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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太阳底下(1 / 2)

第95章 太阳底下

字数:7838 时间:2020-05-27 00:32:27

有一瞬间,张晨晖觉得自己死定了。他当然没有他自己嘴里描述的那样伟大,也的确私下把信息透露出去——但他可是被逼的啊!还不是当初群里那些人里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工作身份,拿来要挟吗?但是这钱也的确给得不错,他也没有必要不收,把事情扯破了脸闹得很难看。另一方面,他说得也是真心话:不管怎样,他也曾喜欢过凌衍之。

在冀秾哭着打电话给他之前,张晨晖从没见过这么多血,满脑子都发蒙的状态,一直盯着手术室门中央的缝隙。

早上见他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啊!似乎为了显得气色好些,还久违地上了一点淡妆,隔着老远和他打了招呼;为什么只是转个头的功夫,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他没有看到事情的过程,原本只是来确认材料和比对群发信息的;突然紧急警报就响起来,等他赶过去,地上已经到处都是血,有人喝叫:“过来帮把手帮把手!”他跟着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人抬上急救推车,才看清楚自己抬的人是谁;凌衍之的血染上了他胸前的衬衫。

他还握着手机,手指下意识地用力,长按拍摄键位开启了连拍模式还恍然无觉。那一时间腹内五味杂陈,百般翻涌,想到当初两人刚认识那会儿,凌衍之的刻意接近,故作暧昧,弄得他神魂颠倒,茶饭不思,即便知道是假的,也脱不出来。他对这人始终是又爱又恨的,自从认识了衍之,好像自己的人生就一路脱轨狂奔,充满幻想——但幻想也很好,幻想让他这段时间做够了梦,足以觉得自己和旁人没有什么区别。

凌衍之待他也和对别人没有区别。不像有些人,好像是在看着你,其实却先看到了你头顶顶着的硕大的性别字母,遇到A就曲意逢迎,遇到O就调笑轻薄,遇到B就不温不火,仿佛人在他们眼里不是人,只算是一个行走的器官;或者得先看到器官,再看到激素,再看见皮囊,最后才能看见把这一切捏合在一起的是个人形。而他们这一群被划分到BETA阶层当中、无形地被剥夺了繁殖与**权力的男人,就好像空气一样,被硬生生地视而不见了。

我们也是人啊,也有欲求,也有爱恋,也想要得到青睐,得到尊重。

所以,只要有一个人愿意当人一样看我,我就会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妄想出来。以至于他纵然有些过分的要求,异想天开的作为,我也愿意去相信了。

直到电话打进来时张晨晖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居然就这么一直站在隔离区里,那一通混乱中红区绿区早已经分不清楚,他站在这居然也没有人来管。电话那头传来冀秾带着哭腔的声音:“怎么回事?网上到处都在传衍之出事了……不是真的吧?一定是假消息对不对?”

他听着OMEGA焦虑又泫然欲泣的言语在耳畔回旋,望着眼前手术室晃动的、模糊的人影,张了张嘴,喉管里像被塞了一枚核桃,肿胀着完全出不了声音。

“……喂?……晨晖,你没事吧?……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对不起啊,我太着急了……我觉得那个视频看起来不像……你还好吗?”

“……嗯,……的确出了点事……但你别担心。”他慢慢地咽下肿块,“不是网上看起来那样的,多的我不能说……”

冀秾似乎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我收到了OMEGA协理会发来的信息,吓我一跳!反反复复读了好多遍——”他声音逐渐恢复了生气,“虽然还是没太看明白,但是,那是不是说明……有希望了啊?不管是女孩儿、还是OMEGA,又或者是这种该死的病,就终于都有办法解决了,对吧?”

“……还只是……理论,实验数据不够……到能够具体实施还要有……很长的路走。”

“不会很久的!”仓鼠飞快地说,“很快就会成功的,你看,有凌依依在呢!还有我们……如果我能帮上忙的话,我也会帮忙的,志愿者还是什么都好……哪怕早一天解决也好!等这一切解决了,你,之之哥,西王母还有老金,你们就都能回来了吧?”

