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地说,勉为其难地拍着她的背,突然心中有一丝嫉妒在纠紧,“你有什么好伤心的?你以后还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你会慢慢地长大,你们一直都能在一起。”
他拿起手机,点开刚刚收到的那条公共信息。其他OMEGA看到这条消息会是什么感觉呢?也许有些人也会很愤怒,有些人会很绝望,甚至还有一些人会遭受本不应该遭受的对待。也许法律要重修,也许社会要再度动荡,他甚至听得见人群的骚动,震惊,抗议,似乎不满O协将责任推给他们;他们会诅咒、谩骂、攻击他,但也会在逐渐习惯了的安逸的顺从中被迫地疼痛地站起。要用自己的双腿走路,总会像踩在刀尖上一样,每一步都是一个血印。
让他们来指责我吧,让他们给我树立雕像,再往上砸满烂菜叶和鸡蛋。让他们把我骂做女表子和女支女,再为我正名。让他们在将来的痛里用争论谩骂攻击我来作为发泄痛的方式,因为我已经不会在意了。
凌衍之笑起来,他突然想要喝一杯,一场烂醉,就像当初自己精美地暗自考量,一步步布置完家中的“案发现场”,然后站在阳台上那样。要跳下去其实相当艰难,他不是第一次站在那牢笼般的窗台上,看着被安全栏分割成细小碎片的天空,却始终鼓不起那样的勇气。为什么要主动地选择痛苦?绝大多数的ALPHA不是恶魔,反而是善良的圈养者;只要你乖顺地遵循相应的要求,放弃某些也许可有可无的权利,依照标准的模具找准自身的定位,幸福而平静的生活也不过唾手可及。
但他望着铁窗外的天边,快要傍晚时的落日将天空染成斑斓层叠的色彩。每一天他站在这里,外面的天空的模样都是不相同的,它在变化,在流动,在他眼前华丽地铺展,浪漫地消亡;而他却只能停在这里,日复一日,像一块只会增加灰尘的、舒适的石头。
在那样的日子里,他在心底细小无声地呼救着:谁都好,谁来,给我一个由头,或者从后面推我一把。
终于,他等来了推了他一把的那双小手。那是一个孩子——他从未谋面的孩子。
原来再回望时,那小小的窗口如此狭窄而简陋,并不可怕。我跳下来了,我受过伤,但伤会痊愈,我会重新站起来。
现在,轮到我来推你们一把了。
那条信息的标题上写着:OMEGA就是这个世界的疫苗。
但刚刚点击阅读内容,屏幕上的画面却陡然切换显示成来电的标识,是内部的专线转接到他的私人线路上,说明是较为紧急的情况。他没选过什么铃声,就是最普通最烂大街的“默认铃声”,大概凌依依也早在实验室里听得烂熟,一听到这个响动就跟着旋律呀呀大叫起来,十分兴奋。凌衍之只得一手托着凌依依的小屁股蛋子,把到处乱爬的她摁在自己肩膀上,一边接通了内线。“怎么了?”
“凌老师,”他们现在都这样叫他,毕竟他没有相应的职称;来电的是前台的工作人员,对方在听到凌依依的叫声后连声音也变得柔软了,带了点满足的笑意,“啊,是依依在闹吧——有一份给你的快递。”
“……?啊?我没有快递啊?”
“其实不是寄给您的,是寄给金院长的。据说是非常重要的资料,必须本人签收。但是金院长现在在四级隔离区域进行全封闭实验,正常情况需要六个小时才会轮班。”那头顿了顿,“对方说如果是你也可以。”
凌衍之微微皱眉。是我也可以?非常重要的资料?他突然没来由打了个激灵,一下子站了起来,“谁寄来的?快递员……不对,带东西来的人还在吗?”
“在啊。”接线员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要问他具体的情况吗?我把电话交给他。”
凌衍之深吸了一口气。很快,他听见电话里果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你好啊,凌老师。有一阵子没见了。”
——是虞涟!!
“你想要干什么?!”
“怎么反过来问我……”虞涟的声音听上去还是他一贯谆谆善诱的风格,“不是你们说需要这个吗?我只是给你们送过来而已。这样重要的数据库,你们也不敢随便相信其他什么人带来的吧?肯定要亲手交到你们手里才放心啊。”
没错,他们的确在暗网和虞涟联系上了,希望能够交付存储有大量“天使”原始信息的数据库,用于重要的RNA多碱基酶切位点的变异比对。但是,没有人想到虞涟居然大隐隐于市,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投奔A国政治避难时居然在Z国亲自现身,又是在这样敏感的时间节点上!
“……我猜,就算我说‘好的我收到了,你放门口快递柜里就行’也是没用的吧?”
“别这样说啊,我们也好久不见了,难得的机会,不请我喝杯茶吗?”虞涟淡然地说,“别人我不敢说,你是见过我、知道我的,你知道我做得出什么来。你觉得,我会什么准备都没有,就直接过来吗?我就是敢放下所谓的数据库转身就走,你敢要吗?又或者,我就这样转身离开,交易一拍两散,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别的损失;我还知道有别的买主。但你们能承受这种损失吗?”
毕竟,这种无序的状态已经持续了20年,构筑了另一种形态上的有序;大量坐拥社会资源的享成之人,开始享受到现有的好处,不愿意见到自己被新生力量所取代,不愿意回到原本的社会秩序当中了。只要没有新的力量介入,现有的社会阶层就会是稳固的,他们所拥有的资源就不会被瓜分,他们的生命会最大限度地被延展。这样一部分人,虽然嘴上不说,但是总是会从实际行动上尽可能遏制新生命的诞生,或许——这才是历经20年也没能真正突破科学壁垒的根本原因。
凌衍之深深吸一口气,眼前一阵失血眩晕后的恶心,他强压下去:“那你要怎样?……金老师的话,我不能替他答应见不见你。”
虞涟的喉咙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他不会在乎这个……我也不是为他来的。”似乎有话被他咽下去,有些好笑似的弯着嘴角,低声说道:“我想见的是你,凌衍之。你不觉得我们应该谈谈吗?你真的以为,把所谓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把共有知识转变为公共知识,你就已经胜券在握了吗?你们科学家都这样……你也是这样,他也是这样,所以你们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追求的答案总以不科学的形式呈现。”
“相信我,其实没有人关心什么该死的O-linked聚糖结构、粘蛋白样结构域,或者ABCD的苯丙氨酸。假如这是一个漫长而横亘了所有苦难的故事、而你要让它在雷动的掌声中落下帷幕,得到一个好的不能再好的结局……你知道还缺少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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