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水流调到最大,热水打在脸上仍然钝痛。头发被热水浇湿,他挤了一坨洗发水托在手上搓起沫子。洗发水杏仁奶的味道在小小的充满水蒸气的空间里弥漫开的时候,他的眼泪忽然像开了闸一样涌出。
他好像从没有这么难过过。
说不上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一款洗发水是崔馨悦爱的味道,也许是曾经的温暖瞬间被打破,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被别的孩子欺负得遍体鳞伤,因为父亲的缺失而被别人污辱,回到家面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忍着伤痛给自己用水清洗伤口,又导致伤口化脓了的时候。
可是那时候的他并没哭,也不太懂得伤心,他以为这都是正常的,没有家人关心,他会靠优秀的成绩,出色的体育表现博得老师的关注,同学的倾慕。他习惯优秀了,因为他的优秀,很多人就会喜欢他,他一直觉得这样是对的,因为他不知道别的小朋友,如果有父母的关心疼爱,应该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他现在知道了。
但这样温暖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他就又一次被抛弃了。
崔馨悦听到了周飞羽的难过。
这让他脑子里原本就紧绷的弦瞬间断了,即使是他努力闭紧眼睛,还是有泪划过脸颊。
他干脆将头整个埋进水里,等憋不住的时候再抬起来换一口气。
不要哭。
不要心软。
他们必须要分手。
老周对他很好了,而他的病就是个定时炸弹,他不可以再拖累他。
他现在只是舍不得,他会难过一阵子,但他们才在一起一年多,人生很长,他有足够的时间忘掉。
如果他没有得这个病,他会非常愿意陪周飞羽一起奋斗拼搏,陪他一起冲,或是做他最坚定的后盾,和他分享一路上的经历与感受。
他自己没有这样的勇气,但是他爱的人有。
可事与愿违。
崔馨悦相信只要他肯说,周飞羽一定会愿意陪着他,可那只是暂时的,是消耗对方的感情。他太害怕周飞羽会对他迁就,付出,直至两人感情消磨殆尽。
他只希望等未来的某一天,也许他自己已经不知道了的时候,周飞羽想起他,能够露出一个笑容,承认他们相爱过。
那样他就满足了。
浴室里的两个人,隔着一扇玻璃门,各怀心事。
周飞羽的澡洗了很长时间,洗到浴缸里的水都开始凉了,才围着浴袍两眼通红地走出来。
崔馨悦抹去了眼中最后一点泪,板起脸来。
他非常细致地为崔馨悦擦干了身体,换上睡衣,吹干了头发,像对待一件易碎品那样带着他回到床上躺好,但决口不提之前的事情:“山上花开了,明天看完病,我们去山顶的花园好吗?”
“再说吧。”崔馨悦道,“还不知道看病要花多久。”
“应该不会很久的。”周飞羽给他盖好被子,又抱着他轻轻地吻住他的额头,“小悦健健康康的,一定会没事的。”
这轻飘飘的话,大概他自己说了都不信,但崔馨悦却难得地觉得熨帖,回应了他一句:“嗯。借你吉言。”
……毕竟听一句少一句了。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老周的声线这么性/感。
他从来没这么渴望凝固住时间,珍惜当下。
以前他总觉得自己的时间很多,余下的时间还长,那么长的时间里,他还有无数的机会能够和周飞羽倾吐爱意。
但他们已经没有未来了。
崔馨悦叹了口气。
周飞羽低声问他:“困不困?睡不睡得着?”
……嗯?是他想得那个意思吗?
崔馨悦眨了眨眼看他。
“要是不困的话,我给你念点东西?”周飞羽道,“也许你听着听着就困了。”
崔馨悦有种莫名地失落,但还是顺从地放松了身体,听周飞羽给他念了一遍今日头条新闻。
——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啊。
听着老周念着世界油价波动,崔馨悦有点想笑。但一想到这是第一次,很可能也是两人之间的最后一次睡前新闻,他又忍不住鼻子发酸。
害,犹犹豫豫的,真不是个男人。
崔馨悦背转过身,悄悄躲在被子下抹了把又失控涌出的眼泪,试图在脑子里刻下周飞羽念出的每一个字。
以至于很久很久以后,崔馨悦还能迅速地回忆出那一天的原油每桶价格,不过那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