓没有再抗拒,却低着头,一声不吭。

  宋忽垂眸一笑,从衣襟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物什,一层层地拆开精细的裹布,里面躺着一把玉骨折扇。

  嬴泓整个人愣在原地,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下意识就伸手去碰那把扇子。

  宋忽凤目一敛,顺势将玉骨折扇一收:“泓儿,喜不喜欢这把扇子?”

  嬴泓咬紧唇瓣,用力点头,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那就去沐浴。”宋忽连哄带骗地揉着嬴泓雪白的青丝,“只要你乖乖地沐浴,我就将这把扇子给你。”

  嬴泓终于不再反抗,乖乖地进入水里,任凭宋忽脱了自己的衣衫,扔到外面去。

  宋忽凤目一柔,依言将那把玉骨折扇递给嬴泓。

  嬴泓眼眸一亮,倏然伸出手,几乎将扇子抢了去,按压在自己玉白光洁的胸口。

  “嬴泓,你看着我。”宋忽动作温柔地轻轻抬起嬴泓清瘦的脸庞,带着些强迫的力度,逼他直视着自己的双眼,“我绝不会再让你痛了。”

乖乖当狗

  等到好不容易沐浴完,宋忽为嬴泓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把他抱到自己腿上,拿布巾一点一点地擦干雪白的头发后,才将他塞进被窝里面。

  转身准备走的时候,嬴泓却拉住了宋忽的衣袖。

  宋忽一愣,转过身去,只见嬴泓咬了唇瓣,眼泪汪汪地望着自己,神情中带着一丝怯意与央求。

  宋忽凤目一柔:“怎么了?不肯睡?”

  嬴泓拽了拽他的衣袖,小声地呢喃着:“陪我。”

  宋忽垂下眸,雌雄莫辨的面容看不出是怒是喜。

  嬴泓偏不怕他,又拽了拽他的衣袖,从床上半坐起来,低声撒娇:“陪陪我。”

  见他这般,宋忽起了些戏谑的心思,俯下身,一只手按在床边,一本正经地问道:“我若是不陪你呢?”

  嬴泓哼唧一声:“那我就哭……”

  “……你可别!”宋忽唇角勾起的一丝笑意转瞬垮了下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转身便坐到了床榻边沿,“我陪你,陪着你,还不成?”

  嬴泓如今的心性当真和一个小孩子的心性没有任何两样,见宋忽坐到了床边,眼睛里便冒出了一丝欢喜的光亮,咧嘴笑了笑,朝着宋忽坐着的方向拱了拱,一把抱住了宋忽的腰,勒得死紧,将脑袋靠在他怀中,一字一字道:“那你半夜不许走。”

  若是搁在以前,宋忽可从没想过嬴泓这只野猫子居然会如此黏人,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我半夜若是走了,你也早就睡熟了,还能察觉到什么不成?”

  听了这话,嬴泓蹙了蹙眉头,眼眶泛红,咬唇便要哭。

  宋忽对如今的嬴泓是真没辙了,连忙往床榻里坐了点,将自己的身躯靠得离嬴泓更近了一些,低声安慰道:“我不会走的,你且放心,怎么好话歹话都听不出来,逗你玩儿,你也当真来着。”

  嬴泓低声啜泣:“反正……你不许偷偷抛下我……”

  “变成个孩子还这么霸道?”宋忽望着赌气的嬴泓,忍不住摇了摇头,轻轻笑了一声,“那你可得把我抱紧了,你一松手,我就跑了。”

  下一刻,宋忽就感觉自己的腰身猛然一紧,仿佛要从中断成两截儿,整个人忍不住僵硬了一下,仰起头,唇边溢出一声压抑着的痛呼。

  娘的。

  什么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他为什么非要逗嬴泓?

  代价就是,嬴泓又将宋忽戏谑的话当真了,即便在睡梦中,依然紧紧抱着宋忽的腰身,怎么也不肯撒手。

  时辰一刻一刻地流逝,等到天色熹微,透过西侧的窗牖,泛出一丝微弱的光芒,宋忽察觉时辰当真已过去了良久,便轻手轻脚地动了动,轻轻掰开嬴泓紧抱着自己腰身的那双手,把他重新抱到床榻里侧去,盖好了被褥。

  这般照顾完嬴泓,耗费了宋忽好一番心力。

  当真是能折腾。

  比小公子撒起娇来还要命。

  一想到苏牧,宋忽眸光一冷,倏然缄默了,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终究缓过一丝力气,他扶着床板,待站起身,却突然感到胸口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绞痛。

  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的间隙,咣当一声,宋忽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来不及俯下身,一口鲜血就径自喷溅了出来。

  他一只手扣着床榻边沿,另一只手捂着嘴,用力地咳了两声,每一口皆呛出不少鲜红的血沫子。

  宋忽低着头,有些怔忡地望着地上那一滩猩红的血迹,自嘲地扯出了一丝笑容,撑着虚软的身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曾经在战场上的时候,不论受到多重的伤,他都不像今日这般颓废。

  而如今,只不过是旧伤未愈,又犯了情伤,身子便糟成了这样。

  谁曾知,是不是……命不久矣?

  内室的门离床铺并不远。

  一步一步,迈得却格外艰难。

  宋忽整个人昏昏沉沉,眼前尽是一片昏晦不清的景象,可是他永远琢磨不透的人生际遇。

  “咣当……”

  一丝带着些莽撞杂乱的撞门声响起,在外面守着的戚七和戚八吓了一跳,猛然回过头去,却见宋忽面色煞白,扶着门框,几乎站立不稳,唇角和衣襟沾着一大片未干的血迹。

  “大都督!!”

  “大都督!!!”

  宋忽缓缓启唇,将言未语,看了这两个麾下将领一眼,勉强扯出一丝笑意,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病来如山倒,宋忽这回旧伤猛然复发,心悸血亏,高热不退,情势十分严重,一直卧榻昏睡,大有撑不过去的势头。

  最糟的是,如今齐国公府里的形势不容乐观,朝廷未曾拨下公款,也没有发放俸禄,就连郡主的例银也成了一纸笑话,不复存在。

  说来可笑,堂堂一个大魏皇城里的从一品国公,如今沦落到食不果腹的地步。

  当初在朝堂上遭受苏牧的指证和诬陷,被禁令幽闭,前段时日,守在齐国公府外的禁军统领不知受了哪位政敌的收买,将一应下人和府医都赶了出去,如今整个齐国公府内空荡荡的,好生干净。

  麾下将领既出不了门,更是请不了大夫,宋忽的伤病便只能这么一日日地硬拖着。

  戚七与戚八心急如焚,却毫无法子,戚八更是冲动不已,几次三番手持着刀剑,跑去门口与几百个侍卫大打出手,被病得昏昏沉沉的宋忽偶然听到了一些风声,一声不吭地撑着病体奔去了齐国公府大门口,逮了个正着。

  宋忽低低地咳嗽了两声,强撑着身子,一把将正在与一群禁卫军纠缠厮打的戚八从门口拽了回来。

  “滚!谁敢拦爷爷!给爷爷滚!!”戚八情绪本就激怒,当下突然被拽了回来,猛然转过身,面上愠意极盛,冷不防望见宋忽冰冷苍白的面容,一下子愣住,嗫嚅道,“大、大都……”

  “啪!”

  话音未落,宋忽冷着一张脸,目若冰霜,一巴掌狠狠地朝戚八面门挥了上去。

  “大都……”

  “啪!”

  又一巴掌,力度之大,居然能将戚八一个铮铮铁骨的汉子扇倒在地上,口鼻倏然喷出鲜红的血,半天爬不起来。

  门外的禁卫统领方才见戚八不要命地硬闯,怒发冲冠之际,却见宋忽病容憔悴地走过来。

  初见到宋忽责罚麾下,周身散发出的威压令人不寒而栗。

  禁卫统领原本还带着几分怯懦,可转念一想,宋忽早已被夺了兵符,便也少了几分平日里的畏惧,张口便质问道:“敢问宋大人,您的麾下是要造反吗?”

  “这是什么话?”宋忽凤目一冷,“什么时候……一个禁卫统领的话也成了圣旨了?”

  禁卫统领吃了一瘪:“你!”

  宋忽漠然道“你官拜几品,见到本官,因何不跪拜?”

  禁卫统领憋下一口气:“宋大人似乎忘了,您如今已经被削了爵位,夺了兵权。”

  “本官是削了爵位,也夺了兵权,可郡主之位却是没有褫夺的,至死也是皇亲国戚。”宋忽面容不变,荣辱不惊,“你一个小小的禁军统领,见到本郡主,因何不跪拜?”

  尽管宋忽如今一时落魄,到底这么多年的威仪搁在这里,便是一身素衣地往齐国公府门前一站,也没有几个人的行头能压得过。

  禁军统领脸色铁青,扑通一声,朝着宋忽跪了下来。

  “起身吧,你这等杂碎跪在这里,腌臜了我齐国公府的台阶。”宋忽转过身,冷冰冰地对戚七说道,“把戚八扶起来,回府以后,好好惩戒一番。”

  “郡主留步!”禁军统领阴沉着一张脸,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您麾下的爱将适才冒犯了天家尊严,下官有义务将其押送入天牢,以示惩戒。”

  “你也说了,戚八是我麾下的爱将,我又如何会把他交给你处置?”宋忽凤目冷冽如刀,“我麾下的将领的确不懂事,但我方才已经亲自教训过他了,容不得旁人置喙。”

  禁军统领嗤之以鼻:“您说得轻巧,仅仅是您方才那轻飘飘的两巴掌,便能将功抵过?”

  “那你方才以下犯上,是否也有罪过,也要去坐天牢?”宋忽垂眸一笑,“哦……对了,你的身份太过低贱,配不上踏进天牢的半寸地方……”

  禁军统领脸上白一阵青一阵,当真好看至极。

  “去不了天牢,你方才的罪过要如何抵消?”宋忽冷冷地勾了勾唇角,“不如这般,你站着不动,也学学我麾下将领,让我轻飘飘地打上两巴掌,看看你究竟受得住,还是受不住?”

  禁军统领猛然抬起眼,看向戚八那肿得高高的半边脸颊和唇角不停涌出的鲜血,心惊胆战,脸色唰一下就白了。

  “死皮赖脸地待在齐国公府门前还有什么要紧事?”宋忽眼神猛然一厉,叱道,“没事就给我滚!”

  禁军统领心里发怵,忍不住带着禁卫后退了几步,却还是壮着胆子反驳:“围抄齐国公府,不得放任何人私自通行,这乃是圣旨!下官忠于朝廷,实在不敢抗旨!”

  宋忽一身白衣,眉目冷淡地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靴底下站着的禁军统领:“那就闭上你的狗嘴,乖乖地蹲在齐国公府大门口当狗,若是再让我听见你狂吠一声……或者看见你乱咬我的人,当心你的狗头。”

  禁军统领受此屈辱,怒意熏心,可面对着宋忽,却不敢发作,只能暗自咬牙,强忍下恨意。

  宋忽冷嗤一声,不动声色地瞥了戚七与戚八他们两个一眼,一甩袖子,转身进了门。

  戚七和戚八对视了一眼,紧随其后。

  齐国公府的大门应声而关,在外面重重地落上了一道枷锁。

白衣何人

  身后那扇大门的倏然关上,宋忽往前走了几步,再也撑不住脚步的虚浮。

  尽管强拖着身子,双膝依旧酸软得厉害,若是强迫自己继续走下去,定然会狼狈地跪倒在地上。

  他倏然停下,仰头望了望半空中飘飞着的雪白柳絮,无根无土,四处飘零,凤目轻轻一眯,就回想起了塞北的漫天飞雪。

  何其相似的场景。

  在塞北的时候,是金戈铁马,刀里枪里,血光剑影地为大魏朝廷玩儿着命。

  如今回到京城,夺权削爵,苛扣银响,形如幽禁,被大魏朝廷一刻不停地往绝路上逼。

  这些年来,他兢兢业业,一心为君主捍卫山河,却换来了这个凄凉的下场。

  到底值不值得?

  亦或者,他心中一直存着的那一丝忠君报国之心,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誓死守护这片大好河山?

  为了当初答应爹爹的一个承诺?

  还是为了蒙蔽自己从来不敢不安于天命的私心?

  今年的京城,如何会这般冷。

  冷得不近人情。

  轻而柔软的柳絮缠绕在眼前,宋忽却逐渐变得麻木,甚至感受不到一丝身躯的重量。

  在身后戚七与戚八的一片急切担忧的凄厉惊呼声里,他缓缓倒下,一个瞬息,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景象皆随之坍塌。

  长睫轻颤,凤目一合。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他终于从一片昏昏沉沉的绵软无力中醒过来时,身旁萦绕着一片嘈杂走动的声响。

  也不知戚七和戚八是从哪里弄了个大夫回来,掀开他身上的被褥,又是往他嘴里灌药,又是在他手指上扎针,来来回回地折腾。

  “大都督……”

  “大都督,你撑着点……”

  “醒醒,不要睡……”

  他隐约听得见周遭的喊声,可眼皮还是太重了,不过略微清醒了一刻,双目无神地望了一眼头顶的雕梁壁画,再一次缓缓地合上了双眼。

  等到半夜,他再度从昏沉与浅睡的边缘醒来,身旁一片宁静,再无一丝声响。

  他却怎么也睁不开双眼,睫毛轻轻地颤着,似乎足有千斤重,只能勉强透过一丝缝隙,瞧见一丝丝来自于外面的光亮。

  恍惚依稀,仿佛见到一抹雪白的人影坐在自己床边,俯下身子,手里头认真地洗着铜盆里的帕子,传来一阵哗啦啦的窸窣水声。

  他睫毛颤了一下,眼眶瞬间湿透,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手臂,费力地去攥那抹近在眼前,却好似遥不可及的衣袖。

  没有人知道,对于君尔书当初的死,宋忽究竟有多么愧疚?

  这些天来,苦苦支撑着的艰辛与悲痛全都涌上心头,像一块粗糙的石头在胸膛里碾磨着,愣是疼得他难以呼吸,连大口喘气都成为一种奢侈。

  悔恨,自责,哀恸,无边无际的思念与恐惧,在这一时刻,尽数交织在心头。

  他尽力撑着身子,却怎么也坐不起来。

  反而坐在床边的人听见动静,立刻转过身,似乎压抑不住心中的喜悦,想亲近而胆怯,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低低地出声道:“宋忽。”

  宋忽抿紧唇瓣,红着眼眶,身子颤栗,泣不成声:“阿策……”

  一声带着一丝颤音的称谓说出口,坐在他床榻边的那抹雪白身影似乎僵了一下,默默地垂下了眼眸。

  “阿策……”宋忽眼神茫然无措,带着一丝丝难以名状的空洞,伸出手,努力地去抓面前那人的衣袖,“对不起……阿策……”

  “让你一个人,在阴曹地府里……”

  “你冷不冷?

  “等我、我去陪你。”

  坐在床榻边沿的白衣人缄默了片刻,任凭宋忽无力地攥着自己衣角,淡淡道:“君尔书临死前,将嬴泓托付给了你,如今嬴泓痴傻,无法自理,你若是一走了之,让他怎么活下去?”

  “我根本就……”宋忽咬紧牙关,滚烫的泪水顺着眼角划落下来,“保护不了他……”

  “你可知,只要活着。”白衣胜雪的男子一字一字道,“就是在保护他。”

  宋忽凤目紧合,摇头哽咽道:“我做不到。”

  耳畔,一阵低声呢喃,恍如隔世:“那就造反,宋忽。”

  恍如耳畔乍起一道轰鸣惊雷,跌宕着阴沉的云层,在心底嚯然撕开一条巨大的血口子。

  “我不能…”宋忽抿着唇瓣,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爹爹说……为臣子,守本分,安社稷,佐明君,永生不得谋反……”

  “先齐国公已经不在了,齐国公府的荣光也消亡殆尽,走到了尽头。宋忽,想想苏牧。”那人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宋忽沾着冰冷泪水的耳垂,“你想想苏牧。”

  “不!”宋忽无意识地痛苦咬紧唇瓣,皱着眉头,心痛如绞,“别提他…别提他…”

  那人似乎缄默了一刻,颤栗的冰凉指尖轻轻碰触到宋忽的手,缓缓握住,极轻地苦笑了一声:“既然你这么恨他。”

  “就应该振作起来,去报复他。”

  “只有活下来,你才能够报仇雪耻。”

  “活下来,凭借着对他的恨意,活下来!”

  “恨……?”宋忽病得昏沉,整个人像飘零的柳絮,身心皆没个着落,总觉得远方有一个激烈反驳着的声音在自己心底叫嚣,一时茫然失措,唇齿颤栗,“我不恨他……我……明明爱他,那么爱他……”

  那人缄默了一瞬,强忍着唇齿中低声的轻颤:“你恨他,所以要快点好起来,然后亲手报仇,杀了他。”

  “我爱他。”宋忽摇头,嗓音嘶哑得如同碎裂的帛缎,“我爱他……我爱他……”

  那人倏然泣不成声,紧紧地捂住脸庞,身子往下一坠,从床榻软到了地上,极轻地呜咽,压抑着啜泣,逐渐放声大哭起来。

  另一道人影走了进来,缓缓地在跪倒在地上的那抹雪白身影面前停住。

  然后,他便隐隐望见那个一身白衣的人双手紧紧抓着对面人的衣襟,跪在地上,一边乞求地喊着什么,一边不停地磕着头,分明看不清面容,却令人猝不及防地生出一丝心疼和浓烈的保护欲。

  他想让面前的白衣人不要再在这般冷硬的地面磕头,也想站起身,犹如一座岿然不动的山峦,挡在那一抹恍如雪山之巅的白衣面前,为他遮蔽一切的风雨与诘难。

  可事实上,他使不出一丝力气,只能像个废人一样,倒在床上,心口隐隐作痛,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景象再一次变得模糊,亦带着一片昏沉,眼角落下一滴滚烫的泪水,再一遭不省人事。

  即便处于昏睡当中,宋忽也依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有人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为他掖着被角,解开他的衣衫,用冷水不厌其烦地一遍遍为他擦拭着滚烫的身子。

  一勺一勺烫而苦涩的药汁往他嘴里灌进去,可耐不住他浑身颤栗得太厉害,就连一丁点汤药也喝不进去,乌黑粘稠的药汁全都顺着脖颈流了下去,沾湿了一床被褥。

  接着,耳畔有一个人在哭着求他,求他至少喝进去一口,即便是一口也好,求他能够平平安安地熬过这一场病痛,哪怕以折损自己二十年的寿命作为代价来交换。

  他不知道身旁那个人待自己这般好的人究竟是谁,仅仅听着那人并不很凄厉的哭声,便倍感悲痛心酸。

  一股不知名的情愫在心底萦绕着,既像是心疼,又像是舍不得。

  说白了,就是不舍得让身旁那人掉一滴眼泪。

  宋忽恢复了些意识,强迫自己喉咙微微痉挛了几下,想要勉强将汤药咽下去,脆弱干涩的嗓子却经不起汤药的刺激,胸口一痛,猛然咳了出来。

  一只手扒着床沿使力,半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随即又吐出一口猩红的腥甜。

  那人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为他拍背,药碗不小心落在地上,啪嗒一声,摔碎了,似乎还烫着了手,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紧紧抱着宋忽,无助地啜泣了一会儿,口中一直嚷着“对不起”……

  宋忽听得一颗心也跟着抽痛起来,极想劝劝他,不要再哭了,自己的一颗心疼得紧缩成一团,却连睁开眼睛这般轻而易举的事都做不到。

  过了好一会儿,那人终于停住了哭泣,却一手按在宋忽枕侧,整个人覆在他身上,柔软冰凉的唇瓣噙住他干裂苍白的唇,唇齿相依,口对口地将苦涩的药汁喂给他……

  他起先不适应地咳了两口,呛了整个人抽搐着,缩成一团。

  那人却没再哭,过了一会儿,口中又含了苦涩的汤药,手臂按压在他的枕间,身子覆在他身上,再次依照这个法子,一点一点地将苦涩的汤药往他嘴里灌进去。

  不知灌了多少次,那人才终于停下来,却又嚼碎了清苦的参丹,也用这个法子喂给他。

  宋忽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却觉得他定当极其温柔,是自己最为亲近的人。

  也许……正是上天派过来,救自己一命的?

  殊不知,这世上总有一个人可以在一夕之间将一个人从生与死的边缘里拉回人间,也可以当初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径自将万把锋利的剑扎进他的胸口。

  若是选择此生以情相待,为何当初偏偏选择背叛?

  若是选择此生背弃忘义,为何如今偏偏选择救赎?

  宋忽的身子突然颤栗了一下,不知道是否意识到身旁的人究竟是谁,长长的睫毛颤抖了一下,银丝一般的泪水濡湿了枕巾。

  “宋忽?”

  “是要醒了吗?”

  “宋忽……”

  有生之年,宋忽第一次情愿自己永远都在这场虚无缥缈的梦境当中沉睡着,再也醒不过来。

  毫无意识的时候……多好……

  宋忽缄默了一会儿,任凭冰冷的泪水在面颊风干,冷冷地睁开了双眼。

  眼眶微红,神情里不带着一丝感情,漠然望着面前因一时震惊而险些砸了手里药碗,有些手足无措的人。

  苏牧。

苏牧,我不要你了

  两个曾在枕席之中青丝绕颈,抵死缠绵的人,如今就在对方面前。

  一人惊慌失措,一人神情冷漠,形同一对陌路怀仇之人。

  苏牧愣了一会儿,将手中的药碗搁在桌子上,转过身,就站在这么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望着宋忽。

  宋忽抿着苍白失血的唇瓣,一言不发,撑着身子,艰难从床上半坐起来,连手腕都是酸软无力的,尝试了几下,都跌回到床上。

  苏牧试图伸手去扶,却不知思虑到什么,在半路中,便将颤抖的指尖默默地缩回袖中。

  直到宋忽终于能够撑着身子半坐起来,苏牧才终于安下心,望着他的那道眼神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宋、宋忽,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喝点水?”

  宋忽面容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凤目冷冽,抿紧着唇瓣,不置一词。

  苏牧见他不吭声,转过身,掩饰着心慌一般,急急忙忙提起桌上的水,往一只干净的杯子里倒。

  “你回来做什么?”宋忽望着苏牧清瘦的背影,一只手紧紧地扣着床榻边沿,一字一字,冷如冰刀,“来看看我死了没有?怎么死的?”

  苏牧身子一僵,提着水壶的那只手微微颤抖着,再无从前那般矜贵的公子模样,倒好水后,两只手端着杯子,揣到袖子里,低垂着眼眸,不敢应答。

  两人之间一直沉默着,半晌,没有传来一丝声音。

  苏牧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缓缓地将那杯水凑到自己唇边,沾了沾唇,轻轻抿了一口,试了试温度。

  然后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些罕见的讨好,端着杯子,一步一步,走向了宋忽,极轻地说了一声:“刚醒来,嗓子难免疼,喝口热水吧。”

  缄默不言了良久,宋忽突然回过神似的,冷笑一声:“苏牧,你还敢往我跟前凑?但凡你碰过的东西,我都嫌脏。”

  沙哑干涩的嗓音带着久病高热导致的虚浮和无力,不真切的字眼格外伤人。

  苏牧抿紧了微白的唇瓣,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半步,杯子里的水溅了出来,打湿了雪白的衣袍:“宋忽……”

  “当初敢背叛我便罢,如今还敢回齐国公府。”宋忽一只手按在胸口,揉得衣襟凌乱,冷冰冰地讥诮道,“你当我宋忽是一条被人砍了一刀以后,还能追着那人乱舔一通的狗?”

  “不是、我、我没有。”苏牧眼眶泛红,有些语无伦次,缓缓地蹲了下来,勉强与宋忽平视,“我对天发誓,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

  宋忽冷冷地望着苏牧,陈述着他的罪状:“所以你就杀了我的君尔书,一个与你根本就无冤无仇的君尔书。”

  苏牧声线中带着一丝颤音:“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不奢求你原谅我,只求你别与自个儿置气,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我的身子?”宋忽身子后仰,倚靠着床头,干脆笑出了声,“我如今变成这样,是拜谁所赐?”

  苏牧身子狠狠地一颤。

  “你不要告诉我……”宋忽握拳抵着胸口咳嗽,“当初误入苏鲜尔漠的火药阵,的的确确就是一场纯粹的意外。”

  “而你,是最无辜的那个人,从头到尾没有参与其中,没有故意设计让我受此重伤,没有让我多日以来,形同一个废人,时时刻刻担忧自己没有能力,再也保护不了你。”

  苏牧眼眶红透了,滚烫的泪水在眸中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芒。

  “你一直说,以我为重,那日在雪地里,听见我说不愿参与朝政夺嫡之争,自个儿便也打算激流勇退,随我归隐山林,是不是?”

  宋忽一字一字倾吐着,恶语相向,没有留一丝情面,仿佛看见苏牧一枪被愤恨与哀恸蒙蔽着的心,便能得到一丝报复的快感。

  “世人皆知,苏二公子最是慷慨深情,对枕边人恩切意重。”

  “那苏鲜尔漠的挑衅与战乱,根本就不是你一手搅弄的,对不对?”

  “就连前几日在朝堂上,也恰好是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去扶持桓王嬴汐,逼你去弹劾嬴泓与我的,是不是?”

  “没有人逼我……”苏牧缓缓地合上了眼眸,“我……”

  “你算个……什么东西?!”宋忽凤目一缩,倏然爆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巴掌将苏牧手里盛满水的杯子拍掉在地上。

  噼里啪啦一阵刺耳的声响,热茶四溅,碎片崩裂。

  苏牧对宋忽突然涌上心来的怒火猝不及防,巨大的力度下,身子一个不稳,就跌倒在了地上,勉强撑着身子,抬起头来,看向宋忽。

  “背信弃义,贪图荣华!”宋忽凤目冷如霜刃,咬牙切齿,“将我的感情、我的一片真心、我对你的牵绊乃至我兄弟的命!统统在股掌之间玩弄一番,狠狠反戈一击!”

  “如今倒好,怕是不知在哪儿吃了些哑巴亏,又念起旧人的好,转身便能再做出一副关心我身子的假惺惺模样……”

  “苏牧,你也不嫌自个儿虚伪?”

  “你该盼着我早点死才对。”

  “我没有。”苏牧唇瓣轻颤着,整个人往后靠着,躺倒在一片碎裂的瓷片上,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掉,“宋忽,我是真的、真的很担心你。”

  宋忽满目冷漠,摇头道:“我不会再信你一句。”

  “宋忽。”苏牧轻声哽咽,一点点地朝着宋忽爬过来,甫一伸出手,却被宋忽扬起衣袖,一把甩开,厌恶地抿紧唇瓣,咳嗽起来,“别碰我。”

  “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将你害成这样。”苏牧缓缓地收回了僵在半空中的双手,眸中藏着一丝自责懊悔的光芒,滚烫的泪水如雨落下,“如果我知道你会变成这样,当初……我绝不会……”

  宋忽艰难喘息,冷冷道:“少来这一套。”

  “我知道你心里多有怨恨,可我不介意任何过往。”苏牧低声下气,声若蚊丝,“只要我们还能在一起。”

  “曾经的情分,你待我的好,一直深藏在我心中,没有因任何事减少过一分……”

  “跟我提情分?你还敢跟我提情分!”宋忽一只手紧捂着嘴,用力咳嗽了几声,一股腥甜入喉,呛得他声音有些颤抖,“从你当初……站在苏鲜尔漠城墙的那一刻起,从你衣袖中的箭弩朝向我的时候,我们之间的情分早就已经一刀两断,不复存在。”

  苏牧抬手攥住宋忽一片衣角,滚烫的泪水砸下来,字字艰涩:“对不起。”

  “我一直很想问你一句,当日若不是君尔书拼死挡在我面前,你衣袖里的箭矢便全都向我射下来……”宋忽咬字极轻,眼神也极空洞,“你知不知道,我对你毫无防备,必死无疑?”

  苏牧默不作声,只是摇头,哭得喘不过气。

  “你心里就连一点悸动都没有?杀了我,无关紧要?”宋忽回想起自己最绝望的时刻,苏牧与梅雪衣在城墙上冷漠的眼神,每每想起一遍,心中便犹如惨遭凌迟,“当初的那般光景里,我就算是死在你面前,你也不会掉一滴泪的,是吗?”

  “宋忽,我不会让你死的。”苏牧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意,“我一直知道,君尔书早就察觉了我的动向,一旦我有所动作,他一定会救你……舍命救你……”

  宋忽几乎难以置信,唇瓣咬得出血,勉力完全从床上坐起来,一双凤目紧缩,望着眼前的苏牧,汹涌着滔天的怒意与悔恨:“所以,你根本不是为了要我的命,从头到尾,你一直都在算计君尔书。”

  苏牧只是笑,任凭泪水滑落眼角。

  宋忽简直崩溃,一边撕心裂肺地呛咳,一边声嘶力竭地哭喊:“你是打定了主意要借我的手除掉他!除掉我最好的兄弟!君尔书做错了什么!他何曾谋害过你!你凭什么要下这般狠手!”

  苏牧幽幽一笑:“谁让他喜欢你,你也忘不了他呢。”

  “你……简直卑劣!!”宋忽倏然扬起手,一巴掌即将要落在苏牧脸上,却在最后的关头拼命抑制住自己满腔的怒火与悲痛,手臂狠狠地颤栗着。

  苏牧别过脸,闭上了双眼,预想当中的痛楚却没有传来。

  一声巨响,只见宋忽在半空中抬起了手,攥紧成拳狠狠地砸在床榻边沿,碎裂的木屑乱飞,拳头底下,鲜血染湿了床褥。

  “你可以……走了。”良久,他极其缓慢地推开苏牧的手,将自己的衣角缓缓扯出,压抑着剧烈的咳嗽。

  “如今,我的身子大抵废了,配不上高门大户的公子哥儿。”

  “此后,我的身家,我的荣辱,乃至我的性命,与苏二公子毫无干系。”

  “你可以恨我!但是求你……不要与我一刀两断,别不要我!你如今需要人照顾,让我留在身边,好不好?”苏牧眼眶红得几乎能滴出血,一字一字抽噎道,“我不会害你的,宋忽,我发誓,我当初是你的人,永远都是你的人……”

  “你是我的人?”宋忽默念了一声,苍白的唇瓣微启,眼神一转瞬变得凌厉,“你是我的人,却为何一直往我身上插着刀子!”

  “你是我的人,却为何手里的刀子偏偏专朝我身上最痛的地方扎下去?一刀比一刀更狠!”

  “你在我垂死挣扎,快要痛死的时候,再把刀子拔出来,往我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敷药,吊着我一条贱命,让我苟延残喘……”

  “等到养好了,是不是还要继续被你插刀子!”

  “不是!不是!”听着宋忽的厉声质问和虚弱的喘气声,苏牧哭得一塌糊涂,“我从未想过伤害你!”

  “可你却是此生……伤我最深之人。”宋忽仰头大笑,心肺俱疼,“苏二公子,我宋忽何德何能,要不起你。”

  “不…让我留下来吧…”苏牧强忍着浓重的哭腔,低声哀求,“宋忽,求求你……打我、骂我都好,别赶我走……”

  “苏牧,你给我听好了。”在苏牧一道近乎绝望的眼神下,宋忽冷冷一笑,一只手紧捂着胸口,猛然咳出一口鲜血,指着门口,“给我滚出去,哪儿都好,离开我齐国公府。”

  一字一字,咬得极轻:“我不要你了。”

哥哥

  “吱呀……”

  一声沉重的响动,内室的门从里侧被人推开,庭前的一株枇杷树上原立着鸟雀,被动静惊着,四散纷飞。

  苏牧一只手扶着门框,跌跌撞撞地从屋里走出来,一抬头,恰好撞见朝着这边走过来的戚七和戚八。

  互相对视,皆是一愣。

  苏牧低垂着眼眸,一声不吭地往前走去。

  “你站住!”戚八一张手臂,一把拦住苏牧,眼眶赤红地望着苏牧,满脸怒色,“苏大人今日擅闯齐国公府,意欲何为?见我们大都督还没死绝,再来补一刀吗?!”

  苏牧任凭戚八为难,一言不发,唇瓣紧抿着,愈发白透了。

  戚七先是始料未及,继而回想起当日宋忽对自个儿所说的话,拦了戚八一下:“大都督如今还病着,你给我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戚八当初挨了宋忽一巴掌,脸颊还是肿得高高的,如今眼眶也红透了,像个没人要的孩子,委屈得直哭,“哥!大都督就是因为他才变成这个样子的!军师也是被他害死的!他罪该万死!”

  戚七狠狠一拽戚八的胳膊,把他按倒在地上,踹了一脚,训斥道:“满口胡言!”

  戚八在他手底下挣扎着:“我没有胡言!他就是该死!”

  “苏二公子,舍弟一介莽夫,出言不逊,还望您大人大量,别与他计较。”戚七对苏牧赔罪道,“快先离开吧。”

  苏牧眼眶通红,神情恍惚,多年以来在上林苏府中的教养却仍未曾忘怀,冲着戚七欠了欠身子,行了一个礼,嗓音沙哑不堪:“多谢……将军……”

  戚七眉头一皱。

  只觉得苏牧本就清隽,这些时日未见,身形又消瘦了许多。

  连他一个粗人都看得出来,苏牧这段日子大概过得很不好。

  可为什么……

  苏牧本是当今圣上面前的红人,怎会落得这步田地?

  前几日,戚七还听齐国公府外的禁卫军提及一事,说苏牧当初因为弹劾宋忽与嬴泓勾结,得以在朝廷里又一遭升官进爵。

  如此一来,更是巩固了苏家的地位,一跃而起,成为朝廷里的第一股名流。

  得此殊荣,为什么身为家主的苏牧,看上去如此疲惫不堪?

  非但没有一丝一毫达官显贵的光彩,连一个寻常人都比不上。

  苏牧没走出几步,突然停住。

  四月的日光过于晃眼,一大片一大片的轻软的柳絮宛如一片片白雪,在半空中飞舞着,迷乱了人的视线。

  苏牧身子晃了晃,一只手抬起,在半空中胡乱地抓了一把,似乎想找到什么东西借力,却无济于事。

  在戚七眯起眼睛,以为他就要晕倒的那一瞬,苏牧勉强稳住了身形,转过头来,呆呆地望着戚七。

  然后俯下身,行了一个长揖。

  戚七一惊,自知自己的身份配不上苏牧行如此尊仪,不敢有所唐突,便单膝跪倒在地上,抱了个拳:“苏二公子有何指教?”

  “拜托将军……”苏牧的目光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一字一字,轻若浮云,“照顾好他。”

  戚七与戚八俱是怔愣在原地,甚至连一句自然而然的应答都没有来得及说出口,苏牧便跌跌撞撞地转身离去,片刻之虞,不见了身影。

  “咣当……”

  一声重物砸落到地上的声响从屋子里传来!

