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了十五六岁,声音便开始有点变化,比之先前清脆,如今介乎少年悦耳与青年的低沉之间。高景自己以为难听得很,有意少言寡语,又用着麦冬、桔梗、木蝴蝶之物做的药丸护嗓,好不那么憋屈。
这药滋味并不好受,弄得高景襟袖间都染上微苦的气息,贺兰明月离得近了总能闻到。时日一长,他几乎觉得这味道深入骨髓。
药味散不去,高景喂到一半,那厢高晟突然又开口,喊起了美人哥哥。
“以后不要这么叫,会让人厌烦,不陪你玩了。”高景不让贺兰明月上前,有意要改他的毛病,“他叫明月,你该如何?”
高晟瘪了嘴拒绝回答,眼中迅速泛起泪花。
高景的声音立刻提高了:“高晟,不许哭!回答,你该叫他什么?”
贺兰明月头疼起来。
他待在高景身边一年多,别的不说,北殿内的熟面孔都认得差不多,各人秉性也心知肚明。旁人大都好相处的,惟独这位四殿下,当今最小的皇子,总令他无所适从。
据阿芒闲暇时说漏嘴,高晟尚未出生时,独孤皇后保养得并不好,因而先天便落下了毛病,出生后不足周岁又生了一场大病,好不容易保住了命,皇帝连罢免三个御医才治好,却不想又出了旁的岔子——
三四岁了还不会认人,不合心意便哭闹不止,不仅学走路比正常孩子晚,更是七岁那年才牙牙学语,到如今方才听得懂别人说话,智力如同三岁儿童。
此前因为把他撂下一事高景惹了皇帝大怒,连带贺兰明月也受罪,险些没了命。他对这位痴呆皇子着实没有好感,但伤势大好,无意中碰见他,流着口水管自己叫“美人哥哥”,抱着腿便不放手,简直孽缘!
高景却从中得了趣味,动辄用“美人哥哥不高兴”做把柄威胁高晟,叫他好好学说话认字,收效竟还不错。独孤皇后听后默许此事,高景自此得寸进尺。
演变到如今,非要他在,高晟才得乖乖听话,吃饭睡觉。
可显然“美人哥哥”不是个长久的称谓,高景不知起了什么执念,非要这天就叫他学会。他逼了两次,高晟眼含泪水,仍紧闭着嘴巴。
他终是没法子了,举着碗放在一旁:“行,你要由着自己来,那我便不惯着你了。你喜欢他在旁边对不对?贺兰,今天起你就不要靠近他了。”
贺兰心头一震,只觉他这法子和当日皇帝神态语气无一不相似,说来令人胆寒,却硬着头皮应道:“属下听您的。”
高晟听懂了,不可置信地看向高景,口中只喊:“大哥、大哥!皇兄!”
“我是你的皇兄,那他呢?”高景循循善诱,表情却也差不多到了崩溃边缘,“人要有名字,你不能总记一个称呼,我叫高景,他呢?我告诉过你。”
“……皇兄!”高晟哇的一声哭出来。
高景闭了闭眼,掐着瓷勺子的指关节绷得发白,贺兰明月见他眉心微皱,那两粒朱砂小痣色泽暗淡,知晓是他发作前兆,连忙压低了声音:“殿下。”
被他这一声唤回了神态,高景站起身,忽地勾过了贺兰的脖子——
竟是个不伦不类的投怀送抱。
贺兰明月叫他这突兀的动作闹得头脑中一声嗡鸣,手脚都虚浮起来,听见高景埋在他颈侧,不知如何想的,喊他道:“明月哥哥。”
那一声夹杂着他无法形容的缱绻,仿佛春水淌花。
然而稍纵即逝,高景放开他,望向高晟:“他有名字,你若喜欢他,要喊他,以后须得这样,已是我能容忍的最大程度了。学不会的话,我以后不叫你见他,高晟,你是皇家的人,做事不可随心所欲——我知道你听得明白。”
言罢,高景转头对贺兰明月道:“雪后初霁,屋子里闷热得很,陪我走走。”
他红着耳根,边答着“好”,边想,的确是有些热了。
高景夜间不出门,贺兰明月与他推心置腹的时刻几乎没有,对这点疑惑也无从探究。此时正好日上中天,又是雪后,高景领他出了北殿,直向寿山。
去过一次后,贺兰明月便猜测高景也许喜欢那座绛霄亭,能一坐便是大半天。贺兰替他拿了茶盏与糕点摆放开,高景喊他也坐,亲自给他斟了一杯茶,还未待到贺兰受宠若惊,他就摆摆手,让人别开口谢恩了。
高景现在话不多,少了以前总絮絮叨叨的脾气,坐在亭子里远望寿山下的凤池时,竟有几分安静的俊秀——原本也是,皇帝自是一表人才,独孤皇后昔年又被称作平城第一美人,高景年岁长了,想必也能从眉眼间看出几分她的风采。
他们坐在绛霄亭,贺兰明月微微发呆,耳畔忽地有了高景的声音:“我从前以为此处就是最高的地方了。”
贺兰明月偏过头去,见高景神色恍惚,手中握不稳茶盏,皱了皱眉:“殿下?”
