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那是当时拍的写真。还不错,那张放出来还算不丢面子嘛。”凌衍之吁了口气,“我那个时候,长得最像我姐。再后来肩长开了,她的裙子我就穿不下了。”
“……写真?”
“啊,那个时候对自己外貌还是很得意的,当时在大学城一带也很出名啊……想留下一些照片纪念,于是就去拍了。我也知道再长下去我肯定没有办法保持这个容貌的状态,所以还是最好的时候记录下来吧,所以一口气拍了好多套呢。”
“你真的很喜欢你姐姐啊。”
“她养我长大啊,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所以,是为了纪念她才喜欢穿女装吗?”
凌衍之失笑:“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影响……不过我也不想给自己找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实话,我真的蛮享受这种感觉的,可能别人很难理解吧。简单来说吧,什么是‘女装’?女性也有——应该说大多数都是很日常,很男性化,或者很中性化的衣服啊。我在领救济金度日的年岁,没有钱去购置新衣服,而身子却在不停长大,只能不断地穿姐姐留下来的衣服,甚至是将其中一些缝缝补补接起来穿。那时候天天这样出门,嘲笑和轻蔑倒是没有少过,却并不因为我穿的是女装,而是因为我瘦小又寒酸,一看就穷困潦倒,营养失调,好欺负罢了。”
“后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风气,可能是因为宣传的需要,原始的欲/望也始终无法压抑得住,当局希望人们‘不忘人性根本’,开始大肆推广‘男女爱情’的浪漫,不仅大幅播出以前的古早爱情片,新拍的故事也让男性演员扮成女性来演……其中最著名的是那个《变身情缘》吧,你也看过吧?里面讲那个男主把自己打扮成女生的纯爱故事,最后真爱感天动地,就真的回应了他的请求,把他变成女性了还生了三个孩子的故事……虽然拍摄手法和内容都很低幼,但是当时在学生层面影响很大,于是从那之后就真的开始流行扮演‘女人’,很多身强力壮、地位卓然的少年,为了显示自己的强大和发泄青春期的欲朢,都以自己拥有‘女人’为荣。”
樊澍默然无语。他因为读的是军校,管理还是很严格的,但就是这种情况下,学员内部私下里结对,甚至指导员们都拥有自己的‘女人’,还要和他们关系不错的学生管叫‘嫂子’的事,也是层出不穷。他为人不显山水,混个中不溜丢,居然也有不少人跟他表白过。倒不是因为真的喜欢他——而是如果没有相应的‘靠山’,位于底层、被划分为‘女人’的学生,日子实在不好过。
凌衍之当时的生存困境,可想而知。他常年营养不良,身形瘦小,又没有家人可以撑腰,再加上长相阴柔,简直是板上钉钉的‘女人’候选。樊澍下意识地想要说点什么安慰,又苦于找不着相应的词语,还是当事人嗤地笑了:
“别,别那副同情的眼神看我,不是那样的。在这一波‘女人’的易化当中,比起其他的倒霉蛋们,我的遭遇简直算是原地大翻身了,当时就眼前一亮,知道最好的机会来了。”
“我发现,他们又渴求、又鄙夷,又向往、又贬低,又轻蔑、又恨不能蠢蠢欲动的,原来是那么简单的事,只要一点小小的装备,我就可以完全地操纵他们的欲朢。”
只需要艳丽的服装、鲜红的唇色、短而暴露的裙摆、尖而伤人的鞋跟,浓郁得化不开的颜色就变做一粒火星,瞬间袭击并引爆了压抑埋藏在基因当中的、欲朢的炸弹,在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妆容和精心描绘出来的风情之下,教他们瞠目结舌,俯首帖耳,嫉妒如狂,互相争竞。而这彷如铠甲的裙衫,计算弧度的眼线,完全遮盖自我的粉饰,给予了一个弱小的少年无穷的自信和安全感。“你知道‘战妆’吗?很多部落民会在脸上画上夸张的条纹和图案,寄望于会有神魔加持,帮助他们战胜敌人。我打扮成女装时的感觉也是这样:我不再是我,而是像某种灵魂加诸的附身,是一个强大、自信、美丽,不必害怕和憎恨那些恶毒和软弱,也能够真正无视旁人的眼光、辱骂、窥探和诅咒的——真正的‘女王’。”
“是凌衍之的话,总是浑身是伤又浑身是刺,恶狠狠地紧紧抱着书本蜷缩着身体,从人群的嘲弄和各种不怀好意的眼神里逃走;但是如果是身为‘QUEEN’的‘胭脂’的话,就可以大大方方地仰着头展示着自己的身体,笑着回应着每一道恶毒嘲讽的视线,知道那些人的恶毒尽头是卑微的**,甚至有些怜悯地利用他们,再给予一些微不足道的‘赏赐’罢了。”
“有很多人会同情被迫成为‘女人’的人。怎么说呢,对我而言,成为‘女人’没什么不妥,反倒是人生的一个比较重要的转折点。你想啊,原本只有我一个人特别倒霉,容易被欺负被排挤,这一下莫名地突然多出来很多‘同病相怜’的同伴;而我在这种环境当中,却能够如鱼得水,脱颖而出,又没有丝毫心理压力。有时候想想,还得感谢那部傻白甜的电视剧呢。现在回头去看,当‘QUEEN’的那段时光,算是青少年时代最好的一段回忆了吧。”
樊澍默然无声,只好搂紧了怀里的人,轻轻搓揉着他肩膀一侧。凌衍之的话声轻佻,像是真的看透了这一段过去,已经不能再影响到他本人。但是不该是这样的,美不该是一种铠甲或者工具,或者掩盖真实的手段;更何况,他根本不用粉饰,即便没有红裙和红唇,没有‘女人’和‘QUEEN’的标签,美依然是美,衍之也仍然是衍之。
凌衍之却似乎松快了许多,好像没有想过会把这些话都竹筒倒豆子般地说出来。他有些扭捏地挣了挣身子,试图把自己从钢筋般的臂圈里挣得松动一点,但细长的脖颈却向后仰在ALPHA的肩膀上,寻找一个合适的凹陷舒服地枕下去。“怎么,女装大佬的真实秘密没有什么心酸血泪,是不是特别无趣?”