  戚七与戚八对视一眼,心觉不妙,急急忙忙地朝着屋子跑过去。

  “大都督!”

  “大都督!!”

  两人一个赛一个得急,三两下跨上台阶,甫一想要推开门,却怎曾想,一扇门从里面被人推了开来。

  屋子里略微有些幽暗的灯火,给安儿淡漠的面容更是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一转瞬,那身淡黄色的宽大道袍穿在身上,竟显得不食人间烟火。

  一道极其淡漠的目光低垂,在戚七和戚八面前扫过:“这么大动静做什么?”

  戚七一惊,站在台阶底下,仰望着安儿:“安天师?”

  戚八也张大了嘴巴。

  安儿不动声色,面容平静,淡淡地说道:“这儿有我守着,你们这些天张罗着找大夫也辛苦了,回去吧。”

  戚八担忧宋忽的身子,忍不住出声阻止:“安天师,不成!”

  安儿眼神微微一冷。

  戚七赶紧解释道:“安天师,您有所不知,大都督此番病情严重,若只留您一个人,恐怕是真照顾不了……”

  “你们在质疑我?”安儿眸光一转,冷漠道,“还是想让忽儿早点去见先齐国公?”

  戚八被安儿这话气得不轻,忍不住走上前一步:“你!”

  “是!”戚七瞪了戚八一眼,转头看向安儿,恭恭敬敬地抱了个拳,“安天师,方才是我们唐突了,您只管留在这里照顾大都督,若有什么需要的,便喊我们一声。”

  安儿没看二人一眼,欠了欠身子,一言不发,神情淡淡的,转身进了门。

  “咔嚓……”

  顺手将门拴落下。

  “……”

  戚七与戚八面面相觑。

  戚八一脸担忧:“哥,大都督毕竟是在病中,由一个外人来照顾,安全吗?”

  戚七面容凝重,摇了摇头:“不知道。”

  戚八心里咯噔一下,当即没底儿了:“那你怎么能?!”

  “事到如今,你有什么法子?还是我什么选择?”戚七转身看向戚八,眼神一寒,皱眉道,“你救得了大都督,还是我救得了大都督?”

  戚八憋住气不吭声了,一个大老爷们,眼圈儿瞬间红了。

  戚七见自家弟弟这样,又不忍心训斥了,语气略微软了下来:“子顾,不是我这个当哥哥的说你,二十多岁的大男人了,为人处事别那么冲动。”

  “今日姑爷过来,明摆着是去照顾大都督了,哪有什么恶意?你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一通斥责辱骂……”

  戚八满眼怒意:“哥!他是罪魁祸首,你还为他说话?你说他没有恶意?大都督和军师不都是他一手陷害的?将人伤透了之后,再来弥补,有个屁用!”

  “好好好,你如今怨他,我不跟你争。”戚七一手按上额角,退而求其次,“那我们谈谈大都督。”

  “大都督如今一直病着,时好时坏,咱俩即便尽心伺候着,她的身子可有一丝好转?”

  戚八低着头,神色颓丧。

  戚七循循善诱:“既然我们都没有办法,又不能看着大都督白白地死,为什么不交给别人来试一试呢?说不定,死马真能当成活马医!”

  “可是那个……”戚八警惕地往屋子里头望了一眼,将声音压得极低,“那个安儿来历不明!谁知道他怀着什么心思?万一他要害咱们大都督怎么办?”

  戚八所担忧之事,戚七也未尝不曾担忧过,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那么笃定。

  一个想法在他心底疯狂地叫嚣着——

  安儿不会伤害宋忽。

  绝不会。

  念及此处,戚七认真地摇头:“安天师待大都督亲如兄弟。”

  戚八质疑:“你怎么知道那不是假象?”

  戚七神情一凛:“眼睛!”

  戚八愣住:“什么?”

  “安天师的那双眼睛,不同于寻常人……”戚七张了张口,尽可能组织着混乱的心绪,“在看着大都督的时候,像极了一个人。”

  戚八低声问道:“谁?”

  戚七眸光一颤,唇瓣轻抿:“先齐国公。”

  一语中的。

  戚八猛然僵住,回想起安儿每次看着宋忽的眼神,竟无力反驳一个字。

  一桩桩,一幕幕,皆宛如春风润雨,带着极致温柔与亲昵,眸光流转,一丝丝疼爱毫不掩饰。

  当真十足十地……像极了当年的宋烨。

  戚八有些难以置信:“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戚七眸子一晦:“当年的事,谁说得准?”

  “我看他的年龄……”戚八眼神里隐藏着一丝汹涌澎湃的波涛,“二十二、三岁……会不会是?”

  “慎言!”戚七赶紧捂住戚八的嘴,眼神冷冽,“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胡乱猜测的,你再这般莽撞,会给宋家带来灭顶之灾!”

  戚七站起身,拉着低下头,不敢吭声的戚八,最后看了一眼面前那扇紧闭着的屋门,默默地转身离去。

  安儿侧身坐在床榻边沿,轻轻握着宋忽的一只手,指尖搭扣在他的脉门上,眼眸低垂,一股强劲的内息缓缓注入。

  不知过了多久,宋忽额头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幽幽转醒,下意识轻轻地挣扎着。

  安儿俯身抱紧了他,缓缓地拍着他颤栗消瘦的脊背。

  宋忽凤目半睁半眯着,看着眼前人影重重叠叠,有些难以辨认,沙哑着干涩的嗓音:“谁……”

  “忽儿,你会挺过来的。”安儿将宋忽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宋忽的散乱的青丝,“你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紧接着,干裂的唇瓣一烫,一只银制勺子撬开唇齿,一股苦涩微烫的药汁流进嘴里。

  宋忽无声地落泪,咽喉痉挛,艰难吞咽。

  安儿微凉的指尖抚摸在宋忽病中滚烫的脸庞上,擦拭着他划落进耳鬓的滚烫泪水:“不哭了,忽儿,我在这儿呢。”

  渐渐的,宋忽安静下来,似乎昏睡了过去,面上还带着犹湿冷透的泪痕。

  在安儿转身要走的那一瞬间,宋忽凤目陡然一睁,猛地从床上半坐起,跌落俯身,噼里啪啦地碰掉了药碗,瓷片飞溅,摔得粉碎。

  安儿转身,见宋忽艰难地向床外探出身子,一把拉住了自个儿的手,唇瓣颤栗。

  “……哥哥。”

双氏玉佩

  安儿默默地转过身,单手负在背后,居高临下,衣袍在一刹纷飞。

  宋忽撑着身子坐在床榻边,仰头望着安儿,喉间哽咽着,一个称谓,也喊得断断续续:“哥、哥哥……”

  安儿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宋忽握着自己那只手的指尖在微微颤抖着,像是忍耐到了极点。

  他没有甩开宋忽,却有些漠然地背过身去:“忽儿,放手。”

  “不。”宋忽轻轻摇头,却将安儿的手握得更紧,“别走,别走……哥哥。”

  屋子里萦绕着一股沉寂的气息,缄默良久,安儿以一种极低的声音应答:“嗯。”

  得到安儿的肯定,宋忽胸膛中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下,凤目狠狠一颤,滚热的泪水夺眶而出,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我就知道,你是我哥哥。”

  安儿回望着宋忽,淡淡的唇瓣微启,极轻地叹息一声:“忽儿,对不起,一直瞒着你。”

  宋忽只是摇头,握拳抵在苍白如纸的唇边,一边咳嗽,一边拼命压制着汹涌的泪水,笑出声来:“若是爹爹在天有灵,知道你没有死,该有多高兴。”

  安儿低垂着睫毛,略微整了一下衣袍,在床榻边沿坐下,扶着宋忽的身子,令他半躺在床榻上:“你有所不知,当年逢着战乱,情势危急,我乃是意外早产在战场上的孩子,不能被敌军知晓了身份。”

  “是爹爹顾虑着我的性命,将我托付给师父的,对外只宣称四子宋安生于战乱,自一出世便失踪了,生死未卜。”

  “所以,我活在这世上,爹爹他一直都知道。”

  宋忽没曾想到安儿的出世居然伴随着如此坎坷的波折,忍不住感到一阵庆幸:“太好了。”

  “秋右丞将你抚养成人,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是一个人,在这世上,终于有亲人了。”

  安儿握住宋忽的手,抵在自己心口,低声呢喃:“忽儿,你还有一个亲人,你可知道?”

  宋忽一想到龙椅上坐着的那个帝王,既感到熟悉,又觉得陌生,不知不觉,心中就泛起一阵悲凉。

  “我只认爹爹。”

  “旁的什么人,于你、于我,未曾尽过一日做为一个父亲的职责。”

  “我不认。”

  安儿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欲言又止,顺着宋忽的意思,轻声道:“你不愿认,那便不认罢。”

  “总归当年发生这么多事……是他亏欠了爹爹的,如今又重蹈覆辙,亏欠了你。”

  “这两笔债一直在我心头积压着,难以排遣,时日过去得越久,积怨就越深,早晚有一天,要连本带账地讨回来。”

  宋忽面容一穆,别过脸去,又咳了两声,气虚弱得如同游丝:“不成。”

  “你在兰陵长大,远离京城,从未经历过宫廷之事,不晓得众多官员之间明争暗斗到底有多么厉害。”

  “此事你绝不要插手,就算是要做,也应该由我来做。”

  “忽儿,你当我这些年来在兰陵城都做什么?”安儿淡淡一笑,眼神中带着几分戏谑与冷漠,“只知栽种梅花,不知悼念折梅之人?”

  宋忽甫一听安儿提起这个典故,犹如醍醐灌顶,眸光一颤:“我曾听人提起过,说爹爹年少风流,在驯马场上傲视群雄,争得头彩,却摒弃明珠十斛,唯独折梅一枝,赠于明主,此后在京城里名声大噪,人称折梅公子。”

  安儿知道自个儿的心意与宋忽一拍即合,眼神微微一柔:“你果然知我心思。”

  “怪不得,你会在兰陵栽种梅花,怪不得,当日,你一直想让我去兰陵看梅花……”一切原本根本解释不通的事情,在这一刻起,昭然揭示,“也怪不得……你会与我一样,如此喜爱梅花。”

  安儿略微仰着头,目光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脸色显得更加冷漠:“只可惜,被赠之人,配不上这一枝铁骨铮铮、凌寒独立的梅花。”

  宋忽知安儿心中也藏着怨恨,忍不住轻轻握住他的手,以示安慰:“哥哥,你如今在京城里,有何布局?”

  安儿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宋忽这些问题,而是轻声安慰:“你如今的处境不同于以往,既然遭受贬谪,身子又不如从前,照顾好自己便是,其他的这些事情,不要着急。”

  宋忽皱了皱眉头:“我没有着急,我只是担心你。”

  “我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又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安儿漠然置之,“更何况,世人皆知,我一直身在兰陵,全副身家,也都在兰陵,于京城当中,一无所有。”

  宋忽凤目一敛,气息掩藏不住虚浮:“正是因为你一无所有,我才格外担心……”

  “可是有一点,你不要忘了。”安儿抿唇一笑,揉了揉宋忽的发顶,“爹爹当年给我留下的,还有一个塞北尊使的身份。”

  安儿说罢,从怀中取出一枚色泽上乘的玉佩,两根手指轻捏,拎着璎珞作结的绳子,拿到宋忽面前。

  “凭此玉佩,不论走到塞北的任何一个国家,国主须得跪拜,喊我一声主君。”

  “若是你我此番卷入魏国的夺嫡战乱当中,难以脱身,整个边塞皆可以充当我们的援军和退路。”

  宋忽瞳孔一缩,像是被烫着了一般,呆呆地按着床榻,折起身子,眼眶转瞬滚烫。

  望着那块在略微幽暗的房屋中泛着一丝丝幽绿光泽的玉佩,眸光直颤,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掉,湿透了面前的一小片被褥。

  安儿眸子一晦,不明所以地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玉佩:“忽儿?”

  宋忽平复了一下心绪,轻颤的声线中带着一丝丝抽噎:“我……认得这块玉佩,这是我们爹爹的玉佩。”

  安儿轻轻拍着宋忽的肩膀,试图安抚他分外不稳的内息:“忽儿,你说你认得这块玉佩?”

  “我……认得。”宋忽凤目低垂,泪如雨下。

  安儿凑近宋忽的耳边,低声道:“这是爹爹在当年战乱之时,藏在包裹着我的襁褓中的认亲信物,你怎会认得?”

  宋忽握着拳头抵在唇角,轻轻低泣:“因为爹爹身上,还有一枚一模一样的玉佩。”

  安儿一怔,下意识的,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玉佩:“还有一枚?”

  宋忽颔首称是,缓了缓心神,沙哑着嗓音:“准确来说,这块玉佩……本就是半边残玉,若是将两个玉佩拼凑起来,才是一整个。”

  “想来……爹爹是将这玉佩的一半给了你,另一半,在他自个儿怀里揣了半辈子。”

  “你手中这块玉佩上镌刻着一个‘宋'字,而爹爹怀中的那块玉佩上……镌刻着一个‘嬴'字,爹爹一直藏得很深,我从未曾见过,直到他离世的那一日。”

  “忽儿。”安儿抱紧了宋忽,低声道,“你我自幼分离,各居一隅,我一直挂念着爹爹和素氏阿娘,也挂念着你。”

  “可是师父多有避讳,很少对我提起这些事,我恐惹得他不悦,从来也不敢擅自提及。”

  “如今你我两兄弟磨了二十余载,终得团聚,可否与我讲讲,爹爹究竟为何故去?”

  “我知道,爹爹是一个盖世英雄,一战而薨,实在蹊跷,世人口中为国捐躯的那一派说法,我一概不信。”

  宋忽凤目低垂,眼眶红透,苍白失血的唇瓣轻轻颤着:“那时候……廿四隆冬,爹爹带着我,在战场上打仗。”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依照行军路线进行,岂料敌方突然从右翼突袭。”

  “为了应对突如其来的战况,爹爹下达军令,急令调取中军大营里的兵马,裨补缺漏,增设巩固。”

  “可不知为何,在半途中,敌方突然收兵鸣金。”

  “恰好这个时候,朝廷派来了钦差大臣陈玟驻扎此地。”

  安儿眼神一寒:“问题出在陈玟身上?”

  宋忽冷笑一声:“那陈玟,根本就是一个卑鄙无耻之徒!因与宋家有私仇,便借着传圣旨的缘故,勒令爹爹暂且收兵。”

  安儿问道:“想来我们爹爹此生忠于君主,从未忤逆过圣意,何敢不从?”

  “爹爹是从!”时隔多年,再次回想起当时宋家军在塞北负隅顽抗的场面,宋忽便怒得唇齿磨紧,连心尖都在发颤,“陈玟却滥用职权,落了城门,将塞北宋家大寨所有将领关在城门外,不准任何兵马私自进入。”

  “敌军见有了可乘之机,就绕过宋家营寨,直接攻打城池。”

  “爹爹与宋家军本可撤退一步,独善其身,但见城中朝廷将领外厉内荏,无力抵抗,就又下令,派遣宋家军前往抗敌。”

  “一战取胜,爹爹在朝廷官员当中声望更甚,陈玟就以爹爹私发兵马、忤逆圣旨为由,褫夺了他的兵符。”

  “敌军见朝廷与宋家军不合,便趁机断了宋家军的粮道,钦差大臣坐镇无力,又不许将士入城。”

  “塞北那样的寒风大雪中,将领们饥寒交迫,城中尽是一群吃白饭的窝囊废,为了提防敌军突袭城池,爹爹不敢不尽心竭力地守着,勒令麾下将领睡在城外,未得允许,不许回城。”

  “那个时候,宋家军的人经过几场恶战,死了大半,爹爹也受了很重的伤,他虽一直瞒着麾下将领,我却是亲眼看见,他盔甲底下,一摞厚厚的纱布全都被鲜血染红。”

  “再后来,敌方更换将领,拆散宋家军兵马,十几个猛将不乘机攻打城池,只是将爹爹围住,使用车轮战术,一个接着一个地拼刀刺枪,厮杀缠斗。”

  “就在战争最为激烈的时候,城池……突然从里面……”

  “打开了。”

他把你当爹了

  言及此处,宋忽倏然顿住,凤目低垂,苍白的指节紧紧攥住搭盖在身上的被褥,用力到全身都在发抖。

  安儿坐在一旁,虽不知宋忽为何会突然这般失态,心中到底还是有了个猜测,叹息一声,将垂着眼眸忍耐颤栗的弟弟抱进怀里。

  宋忽借机转过身去,极快地擦了一把面容上早已经变得冷冰冰的眼泪:“我没事。”

  安儿拍了拍宋忽如今消瘦了许多的脊背:“若是说不出口,便不要为难自个儿,总归是过去了的,结果就摆在那儿,答案是什么,并不重要。”

  宋忽轻轻摇头:“这些年来,我一个人藏着这些事情,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在心中积压得时日太久了,沉得压根就喘不过气。”

  安儿知道宋忽无人倾诉的艰辛,便柔声劝慰:“那你不必着急,慢慢说与我听。”

  宋忽稳住心神,缓缓道:“城墙骤然响动,大门从身后被将领们推开那一刻,我以为我看见了希望,我以为朝廷的官员终于肯信任爹爹……永远是忠于当今圣上的。”

  “却未曾想到,在下一刻,我看见的只是联合敌军一起包抄宋家军的朝廷兵马和那架在城墙上的一支支冰冷箭矢!”

  “原来,宋家军为了大魏朝廷的江山社稷,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而朝廷的兵马却联合敌军,借此机会……私通造反。”

  安儿心中猛然一沉,眼神冷冽。

  “最雪上加霜之事,莫过于爹爹当初下令,让我留在后营,照顾几个奄奄一息的伤残兵士。”宋忽滚烫的泪水从一开始就没停过,咬紧了牙关说道,“我知道爹爹的意思,他下令让我们挨着城墙,是因为信任城中的朝廷官兵。”

  “他甚至……还傻傻地想过,以此为基准,一旦情势有所变动,也好让膝下的孩子和这些伤兵有个退路,却未曾想到,此举更将我们推入了深渊。”

  “我离得最近,当我仰头望见数以万计的箭矢朝着我射下来的时候,当我觉得自己定然难逃一劫的时候,爹爹他……一把丢了手里的长枪,不知是怀着多么大的决心,居然能够从那么远的距离赶回来,狠狠地将我压到了他的身子底下。”

  “我能清晰地听见箭头狠狠穿破盔甲和皮肤,扎射进他身体里的声音,我也能听见鲜血喷出落地的声音。”

  “爹爹他……”

  “是为了救我……”

  安儿不知不觉就红了眼眶,将宋忽抱得更紧些,他随秋沽之教养,自幼性情冷淡,不会哄人,见宋忽悲痛欲绝,只得低头,极轻地吻了吻胞弟的发丝:“忽儿,别哭。”

  宋忽紧紧拽着安儿的衣衫,泣不成声:“就在此刻,我亲眼看见,一块玉佩从爹爹的怀里掉落了出来,和你手里拿着的这块长得一模一样,日光底下照出来,上面……刻着一个‘嬴'字。”

  “我知道那是国姓,却没工夫追究。”

  “因为爹爹那时候,已经倒在了地上,不能动了,他见我哭着陪在他身边,便对我说……”

  “忽儿,帮爹爹……把掉到地上的东西……捡起来。”

  “那块玉佩在落地的一刹那就摔得碎成了几瓣,我什么也顾不上,只觉得天都要塌了,手颤得太厉害,忙着去拾,好半天也没能抓住几块儿,就赶紧赶回去,放到爹爹面前。”

  “爹爹不让我碰,自己挣扎着侧着身子,去拼那块玉佩,可是那块玉佩有的地方已经碎成了齑粉,怎么都拼不完整。”

  “我看着都急,觉得爹爹伤心透了,浑身颤抖,连眼眶都红了。”

  “长这么大,我从没见过爹爹掉一滴泪,直到最后,爹爹也没有哭出来,只是笑了笑,将玉佩抛远,对我说,罢了,不要再去捡,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究竟是那块玉,还是他自己的心?”宋忽泪流满面,略微缓了缓,“我唯一能感觉得到的,是爹爹身上的血,流得越来越多,身体越来越凉,我问他疼不疼,他说……”

  “傻忽儿,当姑娘久了,就真的忘了自己是男娃娃……别哭,爹爹是个将军,在战场上受伤,纵然为国捐躯……也一点都不疼……”

  “这么多年以来,爹爹骑在马背上……打了这么多次仗……习惯了刀枪刺进的痛,尝遍了鲜血喷溅的腥,早就麻木了,就算是流再多的血,也不会疼了。”

  “别哭……好孩子,爹爹不是死了,爹爹是要和心上人在一起了,永远……在一起了……”

  “我感到很震惊,哭着问他……爹爹,心上人不是妻子?不是我阿娘吗?”

  “他说,这么多年,他只把阿娘当妹妹,他的心上人,是一个早在十几年前就死去的少年……如今他也要走了,就能彻彻底底地……和那个死去的少年在一起了。”

  宋忽再也说不下去,抱着安儿,哭得肝肠寸断。

  安儿双目也是一片通红,将宋忽紧紧地抱在怀里,无声地安慰,面容看上去出奇得平静,只是滚烫的泪水一刻不停地往下啪嗒着,顺着下颌,打湿了宋忽的衣衫。

  “所以,哥哥……”宋忽仰起头,望着安儿,近乎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你手中的、这块玉佩,我、至死、都不会忘记。”

  安儿抚了抚宋忽瘦削的脸庞,指尖缓缓插入那头散开的青丝中,扣着宋忽的后脑勺,将他的脑袋压在自己胸口,衣襟瞬间濡湿了一大片:“爹爹虽然不在人世了,你也不再是孤身一人,以后,还有哥哥我呢。”

  “我知道。”宋忽拼命压制住汹涌的泪水,扯出一丝苍白无力的笑意,“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能失去你,所以,我就算是拼了性命,也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去害你!”

  安儿见宋忽哭着嘶喊,信誓旦旦,就感到啼笑皆非:“你疑心太重,京城里,我不认得什么人,宋家嫡系子嗣的身份也没有暴露,哪里就有这么多人想害我?即便是想害我,对方也得有那个本事。”

  “我不管,谁若是敢动你一根头发,我就取他脑袋!”宋忽低垂着的眼眸里带着一丝戾气,“还有嬴泓……阿策临走前,对我没有一句怨言,唯独放心不下嬴泓,将他托付给我,阿策没了,我还活着,嬴泓如今便是我的人,只要我活着一天,谁都不能伤害他!”

  安儿轻轻抚着宋忽的后背,安慰道:“好。”

  “哥哥!”宋忽突然意识到什么,忍不住急咳了几声,“这几日我病着,嬴泓有谁照顾?除了我,旁人近不了他的身,他有没有好好喝药?”

  “你别急,听我与你讲。”安儿眼神微妙地看了宋忽一眼,娓娓道来,“说来也真是巧了,我这一趟从兰陵过来,虽然先到了你这处,可是见你身旁有人悉心地照顾着,就在门口停住。”

  宋忽不明所以。

  安儿语气中带了一丝戏谑:“幸好我停住了,否则面上也不好看。”

  “伺候你的人呐,虽然娇气,却真叫个周到,一会儿看着你哭,一会儿抱着你哭,你高热不退,他哭,你灌不进去药,他也哭,整个人就跟水做的似的,脆弱得很。”

  “一时半会,又是哀求,又是叫唤,给你擦身子,给你喂药,忙活起来,就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偶尔掉几滴泪珠子,哼唧两声,一不忙活,就更糟了,坐到你身边儿,难受得直抹眼泪,还坐到地上哭。”

  “我看了一会儿,一是感到不忍心,二是觉得……人家把你伺候得的确挺周到,就先退了出去,这才到了嬴泓的住处。”

  安儿此番话中,明显若有所指。

  宋忽听了个大略,知道安儿说的人是谁,苍白的唇瓣紧抿着,面容有些阴晴不定。

  安儿坐在宋忽身旁,不动声色地别过脸,观察了一会儿他的神情,见不容乐观,顾虑着宋忽的身子,不敢多刺激他,便暂且收了撮合自家弟弟与苏牧的心思,话锋一转,提及了其旁的事情。

  “对了。”

  “至于嬴泓,虽然他一开始不肯让我照顾,还啃了我一口。”

  “喏。”

  宋忽看安儿撩起了自己的袖管,白皙的手臂上,血肉淋漓一片,正中央,正好一个牙印,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跟个孩子似的,下手没轻重,这牙印还挺深,怎么没有上药?”

  “小事罢了,何须这般折腾?”安儿若无其事地放下了袖子,“他咬了我一口,我半点没挣扎,他却心慌了。”

  “我趁机抢了他的扇子,惹得他哇哇直叫,见他快哭了,给了他一颗糖,骗他说,阿母在睡觉,让我来代为照顾,若是他表现得好,我就把扇子还给他,否则,当即扔了。”

  “嬴泓信了,如今乖乖地睡着,雷打不动。”

  宋忽一脸不可置信:“他真那么听你的话?”

  安儿颔首,淡淡道:“嗯。”

  宋忽凤目一眯,复问道:“真的?”

  安儿揉了宋忽的脑袋一把:“你怀疑哥哥?”

  “不,我只是担心。”宋忽轻轻抿唇,眉头紧锁,“嬴泓他如今病得不轻,一直把我当娘,才肯这么听话,如今他却听你的话,该不会……把你当爹了吧?!”

  “……”安儿一手抚额,“你能不能别总是胡思乱想?”

小四爷

  正当此刻,从外面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的敲门声。

  戚七站在门槛前,后退半步,稍稍放轻了些声音:“大都督,属下戚七,可否进来送碗汤药?”

  身旁的戚八见状,也压低了些声音,跟着说道:“大都督,您已经好几日没仔细用过膳了,一直空着腹灌药,对身子不好,属下也想进来,给您送些软烂的粥菜。”

  安儿是个局外人,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瞧了宋忽一眼。

  宋忽仰起头,隔着一扇屏风,望了一眼门口,垂着眼眸,沉默了片刻,终归摇了摇头。

  安儿将他的反应看在眼中,转身扬声道:“大都督体力不支,不宜见人,劳烦二位将军把手里东西搁在门外,我待会儿去拿。”

  外头似乎顿住了一刻,没等多久,便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动静,像是有人在弯腰往地面上放置着什么东西,看来是依言照做了。

  安儿单手支颐,戏谑地轻轻一笑:“大都督,为什么不让你的麾下将领进来瞧瞧你?这些日子,我是觉着,两个戚小将军没少出力。”

  宋忽眼神微微一冷:“我不是不想见他们,是不敢。”

  “不敢?”安儿半是玩笑,半是揶揄,“我家忽儿又不是在战场上打了场败仗,怎么就不敢见手下了?”

  “有镜子吗?”宋忽沉默着,抿了抿苍白失血的唇瓣,“哥哥,帮我拿面镜子来。”

  安儿微微颔首,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摸索了几下,从一扇抽屉里取出了一面手掌般大小的小铜镜子,递给宋忽看。

  宋忽如今没什么力气,手里刚拿到镜子,便滑了下去,只得任凭安儿拿着那面铜镜,自个儿轻轻倚靠在他身上,往镜子面上瞅。

  只见镜中一张苍白消瘦的面庞,眼窝深陷,双目无神,气息虚浮,看上去弱不禁风,原本殷红的唇瓣,如今苍白干裂,微微一颤,还渗出一丝丝血迹。

  常年高高束起的青丝,如今全然垂落下来,流淌了一边床榻,耳鬓处,甚至混了几根雪白的发丝。

  宋忽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人,像不认识似的,良久,凤目一眯,眼神里带着些自嘲:“哥哥,我如今这个鬼样子,真的能见人吗?”

  安儿轻轻笑着,安慰道:“瞧你这话说的,难道我不是人?”

  “你是我哥哥,骨肉至亲,自然不一样。”宋忽皱着眉头,缓缓地冷笑一声,“可在旁人眼里,我如今不过是一个被朝廷遗弃的废物,恍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安终日。”

  “你说……我如今这个样子,若是被我的将领们看见,会如何?”

  安儿戏谑的目光略略一收,无声沉默了。

  宋忽凤目一敛,镜中的人,面容除消瘦枯槁外,更添了几分淡淡的惆怅悲凉:“从小到大,我的年龄虽然最小,在那些老一辈的将领们眼中,却是爹爹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是男是女都好,只要活在世上,日后定然是塞北之主。”

  “于是,将领便从小对自己的孩子严加管教,勒令他们个个容忍于我,分明年龄比我还大了几岁的,也得规规矩矩喊我一声爷,几乎要把我惯坏了。”

  “就像在走象棋的时候,我永远是将,与我同龄的那些孩子,他们永远是卒,从来没有人与我争过、抢过,他们全都听我的话。”

  “只不过,那个时候的我,只知道沾沾自喜,口中说着狂妄的话,却根本不明白什么叫做责任。”

  “直到后来,城破家亡,爹爹与世长辞,我与君尔书重振旗鼓,带着同龄的幸存孩子打仗。”

  “从那个时候起,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我坐在主位上,能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们的眼神。”

  “每个人在仰头望着我的时候,就好像当初他们父辈的那些将领仰头望着咱们父亲一般。”

  “从那一刻起,我才知道,一个真正的宋家家主,在宋家军的心中,权势、地位、乃至名望……何其之重。”

  古铜的镜面中,宋忽缓缓地抬起了一只手,抚摸上自己冰冷枯瘦的脸颊:“也许任何人都以为,我就是一座永远也不会倒下的山,就像爹爹那般,可以支撑起整个塞北。”

  “可是爹爹纵然一世英名,到最后,不还是身死他乡?”

  “我比不过爹爹,如今落得这般田地,只怕是,更令他们失望了。”

  “我到底能够明白一些你的心思。”安儿轻轻颔首道,“你是考虑着,如今朝廷之内风云不断,边塞尚未彻底安定,军心正乱,宋家军随时有可能会被推出去,上阵抗敌。”

  “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真让宋家军的人看见你如今这般狼狈的模样,只怕会引起众人对于朝廷和军营的愤恨,以至于愈发稳不住心。”

  安儿淡淡地落下了几句话,每一句,都准确无误地说到了宋忽的心坎上。

  宋忽皱眉咳嗽,有些无力地抓住安儿的手腕:“其实,戚七还好,为人聪明,是个沉稳的性子,做事也谨慎,除了有时候急躁些,可能会乱了方寸,但即使再乱,大抵也不会干出什么特别出格的事来。”

  “可是戚八就不行了,他性子直,不会那些圈圈绕绕,太莽撞,也太冲动,若是一刻没人在身旁提醒着,怕迟早有一日会酿出些祸事。”

  安儿揉了揉宋忽的头发:“看不出来,你还挺关心他们的。”

  “当然关心。”宋忽极轻地叹了一口气道,“他们可都是咱爹爹麾下直系将领的子嗣,从小与我玩儿到大的,后来即使到了战场上,并肩作战,打了胜仗,也是过命的交情,说白了,不仅仅是主将和将领的关系,也亲如兄弟。”

  安儿惯会旁击侧敲:“你如此晾着他们,他们只会更担心你。”

  “我也不想,可是我现在……”宋忽皱着眉头,又看了一眼镜子,径自把镜子打翻了,按在床榻上,自己也有些厌恶自己似的,拿被子遮住头,躲在被窝里头,闷闷地说道,“等我身子好些,自会召见他们。”

  “你觉得怎么好,便好吧。”安儿怕宋忽闷着自个儿,便伸手帮他将被子往下拉了拉,“如今感觉如何,可有些胃口?饿不饿?”

  宋忽发了这么久的高热,并没有一丁点儿的胃口,但看着安儿在身旁,心中就觉出一丝安慰,不忍心拂了他的面子,遂轻轻点了点头。

  安儿眸光一柔,把宋忽扶好,在他身后添了几个软垫子:“我去门口给你拿些吃的。”

  “哥哥,秋右丞呢?”宋忽有些关切道,“此番入京,他没随你一起来?”

  “师父他……”安儿倏然缄口,沉寂了一会儿,一手抚额,难得露出了失落的表情,“不提师父了,我先喂你吃东西。”

  说着,转身走向门外。

  一推开门,一抹淡淡的光影洒下来,台阶底下,戚七与戚八两人肃立着,身形挺拔如松,皆还没有走。

  安儿有些疑惑,抿了抿唇:“二位将军还留在这里?”

  戚七与戚八对视一眼,戚七率先开口说道:“我等实在有些不放心大都督的身子,须得等您亲自拿了东西,再说走的事。”

  安儿面容淡淡的,看不出是喜是怒:“怕我饿着忽儿?”

  两兄弟赶紧跪下,异口同声:“不,属下不敢。”

  “属下?”安儿目光微微一转,落在台阶底下跪着的两个人身上,幽幽一笑,“你们是宋家军的人,何时成了我的属下?”

  戚七眼珠一转,沉默片刻,模模糊糊地说道:“属下是宋家的将领,自然……也就是您的从属。”

  安儿继续装傻,一脸无害:“宋家?与我有何干系?”

  戚八低着头,哎呦一声:“小四爷,您别拿咱老实人逗趣儿了。”

  “四爷?”安儿眸光忍不住一颤,少了些戏谑的意思,低声道,“你在喊我?”

  戚七抬头瞅了瞅安儿平静的脸色,垂眸回答道:“大都督在宋家族谱里排行第五,且是幼女,自然不会被属下们称为小四爷。”

  安儿抿唇一笑:“戚七将军,忽儿所言非虚,你果真聪明。”

  “小四爷谬赞。”戚七与戚八仰头望着在台阶上逆光而立的安儿,俱是咬紧牙齿,忍不住热泪盈眶。

  默了一刻,戚七引着戚八,两人对着安儿俯身长拜,口中喊道:“二十二载年岁倥偬,属下恭贺小四爷……今朝回府……”

  “二位将军请起。”安儿目光落在远处,轻轻地叹息一声,“宋安不肖,生逢乱世,苟活至今,幼时不能在父母膝下尽孝,如今,亦不能为宋家困局分忧,实在担不起将军们的一拜。”

  戚七劝慰道:“小四爷,您过谦了。”

  “至如今,局势不妙,万望二位将军谨记。”安儿神色一冷,戚七和戚八当即再次俯下身,磕了个头,“我乃是宋家子息的这层身份永远见不得光,无论是朝廷,还是江湖,即便大肆宣扬,也没有人会发自内心地承认。”

  “我自知这点,从不奢求什么,只求能够保住忽儿的性命,保住宋家当下唯一的指望。”

  “望将军们亦然。”

  戚七和戚八齐齐抱拳:“属下谨遵小四爷的教诲。”

  安儿淡淡颔首:“既如此,我进屋给忽儿喂些吃食,你们先退下。”

激将

  就在安儿端着汤药,准备进门的时候,里屋的宋忽却开口道:“哥,让戚七和戚八进来服侍我,你去帮我看看嬴泓。”

  安儿怔了一刻,轻声问道:“你自个儿成吗?”