“后来才知道皇城中除了寿山,还有通天浮屠。出了皇城,还有五岳,五岳之外或许更有高山……万里路永无止境,我却被困在此处,哪儿也去不成。”
“殿下还年少呢。”贺兰明月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笑了。
高景见他神态轻松,沉重的心情也随之爽快不少:“你真是奇怪,旁人若在此,只会问为何有如此的感慨,你却从来不问。”
贺兰明月道:“殿下想说的不会避着属下,而现在您没有提,那是不愿意说了。”
高景唇角一扬,嗔道:“此前见你习字笨得要命,这会儿又觉得你呀,聪明得不得了!罢了,冬日里天黑得早,孤绕着凤池走一圈,也该回宫了。”
“殿下,再冷些时候,凤池不结冰么?”
“谁知道呢,也许不会吧。”
听出他话语间冷漠无比,贺兰明月不会自讨没趣。他沉默着,自绛霄亭往外望去,此时过了正午,日头逐渐偏西,尚有积雪挂在各类奇花异木的枝头,看着别有一番风情。他再定睛一看,却见寿山东南侧的揽秀轩有个人影。
凭栏而立,离得远了看不清衣服样式,只觉得是个女子,举手投足颇为奇怪。
正想着要不要告诉高景,对方发觉他微微出神,有些不满道:“听孤讲话难为你了?成天心不在焉,这会儿看什么呢?”
“属下不敢。”贺兰明月连忙收回目光,思虑片刻后道,“方才……发现揽秀轩的方向,似乎有个人站在那儿。”
高景皱眉道:“有人就有人么,这地方又不是孤的私园,宫里那么多后妃,来个人你就盯着看,岂不是太不讲道理了!”
贺兰百口莫辩,被他揶揄神色一望,又是前言不搭后语:“不是、不是,属下见那位……姑娘好似神情有异——”
高景奇异地“嗯”了一声,起身往前走了两步。他应当是被勾起兴趣,直直看向揽秀轩,不一会儿,只听得他短促地笑笑,便疾步往寿山下走。贺兰明月追了上去,仗着高景心情不错,试探问道:“殿下是识得那位吗?”
“何止识得,许久不曾见面了。”高景冷哼一声,面上笑容又添几分促狭。
贺兰明月一头雾水,只得跟着他上前。
离得近了,他才发现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看发饰尚未出阁,恐怕并非皇帝的三千佳丽。她留着一个背影,面朝揽秀轩的圆窗外,朝凤池起了波澜的湖水发呆,似乎颇有身份,可身边却并没有伺候的侍女宦官。
高景健步走去,在贺兰明月的疑惑中,朗声道:“今日怎么来这边坐坐?”
那女子肩膀轻轻一抖,随后转过身,曳地裙摆扫过地面发出一声闷响,好像碰到了什么物事。贺兰明月循声望去,只见那女子身侧,一个白玉如意七零八落,正委屈地躺在青石板地面上,碎得快认不出原貌了。
面上还有泪痕,那女子却兀自撑着骄傲,道:“本宫爱来便来爱走便走,轮不着你过问!怎么,高景,领着新欢四处招摇?”
换做旁人,高景恐怕就要发怒了,可他不仅没有半点愠色,反而笑得颇为讨好。
弓身捡起那碎掉的玉如意中最大的一块,高景摩挲在手,盈盈笑眼看向面前的女子:“不劳挂心,只是独自在水边垂泪,又摔摔打打,可不是你的风范了——是么,姐姐?”