张晨晖低下头,看到自己胸口到袖管上都沾满了血迹。凌衍之的血;他最好也得赶紧去做一个检测,很可能自己的HMLV-2也显示阳性携带了。虽然对他自己的身体并不会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但那样的话……他也就不能对未感染人、尤其是OMEGA进行亲密接触、亲吻及发生关系……当然,这完全是杞人忧天,他本来也就没有这方面的需求和渠道……

“你知道吗,我刚刚做了个梦,梦见一切都结束了,”仓鼠仍然在喃喃地、絮絮地说,自从进入孕后期,他的话变得无比地多,也只有张晨晖愿意随时随地都接他电话,听他漫无目的地絮叨,“我们办了个聚餐,我来掌勺,我可好久没烧菜了……手都痒,对了,你没尝过我的手艺呢……我做了满满一大桌子的菜,还没上桌呢门铃就响了,一手的油没有地方擦……你们挨个都进来了,大家坐在一块吃一顿饭。老金来了,我其实一直想跟他坐下来好好吃顿饭,他总是要一天天在实验室耗着;西王母我也不讨厌了,他人其实不坏,只要不再给我脸色就好;衍之和他家那位也来了,他还带着凌依依呢,我还没有抱过这小姑娘……然后你也来了,你给我带了 一个巨大的抱抱兔,我一激动,就把自己闹醒了——”

张晨晖抱着手机听筒,呆立在原地;他突然无比地、无比地渴求就在此时此刻,能够穿透这一道虚无缥缈的电波,抱紧对面的人。

四周沉寂得吓人,空气里好像湿重得能凝出水珠;外面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了,远远地似乎有人还在医院的外围喊着,争执着,在听觉的远端迷蒙成一段雾气。

樊澍突然放开了张晨晖,沿着防火梯往上走。张晨晖原地缓了好一阵子,脸上整个青肿得老高,被捣了一拳的胸口像火烧似的挫着疼。可到底还是忍着痛爬起来跟上去,他觉得樊澍的眼神不太对劲,怕他出事——无论如何,今天不能再有人出事了。可刚这样想完,就听夯琅一响,樊澍居然一拳捶碎了楼道拐角的消防应急箱,手臂穿过玻璃破片,直接把里头的腰斧取了出来,往怀里一塞。

……!!张晨晖吓得都顾不上疼了,一路跌跌撞撞追过去,追不上前面人大步流星。他眼里好像只有一个目标,只看得到一条道路,什么也拦不住他。沿路有人作势拦了一下,几乎要被他撞个趔趄;其他人看清是樊澍,也都欲言又止、神情复杂地让开,没有人当真硬拦做那种缺德的事儿,有些什么缘由都心知肚明。

在这短短的路途当中,两人间所有的过往像被剪开破碎的胶片,朝樊澍汹涌而来。真要说起来的话,与衍之在一起的好时候太少了,甚至没有什么顺遂可言;回忆起来,那些温柔的、柔软的,都是自己自以为是美化的部分,比如他蜷缩在床上睡着了毫无攻击性的模样,温温婉婉说话不多问一句的样子,为了讨他欢心而蓄起的长发,或者像是模仿电视剧里那样在出门时送到门口,那吻像握手一般礼节性地,只不过是落在唇上。

又或者多半活在自我的感动里,比如半夜里出差回来看他睡得安稳没被自己吵醒就还挺开心的,纵然有点那方面的需求燥得慌,也不愿叫醒他,只靠着闻着他身上味道慢慢打出来,就觉得自己为他做了很多事,很值得感动了;又或者难得见他多瞧了一眼商场鱼缸里的金鱼,便自作多情地想着他应该喜欢鱼,在家里一定很无聊寂寞,不如给他买一缸金鱼好了,养着当个玩意儿打发时间,两人之间也有些话题可言。

直到那腹中的木马破城而出,这一个幻彩的安宁泡沫被无情地戳破,这样过家家的扮演游戏里搭建起来的积木房子终于坍塌,樊澍也曾百思不得其解过:是因为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是我对你的保护和遮蔽还有哪里不够到位吗?为什么这样和谐的、无害的游戏不能够持续下去,让我们每一个人都活得快活;为什么非要去尝那痛、那苦,去直面那些伤害、那些惨然,去使得自己那么难过、那么悲伤,去把这一条再平常不过的性命硬起来变做一柄钢刀,一层层地砥砺着磨得锋利见骨,磨得越来越薄?