  宋忽低声咳了几下,嘶哑着嗓子说道:“成,你去看看嬴泓,我放心不下。”

  “好。”安儿顺着宋忽的意思,转身将手里的东西转交给戚七和戚八他们两人,临走前还不忘叮嘱,“要记得,慢慢喂药。”

  “若是忽儿一时半会儿吃不进去,便先搁在一旁,凉了须热一热,该喝的药还是要喝的,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等吃了药,记得让他再睡一会。“

  戚七和戚八连声应下:“是,小四爷。”

  目送安儿走远,戚七和戚八直起身来,刚想要转身进门去,一身淡黄色道袍的秋沽之却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径自从他们面前走过去,迈上台阶,推门而入。

  戚七和戚八一惊:“秋右丞?”

  秋沽之走在齐国公府里就像走在自己府邸里,面对着戚七和戚八,不仅没有一丝怯意,反而板着一张脸,冷淡淡的,比平时显得更不近人情。

  他幽幽地瞥了戚七戚八一眼,声若寒冰:“有事?”

  戚七和戚八不明所以,一听秋沽之这阴恻恻的森冷声音,霎时反主为客,吓得打了一个哆嗦。

  戚八这么一个又高又壮的汉子,望着站在台阶上的秋沽之,竟感到恐惧,一张口,竟连说话都磕磕巴巴:“秋右丞,我们大都督好几天滴水未进了,您看……”

  戚七跟着接了一句:“不如,有什么事儿,您待会儿再与大都督说,等我们先伺候他用些吃食,也更有些精神与您……”

  秋沽之冷漠地打断:“大可不必,他一瞧见秋某,就该精神了。”

  “……”

  “我们大都督前几日一直发着高烧,除了每日灌药,真的是滴水未进……”

  秋沽之漠然置之:“既然这么多几天都滴水未进了,再饿上一天,也饿不死,二位将军待会儿再过来。”

  “咔嚓……”

  一声轻响,落了门栓。

  戚七和戚八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盛着汤药的托盘,另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乘着清粥的托盘,一起眼角抽搐,唇角抽搐,连带着整副五官抽搐,在风中凌乱。

  这师徒俩……动作和反应能不能不要那么如出一辙?

  为什么一进去都要先栓门?

  这他娘敢情是你家的门??

  该不会是想趁人之危,对体虚无力的大都督做点什么吧??

  戚八一脸担忧地转头望着自家同样愁眉苦脸的哥哥,扫了一眼手里的托盘:“哥,大都督真的不会饿死吗?”

  戚七眉头皱起,啧了一声,抬头瞪戚八:“你就不能说点吉利的吗?大都督这么多灾难都扛过来了,怎么可能会饿死!说出去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戚八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会不会饿出什么毛病?”

  戚七眼角抽搐得更厉害了:“谁、谁知道。”

  要想等着秋沽之出来,他们再进去伺候宋忽用膳,饭菜肯定凉透了,兄弟俩无奈地对视了一眼,叹了一声气,转身走了。

  秋沽之端着身姿,一步一步,稳稳地走进来,从容地绕过一扇屏风,毫不避讳地走到了内室,缓缓启唇。

  “宋大人,别来无恙。”

  宋忽轻轻皱着眉,倚靠在床榻身后垫着的褥子上。

  方才心绪不稳,哭了一场,与安儿诉说了这么多的体己话,原已经精神不济,这才稍稍昏睡过去,只耳鬓一颤,听见一声细微动静,却又警惕地睁开了通红的双眼。

  面前人出尘的面容映入眼帘,淡漠得犹如清风徐来,令他忍不住一震,下意识撑着床榻起身。

  奈何无力支撑,身子微微一动,便重新跌回床上,那面随手被他搁在了被褥上的铜镜一下子跌到床下,啪的一声,摔了个稀碎。

  “秋右丞。”

  宋忽约摸怔愣了一刻,当即咬着牙挣扎,用尽力气从床榻上翻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秋沽之长身玉立,神色冷漠地站在原地,既没有前进一步,也没有后退一步,更没有俯下身,去扶整副身躯都在颤抖着的宋忽,冷眼看着宋忽艰难地朝着自己的位置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宋忽已然出了一身虚汗,轻轻喘息,额头抵在地上,缓了一会儿,才勉强抬起头,看着秋沽之,唇色更白了几分。

  秋沽之单手负于腰后:“何故跪我?”

  “右丞养育我兄长二十二载,含辛茹苦,是宋家的功臣。”宋忽凤目泛红,“宋忽虽愚钝,也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今时今日,诚应替先父向您叩谢问安……”

  “什么养育不养育的,我这个人随性惯了,没那么多京城里的繁琐规矩,虽的确是将宋安拉扯成人,却从未将他当过什么徒弟。”秋沽之语气里似乎带着一丝不悦,话锋一转,“倒是你,宋忽,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宋忽盯着秋沽之看了一会儿,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也不确定他是什么立场,眸子一垂,一只手握着拳头,抵在唇角,咳了几声:“我如今走到这个田地,除了苟全性命,还能有什么打算?

  秋沽之抿唇无言,又往前走了两步,堪堪在宋忽的床榻边沿站住,淡淡地嗤笑了一声:“何必有所隐瞒?”

  “我既然是宋安的师父,必与宋安是一条心,宋安与你又是一条心,有你的嫡亲兄长在前面压着,你觉得,我会加害于你?”

  宋忽凤目敛起。

  秋沽之道:“既然如此,在我跟前说这种违心的话,有何意义?”

  “右丞可真够直白。”宋忽凤目一眯,有些跪不住,身子一歪,便就势坐倒在地上,有些无力地倚着床榻,仰头望向秋沽之,“我若说,我想要造反,可有条件?”

  秋沽之回答:“没有,或者很少。”

  宋忽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轻轻咳嗽,气若游丝:“行军打仗,求的向来是万事谨慎,周全严密,一朝不慎,便是全军人马掉脑袋的事。”

  “造反,乃大不敬,易惹杀身大祸,极其凶险,我若是没有万全的准备,何敢以卵击石?”

  秋沽之望着宋忽一身素白寝衣,坐倒在微冷的地上,一言不发,从床榻上拽了一床不薄不厚的被子下来,将他的身子盖住:“宋忽,你如今不过二十出头,总归还是个少年的年纪,不懂得机会的可贵。”

  “是人,总要赌一把的。”

  “赌一把?”宋忽每个字都咬得很轻,却不失清晰,“秋右丞,你如何能算准得了我的心思?”

  “你觉得,我好不容易才从战火中活下来,会轻易抛下自己的性命,去赌这一把?若是赌赢了便罢,若是输了,我达不到目的,又或者因此而死,岂非得不偿失?”

  秋沽之不轻不重地冷笑了一声:“你很看重自己的性命?”

  宋忽凤目一敛,冷笑一声:“贪生怕死,人之常情,我又如何幸免?”

  秋沽之的眼神中带着一丝似是非是的讽刺:“你是个将军。”

  宋忽倏然皱眉:“将军又如何?将军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躯,受了伤,会流血,也会疼,病重了会绝望,也会怕死。”

  “若是搁在以前,你说这话我倒信一些,可如今,别再自欺欺人了。”秋沽之字字戳心,“宋忽,你根本就不是怕死,而是怕自个儿的一片真心被人遗弃,自顾自地活在欺骗的余温中,难以自拔。”

  “与你而言,活着莫若死了,死了也似乎活着。”

  宋忽肩膀微微颤抖:“你……胡说。”

  “我到底是不是胡说,你最清楚。”秋沽之朝着宋忽,缓缓蹲下身,目光恰与他平视,“你深爱的人,狠狠地背叛了你,深爱你的人,因为你的无知任性,惨死在战场,你的家,在你的手中沦亡了,你的国,在你危难之秋背弃了你。”

  宋忽轻轻颤栗着,抬起一只手,捂住脸,艰难出声:“别说了。”

  秋沽之丝毫没有理会宋忽几乎哀求的眼神,继续冷冰冰地拿话刺激他:“你既没有高堂需要赡养,又没有子嗣需要庇护,如今一无所有,孑然一身,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可牵挂的?”

  “若是你尚且存着一丝篡权反抗之心,或许一将功成,你失去的那些东西,你原本不该承受的那些痛苦,你怨恨的那些不公世事,以及背弃你和你爹爹的那些人,一笔笔血海深债,皆可以讨回来。”

  宋忽喉咙处微微一滚:“我若是不呢?”

  “不?”秋沽之垂眸,无声地一笑,“宋忽,看清楚现实,如今你活着,也不过是苟延残喘,朝廷当中,无人为你说话,无人给你调派兵马,边境再无战乱频生,将军也再无用武之地。”

  “你一日日消瘦枯槁,早晚有一天,会被朝廷发现毫无利用价值,他们会怎么对你呢?”

  宋忽凤目一冷,飞烁着一丝忽明忽灭的光芒,像是被人一把推进了森寒彻骨的冰湖里,浑身上下……彻底冷了个透。

  “我宋忽……此生效忠于大魏……从未有过贰心……”

  “自十几岁起,担任主将,披挂上阵,纵横沙场,受伤无数,抛颅洒血……”

  “廿八年,连下拉瓦各七十二座城池……十年征战期间,我宋家军折损上万亲兵……”

  “宋忽,你的功绩,他们看得到,可你的艰难,他们却根本就看不到。”秋沽之徐徐言之,“因为朝廷的亲贵、官僚、乃至每一个人,皆把你的付出看成了理所应当,你若是做得对,那是应该,若是稍稍做得错了,就是万恶。”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国家已然安定,还留着位高权重的将军做什么?”

  “到时候,随便寻个由头将你流放,或者幽闭至死,你性子如此倨傲,若受此腌臜气,岂不屈辱?”

  “不仅如此,你还会亲手终结宋家一族历经十七代的荣光,成为整个京畿宋家的罪人,流恶万古,罄竹难书。”

  宋忽面色越来越差,唇瓣骤然一白。

  “噗……”

  一只手紧紧抵按在胸口,一口鲜血喷溅出老远,吐了半蹲在对面的秋沽之一身。

右丞,您贵庚啊

  宋忽趴在床榻边沿,半天没能直起身,自从方才打心肺里头呛出了一口鲜血,唇齿间一直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腥甜。

  接连咳嗽了几声,宋忽整个人有些晕眩,感觉身子轻飘飘的,仿佛好受了许多,等到再抬起头,眼神也变得清明。

  “秋右丞所言极是,宋忽生来不幸,父母早亡,众叛亲离。”

  “在这世上,既没有了什么牵绊,也没有了什么软肋,自然而然,也就没有了什么做不出来的事。”

  秋沽之漫不经心地低笑了一声,白玉一般的指尖附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方才溅到的一星点儿鲜血,凑到眼前看了看:“若真如此,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造反一词,好生轻巧。”宋忽抹了抹唇角的血渍,凤目眯起,每一个字,皆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秋右丞,我是宋家后人,自幼受家父教诲,熟谙忠君爱国之道,不敢恋栈权位。”

  “纵然魏国背弃于我,我也……不得辜负皇上的知遇之恩,实在是……迈不过逼宫谋反的那个坎儿。”

  “受你父亲教诲?”秋沽之缓缓站起身,宽大的衣袖一拂,遮挡住身上沾染的一大片血迹,极轻地讽刺了一句,“那你的父亲,有什么好结局吗?”

  宋忽仰起头望着秋沽之,凤目一冷。

  “你不必这么看着我,你们宋家的人,我再清楚不过。”秋沽之眼睫一垂,淡淡叹息,“一个个天纵英才又如何,还不是甘愿堕落,为情痴傻。”

  “从未如此。”宋忽转过了脸,捂着嘴,咳嗽几声,“我毕生没曾将情爱放在心上。”

  秋沽之居高临下,冷漠地望着宋忽:“那你不说你自个儿不忍心杀了皇帝,也不说你自个儿不忍心看着苏家倒台以后,苏牧沦为阶下囚,反倒拿不敢僭越造反的这个理由来搪塞?作何解释?”

  宋忽缄默了半晌,对最后一个锋利的问题避而不答,却是冷冷地开口说道:“我曾经辉煌,如今狼狈,一切荣辱,皆是拜皇帝所赐,我自个儿不惜性命,为他打了一辈子的仗,到头来,却像一只丧家之犬。”

  “你说我不忍心?”

  “笑话。”

  秋沽之不否认,又道:“那上林苏家呢?”

  宋忽的眼神冷冰冰,抿了抿苍白干裂的唇瓣:“我不认识什么苏家。”

  “不提苏家。”秋沽之还是没有忤逆宋忽的意思,转而道,“苏牧呢?”

  “与他何干!”宋忽凤目一冷,唇角勾起的一丝极浅讥诮里带着几分凉薄,“我待他不薄,他却执意背叛,这一切,皆是他自己选择的路,日后该有什么后果,他也应当一力承受。”

  秋沽之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冷淡,陈述道:“你确是怨极了苏牧,就不怕……苏牧也反过来怨你?”

  “纵使日后互生怨恨,他也只该怪自己当初没能下手再狠一点,直接送我和阿策一起去了长生天。”宋忽一手按着胸口,沙哑的声线冷如霜雪,“既然敢留我活下来,他就应该知道隐患,日后受了委屈,得了报应,活该受着,我才不会怜惜他。”

  “你最好能够记住今日这般绝情断义的话,日后但凡有所动摇,皆想想自个儿今日的处境。”秋沽之淡漠地望着宋忽,“若你能真如自个儿所说的这般,冷心冷情,我也就少了些顾虑。”

  宋忽一想起今后的事,桩桩皆棘手,免不了要有对人情的考虑,又不能不顾虑世俗的眼光,整颗心脏都揪成一团,揪绞着疼:“那我如今,该怎么做?”

  “造反篡位,也需要我来教你?你当自己是三岁顽童?”秋沽之倒是有些好笑,“是不是连穿衣吃饭这类的琐碎事情,也需要旁人代劳?你爹娘生前,没教过你吗?”

  提及宋烨和素氏,宋忽顿时冷下脸来,皱眉道:“秋右丞,我敬你尊你,是因为感激你,但你也别以为你是我兄长的师父,就可以对我、对我亡故的父母这般无礼!”

  秋沽之神情淡漠。

  宋忽压抑了一会儿自己的脾气,越想越愠怒,连带着胸膛里面的血气又翻涌起来,低着头捂嘴咳嗽:“分明是你……在我耳边煽动,造反篡位之风的,如今……咳……火是煽起来了,你却袖手旁观,还反过来讽刺我?”

  “怪我?”

  “不怪你?”宋忽冷冷道,“你安的到底是什么心?”

  秋沽之单手负在背后,微微俯下身,把凌乱得垂落到宋忽眼前的发丝往后拨了拨:“气什么,你不就是不会,那便听我胡诌两句。”

  宋忽凤目一眯:“说。”

  秋沽之道:“或许,依照你一贯谨慎的性子,应该徐徐图之,先学着恃宠而骄,霍乱内宫,进而制造些事端,一步步出击外臣,一面煽动鼓吹,一面调遣兵马,安排造反事宜。”

  宋忽低眉思索:“需要筹谋多久?”

  秋沽之淡漠道:“不知。”

  宋忽斟酌了片刻,复道:“此举费些周折,可还有其他方法?”

  秋沽之道:“直接入宫,借着觐见之名,靠近皇帝,私底下派人窃取国书,借机调遣兵符,等到宫城之内牵制住皇帝,城外布下的将领可以领着兵马攻打进城,里应外合,全然攻打进来,城头插上战旗,朝廷即会变天。”

  宋忽凤目如炬:“胜算有多少?”

  秋沽之回答:“五成。”

  宋忽在心底将兵书上的那些东西盘算了一下:“剩下的五成,是什么?”

  秋沽之道:“一成,为当今夺嫡暗涌天时。一成,为京畿易守难攻地利。三成,为苏牧与桓王留下的后招。”

  宋忽心中隐约有了考量:“若败了呢?”

  秋沽之一如既往般淡漠:“败了就败了,反正嬴烊喜欢你,即使你兵败,他也不会舍得杀了你。

  “狗屁。”宋忽只觉得自己听了一耳朵废话,心里更烦了,“你要是当皇帝,我哥哥造反,亲自带着兵去要你的命,你心中作何感想?”

  “即便是关门弟子又能如何?我不信你会手下留情,徒生无穷后患。”

  秋沽之缓缓地以衣袖遮挡唇角,打了个哈欠:“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般,生性多疑,在这个世上,我从不会疑宋安,宋安也绝不会疑我。”

  宋忽冷冷道:“那是你还没尝试过位高权重的滋味。”

  秋沽之点点头,反问了一句:“你尝试过?”

  宋忽愣在原地,皱眉不言。

  “朝廷里的人尊称我一声右丞,可是我摇首乞怜,向当今圣上求来的官职?”秋沽之道,“宋忽,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些。”

  “朝廷愿意给我强加一个帽子,帮助他稳定江山,我没什么异议,可倘若是打着我的幌子,去威胁旁的国家,我绝不背这个黑锅。”

  “退一步来说,纵然我真的是皇帝,你哥哥便是皇后,我对他不好吗?他有什么道理去造反?”

  “你……”宋忽喉咙里噎了一下。

  “或者……他想当皇帝,知会我一声,我直接让给他便是,但凡有什么事,商量着来,不好吗?”秋沽之一本正经,“我若事事皆遂了他的心,他为何还要造反?是嫌弃我长得不好看、不能生养吗?”

  宋忽过于震撼,胸口处一阵剧痛,只觉得这回仅拿手是遮不住要咳出的血渍了,干脆拽了一床被褥,捂住小半张脸,呛咳得脑袋里回荡着一片嗡嗡的响声。

  意思就是以后在榻上……谁上谁下,也商量着来呗。

  真、真够直白。

  “没事吧?”秋沽之难得关心了宋忽一句,品起来却也是夹枪带棒,“你若是咳出个好歹,你哥哥定要怪我,你们宋家暂也无后,我岂不成了害你宋家断子绝孙的罪人?”

  “秋右丞,冒昧一问,你贵庚几许?”宋忽虽觉难以启齿,却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与纠结,“与先父做比……谁、谁更年长些?”

  秋沽之一道淡淡的眼神瞥下来,就惹得宋忽后背发寒。

  一声冷笑:“宋安都不敢问这个问题,你真想知道?”

  宋忽无意冒犯秋沽之,却总觉得不论是身为一家之主,还是身为一个弟弟,皆该为自家兄长考虑一下,总不能,连自家嫂嫂过了门,生庚八字也不知……

  未免太疏忽。

  再说,他私心里也的确好奇。

  凤目一敛:“想。”

  秋沽之面不红,心不跳:“十八。”

  “……”宋忽唇色一白,差点便又吐出一口血。

  秋沽之淡漠道:“有什么问题?”

  “你怎么不说自己十六呢?我、我哥哥都二十二了!你是他师父,从小把他养大的,怎么可能十八?”宋忽缓了缓体内翻涌的气血,眉头一皱,“你觉得……这个岁数……我信?”

  “你不信?”

  宋忽皱紧眉头:“不信。”

  秋沽之眼神一寒,逼近了宋忽:“那你信不信,我把你这只目无尊长的小崽子从窗户口扔出去,即刻去见你爹?”

  “我信……”

  宋忽立马闭上了嘴,缩进被褥里。

欲立嬴泓

  安儿轻功极好,脚步也不自觉就放得极轻,端着手里药碗走进屋的时候,宋忽这般谨慎的人也丝毫没有察觉。

  他一袭白衣,单手支颐,打理好的青丝斜绾梳在耳鬓,垂下了一缕,恰好落在肩头,盘腿坐在铺了一层细软毯子的地上,显得格外温柔。

  嬴泓看上去方才沐浴过,一头雪白的长发湿漉漉地被一根发簪挽在脑后,侧卧在宋忽怀里。

  长发洇着些许水渍,濡湿了身后人的衣襟,他却毫不自知,依旧眨巴着一双干净得让人心疼的眼睛,拽着宋忽散落在肩头的一缕青丝,又啃又咬,饶有兴致地玩儿。

  宋忽没有阻止,就这么纵容着嬴泓,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丝难以名状的温和。

  屋子里融着一丝一袅清幽的暖香,安儿端着药碗站在一旁,垂眸看着坐在地上的他们两个人,居然有些不忍心打扰此刻的安宁。

  宋忽使坏,一只手的几根手指缓缓插进嬴泓雪白的发丝里,轻轻弹了一下,使了些巧劲,一下子抽出了他的发簪,拿在手里逗他。

  嬴泓望了一眼宋忽手里的发簪,呆愣愣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已然尽数垂落。

  他见那发簪似乎是自己的东西,一张雪白的小脸儿涨得通红,伸手扒拉着宋忽的衣衫,眼泪汪汪地跟宋忽要。

  宋忽不肯给,指尖一转,把尖锐的那一头捏在自己手心里,嬴泓一抬起手去抢,他就故意在半路上收回簪子,举得高高的,逗了嬴泓一小会儿。

  约摸片刻,宋忽面色稍稍一白,略微皱眉,别过脸去,轻咳了几声。

  安儿就势走上前,俯下身来,轻轻地拍了拍宋忽的脊背:“吃药了,忽儿。”

  宋忽转过身,眼神里一刹那的警惕在望见安儿的那一瞬,化为乌有。

  他轻轻笑道:“哥哥。”

  自打与安儿相认,又受了秋沽之一番领教,宋忽这些时日以来,强迫着自己一碗一碗地灌下汤药,身子好转了许多。

  嬴泓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宋忽的衣衫,黏人得紧,宋忽便从怀里抽出一只手,改成单臂抱着他的动作,接过了安儿递来的药碗。

  安儿叮嘱了一声:“慢些,小心烫着。”

  宋忽笑道:“知道。”

  见宋忽动作有些不方便,安儿轻轻俯下身:“我帮你抱着嬴泓。”

  一转身,对嬴泓道:“泓儿,到这儿来,好不好?”

  嬴泓虽舍不得离开宋忽,却也不抗拒安儿,十分乖巧地在宋忽怀里打了一个滚儿,滚到安儿身前。

  安儿将嬴泓稳稳当当地抱紧,搂在怀里,顺势而坐,置于膝上,掏出衣袖里的手帕,仔细地拧着嬴泓湿漉漉的雪白发丝。

  宋忽这才放下心,收回了落在嬴泓身上的目光,端着药碗,先抿了一口,一股浓重的苦涩汁水在唇齿蔓延。

  他仰起头,面不改色地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搁下碗,皱了皱眉头。

  安儿从怀里取出一袋以油纸包裹着的物什,拆开以后,递给宋忽:“尝一个。”

  宋忽瞥了一眼:“这是什么?”

  安儿抿唇一笑:“蜜饯,你尝一个。”

  “我多大的人了,喝个药,还吃什么蜜饯?”宋忽声音里还带着些虚浮,却一脸抗拒地摆了摆手,转头坚定道,“不吃。”

  安儿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油纸包:“忽儿,你不爱吃甜啊?”

  宋忽凤目一敛:“我讨厌吃甜食。”

  “真的?”安儿思索了片刻,状似无意地提及,“那是谁在发高热的时候,嘴里面一直念着……”

  “藕叶糖酥!藕叶糖酥!”

  “比叫哥哥的名字还亲呢。”

  宋忽面色猛然一红,立刻转过身,青丝遮掩下,鬓边耳垂也红了,可眼神却也暗淡了。

  安儿并也不勉强宋忽,捏在一块儿梅子肉的蜜饯,放到自己嘴里,缓缓地嚼着,一丝酸甜的刺激在舌尖炸开,只觉着京城老字号的蜜饯卖得果真香甜。

  嬴泓眼巴巴地望着安儿,拽了拽了他的衣袖:“我也想要好吃的。”

  安儿又捏了一块桃果的蜜饯,特地检查了一下有核没核,喂到嬴泓嘴里:“慢慢嚼。”

  嬴泓就着安儿的手,小舌头一卷,把那桃果蜜饯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慢嚼。

  安儿揉了揉他的长发:“泓儿,甜不甜?”

  嬴泓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安儿指了指放在宋忽旁边的那只碗:“药苦不苦?”

  嬴泓一张小脸登时皱了起来:“苦。”

  安儿又往嬴泓嘴里塞了一块儿蜜饯:“前几日,你一直在喝药,喝药是不是很痛苦?”

  嬴泓点头:“是。”

  “喏,你看对面这位。”安儿抱着嬴泓,转了个方向,正面对着宋忽,“他才喝了药,嘴巴里特别苦,还喜欢逞强,愣是不吭声,你应不应该喂他一块蜜饯吃?”

  嬴泓一直盯着宋忽,把宋忽盯得毛骨悚然,乖乖地点了点头:“应该。”

  安儿把嬴泓从自个儿身上抱了起来,在他背后轻轻地推了一把:“去吧。”

  嬴泓会意,从油纸包里抓了一小把蜜饯,一溜烟地跑到宋忽面前去,跪在他面前,将蜜饯喂到他嘴里。

  宋忽凤目一眯,本能地想要拒绝,但望着嬴泓天真的笑脸和清澈的眼神,他发觉自己压根儿就不忍心说出一个“不”字,只好张嘴,吃了好几个蜜饯。

  嬴泓喂宋忽,就像主人喂兔子,喂得欲罢不能。

  宋忽一脸无奈,低笑了两声:“哥哥,你惯会借刀杀人。”

  安儿一本正经:“这怎么能叫借刀杀人?是借花献佛才对。”

  宋忽知道怎么报复亲兄长,凤目一敛,随口说了一句:“哥哥,你见着你师父了?”

  安儿脸上的笑容果然僵硬了:“见着了。”

  宋忽眉梢一挑,眼神中带着一丝阴谋得逞的快意:“他……”

  戛然而止。

  其实宋忽很想要问一句:“你此番执意入京,他有没有打你?”

  但是转念一想,这是人家师徒之间的事情,说不定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呢,他一个局外人,何必多此一举。

  宋忽转而问道:“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跟我没说什么。”安儿轻声叹息,“倒是让我给你带几句话来。”

  宋忽略微坐直了身子:“什么话?”

  安儿道:“师父要我问你,你可还记得,当日在那议事阁,你坐在哪儿?”

  宋忽沉吟片刻,挑眉道:“龙尾巴上。”

  “师父说,你是否觉得理所应当?”

  宋忽思索了一会儿,不觉此事有什么怪异:“没什么应不应当,没地方坐了,就坐那儿了。”

  “师父要我转告于你,作为一名武将,你也应该知道,议事阁里都是文林内臣,全副身心效命于皇帝。”

  “是。”宋忽淡淡地应了一声,“苏牧他……曾同我说过。”

  “师父说,当年,这议事阁里,只有一个人可以坐这个位置。”

  宋忽凤目微阖,心里生出一丝猜测:“……谁?”

  “先父,宋烨。”

  宋忽心中一颤,低下头,默不作声了一会儿。

  “秋右丞他,还说什么了?”

  安儿说到痛处,声音也跟着略微低了下去:“师父说,爹爹当日在战场上遭人陷害之事,是嬴烊此生最悔之事。”

  “从此,一代帝王,靠着浓烈的亏欠而活。”

  “纵然日后,你犯下弥天大祸,只要肯哭一哭,他会留你一命,这甚至不是天性使然,而是嬴烊这些年来,尚未曾泯灭的……一丝人性。”

  宋忽低垂着长睫,骨节抵在地面,隐隐发白。

  “师父最后说。”安儿凑近了宋忽些,握住了他如今每日皆冷冰冰的手,揣在衣襟里暖着,“三日后的这个时辰,齐国公府外就会来一道圣旨,宣你入宫觐见,所以,这三日之内,你务必养好身子。”

  “待宣旨太监进齐国公府时,佯装羸弱不堪之态,才可令人松懈警惕之心。”

  “一入宫城,便须强撑着,断不能让外人看出了你身子抱恙的破绽,杀伐决断,做好准备。”

  宋忽低声道:“还有吗?”

  安儿摇了摇头:“就这么多,旁的倒是没了。”

  宋忽颔首:“我知道了,替我谢过秋右丞。”

  安儿张开手臂,搂着宋忽消瘦硌手的肩膀,以一种极低的声音,缓缓道:“忽儿,你要自立为皇?”

  宋忽微怔,却是低头一笑:“哥哥,我还能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当不当的成这个皇帝?”

  安儿那双令人惊艳至极的眸子一晦:“那你是打算?”

  宋忽的目光落在一旁乖乖坐着,自己与自己玩儿的嬴泓身上。

  “我要立嬴泓。”

  安儿道:“你是认真的?”

  宋忽望着坐在不远处的嬴泓,淡淡的眼神里藏匿着一抹水渍,一丝化不开的愧疚。

  “他的心上人为我而死,他的府邸与爵位俱因我而颓,他如今又痴又傻,失了圣宠,沦落到这个地步。”

  “一切,皆是我亏欠他的。”

  “故人已去,爵位已削,情爱固然不能补偿,我只能舍命给他心心念念筹谋了十几载的这片江山社稷。”

  “大魏的天下,终归只能落于嬴泓之手。”

讨债

  三日后,齐国公府外那扇落了门栓的古铜大门,终于打开。

  宫里的人前来宣旨,一路上也极有规矩,路过螭虎门的时候,特地下了马车,步行来到齐国公府。

  宋忽在屋子里梳妆,听见外面一片嘈杂的声响。

  一个太监恰恰扯着尖利阴柔的嗓音,在外骂道:“你们这些宫廷的将领着实放肆!”

  “居然敢不顾天家颜面,私自落了齐国公府的门栓!”

  “你们知道这齐国公府里面是谁吗?不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是皇上钦封的郡主!”

  “圣上平日里最疼爱璟乐郡主了,你们是有几个脑袋?敢对郡主如此不敬!”

  紧接着,外面便是一片磕头求饶的声音。

  宋忽凤目冷淡,望着对面菱花古铜镜子里的人,连一丝虚假的笑意也挤不出来了。

  “大都督?”戚七走上前,到宋忽跟前,微微俯下身,手里捧着一盒奁的胭脂水粉,香气四溢,一眼瞧去,便是上等的货色。

  “不必。”宋忽没敢忘却秋沽之的提点,对着镜子,默默地拔下发鬓里簪着的一根烧蓝缠金丝发钗,也摘了一对点翠耳珠,站起身道,“出门迎接吧。”

  戚八见宋忽就这么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连忙走上前,将手里的披风搭在宋忽肩膀上。

  “吱呀……”

  一声屋门被人从里侧推开的响声。

  宋忽神情倦怠,由着戚七与戚八搀扶着,走出门去。

  对面,已然乌泱泱地站着一片朝廷的人马,内官的锦衣华服在日光底下几乎要灼伤人眼。

  为首的太监最懂眼色,眼珠一转,赶紧撩着官袍,跪倒下来:“奴婢恭迎郡主,郡主万安。”

  宋忽神色淡淡的,一出门,没走两步,便踉跄了一下,扑通一声,径自跪倒在地上。

  戚七和戚八交换了一个眼色,连同几个麾下也立刻跟着跪倒。

  “哎呦!”朝廷那边的人着实吓了一跳,急忙站起身,围到宋忽身侧,一边长跪,一边关切,“郡主这是怎么了!”

  宋忽倒在戚七身上,闭着眼睛,低低地咳嗽了两声,勉强笑道:“宋忽身体不支,徒惹公公笑话。”

  他未着官服,也未着宫装,病中清减了许多,看上去极其虚弱。

  如今一袭白衣,肩上搭着一件单薄的披风,就这么磕倒在地上,两鬓的几根青丝垂落,半遮在瘦削面庞,宽大的衣衫被风吹起,衬得腰身越发瘦弱不堪。

  分明劫后余生之人,哪里还有一丝武将骑在马背上的飒爽气度?

  那宣旨太监见宋忽如今沦落成这个模样,轻轻叹息,心中竟也生出几分不忍:“郡主,这才几日不见,您竟变得这般憔悴,千金之躯,可要好生珍重玉体。”

  “多谢公公关怀。”宋忽一只手抵着唇角,低咳了两声,声若游丝,“臣宋忽,叩听圣旨。”

  说着,竟然勉力挣扎着,俯身跪下。

  那太监又扯着尖利刺耳的嗓音喊道:“来人呐,没见着郡主身体不适?还不快给郡主加两个垫子!”

  宋忽垂眸,淡漠地拒绝道:“臣不敢僭越魏法,跪在此地便可。”

  “那……”宣纸太监看了宋忽一眼,清了清嗓子,两手一抻,打开圣旨,“奴婢可就宣旨了。”

  宋忽凤目低垂,轻声道:“公公请。”

  正头顶,一道声音落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时维五月,天象大仪,适此京畿烟柳,风帘茂荣之际,朕兹定于宫闱之门,设一筵席,宴请群臣。

  郡主璟乐,忠烈之后,天资聪颖,巾帼英雄,鏖战四方,圣恩眷顾,盛宴以待,蒙晤爱卿,特许入宫,共叙君臣之情。

  ——钦此。”

  宋忽俯下腰身,恭恭敬敬地朝着宣纸太监手里的那道圣旨叩拜:“臣宋忽,叩谢圣上隆恩。”

  宣纸太监连忙走上前两步,躬下腰身,双手将那道圣旨递给宋忽,笑得一脸谄媚:“郡主,齐国公府外,马车已然备好,您请接旨,即刻与奴婢一同入宫赴宴吧?”

  宋忽不言,双手似是无力,微微打着颤儿,接过了那道圣旨,任由戚七和戚八两人将自己扶起来,双手不由地握紧了圣旨,凤目低垂,轻声哀求道。

  “公公,圣上疼爱宋忽,只因疼惜宋忽容貌。”

  “圣上他……一贯甚喜宋忽穿着华服,容光焕发的明艳模样……”

  “可如今,宋忽尚在病中,面容憔悴,形如枯槁,以此番装束进宫,只怕太不体面,也怕冲撞了圣上天颜。”

  宣旨太监看了一眼宋忽这身过于素净的衣裳和略显凌乱的的发丝,也觉着不体面,不由皱了皱眉头。

  戚八上前,侧挡住太监身后人的视线,将手里一袋子金元宝悄悄递给了太监,那袋子一到手里头,沉甸甸地往下一坠,沉得人险些拿不住。

  宣旨太监笑逐颜开,立即给了宋忽一个台阶下:“既如此,郡主便赶紧回屋换身衣裳。”

  “多谢公公体恤。”宋忽轻轻颔首,脚步虚浮无力地往屋里走,推门进入,转身落下门栓的一刹那,眼神骤然一厉。

  轻轻推开戚七与戚八搀扶着自己的手,宋忽冷声对戚七道:“我让你布下的兵马,准备得如何?”

