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泓料到少年面皮薄做不出这事,意想之中,却不言语。
思索片刻,高景道:“不过他既然是个奴隶,孤若开口要来,皇伯父可否割爱?”
他态度过于直白,倒让高泓意想不到。
手指摩挲着茶杯,他低头想了一会儿,道:“换旁人,本王万万不会把明月随便送了。他虽是个奴隶,却身处本王府中影卫队,要放人,说难不难,却也不够轻易,太麻烦——皇侄知道,本王最讨厌麻烦。”
“这有何麻烦的?放不放,也是皇伯父一句话。”高景笑道,“孤那天不慎从柳树上跌落,若非他出手相救,定是断手断脚。可见孤与他有缘,皇伯父便成人之美吧!”
高泓差点笑出了声:“景儿,这词可不好随便用。”
“皇伯父——”高景没理会他的调侃,几步走上台阶,不由分说抱住高泓一条胳膊,竟大庭广众地撒起了娇,“景儿一见他便喜欢上了,此前景儿从未向您求过什么礼物!”
高泓慈爱地摸摸他的发顶,道:“不是伯父不应允,人呢,能说会跳的,有自己的想法,如何被本王左右?”
高景眉头一皱:“可他不就是个奴隶么!”
高泓不动声色地拍下他抱着自己的手:“奴隶就不允许有想法?何况此事被你父皇知道,又要责怪本王了。”
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高景越发不忿:“为何?”
“景儿,宫中连一个奴隶都无,怎能不懂他的苦心?你是他疼惜的皇子,应当言行与他一致。若他发现你小小年纪不学好,向你不学无术的伯父讨个贱奴放在身边,会如何想?”高泓无奈笑道,又拍拍高景的脊背,“非是皇伯父不肯割爱,实在怕你被陛下迁怒!”
高景不傻,一番话已经说明许多,他轻哼一声,表情虽仍未爽快。
明月听他们叔侄对话,面上沉静如水,心思却并不僵硬,迅速地活泛起来。眼见高景被拒,也没了再在王府长坐的意思,径直叫来了人。
“罢了,孤今日好不容易跑出宫,就是想来伯父王府见一见他。这会儿半句话没说上,可见有缘无份,伯父不肯放人,孤也不强求。”高景抬手向高泓行了一礼,“眼看快入夜,不便再叨扰伯父,景儿这就告辞了。”
“本王叫陆怡送一送殿下。”高泓亲自走了两步,便不再前行。
高景脊背笔直,与依旧跪在地上的明月擦肩而过,忽然停了片刻,在他耳边留一句话。见人面色绷紧,高景轻笑一声,缓步出了王府正厅。
明月半截身子都麻了,手指掐紧衣角。
方才高景说得很快,他却一字一句地听清楚——
“贺兰明月,孤要定你了。”
随着高景离开后,王府侍卫与宫人也一一退场。日光映眼,原本的旖旎气息散去,正厅倏忽回归到从前的冷硬。
明月跪在当中,目光自始至终垂着,没有再看豫王一眼。
要说他是因为害怕,恐怕没人会信。在豫王府待了十年,从一个身量不足的幼童长成如今颀长少年,他见高泓的次数十分有限,再多的阴影也被时光冲淡一大半,怎会仍旧瑟瑟发抖。但无论周遭有谁、发生何事,贺兰明月的眼神始终黏在地上。
就好似他什么也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
一股清风掠过衣角,明月略微分神,视线内突然出现一双绣工精致的靴子。
“王爷。”他顺从地低着头。
“本王该夸你。”高泓笑一笑,高深莫测的样子,“但有时候,你究竟是装出来的云淡风轻,还是真的谁都不放在眼里,本王却看不透。”
他阴阳怪气,明月无言以对,索性放空了,只觉得脚踝开始发麻。
不知过了多久,高泓喊他:“贺兰。”
这是豫王自十年前那次以后第一次叫出他的姓氏,明月一抬眼,随后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他暗自握了握掌心,察觉自己脉搏有些快。
“本王原本是打算把你送给二殿下做影卫,他年纪尚小,身边有个贴心的人护卫着,本王和陛下都会放心。”高泓道,手按在他的肩头,“但今日见你的样子……本王困了你十年,总要近人情一次——若你不愿意,此事当本王没说过。”
明月不语。
高泓嘴角下撇,是个不怎么满意的神情,森然道:“那看来你是不肯,也罢——”
“王爷安排了,奴自当从命。”他忽然朗声道,“至于愿不愿意,这本是王爷一句话的事。王爷说愿意,那便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王爷说不愿意,宫里不论是殿下还是陛下来传话,奴宁可死了,也不会离开王府半步。”
厅中片刻的安静后,高泓抚掌大笑:“可叹!你倒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明月淡然道:“因为奴发过誓,此生的主人只有王爷。”
“记得就好。”高泓拍了拍他的肩膀,“本王会想办法让高景如愿,但不是现在。谁知道他是不是一时兴起……不过此前宫中一遭,倒是阴差阳错,你处理的很好。”
明月应道:“是。”
高泓又道:“如今与南楚开战在即,不好贸然行动。待到安定时,本王自有办法将你塞到他身边。记得,去了北殿,你也永远是豫王府的人。”
明月立刻伏身道:“奴万死。”
高泓唇角弯弯,挥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
看起来是对他的反应满意极了,明月不再有任何表情,又变回了一块木头,快步走出王府正厅,绕过繁盛花园,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小院。慕容赟不在,其他屋中的人也应当还在训练,他在院中的井口边坐下,清冽井水倒映出一张茫然的脸。
木偶似的精致,这回四下无人,他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忽然笑了——平时不怎么有表情的少年,笑起来竟十分好看,深邃的五官都生动起来。
那双灰眼睛中有灿烂的亮光,如惊鸿般轻巧地掠过。
冥冥有个声音告诉他,无论是来到豫王府的原因还是被选入影卫队,这些动机都不单纯,也不可能是巧合。
贺兰究竟是他,还是指的旁人?
高景,他默念过这个名字,或许这就是一直等待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