樊澍再追过去,靠近过去,想要得到一个答案时,终于见到了真实的凌衍之:原来去除了那些和谐的伪装,撕开了那副贤良淑德的假象,那儿分明是一个那么斑斓鲜活、尖锐锋利的灵魂,他扑面而来的性格像是绚烂至极的光色,无数缤纷的色彩从他始终压抑的皮囊中绽裂喷薄而出,幻化成淹没了彼此的漫漫河流。

那当中的确有灰暗的、卑鄙的、龌龊的、刻薄的、报复的、自私的颜色;可更多的是明亮的、锐意的、进取的、不服输的、充满欲望的、快乐的、悲伤的、俏皮的、自得的、坦然的、精明的、愚蠢的、符合道义的、算计的、患得患失的、半真半假的、羞涩的、激烈的、诱惑的、脆弱的、坚强的……

原来……有那么多个他,那么多个他彼此争锋,相互矛盾,才能汇成一个真实的自己。那么多不同的颜色奔涌如潮,融合做一道鲜活的光彩,像太阳般骤然点亮,我又怎么能不在这灼烧视网膜般的绚丽的疼痛当中,冒着盲目的危险睁开双眼,爱上真正的他呢?

男人站在手术室外,远远地能看到被包围在仪器和医护当中的属于凌衍之的一小块。时间已经过去了快要四个小时了,那一条直线并没有别的起伏。反反复复的给药剂量,樊澍自己都会背了,翻覆都是那几样,也不可能再出什么新的出来。

他想起他们最后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那好像是他们人生中最为靠近、也最为坦诚的时段,他突然明白了对方是带着怎样的心情,以一种倒计时般的觉悟与自己相处、相拥、甚至小心翼翼试探着笨拙地相爱,却装作坦然和无畏的模样;衍之早已经决定好了,也许是从看见那个为了生下孩子而死的OMEGA开始,也许是从那天在纪念堂里许诺的时刻,也许是从跳下去寻一条新路的那个决心下定之时起,他早已经知道,这条路的终点通往何方。

喂,现在是不是太迟了?是不是已经来不及问你了——

和我在一起,是快乐多些,还是痛苦多些?

你后不后悔?最后这一段路,如果没有尝过这种滋味,也许就不那么痛,也不那么留恋……

可是怎么克制得了呢?我们彼此难以抑制地靠近,就像戒断那跗骨的疼痛时必须服用的禁药,能缓和症状,却又无形地成瘾。否则为什么你离开我的时候,就好像那病痛又发作了,就像把我的心脏掏出来,把我的身体一寸一寸砸开,一刀一刀剖解,生生要从中剜出我偷偷藏起的、属于你的那一块?

衍之,我是不是太傻、太蠢,错过得太多,明白得太迟了?

为什么连这个世界都能得到重来一次的机会,而我们却不能?