  戚七颔首,压低声音道:“皆已妥当。”

  宋忽转而看向戚八:“后援如何?”

  戚八连忙回答:“属下昨个儿半夜亲自去调遣的人,就埋伏在大魏朱雀城墙后头在一片树林子里。”

  宋忽淡淡点头,从衣架上拽下了一件深衣,套在身上,不紧不慢地系上了衣带:“我哥哥呢?”

  戚七回答道:“秋右丞也在宴请人选之中,小四爷先一步,随秋右丞一起入宫了。”

  宋忽眼神一晦,任凭戚八将一身鎏金阔摆红衣搭在他消瘦的肩头:“上林苏府那边,有什么动作?”

  戚八在他耳边回答道:“早先就按照您的吩咐,利用云挹楼和颐来楼的密函,截断了京畿内上林死士传与家主的信笺。”

  宋忽穿好衣衫,系了腰带,将一头青丝束起,戴了一对凤血玉研磨的耳坠,窥镜自视:“可有什么纰漏?”

  戚七知他谨慎,安慰道:“大都督且放心,我们当下所做的这一切,皆在计划当中。”

  “我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宋忽眼神一寒,转身吩咐道,“戚七,你一会从小道出去,知会叶衍一声,让他带着一支亲兵,乔装打扮,围住上林苏府,警惕着那边的动作。”

  戚七连忙应了一声:“是。”

  “等等。”宋忽倏然转变了主意,“撤下叶衍,让他去宫里接应,换作成岩,围住上林苏府。”

  戚七微怔:“您是说,以成岩代替叶衍?”

  宋忽凤目一眯:“告诉成岩,不必留情,上林苏府当中,见谁出来,就杀了谁。”

  戚七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弄清楚了原由。

  大抵是宋忽担忧叶衍会因为君尔书薨去一事耿耿于怀,进而冲动行事,对苏牧横刀。

  若是换了成岩,一来性子沉稳,二来唯命是从,必定不会伤害苏牧。

  这般搁明面上换防将领,分明就是在手下留情。

  还故意嘱咐一句什么……

  不必留情?

  大都督可真是……

  口是心非。

  万般纠结的心绪,被宋忽一句话打断:“你们先出去应付着,我一会儿就来。”

  戚七和戚八识趣地转身离去,末了,还将屋门给带上了。

  宋忽将衣衫穿戴得整整齐齐,腰带上挂起了一块玉佩,就在这时,一抬头,对面的菱花镜子里突然映出了从身后扑来的一抹影子。

  旋即,宋忽感到腰身一紧,竟是被一个人从身后用力抱住。

  一转头,望见了嬴泓阴柔美艳的面容。

  宋忽低垂的目光忍不住变得柔和了起来。

  嬴泓比宋忽稍矮,一只手的手臂缓缓收紧,勾勒出宋忽腰身的轮廓,小半张脸埋在宋忽身后层层叠叠的衣衫褶子里,用一丝极轻的声音说道:“你腰身的尺寸。”

  宋忽凤目一眯:“怎么?”

  嬴泓缓缓启唇:“清减了许多。”

  没来由的,宋忽心底一颤,微微转过身:“嬴泓?”

  宋忽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嬴泓搂抱着他腰身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栗着,忍不住笑了笑:“没关系的,瘦了好看。”

  嬴泓没有吭声。

  宋忽感受到后背一片濡湿,心里忍不住一阵慌乱,急忙转过身,两只手扳着嬴泓的肩膀,低头查看:“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嬴泓长睫垂着,眼眸里看不出一丝光亮,轻声道:“没不舒服。”

  “那你哭什么?”宋忽皱了皱眉,从衣袖里取了块帕子,轻柔地擦拭嬴泓面颊上的泪痕,“好了好了,不哭,阿母疼你。”

  这些时日以来,他和安儿完全把嬴泓当成了一个孩子去照顾,几乎用了生平所有的耐心与温柔。

  当初府医的意思是,若想让嬴泓恢复神智,徐徐诱之,还有些希望。

  可这么久过去,嬴泓除了病着,就是迷迷糊糊,有时候在睡梦中,一会儿念叨着死去的母亲,一会儿念叨着打不知哪来的弟弟,一会儿又念叨着君尔书。

  偶尔摇醒了嬴泓,轻轻问道:“君尔书是谁?”

  嬴泓揉揉眼睛,面容呆滞,只是摇头。

  罢了。

  若是当真再也无法恢复神智,一直这般痴傻着,倒也挺好。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放弃你。”宋忽抱住嬴泓,低声地哄,“咱们泓儿最好了,是不是?”

  嬴泓缄默良久,轻轻摇头。

  宋忽也没留意,只是笑了笑,有些吃力地抱起了嬴泓,转了一圈,把他稳稳地置在地上:“好戏快要开始了,泓儿,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看?”

  嬴泓盯着宋忽的面容,认真地看了好久,浅浅地抿唇一笑,眼神一晦,不置一词,只是极轻地摇头。

  宋忽望着今日的嬴泓,心中总觉着一丝丝不安,口中安慰道:“不去也好,你置身事外,我才能放心。”

  嬴泓依旧不言,却对宋忽笑了笑。

  “那你便在家中等我。”宋忽学着安儿揉自己的脑袋一般,揉了揉嬴泓的脑袋,一字一字,“此番入宫,我即便身死,也一定会把阿策、把你、把我和我爹爹失去了的东西,一件不落地……讨回来。”

欠了你的,我今日偿

  临走前,嬴泓轻轻拽住了宋忽的衣袖。

  “怎么?”

  宋忽转过身的一瞬,嬴泓略微踮起些脚尖,一只手环抱住宋忽的后脖颈,一只手撩起他耳鬓的发丝,长睫微颤,在他的额头上……极其温柔地亲了一下。

  “嬴、嬴泓。”

  那一刻,宋忽承认自己震惊了,瞳孔紧缩,甚至怀疑嬴泓是不是恢复了神智。

  可嬴泓只是傻傻地笑着,声音柔而婉转:“阿母,泓儿亲亲您。”

  闻言,宋忽身子忍不住一僵,仿佛悬在最高处的那颗心脏狠狠地坠入深渊,摔了个稀碎。

  “嘻。”嬴泓盯着宋忽的面容看了一会儿,两只手鼓起掌来,露齿一笑,“真好玩儿。”

  一切都没有变化,嬴泓还是从前的痴傻模样。

  宋忽自嘲地笑了一声,彻底死了自个儿那条心,回身抱住嬴泓,两只手捧着他如今只有巴掌大的脸颊:“乖一些,在府里别为难下人,也别乱咬人,可谁要欺负你了,一定要告诉我。”

  嬴泓点点头:“嗯!”

  宋忽揉了揉嬴泓柔软的发顶,轻声细语:“我留下了陈彦陪你,你认识他的,若是遇上什么麻烦,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只管对他说。”

  嬴泓依旧点点头:“嗯。”

  “乖。”宋忽最后抱了抱嬴泓,揉了揉他软软的小脸,低声一笑,“等我回家。”

  嬴泓也笑了:“好。”

  宋忽转身出门,嬴泓一路跟随,站到门口,停住脚步。

  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扶着门框,干净的指尖硬生生抠进了楠木门中,缓缓松开的一刹那,留下了几个浅浅的指甲印。

  雪白的青丝半挡面容,隐隐约约窥见唇瓣微启。

  声音极其轻微,也极其冰冷。

  “来人。”

  这些时日以来,嬴泓第一次如此清晰冷静地唤着下人。

  几个齐国公府的下人闻声而来,望见嬴泓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门口,皆是一愣,有些畏惧地往后退了两步。

  一片窃窃私语声传开。

  “不好,燕王殿下癔症又犯了。”

  “这可怎么办?”

  “先把他送回屋里去。”

  “咱们可没几个脑袋去碰燕王殿下的身子,若是伤着他半点儿,大都督定要我们好看。”

  “有了。”

  “大都督临走前,特地嘱咐陈将军留在此地照应殿下,速去请陈将军来!”

  台阶底下,一片杂乱。

  嬴泓面容平静到几乎诡异,听着耳边嘈杂的声音,慢慢仰起头,雪白的脖颈暴露在周遭的空气中。

  他望了一眼此刻乌云翻涌的浊浪天空。

  微冷之中,带着些散不尽闷热的风缓缓吹起雪白发丝,一根根白发缠绕在双眸前,将眼前的景致隐蔽。

  只怕,京城即将落雨。

  这雨来得颇好。

  世事的一切污浊,是时候冲洗干净了。

  “都让开!”一道尖锐的声音划破云霄,“陈将军来了!”

  只见陈彦带着身后的一支兵马急匆匆地赶过来,一走到地儿,先对着嬴泓下跪行了个礼。

  站起身,一手按在腰上的配刀,望见嬴泓一身单薄素衣,呆呆站在台阶上的模样,忍不住担忧道:“燕王殿下,此处风大,您身子不见大好,怕是受不住,不如先回去?等到午后日头出来了,您再来门口歇歇?”

  嬴泓对此话置若罔闻,良久,缓缓启唇:“日头不会出来了……再也不会出来了……”

  陈彦感到莫名其妙,心里头咯噔一声,不知是何滋味。

  一层层台阶底下站着的下人又开始窃窃私语。

  是了,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嬴泓如今是个疯子,如何听得懂人话?

  “嘟嘟囔囔什么!都闭嘴!”陈彦回声呵斥了一声,转过身,自个儿也低头叹了一口气。

  他与嬴泓并不谙熟,却也无端有些感慨伤怀。

  嬴泓这般风华绝代的一个人,如今却变成了这副痴傻的模样。

  便是不认识的人见了,也皆为之痛惜。

  陈彦压下心中不平的情绪,转过身,对身后的人说道:“扶殿下回去歇息。”

  “不必了。”嬴泓依旧仰头,望着一片昏沉的天空,长长的眼睫在雪白的面容洒下一片浅浅的阴影,一声轻笑,带着无尽的自嘲,“本王歇息的时日,够长了。”

  一句话落下。

  齐国公府里的所有人皆愣在原地。

  嬴泓低垂着眼眸,一字一字,声音极其阴柔:“陈将军,麻烦你去南面书房,搬移东北角的第三块板砖,敲碎暗格,取我的私符和掌印。”

  “凭借私符,可调遣皇城内的禁卫军出城。”

  “凭借掌印,着派遣颐来楼密室里养的三万私兵,尾随宋忽,抄小路,跟他一同进宫。”

  “前赴后继,彼此照应,藏在暗处,一呼百应,陈将军乃行军打仗之人,懂与否?”

  嬴泓目光虽然空荡荡的,眼中却一片清明,哪里有半分痴傻的模样?

  陈彦一脸不可置信,后退了半步,张了张口,一丝声响也发不出来。

  半晌,扑通几声,带着身后的一群人通通跪倒在地上,哆嗦了几下,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是!燕王殿下!”

  “有劳了。”嬴泓俯身,朝着陈彦,行了一个长揖。

  陈彦把脑袋在地面上磕得砰砰响:“下官不敢!”

  嬴泓一言不发,垂着眉眼,看上去极其倦怠,自个儿一个人摇摇晃晃地扶着门框,走回屋里。

  缓缓地撩起衣衫,坐到了菱花古铜镜前,拿起一把翡翠玉梳,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自己一头雪白的长发。

  当初,他痛失君尔书,整个人疯疯癫癫的时候,所有人皆视他如彗星转世,对他避之不及。

  没有一个人愿意出面护着他,一夜白发骤生,一夜冷暖骤知。

  曾经谄媚的那些人,全站在了一旁,冷眼看着他落败,放任他自生自灭,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

  死了,变成一坨骸骨。

  活着,也渐渐地腐烂。

  宋忽却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他的生命里,给了他一束风雨飘摇之中,永不熄灭的光。

  任凭他踢打抓挠,哭喊厮打,怎么也不肯放手。

  挨了那么深的一口咬伤,他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牙齿咬穿了宋忽的皮肉,喝了一嘴的鲜血,硌到了手臂筋肉里面裹着的的骨头。

  烂肉断筋。

  宋忽该有多疼?

  若是换做旁人,只怕要一脚将他踹开。

  可宋忽就是皱着眉头,不肯撒手,更不许任何人动他。

  “让他咬着。”

  “不许动他。”

  犹如一座岿然不动之山,挡在他面前,一边怒斥伤了他的人,一边朝他伸出手,刻意放柔了声音。

  “跟我走,好不好?”

  那个时候,他早已无家可归。

  于是摇头。

  宋忽却说:“从今往后,你是我宋忽的人,我一定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鬼使神差的,他真的信了。

  而且,宋忽当真待他极好,所有的事情,从不假于旁人之手。

  梳洗,穿衣。

  用膳,就寝。

  宋忽皆拖着虚弱不堪的病体,亲自伺候着。

  他把衣衫弄得脏乱,宋忽半分不恼,亲自吩咐人去给他浆洗。

  他把头发弄得腌臜,宋忽也不恼,亲自给他沐浴,把他抱到自己腿上,拿着一把梳子,硬生生将他乱成了一团的头发,慢慢地梳通。

  其实宋忽根本就不会梳头,动作生硬不说,有几次还扯痛了他。

  可他就是那么奇异地不挣扎了,即便痛着,也不肯挣扎了,任凭宋忽随意摆弄着自己的雪白长发。

  这些时日下来,宋忽那么笨拙的手,愣是学会了好几种绾发的方法。

  不是为了照顾母亲。

  不是为了讨好娇妻。

  而是为了伺候他这个疯子。

  想来,也着实惹人发笑。

  嬴泓低垂着眼眸,手中的翡翠梳子缓缓地插进发间,梳理着一头雪白的青丝,声若游丝:“宋忽,我本疯癫之人,你知不知道,什么模样,才是真正的我。”

  古铜镜面中,一位美人抬着手臂,绾起长发,拿一根发钗盘在脑后,面容温良。

  嬴泓缓缓自衣袖里探出几根白皙干净的指尖,轻轻地摩挲着光滑的镜面,倏然笑了。

  活了这二十几年。

  他自个儿也从不知道,自己原本就长这般模样。

  眉眼如画,平淡乖顺。

  何曾染戾气?

  原来,他本也可以做一个好人。

  “宋忽,莫再说我阴狠冷毒,不晓知恩图报,亦不甘拿余生来偿还。”嬴泓低垂着眉眼,苍白如纸的唇瓣颤栗,滚热的泪水从眼眶里滑落,在清瘦的下颌停住,“不是不甘。”

  “是我……没有余生了。”

  这辈子,就这么长,能给你的,已全给你了。

  从前处处刁难,是我之过。

  对不住你,非我所愿。

  “其实,我嬴泓这辈子,一直在欠人恩情,如今欠了你一份,也不嫌多。”

  “可欠了人的,总归要偿还,这辈子不够,便拿下辈子凑。”

  “一个注定是一个死后要去地狱的人,哪里还敢奢望下辈子?”

  “阿母对我说,人世间的情来之不易,不能赊账。”

  “那么,欠了你的……”

  嬴泓从抽屉里取出一盒胭脂,熟稔地敷了一层雪白面脂,给自己梳妆打扮。

  螺子勾,描了烟眉。

  朱笔颤,涂了口脂。

  额发绾,印了花钿。

  细腰束,穿了水袖。

  望着镜中人,眸若秋水。

  一袭杏黄戏服百褶长衫,刻丝绉缎襦裙,斜绫锦褶,对襟水袖,云肩旦帔,五彩璎珞。

  盘虬金项圈,穿纱平金绣。

  眉眼噙笑,朱唇皓齿。

  “……我今日偿。”

逼宫[一]

  明黄琉璃,朱红城墙,几丛明艳的海棠树关不住,从城头冒出,愈显艳气,富丽堂皇。

  从侧宫城门进得宫后,宋忽身后跟着戚七与戚八两名将领,迈上汉白玉台阶的一霎时,回眸望了一眼巍巍矗立的亭台楼阁,恍如置于梦境。

  岑仓远远地望见一袭红衣的宋忽,面容一肃,亲自迎了上前,屈膝半跪,抱拳道:“下官恭迎璟乐郡主。”

  宋忽听见动静,缓缓地转过身,下颌轻抬,狭长的凤目一眯:“岑大统领有礼。”

  岑仓恭恭敬敬地站起身,低眉顺目道:“皇上在里头坐着呢,等待您多时了。”

  “宋忽这便过去。”闻言,宋忽漠然地仰起头,瞥了面前的几十层台阶一眼,提着有些过长的衣摆,一步步向前走去。

  岑仓似乎有些不忍,却伸直手臂,挡住了宋忽的去路。

  宋忽步伐一滞,凤目微阖:“不知岑大统领有何顾虑?”

  岑仓的目光落在宋忽身后站着的戚七和戚八一眼,暗自斟酌损益,缓缓地说道:“大魏宫廷有着规矩,宴会之上,不得身穿盔甲,不得佩戴利器,郡主麾下的两位将军,恐不符合规矩。”

  宋忽眼神一晦,抿唇笑了笑,转身,淡淡地瞥了戚七和戚八一眼。

  戚七和戚八面容冷峻,站得笔直,会意地拿一只手按在腰腹,齐刷刷地摘下佩剑,投掷于地面。

  岑仓眼神警惕,在一旁提醒道:“还有盔甲。”

  宋家军有规矩,主将无令,不得当众卸甲。

  戚七和戚八没有动作,只是紧紧盯着宋忽。

  宋忽凤目里飞过一丝近似戏谑的笑意:“没听见岑大统领的吩咐?是想让本郡主亲自给你们俩卸甲?”

  戚七和戚八对视一眼,齐刷刷地解去坚硬玄铁的腰束,金丝盔甲成片成片地砸落了下来。

  宋忽看了戚七和戚八一眼,转身看向岑仓:“岑大统领,宋忽这便进去了。”

  “郡主稍安勿躁。”岑仓伸臂挡住宋忽,一字一字道,“圣上有旨,郡主若要进入内殿,须得搜身。”

  话音一落,几个粗壮魁梧的御林军将士走上前,站在宋忽面前。

  戚七眼神骤然变得一冷,碍于宋忽没有吭声,也就一言不发。

  “搜身?”戚八面容微愠,瞪直了双眼,望着岑仓,“说得轻巧,我们郡主是个名门贵女,金尊玉贵,怎么能随便任这么一群粗人搜身?”

  岑仓俯身抱拳,跪倒在地:“下官自知郡主玉体尊贵,特地安排了宫廷御用的女官,为郡主验身,如今眼前这群人,只负责监督。”

  戚八攥紧了拳头:“简直无礼!”

  “戚八,退下。”宋忽淡淡训斥道,“不得对岑大统领无礼。”

  戚八不甘心地冷笑一声。

  宋忽望着面前站着的几个头戴乌纱帽的女官,双臂平举,身板挺直,犹如一具冷冰冰的死尸,任凭几双手在自己全身上下摩挲检查。

  一双手即将摸到身下的时候,宋忽凤目一冷:“怎么?亵裤也要脱了给你们检查?”

  这声音着实放得不低,在场的将领们脸色俱是一变,窘迫地转过头,看向别的地方。

  几个女官有些尴尬地停了手,转身望着岑仓。

  岑仓也被宋忽方才的话闹了一个大红脸,此刻也有些无地自容,握拳抵住唇角,低低地咳嗽了两声,示意女官放人。

  宋忽淡淡地笑了一声,端着身姿,缓缓走上台阶。

  两侧的人见到宋忽,纷纷跪下,将一扇紧紧合着的门从外面推开,发出一丝沉闷的声响。

  外面一片阴霾,浊浪排空,乌云滚滚。

  里头的门在下一刻推开。

  一刹那,刺目的光线照射进来,将数十重台阶照得亮如白昼。

  “郡主里面请。”一个司礼监的太监总管走到宋忽跟前去,请宋忽进入,却拦下了戚七和戚八,“圣上有旨,只召见郡主一人,至于二位将军,未得宣召,不得入内。”

  戚七和戚八面面相觑。

  宋忽平静地转过身去,宠辱不惊:“你们就在外面等我,不得僭越。”

  戚七和戚八跪倒在地,齐声道:“属下遵命。”

  宋忽凤目半眯着,一步一步走入殿中,四面笙歌,箜篌响彻,戏腔婉转,咿呀咿呀。

  不远处,隐约可见一方丈高红台设立在一方帐帘之内,隔着一层一层的轻纱,看不清人影,依稀可辨舞姿妖娆,戏子清唱,仙步骤移,折扇一转,忽而隐匿于流云水袖。

  殿中的四个角皆燃着香炉,一股鹅梨帐中香的气息袅袅蔓延,十分安静,可以清晰地听到步履踩踏在地面发出的清脆声响。

  宋忽在宫中待了许多年,见识过许许多多场宴会,扪心自问,这并非是他第一次前来赴宴。

  可却是他第一次前来宣德殿这种私密的地方赴宴。

  孰不知,是否是一场名副其实的鸿门宴?

  宫殿的两侧,站满了带刀佩剑的宫中侍卫,铠甲反光,不怒自威。

  绕过雕梁画栋,穿梭珠箔银屏,宋忽用手拨开一道纱帘,终究是走到了最里面。

  着眼不远,近在咫尺。

  嬴烊一袭明黄缀玄明珠刻丝的龙袍,单手支颐,坐在一方宽敞的麝香木椅里,玉带束腰,冕旒遮挡着半边面容,令人愈发琢磨不透帝王的神态与心事。

  宋忽倏然停下了脚步。

  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动静,嬴烊缓缓地抬起头,勾唇一笑:“璟乐,你来了。”

  宋忽凤目低垂,俯身叩祷,行了一个稽首大礼:“臣宋忽,叩问圣躬金安。”

  嬴烊眼中带着一丝丝难以言表的柔情:“朕安?。”

  宋忽直起身,挺起了腰板,再一次撩起官袍,俯身叩祷,行了一个稽首大礼,额头磕在地上:“臣宋忽,参见陛下。”

  嬴烊略微坐直了些身子,朝宋忽伸出手:“到朕身边来。”

  宋忽仰起头,目光一斜,望着殿中一排排空荡荡的筵席,心中暗暗一沉,凤目一敛,却依言提着衣摆,缓缓走上前,站到了台阶底下。

  仰望着台阶最上方放置的座椅,那般冷、那般远,仿佛遥不可及。

  嬴烊一言不发,缄默着收回了手,抵着唇角一笑。

  人虽已中年,却风姿不减,一颦一笑,皆带着一丝魅惑的风情:“璟乐,你此番回京,在府中养了那么久的身子,不得相见,可有什么体己话,想对朕说吗?”

  “臣在战场受伤,抱恙甚久,未能进宫面圣,惹得陛下担忧,是臣之过……”宋忽凤目一眯,眸色陡然变得深邃,“臣既不在殿前,日日思念,自然有着许多话,想对陛下一一述说。”

  嬴烊唇角勾起的一丝笑意愈发深了一些:“那便说与朕听。”

  宋忽垂眸,一脸谦谨惶恐,下气怡声:“碍于身份,臣不敢僭越,更不敢惹怒天颜。”

  嬴烊却是低笑了一声,手臂一揽,环住宋忽清瘦的腰身,往自己怀里一带。

  一面抱着清减了许多的宋忽,坐到了自己膝上,一面随手拎起了对面桌案上摆放着的一壶琼浆玉液,高举远灌。

  伴随着一丝一丝哗啦激荡的细微水声,一道清润细腻的水流注入杯盏当中,蓬溪碎玉一般,泠泠作响。

  一位高高在上的帝王,竟亲自斟了一杯美酒,喂到宋忽那涂了口脂,一片殷红的唇瓣前。

  宋忽面容平静,垂着眼眸,没有一丝一毫要拒绝的意思,就着嬴烊的手,缓缓启唇,将一整杯美酒含入口中,唇齿留香。

  嬴烊一手轻轻扳过宋忽瘦削的下颌,强迫着宋忽看向自己,眼神如炬,似乎要将宋忽整个人吞没:“璟乐,滋味如何?”

  宋忽狭长的凤目垂着,殷红的唇瓣沾着一抹晶莹剔透的水渍,眸光一颤,显得惹人怜惜。

  君臣之谊,谁人僭越?

  抬起手臂,宋忽眉眼噙笑,缓缓地勾着嬴烊的脖子,仰着纤细苍白的脖颈,唇瓣凑上,轻轻一覆,柔情缱绻地亲了上去。

  醇香的美酒渡入,一丝一丝,意犹未尽。

  宋忽亲眼看着嬴烊喉结微微一滚,将口中美酒吞入腹中,垂眸一笑,抱紧了嬴烊的腰身,脑袋依偎在他坚实的怀抱里,媚眼如丝。

  “陛下,这偌大的筵席,为何只有您与臣二人?”

  嬴泓望着乖顺卧在自己怀里的宋忽,不知回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痴迷,微冷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宋忽的面颊:“此地有歌舞升平,花腔长戏,宫阙万间,巍巍荡荡,筵席之大,容得下富丽堂皇。”

  “更何况,只有你与朕,不好吗?”

  “好,自然是极好的。”宋忽凤目一眯,略微低雅的声音里缠着魅惑,“陛下一贯疼惜臣,乃世人皆知之事。”

  “可陛下终究是一国之君,在人前,约束总是极多。”

  “您呐,要么唤臣的名字,要么唤臣的封号,其实臣知道,您最想唤的,应该是一声……忽儿。”

  嬴烊唇角勾起的笑意一僵。

  “这么多年以来,陛下是不是连在做梦的时候,都想着让臣能是您的亲生女儿?”宋忽拿袖子掩着口,轻轻一笑,尽态极妍,“陛下不知道的却是,臣本就是您的亲生女儿。”

  “或者,更确切的说——您的……儿子。”

  宋忽眼神骤然一冷,捏着酒杯的两根手指一松。

  “啪嗒……”

  一只酒杯落地,在台上滚了一圈,沿着台阶落下。

  霎时,门外一片暴乱,宋家军在电光石火的一刹那,突破了御林军的防守,冲了进来。

逼宫[二]

  在宋家军将领初攻入殿中的那一霎时,宋忽飞快转身,手腕一转,从桌面上拿着一把筷子,狠狠抵在了嬴烊的喉咙。

  嬴烊略微后仰,一截苍白的脖颈自衮衣华服中露出,竟衬得那龙袍宽大无比,自个儿的身量消瘦不胜。

  阴鸷美艳的眸子一垂,唇角勾起一丝笑容:“璟乐,你要造反?”

  “不是我要造反,是陛下非要逼我造反。”宋忽凤目一眯,懒倦地瞥了一眼殿中一个个持刀站着的宋家军将领,“从知道陛下要传召我的那一刻起,我就比任何人更清楚,此番入宫,不是你死,便必是我亡。”

  嬴烊低头笑了一声,不置是否。

  宋忽修长的手指微颤,手中的筷子在嬴烊的脖颈上游走着:“你一个君王,风华正茂之时,创下盖世伟业,如今定不愿死。”

  “可我一个将军,纵横沙场,刀尖舔血这么多年,能活在这世上,也着实不容易,为什么偏要如了你的意呢?”

  “嬴烊,我倒是很想要问一声,活了那么久,你怕死吗。”

  嬴烊仰头望着宋忽,缓缓地勾唇一笑:“朕会死吗?”

  宋忽眼神一冷,将手中的筷子用力抵在嬴烊的脖颈,戳得更紧了些,险些要扎破皮肉:“你认为,我不会杀了你?”

  嬴烊面容平静,入鬓眉梢与狭长眼尾尽是阴鸷美艳,一字一字,毫无畏惧:“宋烨他……舍得让我死?舍得让他的亲生骨肉,杀了他此生挚爱之人?”

  宋忽闻言微怔,挟持着嬴烊肩膀的力度突然就松了几分,旋即眯起一双凤目:“别拿我爹爹压我,他恨毒了你。”

  “是啊……”嬴烊慵懒的目光放远了一些,似乎望着朱红金漆的殿门,瞧起来空荡落寞,怅然若失,“他本应该是在九天翱翔的雄鹰,我却以一己之私,把他囚在身边这么多年。”

  “他早该恨死我了,日日相见日日厌,相见何如不相见?”

  “既然如此,他怎会答应在黄泉路上,让我随他一起走?”

  宋忽听着嬴烊的说辞,悲凉而讥诮,冷笑一声:“巧言令色,真不像是一国之君的坦荡作为。”

  “能够当上一国之君的人,哪里有绝对坦荡的呢?”嬴烊自嘲地笑了一声,“朕一向是这样的人,你爹了解朕,你却不了解朕罢了。”

  宋忽凤目一冷:“我为什么要去了解你?为了感激你毁了我塞北的那个家?为了感激你将我接入风云诡谲多变的京畿皇城里享乐纵奢?”

  嬴烊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刀:“你真是朕的孩子?”

  “是。”宋忽并不加以避讳,只是在嬴烊的耳鬓低声道,“只是,你不配做一个父亲。”

  嬴烊喉结微微一滚,虽轻笑着,声音有些艰涩:“朕的确未曾养育过你……”

  “不只是我。”宋忽眼神倏然一寒,手中筷子抵得更深了几分,“还有我宋家族谱里死去的四个兄长!”

  嬴烊一下子怔住,半晌,才眸光一烁,缓缓启唇:“循儿、朝儿他们……也是朕的孩子?”

  宋忽眼眸低垂,燃起了一丝怒火,皱了皱眉头:“你是真的很惊讶?还是怕我一筷子断了你的咽喉,便故意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嬴烊的喉结不住地滚着,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咽喉之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嬴烊,你不是很喜欢我爹爹吗?”宋忽越想越觉得悲凉,忍不住仰起头,大笑了起来,“喜欢到随手就给了他高官厚禄,给了他半壁江山,给了他至高无上的荣耀。”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给他的那一切,声名、荣光、阜盛、权力,皆是你自认为最好的一切。”

  “你所认为的最好,爹爹他却最不喜欢,甚至厌倦。”

  “他从头到尾,只想要你的一片真情挚意,你却薄情寡义,没有将一丝真心给他,吝啬到……连他的真实身体情况都不知道。”

  嬴烊有些怔忡,身躯似乎萎靡了一下,缓缓地软倒在麝香木椅里。

  “爹爹说,你是一个明君,看重国事,宵衣旰食,不顾儿女情长也罢,便由我来告诉你。”宋忽冷冷道,“当年,你遭遇前废帝,也就是旬王嬴炜的暗算,剑刃淬了剧毒,伤了心肺,病入膏肓,本命不久矣。”

  “我爹爹对你情深,一边吊着你的命,一边不惜一切代价,四处寻药。”

  “后来,他终于得了一味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奇草,因为药性太烈,毒性太猛,不敢随意给你服用,便自己吞下试药。”

  “因为体内无毒,爹爹服用之后,全身的鲜血皆与那药冲撞,一日一日,腹疼如绞,痛不欲生,几次三番折腾,口吐鲜血,险些要了命去。”

  “此后,腹中便多了一个脏器,可以如同女子一般承孕。”

  “对于一个傲骨嶙嶙的大将军而言,犹如妇人一般生儿育女,该是一种耻辱吧?”

  “可他为了你,服用此药三十多日,纵然每日遭受着剧痛,也不敢停,只为改变自己的体质,直到时日成熟,拿刀子割破了手腕,把药性最纯净的鲜血喂给你喝。”

  嬴烊阴鸷的眸子低垂着,如醉如梦,唇瓣细微地颤栗:“可是当年,宋烨亲口对朕说,他膝下的孩子,和朕没有任何关系。”

  宋忽笑了一声,讽刺道:“他这么说,你便信了?”

  “为什么不信?”嬴烊的嗓音极其轻微,“宋烨说的每一句话,朕都信。”

  “你说你信他?可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宋忽一字一字,厉声控诉道,“你若是真的信他,永平四年的隆冬,就不会任凭他被奸臣冤枉,削了爵位,革了京畿官职,流放到苦寒无比的塞北去。”

  “不是。”嬴烊极其缓慢地摇头道,咬字轻浮,“不是朕下旨将他流放的,是他自己一定要去塞北,他去意已决,朕自知留不住他。”

  “你若是不逼他,他不可能放着京城的安稳日子不过,拖家带口地奔去塞北。”宋忽眼神里藏着浓重的恨意,一把攥住嬴烊刻丝金线的龙袍衣领。

  “你知不知道,我长兄那年只有两岁多,塞北环境极其恶劣,天寒地冻,他一个稚子,从繁华的京城而来,身子娇嫩,根本就经受不住,不日,便发起了高热,硬生生地冻死在了入塞的程途中!”

  若不是宋烨的麾下将领当年在军宴时醉酒提及,宋忽根本就不会知道这些隐晦曲折的事情。

  而嬴烊,这个罪魁祸首,凭什么至今也不知道这些事情!

  爹爹深爱着嬴烊,宋忽却对嬴烊这个杀人凶手冷心冷情。

  他才不顾忌嬴烊的感受,隐忍了这么多年,他偏要将生身父亲的委屈一一道与嬴烊听,将父亲一一受过的罪、遭过的痛苦与绝望全部甩在嬴烊的脸上。

  他甚至存了一丝报复的心理,想要亲手揭开嬴烊心中最深的那一道伤疤。

  他要让嬴烊看一看,爹爹生前对他用情究竟有多深,这一生直到死去,被他伤得又有多么深。

  “我不知道。”嬴烊垂眸,似乎回想起了什么,眸光有些恍惚,“循儿他……自出生以来,身子一向很好,健康白胖,御医说,这孩子一定能够长命百岁的,我从未曾没有想到,他会半途夭折……”

  “好一个长命百岁。”宋忽眼眶微红,拽住嬴烊的衣袍,咬紧牙齿,字字诛心,“是你害死了你的亲生儿子。”

  “是你害得爹爹大悲大恸,昏厥过去,自醒来后,一心求死。”

  “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在经历了丧子之痛后,还强迫自己活在人世?”

  嬴烊就像失去了知觉一般,目光中蕴藏着一滩死水,没有一丝反应。

  宋忽涂抹得殷红的苍白唇瓣颤栗着,滚烫的泪水从酸涩的眼眶里滑落:“因为他在那个时候……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子。”

  “他得不到你,又痛失嫡长子,已经失去了所以的倚靠和支持,可为了腹中的骨肉,即便再悲痛,他也绝不能死,必须苟活着,生下一个与你血脉相连的孩子。”

  蜡烛台子,火花摇曳,灯光底下,映衬得嬴烊眼眶似乎红透,眼眸里却一片清明,没有一丝泪水,仰头望向宋忽,唇角勾着一丝魅惑的自嘲。

  “可是你!”宋忽一把摔了手里筷子,恨恨道,“你把这一切又毁了!”