樊澍不想打扰他的好心情,顺着他的话说:“那你后来怎么不穿了?结婚以后没有见过你穿啊……”
“穿给你一个人看?美得你!你知道打扮一次要多费劲吗?你给我什么好处,我要费心费力地打扮给你看啊?”
“那,……韶阳冰呢?他就可以吗?”
凌衍之冷不防给他杀一个回马枪,一时哭笑不得,“怎么回事,刚刚说好的不谈他呢?不是不值得你浪费时间吗?”
“我这是谈他吗?”樊澍梗脖子起来了,两只手比划着,“我就是做个类比。”
“别吃醋了,谁年轻时没犯过傻,看错过几个人啊?你没有吗?我不相信。”
“我是那么心胸狭窄的人吗?是谁说可以问三个问题的?我这不叫吃醋,叫正当行使提问权。不行你一会也问我三个问题好了。”
“好吧——你自己要问的啊。”凌衍之霎了霎眼,“一会儿酸着了可不关我的事。”
可是,要从哪儿说起呢?他对韶的感情,并非没有,不过在这个年纪回头望过去,一切的痴心都显得像过家家一样好笑了。自己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被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给骗了呢?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不叫“骗”,如果放在韶阳冰的角度,看他重逢后的坦然表现就能知道,他大概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年轻——。年轻是修长生刺的脚踝,旺盛焦躁的荷尔蒙,膨胀的自我过剩和对未来的过度憧憬。那时候很轻易地就觉得自己胜利了,并且很轻易地就感受到了厌倦:在雄性生物无趣的原始争夺中,只要你不把自己的身体主权摆在特别重要无法接受被索取的位置上,那么寻找平衡实在很简单。自己虽然被边缘化,但归根结底也是雄性,对于那种基因里刻着的标记所有物的行为,还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但是啊,无论经历过多少次被迫或是自愿的性-行为,始终不能明白的是——即便的确有快/感产生,即使的确是地位的象征,但那真的值得付出那么多精力,那么多时间,那么多渴望和欲求吗?他耗费精力,花费时间,把这一切想象成某种肉体的实验,却一再失败。姐姐所说的那种,电视剧上所演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无上幸福的交融、心甘情愿的奉献和食髓知味的爱慕,真的存在吗?是虚无缥缈的假象或者精心雕琢的童话,还是说,这种感情只有女人才能感受到?所以我无论扮演得有多像‘女人’,都始终没有办法感受到它?
一张脸孔,又一张脸孔,再一张脸孔。或真诚,或谄涎,或扭曲变态,或**充盈。圆眼,吊眼,角眼,下垮的皮肤,一层层一叠叠,偌大的粉刺,鼓囊囊软踏踏,呛人的口臭,恶气熏天。当然,也并非没有遇到过精赤的肌肉,光滑的皮肤,俊美的容颜。然而归根究底,所图者欲,所施者肉,不过是些针扎戳刺,翻覆花样也不过摇晃动耸。他在沉重的压制、压抑的闷哼和汗珠飞溅的撞击中思索,那所谓特别的存在,到底‘特别’在哪里?