凌衍之的呼吸仿佛就在他耳边,很轻浅,很宁静,带着一股灼然的笑意,化作一阵风,穿过他再拥住他,贴在耳畔悄然喁喁。

人们不敢靠过去,有些惊奇或是纳罕地、疑惑或者担忧地,看他低头站在那一扇隔绝了生死和爱恨的门前,反而轻轻地笑了。

紧接着,他突然从衣襟的侧里抽出一柄腰斧,猛地砍在双向感应门的隔窗上,紧跟着再一下破坏了拉扣锁;樊澍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爆发出的力量,第三下的砍击使得铝合金门叶发生了变形,感应导轨自动向后滑开了半人宽的缝隙;人们被他的举动骇得目瞪口呆,甚至忘记了应有的反应,直到这一刻惊呼和阻拦这才猛地爆发出来,几乎同时向他扑过去。

只有一直跟在他身后、瞧着他背影的张晨晖瞬间明白了过来、率先抢出几步,反身堵在了门前,奋力将其他试图扯拽阻拦樊澍动作的人推搡着抵在门外。“……让他去啊!”他艰难地挤出声音,“你们是不是人?!啊?……你们一个个都明白!!”

樊澍听不见这些声音,也看不见这些人,那些拽曳着就像只是前行的某种阻力,而他们什么时候想要往前时会没有阻力呢?活着的每一步都是背负着无数阻力在往前。医生们抬头看见了他;相反的,比起其他并不相干却过分激动的人群,他们似乎很能够理解发展到这一步的这样的事实。金鳞子抬头看着他,似乎在无声地对他说:你终于来了。

监控屏幕前也同样乱成一团。成岱宗对着对讲机喊:“快,调人过去,立刻把人控制住!”李复斌却急忙后退了几步,对吴山低声交代了几句。

混乱的屏幕当中,提着斧子的男人就这样走进来,其他人不得不向后退开;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砍断了连接在他身上硕大导管的仪器,那台代替心肺运转、使得凌衍之在医学意义上还活着的仪器发出一声尖锐的裂声,迸出了火花后哀鸣着停止了,像是泄了好大一口气。他走到床前,一把扯下爱人脸上的面罩和导管。

整个过程甚至没有花费三十秒钟,就像他已经在脑海中过了无数遍了。凌衍之苍白的、失去血色的脸孔终于暴露在他的视野当中,那些细小破碎的部分都重新拼接完整起来。眼睑下方显出一块深色的凹陷,像是极度缺乏睡眠;嘴唇上的色彩消失了,看得见干涸开裂的皱纹。但这样看起来,他与昨天自己离开时最后的印象里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像只是太累了睡着了;樊澍跪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连着他在低温环境中发冷的上身一并抱在怀里。

“没事了,衍之,我来接你了。”樊澍低声说,也像那阵风一样凑在他耳边,替他拢了拢平日里总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鬓发,“不会再疼了;…………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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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在一切的混乱和加速当中,时间与逻辑也一样正常存在。事件在混乱中推进,混乱在事件中加速,堆砌的冗余仿佛巨大的垃圾山,崩塌之后再达成微妙的平衡。事后再回想时,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不知道那一天到底是怎么结束的:樊澍被随后破门而入的军警带走了,但在那之后表面上的“抢救”仍然没有结束。医生警告他们,因为这样的突发事件,整个医院的隔离红区都被破坏了,为了防止传染扩散,在检查完毕之前,他们谁都不能离开。

于是禁闭或者拘留也是不可能的,只能将他暂时关在其中的一间病房里;但随后焦头烂额的舆论风暴、媒体采访、上级审查和民众请愿,在无数的解释和被解释、曲解与反向曲解当中,一时间谁也没在意到一个失去了伴侣的普通人那点儿微不足道的始末。

等人们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樊澍已经消失了,就像人间蒸发一样,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唯一能证明他没有寻短见轻生的证据,是他把凌依依也一并带走了。

李复斌当然一本正经地下令要追捕,要严查,要肃清队伍,要上通缉令。每个人都面上严肃,组织专案小组,可是并没有人真的百分百投入。吴山很清楚在最严峻的情势下,李局对他说,你快把凌依依偷偷带来,我怕他想不开。

他还记得,当他把软糯糯地、哭累了睡得烂熟的孩子带到樊澍眼前,他那双失去了神采的疲惫空洞的眼里,突然重新聚起了深重的颜色,在抱住她的一瞬,那障隔着他与整个世界的灰色的雾霾凝成泪珠,滚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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