  “我三哥一出生,就被你的人暗杀了,二哥平安长到五岁,人人都说玉雪聪明,有勇有谋,像极了爹爹的性子,日后堪当大任。”

  “你却在这个时候下了一道旨,逼我爹爹连夜攻城,你可知,当时的大局动荡不安,根本不能轻举妄动。”

  “可你做了什么?”

  “你派遣边陲敌军,挟持我爹爹的亲生骨肉,硬是逼着他去攻城!”

  “敌军全盘掌控着宋家军的命脉,逼迫主将率领全军投降,磕头赔罪。”

  “否则,就让爹爹站在城底下,亲眼看着独子身首异处。”

  “爹爹为了顾全大局,为了保全名节,亲手杀死了自己膝下唯一的孩子!”宋忽戛然而止,咬紧牙关,挥起一巴掌,狠狠地甩在嬴烊脸上,“嬴烊,那也是你的孩子!你的亲生骨肉!”

  “我爹爹一个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不仅为你受着战争之苦,更为你受着生育之痛!”

  “你呢?把我爹爹逼到了这一绝境!”

  “你根本不是人!”

易容

  宋忽赤红的眼眸眯着,恨恨盯着嬴烊的面容,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嬴烊仰头望着宋忽,目光里空荡荡的一片。

  “我不是故意下旨的……”

  “我没有想要害他,也没有想要害他的孩子……”

  宋忽拿一只手用力地压制着嬴烊,冷冷在他耳边说道:“还好我四哥还活着,否则,你只会比今天沦落得更凄凉!”

  “四子……安、安儿?”嬴烊回想了良久,似乎一阵怔忡,“他还活着?我可以见他一面吗?”

  宋忽凤目一冷,就像是听见了世界上最可笑的一件事情:“多谢陛下挂念,我哥哥能够活在这世上,完全不是你的功劳,你不配见他。”

  嬴烊一字一字,咬得极缓,恍如沉浸在梦中:“你真的这么恨我,不愿意让我看一眼自己的孩子?”

  “你还有脸说,看一眼你的孩子?”宋忽怒极反笑,“当初,爹爹之所以把我四哥藏了起来,就是怕你朝廷当中的臣子杀害了他,如今,他长到这么大了,你还想要害他吗?”

  嬴烊极其缓慢地低下头:“不论你究竟如何看待我,我从没有想过要害你们,从来没有。”

  宋忽一只手掐着嬴烊的脖子,指尖抵着他的咽喉:“这般煽情的话,大可不必说给我听,去阴曹地府里,说给我爹爹去听。”

  “十多年来,他不惜折减寿命,损耗身子,历尽千辛万苦,冒着逆天改命的风险,为你生养了五个孩子。”

  “可你给了他什么,无尽的痛苦和绝望!你可知道,他至死,才肯丢下怀里头揣着的那块玉佩!那块刻着一个‘嬴'字的玉佩。”

  嬴烊的眼尾红透了,眼眶里面却一片干涩,没有一滴眼泪砸下来,声若游丝道:“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宋忽怒火中烧,用力地捏着嬴烊的下巴,就像曾经无数次,嬴烊在他身上,甚至在嬴泓身上所做的那般,眼神冷如霜雪,“看清楚,我是宋忽,不是任你玩弄在股掌之间,却仍然死心塌地为你驻守塞北、收复失地的宋烨。”

  嬴烊倏然笑了笑:“朕知道,你是宋忽,可朕是一国之君,你可知道,你如今在做什么?”

  宋忽凤目一冷:“逼宫篡位,不过一死。”

  嬴烊唇角勾起一丝阴柔叵测:“你不怕死?”

  宋忽讥诮地说道:“托陛下的鸿福,宋忽今年二十余一岁,却戎马了半生,岂会畏惧死生?”

  “想当初,朝廷一道旨意,无数男儿便抛头颅,撒热血,在塞北十二郡纵横沙场,不可一世。”

  “算起来,也当是睥睨天下的儿郎,凭什么要对你嬴烊这般冷血无情的人俯首称臣?”

  “君义,臣行。”

  “君不义,臣逆。”

  “今日,我夺你皇位,取你性命,不过是水到渠成。”

  “如今,整个大魏宫城都攥在我宋家军的手里。弹指一挥间,我便可以让你的江山社稷通通灰飞烟灭。”

  “嬴烊,高兴吗?”

  听着宋忽的威胁,嬴烊仿佛没有了任何一丝知觉,似笑非笑,眼神里带着些温情与不舍,望着近在咫尺的宋忽:“你是朕的孩子,朕是真的……舍不得你。”

  宋忽一双凤目陡然眯起,按着嬴烊的头,压在桌案上:“什么意思!”

  “咻——”

  几支玄铁暗箭倏然划破长空,从西侧飞入,朝着宋忽的面门狠厉地射来!

  宋忽瞳孔一缩,一面拽紧嬴烊的衣领,手臂勒住嬴烊的脖颈,转身躲避,以一副挟持的姿势,疾步后撤,面向西侧,拉着嬴烊,挡在了自己的身前:“谁敢轻举妄动?”

  西侧的弓弩手一个个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里的弓箭,严阵以待。

  宋忽厉声:“宋家军!”

  一声令下,不过瞬息,宋家军的几个将领夺步上前,将西侧的几个弓弩手齐齐地压制住。

  香炉里,一丝丝袅袅轻烟从中飘出,萦绕在宋忽的眼前。

  周遭的一切仿佛皆蒙上了一层轻纱,朦胧不清。

  一阵晕眩,天旋地转的一霎,宋忽面容一白,身子打了一个晃儿,便要栽倒在地上。

  就在此刻,一道强硬急促的力度自腰腹处传来。

  安儿从殿门疾步走入,一手揽住宋忽的腰身,在电光石火的一霎,往一侧带去。

  咣铛一声,两个人跌倒在地面,宋忽凤目眯着,手里依旧紧紧攥着嬴烊的衣领,怎么也不肯撒开。

  嬴烊却是冷诮地笑了一声,袖中一抹刺目的雪白一出,手起刀落,不由分说,便割断了宋忽攥着的那一片衣领。

  原来,嬴烊身上一直藏着一把匕首。

  安儿一只手抱着宋忽,半跪在地上,转头望着嬴烊,淡淡地说道:“您本可以轻易杀了忽儿的,但是您却没有这样做。”

  嬴烊仰起头,看向安儿,恰好对上他那双令人极其惊艳的眼眸,心头微震。

  安儿依旧淡漠:“您对忽儿手下留情,我却不会对您心存感激。”

  嬴烊一怔,嗓子里干涩一片,每一个字都摧枯拉朽:“你是谁?”

  安儿没有回答,只是抱紧了宋忽,低下头,温热的面颊蹭了蹭宋忽冷冰冰的面颊:“忽儿。”

  “哥哥……”宋忽逼迫自己勉强睁开双眼,下一刻,身上一重,被人狠狠压住,皱着眉头,只能望见一片阴影罩了下来。

  只见安儿眼神一寒,只身挡在了宋忽的身前。

  “哗……”

  一声响动。

  安儿面门被人泼了一整杯的冷水,一个激灵,下意识别过侧颜。

  水渍打湿了额发,几根碎发紧紧黏在面颊,耳鬓浸染冰冷,沿着清隽的下颌滴答,濡湿了一片衣襟。

  宋忽心急如焚,挣扎着爬起来,因中了迷香,身子一片虚软,使不出一丝力气:“哥哥,他们怎么你了?你身上怎么湿了?有没有事?”

  “只是一杯水而已,哥哥没事的,别怕。”安儿依旧一手护着宋忽,拿手背随意地擦拭了一下面庞上残存的水渍。

  转过头看着嬴烊,他眼神冷冽:“迷香使得出来也便罢了,皇上还有什么下三滥的手段,只管冲着我使,别碰我的忽儿。”

  嬴烊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心中去,目不转睛地盯着安儿的面容,面色煞白,如遭雷击。

  峥嵘岁月,尘封了足有二十多年的悠远光阴。

  是否也曾有一人,说过似曾相识的话语?

  该是一个红衣的少年,骑马成将,落笔成书,宛如美玉,天纵风华。

  “嬴烊,别黏着我。”

  “说了,别黏着我。”

  “人前你老老实实的,总是一派君子作风,怎么到了私下里,就没一点皇子模样,什么撒娇卖软的招数都使得出来。”

  “没有撒娇?”

  “你还敢否认。”

  “别以为我不知道,婉妹定是被你赶走的,还有什么下三滥的手段,干脆也一并使出来。”

  “别碰我的衣衫。”

  “别,嬴烊,不可以。”

  “不要……唔……”

  少年眉眼极美,纵然愠怒,别具风情,一字一字,逐渐破碎,化作细碎低吟,模糊不清。

  自那一日起,十几岁的少年懵懂无知,初尝情味,颠鸾倒凤,一晌荒唐。

  在后来的多少年中,每当他孤身一人站在城墙,俯瞰着无限江山,皆回忆起身旁之人。

  于是眼前盛景,皆化成了那一日的巫山云雨,云雨巫山。

  小二哥,阿烊好喜欢你,可是为什么,你只愿当太子妃呢?做楚王妃,真的不行?

  小二哥,阿烊想要当太子,阿烊不想被旬王的下属害死,你出兵帮帮阿烊,好不好?

  等阿烊当上了储君,便封你为正妃,日后登了皇位,便封你为皇后。

  阿烊待你好,这辈子都待你好。

  若是违背誓约,此生孤家寡人,不得善终。

  嬴烊手中紧握着的一只金杯盏咣铛一声,砸落到了地面上。

  原以为,此生再也不会见到故人早已辞去的容颜,却怎曾知,少年将军,一颦一笑,再现眼前。

  安儿仰头望着嬴烊,方才那一杯钟乳石淌出的冷水泼到面上,便洗去了易容之术。

  原本清秀白皙的普通书生模样褪去,逐渐露出了一张阴柔美艳的容颜。

  肤如白脂,眉飞入鬓,唇红齿白,丹凤眼尾狭长,点缀着一抹红痣,惊为天人。

  一个抬目,一声冷笑。

  皆与宋烨当年的模样一般无二。

  嬴烊僵住了,身子一晃。

  宋忽也僵住了,半晌,眼神里掠过一丝清明。

  他挣扎着,从安儿的怀里爬了起来,一只手微微颤栗着,抚上安儿美艳的脸庞,眼尾瞬间红透,一时思念决堤,泪水不争气地往下掉:“爹爹……”

  “忽儿。”安儿缄口不言片刻,低声呢喃,冷不防宋忽扑上去,一把紧抱住他的腰身,泣不成声,“爹爹!孩儿……真的好想您!”

  “爹爹不在了,可你还有哥哥。”安儿低下头,湿黏的青丝垂落下来,眸光一颤,他亲了亲宋忽一片冰凉的额头,忍不住将怀里的弟弟抱得更紧了些,下颌轻轻搁在弟弟发顶,柔声细语,“哥哥疼你。”

儿臣只奢求活着

  嬴烊浑身一片冰冷,麻木僵硬,宛如被人当头浇了一瓢冷水,紧紧地盯着安儿的面容,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凄惨地一笑,默不作声。

  与此同时,藏在暗处的几支箭羽倏然飞出,意图将宋忽与安儿射杀。

  破空之声响彻的一刹那,不远处的珠箔倏然从中一晃,被一抹雪白的剑锋一挑而开。

  长刃划破纱帘帐幔,一个杏黄长衫的戏子水袖一挽,挥剑一转,横起剑刃,挡在宋忽的身前。

  安儿一个激灵,得了一个反应的机会,连忙转过身去,顺势救下了宋忽,一面引着宋忽往安全地带一推,一面抬起手臂,掌风一出,打偏了箭羽。

  就在安儿转身看向嬴泓的时候,突然,几个宫廷暗卫从房梁上一跃而下,速度快得令人猝不及防,一行人快准狠地按住嬴泓,掐住他纤细白皙的脖子。

  一个人顺手就将手里的一只酒壶拿来,硬塞进嬴泓的口中,哗啦一灌,给嬴泓灌了半壶的毒酒。

  恰当此刻,宫殿的大门从外面被人撞开,从宫门口涌上来了一大群御林禁卫军,与围堵在殿内的宋家军互相抗衡。

  宋忽被救得及时,如今恢复了一些神智,见到嬴泓落于人手,当即撒开了扯着安儿衣襟的手,疾步冲上去,赤红着双眼,冲着往嬴泓嘴里灌酒的那个暗卫狠狠地挥起一拳。

  一拳下去,使了十足十的力气,直打得暗卫口鼻喷血,命丧黄泉。

  一群暗卫为宋忽的气势所迫,望着转瞬惨死的那个暗卫,满脸冷汗,接连后退了好几步。

  宋忽小心翼翼地把嬴泓抱进怀里,担忧地窥着他紧紧合着的眼眸。

  “嬴泓。”

  “嬴泓,你恢复神智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来这里?”

  “这不是你该承受的。”

  嬴泓只是笑了笑,将一张巴掌大的脸埋在宋忽怀中,气息极其轻浅,一个字也不回答。

  “乖,没事了。”宋忽低下头,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亦如当初对待那个痴傻的嬴泓,温柔细致。

  安儿蹲下身,一面护着嬴泓,一面用两根手指搭上了嬴泓的脉门。

  方才那一壶毒酒灌了半壶,安儿从宋忽怀中接过嬴泓,让他半靠在自己肩上,一只手抚摸上他瘦骨嶙峋的后背,运足了内力,猛然一拍。

  嬴泓面容猛然浮现出一丝痛色,紧紧地皱着眉头,喷溅出一口猩红黏腻的鲜血。

  宋忽用力地揽着嬴泓,拿袖子擦拭着他染了一片猩红的唇角:“没事了,没事了。”

  嬴泓低垂着眼眸,望着不远处对面站着的嬴烊,讽刺地笑了一声。

  “父皇。”

  两个字,沙哑无比。

  一副极其阴柔婉转的嗓子,赫然是被半壶毒酒全坏掉了。

  宋忽听在心中,竟打了个颤儿。

  安儿拍了拍宋忽的肩膀,低头附在他耳畔,低言了一声什么,转身离去。

  “朕的好儿子。”嬴烊神色恍惚,眸光黯淡,勾唇一笑,“朕平日里待你不薄,储君的位置有五成的机会是你的,你何至于逼宫篡位?”

  “为了那个君氏那个年轻的军师将军?”

  嬴泓依旧一言不发,眼眶却湿透了。

  “朕不是追封他为昭侯爷了?”嬴烊面容看不出喜悲,语气里却带着一丝戏谑,“这还不够?你想让朕封他为王爷,与你同等身位?”

  嬴泓轻笑了一声,嗓音沙哑干涩:“谥号,不过是以一个人生前的牺牲换得死后的荣光,若是膝下有子,至少能给孩子个荫庇,尔书膝下本无子,要这劳什子谥号,纵然被全城的百姓歌功颂德,有什么用?”

  嬴烊眸光一深:“你恨朕?”

  宋忽紧紧抱着嬴泓,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嬴泓孱弱的身躯在颤栗。

  “儿臣不敢。”

  “你若是真的恨朕,便恨错了人。”嬴烊阴恻恻地笑了一声,“朕的好泓儿,你可弄清楚了,不是朕杀了君尔书,是你身旁的这个人……他杀了君尔书。”

  宋忽浑身一僵。

  嬴泓通红着一双眼睛,从宋忽怀中挣扎起来,一只手抵在冰冷的地面上,支撑着身子,嗓音沙哑得像是碎石磨砺着风尘:“你胡说。”

  嬴烊勾唇一笑,肆无忌惮地混淆是非:“泓儿,你仔细想想当日的情景,究竟是不是宋忽刚愎自用,不听劝阻,这才硬生生把君尔书逼上了绝境?”

  “若是宋忽当日肯听君尔书一言,不曾轻举妄动,君尔书又何至于如此?”

  宋忽凤目狠狠一颤,浑身僵硬得不成样子,内息霎时乱了,胸口骤然一痛,一股腥甜堵在喉咙里,隐隐在唇齿间蔓延。

  心中最痛的那道疤,好不容易结了一层厚痂,将他这辈子最愧疚之事深深地湮藏了起来。

  如今,却有一个人当着他的面,也当着受害者的面,字字犀利,冷冷地斥责着这一切。

  将他心中那一丝最丑恶的、最愚昧的也最悔恨的蠢事,用力深挖,冷嘲热讽。

  嬴烊真不愧是一个称职的帝王,即便身处困境,依旧从容镇定,专攻人心。

  自幼,宋烨便教与宋忽,人生在世,一介男儿,尤其身为主将,不仅要学会打仗,更要稳得住军心。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这些年来,他一直高估自己的能力,打了几场胜仗之后,便觉得自个儿战无不胜,更从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

  他错了。

  深知自己错了。

  他不仅辜负了爹爹的期望,更沦为了整个大魏的笑柄。

  他不敢再看嬴泓一眼,意识到自己的手臂依旧环着嬴泓的腰,便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颤儿。

  只一霎,便默不作声地收回了手,颤栗不已的指尖缩回衣袖中。

  对不起。

  嬴泓。

  对不起。

  对不起。

  嬴烊薄薄的唇瓣不停地动着,一句句利剑一般,戳人心窝子的话,从唇齿缝隙吐出。

  “泓儿,朕的儿子,睁眼瞧瞧,君尔书是为宋忽挡箭而死的。”

  “你的心上人宁可抛下荣华,抛下你,也要誓死追随宋忽,何其情深意切?”

  “你待君尔书情深意重,可说不定,人家君尔书的心中压根儿就没你半分位置。”

  “他的一片真心啊,全托给了宋忽,你又何必痴情如此,自甘将尊严暴弃?”

  嬴泓面容由一层铅华敷着,雪白的面脂深匀,平静得令人难以琢磨。

  宋忽冷得浑身打颤儿,比任何人都清楚,再这般下去,不论是他,还是嬴泓,绝对会被嬴烊狠狠算计。

  必须先发制人。

  强忍着无尽的屈辱与愧疚,宋忽说服了自己的内心,用力握住嬴泓的手,凤目一眯:“嬴泓,看着我。”

  嬴泓呆呆地仰头,望着宋忽,滚烫的泪水难以抑制地滚落下来,将脸上的铅粉冲刷得一道一道的。

  “嬴烊在挑拨离间。”宋忽掰过嬴泓瘦弱的肩膀,一双通红的眼睛至视着他呆滞的目光,“嬴泓,你必须相信我,阿策是爱你的。”

  “年前隆冬,在京城的时候,我与他在颐来楼外遇见,吵了一架,便是因为……我恼恨他不争气,喜欢上了你。”

  “我怕日后你我二人一旦对峙,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我甚至威逼利诱过他,可他都没有选择放弃你,因为他喜欢你。”

  嬴泓抬眼看着宋忽,眸光亮如星辰,泪水不自知地滴答着,在下颌聚成冰冷的水珠,小心翼翼地说道:“……真的?尔书……真的喜欢我?”

  “是真的。”宋忽一把将嬴泓搂紧,心疼得厉害,“我说的这一切,全是真的,阿策他真的、真的、真的喜欢你。”

  嬴泓轻轻笑了一声,仿佛置身梦境,操着一丝一丝沙哑的嗓音,声线却是柔和的:“父皇,您听见了吗?尔书喜欢儿臣。”

  嬴烊似笑非笑:“泓儿,你宁愿相信一个政敌,也不愿相信自己的父亲?”

  嬴泓放声笑了起来,声音嘶哑得令人忍不住皱眉。

  “儿臣明白父皇的意思,一贯拿儿臣当一把刀去使。”

  “您真当我分辨不出,这一切皆是尔书自己的决定,与宋忽无关,即使有着一丝半点的关系,也是为朝廷所迫。”

  “谁对谁错,儿臣考虑不了这么多,只知道,不是宋家军的箭害了尔书,而是朝廷的箭,害死了尔书。”

  嬴烊叹息一声:“泓儿,别那么傻,若是宋忽与君尔书之间真的没有什么龃龉,君尔书何至于替宋忽挡了那些箭?”

  “这是尔书自己的选择!”嬴泓一字一字道,“尔书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谁的附属品,也不完全属于谁,他那般睿智的人,难道不应该有自己的判断与决定?”

  “是,儿臣喜欢尔书,要命一般地喜欢,可却从来没有想过,非要逼着尔书喜欢儿臣,喜欢到山崩地裂的地步。”

  “只要他心中尚存着一丝儿臣的位置,眼中能容得下儿臣,儿臣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您……”

  “偏偏将他毁了……”

  嬴烊勾唇冷笑:“泓儿,你的卑微与无知在有些时候反而令你很是清醒,父皇小看你了。”

  “儿臣一直很清醒,只是这世道太难,许多感情根本没办法表达。”嬴泓自嘲地笑了一声,“若是人人都知道我能够将世事窥破,看得清虚实,捏得准软硬,谁还愿意利用我?”

  “儿臣这辈子,总归是没人肯疼,没人肯爱,只能靠着自身残余的光热,苟活下去。”

  “若是轻易失去了最后一丝可以被人利用的价值,又能奢求谁手下留情,留儿臣一命?”

  嬴烊低笑:“泓儿,你与朕的性子极像,你我二人,死后是要下地狱的。”

  嬴泓也笑:“地狱太冷,儿臣只奢求……活着。”

  ————

  [注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出自文言文《为将之道,当先治心》。

血浓于水,自相残杀

  嬴烊望着嬴泓的面容,似嘲讽,也似心疼,眼眸低垂,不置一词。

  嬴泓垂眸,笑了一声,眼神晦暗,面容敷着的脂粉被滚烫的眼泪冲刷去。

  “父皇,儿臣这些年来,食君禄,尽孝道,可实在不知,您为何从不曾将儿臣视为子嗣。”

  “是因为儿臣的身子不够强健,功课不够优秀,所作所为,一切都不令您满意?”

  “还是只因为,儿臣是一个卑贱戏子生下的孩子?”

  “儿臣真的尽力了,这些年来,身处高位,却不胜寒,承您眷顾,惶恐不安。”

  “所以,无论您让儿臣做什么,儿臣从来不会反抗。”

  “儿臣把自个儿给了您,把声名也给了您,害人害己,暗杀朝臣,做下那些腌臜的事,替朝廷背了黑锅,替您洗脱了罪名。”

  “……如今,儿臣自知罪孽深重,报应不爽,令儿臣挚爱之人故去,令儿臣形同疯癫,也便偿了您的恩情。”

  “那么,您亏欠儿臣的,也是时候偿还了吧?”

  嬴烊勾唇一笑:“你倒是有那个本事来索?”

  嬴泓自嘲地一笑:“哪怕是豁出我这条命。”

  “那便试试。”嬴烊笑,“你这过分偏执要强的这个性子,倒是很像你的养母。”

  “你说什么……”嬴泓周身微乎其微地一颤,咬紧牙齿,“养母?”

  “什么养母?”

  “什么意思?”

  嬴烊一手按上额头,似乎强忍着一丝讥诮的笑意:“泓儿,你有没有想过,朕怎么可能会和一个卑贱的戏子生下孩子?”

  “即便真的因为酒后乱性有了你,内务府也会替朕送去一碗避子药。”

  “但凡朕决定留你一条命,便代表着,你的母亲绝不能活着。”

  “否则,将来你一旦长大成人,继承了朕的大统,有这样的生母在身边,面上太不好看,也会毁了皇家的颜面。”

  “苏姬……”嬴泓眸光一颤,眼眶微红,一字一字道,“苏姬不是儿臣的亲生母亲?”

  “苏姬是谁的亲生母亲,你难道不比朕更清楚?”嬴烊冷声道,“她从头到尾,只生了那一个孩子。”

  嬴泓如遭雷击,身躯僵硬:“原来……”

  宋忽并非是宫廷中人,没想到今日一番逼宫,自个儿能够亲耳听见这些宫闱秘事,一时尴尬而困窘,听得心惊胆战。

  嬴泓一只手握成拳头,用力抵在唇角,压抑着一丝啜泣声:“怪不得,我阿母当年会难产而死,我一直以为,是宫中的那些毒妇嫉妒她两番有孕,这才害了她。”

  “可我怎么也没曾想到,真正要了她性命的人,是她的枕边人。”

  “是。”嬴烊面容平静如常,甚至带着一丝不见人情的冷漠,“是朕要了她的性命,泓儿,别怪朕残忍,宫中的规矩,你一直知道,母亲和弟弟,你只能选一个。”

  “你看,朕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默默地允许你与苏牧暗中做交易,允许你与朝中大臣勾结,还允许你把弟弟养到这么大,养到能够独当一面。”

  “朕已经足够仁慈了。”

  嬴泓自嘲地抬起双手,冰冷的指尖交叠,缓缓地捂住了自己的面庞:“怪不得。”

  唇角勾起一丝阴冷,痴傻了一般,咯咯地笑。

  “怪不得,您从未将儿臣当成自己的孩子。”

  “原来……儿臣……真的不是您的骨肉。”

  “皇上,您可否告诉儿臣,儿臣的生身父母,究竟是谁?”

  嬴烊面容骤然变得阴鸷:“曾经,朕笃定你不是朕的孩子,可如今,却动摇了……”

  说罢,嬴烊从桌案上拿了一只盛着清水的小碗,当着宋忽与嬴泓警惕的目光,一步步走上前去。

  半蹲下身,明黄玄底的龙袍迤逦一地。

  宋忽凤目一眯,瞥见嬴烊一把攥住嬴泓的手腕,心里咯噔一下,抢也似的,立刻拽着嬴泓的手,往自己怀里一拉,一边拿身子护住嬴泓,一边把嬴烊推开,怒目而视。

  “你做什么!”

  嬴烊被宋忽狠狠推了一把,一时不防,趔趔趄趄地后退了半步,勉强稳住身形,仰头大笑:“璟乐,朕若是要害嬴泓,断不会留他活到这么大。”

  方才的一道挣扎,嬴烊袖子里一抹刀光飞掠,手中刀刃过快,一下子便划破了嬴泓的手指,啪嗒一声,几滴鲜红的血珠子滴进清水中。

  嬴烊眼眸一眯,刀刃一转,哧啦一声,划破自己的手指,对准了那只小碗,几滴鲜血也流了进去。

  宋忽一下子愣住了。

  嬴烊端着碗,递给宋忽,手中把玩着那把寒气逼人的短刀,唇角勾起一丝忽明忽晦的笑意:“璟乐,朕的忽儿,试试?”

  宋忽抬起手,下意识碰了一下那只小碗,一下子将手缩回去,像是被狠狠地蛰了一下,脸色转瞬白了。

  这一刻,他心中充斥着无尽的恐惧,越是恐惧,就越是想要靠近心里猜测的那个答案,甚至渴望能够亲手揭开这一切。

  嬴烊勾唇一笑,晃了晃手中的那只小碗:“好孩子,你不敢吗?”

  宋忽周皱眉,冷冷道:“别碰我,我自己来……”

  说着,指尖从衣袖里探出,控制不住地轻颤了几下,伸出一根手指,含在嘴里,牙齿狠狠一咬。

  啪嗒。

  一滴血滴进水中。

  三个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在面前放置着的那个碗里。

  三个人的血液在水中静置了一会儿,逐渐融为一团,密不可分,一齐沉淀到了碗底。

  宋忽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为什么会这样?”嬴泓从宋忽怀里挣扎着爬起来,一下子摔倒,跌在地面,连滚带爬地扑到那只盛着三个人鲜血的小碗前,“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嬴烊从最初的恍惚中回过神,“朕亲口告诉你。”

  “泓儿,你的名字在宋家的祠堂里排行第三,唤做宋暮。”

  “当年,朝廷里的人的确存了要暗杀你的心思,可是没想到,你的襁褓被人临时调了包,暗杀不成,便阴差阳错将你带入了宫中。”

  “我原本也是想要杀了你的,可我在下手的时候,看见你对我笑,突然就不忍心了。”

  “夜里,我抱着你在宫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恰好瞧见一个红台戏子挥着水袖,唱着昆曲儿,在内庭里翩翩起舞。”

  “我走上前,见她眉眼之间与宋烨有几分相似,便觉得你们二人定然有缘,便将你给了她抚养。”

  “一个戏子,一夜之间得了名上的宠幸,得了一个孩子,欣喜万分。”

  “我知她待你着实不错,犹如亲生,可是后来,她的奢望太多了,不仅要我在众多皇子中垂青于你,更希望生下一个与我的孩子。”

  “那夜,她居然对我用了药,逼我真正地临幸了她一回,只那一回,她便真有了孩子。”

  “内务府送去了三日的避子药,她一顿也不肯喝,宁可隐瞒不报,也硬要生下这个孩子,结果遭了难产,也不能全怪朕。”

  “其实那个孩子,朕也没想过要留下,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他自生自灭,却没曾想,你真的耗尽心血,将这个孩子保住了。”

  “单单是保住一个孩子便也罢了,在孩子四岁的时候,你还想方设法地动用朝臣的力量,把他从掖幽庭接回皇宫,求朕给他赐名。”

  “泓儿,莫说朕不疼你,朕不是遂了你的心意?”

  “你瞧瞧,朕给了他名字,给了他位分,也将他的血统承认,刻入了大魏玉牒。”

  “如今呢?”

  “你不惜一切代价保下的嬴汐,他在与你夺嫡啊。”

  “你为了嬴汐,替苏牧他们做了多少恶事?背了多少黑锅?”

  “你牺牲了一生的名节护着他,可他时时刻刻想要你的命啊。”

  “你该不会真以为刚才的那些毒酒、暗箭是皆朕藏在宫中的?”

  “你贯会说朕借刀杀人,殊不知,嬴汐比朕更会借刀杀人。”

  “你白白地恨了宋烨这么多年,却未曾想过,他是你的亲生父亲。”

  “你嫉恨成狂,为难了宋忽这么多年,却从不知,宋忽才是你的嫡亲弟弟。”

  宋忽凤目涣散,不可置信地望着嬴泓,眼眶滚烫。

  嬴泓转头看向宋忽,一着不慎,打翻了那只盛着三个人鲜血的碗,血水迸溅到脸上,着实凄惨。

  宋忽极其缓慢地朝嬴泓探出手,手臂一揽,紧紧抱住了与自己一般,浑身颤栗着的嬴泓,声音颤得几乎听不出一丝声响:“嬴泓……”

  嬴泓似乎被嬴烊的话伤得太狠了,一张口,猛然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丧失了力气,倒在宋忽怀里,恍恍惚惚,麻木僵硬。

  嬴烊看在眼里,有些癫狂,忍不住仰头大笑起来:“泓儿,你说可不可笑?”

  “这么多年以来,朕对你心存芥蒂,就是因为朕一直当你是宋烨与素婉眉那个贱妇的儿子。”

  “你活在这世上一天,便是宋烨背叛朕,与别的女人偷欢遗留下的一个证据。”

  “每当朕看见你的脸,眼前就仿佛浮现出宋烨背着朕在塞北,与那个女人缠绵悱恻,生儿育女的场景。”

  “却怎知,你是宋烨为朕生下的孩子。”

  “泓儿,你那么讨厌宋忽,难道一丁点儿也没有察觉到,你与宋忽不论是眉眼,身形,还是容貌,皆有几分相似吗?”

  宋忽面容白透,抱着心如死灰的嬴泓,忍不住攥紧了嬴泓的肩头的衣衫,指节攥得咯咯作响:“嬴烊,我爹爹为你征战四方,为你生儿育女,待你何其情深?”

  “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嬴烊笑得丧心病狂:“实不相瞒,这些年来,你们两个亲兄弟一直在自相残杀,朕看在眼中,着实像在看一场又一场……无比讽刺的笑话。”

上林令至

  宣政殿里,因着嬴烊方才亲手揭了与嬴泓和宋忽这层血缘关系的缘故,两兄弟如今气血翻涌,失魂落魄,一时自顾不暇,无力与嬴烊抗衡支撑。

  自打方才伊始,宋家军的将领挤破了头,堪堪冲进来了一队兵马,围堵在宣德殿里。

  原以为宋家军已经将宫里的局势稳定住,却怎曾想,整个宫殿之内,另有嬴汐安插的人手,屡屡行凶,图宋忽与嬴泓的性命。

  前有桓王私兵,后有御林禁卫军,宋家军彻彻底底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奈何忠心护主,一个个将领不畏艰险,宁可豁出去一条命,也要护在宋忽与嬴泓的身前,与带刀佩剑的宫中侍卫怒目而视,一直对峙着。

  殊不知,外面也早已经乱成了一片。

  宋家军与御林禁卫军激烈地争斗着,在外面围堵着一层又一层的人马,分不清谁是谁,彼此刀剑相逼,喧喧嚷嚷,乒乓作响,手起刀落,便是鲜血四溅。

  宣德殿外的台阶前,最初杀进最里面的一部分宋家军以戚七与戚八为首,手按在佩剑上,与御林禁卫军两边人在台阶上与下各列兵马,剑拔弩张,互相抗衡,把持一方,谁也不肯退后一步。

  御林禁卫军人手虽多,却不防宋家军突然偷袭,一时手忙脚乱,失了些分寸,人心涣散,锐气骤减,力不当初。

  而宋家军人数虽少,却是有备而来,且一个个骁勇善战,强悍无比,绝可以一抵十。

  刀枪剑戟,浴血奋战。

  御林军一早将消息递了出去,岑仓与宫廷中另外的三大统领即刻向宫外调派府内人马,不时便赶来营救。

  云挹楼与颐来楼也一早便被戚八安排在了宫殿后山的一丛树林当中,只待暗号一出,便掐准时机,闯破重围。

  两方本就势均力敌,又源源不断地皆挤来兵马前来援助,一时缠结厮杀,难分胜负。

  僵持了约摸几盏茶的功夫,外面倏然又传来一阵喧嚣闹耳的马蹄声,声势之大,少则几千,令人心中一颤。

  在这个时候,莫说是几千兵马插入,便是几百兵马,几十兵马,一旦掺入双方其中的任何一方,便可立刻形成要命的制衡。

  此时,另一对兵马掺和进了战争里,相当于逢生变数,两边打得水深火热的将领们纷纷停了下来,将一道道锐利的目光朝向了门口。

  几十层台阶绵延向远方,台阶最底下连着的一道门伴随着沉重的响声,从外面被人撞开。

  一道微弱的光亮从门缝里倾泻出,刺痛了众人的双目。

  苏牧端坐在马背上,在一群上林将领的簇拥下,打马挽缰,走在最前面,一身白衣胜雪,面容如玉,手持着一方上林铜令,清贵翩翩。

  在场的所有人皆忍不住愣了一下,等到反应过来,苏牧已经带着兵马逼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宋家军里的将领一个个浑身僵硬,每一个人的面色皆极其难看,忍不住握紧了刀剑,将冷冰冰的目光瞥向了骠骑大将军戚七。

  “看!上林令!”朝廷的兵马一脸不可置信,欢呼雀跃起来,“是上林令!上林令带着兵马护驾来了!”

