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奕的眼角浸出一滴泪。
后腰连着脊背, 一直到脖颈,一片全是麻的。像所有的知觉被齐齐切断,那种麻木甚至传到了他的头上, 大脑一片空白。
“你好,你好?”司机扭过头,疑惑地望着他,“哎,这位先生, 您已经到了。”
他说了几遍, 阮奕才突然反应过来,付了钱,拿起行李下车。
冷风里, 他手脚全是僵的。阮奕闭了闭眼,用力攥了几下,从肌肉里挤出一点热量,在大厅里站了一会儿,等自己的脸色恢复正常了, 才提步走进电梯。
门刚敲了一下就开了。
“哥!”李可扑过来, 扑到一半, 又猛地扶着门框把身子稳住了,小心翼翼地从头到脚打量他,“你……伤到哪儿了?好了吗, 现在还疼不疼, 有没有什么后遗症, 后面该怎么调养啊?”
“都好了。”阮奕笑了笑,“我真没什么事。”
二姑从厨房几步冲到他面前,拉着他前前后后绕了一圈, 抿紧的嘴唇才松了下来。
但她的眼还瞪着:“你这孩子。你说你——你骗骗我也就算了,怎么跟你妹妹也不说实话?你这回出这么大的事,她居然是等我打电话过去才知道的!”
阮奕瞥了一眼李可。
李可左顾右盼,手指头动了动,心虚地冲他比了一个小人下跪的手势。
他在情况没那么严重之后打电话跟李可知会过一声,主要是让她帮着瞒住二姑。李可瞒是瞒了,但是现在眼看露馅,她又怂的不行,把雷推回到了阮奕背后。
“咳。”阮奕低下眼,“二姑,我饿了。”
“我先去给你盛碗汤。菜都收拾好了,一炒就行,我现在就去弄。等你喝完汤我们就开饭……”
李可趁机推着阮奕的行李箱,飞快地溜走了。
吃完饭,阮奕下楼想转转。
他沿着街巷漫无目的地随便走,走着走着,居然发现走回了六中附近。
七点整,华灯初上。
街灯骤然亮起时,他不知道是哪根弦被人拨动了,心里油然生出一个念头:这一刻,要是下雪就好了。刹那间燃明的灯海里,没有飘雪,总觉得像是有点淡淡的遗憾,让人觉得缺了点什么。
有那么几秒钟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在遗憾些什么。直到忽然之间,他想了起来。
上辈子,他十五岁的生日那天正好赶上了阳城初雪。他出门想买把面条,晚上七点,长街两道的路灯准时亮起,一瞬间,接天连地的细雪在灯光里微微发亮,像千万点闪烁的萤火。
他就在这一眼里,看见了陆炳辰。
那一幕太美了,所以他情不自禁地冲陆炳辰打了个招呼。而陆炳辰不知道是不是从他手里的面条里看出了什么,在他回家后不久,笑吟吟地拎着一个生日蛋糕找到了他家门口。
在这之前,他们俩还只是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陌生人。
而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一天,恰巧是陆炳辰母亲的忌日。
他曾经想过,如果不是在那一天,或者如果他没有看见陆炳辰,没有喊住陆炳辰,那之后的很多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人这辈子,有些事一路往回去推,会发现有几个重要的节点。就像钉在地图上的图钉,确定了那条轨迹大致的形状。如果中间有个图钉没有落在那里,而是落在了别的地方,或许事情的发展和走向就会截然不同。这一个一个的节点,有些是自己的选择,有些却好像是命运的选择。
阮奕抬起头,望着天空,用力地呼出一口气。
他忽然意识到,关于陆炳辰的很多记忆,开始在他的脑海里慢慢变淡了。
刚才那一幕,如果放在上辈子,或者就算是几年之前,他应该也能立刻反应出那是和陆炳辰有关的画面。但是现在,他却要过上好几秒,才会恍然发觉。
这其实也挺容易想的。
人心里打着结的时候,对它的注意是最深刻的。反而如果放下了,记忆就会随着时间慢慢变浅。
阮奕想,这样下去,等他老了,会不会真的忘记了一切,连陆炳辰这个人都彻底不记得了。到那时候,或许看到长街灯火忽然亮起来,他还是会遗憾。但已经不知道自己在遗憾什么了。只觉得眼前这一幕真美,真美,可是不够那么圆满。
但是到底怎么样才算圆满呢?就想不出来了。
冷风里,阮奕忽然站定,目光投向前方。
他看见了蒋见遥。
街角处,蒋见遥穿着挺括的毛呢大衣,扣子没系,露出里面黑色的高领毛衣,利落的下颌被围巾半遮着,被风吹起的额发下,一双漆黑的眼,淡淡地望着他。
阮奕迟疑了片刻,提步朝他走去。
自从陆炳辰消失之后,他跟蒋见遥也断了联系。
多年没见,倒也不觉得生疏。阮奕问:“你怎么回来了?”
蒋见遥没马上回答,抬手指了指街对面。那条街还跟他们上学的时候一样,热热闹闹的,连铺面都没换几家,那个烧烤摊也在。他问:“吃点东西吗?。”
“我吃过了。”阮奕顿了顿,“行吧,那我少吃点。”
他们在烧烤摊边找了个桌子坐下。
烧烤很快上来,一串串香味扑鼻,摞满桌子。吃到一半,蒋见遥忽然抬起眼,微微一笑:“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你其实不太会找吃的?”
“什么?”
“沿着这条巷子往里走,第一个路口左拐,直走,再右拐,有一家做烧烤和烤鱼的餐厅。比这儿好吃很多。还有对面,过一条马路,旁边有个状元小食坊,里面的烧烤也比这儿强。”
阮奕:“……”
蒋见遥说的地方他一个都没去吃过。
他只好问:“你怎么知道的?”
蒋见遥微笑:“我猜的。”
阮奕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忍不住也轻轻笑了。他感觉他对蒋见遥产生不了生疏感,真的是因为这个人从上辈子到这辈子,对他的态度都是一模一样,一点没有变化。
吃完了,两个人沿着巷子往外走。
夜风吹过,蒋见遥的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却很久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