遇到韶阳冰时,他曾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
这个人不是冲着他的身体来的。就凭这一点(虽然日后来看会很幼稚又可笑),但当时已经足以让在几个男人当中疲于应付周旋的自己感激涕零了,就好像找到了一个……可以依托和交流的港湾。
而且他们有同样的专业,同样的兴趣,同样的追求……聚在一起总有无数的话可以说。韶阳冰在交往上显得传统又保守,是凌衍之之前从没见过的类型,也让他觉得新颖和好奇:你撩他,他反倒面红耳赤往后躲;手还没碰到,先说出口的倒是海誓山盟。介于自己当时的身份,他们不能明面上公开,所以交往就变得有些类似于‘偷尝禁果’般的悖德,需要瞒过许多人和许多眼睛,编织许多谎言。如今回想,其实也分不太清是因为‘恋爱’刺激,还是这种捉迷藏般的伪装游戏更刺激,亦或是两者兼有。
韶阳冰并不强求他的身体,但他在其他方面非常有“控制欲”。他会严格监控凌衍之的出行时间、课程、实验时间,甚至吃饭、睡觉的时长,乃至于出去应付其他男人的时间,在他这里,都像一张精细的表,精确到分秒。今天比昨天如何,昨天比前天如何,一旦超出常规,便会动辄甩上脸色、施以冷战或惩罚。
一开始只是吃饭和睡觉。凌衍之并不算特别自律的人,尤其是在长时间没有家人监管、独自生活的情况下,早已形成以自我为中心的生活习惯。他如果有别的事分心,或者钻研学术过了头、亦或者应付突击考试等等,就会忘记吃饭、减少睡眠甚至不眠不休。韶阳冰对他监管得很细,一开始总是会细心提醒,甚至买来药物,如果再三忘记,或者没有吃药,再或者吃了药却没有向他汇报,他就会变得愈发生气,严厉斥责、甚至以分手要挟。凌衍之没有觉得丝毫不妥,反而非常感激有这样一个人无微不至地如同家人一般照顾自己,简直是梦寐以求、感动不已,以至于照单全收。吃饭,吃药,喝水,看书,几点睡觉,几点起床,人在哪里,事无巨细。直到有一次,自己因为被临时抽调参与一项国家级保密实验项目,完成几十个小时的工作后过于疲惫,结束了忘记发信息,也没有在意手机没电,倒下就一口气睡了二十个小时,醒来后发现手机上几十个未接来电和几百条信息——都是韶阳冰发来的;他担心得几乎报警,问遍了学校里所有的老师和自己相熟的同学,拿到他所在城市地址后连夜坐车赶来,不知道下榻宾馆地址,居然排查出了几个重点项目实验室后,照着附近的酒店挨个问过去。凌衍之匆匆忙忙奔下楼时, 先被他劈头盖脸地一顿痛骂:‘你知不知道别人有多担心?再迟一个小时找不到你我真要报警了!’
‘你上次药也没有吃,我问你话你也没有回!你知道我找了多少人才找到你在这儿的地址?你知道他们都是怎么看我的吗?我又算你什么人,他们忌惮着那几个为你争风吃醋的家伙,谁肯跟我说一句实话?’
‘我怕你又像上次那样,胃痛得晕倒了也没有人知道可怎么办!你怎么就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怎么就非要我来替你担心?’
一通发泄之后,却又猛地将他紧紧搂住,像一道铁索禁锢,力道大得简直要把骨头拆开揉碎了嵌进去;而自己当时丝毫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对,反倒有种受宠若惊的快乐:看到他风尘仆仆的模样和青黑色的眼眶,感动得无以复加,觉得心里有一股暖流融融,甜得牙龈酸麻,心脏也跳错了拍子,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体会到了那股汹涌的、不可抑制的感情的真谛。
于是,在那之后,这种无形的管束就越来越严格了,仿佛温水煮蛙,一点点地加码。
先是要汇报自己的课程、学术进度,再是要复述与其他人交谈过程,聊天软件和手机里的对话都要被监控,接下来连时间的分配也要详细地汇报,哪怕是要去参与有保密协议的研究,在两人之间也没有任何秘密,所有的论文和资料都要共享。和其他追求者的周旋也不再是秘密,但说的每一个字,被摸了哪里,要求做到哪一步,他也都要知道。
反应过来时,凌衍之觉得自己要窒息了;但是另一方面,却觉得这正是对方感情的体现,也是他从未体会过的部分;每每被提出一个极端过分的要求,自己反而会在脑中先暗自说服自己——可能虽然严苛了一点,却是他真的在乎我的证据啊。我应该珍惜才是,要是错过了,到哪里再去找这样在乎我的人呢?
越是这样自我催眠,越是害怕失去对方,便越是言听计从、察言观色,生怕不小心便触到逆鳞,惹他不开心;整日里如履薄冰,如坐囚笼,一面自我牺牲,一面被自己无微不至的牺牲感动不已。
似乎是一个咬尾蛇般的怪圈,那缠绵的身躯渐渐收束,最终缠绕住了自己的脖颈。
这种时时刻刻仿佛溺水窒息一般的感觉……难道就是所谓的‘爱’?那‘爱’到底要如何才能坚持,不至于最终走向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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