  御林禁卫军的几个头领面面相觑,一个个面带喜色,主动凑上前去,护着苏牧,意图将他送进殿中。

  戚七眼看着这一切,揪心万分,抿了抿唇瓣,迅速做出一个决定,转过头,扬声下令道:“宋家军儿郎听令!”

  “在!”

  戚七倏然从腰间的剑鞘里拔出一把锃亮的长剑,在手中一横:“大都督与四爷的性命皆交由我等捍卫,除非身死,否则,定要给本将军守住此门!”

  “末将遵命!”

  宋家军闻言,一个个双眼通红,浑身抖擞,拔出腰际长刀,聚成一众,死死站在殿前,连成一片,拼命挡住朝廷的兵马。

  苏牧对眼前的一切仿佛置若罔闻,当着宋家军所有将领满盈的怒气,面容依旧温润平静,端着清贵的架子,一步一步地走上前。

  在即将迈上台阶的一刹那,成岩忍无可忍,猛然将手中的刀一转,刀刃朝外,架在他雪白纤细的脖子前,赤红着双眼,声音颤栗着,怒骂道:“你这个……叛徒,渣滓,狼心狗肺的东西!”

  苏牧容色淡淡的,像是丝毫未将这些话放在心上,依旧往前走着,一截脖子几乎要冲上他手中的刀面。

  成岩见多了强硬的敌人,大多剽悍高大,却从未见过一个如此轻贵的公子哥儿。

  旁人若是见到一把锋利的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只怕要吓破了胆,可苏牧面容平静,带着不惧生死的坦然与冷漠,就这么直直地往成岩的刀刃上撞。

  成岩看在眼中,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竟不自知地后退了一步,咬牙切齿,猛地将手中的刀收了起来。

  一番折腾,苏牧又顺利地往前走了几步。

  戚八眼神骤寒,也跟着后退一步,手中的刀一转,冰冷的剑尖抵着了苏牧的胸口:“苏牧,你如此不识好歹,还敢往前走!真当我们顾念着当初的恩情,不会杀了你吗!”

  苏牧怔了一刻,指尖攥紧,提了一下过长的衣摆,浑身僵硬麻木,继续往前走去,似乎毫无知觉。

  一个转眼的功夫,戚八尚且没有来得及察觉,苏牧的衣襟便已经被剑尖刺破,见了一丁点儿血色。

  戚八大惊失色,当即提着剑往后一挪:“你疯了不成!”

  苏牧不言,面容苍白,一刻不停地往前走着。

  戚七见状不妙,赶紧拽了戚八一把,掌风往下一劈,半路夺走了戚八手里的剑,咣当一声,掷在台阶,骨碌碌地滚落下去。

  “哥,你为什么!”

  戚八仰起头,却挨了戚八狠狠的一道眼刀:“你说我为什么!”

  成岩就站在戚七身旁,见苏牧一步一步地往宣德殿里走去,却无法阻挡,心里狠狠地抽痛。

  “苏二公子,宋家军一直敬你是文雅儒士,更打心眼里当你是我们的姑爷。”

  “你初至塞北,何人不欢,何人不喜?何人不曾厚待于你!可你却为偏偏为这狗朝廷办事!”

  “世人皆知,狡兔死,走狗烹,一旦你此番为朝廷扫清了障碍,使我家大都督罹难,下一个朝不保夕的人便是你!”

  苏牧没有任何一句解释,只抿唇笑了笑,转头看向了戚七,声线极其轻微:“我想要与戚七将军单独说两句。”

  “你好大的脸面!”闻克东怒极,只身挡在了戚七的面前,“军师已经死在了你手里,你还想让我们大都督也死在你手里吗!”

  戚七一只手搭在闻克东肩头,带着强硬的力度,用力捏了捏。

  闻克东有些吃痛,转过身,却听见戚七说:“退下。”

  “戚将军!”闻克东难以置信。

  戚七眼神一冷:“我让你退下。”

  闻克东被身旁两个小将领拽了下去。

  戚七虽对苏牧心有不忿,却依旧没失了规矩,转身朝着苏牧抱了个拳:“姑……苏二公子大可不必这般麻烦。”

  “咱皆是光明磊落之人,日头底下见得了光,所作所为,也皆是见了光的事,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不必回避。”

  苏牧假装自个儿没有听出戚七话里的冷嘲热讽,面容苍白,眼神里带着一丝坚定的光芒和不容动摇的毅力:“戚将军,我只想知道,你还当不当我是姑爷?”

  戚七抿唇不语。

  苏牧也一言不发,静静地望着戚七。

  戚七别过脸,下颌的线条在日光底下显得无比冷硬,带着一丝军旅之人独有的铁血硬气:“苏二公子,请回吧。”

  苏牧不依,走上前一步,拽住戚七的衣裳:“我只问你,私心里还当不当我是姑爷?”

  戚七转过头,目光如炬:“当。”

  宋家军的将领们当即脸色大变,纷纷转头看着戚七:“戚将军!你被迷了心窍了,戚将军!”

  戚八也走上前,拽着戚七的胳膊,争执不休:“哥,你疯了吗!”

  戚七抿紧了唇瓣,目光只落在苏牧身上,一言不发。

  苏牧唇齿微启:“既然如此,将军,我想进去。”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务必如实地答我。”戚七眼神骤寒,“你可在宣德殿里面藏了兵马?”

  苏牧目光淡淡,轻声回答:“藏了。”

  戚七指节攥得咯咯作响:“作何用途?”

  苏牧道:“这是第二个问题。”

  戚七一下子转过了身,身上的盔甲碰出冷硬的声息:“兹事体大,关乎大都督的性命,恕戚某不能逾越规矩,擅自做主。”

  苏牧探出手,拽住戚七的一片冰冷盔甲,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将军可是怀疑苏牧?”

  “大难临头,戚某不敢不怀疑苏二公子。”戚七冷冷道,“苏二公子身怀绝技,隐藏得未免太深了些,与大都督情深意切之时,文弱彬雅,与大都督恩断义绝之时,却杀伐果断。”

  “时而纯良无害,时而生杀算计,时而搅弄风云,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你!”

  苏牧站立有些吃力,后退了几步,脊背轻轻倚靠着栏杆。

  戚七心中虽然藏恨,望见苏牧苍白如纸的面容,却不欲过多地再加以为难:“实不相瞒,苏二公子也应该看出来了,依照如今的形势,我们宋家军与朝廷的兵马基本算是持平。”

  “在这最关键的时候,我若执意不放你进去,尚不知鹿死谁手,大都督虽处境危险,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博得一线生机。”

  “可若是我如今真放了你进这殿里去,你的居心如此叵测,到底是会拉大都督一把,还是会推大都督一把?”

  “到底是会帮大都督脱离险境,还是会令大都督更早一步身亡气绝?”

  苏牧眼眶微红,撩起雪白衣衫,扑通一声,跪倒在戚七靴前:“求将军,信我一次。”

  戚七两手背在腰后,转过身去,仰头望着天,强忍了一会气血翻涌,只觉着喉咙里干涩得厉害。

  良久,他抿了抿同样干涩的唇,艰难地做出了抉择:“罢。”

  “左右摒退,放他进去。”

我信你,最后一次

  戚七一声放行的军令落下,宋家军所有的将领皆愣住了。

  等到完全反应过来,一个个便什么也顾不得,迅速走上前,以自己的身躯挡在苏牧面前,怒目而视,怎么也不肯放行。

  戚七眼神一冷:“不去守着门,一个一个挡在这里做什么?没听见本将军下达的军令!放行!”

  众将领一听,直挺挺地跪倒在地上,苦苦哀求。

  “戚七将军!”

  “不可!”

  “此人玩弄心术,妖言惑众,不足再信!”

  “戚七将军三思!”

  纵然一片公然反对声,戚七站在台阶上,面容冷峻,置若罔闻,紧紧盯着苏牧,把手中的长枪背在身后,默默地后退一步,让出一个放行的空缺。

  苏牧朝着戚七磕了一个头,从地上站起身:“多谢。”

  说完,头也不回,坚定地往宣德殿里走。

  闻克东挨得最近,亲眼看着苏牧的一片衣袂从面前飘过,眼神狠狠一冷,握紧了一柄长刀的手指攥得发白,青筋暴起,一声大喝,伺机而起,抡着长刀,就硬生生朝苏牧身后劈过去。

  戚七眼神锐利,及时察觉!

  背后长枪一转,带着一阵尖锐的疾风,倏然出击!

  “铮——”

  一声兵器相碰的尖锐响声充斥在人耳畔,众人定睛看去,只见戚七手持长枪,用力地格挡住了距离苏牧脊背不过方寸的一柄长刀。

  兵器与兵器竭力碰撞,骤然擦出星星点点的火花!

  闻克东用力到牙齿颤抖:“戚七将军!”

  戚七心中忍怒,没再留情,一枪中路挑锋,一挑,一刺,一翻,一下子将闻克东按翻在地上,长枪的锋芒正对着闻克东的脸颊:“吃了雄心豹子胆,敢伤姑爷!”

  闻克东一只手用力握着戚七制衡着自己的长枪,恨声道:“他狼心狗肺,不是我们的姑爷!”

  戚七居高临下,冷如冰霜:“只要大都督一日没有和离,苏牧就一日还是我们的姑爷!”

  闻克东大怒:“不是!不是我们姑爷!他当日蛊惑了大都督,害死了军师,如今将军你再放他进去,还会害死更多人!我今日就是冒着被砍头的大罪,也务必要为大都督除了这个祸害!”

  “我再警告你一遍,只要他们一日没有和离,苏牧就是大都督的人,是去是留,是生是杀,还轮不到你做主!”戚七眉宇间带着一丝狠厉,一下子收回手里锋利的长枪,厉声叱道,“饶你一命,给我退下!”

  几个将领早被戚七今日的气势唬住,见戚七此刻收了枪,明显是要网开一面,暗自松了一口气,立刻冲上前,七手八脚地把闻克东拽了下去。

  戚七转过身去,手中长枪一横,挡在苏牧身前,呈一副决绝庇护的动作:“所有人给我听好了!”

  “有我戚云日在这儿,谁敢动苏牧一根手指头!”

  戚八就站在戚七身旁,冷着一张脸,凑前一步,一把抓住了戚七的手臂:“哥,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可能会犯下滔天大罪!”

  戚七一甩胳膊,挣脱了戚八紧握着自己手臂的手:“今日我既有胆子放他进得殿去,便知道此举实乃僭越军权之大罪,不用提醒,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戚八心中虽怒,可见劝不动兄长,只好咬牙退后。

  戚七拔高了声音:“等到这场战役结束,我必亲自去领罚,若是大都督当真出了什么差池,我戚云日便拿我项上这颗人头和戚家满门的荣耀偿还!”

  “但是现在,我就是要护着苏牧,要杀他,先杀我!”

  宋家军所有将领皆攥紧了手指,无声地沉默着,后退了一步,眼睁睁看着苏牧一步一步走进宣德殿里,无力去阻,也不知是否应当去阻。

  苏牧一身白衣翻飞,在众将领的注视下,一手持着上林令,一手提着衣摆,迈入走进宣德殿中,穿过珠箔和屏风,雪白的靴子一顿,恰恰对望着跪倒在地、抱着嬴泓的宋忽,不由怔了一刻。

  宋忽鬓边的青丝垂落了几根,加之如今暗淡无光的凤目,显得有些落寞凄冷。

  苏牧一手攥紧衣衫:“宋忽。”

  宋忽鬓发遮掩下的耳朵一颤,凤目一眯,下意识仰头,长长的眼睫一颤,望见苏牧的容颜,似痴似梦。

  旋即勾唇,极轻地冷笑一声:“门外重兵把守,苏二公子是怎么进来的?”

  言外之意,莫过于在讽刺苏牧玩弄人心,再一次利用下三滥的手段进了殿里。

  苏牧回答:“戚七将军放我进来的。”

  宋忽抱紧嬴泓,低头亲了亲他的发顶,目光放得极空,也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只是冷笑了一声:“不急,若我能活着从宣德殿走出,亲手斩了这忤逆军令之人。”

  苏牧瞥见宋忽与嬴泓亲密的动作,眼神一晦,暗自攥紧了袖口的衣衫:“宋忽,你我二人之间的恩怨不应该迁怒于旁人,戚七将军一心为你,是个忠良将领,你不能这么对待他。”

  “戚七是宋家军的从属,苏二公子一个外人,凭什么对本督的家事评头论足?”宋忽垂眸笑了,“本督怎么对待我的麾下,与苏二公子有何干系?”

  苏牧眼神一颤,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宋忽仰着头,原想等着苏牧对自己作个解释,眼巴巴等了一会儿,却也没等到,反而憋了一肚子气。

  一声冷笑,唇瓣紧抿,语气愈发凉薄了几分:“废话少说,你今日带了私兵前来,是护主,还是弑君?”

  苏牧不答。

  宋忽抱紧了嬴泓几分,似笑非笑:“亦或者,你此番进宫,无非是在利用我宋家军与嬴烊厮斗,坐山观虎,收取渔翁之利?”

  “嬴汐呢?”

  “你不会想要告诉我,他没跟来吧?”

  苏牧依旧不言,轻抬起手,打了一个手势,一群上林私豢的兵马从四面八方召集。

  “宋忽。”苏牧撩起雪白的衣袍,半蹲在地上,与宋忽平视,“我们……合作吧。”

  宋忽眼眸低垂,面上看不出悲喜:“筹码是什么?”

  苏牧不明所以:“什么筹码?”

  宋忽低低一笑:“苏二公子,我扶持燕王嬴泓,你扶持桓王嬴汐,你我本就水火不容,谈何合作?”

  “桓王殿下天纵英才,燕王殿下也实乃治世能臣。”苏牧淡淡的目光扫了嬴泓一眼,“既然如此,为何不能,二主并立呢?”

  宋忽凤目一冷:“荒唐!”

  苏牧脸色略微一变,态度略微松动了一些,退让一步:“那么,桓王嬴汐加封辅政亲王。”

  “不可能。”宋忽皱眉,坚决而冷硬,“军事,政务,乃至整个江山,只能落在嬴泓一个人手里。”

  苏牧眼神一晦,轻轻摇头:“宋忽,别太逼我。”

  “谁在逼谁?”宋忽凤目充着血,抱着嬴泓的那双手在忍不住颤栗,“到底谁在逼谁!”

  苏牧缄默良久,苦涩一笑,嗓音一如既往般温润:“那么这般,我再退让一步。我的精锐兵马全在殿里,你的精锐兵马全在殿外,你若是能以一己之力先于我的兵马一步,生擒嬴烊。”

  “君主之位,我便让与嬴泓。”

  宋忽凤目一敛,沉声道:“你带了多少兵马?”

  苏牧淡淡道:“两千。”

  “你让我一个人,去抗衡两千兵马。”宋忽倏然低下头,嗤了一声,一根手指摩挲着自己干裂得褪尽了胭脂色的唇瓣,似笑非笑,“苏牧,你的确是嫌我活得时日太长。”

  苏牧偏偏激他,一字比一字讥诮:“你敢不敢?”

  宋忽握紧了拳头,骨节攥得咯咯作响:“有何不敢!”

  旋即,一道冷冰冰的目光落在嬴泓身上,转瞬变得柔和,有些担忧道:“只是,我若是去打仗,嬴泓怎么办?”

  苏牧的目光也顺势而扫,落在嬴泓身上,唇瓣轻抿,心中甚至生起一丝丝难以名状的嫉妒:“我替你照顾他。”

  宋忽倏然抬头,一只手护着嬴泓,满脸警惕:“我如何信你?”

  苏牧不言,一只手揣进了雪白的衣襟里,从怀中取出一块丝帕,工笔正楷,写着各项条款。

  宋忽将信将疑地把丝帕接去,从右至左,浏览了一遍。

  苏牧依旧半蹲在他面前,吐字清晰:“这些条款对你我而言,基本上不偏不倚,你可有什么想要更改的地方?”

  宋忽垂眸,一个字的废话也不愿多言,径自咬破指尖,就着渗出的血渍,将一抹血印子按在丝帕上。

  苏牧面容淡漠,却也暗自庆幸宋忽如今还听得进自己的话,眼神一晦,将莹白如玉的指尖凑近唇齿。

  没来得及咬,便被宋忽一把夺了过来,把自己手指上渗出的血往苏牧手指上一蘸,按着他的手指,干脆利落地在丝帕上画了一个押。

  苏牧抬头看着宋忽,微僵。

  宋忽冷冷道:“磨磨蹭蹭,慢死了。”

  苏牧垂眸,默不作声地缩回了手指:“对不起。”

  “我只有一个要求。”宋忽小心翼翼地将方才经受不住事实、有些昏厥睡去的嬴泓轻轻放在地面,缓缓站起身,直视苏牧,“劳烦苏二公子当真能够顾念旧情,替我照看好嬴泓。”

  “他是我爹爹的骨肉,是与我血浓于水的兄长。”

  闻言,苏牧身子一僵,眸光一颤:“嬴泓,是你的兄长?”

  宋忽避而不答,只是紧盯着苏牧的眸子:“我……真的可以把我哥哥交给你吗?”

  苏牧急忙站起身,不知是不是腿脚麻木疼痛,引起了暗疾,面容一白,踉跄后退了一步,勉强稳住身形,抬头望着宋忽,扯出一丝笑容:“可以。”

  宋忽凤目如刀:“你若敢再骗我……”

  苏牧轻笑,坚决道:“若是嬴泓出了什么差池,我便将自己给你,任你处置。”

  宋忽皱眉,冷笑一声:“你是什么金贵的东西?我会稀罕?”

  不出所料,苏牧面色更白了几分。

  宋忽看着苏牧这副模样,就觉得心烦意乱,索性转过身:“我信你,最后一次。”

芝麻嬴汐

  苏牧转身,瞥了宋忽一眼,一道干脆利落的手势劈下。

  只一霎,身后的一群将领蓄势待发,骤然冲上前,一早便摸清了嬴烊暗藏私兵的方位,二话不说,举起弓箭便射。

  “咻!”

  一声一声沉闷的破空之声传入耳畔,与之俱来的,是一声声痛苦的呻吟。

  转瞬之间,房梁、暗厢、长廊,一处处地方,例无虚发,一个个人影从房梁跌落,狠狠地砸在地上,摔得筋骨断裂。

  宋忽怔了一刻,等回过神,察觉到苏牧恰好在看着他,目光如水,抿唇一笑:“宋忽,你畏惧了?”

  “畏惧?无稽之谈。”宋忽眼神猛然一冷,抿紧唇瓣,握紧手中长剑,纵身一跃,立刻冲上前,与上林的众多将领厮杀起来。

  苏牧平静的眼神略微一变,紧盯着自个儿手底下的上林将领,打了一个手势。

  上林苏府的死士们立刻会意,从四面八方聚来,一起包抄,逼着宋忽不断后退,不得不以墙为援,被困在阵中,一时进退两难,不得脱身。

  一身戎装的清平走上前,凑在苏牧耳边说道:“启禀公子,按照您的吩咐,集中全副火力,只围攻,不作战,已经将大……宋大人围在了阵中,看似扣押,实则保护。”

  “如此便好,旁人我皆不放心,你亲自过去监督着,只许让将士们困着他,绝不许伤他。”苏牧心思一转,轻声吩咐,“等桓王殿下的人马将皇帝扣押,便将宋忽放出来。”

  “是。”清平应了一声,转而看向苏牧怀里的嬴泓,欲言又止,欲止又言,“那……燕王殿下呢?”

  “别打他的主意。”苏牧眼神一寒,“等到宋忽从阵里出来,自然要将他们二人平安送走。”

  “是。”清平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苏牧仰头叹了一口气,听着耳畔刀剑相碰的声音,抱着怀里一丝反应也无的嬴泓,身倦心乏。

  “燕王殿下,我并不晓得你是宋忽的兄长,这些年,利用你做了不少事,自知亏欠你许多。”

  “我欠着你,也欠着宋忽,我把你们放走,好不好?”

  嬴泓依旧是那副呆滞的模样,眼神中没有一丝光芒,也没有回应。

  苏牧自嘲地笑了一声:“我把你害成这个样子,还奢望你回答什么呢。”

  不知过了几刻,随着一声鸣金收兵的喧嚣,嬴烊被上林苏府的将领生擒,按着肩膀,扣押到了苏牧身旁。

  苏牧转身,淡淡地瞧了嬴烊一眼,似笑非笑,长长的睫毛低垂,却沾着一丝若隐若现的泪光。

  多少年来,上林苏府一心一意为嬴烊谋事,从未有过贰心,可嬴烊千不该万不该,下旨命家主除去宋忽。

  以前逆来顺受,朝廷下达任何一个杀伐决断的理由,苏牧皆能委曲求全。

  可宋忽是他的逆鳞,是此生此世,最不能碰触的一个地方。

  或则谋逆。

  或则篡权。

  总之,不能坐以待毙。

  如今,他不惜一切代价,擅利计谋,生杀予夺,一步一步地扳倒嬴烊,恩恩怨怨,是非对错,堵在喉咙,难以纾解。

  诸多情绪堵在心口,末了,也不过是别过脸去,淡淡的一声:“押入天牢,让他活着。”

  宣德殿门外,站着一个人,身形瘦弱,锦衣玉带,看上去毫无威慑力,顶着一张素面朝天的温柔面孔,眼神里带着些天真稚嫩,笑着见证一群将领将嬴烊押下去。

  嬴烊面容平静,被几个将领推搡着往前走,即便沦为阶下囚,身躯依旧挺得笔直。

  头上的发冠冕旒方才在挣扎的时候摔落到了地上,额角的几根青丝垂落下来,鬓边也混着几根雪白的发丝,在烛光底下亮得扎眼。

  一路无言,唇角勾笑,唯独在走到门口那个人身边的时候,嬴烊停顿了一刻。

  嬴汐转头看着嬴烊,像在看着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偏偏还露齿一笑,没心没肺:“儿臣见过父皇,父皇这是要去哪儿啊?”

  “汐儿。”嬴烊眼底一片平静,犹如死灰,不见悲喜,也没有一丝落寞,“你当真觉得,皇帝之位必定是你的吗?”

  嬴汐眨了眨眼睛,一脸无害地笑了笑:“父皇在说什么,儿臣今日怎么听不明白?”

  “不要以为你有苏牧的扶持,就能够一步登天。”嬴烊转过身,朝着那宫殿里面瞥了一眼,声音幽冷而魅惑,“苏牧可是念着旧情的人,只怕有宋忽在,你根本动不得泓儿。”

  嬴汐握拳抵着唇角,似笑非笑,一脸讥诮:“父皇果真是老谋深算了半辈子,到了这般境地,还在想着挑拨离间?一石三鸟,既中伤宋忽,又中伤了嬴泓,您觉得,儿臣会中计?”

  嬴烊不置是否,勾唇冷笑:“朕只是实话实说,是非对错,你自个儿掂量罢。”

  “区区琐事,劳烦父皇为儿臣挂心了。”嬴汐轻笑,一双干净的眼眸低垂,“放心,儿臣定然能够处理好这些事情,您就安安心心地在天牢里面待着,颐养天年吧。”

  嬴烊有些失神,一言不发,一步步,稳当当地走出了宣德殿。

  不知是否是烛光底下折射出的一丝错觉,嬴汐竟从嬴烊的面容里看出了一丝丝近似于释然的轻快,连一贯凌厉阴鸷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

  嬴汐转头唤了一声:“白术。”

  一个侍卫闻声,匆匆赶过来,低眉顺目:“主子有何吩咐?”

  “敢与本王玩虚与委蛇,还差了些火候。”嬴汐的目光远远地落在苏牧身上,似乎想到了什么,逐渐敛了面上的笑容,目光阴恻恻的,寒凉无比,“去找几个人,把苏牧拉开。”

  白术忍不住担忧:“殿下,眼下苏二公子将人护得这么紧,若是实在拉不开,该当如何?”

  “你蠢啊。”嬴汐面容长得十分柔和,笑得干净,声音也软糯,说出的话却使人细思极恐,“实在不行,打晕了,把他扔出殿去。”

  “再不行,你们手里头的那些刀剑是做什么用的?全当摆设?”

  “你们只管捅他几刀。”

  “本王倒是要瞧瞧,苏牧那副文弱的身子,挨了几刀以后,还能不能再逞强,护着我那不知道从哪个贱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孽种哥哥。”

  白术望了仔细抱着嬴泓的苏牧一眼,心中有些过意不去:“苏二公子为人厚道,屡屡救殿下于水火,着实与您有恩,如今他既护着燕王殿下,您这般做,是否太不仁义……”

  “啪!”

  一句规劝尚未说完,狠狠的一巴掌便抽在了白术的脸上。

  “一口一个苏二公子!一口一个苏二公子!”嬴汐唇角一直带着柔和的笑,眼神却极其阴恻刻薄,一步一步,朝白术逼近,神色癫狂,“你那苏二公子既然这么好,你怎么不跟着他!怎么不为他做事!偏偏在这里碍眼,跟着本王做什么!你该不会是他派来暗杀本王的吧!”

  白术惊恐万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用力磕头,三两下便头破血流:“殿下饶命,属下绝无此意!”

  嬴汐一贯笑着,嗓音清甜得令人不寒而栗:“白术,你既一直帮着苏牧,就再干脆一点,将本王五花大绑了去,送到本王的好哥哥面前!”

  “你去呀,让嬴泓好好瞧一瞧本王落魄的模样,你也好趁机向苏二公子表个忠心。”

  白术面如死灰,不断摇头。

  嬴汐俯下身子,一把攥住了白术盔甲底下的衣领,往自己面前一拽,再狠狠一摔,咬牙切齿:“去啊!”

  白术失去重心,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只知道拼命地磕头:“殿下,属下绝无此意。”

  转瞬,嬴汐闭上双眼,熄灭了眼中的一丝暴戾,又变成了原来那副乖巧伶俐,逆来顺受的模样。

  见白术跪到地上磕破了头,他一脸担忧,像是受到了惊吓,眼眸里波光粼粼,可怜巴巴地咬着指尖,随即揽着衣袍,半蹲下身,声音柔如流水。

  “白术……”

  “呀,额头磕破了……”

  “你瞧瞧本王,这天儿一热,人就忍不住浮躁。”

  白术没敢接腔,不停地打哆嗦。

  “都怪本王,下手怎么这般没轻没重,是不是打疼你了?”嬴汐关切无比,自责得快要哭出声,“白术,真是对不起,本王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白术不敢抬头,两只手的掌心牢牢地按在地面,用力抠紧,“殿下的打罚便是对属下的赏赐,殿下的意思,属下都明白了,属下……属下……会办妥的。”

  嬴汐若有所思,笑着摸了摸白术冷冰冰的脸:“那还不快去把苏牧拉开,要让本王亲自动手吗?”

  “是……是……”白术用力磕了几个响头,连滚带爬地躲到一边去,“属下这便去!这便去!”

  “这种程度,算作什么?”嬴汐抿唇冷笑,亲眼看着白术连摔了几下,才勉强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跑远了,眉梢一挑,幽幽一笑,“是被人逼着学狗叫了?还是学猪爬了?”

  “区区皮肉之苦。”

  “不及本王当年在掖幽庭里承受过的……半分痛楚。”

弟控狂魔怒打芝麻汤圆

  苏牧正抱着嬴泓,冷不防从两侧分别冲过来一队人马,将他们二人团团围住。

  好歹是自幼生长在高门大户,见惯了风浪的世家公子,苏牧眼眸微微一眯,下意识将嬴泓抱得极紧。

  一抬起头,瞥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目光在他磕破渗血的额头上停了一刻,心中虽察不妙,语气却十分平静:“白术,你这是要做什么?”

  白术正对着苏牧,抱拳跪了下来:“回苏二公子的话,我们殿下有言,您近日筹谋事宜,身子不适,我等代您照顾燕王殿下。”

  说着,一群将领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蹲下身去,抢夺嬴泓。

  苏牧猛然一惊,立刻将嬴泓抱得更紧,用身子护着嬴泓,仰起头,对着身旁的一群人怒目而视:“放肆,一个个敢对我动手了吗?”

  白术眼神微有闪躲,却冷着脸:“苏二公子,您就妥协了吧,别这么与我们家殿下过不去,到时候,吃亏的还是您。”

  “我手持上林令,一声令下,即可勒令收兵,断了桓王殿下的后援,我兄长手持三万精兵,就在宣德殿外面守着,大庭广众之下,我但凡有什么好歹,他绝对不会放过你们!”苏牧眼神发了狠,“谁敢动我?”

  白术一想起门外面那个祖宗,实则吓得腿肚子发软,舔了舔干裂的唇瓣,却怎么也不敢忤逆嬴汐的意思,进退两难,只好闭着眼睛,视死如归地说一句:“得罪了!”

  得了白术的许可,一群将领愈发肆无忌惮起来,用力地扯拽着嬴泓与苏牧的衣衫,试图将两个人分开。

  “放肆!不许动嬴泓!”苏牧见形势不妙,立刻趴倒在地上,紧紧护着嬴泓,身子用力往下坠,尽管被人不停地用力推着拽着,依旧动也不动,口中不停地喃喃道,“不许……别动嬴泓,拜托你们……”

  一群人七手八脚,没轻没重地在苏牧身上施暴,有几脚重重地踹了下来,踢在苏牧柔软纤细的腰腹,苏牧疼得脸色猛然一白,口中即刻充斥着一股腥锈的血气。

  一头青丝全散了下来,十根莹白的手指紧紧攥着嬴泓的衣衫,愣是被人一根一根地掰开手指,指甲全部断裂,血流不止,依旧咬牙硬撑着。

  没一会儿工夫,身上便又挨了些拳脚,苏牧一双手皆是颤栗着的,胸膛里气血翻涌,又惊又惧,疼得逐渐失了力气。

  “别碰我……”他眼眶红透,急促喘息,转头望着殿门外,声音里带着一丝隐忍的哭腔,“阿兄!阿兄!帮帮牧儿!”

  梅雪衣大老远便听见自家弟弟大喊大叫,着急从门边进来,路经嬴汐身边的时候,似乎想到了什么,停了一刻,脸色冷如冰霜:“嬴汐,你长了几个胆子,趁着我在外面,派人为难我的牧儿?”

  嬴汐原本有些愣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熟悉的嗓音,转头望着梅雪衣,眼神微微一柔,一把搂住他的腰,笑得一脸温柔,无辜地摇了摇头:“我没有为难他呀。”

  梅雪衣没有什么好性子,掌心使了些力气,内劲逼仄,掌风一出,一把推开了嬴汐,往前走了一步,却被嬴汐的人横刀拦住,眼神一暗:“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嬴汐巴巴地就凑了上去,拽着梅雪衣的衣角,鼓着腮帮子撒娇:“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那宝贝弟弟、我那宝贝苏二哥哥好?”

  梅雪衣下意识转身,却被嬴汐一把拽住:“你别去瞧他,越瞧他就越矫情,混战当头,还不知死活呢。”

  “不要……不要抢走嬴泓……”

  “阿兄!”

  “救救牧儿…呜…”

  “疼…阿兄!”

  不远处的身后,苏牧一声声近乎绝望的哭喊求助声嘶力竭,充斥着梅雪衣的耳膜。

  梅雪衣眉头紧锁,心如刀绞,立刻推开了嬴汐,转过身去,恰好看着一群人推搡着苏牧,哧啦一声,扯破他的衣衫。

  “牧儿!”梅雪衣上前一步,却又被人拦了下来,忍不住气恼,猛然一个回身,高扬手臂。

  “啪!”

  一声脆响,在大庭广众之下,他竟是毫无畏惧,用力地扇了嬴汐一巴掌:“姓嬴的,我警告你,动任何人都行,别动我的牧儿,立刻让你的人给我停下来!”

  “一双双脏手,摸你就算了,谁敢再往我弟弟身上蹭一下,我废了他!”

  嬴汐挨了那着实不轻的一巴掌,耳边嗡的一声,头脑发懵,身形有些踉跄,后退了一步,被身后的侍卫赶紧扶住。

  侍卫急忙瞧了瞧嬴汐苍白的脸色,挡在了嬴汐身前:“苏大公子,您!”

  梅雪衣冷笑一声:“你一个狗奴才,有什么异议?”

  侍卫护主,却更畏惧梅雪衣,原本想好的措辞到了嘴边儿,全都咽了下去,只弱弱地劝阻道:“桓王殿下身子不好,您……下手……轻点儿啊……”

  梅雪衣正找不着人发泄,一个人就往枪口上撞。

  “啪!”

  梅雪衣挥袖就甩了那侍卫一巴掌,直打得他口鼻喷出血:“他身子好不好,关你什么事!滚!”

  目光一斜,冷冷地瞥着嬴汐:“让所有人都停手。”

  嬴汐虽挨了一巴掌,却一点也不恼,一只手捂着脸,舌尖舔了舔唇角的血,仰头笑了起来:“还是老样子,见面就打人啊。”

  梅雪衣冷冷地重复:“我说,让他们停手。”

  嬴汐倚靠着门框,打了一个手势:“没听见苏大公子说什么?还不快停下,谁敢再碰他的宝贝弟弟,他跟谁急。”

  一声令下,所有将领都停了下来,放开苏牧,直起身,心虚地望着梅雪衣冰冷的面容,后撤好几步,避之不及,如躲瘟疫。

  “这下可好了吧,不生我的气啦。”嬴汐凑上前,语气微微上挑,犹如枕中私语呢喃,“雪儿,你怎么能打我?你不心疼啊?”

  “心疼为何物?”梅雪衣冷笑,“我早已经见惯了你的伎俩。”

  嬴汐完全是死性不改之人,也不管面前站着的是何等人物,依旧不要命似的,抱着梅雪衣的腰。

  梅雪衣皱了皱眉,一脸厌恶:“别碰我。”

  嬴汐置若罔闻,权当耳旁风:“雪儿,苏二哥哥很好,我一直知道,可是苏二哥哥到底是过于优柔寡断了,感情在前,办不成大事。”

  “你瞧,你们原本就是要辅佐我的,他却非要保着那个疯疯癫癫的人,岂不是明摆打我的脸,与我作对?”

  “若不是看他是你的弟弟,我早就将他除之,以绝后患了。”

  梅雪衣眼神一寒,猛然甩手,又是一巴掌招呼过去:“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对我的牧儿评头论足?”

  嬴汐闷哼一声,直接被梅雪衣打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缓了一阵儿,抬起头,这次没再笑:“我知道你自幼丧父丧母,如今苏家坐着的那位老太太是冒名顶替的,也不是你的生母。”

  “你为了上林世家,老早便任了家主,杀伐决断,一贯要强些,苏牧是你唯一的亲人,乖巧文弱,一碰就哭,又是个不顶事儿的,你自然惜他如命。”

  “可你不能心里面只有你的弟弟,没有一丝半点我的影子啊。”

  “你难道不喜欢我?一丁点儿也不喜欢?”

