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似远似近地传来:
但是没有鞋……要化妆吗?
好啊。
我没有带得很多……
……我倒是有。
你有?
嗯,工作用的,但也同样没什么颜色。
对哦……我倒忘了。
在那个包里。
想不到你很专业啊。
我的确是专业的啊?
两人都笑起来。
……你觉得还好吗?不会觉得……恶心?奇怪?还是单纯的猎奇好玩?
我很喜欢。……你呢?你喜欢我这样吗?还是觉得很古怪又很难看……
凌衍之突然沉默了,然后退开一步。他突然飞快地抽开皮带,蹬掉了包裹着长腿的裤管,两条细长的腿像蛾子从茧里挣出来:像是终于坦陈了彼此,倮露着原初的形态。
樊澍挪不开视线,像是要确认自己对他的影响那样目不转睛地看。两人的身体贴得极近,呼吸粗重,心跳声大得隔着皮囊也听得见。他任他拿起尖利的刀片割开眉眼的伪装,喷洒的液体黏住漆黑的毛发。柔软的刷子沾着粉色的晕红吻过脸颊,睫毛卷起浓密的风,眼尾带出风流的线。原来这世上最亲密暧昧的事,就是端坐却不靠近,亲密但不狎昵,只是交叠着的腿侧轻微碰触,闭着的眼嗅到潮湿的吐息,听着耳畔的指令任君撷取,闭上眼忍着麻痒触感搔过眉峰鼻骨,任他细微的碰触构筑整个世界;睁开眼就能看见所爱之人,他的面容占据了全部的视野。
最后是口红,与那裙子的颜色相同的明艳红色膏体抹过嘴唇,凌衍之的手却仿佛忍耐到了极限,不知为何开始颤抖。像一只画笔涂出了原有的界限,他急忙伸手去抹:那红随着他手指的边缘在嘴角绽开。皮肤接触时像触电似的一烫,好像爆竹在指尖与皮肤的交汇处猛地炸裂,那些早忘记的疼痛和敏感突然回来了,一壶冰水终于烧开,烫入四肢百骸。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撕咬着那张涂红的唇,像撕咬着过去的自己;凶狠的吻里尝得出化妆品粉质的油腻,唾液饱含体味的腥膻和泪水寡淡的咸涩。只不过是吻而已,绷紧如一根颤巍巍的乐弦,无人拨弄便已喟然长叹。床铺上铺张的无数颜色终于被**的身体挤开,露出原本的洁白底色;被遗落的唇膏落进那白的雪里,在上面划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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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不必刻意掩藏这一点:其实我喜欢性。不喜欢的人没有办法在这样的残酷中用这种办法活下去。从那么小的时候、第一次穿着这样鲜艳的裙裾去报复那些男人的时候他已经发现,那痛是肉体的惩罚,而惩罚令他感到快乐和解脱。他不自觉地诱惑和散布魅力来满足自己精神上的报复欲,再用肉体上的惩戒来达成平衡。这样一来,我不欠这世界的,这世界也不欠我的,我在我自己的逻辑中自洽,也就能维持自己内心的道德。
但现在,潮水般的块感将一切的逻辑击得粉碎,肉於中升腾起悖德的狂欢。他在恍惚当中,攥住那一片光滑如丝的薄红。第一次知道性、爱就是因为这片薄红:从细小的缝隙里向外望去,只能看见一道狭窄的剪影;穿着红裙的姐姐趴跪在地上,再被一双丑陋的大手狠狠地拖回原来的位置。他躲在柜橱的一角,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这件事的意义,却燃烧起一股无由的愤怒:好像自己的某一个部分的尊严被侵占了,一部分财产被玷污了,他攥住柜橱里的一根木制衣架,愤怒几乎要冲昏他的头脑。我的,她是我的,是我的,只能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旁人不许碰她。但他紧接着听见笑声,姐姐竟然在笑,他透过那细长的窄缝看见她脸上纯然陶醉的表情,也从那表情里第一次真正学到了‘於望’一词的本意。
他感到愤怒,感到难堪,又同时感到好奇,感到羞耻;他还太小,无法切身体会那一种冲动的由来,只能一眨不眨地睁大眼睛,把这一切都仔仔细细地记下,一个细节也不落地记下。以至于日后漫长而孤独的人生中,他总会拿来模仿、学习和对比,以期一个真实的答案:这就是爱吗?只要这样做,就能找到爱吗?爱究竟在哪一次撞击,哪一次吞吐,哪一次撕咬,哪一次结合里?
