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景情不自禁地翘起唇角,耳畔听见豫王道:“景儿,看看罢。”
重重帘幕密遮灯,孤光一点。
有段日子徘徊识海不去的面容近在咫尺,高景眨了眨眼。这次他没跪着,与自己齐平的目光,高了快一个头的修长身段,神情淡然,捧着一把剑。
与他四目相对,明月躬下/身曲起膝盖:“见过殿下。”
“免了。”高景扶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跪,语气显而易见的轻快,“伯父,你要送我的便是他么?此前口口声声以父皇谕令拒绝,这时又送过来……不怕父皇怪罪了?”
豫王轻咳一声:“不是他,贺兰,你自行解释吧。”
应了句“是”,明月塌下腰,双手将那柄长剑捧过头顶,手指微动,出鞘三分,竟是青光一片,如雪如月。
虽未入手,高景已赞叹一声:“好锋利的剑!”
明月道:“一年前王爷得了山巅寒铁,寻来漠北名匠为殿下打造,剑鞘镶有南海明珠,三尺三寸却兼容天下,正合殿下/身份。今日是殿下生辰,还请殿下为此剑赐名。”
常言宝剑赠英雄,高景年岁不大,见了这柄剑依旧心底雀跃。他袖口一挽,拿过长剑,见铭文处空缺,剑鞘雕刻细致,竟有千里江山。
“伯父用心,这柄剑的意义……实在令人受之有愧!”高景手持剑柄,拖开半截,细细打量后兴奋道,“孤喜欢极了。”
豫王半掩口道:“平日里本王不外乎风花雪月,替人造剑是第一回 ,得了景儿这句喜欢已心满意足——对了,这人,你以后也留下吧,皇弟问起,说是本王送来替你侍剑的便是,如此一来,他便不会怪罪。”
高景笑道:“伯父周到。”
身侧的人仍保持着弓腰姿态,豫王往他背上一拍,借口有事便离开。他余光瞥见回廊上黑影一闪,似有所感,笑意更深。
高景随手将剑交给明月,见他忙不迭接了,缓缓道:“贺兰明月,一年未见,孤没想到皇伯父真能割爱。”
明月恭顺道:“什么割爱,殿下谬赞了。”
高景眉梢一挑:“你是陆怡的属下,自然归影卫队中。皇伯父将你送来,恐怕不止是侍剑那么简单……别紧张,孤不问,你好生待着便是。”
“是。”明月答道。
见他仍弓着腰,高景突然叹道:“这姿势难受得很,你站直罢,孤看不习惯。”
明月闻言立时照办了,嘴唇微动似是想说什么,开口却是:“多谢殿下。”
神色踌躇,放在过往绝不会入他的眼,可今次高景却难得起了耐心:“你可有难言之隐?”
明月抬起头:“殿下……对奴有误解,殿下所想……此次为您侍剑,是奴主动提的,并非陆卫队长与王爷的思量。”
“哦?”高景来了兴趣,与他往北殿居所走,“你为什么想来?”
“那日宫中一见,殿下天人之姿……奴不敢忘。”
“虚伪!”高景佯怒,却是掩盖不了眉梢眼角的笑意——他还没到喜怒自控的年岁,心底所想便诚实地展现在了每一分表情中。
明月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殿下,在您之前,从未有人关心过奴的死活。”
高景脚步一顿,心中嗤笑荒唐至极。可他偏生对这等言语十分受用,或许自小便在众星捧月中长大,偶尔释出一点善意,别人就能铭记终生——这突如其来的感恩说着荒谬,高景却因此心头一软。
“孤随口说的,也是因为你救了孤。”高景侧过半边脸,瞥过那英俊的少年,忽然笑了,“也罢,你开心便好——今后别‘奴’啊‘奴’的,孤听着耳朵不舒服。”
明月从善如流道:“属下遵命。”
星光闪烁,回廊半盏灯光映在他面上,衬得皮肤越发白皙,似有雪色。可与那些眉心贴着花钿、云鬓高耸的舞姬不同,这人虽未长成,却不似女儿家,并无半分阴柔气。
北殿回廊昏沉的灯光下,高景看清了那双如琉璃般通透的灰色眼睛。
“对了,那一把剑。”他目光闪烁,“你喜欢么?贺兰,你喜欢孤便赐给你。”
“属下不敢!”他倾身要跪。
高景呵斥道:“不许跪!”
他连忙又笔直地站好了,手指无意识地拂过腰间的剑柄,听见高景轻言细语道:“孤明白皇伯父的意思,你无需担心,只回答一句,喜欢么?”
贺兰明月略一思索,只稍颔首,不作答。
高景知道了他的意思,更加觉得这人有趣。夜宴的郁结一扫而光,他抬手轻抚一把那人如玉侧影,指尖触碰他眼睑,见灰色双曈中映出自己。
语气暧昧,高景轻声道:“这柄剑便叫做燕山雪,配你再合适不过。”
北殿夜宴未歇,重臣纷纷告退,剩余的只有皇室贵族,甘醇美酒下肚已有几分醉意。侍女站在门边,侧耳听前来的侍卫说了什么,花容失色,匆匆跑进殿内。
她整理好衣裳莲步轻移,斜倚在高潜身边,交颈姿势,任旁人看了都以为是个投怀送抱。高潜抚摸侍女鬓发,沉声道:“何事?”
侍女低低道:“方才豫王送了二殿下一把剑,一个人。”
“知道了。”高潜懒洋洋道,“剑不是重点,豫王兄送的这个人,去查清楚什么来历,届时再同本王禀报。”
“不必多查,奴婢认得他。”侍女在高潜身边多年,已是心腹,“奴婢见过他一次,五年前的豫王府。”
她话说半截高潜已经全然明了,半醉的眼猛然清醒,玉杯落地:“是他?”
侍女道:“可需要告知陛下?”
豫王想要做什么,这念头盘旋心中不去,高潜难得放松又蓦地紧绷。他身有恶疾,一旦劳心费神便会发病,这时一激动,突然咳出声。
乐声遮掩不了他的慌乱,上首的皇帝转过身来,见高潜脸色发白,立刻关切道:“潜弟怎么了?可是酒菜不合口味?”
宽袍大袖捂住嘴,高潜摇手道:“不碍事。”
“朕早叫你不要喝那么多的酒,眼下若有什么事,叫皇兄心中如何过意的去!”皇帝皱着眉斥他几句,吩咐左右,“去,将孙御医找来,就说稷王有疾——不在就把人抓入宫,无须别人,要快!”
“怎好劳动……”高潜正欲拦人,忽地心口阵痛,一张嘴又是连声咳嗽不止。
他慌忙掩住脸色,咽下口中那点铁锈味的血腥气。皇帝已经坐到了身旁空座,亲自替他斟一杯热茶:“来,潜弟慢些喝。”
高潜手中捂着那杯茶,面沉如水,望向满脸担忧的侍女,动作极轻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