  梅雪衣避而不答。

  嬴汐笑了。

  在他看来,只要梅雪衣没有完全否决,那就是有极大的希望。

  一手捂着肿得高高的脸颊,嬴汐从地上爬了起来,再一次不要命地凑到梅雪衣身边,一手环住他的腰,一手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揉,凑到唇边呵气:“你瞧你,一言不合就打人脸,手该疼了。”

  梅雪衣冷冷地抽回了手。

  嬴汐唇角带着一丝笑意,试探着靠得更近了一些,温柔地将梅雪衣的鬓发拨在耳后,低声说道:“雪儿,不论你承认与否,那日夜里,是你自个儿同意了的,我可没有强迫与你,身子都给我了,心却不愿给我,是个什么道理?”

  梅雪衣倏然转身,眉眼藏着怒意,抬起手来,一巴掌又要落下来!

  嬴汐可怜巴巴地仰头望着他,故作无知,晃了晃他宽大的袖子:“雪儿,你耳朵怎么红了?疼不疼啊?”

  梅雪衣赧然,那一巴掌在半道上硬生生停住,几根手指收紧,握成拳头,僵硬地背到身后,抬腿踹了嬴汐一脚:“滚。”

  嬴汐不厌其烦地从地上爬起来,凑到梅雪衣身旁:“我的祖宗,你先别恼,我在与你说正经话。”

  梅雪衣冷笑:“我不想听。”

  嬴汐搂住了梅雪衣的腰,自顾自地唠叨:“来日,若是我三哥哥这个喜怒无常的傻子做了皇帝,你、我、苏牧,乃至你们整个苏家,得罪过他,绝不会有任何好下场。”

  “可只要我做了皇帝,便立刻封你为后,废黜三千佳丽,独宠你一人,我发誓,绝不会为任何美色所动摇。”

  “说完了吗?”梅雪衣面容冷淡淡的,心中不知作何猜想,伸手推着嬴汐,“说完就滚。”

  “没说完!”嬴汐皱着眉头,一字一字承诺,“雪儿,到时候,我不仅会给大魏一个盛世,更会力保你们上林苏府永久不衰。”

  “我会封苏牧为辅政大臣,位高于丞相,此生荣华富贵,高枕无忧。”

  梅雪衣沉默了一刻,再次推起了嬴汐。

  嬴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梅雪衣禁锢得紧紧的,声音忍不住提高了几分:“我知道你在害怕!”

  “你怕我会像父皇那般薄情寡义,任凭宋烨为他吃了那么多年的苦,为他打了那么多年的仗,为他生了那么多的孩子,可直到最后战死了,在后宫也没有一个位分!”

  “一场痴情,犹如镜花水月,感天动地,却从来没落到实处,白白地惹人笑话!”

  梅雪衣微微一僵。

  “雪儿,你别怕,你和我在一起,我什么都给你。”嬴汐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栗,温柔地惹人沉溺,“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我把全天下最好的都捧到你面前,任你采撷,任你丢弃,这还不够吗?”

  “若是上天眷顾,也赐给我们一个孩子,无论男女,我都会封为储君,我会让你我的骨肉继承大统,而绝非流落在外,受尽艰辛。”

  梅雪衣依旧一言不发,手上的力度却松了下来。

  嬴汐紧紧抱着梅雪衣,自然察觉到了这一丝变化,露齿一笑,亲了他的耳鬓一口:“我爱你,爱到甚至可以下旨,让这个天下一半姓嬴,一半姓苏。”

是,娘子

  梅雪衣缄默良久,握住嬴汐紧紧抱着自己的那只手,指尖冷冰冰的,决绝将嬴汐的手从衣衫一角拽下来。

  嬴汐唇角勾起的浅笑微微一僵。

  梅雪衣冷笑一声:“嬴汐,撒谎是要看对象的,千万认清楚我是谁,别当我是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被你几句花言巧语就骗得团团转。”

  “我早就看透了,你们帝王家的真情实意,不过是一场骗局,一文不值。”

  “雪儿这话,我倒是听不明白,何所谓骗局?我又……怎会舍得骗你?”嬴汐一只手依旧搂着梅雪衣的腰,缓缓的、顺着他紧致的腰线,几根手指插进了他的腰带里,一勾一挑,摸出了一只触手生温的玉瓶,抿唇一笑,“这是什么?”

  梅雪衣深深地看了嬴汐一眼,讥诮道:“好东西,服用之后,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嬴汐佯装惊奇:“竟有如此功效?怎么个求死不能呢?”

  “问这么多做什么?”梅雪衣扯了扯唇角,“难道你想要试试?”

  “为什么不?”嬴汐笑了笑,二话不说,拔开塞子,一整瓶物什灌进嘴里,喉结微微一滚,尽吞了下去。

  梅雪衣眼神一凛,在一个瞬息抬起手来,想要阻止嬴汐,却还是默默地将手放下。

  嬴汐丢了那瓶子,拿袖子擦了擦嘴:“我知道这是什么,也知道这本就是为我准备的。”

  “你。”

  嬴汐走近梅雪衣,带着一丝难以名状的压迫:“噬心汤,不发作的时候,虽损心脉,却基本无异于常人,一旦发作,便会痛不欲生。”

  梅雪衣面容冷淡,看不出是喜是怒:“你既知道,还敢胡乱服用,你是真的不要命了。”

  “我不是不要命,而是把命交到你手里了。”嬴汐仰头望着梅雪衣,目光泛着一层寒意,“噬心汤这种东西,是你自己研制出来的,世上没有任何良药可以相生相克,唯一的解药攥在你手里。”

  “可偏偏……解药的剂量过深,倘若掌握不好剂量,过度服用,便会致死,若少量服用,虽可缓解,而无法根除。”

  “我若是想要活着,只能一辈子依赖于你每个月给我一次解药,即使这样,你还是对我不放心吗?”

  梅雪衣不答。

  嬴汐有些无奈,神情中流露出一丝疲惫,摊了摊掌心:“那我也没什么办法了,要不这样?你往我胸口插一刀,我若是没死绝,我们就好好在一起,你也会相信,我是爱你的。”

  梅雪衣缄口如瓶,片刻,倏然转身,目光一冷,落在围堵在苏牧身边的那群将领身上:“嬴汐。”

  “诶。”嬴汐惊喜地应了一声。

  梅雪衣冷幽幽道:“我要这些人死。”

  “哪些人?”嬴汐笑问。

  梅雪衣道:“刚才那会儿,所有欺凌过我弟弟的人。”

  嬴汐歪了歪脑袋:“何时处决?”

  梅雪衣冷嗤,一甩衣袖:“当下。”

  嬴汐转头,瞥向身后的一群禁卫军,嗓音清脆,带着少年特有的余韵:“都听见苏大公子的差遣了,还不快照办?”

  一声令下,身后的禁卫军整装待发,按着腰上的佩刀,齐刷刷地朝着苏牧所在的位置走去,拔出刀鞘,手起刀落,手刃方才欺辱了苏牧的那些将领。

  凄厉惨叫,血溅当场。

  一串温热的鲜血溅到苏牧身上。

  苏牧不知是冷还是怕,抱紧了身子底下护着的嬴泓,轻轻地打着颤。

  梅雪衣眉头微微一皱,一步一步地朝着苏牧走上前。

  梅雪衣走远之后,嬴汐唇角的笑容僵了一下,身子一晃,旋即被身旁的侍卫扶住。

  他面色一白,一手捂着嘴,猛然喷出一口鲜血,摇摇欲坠。

  “殿下!”侍卫低声惊呼。

  嬴汐抬起手,借着烛火,看了看自己满手的鲜血,勾唇笑了笑:“噬心汤,果真名不虚传。”

  侍卫看得无比揪心:“殿下,您这是何必呢!如今情势还好,苏大公子也没有非逼着您去喝那损伤身子的药啊!”

  “今日没有,以后未必没有,这药本来就是为我准备的,早喝晚喝有什么差别?”嬴汐待人狠,对自己更狠,当机立断道,“再拖一拖也没什么意思,总归迟早的事,不如今日就做个了结,也好让他彻底对我放下芥蒂。”

  “毕竟,我是真想与他在一起的。”

  历经方才的一番拽扯,苏牧身上的袍子碎裂了些,一头青丝也凌乱不堪地披散着,整个人微微颤栗着,唯独不变的姿势就是紧紧地护着怀里的嬴泓。

  梅雪衣看在眼里,止不住心疼,在苏牧面前半蹲下来,掌心搭在苏牧清瘦的肩头,启唇,一贯清冷的语调也放柔了些许:“牧儿。”

  似乎是不可置信,似乎是看到了一丝曙光,苏牧抱紧了半昏半醒的嬴泓,缓缓抬起头,睫毛微颤。

  在看清面前站着的人后,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冀:“阿、阿兄,你来救我了。”

  “牧儿,你最乖了,听阿兄的话。”梅雪衣一手按着苏牧的肩膀,另一只手朝着嬴泓探去,“放手,把他交给我。”

  苏牧的瞳仁急剧地收缩,一下子坐直,拿身子挡住嬴泓,丝毫顾不上破碎不堪的袍子已经半滑到雪白的肩膀:“不要。”

  梅雪衣缓了缓心神,尚且有点耐心:“放手。”

  “不要,阿兄。”苏牧一只手护着嬴泓,另一只手紧紧拽着梅雪衣的衣袖,“求求你,不要。”

  梅雪衣最烦见到苏牧哭,一声一声哽咽着,让人听在耳朵里,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我让你放手!”

  说着,猛然从苏牧手里抽出衣袖,力度一大,把苏牧带倒在地上,重重地磕着胳膊,看着就疼。

  苏牧没吭声,也没喊疼,从地上爬起来,爬到嬴泓身边,眼眶早就红透了,泪水却迟迟不掉下来,既倔强又隐忍:“阿兄,你可怜可怜我吧,求求你了。”

  “别抢走嬴泓,他是宋忽的嫡亲哥哥,宋忽临走的时候,特地把嬴泓托给我照顾,我不能辜负了他。”

  梅雪衣仰头望天,平息了一下心头怒火,每个字都故意狠戳苏牧的心:“苏子书,你好像忘了,你早已经辜负过他了,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你骗了他一次又一次,还怕这一次?”

  “不要!”苏牧终是没忍住,泪水滚落下来,只觉着心口剧痛,咽喉堵着一口泛着腥重气息的血,“我不要再骗他了……就是拿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能再辜负他了……”

  “你个傻子!”梅雪衣站起身,用力拽了苏牧一把,“给我起来。”

  “不要!阿兄!”苏牧用力往下坠着,一只手依旧拽紧嬴泓的衣裳,苦苦挣扎,“求求你!”

  “阿兄,你明知道我喜欢宋忽,以至于筹谋了这么多年,费尽了心思。”

  “我真的……真的做梦都想与他在一起!”

  “若是嬴泓出了什么事,我和宋忽就再也没可能了!”

  “如今走到这一步,你还想和他有什么可能!”梅雪衣怒不可遏,揪着苏牧的衣领往自己面前拽,“苏子书,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苏牧泣不成声地央求:“阿兄,我爱宋忽,求你成全我。”

  “你爱他,何其讽刺!?”梅雪衣揪心憋屈,俯下身,用力捧着苏牧的脸,“你给我看清现实!如今在任何人眼里,都是你在算计他,你在欺骗他,你在辜负他!”

  “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绝不会容忍任何人踩在他头上!即使他以前可能爱过你,如今也不会再敢爱你,你们两个已经结束了!结束了!你明不明白?”

  “不!”苏牧倏然站起身,泪如雨下,“不可能:!”

  梅雪衣一记手刀狠狠砍落,苏牧只觉后颈一疼,身子一软,丧失了意识,往地面栽去。

  梅雪衣弯腰,一把将自己这不省心的弟弟打横抱起,朝宣德殿的门外走去。

  路过嬴汐身旁时,嬴汐抿唇一笑,嬉皮地凑了上去,瞧了瞧梅雪衣怀里脸色苍白、昏厥过去的苏牧,忍不住一番感叹:“你瞧,苏二哥哥只有在昏睡的时候才会这般乖巧,若是他一直这般乖巧省心,该多好?”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梅雪衣的脸色猛然一冷,抬脚就踹,重重地踢在嬴汐腿骨上,嬴汐当即站立不稳,跌倒在地上。

  嬴汐哎呦两声,疼得倒抽凉气,仰头看梅雪衣的时候,唇角却一直勾起:“怎么又打我?”

  梅雪衣冷冷道:“我警告你,收敛收敛你那些个腌臜主意,若非我如今抱着牧儿,腾不出手,你的脸就别想要了。”

  嬴汐摸了摸自己的面颊,丝毫不在意梅雪衣说话忒是难听,推开了身旁侍卫的搀扶,从地上爬了起来,掸了掸衣衫,笑道:“那我是不是还得感谢感谢我这弱不禁风的苏二哥哥?”

  梅雪衣又踹了嬴汐一脚:“滚去做你自己该做的事,再多说一句,我撕烂你的嘴,打断你的腿。”

  嬴汐笑得没心没肺,俯身作揖:“是,娘子。”

  “滚!”

你亏欠我的

  吱呀一声。

  宣德殿西侧的一扇珠帘突然被人掀开,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提着衣摆,急匆匆地朝着嬴泓跑了过来。

  “三哥哥。”嬴汐微微喘着气,屈膝半跪在地面的玉砖上,握住了嬴泓冰冷的手,放柔了些声音,撒娇一般,语气里藏着一丝担忧,“三哥哥,你为什么会倒在地上?”

  嬴泓被熟悉的声音这么一唤,恢复了些神智,呆呆地转过头,望着眼前一脸关切的少年。

  “嬴汐。”

  “三哥哥,外面来了好多官兵,都佩戴着刀剑,汐儿好怕。”嬴汐雪白的牙齿咬紧唇瓣,直往嬴泓怀里钻,瑟瑟发抖,“你抱抱汐儿,好不好?”

  有些时候,明知道一件事、一句话亦或者一个人浑身上下皆是陷阱,却仍耐不住对方满眼的温柔。

  自恃冷漠,步步沦陷。

  纵然知道,这一步迈出,便再也没有了能够回退的余地,也会选择义无反顾地迈出去。

  说来,真是荒唐。

  一个人的心性如何,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的结局。

  也许明知道当下会发生什么,也许明知道一件事做出后会导致什么后果,满心疲惫,无力去阻。

  于是不论究竟认不认可、愿不愿意,还是会顺着那条路走下去,按部就班。

  这或许,就是命数。

  嬴泓脸色苍白,望着扑到自己怀里,眼眶哭得红彤彤的嬴汐,有些僵硬地俯下身去,缓缓张开了手臂。

  “嗤——”

  一声刀剑刺穿衣料皮肉的声响。

  阴鸷美艳的眼眸微微一睁,身子仿佛僵硬了一下,低下头去,望着那把戳穿了胸口的冰冷匕首,眼眶突然就湿了。

  滚烫灼热,像是被人拿着一块烙铁炙烤着赤裸的肌肤,与冷冰冰的伤口截然不同。

  昔日孩童稚嫩的嗓音犹在耳边。

  “三哥哥,小汐儿好喜欢你。”

  “……”

  “三哥哥,你功夫那么厉害,可不可以教教小汐儿?”

  “离我远点。”

  “三哥哥……”

  “滚开。”

  分明是冰冷的拒绝,可过了一会儿,嬴泓总是忍不住转头,看着那个独自屈着膝盖,抱成一团,嘤嘤哭泣的孩子,心口里的一块劳什子默默揪痛着。

  “嬴汐。”

  他唤了一声。

  小团子拿手背抹着眼泪,一边哭,一边乖乖地朝他走过来。

  他从怀里取出一把最心爱的匕首,一脸冷漠:“这个给你。”

  “好漂亮的匕首!”小团子立刻破涕为笑,眼神亮晶晶的,“给小汐儿防身用的?”

  “一则防身。”

  “二则,长大以后,你拿着它,杀掉你生平最讨厌的人。”

  ……

  “原来……”嬴泓目光极其空洞,心如死灰,张口低吟了一声,唇角溢出一丝鲜血,整个人都是麻木的,几乎感受不到胸口传来的剧烈钝痛,“你生平最讨厌的那个人……是……我?”

  “嗤——”

  一声利刃摩擦血肉的声音。

  “呃!”嬴泓浑身痉挛了一下,眉头紧紧皱起,口中又溢出一丝鲜血。

  “……你说呢。”嬴汐冷笑,面无表情地将插在嬴泓胸口里的那把锋利匕首拔了出来,滚热猩红的鲜血当即喷溅出来,喷了嬴汐一头一脸,“我的好哥哥……”

  嬴泓的身躯再一次控制不住地痉挛了一下,唇角却艰难地勾起,脸色煞白,喷溅出一大口鲜血,血渍蜿蜒地沿着下颌滴答。

  他感到浑身发冷,逐渐有些听不清周遭的声音,身躯仿佛极轻,眼前的一切天旋地转,身躯失去了知觉,缓缓的……缓缓的……跌在地上。

  “三哥哥,你一身戏服旦妆的模样真是媚啊……”嬴汐俯下身,笑着看向几乎要昏过去的嬴泓。

  “弟弟我看了,都忍不住春心荡漾。”两根手指用力捏着嬴泓的下颌,粗暴地抬起来,端过一旁桌案上的酒水,猛然往他脸上泼去,“怪不得——父皇就喜欢你这般淫1荡的模样!”

  “咳……咳……”

  冰冷的酒水倒灌进鼻腔里,呛得嬴泓从昏厥中醒来,忍不住一阵剧烈咳嗽,牵动了胸前不停往外喷溅着鲜血的伤口,热辣的酒水淌进渗血的伤口里,带来一阵灭顶的剧烈疼痛。

  “啊……”

  “呃……啊……”

  嬴泓蜷缩起身子,惨白的一张脸,忍痛呻吟,恨不得即刻昏死过去。

  “疼吗?三哥哥?原来你也会感觉到疼?”嬴汐有些惊讶似的,咬着一根手指,依旧是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年模样,“那这样呢……也会疼吗?”

  说着,方才咬过的那根手指在嬴泓胸口轻轻地摩挲。

  然后,没有任何征兆的,狠狠戳进了那道裂开渗血的伤口!

  尖利的指甲抠着血肉,用力地剜绞,沿着骨头的形状,肆意旋转。

  “啊……呃……啊啊!”嬴泓瞳孔猛然紧缩,疼得面无一丝血色,冷汗涔涔,极其艰难费力地躲开嬴汐,不停地在地上翻滚,喉咙间呜咽着,努力压制着厉声惨叫,狠狠地喘着气。

  嬴汐抽出了那根血淋淋的手指,鲜血立刻滴答了下来,流了一手。

  “三哥哥,你的血是红的。”嬴汐笑得没心没肺,把沾满了嬴泓鲜血的那根手指放进嘴里,舌尖舔了一下,“腥甜黏腻,与寻常人的血也没什么两样……”

  “三哥哥,原来你也是个人。”

  “嬴汐……”嬴泓失血濒死,痛不欲生,话已经说不利落,每吐出一个字,阴柔嘶哑的嗓音都在剧烈地颤抖着,“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这么对你?”嬴汐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哥哥,小汐儿对你……难道不好吗?”

  嬴泓一只手按着胸口那处被戳透的血窟窿,指缝沾满了黏腻滚热的血,痛苦地望着嬴汐,身体无意识地打了个痉挛,唇角又溢出一口鲜血。

  “三哥哥,你是不是快死了?”嬴汐的眼神里始终带着一丝嬴泓永远窥不明白的没心没肺,“临死之前,劳烦回想一下,这么多年以来,你是怎么对我的?”

  嬴泓已经疼得快要丧失知觉,连大口喘息都成了一种奢侈。

  “想起来了吗?”嬴汐低下头去,拿脸颊亲昵地蹭了蹭在嬴泓被冷汗浸得湿透的耳鬓,骤然睁开双眸,用力掰着嬴泓的肩膀,用力摇晃,强迫他看向自己,眼神如刀,“你是怎么对我的?怎么对我的!”

  “你只会打我!”

  “骂我!”

  “却从来都不肯在我最委屈、最落寞、最伤心欲绝的时候抱一抱我!”

  嬴泓重伤的身躯虚弱无比,像一只坏掉的木偶,早已经不起人用力地来回摇晃,惨白着一张脸,伤口一汩汩地冒着猩红的鲜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嬴汐发泄了一会儿情绪,突然放了手。

  骤然失去支撑,嬴泓紧闭着双眼,孱弱的身躯无力地磕在冷冰冰的地砖上,伤口渗出更多的血,浑身颤抖,破碎呻吟。

  嬴汐垂眸,怜爱地摸了摸嬴泓那被冷汗浸透的的发丝:“三哥哥,你放心好了,等你死了,我会恢复你亲王的爵位,给你风风光光地大葬。”

  “就连你的养母,苏姬那个贱人,我也会格外开恩,将她的牌位摆在祠堂的一个角落里。”

  “啧。”说到这里,嬴汐似乎有些苦恼,“哥哥,你说……汐儿这么做,是不是待你……太好了些?”

  “毕竟,这本就是你亏欠我的呀。”

  嬴泓面如金纸,唇齿控制不住地哆嗦着,暗淡的眼瞳里略微有了一丝轻轻颤抖的光泽,嗓音哽咽:“我……亏欠……你……?”

好哥哥,等死吧

  “三哥哥,你瞧瞧你,这么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嬴汐白皙的手指尖上沾满了血迹,如今已经干涸,带着一丝腥锈味。

  拿到鼻前,轻轻一嗅,便刺激出一丝原始的冲动,令人躁动狂乱。

  “怎么我就说了一句,你眼圈都红透了?”他声音低而柔,抚摸着嬴泓狭长阴柔的眉梢眼尾,颇具温情,“好像我冤枉你似的……好像我是个大恶人,而你才是那个真正的受害者似的。”

  “嗯?”

  声调微微上扬,两根手指撬开嬴泓颤栗的牙齿,插进了他湿热的口腔里,缓缓地打了一个转儿,一脸无害:“你难道自己都不知道……这么多年以来,你是怎么对我的?”

  嬴泓疼得浑身颤抖,更加对异物的入侵格外敏感,咽喉痉挛了两下,胃里一股翻江倒海,紧紧盯着嬴汐,眸子里含着一层水雾,滚烫的泪水顺着泛红的眼尾滑落了下来。

  嬴汐笑了一声,抽出手指,从嬴泓口中扯出一根透明银丝,在他脸上轻蹭,上一刻,温柔缱绻,下一刻,冰冷无情。

  “啪!”

  一巴掌狠打在嬴泓苍白的脸颊。

  “就是因为你一直故意压着我一头,我每过一天,都兢兢业业,生怕一着不慎,掉了脑袋。”

  “四岁之前还好,四岁之后,你为了巩固自己的利益,把我带进了宫中,做你的爪牙,替你谋事,从此以后,我便遭尽了那屈辱的日子。”

  “啪!”

  第二巴掌打了下来,嬴泓闷哼一声,唇角又溢出一丝鲜血。

  嬴汐笑得一脸无辜,眼神中却闪烁着一丝比恨意更深的东西:“我每天都要看着你的脸色生活,吃你吃剩下的东西,睡贱奴才睡的柴房。”

  “你我二人明明都是皇子,凭什么你受尽了父皇的宠爱,老早便封了郡王、后来升成亲王,步步高升,可我的爵位却比你低了整整两等!”

  “凭什么你能够待在最繁华的京城,而我却要被发配到最偏远的苻川,直到十六岁,才得以重新回宫。”

  嬴汐狠狠抬起嬴泓瘦削的下颌:“好哥哥,我原本以为,是父皇不喜欢我,若真是如此,便也罢了,我也不至于如此伤怀。”

  “可偏偏是你容不下我!”

  “是你!”

  “啪!”

  第三巴掌狠狠落了下来,嬴泓被嬴汐推倒在地上,咬紧牙关,一手捂着胸口的血窟窿,发出一声隐忍的短促痛吟!

  “…呃…啊……”

  胸口喷出的鲜血逐渐减少,染湿了一大片戏服,已经变得冰冷。

  嬴汐丝毫没有察觉一般,拼命陈述着这么多年以来经受的痛苦:“左将军和御史大夫都告诉我了,是你跪在殿前一天一夜,向父皇求来一道圣旨,将我贬谪出京城。”

  “嬴泓,我那么喜欢你,当你是同父同母的亲哥哥!”

  “你可知道,就是因为你求来的一道圣旨,我在苻川那荒凉的地方蹉跎了多少年!”

  “你一贯被人捧在手心上,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我却从来都没有一个人宠着。”

  “恃宠而骄的滋味是什么?”

  “是你随口在御前提起一句,就能将一个人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可是我呢,我为了保命,哭着爬着,挨家挨户地去求各路大臣庇佑,低三下四!摇尾乞怜!”

  “……不……”嬴泓的意识逐渐涣散,唇色白透,缓缓地闭上了双眼,“不……是……”

  嬴汐跪坐到嬴泓身上,狠狠揪着身下人血淋淋的衣领往上提:“嬴泓,我最困窘的时候,你在哪里?你躲在暗地里看我的笑话,是不是?”

  嬴泓疼得皱紧眉头,鬓发被冷汗打得湿透,唇齿哆嗦着,极低地嘶喊出声:“……不……是……”

  嬴汐看着嬴泓狼狈的模样,笑了两声:“小时候,我真的好喜欢你,我仰头看着你,那么修挺,那么好看,我就想啊……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你那个样子?”

  “受了欺负,我心中就委屈,只想让你抱一抱我。”

  “可才哭了一声,你就往我脸上打了好多巴掌。”

  “你还记不记得?”

  嬴泓没有吭声,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

  “你还有脸哭!”嬴汐脸上的笑容突然收起,骤低下头,牙齿一呲,在嬴泓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

  “啊……啊……嬴汐!”嬴泓试图用力推开他,声嘶力竭,“别这么对我!”

  嬴汐暂时放开了嬴泓,舔了舔唇瓣上沾着的刺目鲜血,清脆地笑出声:“求我呀。”

  “……求……你……嬴汐……放过我……我是你的……亲哥哥!”嬴泓脸色苍白如纸,在嬴汐的身子底下痛苦地挣扎,却没有一丝力气可以推开他,只能生生受着,浑身颤抖,“求你……啊!”

  嬴汐一只手插进嬴泓散开的头发里,低头在他的脖颈又狠咬了一口,赫然是在泄愤。

  力度之猛,咬下那一口的时候,转瞬迸溅出了滚热的鲜血。

  他像一匹发了疯的野狼,撕咬着猎物:“你这辈子,从来没有抱过我一次!你知不知道在我哭着喊着求你抱抱我的时候,我心里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我三哥哥这样的神仙人物能够抱我一下,就一下,哪怕让我即刻去死,那也值了!”

  “可是你却如此狠心!连这点盼头都不愿意给我,你连一点点的温情都不愿意施舍给我,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冷心冷血的人!”

  “我特别、特别、特别讨厌你。”

  “每当我叫你一声哥哥,我心里就仿佛扎了芒刺,着实恶心!”

  “我……对不起……”嬴泓面如金纸,下一刻,猛然紧缩瞳孔,喉咙间挤出一声破碎的凄厉惨叫,“啊——!”

  定睛看去,竟见嬴汐猛然抓起了掉在地上的匕首,锋利的刀芒一转,狠狠往嬴泓的肩膀上插去,咔嚓一声,硬生生刺穿了骨头!

  一声凄厉的惨叫尚且没有完全喊出来,嬴汐又猛一抬手,把匕首拔出来,带出一串血珠!

  没给人一丝喘气的机会,刀子带着泄愤的力度下坠,再次狠狠地插进嬴泓肩膀的皮肉骨骼里去。

  拔出来,插进去!

  再拔出来,再扎进去!

  如此循环,一刀挨着一刀。

  嬴泓一开始还能因着剧痛勉强嘶喊出声,后来,只是大张着嘴,瞳孔涣散,就连一声痛苦的呻吟也发不出来了。

  嬴汐一刀接着一刀,速度极快,来势极猛,用力地往嬴泓肩头狠插着刀子,一串串血珠飞溅,喷了嬴汐满脸。

  他神色癫狂,像是在泄愤,又像是在报仇,眼神中带着一丝近乎疯狂的快意,泪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你欠我的!”

  “你欠我的!”

  “我不会怜悯你!”

  “因为你这辈子欠我的——远远不止这十几刀!!”

  嬴泓宛如一条砧板上的死鱼,眼神涣散着,一动不动,也不再挣扎,似乎丧失了知觉。

  嬴汐用力拔出那把鲜血淋漓的匕首,极度的情绪波动使他整个人都打着哆嗦,神色癫狂,仰头大笑。

  “我马上就要做皇帝了!”

  “全天下都得听我的!”

  “再也没有人敢嘲笑我,再也没有人敢凌驾我。”

  “我让谁死,谁就去给我死!”

  “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

  嬴泓面如死灰。

  嬴汐低下头去,睫毛一颤,平复着粗重的喘息,逐渐恢复了些神智。

  良久,他闭上双眼,在嬴泓冰冷的额头上落下一个意味不明的吻:“好哥哥,你累了。”

  “一个人待在这里。”

  “慢慢……”

  “慢慢……”

  “等死吧。”

嬴泓番外[一]

  幽深宫闱,十丈软红,天子后户,是我自幼生长起的地方。

  捧高踩低,笑里藏刀,勾心斗角,是我见惯了的滥俗伎俩。

  我阿母是一名红台戏子,下九流之徒,生就低贱,不是奴籍,也胜似奴籍。

  一朝有幸入宫,充当伶人,后被帝王宠幸,唤作苏姬,在永巷幽僻角落生下了我。

  长大以后,我常听太监和宫女蹲在墙角指指点点,说阿母狐惑君上,庭后舞袖,这才承宠,生下一个贱种。

  每当言及此处,总有人心怀不忿,大肆谩骂,腌臜辞调,不堪入耳。

  片时,便有人安慰道。

  “生下来又如何,养不养的活又是一回事,你瞧瞧那哥儿孱弱非常,哪是个享福的命?说不定哪一日便去了呢?”

  一群人兴致高涨,开始叽叽喳喳地讨论。

  “好歹如今是养到了六、七岁,我可记得,这哥儿两三岁的时候还不能独自走路。”

  “何止如此?开口闭口都含含糊糊的,书上几个字都念不清楚。”

  “先前苏姬病倒了,想吃橘子,我那姐妹拿了个橘子逗哥儿一把,丢进那冰水里,他还真跳进去捞,结了一身的冰碴子,差点给冻死咯!”

  “哎呦喂,笨得连个太监都比不过,怪不得皇上如此厌恶。”

  “也不是没一丁点好处,贱种本贱,你瞧瞧他那张小脸庞子,还没长开就这么妩媚,水灵水灵的,啧啧啧……”

  “说不定等长开了,皇上就喜欢了。”

  “以色侍人,果真下贱!”

  我懵懵懂懂地意识到,他们说的那个贱种就是我。

  可我不明白,好端端的,旁人为什么要这么说我。

  我从不议论人非,从不碍人眼,从不杀生,也从不作孽。

  我比任何人都要安安分分地待在永巷里,祸事却一件一件惹上身。

  阿母知道我难过,夜里越想越难受,跑到庭院里面哭鼻子,就把我抱在怀里安慰。

  我伤心难过是真,可哭过一会儿,也就睡着了。

  我阿母生得温婉,眉眼带笑,虽比不上后宫佳丽三千,低眉垂眼的时候,左眼角一颗朱红的小痣尤为惹眼,确有几分姿色,若是嫁入寻常人家做正房,应该也备受夫主宠爱,只可惜,金銮殿里的那位君王不爱她。

  九岁那年,宫廷的宗仁府过来了一趟,将各位皇子与公主的名字刻入玉牒,摆进了宗祠。

  唯独没有我的名字。

  因为我从出生到现在,根本就没有名字。

  阿母拽着我的手,一路狂奔,跪到台阶底下,扯着廷尉掌事的裤腿,哭得眼眶红透,楚楚可怜,求他们看我一眼,说我是陛下的骨肉,定是要刻入玉牒的。

  廷尉掌事把阿母当成了疯子,一脚踹开。

  有生之年,我第一次见阿母哭得这么厉害,抽噎哽咽。

  我跪在地上抱住她:“阿母别哭,孩儿不想要名分,也不必刻入玉牒,孩儿只要和您在一起。”

  阿母哭得更加伤心。

  那天傍晚回永巷,从来一身素衣示人的阿母从箱底翻出了一件戏服,浆洗干净,挂在衣架上。

  那是一袭杏黄戏服百褶长衫,长长的衣摆拖在地面,迤逦瑰艳。

  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衣裳,指腹摩挲上去,又凉又滑,犹如水雾,刻丝绉缎襦裙,斜绫锦褶,对襟水袖,云肩旦帔,五彩璎珞。

  我看着那件戏服,心颤不已,一只手攥着胸前的衣襟,紧紧捂着胸口,鬼使神差地将那件戏服从衣架上取了下来。

  解开衣带,脱下身上破破烂烂的粗粝衣裳,带着几分虔诚,将戏服穿在身上。

  阿母娇美,骨架也小,我虽年龄不大,到底是个男娃娃,戏服穿在身上,撑得起来,也不显得十分累赘。

  我指尖提着衣摆,学着阿母的模样,转了个戏步晃儿,翩跹而舞,衣裙飞起。

  一眼瞥见桌上放着一把折扇,忍不住拿到手里,捏起兰花指,挽了个花儿,吊着嗓子,轻声清唱了起来。

  “瑞兰枝……咿呀……兰蕙温柔。”

  “柔香肌……如玉……咿呀……宫腰细。”

  兰花指拈,一把折扇在手指尖儿里头打了个转儿,一合,一收,往细腰带里头一插,长袖遮面,窥镜自视,端的是朱唇皓齿,明眸潋滟。

  “长眉淡扫远山横……”

  “横波滴溜娇还媚……”

  “腻酥香雪天然美,美人妆罢更临鸾,鸾钗斜插堆云髻……堆云髻……”

  柔软的腰身下折,勾勒出一道魅惑人心的弧度,在旁人口中说道,那便是比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身段儿还要好。

  阴柔婉转的嗓音戛然而止,长长的水袖一抖,在身后甩开。

  镜中纤瘦的少年雪白的牙齿轻咬一方丝帕,呜咽出一丝如怨如慕的吴音媚调,宛如水磨。

  “髻云堆,珠翠簇,兰姿蕙质,香肌称罗绮……”

  “黛眉长,盈盈照,一泓秋水……”

  阿母听见了声响儿,连忙冲了过来,见我胡闹,立刻捂住我的嘴,左看右看,一脸紧张。

  我吓了一跳,折扇掉在地上,啪嗒一声。

  我很想要告诉她,这个时辰,永巷里头最是幽冷寒寂,除了我们母子二人,是不可能再有半个影子的。

  阿母竖着耳朵,警惕地听了一会儿,见真的没人,才安下心来,蹲在地上抱着我,很严肃地教训道,男孩子家,不应该学这些靡靡之音。

  我感到不解,摇了摇头。

  她恼红了脸,用了几分强硬的力度,扒了我身上的戏服,扔在地上:“你是一个皇子,应该学习经世治国的伟略,怎么能随便碰这些低贱的东西!”

