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不曾有这样真实的梦。真实到梦断人醒,她都觉得他才来看过自己。春雨过后,空气潮湿。雨霁夜空繁星闪烁,甚是高远清冷。船只在河中轻摆,河面一片玄青,岸边小圆红灯笼在上面投落团团光晕,又被行船溅起的水花荡开。空气清冽,身体如从薄冰中穿过。雪芝抱着双腿,坐在船头。
“雪芝。”穆远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嗯。”她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却哽咽沙哑,未能止住胸中刺骨的疼。
一阵沉默之后,穆远走上前来,坐在她的身边:“可能你不知道,莲宫主去世前,曾经交代过我一些事。若你生活困难,便让我来照顾你。”
雪芝缩紧脖子,轻声道:“你一直都很照顾我。”
“他的意思是,要我娶你。”
雪芝怔了怔,又道:“你已经娶了我。”
穆远又一次陷入沉默。过了许久,雪芝才麻木地说道:“你是想说,我们没有圆房么?”
“不是。”穆远立即回答,却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可能在你看来,我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或者我所做的一切,也都只是莲宫主叫我那么做。”
“我知道你是真的对我好。”
“雪芝,你的人生才刚开始,怎能停滞于此。往事固然可贵,但也是时候向前看。”
“我也想忘记他。他已经走了,我不管那是什么理由,他丢下了我。现在我再难过,他也看不到。若是可以,我也不愿再想起这人。可是,你觉得我能够做到么?”她转过头,眼眶和鼻尖都已红肿,“穆远哥,我能做到么?”
四周静悄悄地,只剩下水声。穆远伸手搂住她:“你不用忘记他,也不应忘记。但是,我不希望你再难过下去。”他半睁着眼,双瞳漆黑透亮,在长长的睫毛下泛着点点水光:“无论多久,我都会陪着你。”
“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虽然你不嫁给我,我也会帮你报仇——”发现怀中的雪芝身体僵硬,他抚摸她的背脊,柔声道,“可是,既然我们已经成亲,我便会努力成为一个好丈夫。那些上官透答应你,却没能做到的事,我会努力替他完成。”
雪芝脑中一片混乱。自从知道他的死讯,她便让自己忙碌起来,拼命练武,这样她便不会太难过。所以,外人根本看不出她有怎样的变化。只是,羁鸟尚且恋旧林,池鱼亦会思故渊,他曾是她的港湾,说要忘记,又谈何容易。已很久不曾这般放纵自己,去思念那已故的夫君。她想起自己对他心动的种种。从最开始的仰慕,到难以察觉的动心,到爱恨交加,到单纯的爱慕,到现在……第一次如此深刻感觉到,原来只是单纯的相思,也可以如此苦涩钻心。只要一想到他已不在这天地间,她与他今世缘分已尽,哪怕靠在穆远怀里,她的泪水也止不住往下落。
她又想起了多年前,那个桃花纷纷的下午。上官透说自己梦到了她爹爹,还说了许多哄她开心的话。当时,他也是这样温柔地抱着她,抚摸她的长发道:“你爹爹在梦中说我是平平无奇的男子,配不上他女儿倾国之姿,破军之慧。当时我可不高兴,说莲宫主,虽然我配不上你女儿,但这可是你在托我照顾她一辈子,也不好太亏待我。不如这样,这辈子她嫁给我,到下辈子、永生永世……我也会一直守着她。即便她不喜欢我,我也会保护她,不让她受人欺负,或者孤单一人。”
也不知道是那一日的阳光太温暖,还是飞舞的桃花太朱明,她记忆中的上官透笑颜淡雅又温柔,美好得不属于这个世界。
上官透,他可真是个骗子。
莫提来生如何,他连此生的承诺,都未做到。
他只是从她的生命中,这样无声无息地,永远地消失。便如这盈盈水光中,船只渐行渐远留下的涟漪。她知道,到头来似月多变的还是他,悲如落花的也还是她。年年岁岁,容华弹指间尽,惟妾心不变,卑微地留在那远去的旧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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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断河”:出自北朝·庾信《拟咏怀·其一》。
注释(2):汉乐府曲《张女弹》的省称。《文选·潘岳》:“辍《张女》之哀弹,流《广陵》之名散。”张铣注:“曲名也,其声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