他又浑浑噩噩地想到了,想到了那个被他杀死的人。他已经不记得那人的样子了;在记忆中,只是一团模糊的、巨大的肉团。他不想杀他的,真的,即便很恶心,但至少最初没有想到要杀死的地步。事后的审判上,律师、公诉人和所有能对他指指点点的道德客们也在这一点上反复地扯皮:……你说是强J反抗、自卫杀人?那他以前怎么不反抗、不伤人、不报警?……是某种**的癖好吗?一定是钱没谈拢……被害人是他的上司。涉及权色交易吗?这里有一份推荐书,沾着两个人的体液。会不会有这种可能,他引诱对方给他更好的晋升条件?毕竟,你看,他这个年纪就进入这种全国顶尖的团队,职业生涯如坐火箭,简直是不合理的……
无数符号般的脸孔堵在他面前,一遍遍地问:为什么杀了他?为什么杀了他?是权色交易,还是**游戏?快告诉我们,你为什么沉默,为什么不说话,我要知道细节,他摸了你这里,还是那里,是先摸了再射,还是先射了再摸?你为什么不提前反抗,为什么不尽力挣扎,为什么之前那么多次都不报警,说啊,快说,你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
凌衍之百口莫辩,无法回答。我要怎么说才有人会相信?我想要杀死的不是他,而是自己。在那场灾难之后我已经戒断了性。因为我心中的爱情的沙堡坍塌了,被摧毁了,像一场大浪拍在沙滩上,无论曾经写过什么如今都没有留下。我心如止水,如同僧侣,唯一的信仰就是通往攻克梅尔斯氏症的研究。研究所的工作是我的所有,我唯一的支柱。我没有再谈恋爱,没有再撩人,没有再穿过女装、化过妆、在深夜潜入酒吧去消遣,甚至连团队的应酬也不去。我唯唯诺诺,尽力低调,不把自己打扮得看得出任何好看的部分;我穿宽松土气的衣服,用过长的流海永远挡着脸。我害怕了。我这被强暴过来的一生从没有这样害怕过。我知道了ABO定级分化的计划,我要助力它获得成功,所以我同意了改换研究方向的邀约,我几乎不吃不睡地拼了命地追赶上其他人的进度,因为如果它有可能实施,我就要做最优秀、最顶尖的人,我要成为一个ALPHA,才能摆脱这一切,摆脱那一场、或者许多场的噩梦,摆脱那一个我亟待摆脱的自我。
他把我叫去他的办公室,他表扬我的努力、我的成绩,他询问我是否愿意带队下一个攻坚课题组。他给我看了名单,他信誓旦旦地说他们正在考虑……一个最年轻的组长,说我们需要最年轻、最有闯劲的新鲜血液,然后他的手摸进了我们身上穿着的一模一样的白袍,摸过我的大腿。
他把我推倒在那张写有我名字的表格上面,屏幕上还在旋转着我做的病毒全息模型,我用红色标注了准备裁切的片段,让它看上去像一朵绽开的花;也像女子的子宫的形态,从中央向两边伸展。我打算抗拒的,但那旋转的分子式让我一瞬间失衡,然后我竟然感觉到了久违的欢欣,居然觉得那痛无比的欢快,身上的每一颗细胞都在欢呼雀跃,久旱甘霖。
这感觉太恶心……我想要反抗的不是压在我身上的那一团肿大的肉块,而是那个为恶心而感到舒畅的自己。
无意识中,手指将那红色的布料攥得更紧,几乎要抠破,指节因太过用力而发白。这时候,另一人的手覆了上来,一根一根地强硬地挤进他的指缝间,令他紧张的拳终于松开,包裹在温暖的手心里。凌衍之睁开眼,才发觉自己已经满脸是泪,樊澍抱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哄他、像条大狗一样笨拙地吻着他的脸。凌衍之张开双臂,环过他的肩头,他便也放开双手、抱住他的腰背。他们保持着一种黏连的、相交的状态拥抱着,像一个完整的人终于能够拥抱完整的自己。
“……对不起。”在漫长的安宁中凌衍之说。他的声音小小的,因为先前叫得厉害而显得沙哑,说出三个字时喉底都连带牵扯地生疼。樊澍听懂了,他等了一段时间,等他们的怀抱都热起来,抱着他轻微地晃动,才笑着问:“为什么?”他的笑声像在耳畔,也像能从体内传来,抖得人心肝一攥,下腹抽紧。
“……因为我把你的睫毛夹得一边高一边低。”凌衍之不认输地咬牙说。然后他也笑起来,为自己一句话就能引发对方身体上的变化而感到得意。原来爱和性是相通的,和肉体是相通的,和灵魂是相通的,和笑是相通的,和泪是相通的,原来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感觉,都可以和另一个人息息相连,彼此理解。
他突然感到无比的安宁与平和,在ALPHA温暖的怀抱里缓缓闭上眼睛,陷入这么多天都没有能够真正沉入的睡眠。他隐约间听见樊澍在讲电话,也对睡梦中的自己低声地说了些什么;不需要解释,他要做的和自己要做的其实并没有不同,他们都是奋斗在决不能让步的战场上,坚守着最后的阵地。凌衍之十分骄傲能与他并肩作战,即便是在全然不同的领域。对抗风车的骑士找到了一个同伴,那就可能不再是荒诞的滑稽剧。
ALPHA结束了通话,长久而深地望着终于睡着的人。最后俯低身子,离开前在爱人的腹部吻了吻,又在额头吻了吻。吻的触感像星星,他的吻变作了他梦中的银河。
没有人说再见,那便天上人间会相见。
作者有话说:
本章有大幅删改,两章合并。可搜“王白先生的停车场”阅读完整,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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