  ……低贱?

  什么是低贱?

  亮我嗓喉,展我身段是低贱?

  窥我容色,采我风华是低贱?

  阿母本是干这行当,又为何能自怨自艾,说着轻薄自己的话?

  旁人看不起你也罢,怎的还能自个儿看不起自个儿?

  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只知道第二日阿母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承了圣宠。

  翌日清晨,那个我本该喊一声父皇的男人,走出房门。

  他一身明黄色的朱缨龙袍,琉璃珠垂在脖颈间,面容晦朔,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年轻俊俏得紧,却极其冷漠。

  阴沉着一张脸,转头在廊下瞥见了我,愣了一下,死死盯着我的脸。

  一股强烈的威压扑面而来,逼得我差点喘不过气来。

  我膝盖一软,低下头去,匍匐着身子,以一种最卑微的姿态跪在地上,不敢吭一声。

  “你哑巴了?”他的嗓音阴恻恻的,令人遍体生寒,“看见朕,不会说话吗?”

  我用力磕了两个响头:“……奴、奴才,叩见圣上。”

  那个男人目光中褪去了一层薄薄的期冀,脸色变得更差,一拂袖,转身就走,两步后停住。

  他没有回头,仿佛多看我一眼就是脏了他的眼睛,随口撂下两个字:“嬴泓。”

  阿母跪在地上,对着那抹远去的明黄色身影不停磕头,喜极而泣。

  是了,这就是我的名字。

  是阿母玩弄心机,出卖色相,摇尾乞怜……才求来的。

假条

  因家人今日下午猝然长逝,哀悼悲恸,断更几天。

  非常抱歉,糖糖答应你们的更新迟迟未到,在此深以为歉。

  但是糖糖……

  放心吧,永远不会弃坑的,等到以后有时间,一定会给小天使们一些补偿。

  最后,真心祝愿各位小天使家人平安,万事如意。

嬴泓番外[二]

  我又做梦了。

  这两天我总是做梦,梦见很多年前的一个场景。

  一个严寒冬日,我和阿母跪在湖边洗衣裳,寒风阵阵,碎雪隆冬,十根手指头冻得皲裂,磨得出血。

  阿母握着我的手,放在她嘴边,呵着气暖:“皇儿乖,一会儿随阿母回偏殿烤烤火,好不好?”

  我点头,却突然听见十里外的厚重拱门处传来的一声异响,忍不住眼睛一亮。

  是了,我虽生来就在宫中长大,却比不得其他的皇子公主,从没有见识过宫外的人与景。

  此刻听见动静,心里头猛然一震,又是惊喜,又是激动,挣脱阿母臂弯的束缚,快步跑开。

  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宫门轰然打开,千军万马,席卷烟尘,寒风呼啦啦地吹着,宫灯里的蜡烛一明一灭地扑闪,漫天飞雪,扰乱了人的视线。

  宫人们喧嚣着,大力推搡,将我推倒好几次,险些被人踩了手,好在我足够机灵,退到宫墙角落,努力踮起脚尖。

  身旁有几个小太监和小宫女,也随我一般,躲在犄角旮旯里,努力地眺望着宫门口的远方。

  “哪个……”我心急如焚,只觉得面前这阵仗让我眼花缭乱,“哪个是大将军?”

  “这还不好认?”一个小太监瞧了我一眼,尖着嗓子回答道,“自然是高高地坐在马背上的。”

  我放眼一看,打前头,至少有十几个将军都坐在马背上,威严得不可逼视,不禁犯了难:“好几个,都……都坐在马背上……”

  小太监“啧”了一声:“你傻呀,最前头,相貌最俊美的那个就是了。”

  我听了这话,揉了揉眼睛,隔着一片攒动人群,远远地瞻望了一眼那个传闻中威风赫赫的大将军,一下子愣在原地。

  他长得……果真好看。

  是我见过的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身披银凯,手提长枪,容颜阴柔而俊美,丹凤眼尾狭长上挑,清冷却魅惑,左眼尾泛着微红,点缀着一抹红痣。

  白雪覆盖在脸上,一片一片,柔软而冰凉,犹如上好的凤血玉石里包裹着的那一点鲜艳欲滴的血痕,惊为天人。

  大将军明明不是后宫的妃子,却比后宫当中任何一个人都长得更要好看。

  若说他是大魏第一美人,怕是无人敢反驳。

  恍恍惚惚,我瞧见他勒住马缰,转头往我这边瞥了一眼。

  我的一颗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抬起手来,用力挥动着:“将军!看我!看我一眼!”

  阿母说,我自胎里便不足,身子一向弱,从不敢大声对人说话,这也是我第一回壮着胆子,将嗓音拔得如此之高,一颗心脏在胸膛里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大将军似乎听见了声响,一手挽着缰绳,打着马,朝我走来。

  他的身形很是挺拔,即便坐在马鞍上,依旧看得出腰身细瘦,蕴藉风流,逆着一道惨淡的光,不容逼视。

  “我……”我激动得有点颤栗,刚一张口,就察觉到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沙哑又微弱,似乎能被雪花落下的声音覆盖。

  不知道费了多大的功夫,我几乎是下定了必死的决心,咬破了舌头尖,鲜血流了一嘴,才磕磕巴巴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大将军,我……不想在皇宫内院,求求你,带我去打仗!”

  周遭的一群将领听了之后,叽叽喳喳地闹哄起来:“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长都没长开,怎么跟着我们去塞北打仗!”

  我困窘极了,慌乱地张望,希望有人能够帮帮我,替我美言一句。

  哪怕就说几个字。

  一个字。

  一个字也好。

  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人能够帮我。

  忽而寒风浮动,马车被掀开了一角,露出一个温淑妇人半张清秀容颜,怀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孩童。

  那孩童的年龄看上去与我一般大小,柔软的碎发束在金玉冠中,头上勒着一根镶嵌了一颗夜明珠的狐绒抹额,一身锦缎小袄,望着我,眉眼带笑。

  我眼睛一亮,指着他:“他和我一样大,他就可以随行!我也可以!”

  周遭的人一听,全都大声地笑了起来。

  “你当他是谁?”

  “这是我们家嫡二公子,大都督的亲生子嗣,当然可以!”

  “你呢?你是个什么小玩意儿?”

  原来,是公子啊……

  我像是被抽去了力气,身子一阵虚软,缓缓地跪倒在雪地里,褴褛衣衫瞬间就被打湿了,一片冰冷。

  “朝儿。”大将军回头,唤了一声,略微有些沙哑的清冽嗓音里带着几分温柔。

  那小公子便笑了笑,挣开了母亲的怀抱,从马车上走下来,被一旁看护着的麾下抱起,毕恭毕敬地转交到大将军手上。

  大将军接来儿子,抱到了马背上,指着我,问他:“朝儿,你没有弟弟妹妹,看这孩子,和你一般大,想不想让他随行伺候,日后与你有个伴儿?”

  我心里一慌,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条救命稻草,立刻跪得笔挺,朝着大将军怀里的那个锦衣玉食的公子磕头:“公子,求求你,让我留下来!我会伺候好你的!”

  那公子转过头,一手勾着大将军的脖子,对大将军说:“父母命,不可违,孩儿一切都听爹爹的。”

  大将军笑了,低下头来,亲了亲儿子的脸:“朝儿真乖。”

  对左右使了个眼色,麾下将领连忙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把公子抱了下去。

  大将军的眼神凌厉如刀,淡淡扫了我一眼:“想跟本督一起打仗?”

  我拼命点头,差点要哭出声。

  大将军勾唇冷笑:“你也配?”

  ……

  梦醒。

  一身冷汗。

  一切都是荒芜。

  其实,大将军根本没有与我说一句话。

  从我抬起手,用力挥动着,企图让他发现自己,而又终究发觉生生错过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只是臆想。

  无休无止的臆想。

  但车帘被风吹起的一刹那,我真的看见了里面坐着的妇人和孩子。

  我知道,那是大将军的妻儿。

  世人皆知,大将军疼爱妻儿,他们一家人,一定过得很幸福。

  真好,不像我,除了阿母,再没有人疼。

  可是……不公平啊……

  明明我和那个孩子一样大。

  可他能够被他的爹爹抱在怀里,毫无保留地享受着父爱,我却没有。

  我什么都没有。

  我的父亲不爱我。

  他甚至很讨厌我。

  我好羡慕,也很嫉妒。

  我像疯了一样,每天夜里都不切实际地幻想。

  如果大将军是我的爹爹,该有多好。

  他一定……

  也会疼我吧?

  不需要像疼他的二公子那样,温柔细致。

  他只要肯疼我一点点,每日给我饭吃。

  在我又困又饿的时候,不任凭别人打我骂我。

  又累又痛的时候,也不任凭别人欺我辱我。

  他心情好的时候,把我抱在怀里,亲一亲,搂一搂。

  他的胸膛温暖又宽广,唇瓣柔软又清甜。

  多好。

  如果以后,大将军看得起我,允许我像他那样,提着一把银枪上战场打仗,哪怕让我一时片刻就去死,也值了。

  因为即便是死在战场上,也比如今在宫廷当中苟且偷生来得更有尊严。

  可我这样低贱的身份,打仗……

  打仗……

  怎么可能?

  我甚至……

  甚至……不配与一个高高在上的将军说话。

  大将军是圣上面前的大红人,一定也和宫里头的那些人一样,趋炎附势,捧高踩低,所以他不可能看得起我,不会让我随他同行。

  一盆冷水铺头盖脸,朝着我泼下来,在寒冬腊月里,将我浇了个透心凉。

  一个声音告诉我。

  嬴泓,别再做梦了。

嬴泓番外[三]

  阿母这段时日没有闲着,每日干完活,一有功夫就跑去宗氏祠堂,在青石台阶旁长跪不起。

  我问她原由,她苦笑着对我说,她用了下三滥的手段,在父皇喝的酒里掺了一些脏东西,父皇才宠幸了她。

  她认为此举对父皇圣体有损,心中有愧,愿长跪不起,以偿还债孽。

  我想,宫中再也没有一个女人像我阿母一样活得卑微入尘,这么多年来,得到君王的一次宠幸,自己的良心还得受到谴责,须得日日跪着,才能够赎罪。

  我心中是有不甘的,可想想便也罢了,掀起单薄破烂的袍子,陪阿母一同跪着。

  两个月后,阿母突然昏倒,恰好有医官经过,好心给她诊了脉,说是已经有了身孕,算起结胎的时日,恰是承宠的那一夜。

  这件事情很快传入众人耳中,父皇定然也知晓了,却没来看过一眼,只是派去了几个女医贴身照料。

  阿母醒来,得知腹中有了孩子,先是不可置信,而后欣喜若狂,抱着我,又搂又亲。

  她语无伦次,泪水盈眶,说这一切都是我带给她的,她已什么都不求了,再不敢奢求更多的圣眷,只愿平安诞下腹中孩子,将我与弟妹一起养大,过安生清幽的日子。

  阿母这般随遇而安,我听着心酸,恨自己不争气,不受父皇的宠爱,也不能为阿母争得荣宠。

  可看着阿母如此欢喜,我心中虽有些不甘,更多是欣喜,于是点头应下。

  我想,等我长大,一定要好好孝敬她。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过去,倒也惬意,阿母身子一日日重了,产期将近,没曾想,竟有心肠歹毒的妇人买通医官,统一口实,在阿母的汤药下足了归尾、红花、丹皮,阿母毫无防备,夜半出血,腹痛临盆。

  那时候,她疼得几乎喊不出声,一直在床上打滚,父皇派来的女医们偏在那一夜被各宫嫔妃借故拦住,阿母只能一人支撑,血流了一盆又一盆,孩子却怎么都生不下来。

  她怕是肚子疼得急了,竟然拿头狠狠撞墙,头破血流,双腿大张着,一股一股的鲜血从身下涌出。

  我一直跪在床边守着她,见她这么苦苦挣扎,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泪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折腾了一夜,她像是不行了,转头看着我,哀声惨叫:“好泓儿,阿母的好孩子……阿母疼啊……”

  “去找人……救救阿母……”

  我实在怕极了,抹了一把眼里的泪水,哭着跑去御书房,只为求父皇派几名女医救救阿母。

  也许是造化弄人,偏那日边关传来加急捷报,说齐国公横扫千军,打了场史无前例的胜仗。

  父皇大喜,当即大赦天下,设宴邀饮,喝得酩酊大醉。

  我跪在地上,磕青了额头,见没有一个侍卫愿意通融,便抢过一把刀架在脖子上,愣是闯进御书房。

  父皇酒醉,趴倒在桌案边,不省人事,桌子上,摊开着的一幅画卷,一笔一划,工笔描画着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亦柔亦刚的容颜,丹凤眼尾的红痣,还有那一身魏晋风韵束着细腰的红衣。

  不是大将军,还能是谁?

  我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倒,拼命磕头,恳求父皇,放低身段,就像是宫里面一个最末等的奴才,卑贱到了骨子里。

  可是我磕破了额头,鲜血滴滴答答,糊了一脸,连视线都是一片猩红的,父皇却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急坏了,生怕不仅求不到一个女医,更连阿母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哭着喊着,抱住父皇的腿,求他救救阿母,动作重了,哧啦一声,不小心撕破了那张画卷的一角,吓得一甩手,丢在了地上。

  父皇双眼通红,像是怒极,猛端起一只杯盏就往我身上砸,那么滚烫的水一滴不落地全泼在我身上。

  滚烫与冰冷究竟是什么滋味,我想,许多人没有彻彻底底地尝过,而我,平日里在寒风中洗衣,如今又被亲生父亲泼了一杯滚烫的热水,冻僵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疼得想让人无助惨叫,可叫给谁听呢?

  我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父皇却只顾着趴在地上,一遍又一遍查看那幅破损的画卷,转头,又扇了我一巴掌,将我打得从台阶滚落。

  他叱我是个孽障,是个不孝子。

  可我不明白,我顾着我的阿母,我磕破了额头,我百般地哀求,怎么就成了不孝子?

  父皇把我拎到台阶前,逼着我对那幅画像行三跪九叩之礼,我阿母都快死了,快疼死了啊……

  那时候我就在想,若是我对那劳什子画卷叩头就能救阿母一命,我情愿长叩不起,血尽骨裂!

  可是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一幅画怎么可能救得了我阿母?

  我不愿意跪,不是看不起谁,而是不愿看不起我自己。

  自古以来,君拜臣,子拜父,我好歹是一个皇子,竟被父皇逼迫着朝着一个臣子行只有对生身父母才能行的大礼,父皇明摆着是在羞辱我,也同样是在羞辱我的生身母亲。

  我的忤逆令父皇雷霆大怒,当即命人将我拖出去乱棍打死,一棍一棍砸在我身上,开始是撕心裂肺般疼,疼得我忍不住哭喊挣扎,渐渐的,也就没了知觉,像睡着了一样,一点儿也不疼了。

  父皇到底还是留了我一命,等到我醒过来,天际熹微,我从御书房里爬出来,一寸一寸地爬回偏殿,阿母已经没了任何生气,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身下一滩凝固的血,像一堆冷冰冰的死肉,再也不会动弹了。

  一个老嬷嬷对我说,阿母脏腑虚损,气血枯竭,殁了。

  自始至终,没有一个御医来过,父皇也没来看过一眼,得知了事情之后,只是吩咐宫人将阿母的尸首拿草席子一卷,扔进了乱葬岗。

  阿母一生荒唐,幼时因是孤女,底细干净,便被戏班子收了去,端茶送水,时而登台露一面,从不夺人风光。

  她温柔、单纯、愚钝,不会吟诗作赋,只会唱个曲儿,这辈子就爱过父皇一人,如今想来,君心至此,何其凉薄。

  世人皆传言,我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我并不否认,一来,阿母是因为我才得了圣眷,有了身孕,难产而死,怎么也得算在我头上。

  她虽去了,可腹中尚有一丝生息,我亲手拿刀剖开了她的肚子,将一个血淋淋的孩子取了出来。

  那孩子又瘦又小,在肚子里憋得太久,脸色已经紫涨,快要窒息,我那烤得红热的刀子割断了他的脐带,将他头朝下抱起来,手法生疏地拍拍打打,好半天,他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听见他哭的那一刹,我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去,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几乎要昏死过去。

  昏过去之前,我颤抖着咬破了手指,把一汩汩往外冒血珠子的手指塞进孩子嘴里,看他大口大口地吮吸着我的血,那么用力,那么用力地想要活下去,我禁不住热泪盈眶。

  这是我弟弟。

  与我血浓于水的亲弟弟。

  可怜他刚一出生就死了母亲,我心疼他,会用尽我的生命去保护他,就像阿母用尽自己的生命来保护我一样。

  谁若是敢伤害他,就踏着我嬴泓的尸体过。

  我一直将他藏得极好,不给任何人碰,他一个月大的时候,被隔壁院里的李美人发现了,眼睛一亮,便嚷嚷着要除了这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孽种。

  我急忙上前一步,关起了门,磕头求她,然后趁其不备,从袖子里掉落一把短刀,猛然跳起,扼住她的脖颈,抓着刀子,狠狠用力一划。

  哧啦一声,鲜红的血喷了我一头一脸,我割断了她的咽喉,为防万一,又狠狠戳了她的胸口十几刀,把她的尸体藏在了井里。

  转头,我对着菱花镜坐下,看着自己一身的鲜血,瞳孔扩散,怕得双手都在颤抖,可是看着简陋摇篮里那个咿呀咿呀地冲着我笑的白嫩婴孩,一切都值得了。

  我怀里抱着睡熟的婴孩,嗅着他身上的甜香,心底一颤。

  我想,就算我将来一事无成,也至少会是一个好哥哥。

  为了他,让我做什么,哪怕抛却善念,化作厉鬼,我都甘之如饴。

嬴泓番外[四]

  自打阿母死了以后,我在宫中彻底变得孤立无援,任何杂碎人等都能爬到我头上去,踩我一脚,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欺辱于我。

  我原是吃惯了苦的,长到这般年纪,索性也折腾不死,即便多受些侮辱,也不觉得有什么。

  只是我尚在襁褓中的弟弟,与我血脉相连的稚子,如何能够在这样恶劣的环境当中存活下去?

  我又如何护着他?

  不得已,我只有爬进了张贵妃的储秀宫,讨巧卖乖。

  我抱着张贵妃的腿,张口闭口都乖巧地唤着阿娘。

  她若是高兴,用尖尖的指甲戳戳我的脸,我便佯装出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样。

  她若是心中有气,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将我打趴在地上,我便努力爬起来,捂着脸,笑着迎上去,祈求她再打我一巴掌。

  是了,人总要活下去,日子也总要过下去,从今往后,我只能过着曾经最厌恶鄙夷的生活,不使些心计,无以为生。

  攀龙附凤是我今生唯一的指望,也是我活下去的唯一一条出路。

  既然坚定了这个信念,我就断不会后悔自己曾经走过的每一步棋。

  为了讨好张贵妃,我吃过她扔在地上的桂花糕,舔过她洒在地上的毛尖茶,她想玩儿猫,我就乖得像猫咪,任她抓挠,她想遛儿狗,我就伏在地上,诚惶诚恐地学狗叫。

  总不过就是讨人喜欢。

  人人都说我生得好看,灵秀又媚气,比官宦人家的名媛闺秀还要美貌许多,谄媚献宠,巧言令色,该是有本钱的。

  戏折子上总说,一生匆匆碌碌,总为他人活着,做那霓裳嫁衣,忒没尊严。

  可我却想要问一句,尊严难道比活着更重要?

  我若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连同从前辛辛苦苦活着的这些年也要作废了,就连我的弟弟,我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也要随我一同去,我怎么敢死呢?

  死了,不过是一柄刀子,狠狠扎进胸口里,鲜血喷出来,好生痛快,可活着何其难?

  其实,我原可以把弟弟的身份透露出来,让张贵妃收养弟弟的,但我着实不愿意让我的亲弟弟打一出生就被人利用,一辈子被人牵着命运走,做女人之间的棋子,做张贵妃上位中宫的傀儡。

  所以,哪怕我想尽办法,也要用自己替代弟弟,去做她的儿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得逞,也趁机把弟弟送进了掖幽庭。

  尽管条件恶劣,至少能够保住一条命。

  再说,我到底也是在永巷长大的孩子,知道最恶劣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否则我不会平平安安长到这么大。

  我不奢求弟弟能够荣华富贵,在这艰险的皇宫当中,能够活着便是最大的价值。

  倘若他能够经此劫难,平安度日,这辈子性命无虞,也就足够了。

  只要他好好的,剩下来的一切,都由我自己一个人承受便是。

  我害得弟弟刚出生就失去了娘亲,这是我亏欠他的。

  在储秀宫里这么多年,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步一步,壮大我的羽翼,半年里,每日挑灯读书,抄写文书,硬生生逼着自己琢磨看都看不懂的句子。

  我没有一日睡过安稳的觉,也没有一日喝过安生的茶。

  一旦有任何机会,我能出宫去,必定掩藏行迹,结交官员。

  我明白,必须拥有权力,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因为只有这样,别人才不会踩到我的头上去,只有这样,我才能够保护好弟弟,不辜负阿母十年来的抚育。

  阿母太苦了,穷尽一生,临死,也什么都没有,唯有一个在宫外的忠仆,是从前阿母戏班子里的老先生,待她极好,从前阿母就经常念着他,说他对自己,就像父亲对女儿那般好。

  我辗转飘零,动用许多关系,找了好几个月,才在皇宫外面找到那位老先生,一见面就跪在地上,叩了个长辈的礼,求他去掖幽庭里照应弟弟。

  老先生听我讲了前因后果,叹了一声孽缘,只身去了皇宫。

  弟弟快满一岁的那年,身份终于被有心之人抖落出来,最要命的是,父皇尚且不知此事,一旦被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谁也保不住他。

  为今之计,只有尽快为弟弟要一个名分。

  迫于无奈,我只有忍辱,或者一封朝廷官员名册的文书,挨家挨户地登门拜访、磕头求见。

  高高的墙篱,黑灰的瓦片,宛如心境。

  恰若我当时所恐惧的,没有一个官员傻到亲自去搅这趟浑水。

  我白着一张脸,来回奔走了近十日,京郊内外的各地官员都走访了个遍,谁也没有主动去理会我。

  空荡荡的街道,我一个人默默地走着,没有人嘘寒问暖。

  一句都没有,一个字都没有。

  心灰意冷时,一辆行驶过来的马车突然放缓速度,在我身旁停住。

  一人撩开车帘,露出一袭白衣。

  靠在车帘旁的,是一个看上去顶多六、七岁年纪的小公子,年纪虽小,却优雅清贵,端坐在马车一层层铺得规整的锦绸褥子里,鬓发被风吹得微乱,唇角扬起一丝疏而有礼的淡笑。

  他生得粉雕玉琢、眉目如画,如同一件精美绝伦的瓷器,在这世上,绝无第二件赝品可以比拟。

  我望着他,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襁褓,小小的孩童刚刚睡醒,睁着圆圆的明亮大眼睛,正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冲着我笑。

  小公子定也听见了,淡淡的目光往我怀里瞟。

  我后退一步,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荒唐地生出一丝自惭形秽。

  低头看了看臂弯里的孩子,我又抬起头,不自觉地看了那小公子好几眼。

  有一次,我们俩人视线正好相撞,他抿唇一笑,我却自觉失礼,垂下眸子,转身欲走。

  “三皇子殿下。”方走出一步,小公子便笑着开口,微柔的语气不疾不徐,犹如一块上好的玉石在泉水中濯洗,“请您留步。”

  我一怔,看了看自己一身破旧衣衫,哪里有半点皇子的模样,抱紧襁褓,转过身去。

  小公子单手支颐,眼中带着一点点极其清浅的笑意,目光再次轻轻地落在我怀里的襁褓上。

  我一惊,顿时如临大敌,下意识将襁褓抓得更紧。

  小公子突然笑了:“三殿下可需要一人为您排忧解难?”

  我苍白地一笑:“公子倒是如何为我排忧解难?”

  “您怀里……八殿下生得玉雪可爱。”那小公子一手虚捂着极其好看的唇瓣,压低了些声音,我的心却如同惊涛骇浪,浊云穿空,“与苏姬娘娘的容貌有些相似,不是吗?”

  我知道,此时此刻,我的目光一定刻薄而犀利。

  为什么。

  我明明已经把我弟弟藏起来了,藏得那么好,为什么还会有人知道他的身份?

  眼前这个几岁大的小公子心思绝非面相一般纯良无害。

  他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什么会将我与弟弟的关系和境况打探得如此清楚。

  我抬头看着他,他只是对我笑,一句话也不多说,但其中的意思,我们二人早已心照不宣。

  他想与我达成一笔交易。

  一笔未知的交易。

  我本能地讨厌这种行为,但在此时此刻,这是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只要他神通广大、能够保住我的弟弟,他让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但我不会轻易地相信任何一个人,我犹豫了很久,咬了咬牙,没有理会他。

  转身就要走的时候,他却折起刺着金线的华贵衣袖,将一封信送到了我的眼前。

  我抬头,又看了他一眼,他也就依旧是那副从容淡定的模样,眼神里面扑烁着波澜不惊的光芒。

  我接过那封信,将信将疑,拆开一看。

  里面只有一张折旧的纸,边缘有些破损,打开看字,来来回回读了两遍,我才明白,这居然是朝廷上上下下三百来号官员犯下的私案。

  不仅如此,各路官员手里的势力、结交的门户和遗留下来的各种证据,一字一字写的格外清楚。

  认识到这一点,我简直不可置信,一手按着隐隐作痛的胸口,每一根手指都紧紧压住狂跳的心脏。

  我对着那张纸,仔仔细细检查,仰头对着日光,又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眼。

  每一个名字上面都有着官员亲自画的押,不可能伪造。

  纸张虽然有些泛黄,边角的褶皱压平,却被保管得极好。

  想来,这是真的。

  我的手一下子颤抖了起来,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甘心拿命来换的东西,我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

  今日竟会有人白白地将它送到我手上。

  我知道,要想得到东西,没有不劳而获的道理,一定会有代价,我愿意换,拿什么都行。

  因为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失去我唯一的弟弟。

  只要马车里的公子可以大发善心,将这份名册给我,上天入地,我都使得。

  倘若我得到了这份名册,无异于是抓住了各类官员的端倪,只要我手中始终握着这份威胁,没有一个人敢不帮我。

  到了那个时候。

  我弟弟……

  就终于有救了。

嬴泓番外[五]

  “公子想要什么?”

  我握着那一封名册,仰头看向了马车里的白衣小公子。

  只怪我虽不谙世事,却也知道世上从来就没有任何白捡的好事。

  不愿欠下人情债,不如当面还清,尽管我也帮不了他什么忙。

  小公子抿唇一笑:“三皇子是个聪明人,一点即透。”

  看样子,他果真对我有所图谋。

  可是谋什么呢?

  我本就一无所有,什么都给不了他,不善言谢,更不知道他马车拦路,执意帮我这样一个落魄的皇子对自己有何好处。

  “所以,公子到底想要什么?”我开了口,感觉自己嗓音沙哑,阴恻恻的,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好在小公子性子不差,语气倒是非常温和的:“那就要看,三皇子能给我什么。”

  我后退了半步,下意识抓紧包裹着弟弟的襁褓:“我无德无能,什么都给不了公子,如今有要事在身,等公子想好条件,只管来信,我必誓死报答。”

  “当真?”小公子轻笑,似乎拿我的话当了一句玩笑。

  我有点愠意,面对恩人,到底是没发作,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捏着那封信想了一会儿,扑通一声,跪下身来,朝着马车的位置磕了一个头,转身就要走。

  “殿下,还请留步。”小公子微微一笑道,“冒昧问一句,您这是想要去哪儿啊?”

  “握着这份名单,去威胁朝廷官员?”

  我堪堪迈出的步伐一停滞,僵在原地。

  “容我猜一猜,殿下不会真的以为,自己拿捏到了所有人的软肋,就能够为所欲为。”小公子略微沉吟,眉目带着温柔又锋利的浅笑,“您就不怕惹得众臣恼羞成怒,暗下杀心?”

  “到了那个时候,您孤身一人,手上无一兵一卒,恐怕只能为俎上鱼肉,任人宰割了吧?”

  “我手上攥着名册,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我转身,深深地望着他。

  “殿下未免天真。”小公子眼神一晦,抿唇道,“如果朝廷的官员当真软弱可欺的话,就绝对爬不到这么高的位置。”

  “官场何其险恶,为官之人手段何其高明,又岂是只言片语可以道清的?”

  “实话告诉您,即使您手中握有这份名册,您在明,敌在暗,凭您一己之力,必然逃不过诸位大臣暗杀和诽谤。”

  我心里瞬间一凉,无力反驳,抱着咿呀低语的弟弟,腰腿一软,几乎要倒在地上。

  小公子撩开车帘,被下人搀扶着,从容地走出马车,半蹲在我身旁,附耳低语。

  “三皇子殿下,微臣是上林世家的苏牧,虽才疏学浅,或能帮您一把,解燃眉之急。”

  ……苏牧?

  我倒是可能听过……他哥哥。

  我打量着他的面容:“你有没有哥哥,哥哥是谁?”

  “苏谦。”他回答得干脆利落。

  我惊了,半晌,挤出一句:“宣德阁直大学士?”

  他颔首:“正是。”

  宣德阁直大学士,看似一位寻常正四品的文职,人微言轻,实则掌控文官宗脉,可代御笔,倒是诸多皇子追捧的一个大人物。

  “为什么要帮我?”我心乱如麻。

  他并不解释,只是笑笑,拉着我的手,将我从地上扶起来,后退一步,亲自撩开车帘:“若承蒙青睐,请上马车。”

  他唇角的浅笑告诉我,他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而我,在当下境况里,除了妥协服从,毫无选择。

  我咬了咬牙,走上马车:“你真的能够帮我?”

  “或许呢。”马车宽敞奢华,设着桌几,燃着香灰,苏牧低着头,卷起云雪堆砌的袖口,不疾不徐地斟了一杯茶,递给我,“若是苏牧没有猜错,殿下当务之急该是两件事。”

  “其一,您的亲弟弟深陷险境,该何去何从。”

  “其二,您想参与政事,却苦于无人辅佐,无从入手。”

  “是也不是?”

  我哂笑,指腹摩挲着茶杯。

  他既然猜得一成不差,我也就没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了:“公子所言,恰是我心中所想。”

  “那您可就只管放心吧。”苏牧淡淡一笑,眼神里流露出一抹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深沉城府,“苏牧不仅可以帮您保住八殿下,还可以为您物色一位全天下最出色的幕僚。”

  “谁?”我心中翻涌。

  他好像没有想到我会当即急不可耐地发问,却是怔了怔,琢磨了一个人选,徐徐说道:“扶风郡城,君氏。”

  “君尔广,还是君尔涟?”我思索了半天,才吐出两个较为熟知的名讳。

  “不。”苏牧一口否认,“据知,君尔广和君尔涟名声之所以大噪,多为吹嘘,外瞧一团锦绣,实则百无一用。”

  “那?”

  他吐字清晰:“是少城主,君尔书,聪慧过人,能言舌辩。”

  我皱了皱眉,心觉不靠谱:“为何我闻所未闻?”

  “许是年纪不大的缘故。”苏牧微微一笑,带着点戏谑的意味,“毕竟……君尔广十九岁,君尔涟十五岁,而君尔书年方七岁。”

  “年方七岁?”我心惊,愈发深疑,有苦难言,“公子的意思是……”

  苏牧小公子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一脸无辜。

  “可是我……”我心里自然是膈应的,“我岂能拜一个七岁的孩子为幕僚?”

  苏牧笑了起来:“年纪有什么要紧的,最重要的是资质,君家诸多子弟,属嫡系大公子资质最佳,当初一进宫就受到当今圣上和齐国公的青睐,殿下可不能轻视。”

  我一听见齐国公就心堵,更不想拜那个什么君尔书当幕僚了。

  爱谁谁。

  一个七岁的娃娃,反正我不要。

  苏牧说道:“若是殿下信任,苏牧就想法子让兄长递一封文书启奏圣上,联合一众文臣,在天家面前多美言几句,遣那君家的大公子进宫,做皇子开蒙伴读。”

  我眼角抽搐了一下,正想拒绝,又听见苏牧说:“但话又说到这儿,听闻那君家的大公子不同寻常。”

  “三岁能文,四岁成策,资治通鉴,兵家经典,皆对答如流,才学极高,尤其善军事与谋略,大抵是个恃才傲物,有点子主见的公子哥儿。”

  “我能暗地里想法子让他入宫,却不能逼他选您为主公。”

  “等来日,您若是真看中了他,想让他做您的幕僚,恐怕还得多下些功夫才是。”

  “……这个……自然。”我压下心里的念头,不以为意。

  听起来,小娃娃还挺高傲。

  要人哄着才行。

  爱谁谁。

  反正我不要拜他为幕僚,绝不会哄的。

  ……

  马车走经一条官道,行驶得格外平缓,中途停了一下。

  车夫问道:“二公子,前方行经颐来楼,京畿宋府的官家在施粥。”

  苏牧道:“绕行,勿扰。”

  我不解:“京畿宋家?”

  苏牧说:“就是以齐国公为家主的京畿宋氏。”

  我抿了一口茶水,目光微沉:“齐国公,不是远在塞北?”

  苏牧说:“家主虽在塞北,仍下令让宋府筹私粮库资,连同一千七百石俸禄,一并捐献,每年施粥行善。”

  我按捺不住微惊:“俸禄也不要了?那他靠什么活?”

  苏牧摆了摆手:“谁知道,总有一些出路吧,不过据说,齐国公一贯清贫,去京入塞,散尽钱财,只带书卷琴谱,一件旧衫穿了许多年。”

  我一怔。

  “齐国公,当真有这般好?”

  苏牧的回答倒是中肯:“圣上英明神武,自然明辨是非,若非治世能臣,深明大义,圣上怎会如此宠爱齐国公?”

  我没再吭声。

  马车一停下来,苏牧就按住我的肩膀。

  “殿下一会儿看我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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