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根本不需要谁来抹去,时至今日他才意识到,他在他父亲的心目中本就无足轻重,以前只是因为他独子的身份,再加之有奶奶的袒护,他才能无忧无虑地长大,染了一身的少爷意气,以为全天下都是自己的。
一进屋,浓重的中药气味扑面而来,差点儿把沈惜言苦出眼泪,他快步走到床前,见到了卧在病床上的奶奶,他整个人都呆在了原地。
奶奶的情况用八个字足以概括:面色发青,形容枯槁。
沈惜言犹记得离开金陵的时候奶奶的音容笑貌,她用乡音轻声慢语地嘱咐他,要他在外国吃好喝好玩好,千万别委屈自己。
沈惜言颤抖着握住奶奶枯瘦的手,唤道:“奶奶,我是惜言呀。”
过了好久,奶奶浑浊的眼珠才转到沈惜言身上,然后又毫无波澜地转到了别处,好像不认识孙子了。
“柳绿,奶奶连我都不记得了?”
柳绿叹了口气:“奶奶谁都不记得了。”
沈惜言心中一酸,突然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回国之后只想着去玩,把奶奶忘到了天边,如果他能早些回来,还能多照顾奶奶一段时间。
柳绿心思玲珑,又和沈惜言青梅竹马,一眼便看出了沈惜言在想什么:“少爷,你也是不知道嘛,就别怪自己了。”
沈惜言吸着鼻子点了点头,对柳绿说:“你先出去吧,我在这陪陪奶奶。”
柳绿离开后,沈惜言坐在床边,陪奶奶说了一下午的话。
*
人间一日,沈宅一年,沈惜言回家住了整整五个月,从盛夏到冬日。
有了沈云年,整个沉闷的沈宅变得吵吵闹闹起来,但这一切的欢笑都在压抑着他,他无法融入,也被他们抗拒在外。
虽然父亲以前对他的关怀本就不多,可如今两相对比,才发现不是不多,而是少的可怜。
在这个家里,除了柳绿和他说话,刘涯空闲之余会到沈家来约他上画舫一聚,其余时候,他都像个隐形人一样,只能去别院陪着日益油尽灯枯的奶奶说话。
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都会想起身处北平漩涡中的九爷,想到那相去千里的阻隔,孤枕难眠的时间便更加难熬了。
沈惜言开始给九爷写信,信的内容是他承诺地要学写给九爷的诗:
「闲人爱说愁/说到茶饭不思/说到黯然神伤/落花啊、离雁啊、水啊、月啊的/都被迫化作心上秋/我笑他们变成庸人/日日自扰/直到有一天我开始唤不出你的名字/它终于经过我的眉梢」
然而,无论这样的思念诗写了多少,那边都渺无音讯,他不知九爷是否安康,他想去北平探望,可始终记得九爷在他离开时对他说的话:“惜言,在我去金陵找你之前,千万别回来。”
渐渐的,他开始在不安中埋怨起九爷来,写给九爷的最后一封信如是说道:爱神赐了一场梦给我/又很快把我叫醒/爱神是土匪/是坏蛋!
他停止了写诗,开始思考他从未想过的未来。很久之前,青鸢问过他日后要吃哪碗饭,他记得当时的他没给出任何答案。
眼看着沈云年一天天长大,父亲又对弟弟疼爱有加。
或许,他不该再这样游手好闲下去了,倘若有朝一日,他失去了家族和金钱的庇护,他便彻底一无所有了,这样的他,配不上九爷,也对不起自己。
这已经是沈惜言单纯的视野里最大限度的醒悟了,而他没想到的,远比他想到的更让人难以释怀。
他考虑了整整一宿,第二日清晨就开始给他在美国的老师写信,信中提到了理想、前程、人生,这些他二十一年从未想过的事情。
就在沈惜言以为父亲将他彻底遗忘的时候,他突然被父亲一本正经叫去了书房谈话。
“爸,您找我有什么事?”沈惜言站在父亲面前,掌心汗如雨下,他直觉不是什么好事儿。
“惜言,你今年二十有一了吧。”
“嗯。”
“你也老大不小了,我替你定了一门亲事,对方是高家的三小姐,成亲之后,你就住到高府去,替高会长打理一些商会事务。”
沈长河说得很轻巧,不像商量,更像是商人在变卖货物,而那高会长是金陵最大商会的会长,可以说整个金陵的商业都归他掌管。
沈惜言大惊失色:“我不成亲,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哦?”沈长河眉心重重一挑,“是哪家闺秀?”
“不是闺秀……”沈惜言抿唇道,声音变小了许多。
沈长河眉心一皱:“别告诉我是个洋人,我们沈家从没有洋人过门!”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在此之前,沈惜言从未设想过如何向父亲摊牌,他心跳如雷,天人交战了许久,终于咬牙道:“也不是洋人,是,是男人,他在北——”
“平”字还没说完,一个巴掌就甩到了沈惜言脸上,白皙的皮肤瞬间浮起四个血印,唇角也渗出血来。
“混账!”沈长河气得胡子都在抖,他咬牙切齿道,“你再给我说一遍,你喜欢谁?”
这一巴掌打得极重,沈惜言耳畔嗡嗡作响,胸口却陡然一阵说不出的畅快。
他深吸又吐气,不知怎么,突然就不怕了,他抬起头,直视父亲的怒容,一字一顿道:“我的爱人,他叫赵万钧,他是个男人。”
说到“赵万钧”三个字的时候,沈惜言唇角弯起一抹笑,虽然伤了,却依旧笑得明快,就像曾经被赵万钧捧在手心的玫瑰。
“来人,把这个孽子给我关起来,关到良辰吉日为止,在这期间任何人都不得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